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应当永世长存的感恩心理冰冷的手压下去了。您那残忍的鄙视惩罚了我。您向我表明,对一个人的厌恶和蔑视是很难改变的。我如痴似狂地爱着您。即便亚当死了,我也会离开;现在亚当已经得救,我更应当走开了。不能把朋友从死神手中夺回后再去欺骗他。再说,我的出走也是为了惩罚我曾经产生过的一个念头:医生对我说他的生命取决于看护他的人时,我曾产生过让他死去的念头。永别了,夫人。离开巴黎,我失去了一切。而您没有忠于您的塔德在身边,却毫无损失。忠于您的塔德·帕兹“我可怜的亚当认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那么我失去了什么呢?”克莱芒蒂娜心想,她沮丧地垂下头,眼睛凝视着地毯上织出的一朵花。就在同时,康斯坦丁也偷偷交给伯爵一封信。信的全文如下:我亲爱的米日拉,玛拉迦什么都对我说了。为了你的幸福,你去拜访女骑手的事,千万不要向克莱芒蒂娜透露一个字,并且始终让她相信玛拉迦花了我十万法郎。从伯爵夫人的性格来看,她不会原谅你输钱,也不会原谅你私访玛拉迦。我不去希瓦,而是去高加索。我心情很忧郁。从我这次赴任的情况来看,三年之后,我要么成为帕兹亲王,要么战死疆场。永别了,我从罗特希尔德银行提取了六万法郎,我们俩现在两讫了。塔德“我真蠢!刚才我差点儿没断送自己,”亚当心想。人间喜剧第三卷塔德出走,三年过去了,报纸还没有提到什么帕兹亲王。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极其关心尼古拉皇帝的远征,她内心已经是一个俄国人,她贪婪地阅读来自俄国的每一条消息。每个冬天总有那么一、两次,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俄国大使:“我们可怜的帕兹伯爵现在怎么样啦,您知道吗?”咳!这些所谓目光敏锐、聪颖绝伦的巴黎女子,她们之中的大多数经常在帕兹式的人物身边来来去去,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是的,不止一个帕兹被埋没了,这种事想起来是多么可怕!即使他们受到爱恋也仍然得不到赏识。上流社会中就连最单纯的女子也要求最伟大的男子有点儿江湖骗术,似乎最美的爱情要是纯朴自然地表现出来便毫无价值,似乎爱情只能置身于华服盛装和金银器皿之中。一八四二年一月,拉金斯卡伯爵夫人略带忧伤的姿容激起了拉帕菲林伯爵狂热的爱情。此人是当时巴黎最厚颜无耻的花花公子之一。拉帕菲林知道要征服一个由怪物Ⅲ严密看守的女子困难重重。为了出其不意地把美貌动人的克莱芒蒂娜弄到手,他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有点忌妒克莱芒蒂娜的女人身上。她同意为奇袭创造机会。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无论怎么聪明,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等卑鄙出卖的事。她冒冒失失地跟着这个所谓女友去参加在歌剧院举行的假面舞会。拉帕菲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克莱芒蒂娜。将近凌晨三点,她跳舞跳得心醉神迷,答应跟他去用夜宵。她正准备登上那位所谓女友的马车的关键时刻,一只有①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此处指亚当。人间喜剧第三卷力的手将她抱住。尽管她高声叫喊,还是被抱进她自己的马车。车门敞开着,但她并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就在这时,克莱芒蒂娜认出了塔德。“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失声叫道。塔德看着马车把伯爵夫人拉走,便逃走了。哪位女子一生中有过这样离奇的遭遇呢?克莱芒蒂娜每时每刻都希望着与帕兹重逢。一八四二年一月于巴黎沈志明译242 人间喜剧第三卷夏娃的女儿献给博洛尼尼伯爵夫人(维梅卡蒂小姐①)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同回到了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今天他为了在您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的古代作家吲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个欧也妮吲,已经长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继承了女性最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母汞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人都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象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记往事。当我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爽客厅,或是维可罗 德 卡比西尼街的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①欧也妮·维梅卡蒂·塔迪尼(1810 1876),即博洛尼尼伯爵夫人,巴尔扎克于一八三七年在米兰与她相识。②大约是指意大利短篇小说家M·班戴洛(14~5 15(;1)。——原编者注。③指伯爵夫人的女儿欧也妮·博洛尼尼。人间喜剧第三卷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尔索大街,迁居特雷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想象。在我一心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定都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象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善、阿洛里Ⅲ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切感谢和敬意。您谦卑的仆人德巴尔扎克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幔,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裱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幔上,并用珍珠结子扣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象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言①提善(1490 1 576)、阿洛里(1577 1621)以及前面提到的卡洛·多尔西、拉斐尔,都是巴尔扎克心目中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和巴罗克绘画艺术的代表。人间喜剧第三卷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象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象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人间喜剧第三卷尔家正是因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Ⅲ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吲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被看成是疯子。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言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象①巴尔扎克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一书中概述了这个人物的身世。杜·蒂耶原是个私生子,他妈妈——一个被引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生下他后就投河自尽了。他从小由本堂神甫抚养,长大成人后,他向政府申请用出生地杜·蒂耶做了姓氏,这样,从姓氏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贵族之后。②即七月革命。人间喜剧第三卷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起来,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安杰莉克和玛丽欧也妮直到结婚时——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院里一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的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象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慢点,否则我们就象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讲宽容、最严厉的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能象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至于绘人间喜剧第三卷 247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Ⅲ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背人体解剖学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利吲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术。她们的阅读材料都选自经过批准的书籍,如《传教士书简集》吲,诺埃尔的《文学课本》等,阅读是在晚上以朗诵的方式进行的,而且必须有伯爵夫人的指导神甫在场,惟恐书中碰到一些段落,若不加以明智的讲解,就会引得她们想入非非。费讷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圳在这些人看来是一本危险的书。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相当爱两个女儿,一心要把她们教养成玛丽·阿拉科克⑨那种天使般的人儿。然而两个姑娘却宁愿要一位德行没有这么高、但却更为和蔼可亲的妈妈。这种教育收到了它的效果:宗教象枷锁一样强加在姐妹俩身上,用严峻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以它的种种仪式使这两颗年轻纯洁却受到罪人待遇的心感到厌倦,它压抑了她们的内心感情,它在她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却并不为她们所爱。玛丽姐妹要么将变成傻瓜,要么渴望独立。结果,她们一旦看到了①居维埃(1769 1 832),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他通过对各种动物的大量观察提出了基本的解剖学原理。②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指藏于那不勒斯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雕像,巴尔扎克把它看作是男陆健美的象征。③记述传教士言行的书信集。④《忒勒玛科斯历险记》,费讷隆写的一部教育小说,叙述忒勒玛科斯长途跋涉寻找父亲奥德修的经历。⑤玛丽·阿拉科克(1 647 l 69 o、,圣母往见会的信女,专门在巴黎圣心院宣传对耶稣的虔诚。人间喜剧第三卷社会,比较了几种思想,就立刻盼望出嫁。不过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着动人的姿容和美好的品德。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天真老实,又怎能认识生活呢?她们既没有抵御灾难的武器,也没有评价幸福的经验,身居牢笼般的家庭,她们只能从自身得到安慰。夜晚悄声的倾诉,或是白天趁母亲走开的片刻交谈的几句话,有时包含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思想。两人常常避开众人的视线,互相瞥一眼来交流感情,这一瞥真抵得上一首辛酸伤感的诗。仰望晴朗的天空,闻闻花儿的芳香,手挽着手在花园里兜上一圈,这些小事都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乐趣。完成了一幅刺绣也能使她们的心田充满纯真的欢愉。和她们的母亲交往的那些人非但不能启迪她们的心灵,鼓舞她们的精神,反而使她们思想阴郁,心情悲伤,因为这些人都是古板、生硬、毫无风趣的老妇人,闲谈的内容不外乎传教士与指导神甫之间的区别,自己身上的小病小痛,以及连《每日新闻》和《宗教之友》Ⅲ都不会留意的宗教方面的琐事。至于那些男客,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冷漠而愁苦,连最炽烈的爱I青之火在他们面前也会熄灭。这些人都到了一定的岁数,这时男人一般都变得郁郁寡欢,只对饮食的好坏有感觉,专贪图生活上的舒适。由于只知道履行宗教义务,例行宗教仪式,他们的心已经枯萎了。他们常常整晚整晚默不作声地打牌。这帮人形成了一个严峻的、古犹太法庭似的圈子,维护着母亲制定的家规,两个小姑娘则被排斥在外。她们非常憎恨这些①《宗教之友》即《宗教及国王之友》报,创办于一八一五年,是一种兼有文学和政治色彩的宗教报纸。人间喜剧第三卷两眼深陷、整天拉长着睑的人。然而在这幅阴暗的生活画面上却明晰有力地凸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音乐教师。当时,指导神甫们认为音乐是在天主教会里诞生和发展起来的一种宗教艺术,因而家里允许两姐妹学点音乐。先是由在附近一所修道院里教视唱练习和钢琴的一位戴眼镜的老小姐来指导他们,枯燥的练习把两个小姑娘累得精疲力竭。后来,大女儿满十岁时,格朗维尔伯爵指出必须聘请一位音乐教师。伯爵夫人本着妇从夫命的准则同意了丈夫的决定,笃信宗教的女人总是把完成义务视为美德。音乐教师是个德国人,天主教徒,是那种年轻时就显得老气而到了八十岁却好象只有五十岁的人。他那两颊凹陷、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的睑,还保留着某种天真的稚气。坦诚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春天般愉快的微笑荡漾在唇边,银灰色的头发象耶稣那样自然地拢着,给他那心醉神迷的表情增添了说不出的庄严,而且会使人对他的性格作出错误的判断:他会带着极其庄严的神情去干一件蠢事。衣服对他来说只是一副必要的外壳,他对此一向不予注意,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望着高高的云天,当然不会去关心物质生活。这位默默无闻的伟大艺术家是那种和蔼可亲而又漫不经心的人,他们把自己的时间和心血献给别人,就象把自己的手套丢在人家的桌子上,把雨伞丢在人家大门口一样。他的手洗过以后看起来还是脏的。他那衰老的躯干很不平稳地安装在两条弯曲的腿上,仿佛向人们证明,人完全可以把躯体当作灵魂的附属物。总之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有一位250 人间喜剧第三卷叫霍夫曼Ⅲ的德国人精彩地描绘过这种人(这=位诗人擅长表现那种看来并不存在但却充满生命力的东西)。这就是音乐教师施模克,他早先担任过安斯巴赫总督吲的唱诗班指挥。有一次接受虔信测试时,人家问他是否守斋,他真想回答“请看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了”,但是怎么能跟虔诚的信女和严厉的指导神甫开玩笑呢?这位童心尚在的老人在玛丽姐妹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两个姑娘对这位一生致力于艺术的天真而伟大的音乐家怀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她们出嫁后,每人给了他三百法郎的终生年金,这笔钱够他付房租、喝啤酒、抽烟和买衣服。靠六百法郎的年金,加上教课的报酬,他过上了伊甸乐园般的日子。在这以前,施模克感到,只有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对这两颗在冷若冰霜的母教和宗教的禁锢下依然绽开的心,他才有勇气诉说自己的贫困和心愿。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施模克的为人和玛丽姐妹的童年。后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神甫或信女发现了这个流落在巴黎的德国人。当母亲们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位音乐教师,都来打听他的姓名和地址。沼泽街上一下子就有三十家聘请了施模克。从此,他穿上了带镀铜扣子和马鬃垫子的皮鞋,经常更换衬衣,这表明他到暮年终于出名了。他那天真汉的快活性格过去为①霍夫曼(1776 1822),著名的德国文学家和音乐家。②安斯巴赫公国于一七0一至一八0六年属普鲁士,一八0六至一八一四年属德国巴伐利亚。因此,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已经没有什么安斯巴赫总督了。人间喜剧第三卷清贫的生活所压抑,现在又跃然于眉宇之间。他会情不自禁地说上几句俏皮话,比如,要是白天泥泞的街道在夜间冻干了,第二天他就会说:小切(姐)们,昨夜毛(猫)把巴尼(黎)的涅(泥)浆给吃掉了。不过他讲的是半德语半法语的土话。能够从他的智慧之花里选择这朵“毋忘我”献给两个天使般的姑娘,他感到非常高兴,因此说这些俏皮话时,他做出一副机敏、风趣的样子,这就使人无法嘲笑他了。他看出两个学生的生活很不幸,便很想叫她们开开心,因此,即便他的样子不是生就的滑稽,他也会故意做出可笑的样子来给她们逗乐;而他那颗善良的心又会使民间最粗俗的笑话变得新颖隽永。用已故圣马丁Ⅲ的一句富有形象的话来说,他那圣洁的微笑能把污泥镀上一层金。遵照宗教教育中一条高尚的训言,玛丽姐妹每次上完课以后都恭恭敬敬地把老师一直送到住所门口,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在那儿对他说几句温存的话,让他感到幸福,她们自己便也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对他才能显露女性的本色!就这样,在她们结婚之前,音乐成了她们生活中的另一个天地,正象有人说,俄罗斯农民把梦境当成现实,而把现实看作一场噩梦。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庸俗卑劣的现实生活所侵蚀,不被苦行思想所吞噬,她们整个身心投入了艰难的音乐艺术,直至精疲力竭。然而,醉心于音乐的老农牧神、天主教徒施模克指挥下的天女——“旋律”、“和声”、“作曲”——对玛丽姐妹的辛勤劳动给予了奖赏,并以仙姿绰约的舞蹈为她们筑起了一道防御壁垒。莫扎①圣马丁(1743 1803),法国哲学家。252 人间喜剧第三卷特、贝多芬、海顿、帕伊西埃洛、西马罗沙、赫梅尔Ⅲ,还有一些二流音乐家,在她们心灵中激发了千百种感情,但这些感情并未越出贞洁含蓄的范围,却把她们引入了“创造”的天国,任她们在那儿展翅翱翔。每当她们完美地演奏了几个乐章,她们自己也为之深深陶醉,不禁相互握手,相互拥抱,而老师则称她们为他的圣赛西尔吲。玛丽姐妹到十六岁才开始参加舞会,而且一年只有四次,还必须是由伯爵夫人看得上的几家举办的。母亲总是再三训导她们,对邀请她们跳舞的男人应该持怎样的态度,然后才让她们离开自己身边。这些训导是如此严厉,以致实际上她们对舞伴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们,似乎要从嘴唇的翕动猜出她们在和舞伴说些什么。两个可怜的孩子赴舞会的打扮是无可指责的:她们身穿长袖细布连衣裙,衣领一直高到下颁,裙子打了无数的褶裥。这种装束不仅遮盖了两个少女优美的体形和风姿,而且使她们看上去有点象埃及的剑鞘。然而这一大堆棉布却遮不住两张因为哀愁而益发显得俊俏的睑蛋儿。她们发现人们都以一种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们,很是气恼。试问,凡是女人,不管她多么老实,谁个不想被人倾慕呢?她们白璧无瑕的头脑从未沾染过任何危险的、不健康的,或仅仅是暖昧①莫扎特(1756 1791),奥地利的天才作曲家;贝多芬(1770 1827),德国最伟大的作曲家;海顿(173¨_1 809),奥地利著名作曲家;帕伊西埃洛(1了41 1 81 6),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了49 1 8叫),意大利作曲家;赫梅尔(177s 1 837),德国作曲家和钢琴家。②传说中保护音乐家的圣女。人间喜剧第三卷的思想:她们的心是纯洁的,她们的手红通通的,她们的身体好得要命。两个姑娘走出娘家大门到市政府和教堂举行婚礼时,就象上帝刚造出来的夏娃那样清白,她们心里记着一条简单然而可怕的嘱咐:在一切事情上都要服从她们将要与之昼夜相处的男人。不过她们想,在她们将要被送去的外姓人家过日子,不会比在修道院似的娘家更坏。她们的父亲,德·格朗维尔伯爵,是个地位很高、学识渊博、清廉正直的法官,尽管他有时也被卷进政治漩涡。那么,为什么他不保护两个女儿免受专制家规的威慑呢?读者可能还记得,伯爵和妻子结婚十年后曾经签约,谈好夫妇分居,各住各的房子。伯爵负责儿子的教育,把女儿交给伯爵夫人去管教。他认为,夫人那套压抑人的教育方法对男孩比对女孩有更大的危险性:两个女孩命中注定要受一种束缚,不是爱情的枷锁,就是婚姻的桎梏,她们失去的东西要比男孩少些,因为男孩的才智应该得到自由发展,要是受到极端的宗教思想的强烈压制,他们的优点就会被损害而变质。这样,伯爵从四个牺牲品中挽救了两个。伯爵夫人则认为,两个儿子 一个立志当审判官,另一个准备当检察官——太缺乏教养,不能让他们和两个妹妹有任何亲密的关系。可怜的孩子们之间的来往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每次伯爵把儿子从学校领出来,也尽量不把他们关在家里。两个男孩和母亲以及妹妹一起吃顿午饭,然后伯爵就把他们带到外面去散心:或去艺术品修理铺,或看戏,或参观博物馆,若时令相宜,就去野外郊游,伯爵为他们的娱乐活动提供一切费用。只有逢到家庭的重大节日,如伯爵夫人的生日、新年、学校发奖日人间喜剧第三卷等,两个男孩才在父亲的住所留宿。这种时候他们感到很拘束,不敢拥抱两个妹妹,她们被伯爵夫人牢牢看管着,一刻也不能跟哥哥单独在一起。两个不幸的姑娘见到哥哥的机会是那么少,以至兄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在男孩回家的日子,不时可以听到伯爵夫人询问:“安杰莉克哪儿去了?”“欧也妮在干什么?~‘孩子们在哪里?”一提起她的两个儿子,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双眼,望着天空,象是恳求上帝宽恕她没能把他们从蔑视宗教的邪路上拉回来。她的哀叹或缄默无异于《耶利米哀歌》Ⅲ中最悲痛的诗章,使两个女孩误以为她们的哥哥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儿子一满十八岁,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并规定他们在一位律师的监督下学习法律。这位律师就是伯爵的秘书,他负责向两位公子传授将来当法官的窍门。玛丽姐妹俩对兄妹情谊只有抽象的概念。她们结婚的时候,一个哥哥已在远离首都的一个法院当检察长,另一个哥哥也在外酋刚刚开始任职,两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审理,不能参加妹妹的婚礼。有不少家庭,人们满以为它们内部的生活是亲密、团结、和谐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兄弟们远离家庭,为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务缠身;姐妹们则被卷入别人家利害冲突的漩涡。一家成员就这样东分西散,互相遗忘了,他们之间只靠淡薄的回忆来维系,直到家族的荣誉感把他们重新唤回来,或是某项利益又把他们聚在一起,但也可能使他们实际上已经疏远的关系彻底破裂。精神和肉体上都①《旧约·耶利米哀歌》,共五章,哀叹耶路撒冷被巴比伦人所毁。人间喜剧第三卷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见的。现代社会的规律是一个家庭分化为几个家庭,它带来的最大灾害就是个人主义。安杰莉克和欧也妮在深深的孤寂中度过了少女时代。这期间她们很少见到父亲,再说,他每次来府邸一楼伯爵夫人居住的套房时,睑上总是郁郁寡欢。他把在审判席上的一副庄严持重的面容带到了家里。到十二岁左右,两个小姑娘已过了玩布娃娃的年龄,她们开始动脑筋思考,并且已不再取笑老施模克,这时她们才发现了使父亲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原因。她们看出来,在严肃的外表下,父亲有着一副善良的心肠和可爱的性格。她们懂得了,父亲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让给了宗教,他没有得到一个丈夫应该享受的体贴和温存,他对女儿的爱——这是父爱中最微妙的部分 同样也受了伤害。父亲的痛苦使两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姑娘心里异常难过。有时,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花园散步,一只胳臂挽着一个纤腰,让自己的脚步合上孩子们的步伐,走到花丛里时,他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