我的一个朋友,索回她给他的信,她那副傲慢无礼而又无比威严、满腔怒火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气,还有那副野人的架势,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了……玛丽,你不舒服吗?”“不是,是炉火生得太旺了。”伯爵夫人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躺下。突然,炉火的煎熬使她做出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倏地站起来,两腿打着哆嗦,两臂抱在胸前,慢慢走到丈夫跟前,问他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不是那种想折磨我的人。要是我有过错,你会瞧不起我,但不会折磨我的。”“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呢,玛丽?”“关于拿当呀!”“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一个用漂亮词句做成的幻影。”“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都知道了。”这句话犹如给玛丽当头一棒。“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忘掉,就象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他说,“我的孩子,你已经掉进了深渊,必须把你拉上来,我已考虑好了。你瞧。”说着,他从侧面口袋里拿出那封担保书和施模克签的四张期票,玛丽一眼就认出了。旺德奈斯把担保书和票据扔进了火里。“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一降情,而不是人间喜剧第三卷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或是用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悯了。也许,拿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还是真心诚意的。我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话。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不上。我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一个小偷,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对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瞎过这些事。即使我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不幸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可以被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是在某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人间喜剧第三卷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而过,没有伤到你。”听了这番充满善意的话语,伯爵夫人百感交集,对费利克斯更是无比钦佩。高尚自尊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别人对他的爱护体贴。感情方面的知分寸、识好歹,与仪态举止风度一样,都是天生的。旺德奈斯在一个有过失的女人面前自谦自责,为的是不想看到她睑红,这种殷勤而又不失其高贵的态度,伯爵夫人很是感佩。她发疯似的飞快往外跑,可是想到她的举动可能使丈夫担心,便又跑回来说了声“等一等”,就又不见了。让她自己下台阶的办法,是费利克斯精心设计的。他的聪明机智立即得到了报偿:妻子把拿当写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拿来交给了他。“审判我吧!”她说,一面跪了下来。“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你忍心审判他吗?”他回答,一面接过信,扔到火里。他知道,要是他读了这些信,往后妻子是不会原谅他的。玛丽伏在丈夫的膝上哭了起来。伯爵托起她的头问道:“你写给他的信在哪里呢?”玛丽本来感到睑上热得难受,被他这一问,顿时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那些信,我会设法让佛洛丽纳亲手还给你的,这样,你就不会怀疑你丈夫在污蔑那个你认为值得你爱的人了。”“如果我问他要,他有什么理由不还给我呢?”人间喜剧第三卷“要是他不肯还呢?”伯爵夫人低下了头。“社会真叫我厌恶,”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在社会上露面了;假如你宽恕我,我从此就离群索居,呆在你身边。”“你还会感到烦闷的;再说,你要是突然离开社交界,人家会怎么议论呢?这样吧,等开了春,我们到意大利旅行去,在你有第二个孩子以前,我们要游遍欧洲。但是明天歌剧院的舞会我们不能不去,这是我们取回你的信而又不影响名声的唯一办法。而且,要是佛洛丽纳把信还给你,不正表明她对拿当的权威吗?”“我将亲眼看到这一切?”伯爵夫人惶恐地问。“是的,后天早晨。”次日午夜时分,在歌剧院舞会上,拿当手挽着一个颇有点英武气概的蒙面人,在剧院休息室溜达。转了两三国后,有两个蒙面女子向他们走来。“可怜的傻瓜,你要毁掉自己了,玛丽在这儿,而且看见你了。”乔装成女子的旺德奈斯对拿当说。“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拿当瞒着你的秘密告诉你。你就会知道,你对他的爱情遇到了危险。”伯爵夫人对佛洛丽纳说,一面兀自发抖。拿当猛地甩开佛洛丽纳的胳臂去跟踪伯爵,眼看着他混进人群不见了。这边佛洛丽纳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夫人带她坐到旺德奈斯身边一张长凳上。伯爵为了保护他妻子,早已回到这儿来了。“喂,把事情谈清楚吧!”佛洛丽纳说,“要快点,别以为人间喜剧第三卷我会在这儿坐很久。世界上谁也别想把我的拿当抢走,我靠习惯势力牢牢拴住了他,习惯和爱情同样有力量。”“首先我得问清楚,你是佛洛丽纳吗?”费利克斯用他本来的声音问。“好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佛洛丽纳你都不知道,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你是在恶作剧吧?”“你去问拿当吧,他正在找他的情妇呢,我就是要讲这个情妇的事。你问问拿当,三天前他在哪儿过的夜!他背着你用煤气自杀,我的姑娘,因为没钱用了。你对一个你声称很爱的男人,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吗?你让他身无分文,他只好自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自杀,是自暴自弃。自杀未遂跟决斗未伤一点皮肉一样,都是滑稽可笑的。”“你在瞎编,”佛洛丽纳说,“那天,他在我那儿吃的晚饭,不过是太阳下山以后。可怜的小伙子给追得紧,躲一躲罢了。”“你可以到槌球场大街的旅馆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漂亮女人,把奄奄一息的拿当送到旅馆去过。他跟这个女人来往已经一年了。你的情敌的信就藏在你家里,在你眼皮底下。如果你想给拿当一个教训,我们三人不妨一起到你家去,等把信拿到手,我就向你证明,你有办法使拿当不被关进克利希监狱,如果你有这分好心的话。”“你拿这一套去骗别人吧,可骗不了我佛洛丽纳,小兄弟。我担保拿当不会爱上别的任何人。”“你大概要说,近来拿当对你分外体贴吧?这恰恰证明他爱上别人了。”“他会爱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才不为这点小事犯人间喜剧第三卷愁呢!”“那好吧,你要不要听他对你说,早晨他不送你回家了?”“要是你能叫他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把你带到我家去,我们一起找情书,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难道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写的?”“你呆在这儿瞧着。”费利克斯说。他挽起妻子的胳臂,站在离佛洛丽纳两步远的地方。拿当一直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四处寻找那个蒙面人,就象一条狗在寻找它的主人。不一会儿,他回到蒙面人跟他讲机密话的地方。佛洛丽纳从他睑上看出他明明有心事,便在他面前站定,一动不动,象块界石,并且用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说:“不许你离开我,我自有理由。”“我是玛丽!……”伯爵夫人遵照丈夫的主意,在拿当耳边说,“这女人是谁?把她扔在这儿,到楼梯下面去等我。”拿当急得没办法,使劲甩开佛洛丽纳的手臂,佛洛丽纳虽然用力抓住他,但没料到他有这一着,只得松手。拿当即刻消失在人群里了。“刚刚我怎么跟你说的?”费利克斯在气得目瞪口呆的佛洛丽纳耳边说,一面向她伸出胳臂。“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来吧。你有车子吗?”旺德奈斯没有回答,只急急忙忙拉着佛洛丽纳跑到柱廊下约好的地点,和他妻子会合。旺德奈斯的马车夫飞快地驾着车,不多一会儿就把三人送到了佛洛丽纳家。佛洛丽纳摘下面具,愤怒得过不过气来。那副喷怒和醋劲十足的样子,煞是动人,伯爵夫人见了不禁惊讶得浑身一颤。人间喜剧第三卷旺德奈斯对佛洛丽纳说:“有一只文件夹,开夹子的钥匙从来没交给你,信想必就放在那里面。”“这下子我真觉得奇怪了,几天来有桩事一直叫我不放心,你倒知情。”佛洛丽纳说,一面直奔书房去取文件夹。旺德奈斯透过妻子戴的假面看出,她的睑变得煞白。佛洛丽纳的房间向她披露了女演员和拿当之间的亲密关系,已超过一个精神上的情妇所能忍受的程度。女人的眼光一瞬间便能洞察这类事情的真相。伯爵夫人眼见他们两人的日用物品混杂在一起,不能不相信丈夫告诉她的事是真的。这时佛洛丽纳拿着文件夹回来了。“怎么打开呢?”她说。她叫人去把厨娘用的大菜刀拿来;贴身女仆拿来了刀,佛洛丽纳接过来,在手中晃了晃,带着嘲讽的神气说:“杀鸡Ⅲ就用这种刀。”这句话叫伯爵夫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前一天她丈夫的警告更使她明白,她差点滑进一个多么深的渊壑。“我真侵!”佛洛丽纳说,“他的剃刀更好使。”她拿来了拿当刚用过的剃刀,割开了皮夹的折缝,包破了,玛丽的信掉了出来。佛洛丽纳随手拿起一封。“啊,果然是一个正派女人写的!看来连一个拼写错误也没有。”旺德奈斯把信拿过来交给他妻子,玛丽把信摊在一张桌子上查对了一下,看是不是所有的信都在那儿。①双关语,法文俚语“鸡”也作“情书”解。人间喜剧第三卷“你愿意拿信换这个吗?”旺德奈斯问佛洛丽纳,一面递去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签这种证券不是愚蠢吗?……凭券取钱,”佛洛丽纳一面看期票一面说。“哼,好啊!你喜欢伯爵夫人?我会给你的!我在外酋拼死拼活给他挣钱,为了救他,我甚至不怕和讨厌的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瞧,男人就是这样:你为了他情愿遭天罚,他反倒作践你!这笔账我是要和他算的。”旺德奈斯夫人已带着信一溜烟走了。“喂,漂亮的蒙面人,给我留下一封做证据,好叫他认罪呀!”“这是不可能的了,”旺德奈斯说。“为什么?”“这个蒙面人就是你原来的情敌。”“啊!可是她总该向就道声谢呀,”佛洛丽纳叫道。“谁叫你收下了四万法郎呢?”旺德奈斯说着施了个礼走了。尝过一次自杀的痛苦滋味以后还想再尝一次的年轻人是极为少见的。当自杀不能使人摆脱生活时,它能使人打消自寻短见的念头。拿当看见自己给施模克的期票到了佛洛丽纳的手里,显而易见,她是从德·旺德奈斯伯爵那里得到的,这一来,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初想摆脱的处境还要可怕,然而他再也不想自杀了。他设法和伯爵夫人会见,好向她解释自己对她怀着怎样的爱,这爱I青在他心中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可是,他们在社交界第一次重新碰面时,伯爵夫人向他投去的眼光是那么威严而又充满鄙夷,无人间喜剧第三卷异于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拿当非常自负,但是自那以后整个冬天,他再也没敢跟伯爵夫人讲话,甚至没敢靠近她。他对勃龙代敞开了心扉。话题涉及伯爵夫人时,他又谈起洛尔和贝阿特丽克丝,并对下面这段优美的文字作了解释和发挥,这段文字是当代最令人瞩目的一位诗人写的:“理想之花,你有着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你那缕缕须根比仙女光亮的发辫还要纤细百倍,它深深扎在我的心田,吮吸着最纯净的养分;啊,你这甜蜜的花,苦涩的花!拔掉你,心就会流血,你那折断的花茎也会渗出一滴滴殷红的体液!啊,可诅咒的花,她在我心中生长得多么快!”“老兄,你唠叨什么呀,”勃龙代冲他说,“就算你有过这么一朵美丽的花,可她根本不是理想的。我劝你别象盲人对着空鸟巢唱歌,还是考虑洗心革面,归顺政府,规规矩矩过日子吧。你的艺术家气质太浓,也太有才华,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你被那些不如你的人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以后还会被人耍,不过该换个地方。”“玛丽总不能阻止我爱她,”拿当说,“就要把她作为我的贝阿特丽克丝。”“老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否则她还能成为贝阿特丽克丝吗?若要把一个女子作为我们崇拜的对象,就不应该看见她今天穿一件短斗篷,明天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长裙,后天在大街上给她最小的孩子买玩具,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佛洛丽纳,她一会儿在通俗笑剧里是公爵夫人,一会儿在正剧里是资产阶级,在人间喜剧第三卷瑞士是黑奴、侯爵夫人、上校夫人、农妇,在秘鲁又成了太阳神的童贞女(这是她作童贞女的唯一方式),当一个男人有佛洛丽纳这样的情妇,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冒险和上流社会的女人谈情说爱。”用证券交易上的术语来说,杜·蒂耶执行了拿当的财产,拿当因为没钱还债,被迫放弃了他在报社的股份。在他们俩竞选的选区,银行家当选了,而我们这位名人却连五票都没得到。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去意大利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幸福旅行,第二年冬天回到巴黎。这时,费利克斯对拿当其人所作的一切预言都已得到应验:拿当听从勃龙代的劝告,正在和当局谈判。至于他的个人事务更是一团糟,以致有一天,玛丽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看见她往日的崇拜者衣着寒酸,手挽着佛洛丽纳徒步而行。如果说在女人眼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已是够丑陋的了,那么一个不再为她所爱的男人则更是面目可憎,更何况他长着拿当那一副尊容呢。想到自己曾对拉乌尔发生过兴趣,德·旺德奈斯夫人不禁一阵羞惭。即使她尚未从非夫妇间的爱情中解脱出来,那么,此时伯爵与拿当这个已不再为公众所赏识的人之间形成的对比,也会使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比天使还要可爱了。这位如此富于文思而又如此意志薄弱的野心家,最终还是投降了,象一个庸庸碌碌的人那样安于一份清闲的差事。他曾经支持过一切图谋瓦解政府的活动,如今却在某个部的荫庇下过着平静的生活;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从前是他开玩笑的话题,现在点缀着他的上衣饰孔;过去他在某革命小报上批人间喜剧第三卷评政府的不惜代价、以求和平的政策,报纸编辑部就靠他那些文章维持生活,如今,他却写文章赞颂这项政策;过去他以圣西门主义的激烈词句抨击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现在他以公理的权威为它辩护。这种前后矛盾的行径有其根源和依据,那就是:在前几次政治动乱中与拿当持同样立场的人,现在的政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于雅尔迪陆秉慧译人间喜剧第三卷献给达玛索·帕勒托侯爵先生①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讲一个普通的真实故事,要让一对年轻的情侣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对方怀里,就象两个孩子在林边碰到一条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那样。我开宗明义向你们宣布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哪怕这样做会减少故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个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这个可以说是很普通的悲剧里扮演过一个角色;如果这故事不能引起你们的兴趣,那不仅得怪我自己,同时也得归咎于历史事实本身。很多真实的事是极其乏味的。因此,善于从真实中选择可以变得富有诗意的东西,这就表现出一半的才能了。一八一九年,我正从巴黎去穆兰吲。由于经济情况不佳,我只能坐在公共马车的顶层上旅行。你们知道,英国人认为马车顶层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阶段,我找到无数有力①达玛索·帕勒托侯爵(1 8叫 1 862),热那亚学者,诗歌翻译家;革命家马志尼之友。巴尔扎克于一八三八年与他结识。②穆兰,法国阿列省省会。人间喜剧第三卷的理由,证明我们邻国人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一位看上去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于兴趣,也爬了上来,挨着我在长凳上坐下。对我的种种论据他都报以微微一笑,但并无讥讽之意。我们两人年龄相仿,观点一致,又都喜爱野外的新鲜空气,和那随着笨重的驿车向前滚动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丰富多采的景色,此外还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磁铁般的吸力,两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亲密友情。旅行者特别乐于享受这种友情,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过眼云烟的友情很快就会终止,而且对未来不会有任何约束。车行不到三十里,我们已经在谈论女人和爱情了。话题当然是我们各自的情妇,不过,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语言是谨慎含蓄的。我们都很年轻,还处于喜欢半老徐娘的阶段,也就是说喜欢三十五到四十岁的女人。啊,从蒙塔尔吉到另一个我已记不清地名的驿站之间,若是有一位诗人在一旁听我们谈话,他大概能收集到不少火热的言辞、迷人的肖像描写和甜蜜的知心话。而我们的腼腆害噪、无声的叹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语更能表达我们要说的内容,那种纯真的魅力,此后我再也寻觅不到了。大概只有年轻人才能理解年轻人吧,我们俩在有关爱情的主要观点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们提出这样的事实和原则,那就是,世上没有比出生证更无意义的东西了;很多四十岁的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岁的女人更年轻;归根结底,女人外表显示的年龄才是她们的实际年龄。这一理论突破了爱情在年龄上的限制,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爱情之海中邀游起来。我们先把自己的情妇描绘成年轻、妩媚、痴情、趣味高雅、聪明机灵的伯爵夫人,有着一双秀足,皮肤光滑人间喜剧第三卷如缎,还散发着幽香,后来我们互相吐露了实情,他承认他爱的某夫人三十八岁,我也坦白说自己爱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样,我们发现两人在爱情方面是同道,便从一种模糊的顾忌中解脱出来,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明自己比对方更多情。一个说,自己有一次长途跋涉二百法里,就为了和情妇会见一个钟头。另一个说,自己为了去赴一次夜间幽会,险些被当成狼,给枪杀在一个牧牛场里。总之,我们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种种爱情狂热。如果说,回想过去经历的危险是一种愉快,那么,追忆已经消逝的欢乐不也有莫大的乐趣吗?这等于再一次享受啊!我们两人之间已无所不谈:冒过的危险啦,体验过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们甚至还开玩笑。我的朋友说,他的伯爵夫人为了博取他的欢心,曾抽过一支雪茄;我说我的伯爵夫人为我煮巧克力,而且没有一天不给我写信或来看我;他的情妇曾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他那儿住了三天;我的情妇做得更大胆,或者不妨说,更过分。两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钟爱他们的妻子,他们被正在恋爱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对妻子惟命是从。他们比传令兵更头脑简单,因此,他们构成的威胁不大不小,正好能增添我们的乐趣。唉,可惜,那些纯真的话语和温和的嘲讽,一下子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在到普依Ⅲ的途中,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爱着。请想象这么一个青年,中等身材,但很匀称,生着一张快活的、表情丰富的睑,黑头①指卢瓦尔河畔的普依,法国捏夫勒省一城镇。人间喜剧第三卷发,蓝眼睛,微红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净的皮肤把俊秀的五官衬托得更有风采,眼圈略带茶褐色,仿佛是个初愈的病人。他还长着一双白哲的、线条柔和的手,象一个漂亮女人的手那样保养得极好,此外他看上去受过很好的教育,又很聪敏。经过这番想象,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我的旅伴做一个伯爵夫人的情人是当之无愧的。最后,不止一位姑娘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子爵,拥有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入,还不算可能继承到的遗产。离普依还有一法里路时,突然翻车了,我不幸的伙伴为安全起见,从车上跳到一片新犁过的田边,而不象我那样紧紧抓住长凳,随着车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还是跳下后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车子倒在他身上,把他压伤了。我们将他抬到一家农舍。难忍的疼痛使他发出一阵阵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留下一桩心愿,交我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后愿望,显得特别神圣。可怜的人弥留之际还在想,倘若他的情妇突然从报上得悉他的死讯会多么悲哀,他为此万分痛苦,这种纯真的感情只有他这样年岁的人才会有。他请求我亲自去向她报丧,又说他有一把钥匙,用缎带穿着挂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来。我找到了那把钥匙,它已半陷在肉里,当我尽可能轻轻地把它从伤口里拔出来时,我那垂死的朋友没有叫一声痛。他向我说明如何去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城Ⅲ,到他家里取他情妇给他写的全部情书,并请我把这些信还给她。末了一句话讲到一半,他便①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法国涅夫勒省一城镇。人间喜剧第三卷无力说下去了。然而,他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那把不祥的钥匙将证明我是受他之托给他母亲送信的。他毫不怀疑我一定能为他尽心尽力,然而却不能向我讲一句感激的话,这使他很伤心,于是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示和我诀别,然后头一歪,与世长辞了。他的死亡是翻车造成的唯一不幸事件,“而且,”马车夫对我说,“这多少是他自己的过错。”到了夏里泰,我执行了这位可怜的旅伴的口头遗嘱。他母亲不在家,这对我来说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目瞎一位老女仆的悲痛。当我告诉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时,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看到那把还染着血迹的钥匙,她便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了。我因心中惦着另一种更伟大的痛苦——一个被命运夺走了最后之爱的女人的痛苦,只得离开了年迈的女管家,任她继续对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似地哀哭。我带着由我那结识仅一天的朋友仔细封好的珍贵信件出发了。伯爵夫人居住的庄园离穆兰八法里,有几里还必须通过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当艰苦的。由于不言自明的客观原因,我的路费仅够用到穆兰。但是,怀着年轻人的热情,我决定步行。坏消息一向传得快,我要走得相当急速才能赶在它前头。我打听到一条捷径,从波旁内Ⅲ的小路走。可以说我是肩上扛着一个死人在赶路。愈是接近蒙佩尔桑庄园,去拜见一位贵妇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象力构思①波旁内,法国中央高原北部一地区。人间喜剧第三卷出千百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节,我设想自己可能在什么样的情景中会见蒙佩尔桑伯爵夫人,或者说,会见曾被年轻的旅伴如此爱慕的朱丽叶Ⅲ,这样讲更侍合小说的诗意。我猜测着可能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且编出种种随机应变的回答。在每一条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个树林的拐弯处,我仿佛都在排练索西对他的灯笼叙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戏。吲说来惭愧,我当时想的,首先是自己应持怎样的举止态度以及如何施展才智,巧妙应对;可是当我进入庄园地界,一种凄楚的思绪突然在我头脑中闪过,如同一声霹雳划破灰色的云幕:一个女人费尽心血,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她年轻的朋友带到家里,此时此刻,她的整个心都被他占据着。随着相见时刻的临近,她正期待着难以名状的欢乐。对这个女人来说,我捎去的消息是多么可怕啊!不过,报丧也是一种慈善行为,虽然是残酷的慈善行为,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不时陷在波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