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他认识一个男孩,可以被造就成一个比她更好的吸血鬼。他已经计划好要这样做了吗?打算再造就出我们当中的另一个成员? “‘现在没有关系了,路易。’她提醒了我。我们得和新奥尔良告别。我们正在离开皇家大道的人群。我的感官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紧紧地抓住这一切,不情愿说这是最后一个夜晚。 “这个古老的法属城市绝大部分已经在多年以前被焚毁了,当年的建筑和现在的一样,是西班牙式的。也就是说,当我们缓步穿过那种一辆马车必须停下来才能让另一辆过去的狭小街道时,我们经过了刷着白灰的墙壁、巨大的庭园大门,里面显露出遥远的、和我们自己家相仿的灯火通明的庭园乐土。只是每一个院子都好像保守着一种承诺,拥有一种感官上的神秘。巨大的香蕉树叶轻拂着内庭的阳台,丛簇密集的羊齿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长在道口。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有依稀可辨的人影坐在晒台上,背对着敞开的门。浅谈低语声和摇动扇子的声音,在柔和的河风中几乎听不见;墙头上生长着十分茂密的紫藤和西番莲花。我们用手拂过叶丛,走走停停,时不时摘下一朵晶亮的玫瑰或一捧忍冬花。透过高窗,我们一次又一次看见烛光在精美浮雕装饰的天花板上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和水晶烛台变幻莫测的明亮光环。偶尔有个着晚装的身影出现在栏杆边,颈前的珠宝璀璨发光,香水味又给空气中的花香添加了一点短暂而浓郁的芬芳。 “我们有自己钟爱的街道、花园和角落,但是不可避免地我们又到了老城区的外围,看见了沼泽的前沿。马车一辆一辆从我们身边经过,从长沼街那边过来,驶向剧院或是歌剧厅。现在,城市的灯光落在了我们后面,混杂的气味被沼泽腐物浓重的恶臭覆盖住了。眼前高大摇晃的树、附着苔藓的树干,让我看着很难受,令我想起莱斯特。我想着他,就像从前想着我弟弟的尸体一样。我可以看见他深深地沉在柏树或橡树的根须里,丑陋的、萎缩的形体包裹在白布中问。我不晓得黑暗中的生物是否也会躲避他,本能地明白这个焦干而咯嚓作响的东西是恶毒的,还是会围绕着他在恶臭的水中,将他那古老干瘪的肉从骨头上啃噬下来。 “我背转身离开沼泽,又回到老城中心。我感到克劳迪娅的手温柔安慰地拍抚着我。她采了一些花园墙上的花,做成一个天然的大花束,抱紧在黄裙子的襟前,脸孔埋在花香中。现在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话,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听清她。‘路易,那让你心烦意乱了。你知道救治的方法,让肉体……让肉体指引灵魂。’她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走开,没有回身,把刚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忘掉他。让肉体指引灵魂……’这让我回想起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时我握在手中的那本诗集,我看见纸上写着这样的诗行: 她的唇色鲜红,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黄如金: 她的肌肤白如麻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浓稠了人的血液。 “她从远远的街角朝我笑着,一绺黄丝带在渐渐欺近的黑暗里闪现了会儿,然后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远的陪伴。 “我转上了迪梅恩街,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一盏灯在重边宽纱的灯罩后面缓缓熄灭,墙上图案的阴影在延展,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莱尔夫人的房子时,隐约听见楼上客厅里小提琴尖细稀薄的声音和客人们飘渺的金属般的笑声。我站在对面房子的暗影里,看见他们一小群人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走动;有一个客人从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高脚杯里盛着浅柠檬色的酒。他的脸转向月亮,好像他准备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来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最后一扇窗那儿发现了它,将手放在深色的窗帘上。 “在我对面,一扇门开在砖墙上,一束光落在远处顶头的过道上。我静静地穿过狭小的街道,闻见了从厨房散发到空气中、从大门里飘出来的浓浓的香味。那是一种微微让人觉得恶心的煮肉的味道。我走进过道。有人刚刚快步走过院子,关上了后门,但而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她站在厨房的火炉边,一个瘦颀的黑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色彩绚烂的头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在光线中荧荧发亮,像一块闪绿石雕像。她搅拌着锅里的混和物。我闻到了佐料、新鲜薄荷和月挂的甜香;接着徐徐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煮肉味道,血肉在沸腾的液体里腐烂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铁勺,手搁在她宽大的锥形屁股上站着,围裙的白色熨贴地勾勒出她娇小优美的腰肢。锅里汤汁的泡沫漫出锅边,溅到下面燃烧着的煤上。她那深色肌肤的体香飘到我这儿,身上浓郁的香料制香水味比锅里那种古怪的混合味还来得强烈一些。我贴近了,靠在一墙乱蓬蓬的葡萄藤上。那香味变得越来越挑逗人了。楼上尖细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首华尔兹,地板也被那一对对起舞的人儿震得微微作响。墙上的茉莉花香包围了我,而后又退却开来,像潮水退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海滩。我再次感觉到她那略带咸味的香水味。她已经走到厨房的门边,长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的阴影里看过去。‘先生!’她说道,走了出来,站在黄色的光束里。光线落在她巨大浑圆的乳房和细长的、丝般润滑的双臂上,现在又照见她脸上那冰冷的美丽。‘您是要参加晚会吗?先生?’她问道。‘舞会在楼上……’ “‘不,亲爱的,我不是为舞会而来的,’我对她说道,从阴影里移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时,一切都已就绪:装衣服的箱子已经在运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还有一只装棺材的大箱子;仆人们已经打发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来。船票、一叠信用单证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夹上的钞票使得这趟旅行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放弃一趟捕猎,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劳迪娅也是。我们动身的时间快到了,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着她。对于我神经紧张的大脑来说,她已经出去太长时间了。我替她担着心——尽管在她发现自己离家太远的时候,她可以骗得几乎任何人帮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说服了不认识的人送她到家门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于是非常感谢他们把他迷路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 “她是跑着回来的。我放下书的时候心想也许她是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回来晚了。根据我的怀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我知道这想法错了。‘路易,关上那些门!’她大口喘着气,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在她狂乱地向我示意的同时,我关上了通往阳台的门。‘出什么事了?’我问她,‘你碰见什么了?’但是她现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户,那通向面对街道的狭窄阳台的落地长窗。她拿起灯罩,迅速吹灭了灯火。屋子里变黑了,然后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问。她站在那儿大喘粗气,手按着胸口,而后伸手把我拽到她身边,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现在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哦可以听见他在我后面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呢!’她停下来换口气,脸色在从街对面射进窗来的蓝莹莹光线下变得惨白。‘路易,是那个音乐家,’她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见过你和莱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见没有?’她抖动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愿意暴露在门口。我走到阳台上,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她则藏在窗帘后面;她紧紧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为我害怕一样。11点钟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静无人,商店都打烊了,剧院前不再是车水马龙。我右边某个地方的一扇门‘砰’的关上了,我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脸隐在一顶硕大的白色帽子下面。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看见,也没感觉到任何人。我可以听见克劳迪娅艰难的呼吸。房子里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一惊,后来发觉那是鸟的声音。我们已经忘了那些鸟了。但是克劳迪娅比我吓得还厉害,紧靠着我。‘一个人都没有,克劳迪娅……’我开口小声对她说。 “这时,我看见了音乐家。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家具店的门廊里,这样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为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面对着我,就像暗处的一盏白灯。所有的沮丧和关注都已从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惨白的面孔上两只巨大深黯的眼睛紧盯着我。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 “‘我看见他了。’我悄声对她说道,嘴唇尽可能保持不动,视线也不离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着,另一只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吟,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荡着。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吸血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猛烈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根火柴。在狂乱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痉挛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交错纵横;丑陋的一层皮覆盖着残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他焦黄干枯,满脸沟壑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棒任意抽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身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熟铁阳台栏杆上。当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衣服散发着强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毛未丰的吸血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身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拨火棒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脱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吸血鬼,血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棒,给了他最后决定性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衣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身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脱下外衣,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身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身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吸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身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吸。”一 “我整夜站在法国轮船‘玛丽亚那号’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舞会在奢华的舱房里持续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处是旅客和拜访者。但是终于,当时辰越来越接近黎明时,舞会一个接一个地结束了,马车离开了狭小的沿河街道。几个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对恋人在近旁的栏杆边一直缠绵了数小时。但是莱斯特和他的小学徒,假如他们从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且我也确信他们是幸存下来了)的话,并没能找到船上来。我们的行李那天已经运离公寓了,而且我确信任何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劳迪娅很安全地锁在我们的房间里,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莱斯特没来。 “最后,如同我期望的那样,天亮之前开始了出发前的骚动。一些人在码头和河堤的草坡上挥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动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倾斜到一边,接着在巨大的震颤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涛中。 “新奥尔良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愈来愈微弱,直到在我们后面变成了渐渐发亮的云层下一点苍白的磷光。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尽可能长时间地看着那灯光,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它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顺水而下,经过了弗雷尼尔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见绵白杨和柏树构成的绿墙沿着河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我知道已经快到早晨了。危险近在咫尺。 “当我把钥匙插进舱房的锁里时,我感觉到了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碰到像今晚经历的那种惧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没有快速的解脱,没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当身心再也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时最终由倦意携来的一种释放。因为尽管莱斯特现在已离我们相去数里,他的复活却已在我心里唤醒了种种无法逃避的、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恐惧。甚至当克劳迪娅对我说,‘我们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应着‘是’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莱斯特挂在门框上,看见他球状的眼睛和伤痕密布的皮肉。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战胜死亡的?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像他那样枯缩作一团后又幸存下来?无论答案是什么,不仅仅是对他,对克劳迪娅,还有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他,但是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我们自己了吗? “这条船被一种奇怪的‘热症’袭击着。它惊人地干净,找不到任何虫鼠的痕迹。然而,偶尔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尸体,没有重量,干燥,仿佛已经死了很多天。但是热症还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虚弱无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状,偶尔脖子上还有些伤痕,间或伤痕又在别的位置,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痕迹,尽管有些旧的伤疤会挣裂开来,再次疼痛。而有时,那些睡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就会随着航行的继续和热症的传播,在睡梦中死去。所以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海上有过几场葬礼。自然而然地,由于惧怕热症,我就避开旅客,不想加入他们在吸烟室里的会谈,不想听他们讲故事,谈他们的梦想和期待。我总是独自进‘餐’,但克劳迪娅喜欢观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们在傍晚走来走去,然后当我坐在舷窗边时,温软地在我耳边说:‘我想她会成为我的猎物……’ “我会放下书,向舷窗外看去,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见到的要清晰灿烂得多的群星。它们低垂下来,几乎触着了海面。时常在某些时刻,当我独自坐在黑暗的船舱里时,天空仿佛也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但是当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区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时,谁又来揭示这秘密呢?上帝?还是撒旦?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能认识撒旦,能够仰望他的脸,也许会成为一种安慰;不管那张脸会是多么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彻底地属于他,从而才能让这种无知状态下的折磨永远休止,穿过那永远将我和我称之为人性的一切隔绝开来的面纱。 “我感到这艘船越来越驶近那个秘密。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我们,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但是后来,‘休止’这个词变得骇人起来,因为在诅咒中一切是无休无止的,也不会有安息;那么这样的折磨和地狱中熊熊不灭的火焰比起来又是什么呢?永恒的群星下波涛荡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于我们一贯被人类的狂热占据,那些在孩提时代听起来如此祥和的景象几乎无法想象会是令人向往的:六翼天使永远地凝望着上帝的脸——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这温柔摇篮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个最轻微的承诺。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船睡着了,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狱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了解,相信,这一个或那一个……也许就是我可以梦想到的唯一的救赎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一样喜欢光,起来时就会点亮灯。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扑克牌,是从船上的一位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图画的那一面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风格的画,背面是灿金紫罗兰色的鸢尾花。她玩一种单人牌戏,把扑克牌组成钟的数字。她不停地问我,直到我终于告诉了她莱斯特是怎么玩成的。她不再吓得发抖了。就算她记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惨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弯里的哭泣,那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是一个很少犹豫不决的人,习惯性的安静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意味着焦虑或悔恨。 ①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王路易16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西斯一世之女、勾结奥地利干涉法国革命,被抓获交付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我们本该烧了他的,’她说。‘我们真是傻瓜,光看他的外表就以为他死了。’ “‘但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问她。‘你是看见他的,你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对这种讨论一点胃口都没有,真的。我宁愿把它推到我记忆的深处去才开心。但是我的头脑并不允许我这样做。而现在是她来给我解答了,因为其实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设想一下,尽管他拼不过我们了,’她解释道,‘但还仍然活着,禁锢在那无助的干瘪的尸体里,神志清醒,谋划着……’”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意识吗?’我低声道。 “‘那么再设想一下,当他浮上沼泽水面,听到我们的马车走远时,他有了足够的力气驱动他的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围有各种生物。我有一次看见他曾经折断一只小花园蜥蜴的脑袋,看着血流进玻璃杯里。你能够想象得出他身上那种顽强的求生意志吗?他的双手会不会在那片水域里摸索着身边任何移动的东西?’ “‘求生意志?顽强?’我自言自语道,‘那么如果是别的什么……’ “‘其后,当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恢复了,也许刚够支持他爬上公路的,于是在那条路上的某个地方他逮到了什么人。也许他蜷缩在那儿,等待一辆过路的马车;也许他匍匐在那儿,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来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简陋木棚区或是那些零散的农舍。那他会是多么骇人啊!’她看着吊灯,眼睛眯缝着,声音渐渐暗哑,没有丝毫情感。‘然后他又干了什么呢?现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新奥尔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轭湖公墓。慈善医院每天往那儿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见他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掘着这样一个棺材,把里面新鲜的“内容”倒在沼泽地里,而自己躺到那狭小的坟墓里,直到第二个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会习惯去那儿打搅他。是的……他就是这样做的,我敢肯定。’ “我沉思良久,描绘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而后,我听见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个戴白头巾的国王的椭圆形脸,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会那样干的。’ “‘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问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们理成整齐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烧了他的尸体,他就会死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那么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你想说什么?’现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发给我一手。我看看牌,没有碰它们。 “‘我不知道……’我轻声对她说,‘只是,也许并没有求生意志,并没有顽强……因为很简单,根本没有任何这样的需要。’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流露出一点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迹象。 “‘因为也许他就是不能死……也许他是,而且我们也是……真的死不了?’ “好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那儿看着我。 “‘在那样的状况下还神志清醒……’我最后加了一句,掉过头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在别的状况下也会有知觉呢?大火中,阳光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易,’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害怕了。你没有提防恐惧,不明白恐惧本身的危险性。等我们找到那些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事,那些有知识的、像我们这样在地球上活了几个世纪或不管多长时间的生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他剥夺了。他该死。’ “‘但是他并没有死……’我说。 “‘他死了,’她说。‘没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们跟着我们跑,待在我们身边。不,他死了,还有那个发抖的唯美主义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收起了纸牌,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手示意我把床铺边桌子上的书递给她。那些书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为数不多的吸血鬼传奇记录,是她用来做指南的。这些书里没有英格兰那种疯狂的浪漫史,没有埃德加·爱伦·坡①的故事,没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数描述东欧吸血鬼的文章,却已变成了她的某种类似《圣经》的东西。在那些国家,一旦人们发现吸血鬼,他们真的会烧毁他的尸体,将他的心用桃木钉死,将脑袋割掉。她现在一读起这些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古老的书在它们飘洋过海越过大西洋之前就被反复阅读过,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对神父及学者的描述。而她在计划我们的旅行时,不需要任何纸笔,只要用脑子盘算就行。旅行会立即将我们带离灯火辉煌的欧洲各国首都,去向黑海。在那儿,我们可以在瓦尔纳②登岸,从喀尔巴阡山偏僻的乡村开始搜寻。 ①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恐怖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 ②Varna,保加利亚东北部港口城市。 “对我来说,前景是狰狞而残酷的,我似乎已被它束缚住,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对别的地方和别的知识的向往和期待,而这些克劳迪娅还没能开始理解。这种渴盼的种子多年以前就在我的内心种下,当船驶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海域时,绽开了苦涩的花。 “我希望那海水是蓝的,但它们不是。它们是夜晚的水色。而我又得经受多么大的痛楚啊,使劲回想着在一个年轻人幼稚天真的感觉里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海洋,想着那些被杂乱无章的记忆永远放走了的海水的颜色。地中海是黑色的;意大利的海是黑色的,希腊的海是黑色的;总是黑色的;在黎明前寒冷的短短数小时里,海也是黑漆漆的。当克劳迪娅睡着了,倦于阅读她那些书和满足她吸血鬼的渴望的贫乏资料时,我会放下一盏灯,穿过升腾的蒸汽放下去,直到火焰恰好在水声哗啦的波涛表面燃烧;在那起伏的表面上,除了那盏灯,再没有别的光照亮,那束光的倒影一直伴随着我前行,像一只冷静的眼睛,总是从水深处盯着我,说道:‘路易,你只是在找寻黑暗。这海不是你的海,人类的神话不是你的神话,人类的财富也不是你的财富。’ “‘但是,啊,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旧世界吸血鬼的寻找让我的内心充满怎样的苦楚,那是一种我无可奈何只有品尝的苦痛,就好像连空气也丧失了它的清新。那些夜晚的可怕怪异生物会带给我们怎样的秘密和真相呢?他们生命必然的局限是什么呢?如果我们真的要把他们找出来,我们这被诅咒的又能和那些被诅咒的说些什么呢? “我从没有在比雷埃夫斯①上过岸,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我漫游过雅典卫城,注视着月亮从巴台农神庙②敞开的顶上升起;我也曾照着那些奇伟的廊柱测量我的身高,走在那些死于马拉松战役的希腊人的街道上,听着穿行在古老橄榄树间的沙沙风声。这些是不朽的人们的纪念碑,而不是那些活着的死人的纪念碑;这里有历经了沧海桑田的秘密,而我只是刚刚隐约有所了解。然而,还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弃我们的求索,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改变目的。但尽管我一直立场坚定,我还是反复掂量着我们求根究底的巨大风险,任何一个诚心诚意的问题可能带来的风险;因为答案的代价一定是难以计算的,一个悲剧性的危险。谁又能比我更明白这个呢?我统辖着自身肉体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被我称为人性的东西枯萎灭绝,仅仅构筑了一条无法割断的锁链,将自己牢牢地固固在这个世界里,却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永远的放逐者,有着一颗跳动的心的幽灵? ①Piraeus,希腊东南部港口城市。 ②Parthanon,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被公认为是多利斯柱型发展的顶峰。 “这片海用噩梦和清晰而又痛楚的回忆安抚着我。在新奥尔良的一个冬夜里,当我在圣路易公墓里游荡时,我看见了我的妹妹,年老体衰,抱着一大棒白玫瑰,花刺被一张古老的羊皮纸仔细地包裹着。她低垂着灰白的头,稳步穿过危险的黑暗,走到竖着她哥哥路易的墓碑的坟前。那里并排躺着他的幼弟……路易,死于普都拉大火的那个人,给他的教子,一个她永远不知道的同名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那些花是献给路易的,仿佛他死去还没有半个世纪,仿佛她的记忆如同路易的记忆一样让她心无宁日。哀痛增加了她那种灰白的美丽,哀痛压弯了她纤细的脖颈。当我注视着她时,我没有去触摸她银灰色的发丝,低声说爱她,于是这种爱就不会给她的有生之年添加比悲伤更糟糕的恐怖。我带着深切的悲哀离开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现在我做的梦太多。梦的时间总是太长。在这艘船的囚禁中,在我肉身的囹圄中,从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像我那样与每次的日出合拍。我的心跳因为眼前的东欧山峦而加速,最终,因为这样一个希望而加速——在某个地方我们能在那原始的乡村里找到为什么在上帝之下,这样的痛苦煎熬被允许存在的答案:在上帝之下怎么会被允许开始,以及在上帝之下又该怎样结束。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结束它。而此刻,地中海的海水适时地,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黑海的波涛。” 吸血鬼叹了一口气。男孩的头枕在肘上,右手掌托着脸,迫切的神情和发红的眼睛极不相称。 “你觉得我是在哄你玩吗?”吸血鬼问,漂亮的深色眉毛一瞬间锁结在了一起。 “不,”男孩很快地回答,“这比我问你问题所得到的要多。你会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告诉我所有的事。”他不说话了,看着吸血鬼,好像已准备好听他再次开口。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从他们周围老式维多利亚房子的某个地方传来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男孩抬起头看看通往楼道的门,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房子的存在。有人步履沉重地在老式木地板上走着。吸血鬼并未受到干扰。他向一旁看去,仿佛在又一次将自己和现实分离开来。 “那个村庄。我没法告诉你它的名字;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它距离海岸有数里之遥,然而我们还是独自乘着马车旅行。那样的一辆马车!那是克劳迪娅的主意,乘马车,是我本该预料到的;但这以后,事情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到瓦尔纳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察到她身上的某种变化。我突然明白,她不仅是我的女儿,也是莱斯特的。从我这儿,她明白了钱的价值,但是从莱斯特那儿,她继承了一种花钱的热情。如果找不到我们花销得起的最奢华的黑色马车,她就不准备离开。马车装备了可以坐一队旅行者的皮座椅,而不仅仅是足够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来运送一个精雕彩刻的橡木箱。马车后面吊着两箱那儿的商店里可以提供的最好的衣服。我们疾速行驶着,那两个轻便庞大的轮子和优质的车轴载着车厢,以一种惊人的轻松越过山路。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在那偏僻怪异的乡村里,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只有马匹疾驰的蹄声和马车轻微的吱呀声。 “那是一个古怪的乡村。孤寂、黑暗,偏远的乡村时常是黑暗的;乱云遮月时它的古堡和废墟变得朦胧晦暗,因此在那几个小时里我感到一种在新奥尔良时从未曾体验过的不安。那里的人也无法让我安心。我们毫无遮掩,迷失在他们小小的村舍间,而且不断意识到待在他们中间使我们处于严峻的危险之中。 “在新奥尔良杀人永远不需要掩饰,热症瘟疫和犯罪的肆虐——这些事总是在那儿和我们竞争,而且更胜一筹。而在这里,我们必须费尽心机让捕杀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因为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也许他们会觉得新奥尔良拥挤的街道很吓人,可他们完全相信死人的确会行走、会吸活人的血。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吸血鬼、恶魔。而我们很容易招致最轻微的流言,因此不想在任何情况下亲手制造出谣传。 “我们独来独往,来去匆匆,花钱大手大脚,竭力想在我们外表的掩饰下得到一种安全。我们发现吸血鬼实在是小酒馆炉火边一个俯首皆是的通俗话题。在那儿,我的女儿靠着我的胸口安稳地睡着,而我总是能在农民或是客人中间发现什么人的德语说得足够好,偶尔甚至会是法语,可以和我讨论那些熟悉的传说。 “但是终于,我们到了将成为我们行程中一个转折点的村庄。我一点也不欣赏那趟旅行,无法享受那空气的清新、夜晚的清凉。即使是现在,我讲起它来时还有一丝微弱的颤栗。 “那一夜之前我们是待在一间农舍里的,因而没有听到任何新的消息——只看见那地方荒凉的景象。因为我们到那儿时,天色还不算晚,还没有晚到小街上的店铺都要上门板、或是只留有一盏若明若暗的灯在酒店宽敞的马车道前摇荡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将我们拒之门外。还有别的一些迹象说明有些事情不对头。一扇关闭的商店窗户下的一小盆干花、一只在院子中心前后滚动的拥。这个地方有种像是被瘟疫围困住的城池的景象。 “但当我把克劳迪娅放到马车边压实的泥地上时,我看见酒店门下的一线光亮。‘把你斗篷的帽子戴起来,’她快速地说道,‘他们来了。’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人影身后留下的极狭小空间里的光,随后我看见马车灯的光线在她眼中闪烁。 “‘我要一个过夜的房间,’我用德语说,‘我的马需要喂料,非常需要!’ “‘夜晚不是赶路的时间……’她用一种特别的、单调的声音对我说,‘而且还带着一个孩子。’当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身后屋子里的其他人。我听见他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还有火焰劈啪的闪亮。我能看见的人大多数是农民,围聚在火炉旁,除了一个打扮和我差不多、穿着剪裁考究的大衣的男人。他肩上披着一件外套,但是有些衣着不整而且衣衫破旧。他的红发在炉火的映照下发着光。他是个外国人,像我们一样。他是唯一没有在看着我们的人。他的头微微有些摇动,好像喝醉了酒。 “‘我女儿累了,’我对那女人说,‘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她把脸转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路易,大蒜,门上还有十字架!’ “我还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是一个小十字架,铜制的耶稣身体被钉在木头上,周围有一圈大蒜围着。新的花圈和旧的缠结在一起,那上面的花瓣已经枯干了。女人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很犀利地看着我。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的精疲力竭;她的眼珠发红,紧抓着胸前披巾的手在颤抖着,黑发完全不成样子。我又向前踏近几步,走到快到门槛的地方。她突然猛地一下把门大开,似乎她刚刚决定要让我们进去。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说了一个祈祷词。尽管我不懂斯拉夫语,但是我能确定她是祷告了一声。 “那矮小、低梁的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女人,靠着粗糙的镶木板墙,在长凳上,甚至在地上坐着,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集合在这儿了。有一个孩子在一个妇人的腿上睡着了,另外一个孩子睡在楼梯上,被包裹在毯子里,双膝蜷缩着搁在一层楼梯上,双手垫着头靠在紧挨着的上一层楼梯上。到处都钩钩钉钉挂着大蒜,和那些煮锅水壶放在一起。炉火是唯一的光线,在那些注视着我们的人的僵硬的脸上投射下变了形的阴影。 “没有人动弹、让位给我们坐下或是招呼我们任何东西。最后还是那女人用德语和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她用那遍布血丝、神色慌乱的眼睛盯着我,而后脸色变柔和了。她告诉我,她会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为我照亮,但是我必须抓紧,而且得把孩子留下。 “但是还有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察觉到在燃烧着的木头和美酒浓烈的芳香下有着的一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手紧紧按着我的胸口,看见她的小手指指着楼梯下面的一扇门。气味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我回来时女人已经替我准备好一杯酒,还有一碗肉汤。我坐了下来,克劳迪娅坐在我的膝上。她的头转过去冲着那扇神秘的门。所有的眼睛都像先前一样紧盯着我们,除了那个外国人。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轮廓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憔悴的外貌好像是某种感情折磨造成的。实际上,他有着一张削瘦但是清秀的脸,浅色、略带雀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他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炉火,好像正在和它说话。火光中,他的眼睫毛和眉毛都映成了金色的,使他看起来有种非常无邪的、率直的表情。但是,他沉浸在哀痛里,心潮起伏而且醉醺醺。蓦然地,他转过来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