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律师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走。“你怎么啦?”伯爵问他。“我吗,父亲,我……我还有我的想法!”“可你什么也没说呀。”人间喜剧第三卷“是的。不过我正在心里盘算:您已经从自己当年的财产里扣下了一万利勿尔年金;您准会尽可能晚地交到我手上,这也正合我的心愿。但假如您送我十万法郎是叫我去攀一门倒霉的亲事,那还真不如允许我只拿您五万法郎,好借此避免一场不幸哩。这样,我虽然是单身,却仍可享有一份可观的财产,那数目并不亚于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过门来的金额!”“你疯了吗?”“没有,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首席法官答应在巴黎检察院为我谋一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现有的积蓄和那个职位的薪俸,我就可以净得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我就一定会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比那种虽然大有进益、但却落落寡欢的亲事要强得多呀!”“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没有在王政时代生活过,”父亲笑道,“我们这一辈人,有谁被老婆捆住过手脚呢!”“不过父亲呀,如今婚姻大事已经成为……”“噢,得啦!”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难道我那些流亡伙伴的胡言乱语竞都是真话吗?难道大革命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清心寡欲、毫无乐趣的习俗?难道青年人真受到了大革命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条的毒害?你也象我那位雅各宾党的姻兄一样,要对我侈谈什么‘民族大义’、‘公共道德’、‘大公无私’之类!啊,上帝呀!如果没有皇上的姐妹Ⅲ,咱们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田地哩!”这壮实的老头儿(他的佃户仍旧管他叫德·格朗维尔老①指拿破仑的某些亲属生活放荡,给王公贵族作了“榜样”。人间喜剧第三卷爷)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钻进了大教堂。虽然那地方极为神圣,他却一边浸圣水,一边哼了一段歌剧《萝丝与哥拉》Ⅲ里的小曲儿,然后带着儿子顺着正殿旁边的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检阅一样仔立着的一排排人群。圣心会的特别日课就要开始了。属于这个教会的修女们排列在唱诗班旁边;伯爵和他儿子来到正殿的这一边,倚着光线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从那个角度,他们可以瞥见全体在场者的脑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各色花朵。蓦地,就在离小格朗维尔咫尺之远的地方,进发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歌声,柔和到不象是发自一般人的血肉之躯,而酷似冰雪严寒过去之后头一只夜莺的歌唱。虽然有千百个女声与管风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经惟独为这一音波所触动,犹如听口琴吹奏出的最丰富、最强烈的音侍一样。那巴黎来的男子一转头,便瞥见一位年轻姑娘:她低垂着头,睑儿完全埋在一顶宽边白帽底下,那男子觉得,耳际的明朗旋律仿佛都由她一人发出。他感到自己辨认出了安杰莉克,尽管她紧裹着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亲的胳膊。“不错,正是她们!”伯爵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接着他指了指一位年迈的女人,她睑色苍白,眼旁有很深的黑圈儿;她本已看见这两位来客,目光却装作从来不曾离开过手里捧着的祈祷书。安杰莉克朝祭坛抬了抬头,仿佛是为了吸进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儿;那香火缭绕的烟雾,一直飘散①《萝丝与哥拉》(1764),蒙西尼(1729 1817)所作歌剧;歌词作者是瑟丹纳(1719 1797)。人间喜剧第三卷到母女二人的身旁。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蜡烛、正殿的吊灯,以及柱子上悬着的几根小蜡烛,一齐放射出一种神秘的亮光。借着这亮光,这年轻男子瞥见了一张令他心旌摇摇的面孔:一顶白波纹绸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着一张五官十分端正可爱的睑,帽子下方的缎带作椭圆形轻轻系在一个细巧的、长着酒寓的下巴颏儿底下。在狭窄然而娇巧的前额上,淡黄色的金发分梳成两股,披散在她的面颊上,好比枝叶扶疏的树影笼罩着一丛鲜花。两道弯眉勾画得端端正正,象标准的中国美女一样。鼻尖有点钩,但鼻梁的轮廓非常挺拔。她的两片嘴唇象是有人怀着深情,用一管细毛笔精心绘制的两道玫瑰色线条。眼睛是淡蓝色的,显示着一种憨厚的性格。虽然格朗维尔看出这张面孔有一种肃穆古板的色彩,他却将这解释为当时安杰莉克充满了虔诚的情怀。神圣的祷词从两排象珍珠一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里逸出;因为天冷的缘故,从那里吐出来的又仿佛是一团团掺和着香味的云雾。那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微弯着身子,想吸一口这天国的气息。这个动作引起了年轻姑娘的注意,于是她移过那凝望祭坛的目光,向格朗维尔这边看了看。由于光线暗淡,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他,但毕竟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侣: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给她增添了不同寻常的光彩,她睑上泛起了红晕。律师也高兴得浑身颤栗:他看见爱情的憧憬战胜了对来世幸福的期待;而世俗回忆的光芒竞掩盖了圣殿的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安杰莉克急忙放下面纱,摆出端庄娴静的神气,重又唱起了圣诗,而声调之中并无丝毫动情的痕迹。格朗维尔心头只燃烧人间喜剧第三卷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欲念,一切审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日课结束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可按捺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过去向他的小媳妇儿致意。当着许多信徒的面,双方在大教堂的门洞里羞羞答答地相互寒喧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胳膊时,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众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过去;但他对于儿子急切得如此不成体统,却暗自感到不快。从公开介绍德·格朗维尔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举行婚礼的庄严的日子,其间历时半个月左右。这时他经常到那间昏暗的会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渐渐习惯了那地方。他那些历时久长的探访,用意是摸清安杰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在教堂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谨慎的态度。他每次来,几乎都看见未婚妻坐在一张用圣露西亚Ⅲ木料制成的小桌子面前,忙着给自己的嫁妆做标记。安杰莉克从来不主动提起宗教的话题。有时年轻律师兴之所至地从一只绿绒小口袋里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来玩,有时他笑嘻嘻地欣赏同这件虔诚的信物放在一起的圣骨;逢到这样的场合,安杰莉克总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从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过来,默默地放回原处,然后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怀里。假如有时格朗维尔故意巧妙地非难教会的某些仪式,那么这位漂亮的诺曼底姑娘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露出表示虔诚的微笑,算是对他的回答。“对于教会的传经布道,要么全不信,要么全信,”她自①法国东北部伏奇山区的一个地方,那里盛产野樱桃木。人间喜剧第三卷有主张地说,“难道你愿意要一个毫无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子的母亲么?不会的。谁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间作断然的裁决?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教会认可的一切,我又怎能予以非难呢?”安杰莉克似乎充满了热诚的悲天悯人之心,年轻律师看见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着自己,甚至有时也受到诱惑,几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上,这就使那位未来的法官在内心产生了动摇,而她则试图利用这种动摇。格朗维尔误将欲念的魅力当成爱情的魅力,这就铸成了终身大错。安杰莉克则很高兴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生本分的召唤相协调,从而满足了一种自幼即已萌发的爱慕之心;这就使那位已经误入歧途的律师益发难于辨别,在她的内心究竞哪一种召唤更强烈。年轻人不是都易于听信美貌所造成的种种幻觉吗?他们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于断言心灵也一定是美好的么?一种无以名之的感情使他们倾向于认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总是和谐一致的。如果不是宗教给了安杰莉克以抒发情感的机会,那么在她的心灵中,感情或许不久就会干涸枯竭,犹如浇上了致命酸剂的一株植物。一个正在热恋并且也为对方所钟情的男子,又怎能看出这深蕴秘藏的宗教狂热呢?小格朗维尔在这半个月中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贪婪地浏览过的书本,读者一心追求着故事的结局。他细细端详过安杰莉克,觉得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他颇为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对邦唐太穴怀着几分感激,正是由于她竭力向女儿灌输宗教信条,才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人生的种种磨难。在订婚的日子,人间喜剧第三卷邦唐太太要女婿庄严起誓:必须尊重其爱女的宗教习惯,给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让她随时都可以去领圣体、上教堂、做忏悔,并且永不妨碍她选择自己灵魂的指导者。在那庄严的时刻,安杰莉克用纯洁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未婚夫,格朗维尔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封塔农神甫的嘴唇:他就是指导全家信仰的那个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姐也微微颌首,来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滥用这信仰自由。至于伯爵老爷,他却低声吹起了《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的小曲儿①。婚假在外酋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维尔夫妇刚度了几天假,便应召返回巴黎。那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塞纳酋帝国法院的代理检察长。新婚夫妇要在巴黎找一处住所,于是安杰莉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给予一切女人的权势,说服格朗维尔赁下了一处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馆的底层,正处在老神庙街与圣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这地方,主要是由于它离奥尔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离圣路易街的一座小礼拜堂也不远。“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是必须上街采买的,”新婚的夫婿笑嘻嘻地回答她。安杰莉克不无道理地对他说,沼泽区离司法宫很近,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几位法官就住在那里。对于新婚的家庭来说,有一片宽敞的花园,也可给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赐给他们子女,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庭院很宽广,马厩也挺漂亮。①拉莫特·乌达尔(167¨_1731)所写的一支歌曲的迭句,当时很有名。人间喜剧第三卷代理检察长本想住进昂丹大道的一处公馆,那一带的种种事物都透着新鲜活泼劲儿,服装的款式新颖,居民的举止风雅;从那里去看戏或作其他消遣都无须远行。但既然这是娇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让步,听凭她施展那些小计谋。为了讨她欢心,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这死水一潭的沼泽区。格朗维尔的职务要求他勤奋不懈地苦干,尤其因为他还是初学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着办公室的陈设和图书室的布置。他及早在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屋子不久便堆满了文件。至于住所的陈设布置,则交给他妻子一手包揽。按照一般欢度蜜月的惯例,他本应更经常地陪伴她,他为不能尽心而深感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乐得听之任之,让她面对刚买来的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来,这类采购是年轻妇女的一大乐趣,会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代理检察长在工作入门之后,就应妻子的要求,走出办公室,品评一番陈设的效果;在这之前,他只个别地、局部地看过一些家具。俗话说得好:“一看家门,便知主妇”;因此,整个住所的布置,就更能毫厘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许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夫人完全听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设计师,或许是因为她亲自授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总之,年轻律师惊讶地发现,整个套房的气氛冷峻肃穆而又枯燥无味;举目四顾,没有任何优雅情调,一切都极不协调,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巴耶那间会客室局促古板的风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里再现了。大块大块的护墙板,中间挖了若干圆洞,配以阿拉伯风格的花纹,形成了趣味恶俗而又十分复杂的网形图案。他有心为妻子开脱,便转身又看了一遍那间有一楼高的长方形前厅,它人间喜剧第三卷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让漆匠为木器选用的颜色太晦暗了。长凳上罩着墨绿色绒布,使这间屋子显得分外严肃。这间屋子虽不是主厅,却使来客对整个住宅有个大致的概念:好比听了某人的头一句话,就足以判别他才思的锐钝。前厅犹如作品的一篇序言,它理应预告一切,却并不向读者许愿。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心里纳闷,他的妻子怎么会中意这一类布置:在这间空旷的大厅中央为什么选用了这种仿古吊灯;这里的四壁明明砌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却要在上面裱糊一层糊墙纸,又在纸上仿绘了若干大块怪石,其间还不时缀以绿色藓苔。有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只言丽堂皇、式样陈旧的晴雨表,好象是为了故意突出墙上的大片空白。参观到这里,那位年轻人瞅了瞅妻子,发现她对薄纱窗帘边上的红饰带似乎颇为得意,对晴雨表以及那尊端庄的雕像qB是用来装点哥特式大火炉的)也很满意;因此,他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这种幻觉。格朗维尔并没有责备爱妻,却自谴自责了一番,深悔自己不曾尽到启蒙导师的责任,为这个初到巴黎、却在巴耶受过教育熏陶的姑娘充当向导。看了这间屋子的实例,其他房间的陈设布置难道不是尽在意料中了吗?对于象她这一类年轻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须知她一看见女像柱雕裸露的腿部便会大惊小怪,一看见器皿上饰有埃及女人袒胸露臂的形象,就会猛然推开蜡烛台、火炬形灯具或任何其他家具!这时期大卫Ⅲ派的画风正盛极一时,法国的艺术品无不①大卫(1了4s 1 825),法国画家,新古典派领袖,从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世,对法国艺术风格有很大的影响。人间喜剧第三卷反映他的风格:构图极准确,热中于在形式上仿古,这就使他的绘画多少变成了着色雕塑。标志着帝国繁华的种种创新,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宅第一概闭门不纳。那间方形大客厅,保留着路易十五时代金、白二色的装饰色调,现在已变得暗淡无光。客厅里到处滥用菱形图案和令人生厌的种种花饰,全部出自当时那些设计师的貌似花哨、实则贫乏的手笔。若说这里也有着某种和谐一致,若说现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歇Ⅲ创导的颓废情趣制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么安杰莉克的寓所则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令人感到这一对十九世纪青年似乎还在眷恋十八世纪的岁月。但还有许多其他陈设,与之形成了极可笑的对比。放在角落里的几案、挂钟、火炬形烛台,都反映了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于帝国屡战屡捷而在巴黎风靡一时的。到处都是希腊式的战盔,彼此交叉、象征兵戎相见的罗马利剑,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由于军威大振,甚至连最平和无碍的家具也使用这类装饰。这就同德·蓬巴杜夫人吲钟爱的风格如纤巧复杂的阿拉伯图案等颇不协调。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一种无以名之的、令人生厌的谦卑;但这谦卑也并不排除某种傲慢。或者是为了恭谦自守,或者是由于本性难移,总之,德·格朗维尔夫人似乎对柔和明丽的色泽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觉得①布歇(1703 1770、,法国画家,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画师,画风淫靡华丽,是十八世纪洛可可艺术的代表人物。在当时颇有影响。②蓬巴杜夫人(1721 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布歇之所以成为宫廷首席画师,主要由于他的画投合了蓬巴杜夫人的趣味。人间喜剧第三卷紫红与深褐这两种颜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严吧。当然,一个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姑娘,怎能想象那些舒服柔软、会引起邪念的沙发床呢?这样一位姑娘又怎能设想,天下还有一种高雅而狡黠的贵妇小客厅,不断制造出种种罪愆呢!可怜的律师十分扫兴。妻子不时自夸自赞;丈夫口头上也唯唯诺诺;但她却从语调上发现,其实哪一件陈设也不中他的意。她对自己的失败表示痛心疾首;而痴情的格朗维尔竞把这当作爱情的佐证,而非自尊心遭到伤害的标志。她刚刚摆脱恶俗平庸的外酋观念,对巴黎式的卖弄风情和高雅情趣还一窍不通;对于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又怎能过分苛求呢?律师不肯面对事实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选货时是受了商人的摆布。假如他不是那样痴情,他本不难发现,商人对于买主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他们一定对老天爷感恩不尽,竞将这么一位毫无鉴赏能力的信女送上门来,好象是有心成全他们出清这批仓底陈货!于是,那男子便对漂亮的诺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亲爱的安杰莉克,咱们的幸福,并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华丽雅致,而取决于妻子是否温顺,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对呀,爱你不就是我应尽的责任么;能尽这分责任,我是十分高兴的呀。”安杰莉克温存地应答着。大自然在女人的心灵中安排了一种取悦争宠的强烈愿望,一种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所以,即使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青年女子来说,来世有福以及灵魂得救之类的思想,也抵挡不住新婚燕尔的欢乐。于是,从初婚之日的四月,直到秋去冬来的节令,这一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亲密无间,圆满人间喜剧第三卷惬意。爱情和工作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就是能使男子对身外之事采取相当淡泊超脱的态度。格朗维尔每天须将一半的时间消磨在司法院,进行关乎他人生命财产重大利益的辩论。因此他对自己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有时还不如外人觉察得快。比如说吧,在他每星期五的餐桌上,都只端上一份份蔬菜,他偶尔索要一盘肉食也都得不到满足;这时,他的娇妻虽然信守解昌音书》关于不许教徒说谎的规定,却也要耍耍花招,认为这是教会利益所默许的:例如将自己的蓄意安排推说是一时疏忽或是市场缺货云云。她还常常诿过于厨师,甚至不惜对之横加责骂。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与现在不一样,他们用不着奉守斋戒、四季斋和节前斋。所以起初格朗维尔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素食的周期性。何况妻子善于巧加安排,把菜做得很精致,她使用水鸭、黑水鸡、鱼酱之类这些两栖性的肉食,再配以佐料,食用者也就荤素莫辨了。那律师不知不觉过着标准的正教徒生活,悄然无声地拯救着自己的灵魂。平素他并不知道妻子是否天天去望弥撒。每逢星期日,他颇为自然地迁就她,陪她上教堂,好象是要报答她有时因为照料他而牺牲了晚祷。起初他并没有看出妻子的宗教习惯竞如此刻板。盛夏时节,天气酷热,上剧场看戏是很难受的;格朗维尔也还没有碰上一出叫座的好戏,值得邀请娇妻同往观赏。所以象观剧这等非同小可的大事,就从来不曾议论过。此外,在一桩婚事中,如果男方是以貌取人的,那么在良宵初度的日子里,他对于娱乐就不会有太多需求。年轻人往往贪食而不善品味,何况占有本身已是很大的乐趣。假定你对某个女人怀着激情,并且她也为鼓舞你的那种激情所人间喜剧第三卷感染,在这种情况下,你又如何能够看出她是否冷淡、矜持,或抱着保留态度呢?只有当夫妇生活达到某种恬淡宁静的境界时,你才会发现虔信宗教的女人是抱着消极态度,坐等爱情降临的。因此,格朗维尔觉得自己已算是很幸福的了;这情形一直延续到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才影响到他这桩婚事的前途。一八。八年十一月,巴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他过去曾负责指导邦唐母女的信仰)来到了巴黎。他雄心勃勃,想将巴黎一个本堂神甫的职位弄到手,作为下一步摆升主教的进身之阶。他对自己的门徒再度施加影响,并且惊骇地发现她在巴黎空气的熏陶下已大为改观,于是一心想叫她改邪归正,把这迷途的羔羊领回那冷冰冰的羊圈。这位前议事司铎年约三十八岁。巴黎的教职人员本来是很开明、很宽容的,他却给他们带来了外酋天主教的严酷和毫不容情的假虔诚,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苛求,胆小怕事的人把这些都看成是必尽的义务。德·格朗维尔夫人被他的教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表示决心悔改,回到冉森派Ⅲ的教规上来。假如要描写通过哪些细枝末节,不幸便无声无臭地渗入了这个家庭,那一定会令人感到厌倦;也许只需叙述一下主要事实,而不必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将它们一一罗列。不过,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次不和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格朗维尔有时带妻子出门见见世面,对于严肃的集会、晚宴、音乐会,乃至那些职位高于其夫婿的司法界上层官员的聚会,她倒并不推辞;但是在相当一段时期内,每逢有舞会,她就以偏头痛为借口婉言谢绝。①冉森派,盛行于十七世纪的一个天主教教派,教规极为严格。人间喜剧第三卷一天,格朗维尔对于这种生造出来的病痛实在感到不耐烦了,便把一位行政法院推事家里举行舞会的请柬藏起来,骗妻子说只接到一项口头邀请。于是,在她的健康毫无问题的某个夜晚,他将她带进了盛大的舞会会场。回家的时候,看见她那副形容沮丧的样子,他感到十分不快,不由得说:“亲爱的,你作为我的妻子、你的社会地位、你所拥有的财产,都使你担负着一些必尽的义务,任什么天条都不能将它们取消。你是你丈夫引以为荣的爱侣,难道不是这样么?那么我去参加舞会你也应当去,而且应当大大方方地在那里露面。”“那么,亲爱的,难道我的穿着打扮有什么不妥吗?”“亲爱的,问题在于你的表情。每当一个青年男子同你接触,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马上就板起面孔。爱说笑话的人反会认为你在品德上不堪一击呢。你似乎以为露齿一笑就会败坏你的声誉。你那副表情真象是在替你的四邻可能犯下的一切罪过求情,求上帝对他们一一予以宽恕。我亲爱的天使,世界并不是一座修道院。不过你既然谈到穿着打扮,那么我也要直言不讳,你也有义务跟上目前流行的风尚和习俗。”“难道你也要我裸露自己的形体,跟那些不要睑的女人一样袒胸露臂,好让那些寡廉鲜耻的男人放胆窥视她们赤裸裸的肩膀和……”“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道,“裸露整个上体和使紧身上衣优雅悦目,这可不能混为一谈。你却缝了三排蜂窝式珠罗纱绉领,紧裹着脖子,一直裹到了下巴颏儿。你似乎有意叫裁缝把肩部、胸部所有优美的线条和轮廓都密遮人间喜剧第三卷深掩起来;而为此花费的心机竞不亚于一个卖弄风情的姑娘,她恰恰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身段,要裁缝设计一种足以刻画最隐秘线条的衣裙。你的上身完全埋进了层层皱褶之中,所以人人都讥笑你故作正经。假如我把别人说你的荒唐话再说一遍,你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喜欢这类淫装艳服的人,对于我们女人的失节是决不会承担责任的,”那少妇没好气地答道。“你没有跳舞吗?”格朗维尔问。“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跳!”她反驳道。“告诉你:你必须跳!”检察官毫不客气地接口道:“不错,你得跟上目前的风尚:头上要插鲜花,身上要佩戴钻石首饰。我的美人儿,你得记住:咱们这一类殷实言户有义务维持一个国家的荣华!让艺人的作坊兴隆昌盛,不是比通过教士的手滥行施舍要更值得、更有意义吗?”“你这是以政治家的身分说话,”安杰莉克道。“那么你就是以宗教家的身分了!”他针锋相对地应答着。争论变得十分激烈。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回答语气依然是温和的,音色宛若教堂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但话锋中却含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看得出那是某某司铎的影响。她提到过去格朗维尔作过承诺,因而她有权自行其是;还说她的忏悔神甫明令禁止她参加舞会,云云。年轻的检察官竭力说明,正是那神甫逾越了教会章程的管辖范围。后来,由于格朗维尔想带妻子去看戏,这场可厌的神学争论便再次重演,并且愈演愈烈,双方都变得更加慷慨激昂,更加尖酸刻薄。后来,检察官为了破除前任司铎对妻子的不良影响,便毫不退人间喜剧第三卷让地继续争论,形成了对德·格朗维尔夫人的步步进逼,终于迫使她驰书罗马教廷,径直询问:做妻子的为了得到夫君的欢心,是否能袒胸露臂,出入舞场,剧院,而不致影响其灵魂得救?德高望重的庇护七世当即赐复,明白无误地申斥了妻子的固执态度,并对忏悔神甫加以责难。这封信称得上是关于夫妇关系的一份教理问答,听起来宛若费讷隆Ⅲ再生,仿佛他又在用那优美动听的声音训诫:“夫之所至,妻当同往。如因从夫命而生过失,则妻无责。”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J夫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①费讷隆(1 651 171 5),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普任太子(即勃艮第公爵)太傅、康布雷地区大主教等职。因其政治、宗教观点含有启蒙思想的萌芽而受到路易十四和教皇的贬斥。人间喜剧第三卷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