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下楼到办公室来,看见德罗什,自然就把信交给他。“是事务所的公事吗?”老板问道,“我就是德罗什先生。”“您看看吧,先生,”女仆答道。德罗什打开信来读了一遍,看见信里还有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就回到他的小办公室去,对他的第二帮办非常不满。人间喜剧第二卷七点半钟,他听见高德夏在口授关于审判书的通知,另一个首席帮办在抄写,又过了一会,好心眼的高德夏得意洋洋地走进老板的房间。“是奥斯卡·于松今天早上到西蒙那里去的吗?”德罗什问道。“是的,先生,”高德夏答道。“那么,是谁给他钱的?”诉讼代理人又问。“是您星期六给他的,”高德夏回答。“怎么,五百法郎的钞票满天飞啦?”德罗什叫道,“听我说,高德夏,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年轻人;不过对小于松不能太宽宏大量,他不配。我恨傻瓜,但我更恨那些不管人家怎样象父兄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却还要明知故犯的人。”他把玛丽埃特的信和她送来的五百法郎钞票交给高德夏。“对不起,我拆了这封信,”他接着说,“因为你姐姐的女仆说这是事务所的公事。你给我把奥斯卡辞掉吧。”“这个可怜的小倒霉电给我添了不少麻烦!”高德夏说,“乔治·马雷斯特这个大流氓真是他的灾星,他应该象躲避瘟神一样躲开他;要是他们第三次再碰头的话,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德罗什问道。高德夏就把普雷勒旅途中发生的招摇撞骗的故事,简单地讲了一遍。“啊!”诉讼代理人说,“从前,约瑟夫·勃里杜对我讲过这件荒唐事;要不是有这次巧遇,我们还得不到德·赛里齐伯爵的照顾,帮不了勃里杜兄弟的忙呢。”人间喜剧第二卷这时,碰巧莫罗来了;因为在旺德奈斯兄弟争夺继承权的官司里,他也有一笔大买卖可做。侯爵打算把旺德奈斯的地产零售,他的弟弟伯爵不同意。地产商人进来,当头一棒似的听到德罗什对他的前第二帮办大发雷霆。他抱怨这个年轻人不争气,认为他不会有出息,结果连这个倒霉孩子最热忱的保护人也心灰意懒,认为奥斯卡的虚荣心简直重得不可救药了。“让他去做律师吧,”德罗什说,“他只要通过学位论文就可以了;干那一行,他的缺点也许会变成优点,因为律师的口才有一半是自尊心促成的。”这时克拉帕尔已经病倒,由他的妻子照料护理,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事。小职员折磨着他可怜的老婆,在这以前她还不知道,一个半痴半呆、贫穷潦倒、阴险凶狠的人整天和你面面相对的时候,会做出多么残酷的无聊事,开出多么恶毒的玩笑。他最得意的事,是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来刺伤这个母亲心灵上最敏感的地方,他对于这可怜女人的心事也猜到了几分:她最担心的是奥斯卡的前途、他的行为和他会出的差错。的确,一个母亲受过一次类似普雷勒事件的打击之后,总是不断地为她的孩子担惊受怕的;每当妻子夸奖奥斯卡的成绩时,克拉帕尔都能透过外表看出她是想掩盖内心的忧虑,他偏要随时揭她的疮疤。“奥斯卡毕竞算是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我早就想到,普雷勒路上的事不过是年轻人的轻率大意而已。哪有年轻人不犯错误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总算熬过来了,假若他可怜的父亲还活在世上,他就用不着吃这些苦了。但愿上帝保人间喜剧第二卷佑他学会克制自己!”如此等等。在旺多姆街和贝蒂西街的祸事接连发生的时候,克拉帕尔还穿着一件蹩脚的寝衣,坐在火炉边上,瞧着他老婆在卧室的壁炉前,忙着为他煎汤熬药,同时为自己做午饭。“天呀,我多么想知道奥斯卡昨天怎么过的!他要去牡蛎岩饭店吃饭,晚上还要到一个侯爵夫人家里去……”“啊!你就耐心等着瞧吧,早晚总会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丈夫对她说,“难道你还真相信有这么一个侯爵夫人吗?一个象奥斯卡这样五官齐全、又爱花钱的小伙子,哪怕花金子也要到空中楼阁里去找个侯爵夫人的!总有一天,他会背着一身债来找你……”“你为什么要凭空捏造一些事来气我!”克拉帕尔太太叫道,“你怪我的儿子吃掉了你的薪水,其实,他从来没有用过你一文钱。近两年来,你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说奥斯卡的坏话了,因为他现在当上了第二帮办,而他的一切都是靠他的姑父和莫罗先生供给的,再说,他自己还有八百法郎薪水呢。等到我们老了还有饭可吃,恐怕都得靠这个孩子哩。你的确是不公道的了……”“我是有言在先,你却说这是不公道!”病人尖酸地回嘴说。这时,门铃响得很急。克拉帕尔太太跑去开门,把莫罗带进头一间房。莫罗先来报信,免得这可怜的母亲突然听到奥斯卡闯下的祸事,会经受不起这个沉重的打击。“怎么!他输掉了事务所的钱?”克拉帕尔太太哭着叫道。“哼!我不是早说过了吗!”克拉帕尔叫起来,他出于好人间喜剧第二卷奇,象个幽灵似的溜到客厅门口。“那么,将来怎么办呢?”克拉帕尔太太问道,她心里太痛苦,对克拉帕尔的冷嘲热讽已经充耳不闻了。“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莫罗答道,“我会心平气和地让他抽签当兵去;要是他抽到一个倒霉的号码,我也不会出钱雇人顶替他。这是你儿子为了虚荣做出的第二桩蠢事。不过话得说回来,虚荣心也许会使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么当兵正是适得其所。再说,当六年兵会使他变得稳重一点;既然他只差通过论文就可以得到学位,如果他还想干律师这一行的话,那正如俗话说的,死里逃生之后,二十六岁能当上律师也不算倒运了。这个挫折对他说来至少是一次严厉的惩罚,他也该取得一点经验,养成一点听话的习惯。在去法院实习之前,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该有个实习的阶段啊。”“要是你对自己的儿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克拉帕尔太太说,“那在我看来,父亲的心和母亲的心是大不相同了。我可怜的奥斯卡去当兵?……”“难道你宁愿看着他在做出丢睑的事情之后,就头朝前、脚朝后地跳下塞纳河去?他做诉讼代理人都不够格;难道你还认为他可以当上律师?……在他这样不懂事的年龄,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会变成一个不中用的家伙。而军队里的严格纪律,说不定还可以成全他……”“他不能到另外一个事务所去吗?他的姑父卡陶一定会雇人替他当兵的,他会把他的学位论文献给他的姑父。”这时,一辆马车装着奥斯卡的全部动产,叽叽嘎嘎地驶来,这个倒霉的年轻人说到就到了。人间喜剧第二卷“啊!你回来了,我的花花公子?”克拉帕尔叫道。奥斯卡拥抱了他的母亲,把手伸出来和莫罗握手,莫罗却连手也不伸出去,这种瞧不起人的无言责备,使奥斯卡狠狠地瞪了莫罗一眼,孩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听着,克拉帕尔先生,”成了大人的孩子说道,“你把我可怜的母亲折磨得要死,那是你的权利;因为她不幸是你的妻子。至于我呢,那却是另外一回事!我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即使我还没有成年,你也没有资格管我。我从来没有要你帮过一点忙。多亏在座的这位先生,我没有花过你一文钱;我对你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因此,别来管我的事。”克拉帕尔听了这番责备,又一声不响地坐到炉边的靠背椅上去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刚受了他的朋友高德夏一顿批评,肚里正没有好气,说起话来还象第二帮办一样头头是道,驳得这个愚昧无知的病人无言对答。“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要是受到同样的引诱,恐怕也难免不犯错误,”奥斯卡对莫罗说道,“德罗什认为这个错误严重得不得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懊恼的是自己瞎了眼,把快活剧院的弗洛朗蒂纳当成侯爵夫人,把一些戏子和舞女当成上流社会的贵妇人,而不是逢场作戏,输了一千五百法郎。在那种花天酒地的场合,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连高德夏也不例外,更何况我呢!不过这一次,我最多也只害了我自己一个人。现在我已经知过改过了。如果您还愿意帮助我的话,莫罗先生,我敢向您发誓,在我当帮办的这六年里,在我正式开业之前,我保证不会……”“算了吧!”莫罗说道,“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呢,我什么人间喜剧第二卷也不敢保证……”“好了,好了,”克拉帕尔太太用责备的目光瞧了莫罗一眼,对她的儿子说道,“还有你姑父卡陶呢……”“再也没有什么姑父不姑父了,”奥斯卡答道,他把旺多姆街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克拉帕尔太太觉得两腿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了,她倒在餐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好象受了电击似的。“祸事全都来了!……”她说着就晕了过去。莫罗把这个可怜的母亲抱起来,走进她的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奥斯卡却一动不动地待着,也象受了电击一样。“你只好去当兵了,”地产商回来后对奥斯卡说,“克拉帕尔这个蠢货恐怕活不了三个月,丢下你母亲一个钱的收入也没有,难道我不该酋下一点钱来留给她用吗?这是我不能当着你母亲的面对你说的话。当了兵,你有现成饭可吃,还可以仔细思考思考,对一个没有财产的孩子来说,生活是多么不容易。”“也许我会抽到一个走运的号码,”奥斯卡说。“那以后怎么办呢?你母亲对你已经『二至义尽:她让你受了教育,把你引上正路,但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还打算怎么办?没有钱,什么事也做不成,这一点你今天总该明白了吧;而你又不能脱掉礼服,换上工装去干粗活。再说,你母亲这样爱你,要是看见你干下贱活,她也会活活气死的,你又怎么忍心呢?”奥斯卡一坐下,眼泪就禁不住簌簌地流了出来。他今天才懂得了这番话,而在他第一次犯错误的时候,这种话却是人间喜剧第二卷一句也听不进去的。“没有财产的人就应该没有缺点,”莫罗说时,没有想到这句严酷无情的至理名言说得多么深刻。“我的命运不会长久悬而不决的,后天我就去抽签,”奥斯卡答道。“从现在起,我要决定我自己的前途。”莫罗的样子虽然严峻,心里却非常难过,他无可奈何地让樱桃园街这家人难过了三天。三天之后,奥斯卡抽到了二十七号。普雷勒的前任总管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着想,还是鼓起勇气去向德·赛里齐伯爵先生求情帮忙,把奥斯卡调进了骑兵团。原来这位国务大臣的儿子以不太好的成绩在综合理工学院毕业之后,也应征入伍了,因为受到照顾,他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兵因当少尉。这一来奥斯卡不幸中还有点儿小运气,就是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保举下,编入了这个光荣的骑兵团,而且可望在一年之后升为军需官。这样一来,命运就把前任帮办安排在德·赛里齐先生的公子麾下了。克拉帕尔太太受到这些灾难的沉重打击,心灰意懒,几天之后,却又悔恨交加,一个青年时代行为轻佻,老来幡然醒悟的母亲总是这样的。她认为自己是个苦命人。再醮后所受的折磨,她儿子闯下的祸事,她以为都是上天的报应,谁叫她年轻时一味寻欢作乐呢?到老来只好落得个受苦受罪了。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个可怜的母亲就到圣保罗教堂去忏悔,这是她四十年来头一回啊!戈德隆神甫劝她虔诚修行。一个象克拉帕尔太太这样心地善良而又受过苦难的人,自然而然要变成信女了。这位督政府时代的阿斯帕西一心想要赎罪,好祈求上帝降福给她可怜的奥斯卡,所以不久就参加了各种人间喜剧第二卷宗教活动,投身于最虔诚的宗教事业。在她细心照料之下,克拉帕尔先生竞然死里逃生,继续折磨着她,而她却以为她的苦心已经引起上天的眷顾,并且把这个懦弱无能的人对她的虐待,看成是上帝恩威并施的考验。此外,奥斯卡的行为也无懈可击,到一八三。年,他已提升为德·赛里齐子爵骑兵连的军士长,等于常备军的少尉,因为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兵团是直属王家近卫军的。奥斯卡·于松那时已经二十五岁。由于王家近卫军总是驻扎在巴黎或者京郊三十法里以内,他有空就常来看看母亲,对她诉说他的苦恼。他已相当懂事,看出了他升官的机会甚微。那个时期,骑兵中的官衔几乎全包给贵族家庭的次子幼弟,姓氏前面没有贵族称号的平民很难得到提升。因此,奥斯卡的雄心大志就是脱离近卫军,到常备军的骑兵团去当少尉。一八三。年二月,戈德隆教士已经升为圣保罗教堂的本堂神甫,克拉帕尔太太求他帮忙,得到太子王妃的保荐,奥斯卡才被提升为少尉。虽然从外表看来,雄心勃勃的奥斯卡对波旁王室非常忠诚,但在内心深处,这个前任帮办却是自由派。因此,在一八三。年的斗争u中,他就转到民众这边来了。这次变节碰上了一个关键时刻,显得非常重要,奥斯卡于是引起了公众的注目。在八月J夫功授奖的时候,奥斯卡升了中尉,获得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当了拉斐特将军的侍从副官,到一八三二年,将军又提升他为上尉。当这位热爱共和国的将军被解除王国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的时候,奥斯卡·于松对新王朝①指一八三0年的七月革命。人间喜剧第二卷的忠诚简直近乎狂热,到王太子第一次远征非洲时,他就当上了骑兵团上尉u。那时,德·赛里齐子爵是这个团的中校团长。在马克塔战役④中,他们在战场上被阿拉伯人打败,德·赛里齐先生受伤,压在他那战死的坐骑下面。于是奥斯卡对他的骑兵连说:“弟兄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来了,我们决不能丢下我们的团长……”他带头向阿拉伯人冲去,他的士兵受到鼓舞,也跟着他向前冲。阿拉伯人意外地受到反击,措手不及,竞被奥斯卡把子爵救起,抱上战马,飞奔而去,可是在这场激烈的混战中,他的左臂被阿拉伯人的弯刀砍了两刀。论功行赏,奥斯卡的英勇行为,使他得到了荣誉勋位军官十字勋章,并被提升为中校。他把德·赛里齐子爵救回之后,又尽心照料,关怀备至,一直等到子爵的母亲赶来接子爵。但大家都知道,子爵由于伤势太重,还是死在土伦了。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将这个舍己救人、尽心看护他儿子的恩人视同己出。奥斯卡的伤势危险,伯爵夫人带来为儿子治病的外科医生只得把他的左臂截去。德·赛里齐伯爵也原谅了奥斯卡在普雷勒旅途中所说的蠢话,他把独生子葬在赛里齐堡邸的教堂墓地之后,竞觉得自己在情义上欠了奥斯卡一笔债。①骑兵上尉等于炮兵少校。②指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法国殖民军在阿尔及利亚奥兰省马克塔河畔与阿h杜·卡迪尔亲王率领的地方武装之司的一次战斗,结果法军大败,死伤惨重。人间喜剧第二卷马克塔战役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五月的一天早上八点钟,在圣德尼城郊大道银狮旅馆的旁门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她扶着一个三十四岁的男子,过往行人很容易看出这个男子是退伍军官,因为他断了一只胳臂,翻领的扣眼上还别着一枚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他们当然是在等班车。皮埃罗坦现在是瓦兹河谷长途客车行的老板,他的马车经过圣勒L_塔韦尼和亚当岛,一直开到丽山,他当然很难认出这个睑孔晒得黑黑的军官,就是他当年送到普雷勒去的小奥斯卡·于松。克拉帕尔太太终于成了寡妇,她也和她儿子一样不容易认出来了。克拉帕尔在费希谋杀案中④无辜受害,他一辈子没给妻子带来什么好处,这一死反倒成全了她。他素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喜欢站在神庙街看热闹,炸弹一响他送了命,法令规定抚恤死难者家属,可怜的信女于是因丈夫的遭难而得到了一千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马车前面套了四匹花斑灰马,这样四匹马,即使给王家驿运行拉车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车子分为前座、内座、后座、上座,很象今天还在凡尔赛公路上同两条铁路竞争的威尼斯轻舟式马车。它既结实,又轻便,油漆一新,装饰华美,车厢壁上钉着精致的蓝色绒布,窗子上挂着绘有阿拉伯图案的窗帘,座位上有摩洛哥的红羊皮软垫。这辆瓦兹之燕坐得下十九个旅客。皮埃罗坦虽然已经五十六岁,看起来还是老①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费希密谋在神庙街炸死国王路易 菲力浦结果并未伤及王室成员。人间喜剧第二卷样子,穿着一件罩衫,里面是件黑色上衣,他抽着烟斗,督促两个穿号衣的搬运夫把一些大包小箱抬到马车的大顶篷上去。“你们订了位子没有?”他问克拉帕尔太太和奥斯卡,同时瞧着他们,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看看他们是不是旧相识。“订了,我的仆人贝勒让伯给我们订了两个内座的位子,”奥斯卡答道,“他大概是昨天晚上来订的。”“啊!先生是去丽山上任的税务官,”皮埃罗坦说,“您是来接替马格隆先生的侄儿的……”“是的,”奥斯卡答道,他捏捏他母亲的胳膊,让她不要开口。这一回轮到军官要隐姓埋名了。就在这时,奥斯卡忽然听到乔治·马雷斯特在街上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皮埃罗坦,你车上还有空位子吗?”“我觉得您叫我一声‘先生’,也不会把嘴叫破啊!”瓦兹河谷长途客车的车行老板毫不客气地答道。要不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奥斯卡简直就认不出这个招摇撞骗,叫他倒过两次大霉的人来。乔治的头差不多已经秃光,只有耳朵上边还剩下三四绺头发,他小心在意地梳了上去,想尽可能遮住他的光脑壳。他胖得不象样子,肚子鼓得象个大梨,昔日美少年的翩翩丰采已荡然无存。他的神态举止都不堪入目,满睑酒刺,相貌粗俗,仿佛醉醺醺的,说明他情场失意,一直过着狂嫖滥饮的生活。他的眼睛已经失去青春的光辉和蓬勃的朝气,那是只有养成生活规规矩矩、学人间喜剧第二卷习孜孜不倦的习惯,才能长久保持的。他的装束似乎是不修边幅,一条又皱又旧的束脚长裤,却没有一双漆皮鞋来配套。他的皮鞋后跟很厚,擦得也不亮,看来至少穿了三个季度,而巴黎的三个季度就等于外地的三年。一件褪色的背心,一条打得挺神气的旧缎子领带,都能叫人看出当年的公子哥儿多么不甘心陷入贫困的境地。最后,乔治一大清早出来,没有穿晨礼服,却穿了晚礼服,这更是穷途潦倒的明显征象!这套晚礼服参加过多少次舞会啊!而今却象它的主人一样,从昔日的豪华气派沦落到日穿夜磨的地步。黑呢接缝的地方露出白线,衣领上满是油腻,袖口也磨成了犬牙状。而乔治居然还戴了一副黄手套,手套其实也有点脏,一只手套还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惹人注目,表明手指上戴着一枚纹章戒指。领带装模作样地用一个金环别住,周围还有一根好象头发编成的丝质链条,链条另外一头当然有一地怀表。他的帽子虽然戴得与众不同,但比别的穷相更容易泄漏天机,说明他不得不过一天算一天,拿不出十六个法郎来买一顶新帽子。弗洛朗蒂纳当年的心上人还挥动一根手杖,镀金的圆柄上雕了花,但是现在已经凹凸不平了。蓝色的长裤,格子呢的背心,天蓝色的缎子领带和粉红的条纹布衬衫,说明他虽然垮了合,却还想露露脸,这种力不从心的鲜明对照,不但使他更加出丑,而且对别人是个教训。“这个人是乔治吗!……”奥斯卡心里想,“我离开他的时候,他一年还有三万法郎的收入呢。”“德·皮埃罗坦先生的前座还有空位子吗?”乔治讥讽地问道。人间喜剧第二卷“对不起,我的前座已经包给一位法国贵族院的议员,莫罗先生的女婿德·卡那利男爵先生,还有他的夫人和岳母。只有内座还剩一个空位子。”“真见电!看来不管哪个政府执政,法国贵族院的议员都看中了皮埃罗坦,要坐你的马车旅行。我就坐内座的位子吧,”乔治想起了德·赛里齐先生的事,这样答道。他察言观色似的看了看奥斯卡和那个寡妇,但既没有认出儿子,也没有认出母亲。奥斯卡的睑色给非洲的太阳晒黑了;他嘴唇上边的胡子非常密,连鬓胡子也很多,凹下去的睑孔和突出的五官,配上军人的姿态倒挺相称。还有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断了的胳臂,朴素的衣着,都会使乔治不敢相信这是他当年坑害过的人。至于克拉帕尔太太,乔治本来就不太认识,她十年来一丝不荀地献身给最虔诚的修行,更加使她前后判若两人。谁也猜想不到这个穿灰色修女服的女人竟是一七九七年的名媛之一。一个非常臃肿的老头,衣着并不讲究,样子却很有钱,缓慢而笨重地走来了,奥斯卡一眼就认出这是莱杰老爹;老头很熟悉地招呼皮埃罗坦,马车行老板对他毕恭毕敬,哪个地方的人不尊敬百万富翁呢!“嘿!这是莱杰老爹!越来越发福了,”乔治叫道。“请问尊姓大名?”莱杰老爹干巴巴地问道。“怎么!您不认得阿里总督的朋友乔治上校了?有一回我们同车旅行过,还有微服出行的德·赛里齐伯爵呢。”背时倒运的人最常做的蠢事,就是总要表示认识别人,同时希望别人记得自己。人间喜剧第二卷“您变得太厉害,”年老的地产商答道,他已经成了双料的百万富翁。“一切都变了,”乔治说,“您看银狮旅馆和皮埃罗坦的马车,是不是还象十四年前的老样子?”“皮埃罗坦现在一个人包办瓦兹河谷的运输行业,他在路上跑的车子可漂亮哩,”莱杰先生答道,“他成了丽山的大老板,还在丽山开了一家停歇马车的旅店;他的老婆、女儿都是他得力的助手……”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从旅馆里走出来,走到等候上车的旅客们中间。“好啦,雷贝尔爸爸,”莱杰说,“现在就只等您那位大人物啦。”“这不就来了,”德·赛里齐伯爵的总管指着约瑟夫·勃里杜说。乔治和奥斯卡都认不出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家,因为他的睑孔饱经风霜,他的态度充满自信,说明他已经功成名就。他的黑色大礼服上装饰着荣誉勋位勋章缓带。他的衣着非常讲究,说明他是下乡去过节的。这时,一个伙计手里拿着一张乘客名单,从银狮旅馆在厨房旧址上新建的营业室里走出来,站在空着的前座外边。“德·卡那利先生和夫人,三个位子!”他唱名了。他走到内座外边,又接二连三地唱名:“贝勒让伯先生,两个位子。——德·雷贝尔先生,三个位子。——先生……您叫什么名字?”他问乔治。“乔治·马雷斯特,”败家子低声下气地回答。人间喜剧第二卷伙计走到后座外边,那里站着一些保姆、老乡、小店主,他们正在话别;伙计把六个旅客送进后座,又喊了四个年轻人的名字,叫他们爬到上座的板凳上,接着就发出简单的开车命令:“走!……”皮埃罗坦也坐到马车夫旁边,车夫是一个穿罩衫的年轻人,他对马喊道:“拉!”四匹从鲁瓦买来的骏马拉着车子,小步跑上圣德尼城郊的山坡;但是一到圣洛朗,马车好象邮车一样飞奔起来,四十分钟之内就跑到了圣德尼,经过卖酪饼的客店也没有停车,径直上了圣德尼左边去蒙摩朗西峡谷的大路。一路上旅客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直到这个转弯的地方,乔治才开了腔:“车子走得比十五年前好一些了,”他一面掏出一只银表,一面说道,“瞎!对不对,莱杰老爹?”“人家都很客气地称我莱杰先生,”百万富翁答道。“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普雷勒时同路的吹牛大王吗!”约瑟夫·勃里杜叫道,“怎么,您是不是又去亚洲、非洲、美洲打过仗?”大画家问道。“别提啦!我参加过七月革命,真倒霉,因为它把我的命也革了……”“啊!您参加过七月革命,”画家说道,“这也不足为奇,要是没人参加,革命怎么能爆发呢?不管人家怎样说,我从来不相信革命是自己爆发的。”“我们怎么又碰到一起了,”莱杰先生瞧瞧德·雷贝尔先生说,“您看,雷贝尔爸爸,这就是那个公证人的帮办,要不是他,您还当不上德·赛里齐家的总管呢……”人间喜剧第二卷“我们只缺弥斯蒂格里了,他现在是著名的莱翁·德·洛拉;还缺那个侵小于,他居然当着伯爵的面谈他的皮肤病和他的夫人。他的病终于治好了,而且终于离开了他的夫人,好安安静静地度一个晚年,”约瑟夫·勃里杜说道。“还缺伯爵先生哩,”雷贝尔说。“啊!我本来以为,”约瑟夫·勃里杜伤感地说,“他最后还会旅行一次,从普雷勒到亚当岛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还能坐着车子在花园里遛遛呢,”老迈年高的雷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