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上戴的草帽一般。一见到黑衣先生,她心中便燃起一种比她的美貌与装束还要美好的炽烈希望。那位先生原先还有一点犹豫,但一见卡罗琳娜,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也许就是这种心境使他毅然决定陪同她作这次郊游。于是他租好一部驭马看来颇为壮实的轻便马车,吩咐驶往圣勒塔韦尼。说着就请克罗夏尔母女在车上就座。母亲倒也并不推辞。当马车驶上去圣德尼的大路时,她忽然想到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领受人情,便诌了几句客套,诸如让他跟两个女人作伴出游,未免诸多不便云云。“先生也许想独自一人到圣勒去吧?”她假惺惺地问道。然后,她又抱怨天气太热,尤其抱怨自己的鼻炎,说她深受其害,弄得彻夜不能成眠。就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刚到圣德尼,克罗夏尔太太就似乎入了梦乡。她那呼呼作响的鼾声中,有几声使黑衣先生觉得不大真实。他用颇不以为然的目光瞧了瞧这位老太太,同时蹙了蹙眉头。“哦,她睡着啦!”卡罗琳娜天真地说。“从昨晚起,她就不停地咳嗽,她一定是累了!”①普鲁涅拉厂产的一种薄呢料。人间喜剧第三卷那位旅伴默不作声,只是狡猾地抿嘴一笑,那意思似乎是:“天真的孩子呀,你对母亲的性格并不了解啊!”不过,虽然他心中不无怀疑,但等马车驶上通往甜水镇的白杨林荫道时,这位黑衣先生也相信克罗夏尔太太真的入睡了,也可能是,他已无意推敲这里面真真假假的成分究竞各含多少。或许是因为美丽晴朗的天空、乡下纯净的空气、白杨的嫩芽、白荆的花朵和柳絮杨花散发的醉人芬芳使他心旷神怡,一如大自然本身那样自由舒展;或许是因为他已不再能忍受日常生活的种种羁绊;或许是因为卡罗琳娜活泼的眼神同他目光里的忧郁有了一种默契和呼应;总之,黑衣先生开始同这位姑娘攀谈起来。他俩的谈话象微风吹拂枝叶那样朦朦胧胧,象粉蝶在蓝天飞舞那样飘忽不定,象田野里优美悦耳的声响那样毫无条理,然而也象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的爱情的印记。在这个节令,田野不是颇象刚披上婚礼盛装的新嫁娘,由于兴奋而微微颤栗吗?它不是向最冷漠的人也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请他们一起来共享欢乐吗?他从去秋以来头一遭儿走出沼泽区阴森的街道,投入风光明媚、景色如画的蒙摩朗西峡谷的怀抱;早晨穿越峡谷,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再回顾那双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谁还能心如古井,谁还能守口如瓶?这位陌生人感到:卡罗琳娜的性格开朗多于机智;多情胜于教养;她的欢笑近于顽皮淘气,但她的言谈却充满真情实意。每当这位男伴聪明巧妙地提出问题,姑娘都能推心置腹,恳切应答:这正是下层阶级的习惯,而不同于上流人士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黑人间喜剧第三卷衣先生的表情活跃,仿佛重又获得了生机。他那满面愁容也渐渐消散,睑上慢慢有了血色,显露出当初的年轻俊美,卡罗琳娜见了既高兴又骄傲。这位容貌出众的绣花女工猜想,她的男伴准是久已享受不到温存和爱情,因而对女人的热诚失掉了信心。后来,卡罗琳娜在欢声笑语中偶然冒出一句玩笑话,促使这位陌生旅伴摘掉最后一层面幕,恢复了他那纯真的天性与青春的活力。他仿佛同一些可厌的思绪作了最后的诀别,露出了被老成持重的外表所掩盖的活泼心灵。于是谈话不知不觉变得极其亲密。等到马车在长条形的圣勒村村口停下来,卡罗琳娜已将这位陌生人亲呢地称作“罗杰先生”。这时老妈妈才如梦初醒似地睁开了睡眼。罗杰用满腹孤疑的声调,对姑娘附耳低语:“卡罗琳娜,她把咱俩的谈话全都听去了呢!”卡罗琳娜不以为然地抿嘴一笑。那生性多疑的男人额头上的阴云也就顿时消散了:他因为害怕老妈妈故意算计他俩而确实有过疑虑。克罗夏尔太太倒是一睑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从地跟着他俩走进了圣勒公园。两个年轻人商定要去看一看那秀丽的大草坪和清香扑鼻的灌木林;那都是奉奥棠丝王后Ⅲ的懿旨,按照她的爱好修葺的,因此也就远近闻名了。“天哪,这儿的风景多美啊!”卡罗琳娜不禁喊道。她登上了蒙摩朗西森林边陲的绿色山坡:宽阔的峡谷在她脚下展开,那地形蜿蜒曲折,时有村落散见其间,远处的①奥棠丝王后(1783 1837),荷兰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精通音乐、绘画,以艺术趣味高雅闻名于世。圣勒曾经是她的私人领地。人间喜剧第三卷地平线上呈现出山峦的淡蓝色轮廓,峡谷里有钟楼、草地和一片片田野;大自然的喁喁细语,遥遥传入姑娘的耳际,颇象是大海柔波的微响。三位游客沿着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漫步,走进了这个颇有瑞士风味的峡谷。那里设有一座瑞士式的木屋别墅,曾多次有幸迎迓过奥棠丝王后和拿破仑陛下。公园里有一条生满鲜苔的长凳,皇上伉俪、王公贵族都曾在那里昶息。于是卡罗琳娜怀着无限虔敬的心情在那上面坐下。这当儿,克罗夏尔太太表示要去仔细观赏横跨两堵石壁的一座吊桥,说着便径自向着这乡间胜景走去,留下女儿由罗杰先生照应,还说反正他俩是离不开她的视野的。“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杰感叹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要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您从来没想到过要穿穿您自己绣出的美丽长裙吗?”“罗杰先生,要说我不向往有钱人的福气,那我就是当面撒谎啦!可不是吗,我心里老在嘀咕,尤其是在每天就寝时,我常想:可怜的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刮风下雨时不必亲自上街买东西,那该有多好啊!我真希望每天清早能有一名女仆,在她起身之前,就把一杯加了白糖的咖啡端到她床前。可怜的老妈妈,她还挺喜欢看小说,但愿她把目力用到诵读心爱的作品上,而不要起早贪黑地摇那些线轴。她还需要喝点好葡萄酒。反正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而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您亲身领受过她的善良么?”“噢,当然罗!”姑娘语调真挚地答道。沉寂片刻之后,这对青年人朝克罗夏尔太太那边瞧了一眼,只见她已经走到那人间喜剧第三卷座农家小桥的正中,用食指做了一个似乎是吓唬他俩的手势。“当然是领受过的,”卡罗琳娜接着说,“我小时,她对我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后几件银餐具都卖了,好让我到那位老小姐家里学刺绣。还有可怜的爸爸,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少受一些折磨!”说到这里,姑娘微微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算了,别再提过去的苦日子啦!”说着,她竭力想恢复高高兴兴的样子。只见罗杰听了很受感动,她睑上便泛起了红晕;但她不敢正眼瞧他。“您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他问。“大革命前,他是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态度十分自然地说,“母亲是合唱队队员。在舞台上,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攻打巴士底狱那天他碰巧在场。几个起义者认出了他,便问他:既然能在舞台上带兵,那么现在来指挥一次真枪实弹的进攻如何?父亲生性勇敢,当即一口应承,充当了起义者的指挥官。后来他在桑布尔默兹地方的驻军里当了上尉,算是对他这份战功的报答。他因为身先士卒而连获擢升,直到当了上校。接着在吕赞Ⅲ一役中受了重伤,遣返巴黎卧榻一年,终于不治身亡。后来波旁家族回来,母亲拿不到抚恤年金,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只好找些零活糊口。近来好妈妈更是经常病魔缠身,还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不耐煎熬的。她常常抱怨眼前的苦日子。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她到底见过世①今德国东南部之小镇。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大败俄、普军。人间喜剧第三卷面,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我可就不同啦:因为压根儿不知那是啥滋味,也就无所留恋。我只祈求天老爷一件事……”“什么事呀?”罗杰本来若有所思,这会儿却急急地问。“就是愿普天下的女人永远穿戴绣花珠罗纱,让我永远有活儿干!”这番坦诚的自白唤起了那男伴的关切。待到克罗夏尔太太回头朝他俩走来时,罗杰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了改善。“好啊,孩子们!你们海阔天空地聊够了吧?”她问,态度既宽容又揶揄。停了一会,又说:“想想吧,罗杰先生:那位小伍长Ⅲ当年就坐在您那个坐位上呀!”接着又说:“可怜的人!我丈夫可是真心拥护他的。也真是,幸亏克罗夏尔先生早已故世,否则哪里受得了,他们居然把他流放到了那个电地方!”罗杰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小心。老人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得啦,都到了免开尊口、莫谈国事的地步啦!”说着,她掀开内衣衣襟,露出一枚十字架和一条红缎带;缎带用细丝带拴着,挂在她的脖子上。“那人吲将这个授给了我可怜的克罗夏尔;他们总不能禁止我佩戴它吧?我没准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哩……”这番话在那年头就算得上离经叛道了;罗杰一听赶快站起身来,打断了老妈妈的话头。三人一起穿过公园小径,回①指拿破仑。②指拿破仑。人间喜剧第三卷到村子里去。罗杰稍稍离开片刻,到塔韦尼最上等的餐馆里订下了一顿饭,然后又回来接那母女二人,抄林间小路把她们领进了餐馆。晚饭席上,大家兴高采烈。罗杰已远非当初途经回旋栏街的那个阴沉沉的人影,他已不大象那位黑衣先生,倒更象一个信心十足的青年,随时准备投进生活的洪流,如同这两位辛勤劳动而又无忧无虑的女人一般——虽然她们也许明天就要断炊。他似乎沉浸于少年时的欢乐,他的微笑既温文尔雅、又如孩童般天真。近五点时,喝完几杯香摈以后,这顿愉快的晚餐便结束了。这时罗杰首先提出到那边的栗树荫下去参加村里的露天舞会。他同卡罗琳娜一道翩翩起舞。他俩的双手不无奥妙地相互紧握;他俩的心因为燃烧着同一种希望而怦怦跳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殷红的夕阳斜照下,他俩的目光也放出了异彩,而在他俩的心目中,这眼里的光芒更远远胜过天上的光芒!一个念头、一种欲望,包含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对这两个生命来说,似乎没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在这奇妙的时刻,欢乐的火焰把他们的前程也都照亮,心灵所念及的就只有幸福。这美好的一天已给他俩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们往昔的岁月里不曾有过能够与之相比的经历!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不是比浩瀚的巨川更加妩媚动人吗?欲念不是比实在的享乐更令人销魂吗?你所期望获得的不是比你已占有的更富于吸引力吗?“这一天就此完结了吗?”舞步方停,罗杰便脱口而出地叹道。卡罗琳娜见他睑上流露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便不胜同情地瞅着他。“您返回巴黎之后,为什么不能象在这里一样也高高兴兴人间喜剧第三卷的呢?”她问,“难道只是在圣勒才有幸福吗?我倒觉得,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至于遭逢不幸了!”听见此话,罗杰不觉浑身一颤。女子在忘情之时,常会走得比她们想到的更远。同样,她们一旦故作正经,也会超乎实际地表现得十分狠心。自结识之初那次眉目传情以来,他俩头一回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们不曾将这想法点破,却同时产生了一种相互感应,仿佛有一炉温暖人心的烈火,正抚慰着严冬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后来,似乎他们自己也害怕那无言相对的静场,便径直向停车的地点走去。但在登车之前,他俩抛开了克罗夏尔太太,亲密无间地手携着手,在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奔跑。老妈妈洁白的珠罗纱帽,本来已成为万绿丛中的一点标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卡罗琳娜!”罗杰用迷乱的声音激动地呼叫着。姑娘意会到了这喊声所蕴含的欲念,竞慌张得向后倒退一步。可是,她毕竞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罗杰,让他热烈地吻着;然后她又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因为她稍一踮脚尖,便瞥见了徐徐前行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只当视而不见,似乎她还牢记着当年扮角儿的经验:在此时此地,只容她插上几句旁白。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往后串演的舞台不再是回旋栏街了。现在要想寻找他俩的踪迹,便须追随着向巴黎的摩登市区转移。那里有些新建房屋,其中某些套间似乎是专为成双成对的新人Ⅲ欢度蜜月而设计的:糊墙纸和画幅都是崭新的,正好与新人的青春焕发相呼应;一切装饰都象他①这里往往是指未履行合法手续的婚姻。24 人间喜剧第三卷们的爱情之花一样美丽鲜艳;屋里的种种陈设,都同年轻人的思想、同沸腾的欲念相协调。在泰布街中段,有一所基石还很洁白的新屋,它那前厅和大门的廊柱,还没有玷上丝毫污痕;闪闪发光的墙壁,涂的是我们与英国复交以后逐渐流行的油漆;三楼上面有一个小套间;设计师好象早知它的用途而作了精心安排。一进门是一间朴素明净的前厅,齐半人高处都刷上了仿大理石灰泥;与前厅毗连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小餐室;客厅又通往一间漂亮的卧室,卧室旁有浴室。壁炉上方装着大块玻璃镜,镶有趣味高雅的镜框;门上则绘有讲究的阿拉伯图案,上楣的风格纯净淡雅。建筑艺术的爱好者最能从这里看出布局与装饰的学问,这也正是现代法国建筑师的特长。这套房子的陈设布置,由裱糊安装专家在艺术家指导下完成。卡罗琳娜迁入居住已有一个月光景了。罗杰刚把她带来时,她觉得恍若进入了仙境,只要简略描述一下它的主室,便可见其一班。她那卧室的墙壁,挂着灰色壁幔,上面织有活泼的绿丝花纹;家具上罩着浅色开司米护套,清淡而优美,正是眼下最时髦的设计:一只柜面嵌有褐色装饰线的、本地木料做的细工五斗柜,用来收藏珠宝首饰;一张风格与之相近的写字台,供主人伏在芳香扑鼻的信纸上挥写情书;床上用品都带有古雅的情趣,细薄柔软的织物,潇洒地散放在床面,那温馨的氛围,足以激发屋主人的欲念;窗帘用灰色丝绸做成,饰有绿色的流苏,常常紧闭以遮避阳光;人间喜剧第三卷 25一只青铜挂钟,钟壳上雕刻着爱神为普绪喀Ⅲ戴桂冠的故事;另外,地上还铺着一方哥特花纹的红色地毯,将这优雅处所的各种陈设映衬得分外出色。正对着一面大穿衣镜的,是一只玲珑的梳妆台,昔日的绣花女有点不耐烦地坐在那里,等著名理发师普莱齐尔赶快完成他的手艺。“您今天还打算把我的头发做好吗?”她问。“太太的头发可是又长又密啊!”普莱齐尔答道。卡罗琳娜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老艺人的这句赞词,或许使她想起男友的热情夸奖吧。他也称道过她那秀美的发丝,表示不胜爱慕。理发师刚刚离去,贴身使女便进来同女主人商量以怎样的装扮,来博取罗杰最大的欢心。这时正当一八一六年九月初,天气渐趋寒冷,于是主仆二人选定一条栗鼠毛的绿绸连衫裙。穿戴打扮完毕,卡罗琳娜便急忙走进客厅,打开落地窗,走上房屋正面华丽的阳台,她双臂抱在胸前,姿态优美动人。她倒不想博得过往行人的赞赏,引起路人的顾盼,而是要向与泰布街交叉的大马路张望。这嘹望口有点象调皮的演员在大幕上挖的一个洞眼,从这里可以观察街上的高车驷马和熙来攘往的人群;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大有中国走马灯的意味。这位昔日家住回旋栏街的女工,还不知罗杰究竞是步行归来,还是乘车回家。于是她逐个地观①普绪喀,又译普赛克,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绝色美女,为爱神厄洛斯所恋,但爱神禁止普绪喀看他的真面目,一夜,普绪喀趁爱神熟睡时,点了一支蜡烛偷看,厄洛斯惊醒,从此失踪。后普绪喀经历了种种苦难,才得以与爱神重聚。人间喜剧第三卷望来去匆匆的行人和新近从英国进口的轻便马车。等了约摸一刻钟,她觉得那人理应到家了,不过她那锐利的目光尚未看到、她的芳心也没有感应到来人的踪影,于是她那带着稚气的面容上流露出又爱又怨的表情。在她脚下,人流纷至沓来,象蚂蚁一样蠕动,她那秀美的眉宇间对这些人透着何等的轻蔑和不屑一顾!她那双冷俐的灰眼睛,灼灼地闪着光芒。一般心高气做的姑娘漫步于巴黎街头,都存着挑逗的用心,想引起过路行人的注目。然而感情专一的她,对这种目光却避之惟恐不及。她大约并不在乎那些欣赏她的路人第二天是否还记得她那向前张望的雪白的睑庞;是否还记得她那双伸到阳台外边的纤足;是否还没有忘记她那双诱人的、水灵灵的大眼;还有她那微微翘起、富于肉感的鼻尖。她心里只装着一个人,胸中只萌动着一个念头。蓦然,一只点缀着斑纹的枣红马头,出现在由房屋勾画出的天际线上。卡罗琳娜微微一颤,连忙踮起脚尖去看那白色的马缰和车身的颜色。果然就是他!罗杰转过街角,已能瞥见家中的阳台,于是在马背上狠加一鞭,催促马儿奋力奔驰,不一会儿就奔到它同主人一样熟悉的古铜色大门面前。使女听见女主人喜不自胜的呼声,早已将套房的房门打开,恭候主人光临。罗杰匆匆走进客厅,将卡罗琳娜一把搂在怀里。如同不常见的爱侣重逢,他热烈地将她吻了又吻。他将她带进,更确切地说,是他俩互相搂抱着,不约而同地一起走进了那间馨香四溢的幽室。壁炉前横放的那张双人沙发正好接纳了他俩,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凝视了片刻。这时,他俩只是用紧握双手来表达幸福的心情,还用深沉的目光传达着彼此的思念。人间喜剧第三卷“这可真的是他呀!”卡罗琳娜终于进出了这句话来。“可不是吗,你回来啦!要知道,我已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你,这就等于一个世纪啊!可你怎么啦?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可怜的卡罗琳娜……”“哦,得啦,你就会说‘可怜的卡罗琳娜’!”“呃,你不要笑,我的天使!咱们今晚不能上费多街Ⅲ去看戏了!”卡罗琳娜噘了噘小嘴表示不满,但不一会儿这情绪就消失了。“我真侵!既然同你见了面,怎能又想着去看戏呢?看到你,不就等于看到了我最喜欢的‘节目’吗?”她大声嚷着,一面用手抚摸着罗杰的头发。“我不能不去拜访总检察官,因为我们当下正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他在大审理厅遇见了我,目前又正好轮到我担任起诉发言人;他盛情邀我共进晚餐。不过,亲爱的,你们母女可以先到费多街去。假使我这里的会见结束得早,我一定赶来找你们。”“撇开你,我们去看戏!”卡罗琳娜惊讶地叫道,“不和你一起分享快乐……!哎,我的罗杰呀!真不该让你得到我的亲吻!”说着,她跳上前搂住他的脖子,那举动既天真又风流。“卡罗琳娜,我得回去换换衣服。沼泽区离这儿挺远,我手头还有几件公事要办。”“先生,请你说话留点儿神!”卡罗琳娜打断他的话,“妈①指巴黎轻歌剧院,一八0一年设立,院址在费多街。人间喜剧第三卷妈讲过,男人要是开口闭口谈公事,那就是表示他们开始变心啦!”“卡罗琳娜,我这不是来了吗?不是从不讲情面的公务里偷空来了吗……?”“嘘,嘘!”她急忙将食指放到罗杰的嘴唇上,又道:“你看不出我是说着玩的吗?”这时,他俩又折回到客厅里。罗杰一眼便看见当天早晨由细木工送来的一件陈设:那玫瑰色老式木绷架。当年母女俩寄居圣约翰回旋栏街,就是靠这绷架的产品来维持生计,现在已将它整旧如新。绷架上正撑开着一条构图华丽的珠罗纱裙。“好了,亲爱的朋友。今晚我就呆在家里干活吧。只要一动手绣纱裙,我一定会想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你那时默不作声地从我窗下走过,却时时要回首顾盼。你的目光使我彻夜不能入眠。啊,亲爱的绷架,它是我客厅里最美好的家具,虽然它并不是你罗杰的赠礼!”罗杰听了心情颇不平静,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卡罗琳娜顺势坐在他的膝上,接着说:“你还不知道……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想把将来刺绣所得统统用于救济穷人。你已使我变得很富有:我非常喜欢贝勒弗依这片美丽的领地;并非因为那是一笔财产,而主要由于它是你的馈赠!可不是吗?罗杰呀,我想改名叫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你看行吗?你应当知道:这是否合法,是否能获准呢?”因为不喜欢“克罗夏尔”这个姓氏,罗杰努了努嘴表示人间喜剧第三卷赞同。卡罗琳娜高兴得轻轻蹦跳着,边拍巴掌边说:“我觉得这样我就更是属于你的啦!平常姑娘出嫁总是放弃娘家姓氏,改从夫姓的呀……”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烦心的事,不觉涨红了睑,但马上又将这心事撇开了。她拉着罗杰的手,走到一架打开的钢琴面前:“你瞧,我已经弹熟了那支奏呜曲,简直如仙乐一般呢!”说着,她的十指已奔腾在那象牙琴键上,直至她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抱起:“卡罗琳娜,我早就该走啦!”“你一心想走吗?那就走你的吧!”她赌气说。但她斜视了一下那座挂钟之后,却破颜一笑,得意地喊道:“到底把你多留了十五分钟啦!”“再见吧,德·贝勒弗依小姐!”他以情侣间惯用的风趣口吻说。她接受了罗杰的一吻,然后把他送到门口。待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她又赶紧奔上阳台,看着他登上轻便马车,提起缰绳,接受他最后一瞥,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的辘辘滚动声,目送那匹骏美的坐骑、那律师的大礼帽和马夫帽上的金边流苏渐渐远去。最后,直到黝黑的街角遮断她的视线之后很久,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停地观望。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小姐在泰布街这所雅致的宅第定居之后五年,再次出现了类似前面这样亲呢的场面,将一对爱侣之间的依恋之情拴得更牢了。在那间蓝色客厅的正中,面对通往阳台的落地式大窗,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正提着马人间喜剧第三卷鞭,哗啦啦地鞭打着那匹硬纸做的坐骑:马蹄下面有两根弓形的底座,孩子似乎觉得那底座“跑”得不够劲儿;他的金黄头发卷成很多圆圈,垂在绣花细麻绉领上。这时,母亲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孩子仰起他那天使一般秀美的小睑,朝妈妈微笑。妈妈叮咛他说:“夏尔,别这么闹,你会把小妹妹吵醒的。”孩子也真乖,听了这话当即从马背上走下,踮起小脚的脚尖,好象担心在地毯上走路也会弄出什么声响似的。他还把食指放在两排小牙中间以示肃静。总之,他那稚气的姿态显得特别可爱,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他走过来,掀开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小姑娘睑上那方雪白的纱巾,露出了小姑娘鲜嫩白净的小睑。“欧也妮睡着了吗?”男孩惊奇地问,“她为什么正好在咱们醒着的时候睡觉呢?”说着把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卡罗琳娜笑着回答。母子俩注视着这个当天早晨刚受过洗的小姑娘。这一年卡罗琳娜约摸二十四岁,无挂无碍的幸福、常驻不衰的愉悦心情,更使她出落得美艳异常。在她身上,女性美已达到完满的境地。她兴高采烈地遵照她亲爱的罗杰的嘱咐,弥补了原先知识上的不足,弹得一手好钢琴,练就了一副婉啭动听的歌喉。但她对上层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那个社会不会接待她,即使接待,她也不会去。幸福的女人不一定要交际应酬:她过去不曾学会那种优雅的风度举止,也不善于作那种言之无物、华而不实的沙龙式交谈。而另一方面,她却刻苦人间喜剧第三卷钻研了一个母亲所必需的各科知识;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志趣就是将子女教养成人。时刻与孩子形影相随;从摇篮时代起,就经常教育他懂得分辨美丑、识别善恶;防止任何不良的外来影响;既要担当操持家务的重任,又要克尽为人之母的愉快义务;这便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从头一天起,这位温柔贤淑的女性就懂得乐天知命,安于足不出户,安于这蕴含着她一切乐趣的小天地。度过六年甜蜜的生活以后,她还仅仅知道她的情人名叫罗杰。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帧木刻画,画着普绪喀违背禁令,提灯前来看望爱神的情境。这幅画提示她:虽然她目前很幸福,但这幸福是有条件的。在这六年中,她享受着淡泊的乐趣,从不以任何僭越非分之想来干扰心地确很善良的罗杰。她从不要求钻石和首饰,还谢绝了他一再提出的、为她置备一部专车以示豪华的美意。跑到阳台上去等候罗杰的马车,跟着他出门看戏,在风和日丽的时节同他一起到巴黎近郊去散步,思念他、同他重逢,然后再盼望他归来,这便是她的生命史,其间绝少波澜,但却充满了爱情。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才出生的小女儿,嘴里哼着儿歌催她入睡,心里甜蜜地回顾往事。她最爱回忆的是九月:罗杰每年要在这个时节带她到贝勒弗依去,领略那兼得四季之美的良辰佳景。野外的花果正在争芳吐艳。晚间的天气乍凉还暖,而上午却常常是丽日当空,温煦宜人。夏日的辉煌灿烂同秋天的悲凉肃杀往往前呼后应。在他们相互爱恋的初期,卡罗琳娜曾将罗杰温和善良、平等待人的种种表现归因于他们常有思念之苦并且相见不易,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允许他们如夫妻一般朝夕相处。于是她心中甜蜜地忆起当他俩头一次来32 人间喜剧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