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不成了。可他们在去找这位军官之前不会先来见见您吗?”“我不知道,我想会的吧。我已经让人告诉他们中的一个,说我今晚留在这儿,我要给他教训教训。”“但愿您从现在起到他来之前能听进道理;请允许我陪在您的身边吧,”莫雷尔温情脉脉地请求道。这正中德·夏吕斯先生的下怀。但他开始不肯让步。“您想在这里实行‘爱得深,惩得严”的谚语,那您就错了,因为我爱得深的是您,而我准备严惩的,即使在我们闹翻之后,却是那试图卑鄙无耻地给您造成伤害的人们。他们竟敢问我,象我这样的人,怎样会同你们这一类出身无门的小白脸交往,直到现在,针对他们这种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远房亲戚拉罗什罗富科的名言给予回击:“这是我乐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这种乐意,可能变成我的最大乐趣,并不因为您的青云直上而贬低了我。”说到这里,他趾高气扬几乎发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TanGtusabunosplenbor!①屈尊不是沦落,”--------①拉丁语,意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尽荣华。”得意忘形之后,他更为冷静地说:“起码,我希望我的两个对手,尽管他们的地位不相称,但他们应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以无愧地让他们流这样的血。在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报,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对我怀有一点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骄傲地看到,由于您的缘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战的脾气,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现在我明白了您是个小坏蛋),我象老祖宗那样说:“死我即生’。”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不仅仅是出于对莫雷尔的爱,而还出于好争好斗,他幼稚地以为,好争好斗是祖上遗风,给他那战斗的思想带来多大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开始只是为了把莫雷尔骗来而阴谋策划的这场决斗,现在要放弃掉,他未免感到遗憾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争斗他不认为是自告奋勇,与著名的盖尔芒特王室总管一脉相承,然而,若是换一个人,同样赴决斗场的举动,他又觉得是倒数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觉得那场面才叫棒呢,”他坦诚地对我说,每个字眼的音调都很讲究。“看看《雏鹰》里的萨拉·贝尔纳①,是什么东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内—絮利②呢?把把。那事要发生在尼姆的决斗场,最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罢了。观看皇室的直系族亲争斗,与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么东西?”只这么一想,德·夏吕斯先生便高兴得按捺不住,开始做起第四剑式的招架动作,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里哀的戏,我们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边拉,生怕初次交锋就伤了对手,医生和众证人。“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的场面!您正好认识埃尔斯蒂尔先生,”他对我说,“您应当把他带来。”我回答说,他现在不在海边。德·夏吕斯先生暗示可以给他拍电报。“噢,我说这话是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语便补充道。“对一位大师—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师—来说,把一个这样的家族中兴的典范画下来,肯定然而,若说德·夏吕斯先生一想到要进行一场决斗便兴高采烈,尽管一开始他就认为这一场决斗完全是虚构的,那么莫雷尔,想到那阵阵风言风语就胆战心惊,这些风言风语,加上决斗的传闻,不啻火上添油,必从军团“乐队”一直传到贝尔热教堂。他仿佛已经看到,本“等级”的人已人人皆知了,于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恳求德·夏吕斯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指手划脚,陶醉在决斗的意念里。莫雷尔苦苦哀求男爵允许他寸步不离开他,直到大后天,即设想决斗的那一天,以便厮守着他,尽一切可能使他听进理性的声音。一个如此多情的请求终于战胜了德·夏吕斯最后几分犹豫。他说他将设法找到一个脱身之计,将推迟到大后天作出最后的决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吕斯先生懂得,以这种方式,至少可以留住两天夏丽,并充分利用这两天时间,要他作出今后的安排,作为交换条件,他才放弃决斗,他说,决斗是一种锻炼嘛,而锻炼本身就令他兴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锻炼的机会岂有不遗憾之理。也许在这方面他是诚实的,因为,一提到要同敌手比剑交锋或开枪对射,他总是兴致勃勃准备赴战场。--------①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悲剧女演员,以主演《茶花女》和《雏鹰》著称。②穆内—絮利(1841—1916),法国悲剧演员,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戈达尔终于来了。尽管姗姗来迟,因为他巴不得充当证人,但由于他过于激动,一路凡有咖啡店或农庄,他都要停下问路,请求人家告诉他“100号”或“小地方”在哪里。他一到那里,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间孤立的房间去,因为,他觉得夏丽和我不参加会晤更符合规则,而且他极善于给随便一间房间规定临时的职能,诸如御座厅或评议厅之类。一旦独自与戈达尔在一起,便对他热烈道谢,向他声明,似有这样的可能,重复的话实际上并没有坚持,又称,在这种条件下,请大夫提醒第二位证人,事变已视为了结,除非事态恶化。危险排出了,戈达尔却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发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导师,其医术在当时誉盖全行,第一次参加法兰西学院院士角逐,仅以两票之差落选,便来个逆来顺受,与当选的竞争对手握手。于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决问题的气话硬是咽了下去,他虽然是世上最胆怯的人,却也嗫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过的,但连忙改口,说这样更好,这一解决办法使他很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对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给我父亲整理外套衣领,尤其象一个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见他将自己的椅子挪得紧挨着大夫的椅子,顾不得对大夫有多么反感了,他不仅没有肉体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肉体上的反感,俨然以盖尔芒特老爷派头,而不是以同性恋者的姿态,过来与大夫道别,拉起他的手,亲热地爱抚了一阵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马的嘴脸,给它点甜头吃。但是,戈达尔虽然从未露过声色让男爵看出,他很可能听到过男爵道德方面的风言风语,但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阶级的组成部分(甚至,惯于用词不当,口气最为严厉,他谈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内室男仆时说:“难道不是男爵的情妇?”),他对这些人物很少体验,心想,这样摸手是即将进行强奸的前奏,为了得手,决斗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他因此被人拉进了陷阱,让男爵带到这间孤立的沙龙里,他将不得不逆来顺受。他又不敢离开椅子,吓得他屁股动弹不得,恐怖地转动着眼珠,好象落进一个野蛮人之手,搞不清楚这野蛮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终于,德·夏吕斯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并索性客气到底:“您同我们一吃点东西吧,象大家说的,过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来一杯烧酒咖啡,这种饮料,现在简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戏里和东锡埃尔的咖啡馆里才能喝到。一杯‘烧酒咖啡’很适合此地此情,不是吗,您以为如何!”“我是戒酒团的主席,”戈达尔回答说,“万一有一个江湖医生路过,人家就会说我不以身作则。OsbominGisublimededitcoclumquetueri①”,尽管这风马牛不相及,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因为他肚子里的拉丁语录少得可怜,但却足以使他的学生叹服不已。--------①拉丁语,意为“唯有人才有理想”。德·夏吕斯先生耸耸肩,又将戈达尔带到我们身边,来之前,他要求戈达尔严守秘密,这秘密对他尤为重要,因为这次流产决斗的动机纯粹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就一定不能让它传到被传到被无端牵连进本案的那位军官的耳朵里。正当我们四人喝咖啡时,戈达尔夫人站在外面的门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吕斯先生在门内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却走了进来,向男爵问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给女总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部分象国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赶时髦的人不愿让一位逊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边来,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乐意与朋友们在一起,却不愿受到打扰。戈达尔夫人只好站着同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说话。但也许是因为礼貌,这个人们还得讲究的东西,它并不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专利,可以一下子启迪并指引最迟钝的脑瓜豁然开窍,抑或是因为,戈达尔对妻子欺骗太多,此时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护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见大夫突然紧蹙眉头,我从来没看他这么干过,他也不请教一下德·夏吕斯先生,便自作主张道:“呶,莱翁蒂娜,别站着呀,坐下吧。”“不过,我是不是打扰您了?”戈达尔夫人羞怯地问德·夏吕斯先生,此公听大夫的口气不禁一惊,什么也没回答。这第一次,戈达尔没给德·夏吕斯先生回答的时间,再次自作主张:“我叫你坐下。”过了一会儿,大家散去,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说:“这件事情的结局比您要求的还要好,从整个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结论,您不会做人,您服兵役结束时,我亲自把您带给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尔给小多比。”男爵说着微笑起来,神色威严,那种喜悦,莫雷尔似乎不与之分享,因为想到如此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洋洋得意将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尔当作多比的儿子,并将想到这句话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试探试探,想知道莫雷尔是否如他所愿,同意与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爱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见、要不就是装着看不见小提琴家撅着的嘴脸,因为,让小提琴家一个人呆在咖啡店之后,他面带骄傲的微笑对我说:“您注意到了没有,当我将他比作是多比的儿子时,他是多么高兴?这是因为,由于他生性聪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后他将在其身边生活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他的生身父亲可能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丑陋的奴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么骄傲地重新抬起了头!他一旦感到明白过来有多高兴!我肯定他每天必挂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献出真福大天使拉斐尔为您的虔诚信徒多比当向导,进行一次漫长的旅行,答应我吧,答应您的虔诚信徒们,永远受到他的爱护,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着说。坚信他有朝一日会在上帝御座面前占据一席之地,“他自己就会明白,而且暗暗为此而庆幸呢!”可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正相反,幸福并没有使他闭上嘴巴)没注意到几个人走过,他们转过头来,以为遇上了一个疯子,举起手,独自拚命喊了起来:“哈利路亚①!--------①系希伯来文Hallèlùyàh的音译,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上帝!”这次和解只是暂时解除一下德·夏吕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尔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参加军事演习,弄得德·夏吕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说话,莫雷尔不时给男爵来信,失望而委婉,说他不骗他,他活不下去了,因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说了,那十有八九也是虚构出来的。就钱本身,德·夏吕斯先生本愿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这会给夏丽提供摆脱自己同时得宠于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绝了,拍去的封封电报口气干冷,言辞严厉。当他证实了电报产生的效果时,他倒希望莫雷尔跟他彻底闹翻,因为,他以为,事情或许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识到了这一不可避免的关系中会产生的种种麻烦事。然而,一旦莫雷尔杳无回音,他又睡不着了,一刻也不得安宁,的确,有多少事情,我们历历在目,却不识其本来的面目,有多少内部的、深层的现实向我们隐藏着真相。于是,他对致使莫雷尔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谬形成种种猜测,并加以种种形式,轮番使之与许多专有名词相联系。我以为,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尽管在这个时期,他的自视高雅势头减弱,而是男爵对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却越见高涨,至少已经迎头赶上,若说尚未超过的话。)应当怀着某种怀旧之情回想起上流社会聚会那色彩缤纷的优雅的旋风场面,在风头上,红男绿女追求他,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们无私的欢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想“骗他一下”,没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并为此去自找灭亡,假如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话。我认为,那时候,也许因为他仍然停留在贡布雷时代,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封建的骄傲与德国人的自大相嫁接,他应当感到,人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一位仆人的精神情夫,应当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总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总是信任他们。小火车的下一站是梅恩维尔,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关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插曲。在讲它之前,我应当声明,在梅恩维尔停留(有人将一个风流来客带到巴尔贝克,来客怕给人添麻烦,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过一会儿要讲的场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来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车上,总觉得“大饭店”远了一点,但是,又由于在巴尔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滩上那种蹩脚的别墅,因为来客向来追求豪华和享受,也就顾不得路远了,待到火车在梅恩维尔停站时,忽然看到一座豪华大饭店矗立在眼前,无论如何没想到这竟是一家妓院。“别往前走了吧,”他断然对戈达尔夫人说,戈达尔夫人是公认的讲求实际,肚里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这种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尔贝克呢?那里不一定比这里强。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断定里面起居设备一应俱全;我一定能把维尔迪兰夫人请到那里去,因为我打算,礼尚往来嘛,举行几次小聚会欢迎她光临。免得她走那么多路,除非我住在巴尔贝克。我觉得这样做对她,对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亲爱的教授。里面应该有沙龙,我们可以把这些女士们请到沙龙来。就我们之间说说,我不明白,维尔迪兰夫人为什么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这儿来。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样的旧房子,这儿更有益于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湿,况且也不干净;他们家没有热水,不是什么时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觉得,梅恩维尔要舒适得多。维尔迪兰夫人完全可以在这儿尽地主之谊。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戈达尔夫人,难道您不愿意同我一块下车吗?我们得快点,因为火车很快就要开了。在这座楼里,您为我掌舵,它将属于您,您应当经常来走动走动才是。这环境一切都非您莫属了,”大家都有难言之苦让不幸的来宾住口,更无法阻止他下火车,他,生性固执,尽说些不合时宜的蠢话,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直到大家对他把话说死了,不管是维尔迪兰夫人也好,还是戈达尔夫人也好,她们是绝对不会去那里看他的。“不管怎样,我要在这儿选个安家之所。维尔迪兰夫人只要给我往那里写信就是了。”关于莫雷尔的回记与一次性质更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关。当然有别的插曲,但我在这里,随着小火车一站站停车,列车员唱站东锡埃尔,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维尔,等等,只想提提小海滩和驻军引起我回忆的事情。我已经谈到梅恩维尔,以及因有这家豪华妓院它才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妓院刚建不久,并不是没有引起家庭母亲的抗议,但都没有用。但在讲述我记忆所及,梅恩维尔有哪些事情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还要说明两者间的不相称(我下面还要深谈),一方面是莫雷尔强调一定时间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这些时间做的事情又毫无价值。他对德·夏吕斯先生作了另一种解释,其中同样存在着比例失调。莫雷尔对男爵要冷落的把戏(可以没有风险地照要不误,考虑到他的保护人的宽大为怀),比如,当他单方面想晚上去给人上课或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时,他总是面带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这么几句话:“再说,这样我可以挣到四十法郎。这可不是小数目。让我去上课吧,您晓得,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没有您那样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过,该挣点钱了。”莫雷尔想给人上课,不完全是不老实。一方面,说钱无黑白之分是错误的。用一种新办法挣钱就可以使肮脏旧币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课所得,临走时一个女学生交给他的两个路易,就可能产生一种不同的效果,跟从德·夏吕斯先生手里施舍下的两个路易大不一样。再说,最富有的人也会为两个路易奔波几公里,如果换成一个仆人的儿子,那就可以为两个路易跑几古里①。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每每对上提琴课的真实性大惑不解,那是因为乐师常常提出另一种借口,这种借口从物质利益观上看完全是无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议的。莫雷尔情不自禁要进行一种生活亮相,说心甘情愿也罢,说无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隐晦的忧郁,以致只有一部分让人看清面目。有一个月时间他听凭德·夏吕斯先生支配,其条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为他想继续跟班上代数课。上完课来看德·夏吕斯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代数课有时拖到很晚才结束。“甚至后半夜二点以后?”男爵问道。“有几次。”“可代数看书照样可以很容易学会。”“甚至还更容易,因为课堂上我听不大明白。”“那么?再说代数对你毫无用处。”“我很喜欢这东西。这可以消除我的忧郁症。”--------①一古法里约合四公里。“这不可能是代数导致他要求夜间请假吧,”德·夏吕斯先生思忖道。“他会不会与警察挂上了钩?”但不管怎样,莫雷尔不顾人家提出异议,总算保住几个小时的晚归权,或以上代数课为由,或以教小提琴课为借口。有一次,两种理由都不是,而是盖尔芒特亲王来海滨几天,拜访卢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这位乐师,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让他更多地了解自己,给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维尔的妓院过了一夜;这对莫雷尔是双重的乐趣,既得到了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施舍,又得到烟花簇拥的淫乐,身边的妓女们一个个赤裸着棕色的乳房。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对所发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点作何感想,当然不是对诱色者而言。德·夏吕斯先生妒火中烧,为了弄清那位诱色者的来历,他打电报给絮比安,两天后絮比安来了,而且,第二星期刚开始,莫雷尔就宣称回不来了,男爵便问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负责收买妓院的鸨母,争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来,潜入现场。“一言为定。我来管这件事,我的小唠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们不理解,德·夏吕斯先生精神上受到这种不安的折磨,并因此一时见多识广起来,究竟达到何等程度。爱情就这样造成思想上的地层崛起运动。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情里,几天前,还颇象一片坦坦荡荡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遥远的地方,也不可能发现地表上有一个主意存在,顷刻之间拔地而起一群山脉,坚如顽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个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运走,而是就地精雕细刻,形成规模壮阔的巨型群雕,愤怒,嫉妒,好奇,羡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爱情纷纷忸怩作态。然而,莫雷尔本该不在的那天晚上终于来临了。絮比安的使命马到成功。他和男爵约在夜十一点来,然后有人把他们藏了起来。穿过三条街,才到这富丽堂皇的妓院(人们从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赶到这里),德·夏吕斯先生踮着脚尖走路,放低嗓音,请求絮比安说话小声点,唯恐莫雷尔在里面听到他们的动静。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本来对这类地方就很不习惯,他蹑手蹑脚一进入门厅,一下子竟吓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卖行还热闹。他嘱咐围在他身边的侍女们说话小点点,但毫无用处;更何况她们的声音早被一位老“监管”的拉客拍卖的喊叫声所掩盖,只见女监管头戴深棕色假发,脸上碎裂着公证人或西班牙牧师特有的一本正经的皱纹,她指挥各道门轮番开开关关,就象人们在控制车辆交通,每一分钟都要发出雷鸣般的口令:“把先生带到28号,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门打开,这两位先生要见诺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龙等他们。”德·夏吕斯先生惊慌失措,简直象外省的乡巴佬穿越大马路;不妨打个比方,其渎圣程度远不及古利维尔老教堂门厅柱头上表现的主题,年轻侍女们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复着女监管的命令,犹如人们听到乡村小教堂唱诗班的学生们响亮的背诵教理。他害怕极了,德·夏吕斯先生,他,在过道上,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听见动静,以为莫雷尔就依着窗口,听着宽阔的楼梯上的嗷嗷呼叫,难道不会同样可能胆战心惊吗?其实,大家晓得,楼梯上有什么动静,在房间里是一点也看不见的。终于,他结束了耶稣般的受难历程,找到了诺埃米小姐,她本应该把他们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来,然而,开始时,却把他关在一间高费用的波斯沙龙里,从沙龙里往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告诉他,莫雷尔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后,人家就带这两位旅客到一间透明的沙龙去。此间,由于有人叫她,她就象在故事里似的,说为了让他们消磨时间,答应给他们送一名“聪明的小娘子”来。因为,她呀,人家唤她有事。“聪明的小娘子”穿着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脱掉,德·夏吕斯先生连忙求她千万不可造次,于是她叫人取香槟酒来,每瓶四十法郎。而实际上此时莫雷尔正同盖尔芒特亲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装着弄错房间的样子,闯进了一间香房,里面有两个女人,她们连忙让两个先生单独呆着。德·夏吕斯先生对此全然不知,他咒骂起来,要去开房间的门,要人再次把诺埃米小姐喊来,诺埃米小姐听说聪明的小娘子告诉德·夏吕斯先生有关莫雷尔的细节与她亲自告诉絮比安的细节不相吻合,便叫她滚蛋,马上派一个“温柔的小娘子”来取代聪明的小娘子,可“温柔的小娘子”也没让他知道更多的底细,却对他说,春宫是严肃认真的,并且,她也如法炮制,要了香槟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诺埃米小姐叫来,诺埃来小姐对他们说:“是的,是拖的时间长了点,这些娘子摆了点架子,他不象要搞点什么名堂。”最后,经不住德·夏吕斯先生软硬兼施,诺埃米小姐请他们放心,他们的等待不超过五分钟,然后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这五分钟一拖就是一小时,诺埃米小姐这才蹑手蹑脚地带着气得发晕的德·夏吕斯先生和愁眉苦脸的絮比安来到一道微启的门前,对他们说:“你们将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时候,并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个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们讲团队生活呢。”终于,男爵可从门缝里往外看,也可以通过镜子看。但一种致命的恐怖给他予沉重的打击,致使他身子往墙上靠去。这分明是莫雷尔,他就在面前,仿佛是异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灵验,莫如说这是莫雷尔的影子,是莫雷尔的木乃伊;不象是拉撒路①那样复活了的莫雷尔,而是莫雷尔显圣,莫雷尔的鬼魂,是莫雷尔亡灵复归或被召回到此间房子来(在房间里,墙壁和长沙发,无处不在重演巫术的象征),莫雷尔离他仅有几米远,侧影在目。莫雷尔仿佛已经死过,黯然失色;在这一个个娘们中间,他同她们似乎玩得极其开心,弄得面无人色,被凝固在人为的静止之中;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槟酒,他那无力的胳膊慢慢试图伸出去,可又无可奈何地落了下来。此情此景令人产生模棱两可的感觉,仿佛一种宗教在谈论永生,但听其意思,却是指并不排斥虚无的某种东西。只见娘儿们一个接一个向他提问题:“您瞧,”诺埃米小姐悄悄地对男爵说,“她们同他谈他在团队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说着,她笑了——“您满意吗?他很平静,对不对,”她接着说,好象她是在说一位临死之人。女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但莫雷尔死气沉沉,无力回答她们。甚至连喃喃说一句话的奇迹都没有发生。德·夏吕斯先生只迟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时言行拙笨,便是因为委办的秘事火势的外烧,薄纸是包不住的,抑或是这班娘儿们生性爱嚼舌头根,要不就是因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尔,说有两位先生,不惜付重金来看他,于是人家让盖尔芒特亲王摇身一变,混作三个脂粉出去了,却把可怜的莫雷尔留下,只见莫雷尔战战兢兢,吓得浑身瘫软了,若说德·夏吕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话,那么,他,则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惊恐万状,话都说不出来,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稳掉到地上。--------①拉撒路,希腊文Lá3are的音译,《圣经》故事里的人物。相传耶稣在耶路撒冷传教时,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稣的好友,又是马利亚(与圣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后,耶稣使他复活。然而,故事的结局对盖尔芒特亲王也并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吕斯先生看见他,他为自己的倒霉事而恼羞成怒,也没去追究谁是罪魁祸首,反而哀求莫雷尔,却一直不肯让对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与他约好第二天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小别墅里相会,尽管他在那里住的时间可能很短。他也是旧习难改,这种怪习惯我们曾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已经领教过的,他在别墅里装饰了大量的家族纪念品,以便有在外如归的感觉。于是第二天,莫雷尔提心吊胆,五步一回头,生怕被德·夏吕斯先生跟踪监视,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过往行人,最后才溜进了别墅。一个仆人让他进入沙龙,并对他说,他就去禀告先生(其主子已嘱咐他不要道破亲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怀疑)。但是,正当莫雷尔一个人干等着,想从镜子里照照他的头发是否弄乱时,好象出现了幻觉。在壁炉上,一张张相片,小提琴家却认得出来,因为他在德·夏吕斯先生家里看到过,他们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卢森堡公爵夫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吓得直发愣。与此同时,他发现了德·夏吕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后一点。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尔,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尔吓得疯了一般,从开始的那阵惊恐中清醒过来,以为这是德·夏吕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让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验他是否忠实,他连蹦带滚,几下子就下了别墅的台阶,拔腿就往马路上跑,待盖尔芒特亲王(原以为让一个萍水相逢的熟人进行必要的实习,并不是未曾想到这样做是否谨慎,那个人会不会有反意)进入沙龙,连一个人影也找不着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枪,同仆人一起,把整个屋子搜查了一遍,别墅并不算大,小花园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伙伴不翼而飞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莫雷尔这个歹徒躲逃保命,好象亲王还要更歹毒似的。莫雷尔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团始终难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见到盖尔芒特亲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吕斯先生反因祸得福,免除一桩令他绝望的不忠行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耻,更想象不到是怎样报的仇。但是,人家对我讲述过的有关此事的回忆已被别的往事所取代,因为小铁道重开“老爷车”,继续在下面各站对旅客们送往迎来。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时候见皮埃尔·德·维尔朱先生上车,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过一个下午,皮埃尔·德·维尔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们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个穷贵族,但出身极其高贵,我是通过康布尔梅一家才认识他的,不过他同康布尔梅一家往来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几近穷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费”,对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见阿尔贝蒂娜的那些日子里,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要邀请他到巴尔贝克来。白面书生,一副蓝眼睛富有魅力,说话精巧雅致,表达尽善尽美,只见他两片嘴唇一动,妙语连珠,他最爱谈当年他显然领略过的贵族生活的阔气,也爱谈家谱的来龙去脉。由于我问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么玩艺儿,他谦卑一笑告诉我:“这是一株青葡萄。”他怀着品酒师的愉快又补充道“我们的纹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征性的,因为鄙人姓维尔朱①——绿色图案纹章的枝叶。”但我认为,倘若在巴尔贝克,我只让他喝酸葡萄汁,他定会感到失望的。他喜欢喝最名贵的酒,无疑是因为落泊,因为对所失了如指掌,因为他养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为过分夸大自己的偏爱。因此,当我邀他到巴尔贝克吃晚宴时,他点起菜来总是食不厌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点,喝得更是过了头,只见他指示这个去把酒温了,其实这类酒本来就非温不可的,又见他指使那个去把酒冰镇了,而那类酒本来就应当冰镇。饭前饭后,他要一瓶波尔图葡萄酒或白兰地,都要点明酿造日期或编号,就象他是在为一块侯爵领地竖牌子,别人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却是行家里手。--------①法语意即“青葡萄”。对埃梅来说,我是一位理想的顾客,因为,当我每次招待这种特等的晚宴时,他都非常高兴,只听他对跑堂伙计喝道:“快来,备二十五号桌!”他甚至不说“备”,而说“给我备”,仿佛是他请客似的。又因饭店侍应部领班的语言与一般领班、副手、店员等人的语言不尽相同,我提出要算帐时,领班便反复挥动反手劝导,好象要安抚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马似的,对跑堂伙计说:“别太急了(去算帐),要心平气和,十分心平气和。”正当伙计带着这份帐单要走时,埃梅恐怕他的嘱咐得不到准确执行,便又把他叫回来:“等等,我要亲自去算帐。”我对他说这没什么关系时,他便道:“我有这样的原则,就象俗套话里说的那样,不应该敲顾客的竹杠。”至于经理,他看我的客人衣着简朴,总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陈旧(假如他有办法的话,恐怕没有人比得上他那讲究华装丽服的穿戴艺术,简直可以同巴尔扎克笔下的风流人物相媲美),但经埋看在我的面上,远远地审视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准备停当,并使了一个眼色,叫人给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垫一小块木片。并不是他不会象别人那样亲自动手干,虽然他隐瞒他早先也是干过涮洗餐具的营生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一天,他亲自动手切火鸡。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动起手来,怀有一种神圣的威严,在离餐具柜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圈侍从伙计,他们围在那里,与其说是学习本领,倒不如说是做给人家看看,一个个赞叹不已,几乎都惊呆了。经理看着他们(同时,一个慢动作刺向供品的胁部,眼睛充满崇高的使命感,盯住伙计们不肯移开,非从他们脸上看出几分庄严的表情不可),但他们毫不领会。祭司竟然没发现我当时不在场。待他知道后,这使他很懊恼。“怎么,您没看到我亲自切火鸡?”我回答他说,时至今日,我还未能看到罗马,威尼斯,西埃纳,普拉多,德累斯顿博物馆,印第安人,《费德尔》中的撒拉,我知道顺从,并准备在我的单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鸡这一项。用悲剧艺术(《费德尔》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会的比方,因为我告诉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里,大戈克兰同意演艺徒的角色,这种角色在台上只有一句台词,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一回事,我为您感到遗憾。我什么时候再切一次?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场战争才有的事。”(确实遇到停战才又切了一次。)打这一天起,历法变了,人们这样计算:“那是我亲自切火鸡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经理新切火鸡八天以后。”就这样,这次火鸡解剖就成了与众不同历法的新纪元,好象是基督诞辰,或是伊斯兰教历纪元,但它却不具有公元或伊斯兰教历的外延,也不能与它们的经久实用相提并论。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恼,既因为不再有高头大马,失去了美味佳肴,也因为只能与那些竟认为康布尔梅和盖尔芒特是一家的人们来往。当他发现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现在自称勒格朗·德·梅塞格里斯,在那里没有任何种类的权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德·克雷西先生便产生了一种被感染的快乐。他的姐妹理解地对我说:“我兄弟能同您交谈,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自从他发现,竟然有人知道康布尔梅的平庸和盖尔芒特的高贵,发现大千世界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确实存在在人间,他就象这样一个人,全世界所有图书馆都烧为灰烬之后,在一个完全愚昧无知的种族高升之后,一个拉丁语学者听到有人为他念诵贺拉斯的诗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要在生活中站稳脚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车,无不问我说:“我们的小聚会定在何时?”这可以说是食客的贪婪,也可以说是博学者的知味,因为他把巴尔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谈的机会,所谈论的问题,对他来说简直如数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别的任何人谈,在这方面,我们的聚会与联盟俱乐部,珍本收藏协会定期的特别丰盛的晚宴有类似的地方。有关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谦卑的,并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头衔的英国家族在法国的一脉相传的分支。当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传人时,我就告诉他,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侄女嫁给一个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国人,并对他说,我想,他与他毫无关系。“毫无关系,”他对我说,“别的也一样——何况,尽管我家名气没有这样大——许多美国人叫蒙哥马利,贝里,钱多斯或卡贝尔,但却与彭布罗克,白金汉,埃塞克斯家族没有关系,或者与贝里公爵没有关系。”我几次都想告诉他,以便让他高兴高兴,我认识斯万夫人,她作为轻佻的女人,过去曾以奥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虽然阿朗松公爵对人家与他谈论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会生气,但我感到我与德·克雷西先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程度。“他出身于一个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对我说。“他的姓是塞洛尔。”他补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维尔之上的老城堡,简直不能住人,并说,虽然当时富极一时,但现在已破败不堪、修不胜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铭言依然可见。我觉得这条铭言很美,当年实行这一铭言,兴许是适应巢居空谷的猛禽跃跃欲试的焦躁心理,早就该离巢鼓翅雄飞了,而今天实行这一铭言,也许是关注没落,在这居高临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静之地,期待将至的死亡,的确,正是在这双重意义上,这条铭言与“识时”塞洛尔的姓相映成趣,这条铭言是:勿识时①。在埃尔默侬维尔站,有时候,德·谢弗勒尼先生上车,布里肖告诉我说,象加布里埃尔大主教阁下一样,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尔梅家的亲戚,因为这个,而且错误评价了他们风雅,康布尔梅家才不时请他来费代纳,但只是在他们已经没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时候。他一年到头生活在博索莱伊,德·谢弗勒尼比康布尔梅一家子更土气。因此,他去巴黎过几星期,没有一天浪费掉,“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以致达到这样的程度,五花八门的节目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过,往往弄得他有点头昏眼花,当人家问他是否看过某出戏时,他竟有时候连自己也没把握了。但这种糊涂并不多见,因为他认识巴黎的事物,带有巴黎稀客少见多怪的仔细。他常推荐我去看“新东西”(“这值得一看”),不过他只是从新鲜好看度良宵的观点才认为“新”的,而不懂从美学观点看问题,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些“新东西”往往在艺术史上的确可以构成“新东西”。这样,他无论谈论什么,老是停留在一个平面上,他对我们说:“有一次,我们去喜剧院,但节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②这没什么意思。贝里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别的戏。相反,在体育馆,人家演《领主夫人》。我们去看了两次;别错过机会,这值得一看;演得妙极了;您看得到弗雷法尔,玛丽·马尼埃,小巴隆这样的演员。”他甚至向我列举一些我从来未曾听说过的演员姓名,他在演员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盖尔芒特公爵那样称呼别人,盖尔芒特公爵总是以拿腔拿调的蔑视口气谈起“吉费特·吉尔贝小姐的歌曲”和“钱戈先生的经历”。德·谢弗勒尼先生可不用这种腔调,他说起戈纳里亚和德埃里,简直象他在谈论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一般。因为在他心目中,对待演员就象对待巴黎的一切,贵族表现傲慢的欲望已被外省人显露亲热的欲望打败了。--------①法语Saylor(塞洛尔)音谐“Saisl’heure”,意为“识时”;而铭言意为“不识时”,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②《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五幕歌剧,德彪西作曲。1902年初演于巴黎,剧情取自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剧。记得我在拉斯普利埃与“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费代纳,人们仍然称德·康布尔梅家为“新婚之家”,尽管他们的新婚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晚宴过,老侯爵夫人就给我写一封信,她的信笔迹哪怕是混在千万封别的信里我也可以认得出来。她对我说:“把您的优雅的——妩媚的——可爱的表妹带来吧。这将是一种狂喜,一种愉快”,她的话始终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渐强音,那是肯定无疑的,以至于我终于改变了“渐弱”的性质的看法,以为这种“渐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并从中发现了圣伯夫那种怪异的修辞爱好——被纳入上流社会的范畴——这种爱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词汇搭配法则,对较为常用的短语——加以变异。两种手法,无疑是不同教师教出来的,在这一书信体中适成鲜明的对比,第二种手法使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以下行音阶使用多种形容词,避免以完美的和谐收尾,从而弥补这些形容词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儿子或她的堂表姐妹们使用时,我倒倾向于这种看法,就是在这些逆向渐强用法里,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刻意讲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笔触。因为在整个家族里,乃至最远的亲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娅姑妈,三个形容词的规则大受提倡,一种热情说话换气法也颇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统里去了;在家族里,如果有一个小姑娘,从小开始,说着话就要停下来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浓汗毛,从而决心培养她可能生来就具有的音乐禀赋。康布尔梅一家与维尔迪兰夫人的关系比起与我的关系很快就由于种种原因而显出逊色。他们想邀请她。“年轻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对我说:“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邀请她,这个女人;在乡下大家谁都见,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很着急,不断地向我询问他们应当如何实现表示礼貌的心愿。由于他们邀请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以及圣卢的几个朋友赴晚宴,因为他们是当地的风流人物,古维尔城堡的主人比诺曼第上流社会更有气派,别有维尔迪兰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与他们交往的,因此,我建议康布尔梅夫妇邀请“老板娘”同他们一道来。但是,费代纳的城堡主们生怕(他们多么胆小)使他们尊贵的朋友们不愉快,或者(他们多么天真)恐怕维尔迪兰夫妇与非知识界的人们在一起会感到厌烦,或者还担心(他们满脑子陈规陋习,见的世面太少)混进去不伦不类,做出“蠢事”,事称,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这样“不合适”,最好另外再请维尔迪兰夫人(拟邀请她和她的全体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圣卢的朋友们——他们只邀请小核心中的莫雷尔,以便让他们接待的显赫人物间接地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况且乐师可作为客人娱乐的成分,因为他们请他带小提琴来。人家又给添了戈达尔,因为德·康布尔梅先生声称,戈达尔生动活泼,在晚宴上“表现好”;再说,万一有人病了,与医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们只邀请他一个人,不要“一开始就要女人来”。维尔迪兰夫人得知小圈子里的两个成员得到邀请到费代纳赴“小范围”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极为气愤。她授意大夫骄傲的答复说:“是晚我们要去维尔迪兰家赴宴”,大夫欣然从命,而且用的是复数我们,这对康布尔梅夫妇不啻是一次教训,明确告诉他们,他与戈达尔夫人不可分离。至于莫雷尔,维尔迪兰夫人没有必要为他指划无礼行为,他本来就有无礼行为的本性,原因就在这里。倘若说,在关系到男爵的欢娱问题上,他对待德·夏吕斯先生有一种令男爵苦恼的独立性,那么,我们已经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对他的影响则更是看得见摸得着了,比如说吧,他扩大了他的音乐知识,使演奏高手的风格更趋成熟。但这还仅仅是一种影响,至少在我们讲到这点时是如此。相反,有一种市场,德·夏吕斯先生说什么,莫雷尔都盲目相信并且盲目执行。盲目加狂热,不仅因为德·夏吕斯先生的教导是错误的,而且还因为,即使这些教导对一个人贵族有所裨益,但一经莫雷尔囫囵吞枣一用,就变得滑稽可笑了。在这个市场上,莫雷尔变得如此轻信,对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顺,这就是上流社会的市场。小提琴手,在认识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对上流社会毫无概念,囫囵接受男爵为他绘制的上流社会简单而又傲慢的草图:“有一定数量地位优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数盖尔芒特家族,”德·夏吕斯先生对他说,“他们与法兰西王室算来有十四支联姻关系,不过这主要是法兰西王室的荣耀,因为法兰西王位本应归阿尔东斯·盖尔芒特,而不应归他的同父异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统治下,我们为亲王先生仙逝挂过黑纱,好象与国王是同一个老祖母。盖尔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们还可以列举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历代国王和布瓦提埃历代伯爵的后裔;于塞斯家族,作为家族并不算古老,但他们是贵族院元老;吕伊纳家族,虽说是后起之秀,但都有显赫的联姻关系;舒瓦瑟尔家族,阿古尔家族拉罗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诺阿耶家族,且不说图卢兹伯爵,还有蒙代斯吉乌家族,卡斯特兰家族,除了忘掉的,就这些了。至于那些小贵族,叫康布尔梅德侯爵或瓦特费尔菲施侯爵什么的,他们与你们军团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没有任何区别。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会损害自己的名声,把一块屎尿布当作卫生纸。这是不干净的。”莫雷尔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这堂历史课,也许还觉得粗略了一点呢;他判断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似的,希望有一个机会找冒充拉都·德·奥维尼家族的家伙算帐,通过蔑视的一次握手,让他们知道,他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至于康布尔梅家,现在可以向他们表明,他们“不比他军团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强”。他不答复他们的邀请,到当晚晚宴开始前最后一小时,才拍一封电报致歉,得意忘形,仿佛刚才是以纯血统的王子王孙的身分干的。而且,还得补充一点,人们简直难以想象,德·夏吕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种场合里,就其常理而论,会是这么叫人难以忍受,这么吹毛求疵,甚至,他本来是那么精明,而如今竟会如此愚蠢。人们可以说,的确,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种断断续续的精神病。谁没见过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这样的情况,他们个个天赋聪颖,但却受尽神经质的折磨。当他们高兴、冷静,对周围感到满意时,他们的天资丽质便脱颖而出;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过他们的嘴在说话。但只要头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变样。突然的、抽风的、狭隘的聪明才智只表现出一个恼怒的、怀疑的、打情卖俏的自我,所作所为无不令人讨厌。康布尔梅夫妇的愤怒是强烈的;而且,断断续续地,又发生了一些摩擦,导致他们与小圈子的关系有些紧张。由于我们——戈达尔夫妇,夏吕斯,布里肖·莫埋尔和我——一次从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后往回走,而康布尔梅夫妇到阿朗布维尔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与我们同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您那么喜欢巴尔扎克,而且善于从现代社会里面重新认识他,您应该会发现,这康布尔梅家族已经摆脱了《外省生活场景》。”没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俨然成了康布尔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严,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您这么说是因为妻子凌驾于丈夫之上吧,”他口气生硬地对我说。“噢!我不是想说这是外省的缪斯,也不是德·巴日东夫人,虽然……”德·夏吕斯先生再次打断我的话:“不如说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车停下,布里肖下车。“我们刚才暗示您都没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么啦?”“瞧,您没有发现,布里肖正疯狂地恋上德·康布尔梅夫人?”我通过戈达尔夫妇和夏丽的态度看到,这在小核心里谁也不会相信。我认为他们是别有用心。“呶,您没发现,当您谈到她时,他多么心神不定,”德·夏吕斯先生又说,他喜欢显露自己有女人的经验,神色自如地谈论起女人们引起的情感,仿佛这种情感就是他平日里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对所有年轻人讲话都用含混的父爱口吻——虽然他对莫雷尔的爱是排他性的——这就使得他发表的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这些孩子们,”他尖着嗓子,矫揉造作,抑扬顿挫地说,“什么都得教他们,他们象初生孩子一样是无辜的,他们体会不到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恋爱上一个女人。象你们这样的年纪,我比这更懂人事,”他补充道,因为他爱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语,也许是出于志趣爱好,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因为故意避免使用这些用语,自己承认经常出入这些用语经常使用的地方。几天以后,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承认,布里肖爱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几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维尔迪兰夫人认为,该是阻止胡闹的时候了。除了她看到对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从这些解释中,从他们造成的悲剧中,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是闲极无聊才产生的,不论是贵族世界,还是资产阶级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开心的日子,人们发现维尔迪兰夫人同布里肖一起失踪了一个小时,人们得知,她对布里肖说过,德·康布尔梅夫人取笑他,说他是她的沙龙的笑料,说他这样会败坏她晚年的名声,会有损于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动人心弦的语言同他谈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们生的小女儿。她占了上风,布里肖从此不再去费代纳了,但他忧郁成疾,有两天时间,人们以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为后天性疾病。可是,康布尔梅夫妇对莫雷尔耿耿于怀,有一次,他们故意邀请德·夏吕斯先生,但就是不请莫雷尔,由于没收到男爵的答复,他们担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积怨为邪谋,于是稍迟一些又给莫雷尔写了邀请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吕斯先生笑逐颜开,向他显示自己神通广大。“您为我们俩答复,说我接受邀请,”男爵对莫雷尔说。到了晚宴那天,人们在费代纳的沙龙里等待着。康布尔梅夫妇举办晚宴实际上是招待风雅之花费雷夫妇的。但他们又怕得罪德·夏吕斯先生,以至于,尽管由德·谢弗勒尼先生引荐早已认识了费雷夫妇,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在举行晚宴那天,当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来费代纳拜访他们时,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他们编造出种种借口,尽快将他打发到博索莱伊,但又晚了一步,却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里与费雷夫妇交臂而过,费雷夫妇目睹他被赶出来的狼狈相,不快的程度与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尔梅夫妇想不惜一切代价不让德·夏吕斯先生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认为后者是乡下人,原因在举止言谈的微妙差别,家族里的人忽略了,只有当着外来人的面人们才能发觉,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这微妙的差别。但人家不乐意向外人介绍此类亲戚,这些亲戚现在的模样,正是人家极力摆脱的模样。至于费雷先生和夫人,他们是最高层次上所谓“很好”的人家。在这样看待费雷夫妇的人的眼里,盖尔芒特家族,罗昂家族和其他家族无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们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来了。由于大家都不知道费雷夫人的母亲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经常来往的圈子又极其封闭,人家称呼他们之后,为了说明情况,总要连忙补充一句话,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人家。难道是他们卑微的姓氏致使他们不卑不亢吗?不过,费雷夫妇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许常来常往的人。需拥有海滨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请费雷夫妇光临一个上午,而康布尔梅家在英吉利海峡就有海滨王后的势头。他们请费雷夫妇吃晚宴,并十分指望德·夏吕斯先生对他们产生效应。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宾客之列。恰巧费雷夫人并不认识他。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此感到极其满意,脸上浮游着微笑,这是化学家首次让两个特别重要的物体发生关系时特有的微笑。门开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看到莫雷尔一个人进来,差点晕了过去。莫雷尔,象传令秘书负责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个出身平民却嫁与皇族的女子为亲王的痛苦而表示遗憾(德·克兰尚夫人就用此向奥马尔公爵致歉),莫雷尔以最轻松的口吻说:“男爵来不了,他有一点不舒服,至少我以为,这是因为这个……我这星期没碰见他,”他补充道,最后这几句话,实在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失望,他刚才还对费雷夫妇说,莫雷尔白天无时无刻都可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康布尔梅夫妇装模作样,似乎男爵不来反为聚会添了乐趣似的,他们不听莫雷尔那一套,对他们的客人们说:“我们不管他,对不对,这样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实上他们怒火中烧,怀疑是维尔迪兰夫人搞了阴谋诡计,于是,来了个针尖对麦芒,当维尔迪兰夫人再次邀请他们到拉斯普利埃时,德·康布尔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里的人聚一聚,于是他来了,不过是一个人,说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医生嘱咐她要静卧守房。康布尔梅夫妇以为,夫妇的半出席,既是对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次教训,同时,又向维尔迪兰夫妇表明,他们对他们的礼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贵人们送客,只把公爵夫人们送到二道宫的半中间就留步不前了。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差一点闹崩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对我就他们的不洽作了这样的解释:“我要告诉您,德·夏吕斯先生真难相处,他是极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么说,他堂兄盖尔芒特亲王是这一派,人们为此骂他骂得够多的了。我有一些亲戚亲属对此很计较。我不能经常与那些人来往。不然,我这样会同全家族的人闹翻的。”“既然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这不更好嘛,”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听说,圣卢娶他的侄女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这甚至可能还是结婚的理由呢。”“喂,我亲爱的,不要说圣卢是德雷福斯派,我们很喜欢圣卢。不该随便到处给人下结论,”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不然,您会弄得他到军队里有好瞧的!”“他过去是,但现在已不是了,”我对德·康布尔梅说。“至于他与德·盖尔芒特—布拉萨克小姐的婚姻,您说的是真的吗?”“人家都这么说,不过您与他关系这么密切理应知道。”“但是,我对你们再说一遍,他确实对我说过,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尔梅夫人说。“何况,这是很可以原谅的,盖尔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国血统。”“就瓦雷纳街上的盖尔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这么说,”康康道,“但圣卢,却是另一码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国亲属,他的父亲首先要求得到法兰西大贵族的头衔,于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并在战场上杀身成仁。我虽然对此看法很严厉,但不论从这样或那样意义上讲,都不应该夸大其词。Inmedio……vitus①,啊!我想不起来了。这是戈达尔大夫说的什么玩艺儿。那是一个总有说头的人。您这里该有一部小拉罗斯辞典吧。”为了避免就拉丁语名言表态,丢开圣卢的话题,因为她丈夫似乎觉得,一谈起圣卢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话题转到“老板娘”上,她与他们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释。“我们是自愿将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夫人的,”侯爵夫人说。“只是她似乎以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办法弄归自己的东西,享有草地,有了旧的帷幔、挂毡和吊帘,有了租金里一点也不沾边的东西,她就有权利同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是明摆着的两码事。我们的错误在于没有随便说一个代理人或一个代办处来办事。在费代纳,这并不重要,但从这里,我却看到我那克努维尔的姨妈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会客日里,她看到维尔迪兰大妈披头散发来的话。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自然喽,他认识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认识一些很糟的人。”我问是谁。德·康布尔梅夫人在追问之下,最后不得不说:“人家肯定,说他养活了一位叫莫罗,莫里伊。莫吕什么的先生,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与小提琴师毫无关系,”她红着脸补充道。“当我感觉到,维尔迪兰夫人自以为,因为她是我们在海峡的房客,她就有权利到巴黎来拜访我,我便明白要切断缆绳,断绝关系。”--------①拉丁文,意为中庸之道。尽管与“老板娘”有这段别扭,康布尔梅夫妇与老常客们却相处得挺不错,当他们与我们同一条路线时,乐意上我们的车厢来。火车快到杜维尔站了,阿尔贝蒂娜最后一次抽出她的小镜子,几次觉得有必要换一双手套,或者把帽子脱下来一会儿,用我送给她的、平日插在头发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鸡冠头,提一提发顶,并且,如有必要的话,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卷发下,重新盘起她的发髻。一登上来接我们的马车,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半路没有路灯;车轮最响的时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个村庄,以为到了,实际上还在茫茫田野上,可以听到远处的钟声,忘了自己身上穿着常礼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边缘的尽头,由于长途旅行,火车一路节外生枝,似乎把我们带到深夜里去,几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车子在一段细沙地上打滑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进入了花园,眼前突然出现了沙龙和餐厅闪耀的灯光,一下子将我们带回到社交生活中来,听到时钟打了八下,我们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们原以为八点早就过去了,与此同时,一道道服务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围绕着穿燕尾服的男宾和穿半裸晚礼服的女宾转来转去,堪称光彩夺目的晚宴,不亚于城里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双重深色的特殊的围巾,并因此改变了晚宴的特征,这围巾是夜间时刻编织而成的,来时的乡间夜色和归时的海滨夜色交织而成,以上流社会最原始的隆重扭转了夜间的时刻。回去时,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明亮的沙龙,不得不与闪光的辉煌告别,但这种辉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车,我设法同阿尔贝蒂娜坐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友离开我同别人在一起,这里面往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一辆黑古隆冬的车子里,下坡时又颠簸不止,我们俩可顺势做不少动作,即使一道闪光突然射了进来,照着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当德·康布尔梅先生还没有与维尔迪兰夫人闹别扭的时候,他问我说:“您不感到,下这么大的雾,您会气喘吗?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气喘得厉害。啊!您也一样,”他满足地说,“今晚我要告诉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会马上打听您是否已经很长时间不气喘了。”况且,他之所以同我谈我的呼吸困难,仅仅是为了谈他姐妹的呼吸困难,他让我描绘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征,只是为了指出两者之间存在的区别。但是,尽管两者气闷有不同的特征,但由于他认为他姐妹的气闷应当具有权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对她的气喘病有作用的东西,对我的气喘病就没有反应,他甚至生气了,怪我没有试一试,因为有一件事比遵守饮食禁忌还难,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强加于他人。“再说,怎么说呢,我说的可是外行话,您这里面对的是老权威,老鼻祖。戈达尔教授认为如何?”还有,另一次,我又去见他的妻子,因为她说我“表妹”样子怪里怪气的,我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否认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最终又承认谈到一个人,她好象见到这个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最后她说,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她是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内特,莉泽特,莉娅,反正诸如此类什么的。我想“银行家的妻子”只不过是用来更好地摆脱我的追问的托词罢了。我想问问阿尔贝蒂娜是否确有此事。但我更喜欢装出知情人模样,而不太愿意流露出盘问者的神气。何况,阿尔贝蒂娜什么也不会回答,或者说一声“不”拉倒,辅音“B”发音过于犹豫,而元音“u”又发得过于响亮。阿尔贝蒂娜从来不讲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而讲一些别的事情,但这别的事情又只能根据原来那些事情才能说清楚,因为真相并非人家告诉我们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一股无形的流,人家告诉了我们什么和我们听说到了什么,这只是了解真相的开始。因此,当我认定,她在维希认识的一个女人作风不正派时,她发誓说,这个女人绝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子,从来没有企图指使她做坏事。又有一天,因为我提起对此类女人的好奇,她便补充说,维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尔贝蒂娜,并不认识维希女士的女友,但维希女士“答应”要让她认识她。既然是她答应她认识她,这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有意认识她,要不就是维希女士主动向她献殷勤,善于讨她的欢心。但是,假如我当阿尔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会以为我的新发现只不过是从她口里得知的,我的情况来源马上就会中断,我从此就什么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惧了。再说,我们住在巴尔贝克,而维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离得这么远,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险,我的疑心顿时不攻自破。常有这样的事,当德·康布尔梅先生从车站呼唤我们的时候,我与阿尔贝蒂娜刚刚还在利用黑暗的掩护呢,但很难充分利用,主要因为阿尔贝蒂娜担心天没全黑,推多就少。“您晓得,我敢肯定,戈达尔大夫已经看见了我们;再说,即使没看见,他也听得清您气喘的声音,他们不是正说您有另一种气喘的事嘛,”阿尔贝蒂娜正说着,到了杜维尔车站,我们从那里又上了小火车回家。但这次归程,与来程一样,如果说给我留下了某种诗情画意的印象,唤醒了我内心出门旅游的欲望,过新生活的欲望,并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弃了与阿尔贝蒂娜结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与她一刀两断,再加上我们俩关系生性水火难容,那么,它就使我更容易下决心与她断交。因为,来也罢,回也罢,每到一站,总有一些认识的人,或者同我们一起上车,或者站在月台上向我们问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乐外,占统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动不断产生的欢乐,社交之乐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听到后就一直令我浮想联翩,那天晚上,我与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听就可以顾名思义的,但自从那天晚上,布里肖在阿尔贝蒂娜的请求下,更全面地向我们解释了站名的词源,此后,站名便失去了原来的特色了。我原来觉得以“弗洛尔”(花)为后缀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尔。翁弗洛尔,弗莱尔,巴弗洛尔,阿弗洛尔,等等,同时觉得以“伯夫”(牛)为词尾的布里克伯夫很有趣。但经布里肖一席考证,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车上,他就说了来龙去脉),他告诉我们,所谓“弗洛尔”(fleur)者,乃是“波尔”(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费奥尔[fiord],峡湾的意思),而“伯夫”者(boerf),诺曼第方言称“budb”,意乃“窝棚”也。由于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原来我感到别致的东西统统一般化了:布里克伯夫牛加入了埃尔伯夫窝棚的行列,甚至,在一个名字里,乍一听同地方一样是个别的,比如“佩纳德皮”(Pennedepie,喜鹊的羽毛),个中离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讲不清楚,我似乎觉得,自上古以来,就象诺曼第的一种奶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个词儿,我很遗憾,其中又找到了一个高卢语“pen”,是“山”的意思,在“Pennarch”和“lesApennins”两地都有山在坐镇。由于火车每停一站,我总感到,我们有许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说谈不上接见人家来拜访的话,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快去问问布里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对我提到过‘高傲马古维尔’。”“对,我很喜欢这高傲,那是一个骄傲的村庄,”阿尔贝蒂娜说。“您还可能觉得它更骄傲,”布里肖答道,“您不用法语形式,甚至不用后期拉丁文化形式,象人们在贝叶主教的文集里看到的‘高傲壮丽的马古维拉’(MarGcouvilla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诺曼第方言更接近的形式‘Marculpbivillasuperba’,即是梅居尔夫(Merculph)村庄或庄园的来历。凡以‘维尔’为后缀的这些专有名词,您仍然从中可以看到,在海边,一个个粗暴的诺曼第入侵者的幽灵站了起来。在阿朗布维尔,站在车厢门口,您只看到我们杰出的大夫,而他显然同古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首领毫无共同之处。但您一闭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里曼(Herimundivilla)。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走这几条路,包括卢瓦尼与巴尔贝克海滨之间这一段,而不走从卢瓦尼到老巴尔贝克那风景极其优美的几条路段,维尔迪兰夫人也许已带你坐车从那边逛过了。那么,你们看到了安加维尔或维斯卡尔,还有杜维尔,在到维尔迪兰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罗尔德村。况且,那里不光住着诺曼第人。似乎德国人也拥到这里来了(Aumenancourt,Alemanicurtis);可别把这个告诉我看见的那位年轻军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愿意去表兄弟家作客了。还有一些撒克逊人,西索纳泉水就是证明(维尔迪兰夫人爱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无懈可击),就象在英国有LeMiddlesex(米德尔塞克斯)LeWessex(韦塞克斯)。这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哥特人,象人们说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来到这里,甚至摩尔人(Maure)也来过,因为莫尔塔尼(Mortagne)源于‘Mauretania’。在古维尔(Gothorumvilla)里就留有痕迹。拉丁文(Latin)有些文物遗迹犹存,如拉尼(Latini-acum),”“我么,我请解释一下‘Thorpehomme’,”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明白‘homme’的含义①,”他补充道,雕刻家和戈达尔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么意思?”“‘homme’与您想当然以为的那个意思风马牛不相及,”布里肖回答说,狡黠地看了戈达尔和雕刻家。“‘homme’在这里与感谢母亲给了我的那个性别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岛)。至于‘Thoroh’,或叫‘village’(村庄),上百个单词里都可以找到。我刚才已经说得我们的年轻朋友不耐烦了。因此,在‘Thoroehomme’里,没有诺曼第首领的姓,但却有诺曼语词汇。您瞧整个地区都已经日尔曼化了。”--------①男爵心目中的“homme”的含义,旁人皆有意理解为男爵喜欢的那种“男人”。“我觉得他言过其实了,”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昨天去过奥土维尔(Orgeville)。”“刚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剥夺了您做‘homme’(男人)的资格,这一回还给您喽,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罗贝尔一世在一张证书上给我们留下的是‘OrgevilleOtgerVilla’,即‘Otger’庄园。所有这些地名都是古代贵族的姓。‘Octeville-Venelle’是封给‘l’Avenel家的。而‘l’Avenel’家族是中世纪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维尔迪兰夫人把我们带到‘Bour-guenolle’,写的是‘BeurgdeMoCles’(莫尔镇),因为这村庄,在十一世纪时,是属于‘BaudoindeMoles’家族的,‘laChaise-Baudoin’也是;可是我们已经到东锡埃尔了。”“我的上帝,那么多军官争着上车!”德·夏吕斯先生帮作恐慌地说,“我说的是为了你们,因为我嘛,这并不碍事,既然我下车了。”“您听到了吧,大夫?”布里肖说。“男爵怕军官们从他身上踩过去。不过,他们集中在这里是执行任务,因为东锡埃尔,就是圣西尔(Saint-Cyr),即DominusCyriacus。有许多城市的名字。如Sanctus和sancta已被dominus和domina所取代。再说,这座平静的军事重镇有时候有圣西尔,凡尔赛和枫丹白露的假象。”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诉阿尔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为我很清楚,在阿默农古,在东锡埃尔,在堆普维尔,在圣瓦斯特,我们要接待一些临时拜访者,他们的短暂拜访并不令我不愉快,诸如,在埃尔默侬维尔(埃尔曼领地),德·谢弗勒尼先生利用来找客人的机会,顺便拜访我,请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东锡埃尔,圣卢的一个英俊朋友突然钻了上来,他是圣卢(如果他没空的话)派来的,特地转达德·鲍罗季诺上尉的邀请,或是在“勇敢的公鸡”食堂用餐的军官们的邀请,或是在“金色的火鸡”食堂用餐的士官们的邀请。圣卢往往亲自来看我,只要他在这儿,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尔贝蒂娜,但又不让别人觉察出来,徒劳的警惕而已。不过,有一次,我中断了看护。由于停车时间较长,布洛克向我们致意之后,立刻要去找他的父亲去,他父亲刚继承其叔父的遗产,并租下了一座叫“骑士团封地”的城堡,觉得只有坐驿站快车,由穿着仆役衣装的马车夫驾着车走动方有贵族气派。布洛克请我一直陪他到他父亲的车子边。“请快呀,因为四条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宠爱的人儿,你会让我父亲高兴的。”但我极难受,得让阿尔贝蒂娜同圣卢待在车厢里,等我把背一转过去,他们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个包厢里去,眉来眼去,动手动脚,只要圣卢在场,我那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会离开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帮他的忙,请我去对他父亲问个好,开始我觉得拒绝他很不够朋友,因为我没有任何障碍,列车员已经预报过了,火车至少停车一刻钟,而且,几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车了,他们不上车,火车是不会开的;后来,他明白了,我这人——我此刻的行为是对他最终的回答——归根到底是暗附风雅。因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错,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与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没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触过一次,前不久他还对我说过:“请您把您的朋友介绍给我吧,您连招呼都不打是对我缺乏尊重,”于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来,布洛克似乎使他极为喜欢,甚至常给他一句话:“但愿后会有期。”“这说不过去,您不愿走几百米路去对我父亲道一声好,这一声问候会使他多高兴?”布洛克对我说。我真糟糕,我当时的神态好象不够朋友,而且布洛克认为我不够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发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这样的想法,当我有“出身”高贵的人在身边时,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从那一天起,他对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样友好了,我感到更为难过的是,他对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样尊重了。但是,为了消除他对我之所以留在车厢里的动机的误会,我本来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就是我嫉妒阿尔贝蒂娜——可这些个事儿若说出来岂不令我更加痛苦,还不如索性听之任之,就让他认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会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这样,从理论上讲,人们觉得总应该坦之以诚,免得误会。但是,生活往往把种种误会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一起,以至于,为了消除误会,只有在可能的极罕见的情况下,要么有必要挑明——现在不属于这种情况——某些事情,这些个事很可能使我们的朋友受到更大的伤害,还不如任其将错就错,将莫须有的罪过强加于我们,要么,需泄露某一隐私——我刚才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但我们又觉得泄露隐私比误会更糟糕。何况,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释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为我实在不便启口,如果我光请求他不要生我的气,那我就会给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运”屈服之外别无他法了!命该阿尔贝蒂娜在场,不让我离她去送他,命该他以为,恰恰相反,正是显贵们在场,即使他们再高贵一百倍,我才更应该一心一意照顾布洛克才是,将他捧为座上宾。如此这般,只要意外地、荒谬地在两个命定之间来个节外生枝(这里,就是阿尔贝蒂娜与圣卢面对面出现),就能使本应聚焦的光线产生折射,反倒互相偏离愈演愈烈,永远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对我的友谊更美好的友谊吗,然而它却被摧毁了,肇事者并非有意制造别扭,因而绝不会向受伤害者解释清楚原委,不然,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创伤并恢复他那正在丧失的好感。再说,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谊也许是言过其实吧。他使我讨厌至极的缺点应有尽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柔情节外生枝,使得他的缺点变得令我忍无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会的时刻,我一边同他谈话,一边用眼睛监视着罗贝尔,布洛克告诉我,他在邦当夫人家吃过午餐了,说每个人都对我赞不绝口,佩服到“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当夫人认定布洛克是一个天才,他献给我的热情洋溢的誉美之辞,别人的话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一定会传到阿尔贝蒂娜的耳朵里。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听到,我是一个‘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妈还没对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着说,“大家都赞扬你。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们的饭菜,只不过饭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罂粟,罂粟对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莱塞的真福兄弟、神圣的睡神希普诺斯是珍贵的,他用缕缕柔丝缠住身体和口舌。我对你的赞佩并不亚于那群饿狗,人家邀请我时连贪吃的狗群一起请来了。但我嘛,我赞佩你,是因为我理解你,而他们赞赏你却不理解你。说白了吧,我太赞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广众中这样谈论你,高声颂扬我内心最深处的钦慕之情,我简直感到那是对神圣的亵渎。人们枉费口舌向我询问有关你的事情,一个神圣的廉耻女神,宙斯的女儿,叫我沉默不语。”我没有外露不满情绪的不良爱好,但这号廉耻女神,我觉得象——比宙斯还象——那种羞耻心,它不让一位欣赏您的批评家对您发表评论,因为,您端坐其间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伙无知的读者或新闻记者们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耻那样,政治家不给您授勋是为了不让您与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学士院的廉耻那样,他不投您的票,是为了使您免受与才疏识浅的某君为伍的耻辱;说到底象孝子们更可敬也更可恶的廉耻那样,他们请求我们不要写他们的值得大书特书的已故父亲,以保可怜的死者的寂静,安息,不让人们复活他,不让人们为他歌功颂德,但可怜的死者也许更喜欢人们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虽然这些花圈是毕恭毕敬地安放到坟墓上来的。若说,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问候他父亲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难过,而向我承认他在邦当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现在明白阿尔贝蒂娜为何对这顿午宴只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谈起布洛克对我的友情时,她噤若寒蝉),那么,这位年轻的犹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产生的印象就与恼怒大相径庭了。是的,布洛克现在以为,我现在不仅不能须臾远离风流雅士,而且认为,我对风流雅士们能够主动向他接近(如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嫉妒,于是千方百计在设置路障,阻挠他与他们联系,而从男爵方面又遗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伙伴。按照他的习惯,他含而不露。开始,他不动神色地询问我关于布洛克的几个问题,但语气是那样随随便便,怀着一种似乎是极其虚假的兴趣,以致人们难以相信他正等着回答。他神情冷漠,单调的旋律表现得比无动于衷还无动于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对我稍许客气一番:“他看样子是聪明的,他说他在写作,他有才气吗?”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真是大好了,他对他说他希望再见到他。男爵方面没有任何表情表明他听懂了我的话。由于我重复了四次而不见回答,我终于怀疑我是不是成了声音幻觉的玩具,因为我觉得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住在巴尔贝克?”男爵低声唱道,全然不象提问,甚至可以责怪法兰西语言竟不具备有别于问号的标点符号来为那些疑问程度极少的句子收尾。不错,这种标点除了为德·夏吕斯先生所用外没有什么用场。“不,他们在附近租了‘骑士团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为之后,德·夏吕斯先生装着瞧不起布洛克。“多么可怕!”他叫了起来,极尽全力吹响喇叭嗓门。“所有称之为‘骑士团封地’的房地产都是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们(其中就有我)建造并占有的,犹如所谓‘圣殿’地盘,或者叫‘圣殿’骑士团封地。要是我住在骑士团封地,倒是理所当然的。但一个犹太人!然而,这并不使我奇怪;这源于一种渎圣的奇怪的爱好,是这个种族特有的爱好。一个犹太人一旦有钱买一座城堡,他往往选择一座叫‘隐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类。我与一位犹太官员有联系,您猜他住在哪里?在‘主教桥’。由于失宠,他被发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长桥’那儿。在圣周,当人们演出所谓的‘耶稣受难’的亵渎的节目时,大厅里挤满了半屋子犹太人,想到他们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画像钉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恋人’音乐会上,有一天,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犹太银行家,乐队演奏柏辽兹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丧。但一听到《耶稣受难的快乐》,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种福乐的神态。您的朋友住在骑士团封地,不幸的人,多么残无人道!您告诉我路,”他接着说,满不在乎的样子,以便让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们古代领地受到了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为他有礼貌,好象很精明。也许他就差没在巴黎的‘圣殿’街住了!”德·夏吕斯先生说这些个话,看样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论,找到一个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实际上要达到两个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错,”布里肖提醒道,“圣殿街原来叫圣殿骑士团封地。在这方面,您允许我作个说明吗?”学者道。“什么?什么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因为这一说头使他套取情报受到了阻碍。“不,没什么意思,”布里肖胆怯地答道。“是关于巴尔贝克的词源问题,人家问过我。圣殿街过去叫做‘贝克的巴尔’,因为在诺曼第的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里有它的法庭巴尔(旁听席)。德·夏吕斯先生没有答理,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这是他蛮横无理的一种表现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这就为渎圣行为继续下去提供了机会。人们不能阻止犹太人住玛德莱娜大街,圣奥诺雷区,或圣奥古斯丁广场,总主教教区码头,修女街,还有圣母经街,但得让他们看到难处。”我们无法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布洛克现在的住址,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亲的办公室在“白大衣街”。“吓,简直邪恶到极点,”德·夏吕斯先生嚷了起来,似乎在自己讥讽与愤懑交加的嚷叫声中,得到了一种内心的满足。“白大衣街,”他笑着重复道,每个音节象用凝乳酶凝结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为毒辣的亵渎就是在‘白大衣街’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条街巷,街名我记不起来了,全让给了犹太人,店面上标有希伯来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饼的作坊,有一些犹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犹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里。自然喽,”他又说,语气夸张而且骄傲,搬弄美学词藻,通过一种不由自主的遗传反应,给人一种路易十三老火枪手抬头仰面的神气,“我之所以关心所有这些事,完全是从艺术观出发。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谴责一大片布洛克,因为这个布洛克,后面有一个民族,在这个民族一群出类拔萃的孩子里,就有斯宾诺莎这样的人物。而且,我极其欣赏伦勃朗的画,领略到经常出入犹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个犹太区,愈是清一色,愈是一应俱全,说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况且,这个残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与爱财如命已溶为一体,以至于,我说的希伯来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选择了‘白大衣街’。实在太可笑了!何况,住在那儿的,正是一个古怪的犹太人,正是他烧开了圣体饼,接下来,我想人们要把他自己烧开,这可能就更离奇了,因为这似乎意味着,一个犹太人的身体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圣体相提并论了。也许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让他带我们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儿安放着路易·德·奥尔良的尸体,他是被无畏者约翰谋杀的,不幸的是,无畏者约翰没把我们从奥尔良人手中解救出来。再说,我个人同我的堂兄弟夏尔特尔公爵相处很好,但到底是一个篡权者的家族,指使谋杀路易十六,剥夺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况且,他们因为祖上是亲王殿下,人们这样称呼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最惊人的老太太吧,他们可象摄政王及其余党了。什么家族哟!”这一席反犹太人或亲希伯来人的演说——人们尽可从字面上也可从言外之意里去推敲——却在我耳朵里被莫雷尔对我的一句附耳低语切断了,这句话使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尔,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布洛克产生的印象,附耳感谢我把布洛克“打发走了”,并别有用心地补充道:“他很想留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犹!”“也许可以利用停车的机会,看来要延长时间,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对某些宗教仪式作些解释嘛。难道您不能把他找回来?”德·夏吕斯先生问我说,心急如焚。“不,这不可能,他坐车走了,而且生我的气了。”“谢谢,谢谢,”莫雷尔对我耳语。“岂有此理,马车总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要一辆汽车嘛,”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活象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习惯于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发现我不说话了:“他那辆是什么了不起的车子,多少是想象出来的吧?”他傲慢地对我说,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那是一辆敞篷驿站快车,它现在也许已到骑士团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吕斯先生泄气了,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我明白了,他们被一杯对酒吓得坐四轮马车败退了。若是一杯再对酒,恐怕就驷马难追了。”①终于,人们发现,火车又起动了,圣卢离开了我们。但是,这一天,唯有这一天,我们上车之后,他弄得我好苦,可他竟毫无意识,因为我想到,为了陪布洛克,我得让他与阿尔贝蒂娜待一会儿。其它的日子,他的出现没有折磨我。因为,阿尔贝蒂娜她自己,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总是以某种借口,想方设法,即使并不情愿,尽可能不紧挨着罗贝尔坐着,甚至故意离得远远的,以致连伸手都够不着,她的眼睛从他身上转开,从他到来那刻开始,她就不加掩饰地,几近矫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个旅客聊起话来,这把戏一直玩到圣卢下车为止。这样,在东锡埃尔,他对我们的拜访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没带来任何为难,同其它的所有拜访一样使我感到愉快,从这块土地上给我带来这样那样的问候和邀请,无一不是如此。--------①法语“coupé”(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与“混合酒”同音同形,构成谐音,德·夏吕斯由马车联系到“混合酒”又从“混合酒”发展到“再对酒”(recupé),以笑话掩饰自己的丑陋灵魂。已是夏末秋初季节,在我们从巴尔贝克至杜维尔的旅途上,当我远远望见紫杉圣皮埃尔站时,正值傍晚时分,有一阵子,悬崖峭壁顶上霞光闪烁,犹如夕阳雪山,顿时令我想起(我且不说我想到那第一个傍晚它那不速的奇特景观给我造成的惆怅,使我迫不及待地想重登火车回巴黎,而不愿直奔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的,早上,人们可以在那儿看到的壮观景象,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彩虹七色在峥嵘怪石上争辉斗艳,就在这样的时刻,有多少回,他唤醒了那个小男孩,让他在沙滩上光着屁股,为他作画,那男孩子为他当了一年的模特儿。紫杉圣皮埃尔的地名告诉我,一个五十来岁的、古里古怪的、才智横溢而又装模作样的人即将出现,同他在一起,我可以谈论夏多布里昂和巴尔扎克。而现在,在暮霭笼罩下,在安加维尔绝壁后面,它过去曾令我浮想联翩,似乎眼前它那古砂岩顿时变成了透明体,我看到的,正是德·康布尔梅先生的一个叔叔的漂亮府邸,我知道,倘若我不愿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饭,或者不愿回巴尔贝克的话,府里的人们是会欢迎我的。因此,不仅仅是此地的地名丧失了开始的神秘,而且地方本身也平淡无奇了。地名本来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神秘色彩,加之词源学以推理取代神秘,其神秘程度又降了一个等级。在我们回埃尔默侬维尔,圣瓦斯特,阿朗布维尔路上,在火车停站的时刻,我们发现了开始未曾辨清的影子,布里肖一点也没看到,若在夜间,他会把这些影子当作是埃里曼、维斯卡、埃兰巴的鬼魂。但影子已向车厢增来。原来是德·康布尔梅先生,他与维尔迪兰夫妇已经彻底闹翻,他出来送客,并代表他母亲和妻子,来问我是否乐意让他把我半路“劫”走,留我在费代纳暂住几天,有一位美妙的女歌唱家可以为我演唱全部格鲁克的作品,还有一名著名棋手,我可以同他好生厮杀几盘,而且下棋并不影响到海湾去随波垂钓和驾舟击浪,也不影响到维尔迪兰家吃晚宴,对此,侯爵以名誉作担保,保证将我“借”给他们,叫人找上门来给我带路,岂不更方便更稳妥。“但我不能相信,去那么高的地方对您会好受的。我姐妹就受不了。她回来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此刻她感觉还不太坏……真的,您已经发作过一次,那么厉害!明天,您也许挺不住!”他前仰后合,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比如他在街上看到一个瘸子在一个聋子面前自夸或故意同他聊天时,他不会不笑吧。“那么,之前呢?怎么,半个月来您没发作过?您晓得这有多美!说真的,您应该住到费代纳来,您可以同我姐妹谈谈您的气喘病。”在安加维尔站,是蒙贝鲁侯爵来“赶火车”,他没能去费代纳,因为打猎误了,只见他穿着长靴,帽子上插着野雉翎,与上车的人一一握手,并趁此机会通知我说,在我不感到不方便的星期几,他的儿子要来拜访我,感谢我能接待,若能让他儿子读点什么,那他就太高兴了;要不就是德·克雷西先生来“作礼节性回访”,他一边说着,一边抽着烟斗,接受一支甚至好几支雪茄,对我说:“好哇!难道您就不说一下,哪一天我们下一次在卢库卢斯聚会吗?难道我们没什么可谈谈吗?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在火车上曾留下蒙戈梅里两家的问题没有谈。我们应该谈完它。我就看您了。”别的人来只是买他们要看的报纸。也有不少人同我们闲聊,我总怀疑,他们来到自己的小城堡最近的车站,待在月台上,只是为了会一面熟人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之,上流社会的生活场景一幕如同另一幕,与小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相仿,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小火车自身似乎意识到自己担任的人们赋予它的角色,养成了人类一种可爱可亲的品性:它性情温顺,耐心地等待着那些迟迟不上车的旅客,他们愿意赖多久就等多久,而且,即使开了车,只要有人打招呼,便停车欢迎光顾;于是,这些半路拦车的旅客便跟在它屁股后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喘气方面与小火车颇象,但不同的是,他们追火车全速奔跑,而小火车只是理智地放慢速度。因此,埃尔默侬维尔,阿朗布维尔,安加维尔,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我想起诺曼人征服的伟大野蛮了,它们不满意不可名状的缠身愁云一扫而空,过去我曾看到它们沉浸在暮色苍茫的惆怅气氛之中。东锡埃尔!对我来说,即使在认清了它的真面目,将我从梦幻中唤醒之后,这一地名,长期以来,仍然使我联想到那些可爱的冰冷的街道,明亮的玻璃橱窗,味道鲜美的家禽!东锡埃尔!现在只不过是莫雷尔上车的车站而已;埃格勒维尔,现在只不过是我们在此等待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上车的车站罢了;梅恩维尔,则是晴朗的傍晚阿尔贝蒂娜的下车站,每当她觉得不太累,还想跟我在一起再呆一会儿,在那儿下车,穿过一条斜坡,比她在巴维尔下车多走不了多少路。这样一来,我不仅不因孤独而惶惶不安——那种孤独感在第一个傍晚就紧箍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必担心故态复萌,也就再也没有人地生疏之虞了,在这片不仅盛产栗树和柽柳,而且洋溢着友谊的土地上,足迹所至,友谊一脉相承,犹如青山不断,蜿蜒起伏,时而隐藏于峥嵘怪石之中,时而潜伏在马路两旁的椴树林背后,不过,每一站都派有一位可爱的绅士,热情地握一下手,替我洗一下风尘,以免让我产生路遥的疲乏感,如有必要,则往往自告奋勇,陪我继续行路。到了下一站,另一个绅士也许已在站上等着了,前呼后应妙极了,以致小火车鸣笛催我们辞行一位朋友,却又允许我们寻回其他的朋友来了。倘若城堡与城堡之间的距离较远,小火车路经城堡时以快步行人的速度前进,小火车与城堡的距离挨得那么近,以至于,主人们站在月台上,站在候车室前呼唤我们,我们竟以为他们是站在自家的门槛上,窗户前给我们打招呼呢,仿佛省级小铁道不过是全省的一条街,而孤零零的贵族乡间别墅,只不过是一家城市公馆似的;即使在少有的几个车站,我没听到任何人来问“晚安”,四周万籁俱寂,因为我晓得,这片寂静是朋友的梦乡,他们就在附近的小别墅里,早早上床睡觉了,假如我有必要把他们叫醒,请他们帮忙接待一下,那么我的登门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习惯充斥了我们的时间,以致几个月后,在城里竟没有一刻的闲暇,我们一到城里,一天给我们十二小时的自由支配权,倘若其中一小时偶尔有空,我就再也不想利用这一小时去看一座什么教堂了,而我过去是专为看教堂才来巴尔贝克的,也不想把埃尔斯蒂尔画的一幅风景画与我在他家看到的原始画稿进行一番比较对照,却宁可到费雷先生家去再下一盘棋。不错,正是巴尔贝克这地方有着可耻的影响,如同也具有魅力一样,才真正成为我熟悉的地方;若说,其领土的分布,沿海一路各种农作物粗放的播种,硬是赋予我对形形色色的朋友们的拜访予旅游的形式。那么,它们同样强使这种旅行只具有一连串拜访的社会乐趣。同样的地名,过去对我而言是何等的撩人,以致我翻普通的《别墅年鉴》到芒代省这一章时,竟激动万分,犹如火车时刻表,我现在对它是何等的熟悉,以致我驾轻就熟,很容易翻到巴尔贝克经东锡埃尔至杜维尔这一页,就象查通讯录那样不慌不忙,顺手拈来。在这个太社会化了的山谷里,我感到,在半山腰上,隐约可见悬挂着一个众多朋友的集团,晚间诗的呼声不再是猫头鹰和青蛙的鸣叫,而是德·克里克多先生的“怎么样?”或者布里肖的“昭明!”①这里,气氛再也不会引起惶惑不安,而充满了地地道道的人情味,呼吸起来沁人肺腑,甚至过分富有镇静解忧之效。我从中受益匪浅,至少可以说,从今往后看问题,只从实际观点出发了。同阿尔贝蒂娜的婚事我看简直是一种疯狂。--------①“照明”音变。第四部 第二卷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7-10-16 16:10:30 本章字数:14057我只等一有机会便一刀两断。正好,一天晚上,由于妈妈第二天去贡布雷,她的一个姨妈病危,她去那里准备料理后事,留下我,正如外祖母所愿,我可以享用大海的空气,我已明确告诉母亲,我的决心已下,决不反悔,不娶阿尔贝蒂娜为妻,下次再也不与她见面了。我很高兴,在母亲动身前夕,能说这几句话,让她感到满意。她并不对我隐瞒,她听了的确极为满意。我还要当面与阿尔贝蒂娜讲清楚。我同她一起从拉斯普利埃回来,老主雇们一个个下了车,有的在衣冠圣马尔斯站下,有的在紫杉圣皮埃尔站下,另一些人在东锡埃尔下,我感到格外的高兴,故意冷落她,现在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俩,我横下决心与她摊牌。再说,实际上,在巴尔贝克的年轻姑娘中,我所爱的那个姑娘是安德烈,虽然此时她与她的女友们都不在,但她即将回来(我喜欢同所有姑娘在一起,因为每一个姑娘,在我看来,如同第一天那样,都有别人身上某种精华的东西,仿佛属于一个出类拔萃的种族)。既然再过几天,她就要再到巴尔贝克来,她一定会立刻来见我,到那时,为了保持自由自在,我若不愿意就不娶她,目的是为了去威尼斯,但从现在到出发前这段时间,她整个属于我,我所要采取的办法就是,待她一到,千万不能有过于亲近她的表示,我们若在一起说话,我就对她说:“真遗憾,没能提早几星期见到您!否则我就会爱您了;现在,我的决心已下。但这没什么关系,我们会经常见面,因为我正为另一段爱情而伤心,您会帮我安慰我吧。”想起这段对话,我也许会暗自发笑,这样一来,我就给安德烈造成错觉,她感到我并不真心爱她;这样,她也许就不会厌烦我,于是我就可以兴高采烈而又不知不觉地享用她的柔情。但为了所有这一切,最终更有必要对阿尔贝蒂娜严肃讲清楚,以免鲁莽行事,而且,既然我已下决心献身于她的女友,就应当让她心中有数,让她,阿尔贝蒂娜明白,我不爱她。应当马上告诉她,安德烈很可能近一两天就要来。但由于我们已快到巴维尔,我感到当晚已来不及了,最好把现在不可改变的决定推迟到明天去实行。于是,我只跟她谈我们在维尔迪兰家吃的晚宴。她重新穿上大衣的时候,火车刚开出安加维尔,即巴维尔的前一站,她对我说:“那么明天,重返维尔迪兰吧,您别忘了,是您来接我。”我情不自禁地冷冷回敬道:“不错,除非我‘算了’,因为我猛然感到,这样生活着实愚蠢。反正,假如我们去那里,为了使我在拉斯普利埃的时间不至于白白浪费掉,我有必要向维尔迪兰夫人要求一点令我感兴趣的事情,可作为研究的对象,给我点欢乐,因为这一年我在巴尔贝克欢乐的事的确太少。”“您对我太无情了,但我并不怪您,因为我知道您心烦。那您的欢乐是什么呢?”“但愿维尔迪兰夫人让人为我表演一个乐师的玩艺儿,她对他的作品了如指掌,我也领略其中的一部,但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我有必要知道它是否已经问世,是否与前几部有区别。”“哪个乐师?”“我的小宝贝,我要是告诉你他叫凡德伊,你是不是还要得寸进尺?”我们可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实质却一直未曾触及,而且往往是人们最没料到的外围,它却猝不及防地狠狠咬我们一日,给我们留下永久的伤痛。“您不知道您让我多开心,”阿尔贝蒂娜回答着站了起来,因为火车快停下了。“这不仅告诉我许多您不敢想象的事情,而且,即使没有维尔迪兰夫人,您要什么情况,我可以统统告诉您。您还记得吧,我对您谈到过一个比我年龄大的女友,她既当我的母亲又当我的姐姐,我同她一起在的里雅斯特度过了我最美好的岁月,而且,再过几个星期,我就要在瑟堡与她重逢,我们将从瑟堡出发一起去旅行(这有点怪,但您知道我多么喜欢大海),嘿,好啦!这位女友(噢!绝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女人!)瞧这多么非同寻常,她正好是凡德伊女儿最好的朋友,而我与凡德伊的女儿差不多一样熟悉,我始终只不过把她们当我的两个大姐姐叫。我不揣冒昧向您表明,您的小阿尔贝蒂娜在音乐玩艺儿上可以帮您的忙,尽管您说过,而且言之有理,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一席话说完,我们已进巴维尔站了,离贡布雷和蒙舒凡是那么遥远,凡德伊去世已经太久了,但一个形象却在我心头躁动,一个形象保存了多少岁月,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因为过去我把它储存在记忆里,即使这一形象有一种有害的能力,但我以为,久而久之,它的有害的能力已彻底消失了;这个形象活在我的内心深处——犹如俄瑞斯忒斯,众天神使他免于一死,让他在共谋的日子里回故里惩罚谋杀阿加门农的凶手——来折磨我,来报复我,谁晓得?因为我让我的外祖母死去了;这个形象也许会突然从深夜里冒了出来,它似乎老隐藏在黑夜里,象一个复仇者那样动人心魄,目的是为我开创一种可怕的,应得的新生活,或许也是为了在我眼前爆发一下灾难性的后果,邪恶的行为没完没了地招致恶果,不仅仅对准那帮犯有罪恶行为的人,而且还冲着那些只让人、只以为观看了一场奇怪的逗乐的节目的人,比如我,唉!在这个远离蒙舒凡的傍晚,隐藏在一个荆棘丛后面,那里(就象当我得意地听人讲述斯万的爱情故事的时候),我危险地让那条悲惨的道路在我心中拓宽了,这条道路注定是求知的痛苦的道路。与此同时,在极度痛苦之中,我产生了几近高傲、几近欢乐的感情,犹如一个人,受到严重的打击,舍命一跳,可以跳过任何努力都无法跳过的高度。阿尔贝蒂娜,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又是她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而她的女朋友又是女同性恋的职业老手,经我疑神疑鬼几番胡思乱想,阿尔贝蒂娜便成了一八八九年展览会上小音响器材里的玩艺儿,人们勉强指望它走家串户,而当时的电话已经可以走街串巷,串通城镇,田野和海洋,可以使国家与国家相联系。我刚刚着陆的土地,是一片可怕的“terraincognita”(无名的土地),在我眼前展现的是意想不到的痛苦的一个新阶段。然而,这淹没我们真相的洪流,如果说它与我们的胆怯和疑团思绪相比有浩荡难挡之势,那么胆怯和疑思却预感到洪水将至。我刚才听到的也许就是这类玩意儿,阿尔贝蒂娜与凡德伊小姐之间的情谊就是为这类玩意儿吧,这玩意儿是我的思想难以杜撰的,但是,当我看到阿尔贝蒂娜在安德烈身边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我隐隐感到害怕。往往只是因为缺乏创造精神才不至于饱尝痛苦的滋味。最严酷的现实,在造成痛苦的同时,往往给人别有洞天的欢乐,因为它专门赋予我们久久苦思冥想而未能料及的事情一种焕然一新的明朗的形式。火车在巴维尔停站,但由于车厢里只剩下我们几个旅客,列车员觉得已无事可做,公事习以为常,这种习惯即使他准确报站,又造成懒散疲沓,甚至昏昏欲睡,只听得他有气无力地喊道:“巴维尔!”阿尔贝蒂娜就坐在我的对面,眼看着她就要到站了,便从我们车厢里头往外走了几步,正要开门。她这样下车的举动撕裂着我的心,着实叫人于心不忍,犹如,与我的身体独立的立场相反,阿尔贝蒂娜的身体似乎占据着我的立场,这种遥远的离别,一个地道的画家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在我们之间加以描摹的,它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表面文章,犹如,对主张根据真人真事再创造的艺术家来说,现在无论如何不该让阿尔贝蒂娜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非把她画到我身上来不可。她这一走我痛心极了,我不顾一切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往回拽。“今晚您来巴尔贝克睡觉,难道真的不行吗?”我问她。“真的,不行。但我困死了。”“您就帮我个大忙吧……”“那好吧,尽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您不早说呢?算了,我留下吧。”我让人把阿尔贝蒂娜安置到另一层楼的一间卧室后,回到自己的卧室,我母亲正在睡觉。我坐在窗前,强忍着伤心的哭泣,生怕被母亲听见,她与我只有一道薄墙之隔。我也未曾想到关百叶窗,因为,猛然,我抬眼看到,面对着我的,在天上,就是那同样的血红残阳小光轮,就是在里夫贝尔餐馆看到的,埃尔斯蒂尔专门研究过的一轮夕阳。我不由想起我第一次到达巴尔贝克从火车上看到这同一景象的激动心情,那不是夜幕降临前的黄昏,而是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但现在,对我来说,任何一天都不可能是崭新的了。再也不可能唤起我追求一种未知幸福的欲望,而只会延长我的痛苦,直到我没有力量忍受为止。戈达尔大夫在安加维尔游乐场对我点破的事实真相,对我而言已不成问题了。长期以来,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到担心,隐约怀疑的东西,我的本能要清除她的存在的东西,还有我的欲望指导下的推理使我逐渐加以否定的东西,原来都是真的呀!在阿尔贝蒂娜的背后,我再也看不到大海上的蓝色群山,看到的只是蒙舒凡的香房,只见她倒进凡德伊小姐的怀抱,发出咯咯咯的浪笑,让人听到了,她象是她寻欢作乐的不熟悉的声响。因为,阿尔贝蒂娜是多么娇媚,而凡德伊小姐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嗜好,她怎么会不要求阿尔贝蒂娜给予满足呢?阿尔贝蒂娜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同意了,证据就是,她们俩并没有闹翻。相反,她们的亲密程度却与日俱增。阿尔贝蒂娜的下巴贴在她的粉肩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在她香脖上亲吻,这样亲热的举动不由使我联想到凡德伊小姐,然而对这一举一动的表演,我却迟迟不敢作出这样的假设,一个动作画出来的同样的线条必然源于同样一种习惯,谁晓得阿尔贝蒂娜的一举一动就不是从凡德伊小姐那里学来的呢?渐渐地,暗淡的天空亮了起来。我这个人,时至今日,从来没有醒过来不笑对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诸如一碗牛奶咖啡,淅淅沥沥的雨声,咆哮如雷的风声,可我感到,即将来临的白昼,以及接踵而来的日子,绝不会再给我带来对未知幸福的希望,而只会延长我的磨难。我仍然眷恋着生活;我知道等待我的,除了残酷无情的生活之外将别无所有。我跑向电梯,尽管还不到时候,却去敲负责守夜的电梯司机的门,请他去阿尔贝蒂娜房间,告诉她我有要紧事要跟她说,如果她肯接待我的话。“小姐更愿意自己来一趟,”他回来答我道。“她过一会儿就到。”很快,真的,阿尔贝蒂娜穿着睡袍进来。“阿尔贝蒂娜,”我悄悄对她说,并嘱她不要提高嗓门,以免吵醒我母亲,我们同她就隔着这道薄薄的墙板,这墙实在太薄了,今天真讨厌,逼着我们窃窃私语,可过去它却象一种共鸣箱,我的外祖母的心事在这里流露得淋漓尽致,“我真不好意思打扰您。这么回事,为了让您明白,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一件您并不知道的事。当我来这里时,我离开了一个女人,我本该娶她,她已作好准备为我抛弃一切。今天早上她可能出发去旅行了,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问我自己有没有勇气不打电报告诉她我已经回来了。我顿时有了这种勇气,可我是这样的不幸,以致我认为不如自杀算了。正是为了这个我昨晚才问您是否能来巴尔贝克睡觉。如果我该死的话,总希望向您道一声永别了。”我任眼泪夺眶而出,我编的故事使眼泪流得自然真切。“我可怜的小宝贝,要是我知道了,我就来您身边过夜了,”阿尔贝蒂娜失声叫了起来,在她的脑子里,她甚至压根儿就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可能娶那个女人,而她本人与我结成“美满姻缘”的机会会化为乌有,她真诚地为一种伤心事大动感情了,我虽然可以向她掩饰造成她伤心的原因,但却掩盖不了她伤心的事实和程度。“何况,”她对我说,“昨天,从拉斯普利埃站以来的整个旅程上,我就感到您的烦躁和忧伤,我怕有事。”实际上,我的烦恼只是从巴维尔才开始的,而烦躁,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幸好阿尔贝蒂娜弄混了,实际上是还得同她一起生活几天的厌恶情绪引起的。她补充道:“我再也不离开您了,我要一直留在这里。”她正好送给我——只有她才能送给我——独一无二的解毒药,那毒药正熬煎着我,只不过毒即药,药即毒就是了;一个是甜的,一个是苦的,两者都是阿尔贝蒂娜派生出来的。此时此刻,阿尔贝蒂娜——我的坏水毒根——正放松着对我制造痛苦,而却让我——是她,阿尔贝蒂娜神丹妙药让我——象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那样得到抚慰。但我想,她即要动身离开巴尔贝克去瑟堡,又从瑟堡去的里雅斯特。她的故态即将复荫。我当务之急,就是不让阿尔贝蒂娜取道海上,要想方设法把她带到巴黎去。当然喽,从巴黎出发比从巴尔贝克出发更容易到达的里雅斯特,只要她愿意的话;但在巴黎,我们还要看情况;也许我可以请德·盖尔芒特夫人间接对凡德伊的女朋友施加影响,让她不要待在的里雅斯特,而让她接受另一个地方,比如可以在某亲王府上,我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府上见过他,在德·盖尔芒特府里也碰到过他,即使阿尔贝蒂娜想到他家去见她的女友,亲王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通知,也会不让她们俩相会的。当然,我也可以这么想,在巴黎,倘若阿尔贝蒂娜有此类嗜好,她可找别的人来满足她的这种要求。但是,每个嫉妒举动都有特别之处,并带有品行不端女人——此次则是凡德伊的女友——的标记,正是她激起了嫉妒心,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已成为我的一大心病。过去,我曾怀着神秘的爱恋想到奥地利,因为阿尔贝蒂娜就来自这个国度(她的叔叔曾是使馆参赞),奥地利的地理特点,居住在那里的民族,它的名胜古迹,它的旖旎风光,我都可以在阿尔贝蒂娜的音容笑貌里,在她的举止风度里(也可以在地图集里,在风景画册里)一饱眼福,这种神秘的爱恋,我颇有体验,但却是用符号在恐怖的领域里加以表示。是的,阿尔贝蒂娜正是从那里来的。正是在那地方,在每家每户里,她肯定可以重新找到,或者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或者是其他的女友。童年的习惯会故态复萌,再过三个月就到圣诞节团聚了,接着就是元旦,这些节日本身早已令我伤感,无意中回想起当年过节时那苦恼的滋味,因为过节,在新年假期,自始至终,我一直都跟希尔贝特分开的。吃过久久不散的晚宴,吃过节日午夜聚餐,大家都喜气洋洋,兴高采烈,阿尔贝蒂娜即将同她在那地方的女友们厮混在一起,那亲热的姿态,定然是故伎重演,同我看到她与安德烈在一起的举止一模一样,可是,阿尔贝蒂娜对她的友情是无辜的,谁晓得?也许,在我之前更接近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们可以知道,凡德伊小姐在蒙舒凡受到她的女朋友们的追求。她的女友在向她身上扑去之前,总要先挑逗她迎合她,现在,我献给凡德伊小姐的是阿尔贝蒂娜那火焰般的媚脸,只听得阿尔贝蒂娜半推半就时发出的奇怪而深含的笑声。我再次感到了痛苦,与这种痛苦相比,原来我体验到的嫉妒又算什么呢?那天,在东锡埃尔,圣卢碰见我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她与他眉来眼去,我感受到这种嫉妒。还有,那一天,我正盼着德·斯代马里亚小姐的信,我回想起那未曾见面的启蒙导师,她在巴黎给了我那一阵初吻,我可能还得感谢他吧,我领教了嫉妒的滋味,会不会是这类嫉妒?由圣卢挑起来的,或由某一位年轻人挑起来的是另外一种嫉妒,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我无非害怕多了一个情敌,我想方设法战胜他就是了。但这里的对手却与我大不一样,她的武器不一样,我不能站在同一个决斗场上与之决斗,不能给阿尔贝蒂娜同样的欢娱,甚至难以真切地加以想象。在我们一生的许多时刻,我们往往不惜将一生的前途去换取本身没有意义的一种权利。过去,我可以不惜放弃一切生活的优厚以认识布拉当夫人,因为她是斯万夫人的一位女朋友。今天,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去的里雅斯特,我可以受尽种种痛苦,倘若这还不够的话,我或许把痛苦加到她的身上,我可以把她隔绝开来,关在家里,我可以把她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全拿走,使她身无分文,没办法去旅行。过去,我想去巴尔贝克,促使我动身的原因,无非是想看一座波斯教堂,一阵凌晨暴风雨;而现在,一想到阿尔贝蒂娜可能要去的里雅斯特,令我撕心裂肺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将同凡德伊的女友一起在那里度过圣诞之夜:因为想象一旦改变了性质,转变成感觉,就很难为此想象出更多的同时出现的形象。要是有人告诉我说,她此时不在瑟堡或的里雅斯特,她不可能看到阿尔贝蒂娜,我可能会美得高兴得泪流满面!我的生活和她的未来该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但我心里明白,我的嫉妒之心只限于那个地方是武断的,倘若阿尔贝蒂娜真有这种种嗜好,她完全可以找别的女人求得满足。况且,甚至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即使还是这帮姑娘,但如果可以在别的地方与她见面,那她们也许不会如此厉害地折磨我的心,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寻欢作乐的地方,正是的里雅斯特,正是在那陌生的世界里,有她童年的回忆,童年的友谊,童年的爱情,正是从的里雅斯特,从这个陌生的世界,散发出莫名其妙的敌视的气氛,犹如往昔,我呆在贡布雷我的卧室里,听到妈妈在刀叉叮噹声中与客人们又说又笑,可她总也不来对我说声晚安,那敌视的气氛从饭厅一直升腾到我的房间里;又象是奥黛特夜间出去寻找不可思议的欢乐,她所到的房子,对斯万来说,都充满着类似的敌视气氛。我现在想到的里雅斯特,可不是向往一个美好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民族多思,夕阳烁金,钟声寡欢,而是,想到的里雅斯特,就象想起一个该死的城市,恨不得立即将它烧成灰烬,恨不能马上把它从现实世界中清除掉。这座城市象一支利箭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过不了多久,就要让阿尔贝蒂娜去瑟堡,去的里雅斯特,这叫我惶惶然不可终日;即使留在巴尔贝克也是一样的呀。因为现在,在我看来,我的女朋友与凡德伊小姐的隐私大暴露已是满有把握的事了,我感到,每当阿尔贝蒂娜不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几天因为她姨妈的原因,我整天都看不到她),她一定委身于布洛克的小姐妹们了,也可能委身于其他的女密友。一想到就在今晚她可能去看布洛克的小姐妹们,我都气疯了。因此,她一说几天之内她不离开我,我便回敬她道:“但那是因为我想动身去巴黎。您不同我一道走吗?难道您不愿意来巴黎同我们一起住一小段时间吗?”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挠她独自行动,至少几天之内,非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可,保证她看不到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这样一来,她实际上只能单独同我在一起,因为我母亲利用父亲即将进行视察旅行的机会,自己认为有必要服从我外祖母的一个遗愿,因为她曾希望我母亲到贡布雷住几天,陪伴外祖母的一个姐妹。妈妈不喜欢她的这个姨妈,因为外祖母对她是那样温柔体贴,可她对外祖母却没有姐妹的情分。事情就是这样,孩子们长大了,回想起过去对自己不好的人,总是耿耿于怀。不过,待她做了我的外祖母,就不会记旧仇了;她母亲的一生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真无邪的童年,她后来常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个中的甘苦,可以调节她对这样或那样一些人的行动。我的姨婆也许可以给妈妈提供某些珍贵的细节,但现在她是很难得到了,她姨妈病倒了(听说是癌),而妈妈呢,责怪自己光顾陪我父亲,却没有早一点去看望她,只好再找一个理由,做她的母亲在世时会做的事情;外祖母的父亲是极坏的父亲,但在他的诞辰纪念之际,母亲为他上坟献花,因为我外祖母有上坟献花的习惯,就这样,妈妈来到快开裂的墓边,打算修补修补,可我的姨婆却不来补慰一下我的外祖母。我母亲若在贡布雷,必去张罗我外祖母一贯爱干的活计,只不过这些活计都是在她的女儿监视下做的就是了。妈妈要比我父亲先离开巴黎,不愿让我父亲过于沉痛地感到哀伤,这哀伤与他有关,尽管这哀伤不会使我父亲象我母亲那样悲痛,因此,那些活计并没有动手去做。“啊!就这时候那不可能,”阿尔贝蒂娜回答我说。“再说,您何必这么急着回巴黎,既然那位女士已经走了?”“因为,在我认识她的地方,我也许会更加平静,比在巴尔贝克更平静,她从来没见过巴尔贝克是什么模样,而我见到巴尔贝克就感到恐怖。”阿尔贝蒂娜后来是否才明白过来,这另一个女人并不存在,那天晚上我要死要活的,是因为她冒冒失失地向我透露了她与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来往?这是可能的。有些时候,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但不管怎么说,那天早上,她相信确有其人存在。“那您就应该娶那位女士,”她对我说,“我的小乖乖,您会幸福的,她也肯定会幸福的。”我回答她说,我会使这个女子幸福这个念头,的确差一点导致我下了决心;最近,我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允许我给我的妻子以许多奢华,许多欢乐,我差一点接受我所爱的女子的献身。阿尔贝蒂娜刚刚给我造成残酷的痛苦,而现在她的通情达理又令我感激万分,飘飘然陶醉了。犹如,咖啡店里的男招待在为您斟第六杯白酒时,你主动夸口要给他一笔财富,我告诉她说,我的妻子将会拥有一辆汽车,一艘游艇;既然阿尔贝蒂娜那么爱坐汽车,那么爱乘游艇,从这点上看,她若成不了我的所爱,岂不可悲;我对她来说,本可以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得走着瞧,也许可以愉快地见面。不管怎样,活象喝醉了酒,生怕招呼路人反遭一顿打那样,我没有象在与希尔贝特要好时那样冒失从事(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冒失的话),对她说,我爱的正是她,阿尔贝蒂娜。“您看,我差一点要娶她。可我却不敢这样做,我不忍心让一个年轻的女子生活在一个极度痛苦、极度烦恼的人的身边。”“可您疯了,所有的人都愿意在您身边生活,您看,大家是多么需要您。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大家开口闭口离不开您,在上流社会的上上层也是如此,大家都这么对我说。准是她,那位女士,对您不客气,给了您怀疑自己的印象?我看准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坏女人,我恨死她了,呵!要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上……”“不不,她很乖,太乖了。至于维尔迪兰家,我才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呢。除了我所爱的然而我又拒绝了的她,我只依恋我的小阿尔贝蒂娜,只有她,经常来看我——至少头些日子是如此,”我补充道,以免把她吓坏了,这样我就可以在这些日子向她提出更多的要求——“可以使我得到一点安慰。”我只是含混其辞地影射有结婚的可能性,却又改口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我们的性格不合。一想到圣卢与“大派头拉谢尔”的关系,一想到斯万与奥黛特的关系,我便嫉妒不止,不能自己,极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我爱之时,却不能得到爱,唯有利益才能把一个女人同我拴在一起。也许疯了头才会把阿尔贝蒂娜与奥黛特和拉谢尔相提并论。但不是她疯了头,而是我;我自身可以激励的感情,却被我的嫉妒心大加贬低。从这种可能是错误的判断出发,无疑会产生许多不幸,这种种不幸将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扑来。“那么说,您拒绝我的邀请,不去巴黎喽?”“我姨妈不愿让我这个时候走。再说,即使以后我可以去,我现在就这样到您家,脸面不可笑吗?在巴黎,人家会弄清楚,我并不是您的表妹。”“那么,我们就说,我们刚刚订过婚。怎么样,反正您知道,这又不是真的。”阿尔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衬一样,以安慰孩子的伤心,我当时以为,这种伤心是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上抹掉的。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去穿衣服。何况,她的忠诚已开始退却;刚才,她还对我说,她一秒钟也不离开我。(而且,我总感到,她的决心不会持久,因为我害怕,假如我们留在巴尔贝克,她甚至在当天晚上,就会背着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帮小姐妹。)可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路经梅恩维尔,下午可能再回来看我。她昨夜没回去,那里可能有她的信;再说,她姨妈也会不安的。我回答说:“要是就这么点事,完全可以叫电梯司机转告您的姨妈,说您在这儿,把您的信找来就是了。”她既想表现出听话,但又讨厌被人控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突然,欣然改口道:“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派电梯司机去了。阿尔贝蒂娜没有离开我,过了一会儿,电梯司机便来轻轻敲门。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尔贝蒂娜说话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去梅恩维尔跑了个来回。他来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曾写一张便条给她姨妈,还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个错误,大声委托他办事,尽管是大清早,弄得经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还可以等几天,因为今天风够怕人的(是人怕风)。我不想对他解释,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尔贝克散步游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儿,而只有安德烈能护着阿尔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我也不想对他解释,巴尔贝克类似这样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正在咽气的病人,无论如何不肯多住一个夜晚,宁可死在半路上。何况,我还要去同类似的请求作斗争,首先是在饭店里,玛丽·希内斯特和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眼睛都红了。(不过,玛丽泪如泉涌,啜泣有声;塞莱斯特比她还懦弱,要她冷静下来;玛丽口里念念有词,是她唯一熟悉的诗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莱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脸上涕泪交流;不过我想,当天晚上她们就把我忘掉了。)继而,在地方办的小火车上,尽管我想方设法不被人看见,但我还是遇上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他只要看见我的行李箱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指望我两天后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恼火,因为他说服我说,我的气喘与天气变化有关,说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时候,他问我,无论如何,“是否可以推迟个把星期再走”,这等愚蠢的说法也许会把我气死,因为他的建议实在叫我难受。在车厢里,他只顾同我谈话,可我每到一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兰巴或吉斯加还讨厌,厚着脸皮乞求别人邀请他,也怕见到维尔迪兰夫人,她就更烦人了,非请我去作客不可,但这些个事过几小时才可能发生。我还没有到达那地步呢。我现在只是要对付经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发走了,因为我怕他唧唧咕咕个没完,最终会把我妈妈吵醒。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想当初刚来乍到,也就在这间房子里,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么不幸;也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怀着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暗中监视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来来往往,她们象一群迁徙的候鸟在海滩上栖息;也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叫电梯司机去把她找来,我拥有了她,却又那么无动于衷;还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体会到外祖母的善良,后来得知她仙逝的消息;这一扇扇百叶窗,从窗脚下落进晨光,我第一次打开百叶窗,第一批沧海涛峰奔涌而来(但阿尔贝蒂娜却让我关上百叶窗,以免让人看见我们拥抱接吻)。与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对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变了。不过,人们对于事如同对于人一样容易习惯成自然,但突然间,人们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义时,或当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义时,回想到与其事其人有关的与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在同样的玻璃书橱间,演过的形形色色的活剧,并由此引起的心中的变化和生活中的变化,却由于周围环境依旧似乎显得更加激烈,由于地点的统一而得到了加强。有一阵子,我两次三番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间房子和这些书橱构成的世界里,阿尔贝蒂娜夹在里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也许是知识的世界,是唯一的现实,是我的忧愁,有那么点象阅读小说的滋味,只有傻瓜才会被弄得愁肠百结,久久难以解忧,一辈子形影相吊;也许,我的意志只要稍许动作就可抵达这现实的世界,只消将纸包捅破,就可以超越我的痛苦,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再也不去更多地考虑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不再多思考小说中虚构的女主人公的情节。况且,我最喜欢的情人与我对她们的爱情始终无缘。这种爱是真实的,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看她们,把她们拥为我一个人所有,因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们让我久等了,我就会伤心地哭泣。但是,她们与其说是爱情的形象,倒不如说她们拥有唤醒这种爱情并将这种爱情推向顶峰的专利。当我看到她们时,当我等待她们时,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与我的爱情有丝毫相象的东西,找不到丝毫可以解释我的爱情的东西。然而,我唯一的欢乐就是看到她们,我唯一的烦躁就是等待她们。似乎有一种与她们毫不相干、却是自然赋予她们的附属的效能,这种效能,这种仿电能,在我身上产生了激发爱情的效果,也就是说,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造成我的种种痛苦。与此相比,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象有一股电流在推动着您似的,我被爱情震撼了,我体验过爱情的深浅,感受到爱情的滋味:但我永远看不到爱情,或者说想不到爱情。我甚至倾向于认为,在这种种爱情里(我且不谈肉体的交欢,肉体交欢往往伴随着爱情,但又不足以构成爱情),面对女人的外表,我们正是向附带伴随着女人的种种无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象对黑暗女神祈求一样。我们需要的正是她们的仁慈,我们追求的正是与她们的接触,却找不到实际的欢乐。幽会时,女人只是将我们与这些女神拉到一起,并无更多的作为。我们如同许愿祭品,答应给首饰,让旅游,讲些套话,意思是我们有多爱,讲些相反的套话,意思是说,我们根本无所谓。我们使出了我们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约会,而且对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带有这种种神秘的力量,难道,我们是为了女人本身我们才吃如此多的苦头,而,当她走了,我们竟然说不清楚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我们才发现,我们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欲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发散乱,银灰的发绺毫不掩饰,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首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我母亲对我说着,发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第五部 女囚· 更新时间:2007-10-16 16:14:00 本章字数:321789每天清早,我脸对着墙,还没转过身去看一眼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就已经知道当天的天气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听得出车轮的隆隆声是滞涩在淅沥的细雨中了,还是行将驰向湛蓝的晴空。但也许还在我听到这些声音之前,已经有一种更敏捷、更强烈的,不断弥漫开来的东西,悄悄地从我的睡梦中掠过,或是给朦胧的睡意罩上一层忧郁的色彩,预兆冬雪的即将来临,或是让某个时隐时现的小精灵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礼赞太阳光辉的颂歌,直到我开始在睡梦中绽出笑脸,闭紧眼睑准备承受耀眼的光亮,终于在一片热闹的音乐声中醒来。说起来,我在这段时期里简直是足不出户,只在这间卧室里感受着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经说过,他在傍晚来看我时,总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既然我母亲远在贡布雷,而他在我房间里又从没发现有旁人,所以他认定我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久,等他知道阿尔贝蒂娜当时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以后,他就声称他总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从来不肯出门。他错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没法在一开始就把它的本来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爱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此刻我在想着,我这位女友跟了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就丢开了乘船旅行的念头,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在父亲的那间装饰着挂毯的书房里。每当夜深我俩分手的时候,她总要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仿佛这就是我每天的食粮和营养品,世上有着那么些肉体,我们为之所受的痛苦,最终会使我们享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她的舌头就有这么一种近乎神圣的品质。作为比较,我马上联想起的并不是承蒙博罗迪诺队长允许让我在兵营度过的那个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毕意只是一种短暂的苦恼,我想起的是父亲让妈妈来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的那个夜晚。每当生活又一次要将我们从看来无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往往是在种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况下这么做的,以致我们在看清它所赐予的恩宠的那会儿,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渎圣的意味!阿尔贝蒂娜从弗朗索瓦丝那儿听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但是并没有睡觉,她就放心大胆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间盥洗室里弄出声音来了。这样一来,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会,就提前进我那间跟她毗连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从前有过一位剧院经理,花费了好几十万法郎,用真的绿宝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红角儿扮演皇后坐的宝座上。俄国人的芭蕾舞却教会了我们,只要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单凭光线的闪烁就能变幻出同样奢华夺目,然而更绚丽多姿的奇珍异宝来。这种相对来说已经是非物质的装饰虽则美妙,但是当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倾泻进来,使一个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见到的日常的一切顿时熠熠生辉的时候,那景观却显得美妙得多。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黄的树从、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着一支歌: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①我太爱她了,对她的这种糟糕的音乐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这支歌,去年夏天曾经叫邦当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这是首愚蠢无聊的歌曲,从那以后她逢到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不叫阿尔贝蒂娜唱这支歌,而让她唱:一支告别歌从骚乱的心间涌出,②它也变成了“这个女孩让咱们听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马斯内的老曲子”。--------①法国通俗作曲家泰奥多尔·博特雷尔(1868—1925)的《风笛》中的叠句。②法国作曲家朱尔·马斯内(1842—1912)的《爱情诗篇》中的一个乐句。一片乌云掠过天际,掩蔽了阳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压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进一片灰暗之中。两间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尔贝蒂娜的那间完全一样,也是一间浴室,以前妈妈在时,因为怕有声音吵我,从来不使用,好在她在我们的套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间),我俩在各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时,可以彼此交谈,除了水声,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这种亲昵的感觉,住旅馆时由于住所狭小而又贴得很近,常常可以体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难得了。有些个早上,我就这么躺在床上,尽着性子做我的白日梦,因为我吩咐过,我没打铃谁也别进我的房间,而装在床上方的拉线开关又装得很不方便,总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宁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这一来就几乎又要睡上一觉。这并不是说我对阿尔贝蒂娜住在这儿漠不关心。她跟那些女友们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让它能在一种假寐中得到休憩,来愈合它的创伤。然而,她带给我的这种宁静,却并不是欢乐,而只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抚慰。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从这宁静中重尝我曾因过于强烈的悲痛而与之绝缘的许多欢乐,但那决非阿尔贝蒂娜给我带来的,而且,我不再觉得她有什么漂亮可言,我对她已经感到厌烦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并不爱她,相反地,那些欢乐恰恰是阿尔贝蒂娜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尝到的。所以,一早醒来,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并不马上让人去把她叫来。我觉得前面说起过的那个在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比她更让我高兴,我就先那么呆着,再躺上一会儿,听它独个儿对我唱那礼赞太阳的颂歌。我们每个人都是由一些小精灵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病魔击倒以后,大概还会剩下两三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精灵,其中少不了有那么个哲学家,他只有在两件艺术品,在两种感觉之间找出共同之处以后,才会感到快乐。不过,这最后的一位,我有时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贡布雷的眼镜商放在橱窗里预报天气的那个小矮人儿,每逢晴天他就掀开风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这个小矮人儿,我是领教过它的自私的:天快下雨时我总会闷得透不过气来,这阵发作要等雨下来了才会缓解,而这个小矮人儿根本不管这些,当我渴盼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样,怒气冲冲地把帽兜砰地盖上。反过来说,我相信在我弥留之际,当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都已经结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会儿,倘若有一绺阳光从天际洒下,这个气压计小人儿也准会怡然自得地掀开风帽欢唱:“哦!终于放晴喽。”我按铃唤弗朗索瓦丝。我打开了《费加罗报》。浏览一遍以后,知道报上没登我寄给报社的文章,或者说所谓的文章吧,那还是很久以前当我坐在佩尔斯皮埃医生的马车里,凝望马坦维尔的钟楼时写的,最近找出来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动就寄出了。接下来,我读妈妈的来信。一个年轻姑娘单独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大为反感。离开巴尔贝克的那天,正当她瞧着我神情沮丧,觉得让我独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听说阿尔贝蒂娜也和我们一起,而且看着人家把阿尔贝蒂娜的箱子也装上小火车,这时她也许是挺高兴的,那几只又窄又长的黑箱子,就挨在我们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尔贝克旅馆让我在它们旁边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边上,我只觉得它们样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们将给家里带来的是生命还是死亡。不过我当时甚至都没往这上头去想,因为在唯恐羁留巴尔贝克的担惊受怕过后,能在那么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携着阿尔贝蒂娜同行,在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但对这安排,如果说一开始妈妈并没有什么敌意(她对我这位女友说话的态度非常客气,就象一个儿子刚受了重伤的母亲在对尽心竭力照顾他的那位年轻情妇表示感激之情),那么当她看到这个安排全部兑现,这位姑娘在我们家愈待愈久,而且没有其他家庭成员在家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然而我得说,这种敌意,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向我表示出来过,正象过去她已经不敢责备我的浮躁和疏懒一样,现在她顾虑重重——这一点也许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看出来,或者说不愿意看出来——生怕对这位我说过将来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说长道短,会给我的生活投下阴影,削弱我今后对妻子的恩爱之情,还说不定就此在我心里撒下内疚的种子,使我在母亲离开人世时,会因为自己娶了阿尔贝蒂娜让她感到过不快而追悔莫及。对一项她自知已无法让我改变的抉择,她宁愿做出赞成的姿态。可是,所有在那段日子里见过妈妈的人都对我说,她除了因为外婆去世而显得很悲伤以外,还总有一种终日忧心忡忡的神情。这种无法排遣的思虑,这种内心波澜的起伏,使妈妈感到太阳穴发胀发烫,她整天都把窗子开着,想让自己凉爽些。但她始终没能作出决断,她害怕会给我不好的“影响”,破坏她所认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决心不准我先让阿尔贝蒂娜暂时留在家里。妈妈不想显得比邦当夫人更苛刻,这事儿先不先是这位夫人担着干系,可她倒是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真叫妈妈大为吃惊。但无论如何,她在动身去贡布雷那会儿,总觉着把我和阿尔贝蒂娜两人这么撂下,还真有些懊悔,因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在那儿可能要待上(事实上是确实待了)好几个月。可她到了贡布雷以后,却叨惠于勒格朗坦的高情雅意和一片至诚,简直没什么事要干的,那位先生不辞劳苦地把大小事儿都包揽下来,一星期一星期地推迟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实他跟我姨祖母并不很熟,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首先她是他母亲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觉得这位行将弃世的病人喜欢由他照料,离不开他。附庸风雅是一种大可诟病的心态,可是它不会蔓延,不致损伤整个心灵。我的想法跟妈妈正相反,对她去贡布雷我心里大为高兴,因为不然的话我就得担心(因为我不能对阿尔贝蒂娜明说,让她别露口风)妈妈早晚会发现阿尔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亲而言,这不仅是对一桩她要求我别先对阿尔贝蒂娜把话说死,而我自己也愈来愈觉着难以忍受的婚事,同时也是对阿尔贝蒂娜获准待在这个家里这件事本身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除了这个至关重要而妈妈却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妈妈的态度还受到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由于外婆很崇拜乔治·桑,主张美德在于心地高尚,而妈妈又以外婆为楷模,因而受了这种富有教益,豁达大度的思想观念的影响,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伤风化的所作所为也使她受到影响,在这双重影响之下,她现在对女性的言行举止是颇为宽容的,换了从前,或者即便是今天,但换了属于她在巴黎或贡布雷的中产阶级圈子里的女友,她是会显得很严厉的,可是现在有我在她面前极力称颂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么爱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谅她们了。不过,就算撇开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说,我相信阿尔贝蒂娜还是有很多地方使妈妈觉得难以忍受的。从贡布雷,从莱奥妮姨妈,从所有的亲戚那儿,妈妈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讲究条理的习惯,而在我这位女友的头脑里,是根本没有这种概念的。她进房间从来不知道关门,而要是房门开着,她也会毫无顾忌地直闯进去,就跟一条狗、一只猫没什么两样。她那有点不很知趣的妩媚,这会儿就使她在这家里简直不象一位年轻姑娘,而象一只养家的小猫小狗,就那么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冷不丁地出现在每个你没想要她来的地方,有时还走来跳上床跟我并排躺着——这在我倒是一种极好的休息——就象为自己做了个窝儿,一动不动地呆着,全然不来惹我;换了是人的话,可就不会这样了。但后来,她终于还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贸然闯进我的房间,而且在我按铃之前再也不弄出声音来了。叫她不敢对这些规矩掉以轻心的,是弗朗索瓦丝。她是贡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个,她们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们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就是让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们认定他该得到的一切。当一位生客告辞,想要给弗朗索瓦丝一些赏钱,让她跟帮厨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时候,往往还没等这位先生来得及把钱放进弗朗索瓦丝的手里,她已经在对那个跑来道谢的女仆发话了,说出的话既快当,又板实,不容对方不听,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样,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才算完事,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该做的。由于他的劝引,萨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儿改宗归依了天主教,而且结下了一段在他看来完美无缺的姻缘。这桩婚事的对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贵族。年轻人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况,但口气相当倨傲,对女方原宗新教颇有微词。贡布雷本堂神甫写了封措词强硬的回信,结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贵族马上回了封口气迥然不同的信,谦恭卑顺之至地恳求能有跟年轻姑娘结合的殊荣。弗朗索瓦丝毕竟没有本领做到让阿尔贝蒂娜对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说浑身上下渗透了传统的乳汁。对于阿尔贝蒂娜全然出于无心地提出要进我房间或让我给她要件什么东西的诸如此类的要求,她不是三缄其口,就是断然回绝,阿尔贝蒂娜在惊愕之余,终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地方,这儿时行一套陌生的习俗,举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违抗的规矩的管束。她在巴尔贝克时对此已有预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抗拒的念头,每天早上耐心地等听见我的铃声以后才敢弄出响声。再说,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的训导,对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处,她从巴尔贝克回来后整日价不停地长吁短叹,现在渐渐地不听见了。当初临上火车那会儿,她忽然想起忘记跟旅馆的“管家”告别了,那个照看各个楼面的长唇髭的女人,几乎都不认识弗朗索瓦丝,只是见面时对她颇为客气。但弗朗索瓦丝执意要下火车赶回去,到旅馆去对这位女管家说声再见,等第二天再动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骤然产生的对巴尔贝克的惧怕,没有同意她去实现这份心意,她却因此怏怏不乐,终日处于一种病态的、焦躁不安的恶劣情绪之中,即便事过境迁,情况依然不见好转,她把这种情绪一直带到了巴黎。因为,按照弗朗索瓦丝心目中的法典,正如她从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画上看来的那样,盼着一个敌人早点死掉,甚至亲手去致他于死命,都是可以允许的,但倘若没有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没有向人还礼,象个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样,没有在动身前向一位楼面总管告别,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个旅途中,没有向那个女人道别的追忆,无时无刻不会重现在弗朗索瓦丝的眼前,使她的双颊升上一片样子很吓人的鲜红颜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点东西,不喝一口水,这与其说是为了惩罚我们,或许不如说是因为那段回忆压在她的胃里,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个阶层有它的病理学)。妈妈每天有一封信给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维尼夫人书简的摘句,这么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对外婆怀念的因素。妈妈在信上写道:“萨士拉夫人请我们去吃了一顿她独擅胜场的早餐,要是你可怜的外婆还在,她又该摘引德·塞维尼夫人的话说,这早餐让我们不邀客人来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开头回信时,傻乎乎地说了句:“从这些摘句,你的母亲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这一下,三天以后我就读到了:“可怜的孩子,如果你是为了对我说声我的母亲,那么你找德·塞维尼夫人帮忙可是找错门了。她会象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样对你说:“‘她对您就那么不算回事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家子的呢。’”这会儿,我听见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我按了铃,因为已经是安德烈带司机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的时间了,这个司机是莫雷尔的朋友,是从维尔迪兰家借来的。我曾经对阿尔贝蒂娜说起过我俩结婚的颇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从没对她很正式地谈过这事;她呢,出于矜持,每当我说到“我不知道,不过也许是有可能的,”她总是带着忧郁的微笑摇摇头,象是在说:“不,不会的,”那意思也就是说:“我太可怜了。”于是,我在跟她说我俩的将来“什么都说不准”的同时,眼前就尽量让她开心些,日子过得舒坦些,也许我还下意识地想通过这样做来使她希望嫁给我。对这种奢靡的生活,她抱着一种取笑的态度。“安德烈的母亲瞧我成了象她一样的阔太太,一位照她的说法‘有车有马有画儿’的夫人,一准要对我板起脸来了。怎么?我从没告诉过您她是这么说的?哦,她是个怪人!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把画儿抬到能跟轻车骏马相提并论的地位。”下面我们就会看到,尽管阿尔贝蒂娜说话傻里傻气的习惯还没改掉,但确是已经有了令人惊异的长进。可这跟我全然不相干,对一个女人在智力上的优点,我一向看得很淡漠。也许,能让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莱斯特那种另有一功的语言天才。比如说,当她瞧准阿尔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来跟我攀谈的时候,我总禁不住要轻轻地笑一阵子,她称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说:“瞧您说的,塞莱斯特,怎么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为您跟那些在咱们这块卑微的土地上游荡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处,那您就大错特错了!”“那怎么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见我是在躺着睡觉。”“您可不是在躺着睡觉呵,难道您见过有谁是这样躺着睡觉的吗?您只是在这儿休憩一下。这会儿,您穿着这件白睡衣,再加上这么摆动脖子的姿势,看上去就象只白鸽儿。”阿尔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琐屑不过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几年以前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小姑娘判若两人了。在说到一桩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时候,她居然也会说什么“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对一本她认为写得很糟的书这么说:“这本书还挺有趣的,不过话得说回来,写这本书的倒象是头猪。”我的房间在我按铃以前禁止入内,这使她觉得挺逗的。由于她得了我们家寻章摘句的家传,她就从她在修道院演过,而我又告诉过她我很喜欢的那几出悲剧中引经据典,一个劲儿地把我比作亚哈随鲁①:未经召见擅自进见就是胆大妄为罪不容诛。不论官爵,不问男女,厄运概莫能逃,令人胆虚。就连我……亦为律条所囿,与其他女子无异,为和他说话,若非静等驾幸至少亦得候他召见。--------①法国剧作家拉辛的悲剧《以斯帖》中的人物,波斯国王。该剧取材于圣经故事,下面引用的是第一幕第三场中王后以斯帖的台词。她的外貌也起了变化。那双细细长长的蓝眼睛——现在更细更长了——有点变了模样;颜色依旧没变,但看上去就象是一汪清水。以致当她闭上眼睛时,你会觉得就象是合上了一道帘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视线。在我脑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脸上的这个部位——当然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时而言。因为,比如说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头波浪起伏的秀发又会使我同样地感到惊叹不已,就象我瞧见的是一件从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不过,在一位年轻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么东西还能比紫黑光亮的华冠也似的一头秀发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几份情意,而浓密秀发的末梢上的那些澄莹的小发卷,却更接近可爱的肌体,仿佛这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乍起的涟漪,叫人看得心旌飘摇。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就纵身跳到床上,有时候还会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我这人有哪些地方怎么怎么聪明,以一种真诚的激情向我起誓,她宁愿死去也不愿离开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脸以后才叫她来的。她属于那种不会找出自己产生某种感觉的原因的女人。一张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脸使她们引起的愉悦,会被解释成一个在她们眼里将为她们的未来奉献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优点,但这种幸福却又会随着胡子的生长而变得黯然失色,成为莫须有的东西。我问她要去哪儿。“我想安德烈要带我到比特-肖蒙公园去,我从没去过那儿。”当然,我没法从那么些其他的话中间判断出她这句话是不是在说谎。再说,我相信安德烈会把阿尔贝蒂娜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都告诉我的。在巴尔贝克,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到极其厌烦的那会儿,曾经半真半假地对安德烈说过:“我的小安德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样我就会爱上您的。可现在我的心已经给押在别的地方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见面,因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使我感到无限忧伤,只有您能帮助我,给我以安慰。”谁料这几句戏言,时隔三星期之后却当了真。安德烈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想必是以为我在说谎,我其实爱的是她,这会儿在巴黎,也许她也仍然是这么想的。因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实在是变幻莫测,所以旁人是简直没法领会其中奥妙的。而由于我知道她会把她跟阿尔贝蒂娜一块儿做些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的,所以我就请她上这儿来,她也接受了邀请,几乎天天来找阿尔贝蒂娜。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里了。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员,凭这一点,我就相信她是会从阿尔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的。说实话,我现在可以真心诚意地对她说,唯有她能慰藉我的心灵,使它得到宁静。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选安德烈(她正好改变主意,不回巴尔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尔贝蒂娜作伴,跟阿尔贝蒂娜告诉我的话也有关系,她告诉我说,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她的这位女友对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为安德烈那时挺讨厌我,如果我当初知道是这么回事,也许我爱上的就是她了。“怎么,您对这事一点都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们可是常拿这事开玩笑呢。再说,难道您从没注意到她说话想事都在学您的样子吗?每逢她刚从您那儿回来,事情就更是显而易见了。用不着她告诉我们她有没有跟您见过面。她这么一到,只要是刚从您那儿来的,那么从她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几个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笑得个不亦乐乎。她就象个烧炭佬,浑身从头黑到脚,却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烧炭的主儿。磨坊伙计不用告诉人家他是干什么的,别人一瞧他那一身面粉,还有肩上那扛包的印儿,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这样,她跟您一个模样地皱着眉头,过后又把长长的颈脖这么一扭,还有好些我说不上来的名堂。要是我从您房间拿了一本书,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书是从您这儿拿的,因为这书上有股子熏药的怪味儿。还有些事,说起来都是琐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里还真是些挺够意思的事儿。每当有人说到您怎么怎么好,看样子对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会欢喜得出神。”不过,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样,所以还是劝她这天别去比特-肖蒙公园,换个别的地方,比如圣克鲁去玩玩。当然这压根儿不是因为我还爱着阿尔贝蒂娜,这我自己也清楚。爱情,也许无非就是一阵激动过后,那些搅得你的心翻腾颠动的旋流的余波而已。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起凡德伊小姐的那会儿,的确有过这样的旋流搅得我的心上下翻腾过,可是它们现在平息了。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因为此刻在我心中,当我在巴尔贝克的火车上了解到阿尔贝蒂娜的少女时代,知道她或许还是蒙舒凡的常客时我所感到的那种痛楚,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这一切,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够了,痛楚已经平复了。但是,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的某些样子,不时还会让我揣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那尚且如此短暂的人生历程上,她一定接受过许许多多恭维和求爱的表示,而且是满心欢喜地,也就是说是以一种狎呢风骚的姿态去接受的。因而她对什么事都爱说:“是吗?真的吗?”当然,要是她就象奥黛特那样地说什么:“瞧他吹的,是真的吗?”我是不会多生这份心的,因为这种话本身就够可笑的,让人听了只会觉得这个女人头脑简单,有点傻气。可是阿尔贝蒂娜说“是吗?”的那种探询的神气,一方面给人一种很奇怪的印象,觉得这是一位自己没法作出判断的女同胞在求助于你的证实,而她则象是不具备与你同等的能力似的(人家对她说:“咱们出来一个钟头了”或者“下雨了”,她也问:“是吗?”),另一方面,遗憾的是这种无法对外界现象作出判断的能力上的缺陷,又不可能是她说“是吗?真的吗?”的真正原因。看来倒不如说,从她长成妙龄少女之日起,这些话就是用来应付诸如“您知道,我从没见过象您这样漂亮的人儿,”“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爱您都爱得要发疯了”之类的话的。这些“是吗?真的吗?”就是在卖弄风情地应承的同时,故作端庄地给那些话一个回答。而自从阿尔贝蒂娜和我在一起以后,它们对她只剩一个用处,就是用一个问句来回答一句无须回答的话,比如说:“您睡了一个多钟头了。”“是吗?”我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已经没有任何爱情可言,回忆往日的欢乐时我从不会去想起我俩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但对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终在暗中挂着心;当然,我逃离巴尔贝克,为的就是让她再也没法去跟这个那个的朋友会面,我一直对她的这帮子朋友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她们混在一起会为了逗个乐儿,说不定还是为了拿我逗个乐儿,就干出些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我当机立断决定离开那儿,意在一劳永逸地斩断所有这一切对她有害的联系。阿尔贝蒂娜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种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脑后、随遇而安的本领,以致那些联系一旦切断之后,纠缠我多时的恐惧症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缘起而又无以名状的邪气一样,这种恐惧也会以各种模样出现。在我的嫉妒还没有找到新的附体以前,我还能在痛苦已成过去之际,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可是,些许细微的诱因,就能引起一种慢性病的复发,同样,对激起这种嫉妒的人的邪恶而言,一点小小的机缘就能触发它(在一段贞洁的间歇过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对象。我可以把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同伙分开,从而驱走邪魔似的缠绕着我的幻觉;但是,即使我能够让她忘掉那伙人,切断她和她们的联系,她的寻欢作乐的欲望却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许正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宣泄出来的。而巴黎和巴尔贝克同样地为这种宣泄提供着机会。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的,她根本无须去寻找,因为邪恶不仅存在于阿尔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于别人身上,任何寻欢作乐的机会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能把两个如饥似渴的人儿撮合在一起。对一个机灵的女人来说,先装出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过五分钟再朝那个已经心领神会、兀自等在一条小马路上的人儿走去,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一次幽会,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有谁能看出半点破绽来呢?对于阿尔贝蒂娜,事情更加简单,她若想把那种暧昧关系保持下去,只用对我说她挺喜欢巴黎的某处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来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风的时间长得难以解释(尽管结果也许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给解释了过去,而且其中决无半点与情欲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让我旧病复发,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非巴尔贝克的场景缠在了一起,而我则极力想把这些场景连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除一次转瞬即逝的诱因,就能消弭一场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没有意识到,我之所以能这么做,靠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多变的性格,正是她那种对不久前还是情之所钟的对象说忘就忘,甚至立时生出厌恨来的本领,我这样做,不时会使某个我不认识、但曾给她以乐趣的对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没有意识到,我把痛苦加在这一个个对象身上,其实也是枉然的,因为这些对象都将相继被抛弃、替补,在被她轻率抛弃的旧人横陈沿途的这条通道之侧,还有一条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条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气的无情的畏途;如果当时能仔细想一想,我该明白只有在阿尔贝蒂娜和我两人中有一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个时刻,我的痛苦才会休止。还在我们刚回到巴黎的那会儿,我就对安德烈和司机关于陪阿尔贝蒂娜外出兜风的报告不满意,当时我就感觉到,巴黎的近效和巴尔贝克的近郊同样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几天,我亲自陪阿尔贝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儿,我照样摸不透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照样尽可以背着我做小动作,我一个人监视她,困难更多,最后我干脆带她回了巴黎。说实话,离开巴尔贝克那会儿,我还以为就此带着阿尔贝蒂娜离开了戈摩尔①呢;唉!戈摩尔在这世上真是无所不在哟。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对这种兴趣(非常难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无知,无意间安排下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而阿尔贝蒂娜在这中间始终没让我逮住过。我会冷不丁地向她发问:“喔!顺便问一句,阿尔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还是您真对我说过,您认识希尔贝特·斯万?”是嘛,我说过她在课堂里老爱跟我说话,因为她有一套法国历史的笔记;她还挺客气的,把这些笔记借给我,我看完以后就带回教室去还她,我俩只在课堂上见面。”您看她是不是属于那种我所不喜欢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呐。”不过,除了一味作这种类似审讯的聊天以外,我更经常地是把待在家里节省下来的这点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尔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种热切的口吻跟她谈到咱俩一起出游的计划,无从兑现的计划使这种热切显得那么无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②重睹彩绘玻璃风采的强烈欲望,并为无法单独陪她成行深感遗憾,她瞧着我那种热切的模样,就温柔地对我说:“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来这么想去,那么就上点劲儿,和我们一块儿去呗。只要您愿意,我们等多久都行,等到您准备好为止。另外,要是您觉得单独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话,我只消打发安德烈回家,让她下回再来就是了。”然而这些邀我出游的话,却正增强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①《圣经·旧约》中因居民罪恶深重被神毁灭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恶渊薮。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纪的彩绘大玻璃窗极为壮观。我没想到,把看守阿尔贝蒂娜以平息我内心骚乱的任务,如此这般地托付给安德烈和司机,让他俩去费神监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却就此变得愈来愈迟钝,那种绞尽脑汁驰骋想象的冲动给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别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发的灵感也不复出现了。更危险的是,就我的个性而言,可能性所构成的世界总要比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更让我觉得容易明白些。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灵,但也容易受人欺骗。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与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们乃至整个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内),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个警长,一个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个完全部门的首脑,这些人物从不根据可能性去作八面来风的臆测,而是进行准确的推理,暗自在算计着:“倘若德国如此这般宣称,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图,那决非某种泛泛而谈的企图,而是极其明确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诸实施。”“如果此人已经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须在该地组织搜捕,具体方案如下……”天哪,这方面的本领我生来就欠缺,现在我又习惯了让别人去代**那份监视阿尔贝蒂娜的心,自己图个清静,所以干脆听任那点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缩乃至消亡。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尔贝蒂娜讲穿的。我告诉她说,医生嘱咐我卧床。这不是真话。即便是真话,当初这道医嘱也并没能阻止我陪阿尔贝蒂娜出游。我请她允许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说其中的一个原因,一个出于明智的考虑的原因。每次我和阿尔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许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是在拿眼风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绪不佳,我又会想,大概我把她的约会给搅了或是耽误了她的时间。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而我们在探索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得很远的。最好的办法是尽量不去知道,尽量不去多想,不为嫉妒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生活隔绝,内心世界也会滋生种种事端;即使我不陪阿尔贝蒂娜出去,独自在家遐想,纷沓的思绪中时而也会冒出一鳞半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它们就象一块磁铁那样,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地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哪怕我们生活在密封舱里,意念的联想和回忆,仍然在起作用。但这些内心的撞击并不一定是即刻产生的。阿尔贝蒂娜刚出门,孤独所具有的那种启人心智的效能,俄顷之间就使我恢复了生气;我也要在这刚开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乐趣。可要是当天的天气不仅不能唤起我对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实世界,展示这个对任何没有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况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实世界,那么光凭享受一番乐趣的一厢情愿的愿望——这种任性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还不足以给我带来这些乐趣的。有些个晴天,寒意袭人,街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到耳际,与我之间的沟通显得那么畅达,仿佛房子四周的墙壁都给拆了似的,每逢电车驶过,它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宛如一把银刀在敲击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听到的那把潜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随着温度和外界光线的变化,琴弦变得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在我们体内,这潜在的乐器在日复一日单调划一的生活节奏中保持着沉默,让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异和变化音乐的那个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气的变化会使我们即刻从一种音乐氛围转换到另一种氛围。我们会回忆起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歌的旋律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浮现在记忆中,甚至都来不及去辩认这到底是哪支歌,便会信口唱了出来。唯有这些内在的变化(尽管它们也是受外界影响产生的),才会引起我对外部世界印象的改变。脑海中那扇久久关闭的交流沟通之门开启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欢愉郊游的场景,都在意识中浮现出来了。随着琴弦的颤动,我全身都震颤了起来,我相信,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体验,我会愿意付出业已逝去和行将到来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给习惯这块橡皮拂拭殆尽的。虽然我没有陪阿尔贝蒂娜去作长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却比她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我拒绝了用我的感官去领略这个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赏着所有那些与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更确切地说,我在欣赏的是某一个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时断时续的再现,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清洌的风儿吹过,就会把当天的福音书掀到一页页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齐着我的视线,让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这个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类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实,充实我的心灵,给我带来一种不因体质孱弱而兴味稍减的欢乐:幸福舒畅的感觉,往往并不是从健全的体魄,而是从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产生的,我们不必靠充实精力,只须靠缩减活动,就能同样地获得这种感觉。我在病床上积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犹如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兀自在原地运转。弗朗索瓦丝来生火,往炉膛里扔了些小树枝引火。一个夏天下来已被遗忘的那股气味,氤氲在炉膛四周,生成一个魔幻般的氛围,我在其中依稀觉得自己正在看书,一会儿在贡布雷,一会儿又在东锡埃尔,我感到快活极了,尽管人还在巴黎的房间里,却仿佛正要动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卢和他的那些在军营的朋友们。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回想积聚在记忆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乐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时刻怀着康复希望的人身上,会表现得格外强烈,难支的病体和怀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们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跟回忆吻合的图景,另一方面又使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对这些回忆仍会显得充满渴念、无限神往,面前的这一切,在他们已不仅仅是回忆或图景。然而,即使它们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些回忆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们时仅仅是看见一些图景而已,有时冷不丁的,由于一种感觉同一效应,它们会使我整个儿的变成那个当初见到它们的孩子或少年。不仅户外的天气起了变化,室内的气味有了异样,而且在我身上年龄倒了回地去,人也变了模样。清冷的空气中透出的树枝气味,宛如一段逝去的岁月,一块从往昔的冬日飘来的见不到底的浮冰,闯进了我这间不时留有这种香味或那种亮光痕迹的屋子,这些痕迹犹如岁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还在我怀着契阔已久的希望的喜悦辩认出它们以前,我就已经置身其间,整个儿沐浴在它们当中了。阳光照在我的床上,穿过我瘦弱躯体的透明遮挡,温暖着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变得通体灼热。这会儿,我就象一个连医生还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误的饿慌了的恢复期病人,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心想跟她结婚势必会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这么一个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负担,而且由于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跟前,我势必得过一种丧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没法享受到那种悠然独处的乐趣。问题还不止于此。即便我们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给予我们的种种愿望,其中也总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会有它们独特的禀性。所以,倘若我从床上起来,撩开一会儿窗帘,那可并不仅仅是象音乐家打开一会儿琴盖那样,也不仅仅是为了证实一下阳台和街上的阳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忆合得上辙,我那样做,也是想瞧一眼那个挎着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着件蓝罩衫的面包铺女掌柜,或者是那个用弯弯的扁担挑着牛奶罐、穿着围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个跟在家庭女教师后面、满脸骄气的金发小姑娘,总之,我想瞧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它跟其他图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别,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图景之间,用音乐的语言来说,有如两个不同的音符那样迥然相异,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见不到它,这一天就会因其无法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对象而显得苍白贫乏。不过,见到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虽然给我带来了愈来愈多的欢愉,使这街道,这城市,这世界都变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复健康,走到外面去,没有阿尔贝蒂娜在身边,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当那个将把遐想留给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车子开得飞快地从屋前经过的时候,我总为自己的病体没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人,犹如火枪的枪子儿从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让她的脸容从我的眼里消失,因为我在这张脸上期待着幸福——一个幽居如我的人从未尝到过的幸福——的赐予!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对她的情况已经不感什么兴趣。她一天比一天变得难看。只有当我听说她怎么撩拨起别的男人的欲念的那会儿,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从他们那儿夺回来,让她当着我的面给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决不会使我快乐。正是这种痛苦,维系着我和她之间的这种乏味腻人的关系。一旦这种痛苦得以解脱,减轻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游戏,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随之变得全无需要之后,我就觉得她对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而我对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丧的是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下去,我有时甚至希望听到她干下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丑事,能让我在病体康复之前跟她吵一场,然后好让我俩重归于好,让那根把两人拴在一起的链子换个样儿,变得柔软些。与此同时,我又利用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在两人的交往中给她制造了一种幸福的幻象,而这种幸福我自问是无法真正给她的。我一旦身体恢复,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尔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对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决定要走动一下的时候,也总要带着她一块儿出去。即便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绪还是一路跟随着她,我眼前会浮现出一幅蓝濛濛的幽远的场景,以我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朦胧空廓、飘移不定的地带。“要是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说,“在哪回兜风的时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结婚的事儿,下个狠心就此不回来,干脆上她姨妈家去,也不要我对她说声再会,那她就会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为两人的分手去那么担心了!”我的心,自从它的伤口愈合以后,开始跟我的这位女友分道扬镳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费力地把她挪开,让她离得我远远的。没有了我,十有八九会有别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许就会去干出那种种叫我胆战心惊的荒唐冒险的事儿。可是,这会儿的天气这么好,我拿准她晚上就得回来,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头,我还是能很洒脱地把它甩在一边,让它在头脑里的哪个旮旯里无声无息地呆着,就象那是某个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坏事,跟我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脑子轻松自如地运转着,觉得自己具有一种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种肌肉的活动,一种精神的亢奋,使我超越始终羁绊着我的忧心忡忡的状态,开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围中活动,而一旦进入这种氛围,就觉得不论是死命地去阻止阿尔贝蒂娜跟别人结婚,还是想方设法不让她跟别的女人相好,它们在我自己眼里,就跟在一个不认识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样的显得有悖情理。然而,嫉妒又属于那种诱发因素变化莫测、无从控制的间发症,这些诱发因素往往在这个病人身上是一个样儿,在另一个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个样儿。有的哮端病人发病时,非得打开窗户,站在风口里呼吸从冈峦拂来的新鲜空气,病情才能缓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却得呆在城里,躲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们又会都有对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气。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骗上当,只要别人把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却但愿别人能把事情瞒着他,其实这两种人同样可笑,因为,如果说后一种人由于别人对他隐瞒了真相而更称得上真正受了骗,那么前一种人要知道真相则无非是要让烦恼滋生、延续、周而复始。而且,嫉妒的这两种不同的偏执表现,对隐情恳请告知也好,拒不与闻也好,常常都会走到偏执狂的地步。我们看到,有些受了情妇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许她委身于别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过他的许可,而且就在近边,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顶底下进行。在那些上了些年岁,而情妇还很年轻的男人中间,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这种男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难以讨得情妇的欢心,有时甚至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于是,与其让她欺骗自己,倒不如把一个能使她开心、却不会给她出坏主意的男人,引进家里的一间邻室。对另一些人,情况截然相反:在一个他所熟识的城市里,他决不允许情妇离开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当奴隶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开一个月,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无从想象她在那儿会怎样生活的国家去。我对阿尔贝蒂娜,就同时有着这两种以偏执求安宁的心态。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寻欢作乐,而且是由我怂恿她这么做的,我就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不用担心会受她的骗,所以也就不会嫉妒;如果她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国度,叫我无从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样行事的,那我或许也不会嫉妒。在这两种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无所知,都无从产生疑窦。夕阳吐着余辉,回忆把我带进了一种久远而清新的氛围,我感受着这种氛围,犹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间不曾有过的、来自天堂的美妙气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终于降临,将我沉浸在忧郁之中,我下意识地望望挂钟,看阿尔贝蒂娜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我发觉还来得及穿好衣服下楼去,就某些衣着打扮的问题,请教一下房东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我正打算买些东西给阿尔贝蒂娜。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门去买东西,而且即便天气不好,她也总戴着女便帽,穿着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聪明人的眼里,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头也就全无意义了;可是我对公爵亲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种不同的看法。这位不分晴雨都穿着皮大衣的太太,当年她作为公爵夫人、亲王夫人、女子爵所拥有过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门楣上镌刻着的那些人物擎着他们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们所保护的城市。不过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它们擎在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这位国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阴沉的日子所能看见的仅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来武装自己的一把雨伞。“天有不测风云,还是带着保险些,要不万一我走得挺远,汽车讨的价钱又太贵,我可怎么办哪。”“太贵”呀,“我可付不起”呀,这些话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还有一句是:“我可太穷啦,”让人分不清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有钱人,说说自己很穷挺有趣,还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贵族尽管装得象一个乡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几个钱就看不起穷人的暴发户似的视财如命,自有一种潇洒的意味。但也可能这只不过是她在某个生活阶段的一种习惯,她挺富有,但相对于支撑这个场面的开销来说又不够富有,总难免感到钱不够用,而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想瞒着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说了。一个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事儿,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事儿,只是他不愿意显出烦恼的样子,而且暗地里也许还怀有一种侥幸心理,指望谈话的对方听出自己开玩笑的口吻,也就以为这事儿不能当真了。不过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总是在家的,对此我感到挺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详细请教阿尔贝蒂娜用得着的种种知识了。我下楼去的时候,几乎根本没去想一想这事儿说起来有多奇怪:这位让我在童年时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会儿我上她家里去仅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想派她个用场,就象是在打个电话似的,当年电话曾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的奇迹曾让我们感到神乎其神,惊叹不已,可是时至今日,逢到要约裁缝来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来的时候,我们拿起电话就打,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着电话这回事。阿尔贝蒂娜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有强烈的爱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给她买点新鲜玩意儿。每当她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她那双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风雅的眼睛隔着窗户或是在院子里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围在颈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长围巾、皮披肩或阳伞的时候,我心里很明白,这位小姐的口味生来难弄(跟埃尔斯蒂尔交谈,受了她的趣味的影响之后,越发变得考究了),别说一件只不过是看上去还过得去的东西,就算它确实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很雅致的了,但只要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决不会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请教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喜欢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儿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样子定做的,我要怎样才能一模一样地也弄到这么一件,还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尔贝蒂娜把这叫作“风度”,“派头”),确切的名称——名头响亮也至关重要——以及我得让人选用的料子的质地。刚到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就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就住我们对面,她听见这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时的那副神气,说它是冷漠、敌对、蔑视都还嫌轻,那是一个生性高傲、感情炽烈的人在无力实现自己愿望时的一种情绪流露。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优点却只能在我们的爱好这个框框里面,在我们对自己不得不放弃的那些爱好(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这就是平时所说的反感——中间,去求得发展。阿尔贝蒂娜对社交圈子里的人的这种反感,仅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但它作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个侧面,使我感到兴趣——那就是对贵族的一种饱含怨懑的眷恋——这恰好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贵族气质所表现出来的法兰西性格形成一个有趣的对照。对那种贵族气质,阿尔贝蒂娜因其无法企及,也许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记得埃尔斯蒂尔曾对她说过公爵夫人是巴黎穿着最讲究的女人,所以在我这位女友身上,对一个公爵夫人所表现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视让位给了对一位装束优雅的女人的强烈兴趣。她常常向我打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情况,而且怂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儿去征询有关她的衣着打扮的意见。这些事其实我可以去向斯万夫人讨教,出于这一目的我也确实给她去过一封信,不过我觉得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穿着艺术上似乎更胜一筹。如果我在拿准她没出门,而且关照好等阿尔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楼去瞧见公爵夫人穿着一袭薄雾也似的灰色中国绉纱长裙,一派飘飘欲仙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她之所以象这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而且是应该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的,我听凭自己浸润在这种恬适的氛围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雾气濛濛、笼罩在珠灰色调中的宁谧的下午;如果反过来,她穿的是一件缀满朵朵黄的、红的火苗的中国睡袍,那我就会出神地望着它,犹如望着一轮耀眼的落日;这些衣着,并非一种无所谓的、可以随便更换的装饰,而是一种确定的、带有诗意的现实,如同一天的天气,如同这一天中某个时刻特定的光线。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这些长裙和睡袍中间,最能反映一种明确倾向、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图案制作的那些长裙。也不知是由于它们的这种历史渊源,还是由于它们中间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缘故,这些长裙被赋予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性质,使穿着这些长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谈的这个女人,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起来,仿佛这装束是长时期深思熟虑的成果,仿佛这谈话是超脱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说中的场景似的。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们见过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来客的日子特意穿上这件或那件装束。如今的服饰已经不象这般的具有个性了,但福迪尼的长裙算得上是个例外。写小说的人在描写这些长裙时,不会有任何含糊之处,因为这些长裙是确实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细微的图案,也象一件艺术品的真迹那样可以让你细细端详。面对两件决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鲜明个性,甚至可以分别给它们取个名儿的长裙,究竟是穿这件还是穿那件,这位夫人的确是得作一番选择的。不过,说了长裙,我还得再说说这位夫人。我觉得这会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比当初我恋慕着她的时候更可爱了。因为我在她身上已无所期待(我去她那儿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当我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听她说话,仿佛在读一本用往昔的语体写作的书的时候,我几乎是象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似的无拘无束,心境平和而宁静。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脱的,因而我能够细细地品味她的谈吐中那种法国式的典雅,其韵味的纯正,在今天的口头和书面语言中都已是不可复得了。我听着她娓娓而谈,犹如聆听一首风味纯正的可爱的法兰西民歌,甚至觉着依稀能在其中听出她对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词(不过,鉴于女人缺乏主见,易为文学界的时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许已经受了姗姗来迟的褒誉的影响,对这位比利时剧作家赞赏不已了),正如我能觉着梅里美对波德莱尔,司汤达对巴尔扎克,保尔-路易·古里埃对维克多·雨果,梅拉克对马拉美都有过微词一样。我知道,这些嘲贬别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们嘲贬的对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们的语汇确是更纯正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语汇几乎跟圣卢的母亲不相上下,简直到了一种令人赞叹的境界。今天的那些爱说“实则”(而不说“其实”)、“更有甚者”(而不说“尤其”)、“大惊失色”(而不说“大吃一惊”)等等等等的作家们,我可不是从他们的苍白乏味的语汇中,而是从跟一个叫德·盖尔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丝的女人的交谈中学到古风的语体和一个个词儿的真正读音的,我在五岁那年就从弗朗索瓦丝那儿知道,大家是不说塔尔纳,而说塔尔,不说贝阿尔纳,而说贝阿尔的。所以我在二十岁进社交圈子时,就用不着再让人教我不该象邦当夫人那样说“德·贝阿尔纳夫人”了。如果我说公爵夫人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乡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妇气,或者她在表现这种味儿时没有某种矫情之处,那我就是在说诳话了。不过在她而言这与其说是贵妇人学乡下人的样子故作天真,与其说是对藐视不相识的农妇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骄傲,倒不如说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让它给摩登的粉饰糟蹋掉的女人的颇带几分艺术家气质的审美趣味。有个例子跟这很相象,我们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个诺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执意不肯让自己的小客栈沾上现代化宾馆的奢侈习气,虽说他已是百万富翁,他的说话、穿衣仍保持着诺曼底农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乡下农舍一样,让顾客跑进厨房来看他亲自掌勺烹制一顿决不比最豪华的大饭店逊色,但价钱也贵得多的晚餐。但凡古老的贵族世家,单有那点本乡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够的,家族中还必须降生一位聪明恰到好处的成员,才能不至于鄙薄这种生命力,不至于让它湮没在世俗的粉饰下面。德·盖尔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儿也太足,当我认识她时,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经没有半点儿外省气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当年轻姑娘那会儿的生活时,找到了一种(在似乎过于俚俗的外省人的声腔和矫揉做作的文绉绉的谈吐之间)折衷的谈话方式,这种风格的语言,正是使乔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讲述的某些传说显得那么可爱的语言。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听德·盖尔芒特夫人讲那些有农民和她一起出场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远的习俗,使这些城堡映衬下的村落别有一种诱人的情趣。她的那种发音方式,如果其中没有任何做作之处,没有任何创造一套语汇的意图,真称得上是一座用谈话作展品的法兰西历史博物馆。“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会使人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知道菲兹-詹姆士①家族是会很愿意申明他们作为法兰西的名门望族,不想听到人家用英国腔来念他们的名字。不过有些人,他们原先一直以为得尽力按照语法拼读规则来念某些名字,后来却突然听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这么念的,于是又尽力照这种他们闻所未闻的念法来念那些名字,这些人驯顺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倒是实在令人吃惊。比如说,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当过德·尚博尔伯爵的侍从,为了跟后来当了奥尔良党人的丈夫开个玩笑,她总喜欢说“我们这些弗罗施多夫的旧族”。那些原先一直以为该念“弗罗斯多夫”的客人当即改换门庭,满嘴“弗罗施多夫”的说个不停。--------①菲兹·詹姆士(1670—1734),英国贵族、元帅;1710年被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册封为法国公爵。“菲特-雅姆”是这个英国名字按法文读音习惯的念法。有一回我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她给介绍说是她侄儿,但我没听清他名字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谁,因为公爵夫人说这个名字时,尽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说得很响,但发音含混得很,我只听见“这位是……翁,罗贝尔……兄弟。他认定他的头盖骨跟远古时代的威尔士人是一模一样的。”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说:“这位是小莱翁(莱翁亲王,其实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内弟)。”“诚然,他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头盖骨,”她接着说,“这我可说不上来,不过他在穿着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给甩远了。我和罗昂一家在若斯兰①那会儿,有一天我们去做礼拜,碰到好些从布列塔尼各地来的农民。有个高大的乡下汉子,莱翁家的一个佃户,大惊小怪地瞅着罗贝尔内弟的那条浅色长裤。‘你这么瞧着我干吗?我敢打赌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呐,’莱翁对他说。然后,因为那乡下佬说他不知道,莱翁就接着说:‘听着,我就是你的亲王。‘噢!’那乡下佬一边忙不迭地脱帽致歉,一边回答说,‘我把您当作英国佬了。’”如果我趁此机会,怂恿德·盖尔芒特夫人再讲讲罗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们家时有联姻的情况),她的叙述就会充满一种矜悯的伤感情调,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诗人邦比耶也许会说的那样,“有股子在荆豆萁火上煎出来的荞麦薄饼的呛人味儿。”--------①若斯兰位于布列塔尼地区莫尔比昂省内的小镇,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教堂、城堡著称。关于那位迪洛侯爵(我们都知道这位侯爵晚年境况很凄凉,他失聪后常让人把他带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讲当他的境况还稍好些时,他怎么在盖尔芒特围猎之余随随便便地穿着便鞋跟英国国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觉着这位国王比自己就特别尊贵些,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他在这位国王面前半点儿也不感到拘束。她把这一切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还让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乡绅那样戴了顶带翎饰的火枪手便帽。而且,即使在判断某人的乡籍这类小事情上,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浓的乡土气息——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够说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从小生长在巴黎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在她从一幅颇有圣西门①韵味的肖像画谈到外省风光时,也常会如数家珍地报出安茹、普瓦图、佩里戈这些地名。--------①圣西门(1675—1755),法国贵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宫廷生活的《回忆录》二十一卷,其中对人物的刻划相当生动活泼。咱们再回过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发音和语汇吧。所谓贵族气质,那正是在这方面表现出它们真正的保守性的。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这个词儿的那种有点稚气,有点危险,那种对一切发展变化都深闭固拒,但同时又对艺术家颇有吸引力的全部涵义上来说的。我颇想知道从前人们是怎样拼写Jean这个名字的。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给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签名是——因为他是在哥达①受的洗礼,又在那儿颇有名望——Jehan(约翰)·德·维尔巴里西斯,多了一个漂亮而累赘的、纹章学意义上的H,正如我们在祈祷书或彩绘玻璃上看到用朱红或群青颜色画着的那个令人赞美的字母一样。--------①哥达,德国东部城市。刊载欧洲名流家谱的《哥达年鉴》即在该地编纂出版。可惜我没法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听她说话,因为我得尽量赶在阿尔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过,我也只能一点一滴地从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获得我所需要的有关衣着的有用的指点,以便让人尽着年轻姑娘合适的范围,给阿尔贝蒂娜裁剪同样款式的衣装。“比如说,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费尔特府上吃晚饭,然后去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的时候,穿一身红色的长裙,配一双红鞋子,那真是绝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红嫣红的花儿,一颗火红透亮的宝石,那是叫什么料子来着?年轻姑娘也能穿吗?”公爵夫人布满倦意的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了,这种表情正是以前斯万恭维洛姆亲王夫人时那位亲王夫人脸上有过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泪,用一种揶揄、探询、欣喜的眼神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那位每逢这种场合必到的先生,此刻从单片眼镜后面漾起一阵笑意,好象是对于在他看来全然由年轻人强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热所引起的这种理智上的昏乱表示宽容。公爵夫人的神气则象是在说:“他这是怎么啦?他准是疯了。”随后,她转过脸来温存地对我说:“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颗宝石,还是象朵花儿,不过我倒还记得,我是有件红裙子:是用适合那个季节穿的红色绸缎料子做的。年轻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尝不可,不过您告诉过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从不出门。可这长裙是晚礼服,平时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最奇怪的是,虽说那个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经把有一桩(我们下面就会看到)她原本该牢记心头的事情都给忘了。看来,对这些活动家(社交场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动家,但毕竟还是活动家)来说,他们的精神由于始终集中在一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之类的问题上,因而几乎无法再在记忆中存储多少内容了。比如说,常有这样的情况,当有人对德·诺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预言要跟德国签订和约,结果却并无此事的这个茬儿时,他就会说出下面一大通话来,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转移目标或为自己开脱:“您准是听错了,我根本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再说这话也不象是我说的,因为在这种谈话中,我总是出言非常谨慎的,对于那种往往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最终通常会酿成暴力行为的所谓惊人之举,我是不可能去预言它会成功的。毫无疑问,在相当长久的未来,法德两国关系将会变得密切起来,这对两国都有好处,在这笔交易中间,我想法国也是不会吃亏的,可是这个看法我还从没说过,因为我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如果您要问我对跟当年的老对头正儿八经地结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将是一步败着,我们会因此蒙受重大的损失。”德·诺布瓦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在说谎,他只不过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说,凡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凡是你通过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怂恿而接受的东西,忘记起来总是特别快的。它们会起变化,而我们的记忆也会随之改变。比起外交官来,那些政客就是有过之无不及了,他们对自己在某个场合所持的观点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在有些情况下,他们的出尔反尔,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确实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场上的人物,他们向来就记不住什么东西。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肯定说,她穿红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记得德·肖斯比埃尔夫人也在场,一定是我弄错了。可是,天晓得从此以后,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脑子里是不是整天尽想着肖斯比埃尔夫妇呢!事情是这样的。骑师俱乐部的主席去世后,德·盖尔芒特先生是资格最老的副主席。俱乐部里有一批人,他们本人没有多少身价,却以对不请他们吃饭的人投反对票为唯一的乐趣,这时他们结成一伙来反对德·盖尔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则自以为稳操胜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这个相对于他的社会地位来说几乎无足轻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动。那伙人到处放风,说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结案了,不过即使过二十年以后人们还会提起它,何况当时才不过是两年以后),接待过罗特希尔德,还说人们长期以来太让象德·盖尔芒特公爵这样有一半德国血统的半外国佬的权贵占便宜了。这伙人处于很有利的地位,因为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也对这些过于显眼的脚色妒火中烧,对他们的巨大家产恨得牙痒痒的。肖斯比埃尔的家产不可谓不大,却没使人感到不快:他从不乱花一个子儿,夫妻俩住一套简朴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门。肖斯比埃尔夫人酷爱音乐,常在家里举办一些小型音乐会,邀请的女歌手远比盖尔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时谁也想不到提起这些音乐会,因为参加的人连清凉饮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场,整个演出是在椅子街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进行的。在歌剧院里,德·肖斯比埃尔夫人来去从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名字会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极端的保皇党人,但是他们都很谦逊,从不招摇。到了选举那天,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显赫不可一世的居然败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却得了胜,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尔当选骑师俱乐部主席,德·盖尔芒特公爵却名落孙山,也就是说,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没能爬上去。当然,当个俱乐部主席对于象盖尔芒特夫妇这样权势炙手可热的显贵来说,本来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明明该是他的缺却没能顶上的这个主席位置,眼看着让一个叫肖斯比埃尔的家伙捞了去,这却让公爵感到难堪,要知道,这家伙的老婆,奥丽阿娜在两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对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三等货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觉得忿忿然的呢。他声称他根本不把这次失败放在眼里,并且认定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万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难消。有件事说起来挺奇怪的,以前从没人听德·盖尔芒特公爵说过“压根儿”这么个颇为俗气的字眼儿;可自从俱乐部选举过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压根儿”冒出来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说得倒轻巧,可这说法本身就措词不当;这又不是宗教事件,这压根儿是个政治案件。”如果说在这以后的五年当中没有再说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边可以不再听见“压根儿”这三个字,但倘使过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这个名字又让人提起了,那么“压根儿”这三个字也会即刻冒出来。公爵简直无法容忍任何人提到这个案件,“就是它,”他说,“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虽然实际上真正触动了他的无非就是他在俱乐部竞选主席败北的这桩事情。结果在我刚才说到的那个下午,也就是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起她在她表姊家穿过红裙子的那次聚会上,德·布雷奥代先生颇有些不受欢迎,原因就是他脑子里不知有了一种什么秘而不宣的联想,还非想说出来不可,于是翕动母鸡屁股似的嘴唇开了腔:“说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干吗要说什么德雷福斯案件呢?刚才那会儿不是还在说红裙子吗,当然这个可怜的布雷奥代,他想的只是让大家逗个乐儿,说这话绝无恶意,然而单单是德雷福斯这个名字,就已经让德·盖尔芒特那两道朱庇特式的威严的眉毛蹙紧了)“……有人告诉我,咱们的朋友加蒂埃曾经说过一句绝妙的话,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读者注意,这位加蒂埃是德·维尔弗朗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宝商并无丝毫关系!)不过这并没叫我吃惊,因为他本来就绝顶聪明。”“哦!”奥丽阿娜插断他的话说,“我可不欣赏他的聪明。我简直没法对您说,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讨厌,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总要碰见他,我真不明白夏尔·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干吗对这么个讨厌家伙会感到那么趣味无穷。”“我竟(亲)爱的公阙(爵)夫人,”布雷奥代回答说,他发C这个音有困难,“我觉得您对加蒂埃太严厉了。没错,他也许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这毕意是对雅(夏)尔的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忠诚的表示吧,眼下这样的人也是不多见的了。言归正传吧,人家告诉我的话是这样的。加蒂埃似乎是说,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进一桩诉讼案而且让自己给判刑的话,那他无非是想获得一种他还不曾有过的体验——坐牢的体验。”“所以他在被逮着以前就溜了,”奥丽阿娜接着说,“这种话可站不住脚。何况,即使情况真是这样,我也认为这句话说得再蠢也没有了。可您居然觉得它绝顶聪明!”“天哪,我竟(亲)爱的奥丽阿娜,”布雷奥代看见公爵夫人表示异议,就开始退缩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怎么听到就怎么说哪,咱们别管它得了。可不是,就为这,加蒂埃先生还让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给克了一通呢,因为他有一百个理由不愿听到有人在他的客厅里谈论那些——怎么说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风头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为有阿尔方斯·罗特希尔德夫人在场,他就更加不高兴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这顿臭骂也是活该。”“当然咯,”公爵情绪极坏地说,“阿尔方斯·罗特希尔德夫妇虽说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这桩讨厌的事件,可是他们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犹太人一样,都是德雷福斯派。这确实是一种adhominem①(公爵有些乱用了adhominem这个词儿)的论据,以前被忽略了没拿来用作犹太人不可信的一个证明。如果一个法国人偷了东西、杀了人,我想我不会因为那个人象我一样是法国人而认为他是无罪的。可是那些犹太人,哪怕他们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从来不会承认他们的某个同胞是卖国贼,而且根本不去考虑他们中间一个人所犯的罪行,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尔和那该死的选举)……,嗳,奥丽阿娜,您不会认为就凭这还不足以断定犹太人都会庇护一个卖国贼吧。您也不会对我说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所以不能这么断定吧。”“当然会喽,”奥丽阿娜回答说(她心里暗暗有些恼火,只想要对这个声若洪钟的朱庇特抬个杠、顶个嘴,从而把“理智”置于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许正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们知道一个犹太人不一定就是卖国贼,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吕蒙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吧。当然,要是他是个基督徒,那些犹太人是不会对他感兴趣的,可是他们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犹太人,人家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他当作天生的卖国贼,我的侄儿罗贝尔敢情就会这么说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转睛地瞅着公爵夫人喊道,“这桩耸人听闻的罪行,并不单单是个犹太人的案子,而压根儿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会给法国带来最可怕的后果,凭这一点就该把那些犹太人统统驱逐出境,虽说我也承认,直到目前为止所采取的惩罚措施全都(以一种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针对他们,而是针对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们给我们可怜的国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显赫的人。”--------①拉丁文,从字面直译为“针对此人”,公爵即按此义理解,但它的实际含义是“仅从个人爱好或偏见出发”。我觉着再这么下去事情快要不对头了,所以赶忙又拾起裙子的话题。“您还记得,夫人,”我说,“我有幸第一回见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见到我,”她笑吟吟地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说,这位先生的鼻尖变得玲珑了,脸上的微笑也由于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礼貌而变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让人听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声音。“……您穿一件黑色大花头的黄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样,也是晚礼服。”“还有您那顶矢车菊颜色的帽子,我觉得好看极了!不过这些都是旧话了。我想给我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样。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尔马上就得走了。您来我家吧,我的贴身女仆会都让您看的。就是有一点,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给您,不过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缝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样不可。”“我根本没想过去找小裁缝哪,我知道那非走样不可,不过我还是挺感兴趣想弄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走样的呢。”“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善于解释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个乡下婆子。不过这里面有个手工和式样的问题;要说做皮大衣,我至少还可以写个便条给我做皮装的裁缝,别让他敲您竹杠。不过您知道,就这样您也还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个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别的味儿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点儿和金色条纹,象个蝴蝶翅膀的那件呢?”“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里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里穿那件挺合适的。我有好几件呢,回头我让您瞧瞧,要是您喜欢,我可以给您一两件。可是我很想让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写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极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里做的吗?”“不是,我知道您说的是哪双鞋,您是说那双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当初孔絮洛·德·曼彻斯特陪我在伦敦采购时买到的。那可真是绝了。我总也不明白,这皮子是怎么染色的,看上去倒象这山羊长的就是金皮。在当中再配上那么一小粒钻石,简直就没治了。可怜的德·曼彻斯特公爵夫人已经死了,不过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写信给德·沃里克夫人或者马尔勃罗夫人,让她们设法去一模一样的觅一双。我在想,说不定我还有些这种山羊皮呢。您也许在这儿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会让人通知您的。”我因为想尽可能赶在阿尔贝蒂娜回家前离开公爵夫人,结果就常常在走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府邸时,正巧在院子里碰上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他俩是上男爵最爱光顾的絮比安裁缝铺去喝茶。我并没有天天都碰到他俩,不过他俩可是每天必去的。说起来,有件事颇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种习惯的持续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谬程度成正比的。惊人之举,一般只能偶而为之。然而,一个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欢乐于门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谬生活,却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的。倘若有谁出于好奇,连续观察上十年,那他就会发现这十年来,那个可怜虫在他本该享受一下生活乐趣的当口却闷头睡觉,而在什么事也干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让人捅上一刀的时候,偏又出门上街去,这个可怜虫整年害着感冒,可一觉得热又非喝冰镇饮料不可。其实只消有那么一天,发一下兴,就能一劳永逸地改变这种状况。可是这种生活又偏有个德性,就是让你发不起这个兴。这种单调生活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堕落,因为任何表达意志的行为,都能使这种生活变得不至于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当德·夏吕斯先生天天带着莫雷尔上絮比安的铺子去喝茶时,我们同时可以看到生活的这两个侧面。德·夏吕斯有一次发的脾气,就表明了这种日常习惯是怎么回事。那个专做背心的小裁缝的侄女,有一天对莫雷尔说:“这么着,明儿你们来,我请你们喝茶,”男爵颇为有理地认为,这话出自一个他几乎看作未来媳妇的女孩之口,实在太粗俗了;而由于男爵生来肝火旺,不发发脾气过不了瘾似的,所以他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告诉莫雷尔让他教那姑娘要懂礼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地嚷个不停。他用最蛮横无礼、最傲慢不逊的口气喊道:“我说嘛,会拨弄琴弦未见得就是‘触觉’好啊,这不,您整天摆弄小提琴,结果就阻碍了您嗅觉的正常发展,要不您怎么会居然对请客喝茶,我想那才不过是十五个生丁的事吧,这种俗不可耐的说法听之任之,让它的恶臭来玷污我高贵的鼻孔呢?当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独奏,难道您在我家里看见过有谁不是拚命对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长地保持静默,而是对着您放个屁吗?他们之所以保持静默,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您的琴声感动得如痴如醉,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对着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那样)。”要是一个职员让上司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第二天他准得给解雇。可是莫雷尔的情况是不同的,对德·夏吕斯来说再没有比辞退莫雷尔更让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担心自己方才已经说过头了,于是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对年轻姑娘的恭维话,他自以为说得大方得体,却不料无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无礼之词。“她挺可爱的。既然您是个音乐家,我想她准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区的声音很美,听上去够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欢,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关系,她的脖子长得很细,样子挺怪的,一波三折,象是就要到头了。却突地又冒出一截;不过尽管有这么些不足之处,她的侧影还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缝,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让她剪一张她本人的侧影像给我。”夏利对于人家称赞他未婚妻的可爱之处,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对男爵的这番恭维话就更当耳边风了。不过他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那当然,我的老弟,我会给她一块肥皂,让她别再这么说话的。”莫雷尔象这样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的老弟”,可并不是因为这位出色的提琴师糊涂到不明白他的年龄刚够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这么说,也跟絮比安说这话不同,在他,这么说无非是对某些交往抱一种天真的想法,认为在表示亲热(在他莫雷尔,是装出来的亲热,在别人则是真心实意的亲热)之前,必须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龄上的差别。就这么着,那一阵子德·夏吕斯先生还收到过这样一封信:“我亲爱的巴拉梅德,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你不在,我真闷死了,老是想着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尔。”德·夏吕斯先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位居然用如此亲昵的口气给他写信的皮埃尔到底是谁,看来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虽说是熟朋友,这位皮埃尔又不过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达年鉴里占一席之地的亲王显贵的名字,一连几天在德·夏吕斯先生的脑子里打着转。终于,信封背面的一个地址让他豁然开了窍:原来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吕斯先生有时去玩玩的一家俱乐部的听差。这个听差并不觉得用这种口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有什么失礼之处,其实在他眼里,德·夏吕斯先生还确是个地位显赫的贵人哩。但他心想对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拥抱过他,并且通过这种拥抱——以他的天真,他是这么想的——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称,未免就显得生分了。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就打心眼里头喜欢这种忒熟的劲儿。有一次他甚至就为了能让这封信在德·福古贝先生面前漏个脸,特地陪着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风。可谁都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最讨厌跟德·福古贝先生一块儿出去了。因为那位戴单片眼镜的先生总爱评头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轻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当和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时,总爱肆无忌惮地使用一种让男爵讨厌之至的语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为他天生是个蠢货,他还以为这种玩笑开得很聪明,拉开嗓门笑个不停。但他又是对自己的外交官职位看得很重的家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见有上流社会人士走过——见到公务员更其如此——就会即刻刹车,收剑起那种拙劣可笑的行径。“那个送电报的小个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阴沉着脸的男爵,“我认识她,可她却躲着我们,这个骚货!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场发货的老兄吗,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爷,刚才走过的是商务部的次长哟。但愿他没瞧见我指手划脚的样子才好!要不他会去告诉大臣,大臣会把我列进退职人员名册去的,因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吕斯先生听得满肚子的火没处发。临末了,为了让这次叫他感到恼火的散步早点结束,他决定把那封信拿出来给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别叮嘱对方别声张出去,因为照他的说法,夏利会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种极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气说,“事情总得防患于未然才是。”在回过头来说絮比安的裁缝铺以前,作者想先声明一下,如果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使读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万分遗憾。从一个方面(而这是问题的一个次要的侧面)来说,读者也许会感到,本卷中对贵族阶层世风日下的指摘相对于其他社会阶层而言显得多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也不足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头来也只能靠一只鼻结很大的红鼻子,靠一张歪里歪气的大下巴来显示某些让人赞叹的“血统”特征了。然而在这些代代相承、每况愈下的脸相容貌之间,还有两样看不见的东西,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说,所有这些都跟我们不相干,我们应该从近在身边的事实中找出它的诗意来,那么尽管他说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毕竟是一种更为严重的反对意见了。诚然,从我们最熟悉的现实中抽象出来的艺术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它们的领域可能是最为广阔的。但是同样确实的是,一样强烈的兴趣——有时它就是美感——也可能来自某种气质导致的活动,它们跟我们所能感觉和相信的东西实在相去太远,以致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它们,以致当我们看到它们展示在面前时只觉得那是一种无端凭空而来的场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①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队的大海,难道还有比这更气势磅礴的诗篇吗?--------①大流士一世(约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国国王,曾两次率军大规模入侵希腊,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舰队经德摩比利入侵希腊亚提加半岛,旋即在萨拉米海战中大败。薛西斯亦译泽尔士一世,在历史上以刚愎暴虐著称。莫雷尔准是已经利用他的魅力所赋予他的对那年轻姑娘的权威,把男爵的评语当作自己的意见告诉了她,因为“请客吃茶”就此从那家裁缝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比一个天天都上你家来的熟人,为了这个那个缘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让人在家里瞧见他,只愿跟他在外面碰头了,总之,他就此从你的客厅里消失了。德·夏吕斯先生对此感到很满意,他从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尔的影响的一个证明,是那年轻姑娘拭去了那点白璧微瑕。总之,就跟所有象他这般的人一样,真心作为莫雷尔和他的准未婚妻的朋友,作为他俩结合的最热心的支持者,男爵虽说喜欢有那么点权柄,高兴时随便说些好歹还算是无伤大雅的过头话,但除此之外他对莫雷尔始终就象兄长那样保持着奥林匹亚神衹的威严。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过,他爱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为妻,男爵很高兴陪这位年轻朋友一起去拜访那家裁缝铺,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宽容而审慎的未来公公的角色。这真让他再开心不过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请客喝茶”还是莫雷尔自己先说出来的,年轻的裁缝姑娘只是出于爱情的盲目,学用了心上人的一种说法而已,这种说法的粗俗实在是跟她平日谈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谈吐温文尔雅,这就跟她有德·夏吕斯先生这么个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顾对她优渥有加,邀请她去吃晚饭,把她引荐给她们的朋友,而姑娘总得先征得男爵的允许,才在他以为合适的场合去赴宴。“一个当裁缝的姑娘敢情也能踏进上流社会?”有人会说,“真是愈说愈离谱了!但他怎么不想想,当初阿尔贝蒂娜半夜三更来看我,现在又跟我就这么住在一起,这些难道不更离谱吗。对一个别的姑娘,也许不妨说离谱云云,但对阿尔贝蒂娜,这两个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从小没爹没妈的,生活放任无羁,以致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起先还以为她是一个赛车手的情妇呢,她最近的亲戚就是邦当夫人,这位太太在斯万夫人家里曾对外甥女的没有教养啧有烦言,可现在却闭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发出去,攀上门阔亲家,她这当姨妈的多少也能得些好处。(在最上层的社交圈子里,那些出身高贵而钱囊羞涩的母亲们,给儿子物色到阔绰的亲家后,会接受小两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并不喜欢但还是引荐给朋友们的儿媳妇所馈赠的皮衣、汽车和金钱。)或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当裁缝的姑娘们都能踏进上层社会,对此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可惜絮比安的侄女只是一个孤立的例子,还不足以让我们预见那个前景,独燕不成春嘛。不过,虽说絮比安侄女的这些无伤大雅的举措已经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尔却并非如此,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是愚蠢得无以复加,他不仅认为这位远比他聪明一千倍的姑娘“傻里傻气的”(也许她就在爱他这一点上是有些傻),而且还把那些乐于接待她(而她并没因此就飘飘然)的体面人家的夫人们都看作是冒险家,是装扮成贵妇人的裁缝铺娘们。自然,盖尔芒特府上的不在此例,甚至凡是跟盖尔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手面阔绰、举止文雅的布尔乔亚娘们,她们的脑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为接待一个女裁缝并不会降低她们自己的身份,她们的脑筋又真是盲从因循得很,居然会因为厚待了一位德·夏吕斯男爵殿下每天都诚心诚意去看她的年轻姑娘而感到某种满足。男爵想起这门亲事就满心欢喜,他觉得这样一来就没人会把莫雷尔从他身边夺走了;就象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的那会儿,犯过桩“过错”似的。德·夏吕斯先生虽说也在莫雷尔面前说些恭维她的话,但倘若有机会把这桩秘密在莫雷尔面前抖落出来,让他火冒三丈,弄得小两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说是何乐而不为了。其实,虽说德·夏吕斯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许许多多的好人并无两样,他们通过恭维某个男人或女人来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对任何能给对方带来和睦安宁的肺腑之言,却是火烛小心,绝口不说的。尽管如此,男爵却从不说含沙射影的话;其中有两个原因。“要是我告诉他,’男爵暗自这么思忖,“他的未婚妻并不是洁白无瑕的,准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就会怨恨我,再说,我怎么知道他没真的爱上她呢?要是我什么也不说,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会烧完,我就能随着我的心意来控制这两口子的关系,我要他对自己的未婚妻爱到什么分寸,他就会爱到什么分寸。要是我对他说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过失,谁保得定我的夏利不会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来呢?这样一来,由于我自己的失着,我就把一段本来可以捏在手里的逢场作戏的调情,变成我难以驾驭的真正的爱情了。”就为这两个缘故,德·夏吕斯先生三缄其口,表面上看去审慎之极,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这也确是很值得称道的了,因为在他这种类型的人,能做到三缄其口已属非常难能可贵。何况,那年轻姑娘也确实很可爱,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满足了德·夏吕斯先生对女性所能具有的审美趣味,她就是给男爵一百张她的照片,他也不会嫌多的。德·夏吕斯先生不象莫雷尔那么笨,听说有那么些他凭自己的社会嗅觉一嗅就能嗅出颇有身份的夫人们邀请这姑娘去作客,他觉得挺高兴。但在这一点上,他也对莫雷尔保持缄默(以便保持绝对的控制权),而莫雷尔碰到这种事真是傻瓜一个,他仍然一个心眼地认定,除了“提琴界”和维尔迪兰府上,就只有盖尔芒特府上和男爵说起过的那几个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吕斯先生的用词。让那么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终年翘首以待却不肯赏光的德·夏吕斯先生,就为人家请德·克罗瓦亲王走在他头里,当场拂袖而去不肯跟亲王同桌进食的德·夏吕斯先生,居然把他回避这些名流贵妇的所有时间,全都花在一个裁缝的侄女那儿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尔在那儿。大概只有饭店的侍者才会以为,一位腰缠万贯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鲜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风流倜傥的先生自然会请六十份宾客一同入席,出进则必定以车代步。他们想错了。常见的情形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一年到头穿着件磨损露线的旧上装,风流倜傥的先生在饭店里只跟店堂的伙计攀攀话,回到家里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这样。他照样可以拒绝走在缪拉亲王后面入席。德·夏吕斯先生喜欢两个年轻人的这桩婚事,其中还有个原因是这样一来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尔本人,因而同时也是男爵对他所拥有的权力和所具有的了解.在某种意义上的延伸。要说“欺骗”(就夫妻关系的意义而言)提琴师未来的妻子,德·夏吕斯先生从没往这上面想过,所以也不曾感到过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对“年轻夫妇”要指导,感觉到自己成了莫雷尔的老婆(她将对男爵视若神明,从而证明亲爱的莫雷尔对她灌输过这种想法,她身上也因而会含有某些莫雷尔的东西)尊崇敬畏的、无所不能的保护神,却使德·夏吕斯先生的统治方式有了新的变化,从他的“小东西”莫雷尔身上派生出了另一个存在,一个配偶,这就是说又有另外一个新鲜好玩的小东西可以让他来宠爱了。这种统治,现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有力了。因为在莫雷尔只是一个人,或者说赤条条无所牵挂的那会儿,他还会在拿得准事情不至于没法收场的情况下顶撞顶撞男爵,但一旦结了婚,有了个家,有了房子,有了小两口的打算,他就不会再敢那么行事,德·夏吕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里。所有这些,再加上必要时,也就是说当他在哪个晚上觉得无聊时,还可以去撩拨那两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对干仗吵架是百看不厌的),都让德·夏吕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两口对他的依赖所感觉的得意来,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德·夏吕斯对莫雷尔的宠爱,每当他转到下面这个念头时,就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属于我,他老婆也是属于我的;他俩的一举一动都得考虑到别让我生气,而我再怎么使性子耍脾气,他俩还是会百依百顺,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我几乎已经忘怀但对我又是如此珍贵的事实的(至今我还不曾注意到的)标志,表明对全世界,对每个将要看见我给他俩保护、给他俩房子的人,还有对我自己来说,莫雷尔都是属于我的。”能有这么个在别人眼里也好,在他自己眼里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证据,德·夏吕斯先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因为,一个人对他所钟爱的对象的占有,是比对它的钟爱更强烈的一种快乐。通常,那些生怕这种占有为人所知的人,他们之所以那么讳莫如深,无非是害怕会失去那个弥足珍贵的对象罢了。而他们的乐趣。也由于这种三缄其口的审慎而变得逊色不少。读者可能还记得,莫雷尔曾经告诉过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盘,他的主意是先把一个姑娘,特别是眼下的这位勾到手,为了能得手兴许还要许愿跟她结婚,但等占到了姑娘的便宜,就来个“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可是这番话,德·夏吕斯先生在莫雷尔跑来告诉他怎样对絮比安的侄女求爱的当口,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何况,莫雷尔自己也不见得还记住。莫雷尔的秉性——就象他恬不知耻地承认过,或许还颇为精明地夸张过的那样——离他真正为这种秉性所左右的时候,这中间敢情还有着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触多了以后,他觉得挺喜欢她,爱上了她,而因为他实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还以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这么爱她的。当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个邪恶的计划,并没从此消遁匿迹,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网编织交迭,把它给严严实实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这位提琴师声称那个邪念并非他行动的真实动机,那么谁也不能说他这话不诚恳。况且还有过一段为时很短的期间,他虽说连对自己都不肯明确地承认,但还是觉着这桩婚事看来是对他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间莫雷尔的手常要抽筋,他觉得自己已经面临放弃拉琴的可能选择。而他这人除音乐之外,简直疏懒得叫人不可思议,因此他感到必需有别人来照顾自己;而与其让德·夏吕斯先生,他宁可让絮比安的侄女来承担这个义务,因为他与她的结合将会给他带来更多的自由,而且还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女人中间进行挑选的机会,从他可以让絮比安的侄女去帮他勾到手的常换常新的裁缝铺女学徒,到他可以撺弄她去跟她们苟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于未来的妻子会不会乖谬悖理到拒绝接受他的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过。再说,既然抽筋已经止住,这些算计现在也就让位给纯真的爱情了。凭他的这把琴,再有德·夏吕斯先生给的那份薪水,也就够了,而一旦他莫雷尔和那姑娘结了婚,这位德·夏吕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进尺了呗。这桩婚事刻不容缓——为爱情,也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请求娶他的侄女为妻,做舅舅的去征求侄女的意见。其实这纯属多余。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着对提琴师的爱,那披拂在肩头的秀发,那欢欣地顾盼的眼神,无不透露着同一个消息。至于莫雷尔,几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处的东西,都会唤起他发自内心的激情,引出他发自内心的话头,有时甚至让他流下眼泪。所以,虽说他对絮比安的侄女一个劲地说的这些多愁善感的话(好些游手好闲惯了的绔绔子弟在追逐布尔乔亚阔佬的可爱女儿时,用的也是这种多愁善感的腔调),其热烈的程度正可以跟当初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大言不惭地陈述勾引、占有姑娘的计划时的下流粗俗比美,但这些话毕竟还是真诚的——如果对他也用得上这两个字的话。只不过,对一个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这种合乎道德的热情,以及他和她之间的庄严的婚约,在莫雷尔身上都是有其对立面共存着的。一旦这个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于,比方说,这种订婚的约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会成为对莫雷尔而言的一种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厌恶的对象,在一阵神经质的心绪不宁过后,这种厌恶能使他在神经系统刚一健全就对自己证实说,即使纯粹从道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也是不受任何约束的。他在离开巴尔贝克前的那阵子,不知怎么搞的,把身边的钱全给丢了,可又不敢告诉德·夏吕斯先生,于是想找个人借点钱。他父亲曾经教过他(不过这位父亲也告诫过儿子千万别做“寄生虫”),碰到这种情况有个办法,就是写信给一位你想说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请他“约个时间面谈”。这条锦囊妙计使莫雷尔非常着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单单为了尝尝请人家约个时间“面谈”的有趣滋味,也会情愿把钱掉了的。但后来,他看到这条妙计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灵验。他发现自己久疏笺候的那些先生们,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后并不是在五分钟内就作复的。如果莫雷尔等了一下午还没收到回信,他就尽想些诸如此类的理由,或者他找的这位先生还没回家啦,或者人家兴许还有些别的信得先写啦,要不就是出远门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个劲地往好里想,倘若侥幸收到封回信约他第二天上午见面,他到时候总有这几句开场白:“我是在想,怎么就不见您的回音呢,我寻思着别是出什么事了吧;得,这么看来您身体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尔贝克那会儿,他甚至都没跟我说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绍给一星期前在火车上让他那么讨厌的这个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给他——或者不如说让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借给他——五千法郎。从那以后,莫雷尔对布洛克赞不绝口。他热泪盈眶地问自己,怎样才能报答这么一位救命恩人。后来,我就每月代莫雷尔去向德·夏吕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尔一拿到就马上还给布洛克,好让布洛克觉得他钱还得挺快的。第一个月,莫雷尔满脑子还是布洛克的好处,二话不说就把一千法郎还了。但过后他想必是觉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别的用场准会更惬意些,因为他开始说布洛克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见布洛克他就觉着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为已经忘了借给莫雷尔的钱的确切数目,所以开口向他讨还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这下子提琴师就能净赚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说,对于这么一笔无稽之谈的借款,他非但不会拿出一个子儿,而且那位债主还该额手称庆才是,因为他莫雷尔没去告他一状哩。说这话时,他的两眼发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说布洛克和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没什么好怨他的,不一会又觉得不过瘾,就干脆说他没去怪罪他们是让他俩便宜了。原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曾经公开说过蒂博拉琴不比莫雷尔差,于是莫雷尔认为自己得为这句有损他的职业荣誉的话向法庭起诉,后来,因为在法国,尤其是就反对犹太人而言,公理正义业已荡然无存,(他向一个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犹太人意识的自然流露呗),他凡要出门必得带好子弹上膛的手枪。在莫雷尔对待裁缝侄女的态度上,柔肠百转的温情过后,随之而来的也是这种神经质的反应。诚然,德·夏吕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觉地对这种态度的变化起了某种影响,因为他经常把有些话挂在嘴上,说什么只要莫雷尔他俩一结婚,他就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靠自个儿的翅膀去飞啦,他这么说其实也是跟他俩逗着玩,根本是有口无心的。光凭这句话,当然还不足以把莫雷尔从那年轻姑娘身边拉开,不过,它一旦在莫雷尔的脑子里生了根,那么有朝一日它就会跟关于她的种种类似的想法搀和在一起,到头来足以成为造成关系破裂的一剂强力催化剂。不过,我那会儿并不怎么经常碰见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等我从公爵夫人那儿出来的时候,他们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铺子,这是因为跟公爵夫人谈话使我感到兴味盎然,不光忘却了等待阿尔贝蒂娜回家的那种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时间都给忘了。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这些日子里,有一天有个小小的插曲,这件事我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这天下午,德·盖尔芒特夫人送给我一束从南方带来的山梅花,因为她知道我喜欢这种花。我从公爵夫人家出来,上楼回家,这时阿尔贝蒂娜已经先到家了;我在楼梯上碰到安德烈,她象是因为闻到了我手里这束花的浓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怎么,您这就要回去了?”我对她说。“是正想走呢,阿尔贝蒂娜要写信,就打发我去了。”“您没觉着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没有,我想她是给她姨妈写信。不过,她可是不爱闻太浓的香味的哪,她准不会喜欢您的这些山梅花。”“哟,我干了件蠢事!待会儿我让弗朗索瓦丝拿去搁在后扶梯间里。”您以为阿尔贝蒂娜不会从您身上闻出山梅花的香味吗?除了晚香玉,这可就是最叫人头晕的香味了。再说,我知道弗朗索瓦丝好象是出去买东西了。”“我今天身边没带钥匙,这可怎么进去呢?”“噢,您按铃就是了,阿尔贝蒂娜会给您开门的。再说这会儿弗朗索瓦丝恐怕也该回来了。”我跟安德烈告别上楼。刚按了第一下门铃,阿尔贝蒂娜就跑来给我开门,但她很费了些周折,因为弗朗索瓦丝不在家,她不知道电灯的开关在哪儿。好不容易地总算让我进了屋,但山梅花的气味马上又把她吓跑了。我把花放在厨房里,这一来,我这位女友搁下信不写(我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有时间跑进我的房间从那儿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这会儿,我仍然毫无察觉,还以为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觉着有点儿尴尬,但那也算不得什么的①。--------①她险些儿让我当场看见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把灯都关掉跑到我房里,免得让我瞧见她床上凌乱的模样,而且装得正在写信似的。可是我是在后来才这么想的,所有这一切,我到今天还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除了这个插曲而外,每次我从公爵夫人家回来而阿尔贝蒂娜已经先到家的时候,一切情况都很正常;因为阿尔贝蒂娜没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饭后带她出去,所以我总看见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阳伞放在门厅里以备不时之需。我一进门就瞧见它们,顿时一种家庭的气氛扑面而来。我并不觉得这屋里供氧不足,反倒觉得这里充溢着幸福。我从忧郁中解脱了出来,瞧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体,我就感到阿尔贝蒂娜是属于我的,我朝着她奔去。有些日子我不下楼到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去,为了排遣阿尔贝蒂娜回家前的这段时光,我就随手翻翻埃尔斯蒂尔的画册、贝戈特的书或者凡德伊的奏鸣曲谱。于是——由于看上去仅仅诉诸视觉和听觉的艺术作品,实际上要求我们在欣赏它们时必须把被唤醒的思维活动跟那两种感官感觉密切配合——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丽的梦,这些梦,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们的光采。我把这些梦,犹如加进一口坩埚似地加进乐句和画面中去,用它们来润泽正在读着的书。自然,我觉得这本书变得更加生动了。但阿尔贝蒂娜因此也获益不浅,她从容地往来于我们能够通往、能够将同一对象依次置放其间的那两个世界之间,摆脱了物质的重负,在思维的流动空间中遨游嬉戏。刹那间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够体验对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炽烈感情的。这时候的她,似乎就是埃尔斯蒂尔或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艺术使我对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瞬息间的激情。过了不一会儿,仆人来通报,说她刚回来,我吩咐过,当我不是独自一人,比如说当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会儿,免得让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时候、谁也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因为我没告诉任何朋友她住在这儿,就连我在家里见过她这一点,都是讳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个朋友会迷恋上她,会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会趁在过道或前厅碰到他的机会,对他做手势,定约会时间,随后,我听见阿尔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响着,朝她的房间而去,她一则是出于谨慎,二则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饭店吃饭时同样的考虑,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场时从不上我的房间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间意识到,原因还不止于此。我在记忆中追寻着:我当初认识的是第一个阿尔贝蒂娜,后来骤然间她变成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现在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变化,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责任。当我俩只是好朋友的那会儿,她对我起初是口没遮拦,想到随口就说,后来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诉我的,但自从她认为我爱上了她,或者也没想到爱这个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种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问底的叫人难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话匣子就关上了。从那时起她就样样事情瞒着我。只要她以为我有朋友在,其实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会过我房门而不入;而在以前,当我说起哪个姑娘时,她的眼睛就会发亮:“您一定得让她来呀,我挺想见见她。”“可她,照您的说法是风度欠佳的呢。”“对,那才更有趣嘛。”那时候,她或许还是会对我说实话的。即使她在小游乐场从安德烈怀里挣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为有我在场,而是因为戈达尔在场,她大概以为这位大夫会张扬出去有损她的脸面。但就在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跟我保持一种距离了,从她嘴里听不见要心的悄悄话了,她的一举一动也变得矜持起来。在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动的话或事,她都避免去说去做。关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经历,她只让我留下一个清白无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无所知,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而现在,转变已经完成,我不是单独呆着时,她就径直上自己房间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不打扰我,而且也是为了向我表明,她对谁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兴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会做了,那就是无所保留地把实情都告诉我,除非将来有一天我也许对它无动于衷了,她才会再这么做,而且那时候她光为这点理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此以后,我就象个法官一样,只能靠她无意中漏出的片言只语而妄自定案了,这些片言只语,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实也未必是不能自圆其说的。而阿尔贝蒂娜,也总觉着我又忌妒又好当法官。我俩的婚约无异于一堂庭审,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现在,每当谈话涉及某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会把话题岔开。我真该在她还没疑心我对她妒心有这么重的时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盘问出来才是。真可惜错过了那机会,当时,咱们这位朋友不止肯对我说她怎么寻欢作乐,而且把她怎么瞒过别人的办法也都告诉了我。现在她不肯再象在巴尔贝克那会儿一样地对我无话不说了,当时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无心,一半也是为了没能对我表现得更亲热些向我表示歉意,因为我那时已经使她感到有点厌倦了,她从我对她的殷勤态度中看出,她对我不必象对别人那样亲热,就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回报,——现在她不会再象当时那样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觉得让人看出你爱谁,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样:我喜欢谁,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样子。这一来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对我说过这话的,难道就是今天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自命坦率,自以为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的阿尔贝蒂娜吗!现在她是绝口不跟我提她的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说话提到某个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时,她会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这么个不起眼的脚色,我都没瞧过他。”有时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会听说,就抢在头里先把话告诉我,不过光凭她那声气,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辩解的这事实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经觉出那全是谎话了。我侧耳听着阿尔贝蒂娜的脚步声,颇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会再出去了,想到这位从前我以为无缘相识的姑娘,如今说她每天回家,其实说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觉着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尔贝克跑来睡在旅馆里的那晚上,我曾经匆匆领略过的那种神秘和肉感夹杂参半的乐趣,变得完整而稳定了,我这向来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经常充盈着一种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气氛,连走廊也变得熠熠生辉,我所有的感官,有时是确确实实地,有时,当我独自一人等她回来时,则是在想象中静静地尽情享受着这种甜美的气氛。听到阿尔贝蒂娜走进房间关门的声音,如果我还有客人,就赶紧打发他走,直到确信他已经下了楼才放心,有时我甚至宁可亲自陪他走下几级楼梯。在过道里我迎面碰见阿尔贝蒂娜。“喔,趁我去换衣服的这会儿,我让安德烈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来跟您说声晚上好的。”说着,连我在巴尔贝克送她的那顶栗鼠皮帽上挂下来的灰色大面纱都没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寻思着安德烈,这位我派去监视她的朋友,准要把一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向我报告,把她俩怎么碰到一个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我,好让我对她们今儿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无从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安德烈的缺点渐渐暴露出来,她不再象我刚认识她时那样可爱了。现在她身上有一股显而易见的酸涩的味儿,而且只要我说了句使阿尔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开心的话,这股涩味儿立时就会凝聚起来,犹如海面上的雾气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对我的态度却越发来得亲热,越发显得多情——我随时可以举出佐证——而且比起任何一个没有这股涩味的朋友来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而这种情绪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会感到一种神经上的不舒服,就象是听见有人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许我难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兴;如果看见我病了,她会感到忧伤,会怜悯我,会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许满意的表示,比如说当我刚放下一本书,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伸着懒腰说:“嗨!这两个钟头的书看得可真带劲。真是本好书!”这句话要让我母亲,阿尔贝蒂娜或者圣卢听见,他们都会觉得高兴的,可安德烈听了就会觉着反感,或者干脆说会觉着神经上的不舒服。我的称心如意会使她感到一种无法掩饰的愠恼。她的缺点还有更严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尔贝克跟安德烈的那帮女友一起碰到过的那个年轻人,他对赛马、赌博、玩高尔夫球样样在行,而除此以外却一窍不通,安德烈听着听着冷笑起来:“您知道,他的老子偷过东西,差点儿给送上法庭判刑。他们现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张扬出去。我巴不得他们来告我诬告罪。我要出庭作证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发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亲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别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她自以为受了做儿子的冷落,就想找个岔儿叫他难堪,让他出丑,于是编出了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证的鬼话,而且因为翻来覆去说得次数多了,也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说,按她现在这样子(且不说那种动辄记恨的疯劲儿),恶意的无端猜疑已经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儿箍住了她那热情可爱得多的本性,光凭这一层缘故,我就不会愿意去跟她见面的。但是关于我那位女友的种种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实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错过得悉这些消息的极其难得的机会。安德烈走进屋来,随手把门带上;她俩今天遇见过一位女友;而阿尔贝蒂娜从没对我说起过这女人。“她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趁阿尔贝蒂娜有人陪着的空儿去买毛线了。”“买毛线?”“没错,是阿尔贝蒂娜叫我去买的。”“那就更不该去了,她说不定正是想支开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买的呀。”“噢!”我总算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工夫,疑团又冒了上来:“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个女人约好,而且想好这个借口到时候来支开安德烈的呢?”再说,难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设(安德烈对我说的都是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安德烈没准也是跟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的呢。爱情这东西,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常这么想,无非就是我们对某位一举一动都似乎会引起我们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总觉着,如果对方能把事情都对你和盘托出,讲个明白,也许是不费什么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给治好的。而受难的这一位,无论他怎样巧妙地想把心头的妒意瞒过别人,发难的那一位总会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过来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们引向会遭遇不幸的歧路,这在她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这一位本来就毫无提防,又怎么能从小小的一句话里听出其中包藏的弥天大谎来呢?我们根本听不出这句话跟别的话有什么不同:说的人悬着颗心,听的人却没在意。事过之后,当我们独自静思,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会觉着这句话似乎跟事实不大对得上头。然而,到那时我们还记得清这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吗?思绪转到这上头,而又牵涉到记忆的准确性的当日,脑子里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类似于记不清门有没有关好的疑窦,碰到有些神经过敏的场合,我们是会记不起有没有把门关好的,即便回头看过五十次了,照样还是这样。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某个动作,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确切而洒脱的记忆。要说关门,至少我们还可以再去关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话,却已属于过去,听觉上存留的疑窦,并非我们自己所能消释的。于是,我们打起精神再去想她还说过些什么,结果又发觉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唯一的药方——可我们又不愿意服这帖药——就是什么都不去追究,打消弄个水落石出的念头。嫉妒之情一旦被发现之后,作为其目标的那位女士就认为那是对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骗别人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了。何况,当我们执意想知道一桩事情的时候,也是我们自己起的头去撒谎骗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应过我什么都不说的,结果怎么样呢?布洛克,他自然没什么好答应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阿尔贝蒂娜,她只要跟这三位中间任何一位聊会儿天,照圣卢的说法就是取得一点“旁证”,就会发现我说的不过问她的行动以及根本不可能让人去监视她云云,全是些谎话。于是,在我惯常的关于阿尔贝蒂娜的那种无休无止的疑虑——这些疑虑过于飘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们之于嫉妒犹如忘却之于忧伤,当一个人开始忘却时,无形之中就觉得好过些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从安德烈方才向我报告的某个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问题;跋涉于这片在我周围绵延伸展的广漠区域,我的所获只不过是把那不可知的东西推得更远些罢了,而对我们来说,当我力求要对那不可知的对象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时,我们会依稀感觉到那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阿尔贝蒂娜一则出于谨慎,二则似乎是要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吗?)来了解情况,所以呆在自己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换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这工夫继续询问安德烈。“我想阿尔贝蒂娜的姨夫和姨妈都挺喜欢我,”我冒冒失失地对安德烈说了这么一句,忘了考虑她的性格。顿时只见她那凝脂似的脸蛋变了样,就象一瓶糖浆给搅过似的;满脸的阴云仿佛再也不会消散。嘴角也挂了下来。我初到巴尔贝克那年,她不顾自己的虚弱,也象那帮女友一样向我展示的那种神采飞扬的青春欢乐气息,现在(说实在的,安德烈从那以后也长了好几岁)居然那么迅速地从她身上消失,变得荡然无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饭前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却又使它重现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夸您呢,”我对她说。顿时她的目光变得神采奕奕、充满欢乐了,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确实很爱我。她避开我的目光,睁大两只霎时间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是谁?”她带着率真而急切的表情问道。我告诉了她这人的名字,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感到欣喜万分。到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尔贝蒂娜走进我的屋里;她已经换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关于这种中国双绉长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盖尔芒特夫人咨询过,其中某些进一步的细节还承斯万夫人来信指点过,信是这么开头的:“睽违多时,顷接见询tea-gown①来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阿尔贝蒂娜脚上穿一双饰有钻石的黑鞋子,这双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丝斥之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尔贝蒂娜隔着窗户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种,稍过些时候,阿尔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几双是山羊皮烫金面的,另几双是栗鼠皮面的,瞧着这些鞋子,我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因为它们是一种标帜(别的鞋子就并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里。有些东西,比如说那只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给她买的。我很欣赏那上面刻着的一头展开翅膀的鹰。“这是姨妈送我的,”她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有时候还是挺和气的。瞧着它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因为这还是我二十岁那年她送的。”--------①英文:宽松女袍。对所有这些华美的衣着,阿尔贝蒂娜具有一种远远胜过公爵夫人的强烈爱好,因为正如你想要拥有某件东西时所遇到的阻碍(在我就是这病,它让我没法出远门,可又那么渴望去旅行)一样,贫穷——它比富裕更慷概——会给予这些女人比她们无力买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东西:那就是对这件衣服的向往,也即对它真切、详尽、深入的了解。阿尔贝蒂娜和我,她因为自己买不起这些衣服,我因为在订制这些衣服时想讨她喜欢,我俩就象两个渴望上德累斯顿或维也纳去亲眼看看博物馆里那些熟悉的名画的大学生。而那些置身于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间的有钱的夫人们,她们就象事先并无任何兴趣的参观者,在博物馆转来转去只会使她们感到头晕目眩,又疲乏又无聊。对阿尔贝蒂娜和我来说,哪怕一顶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袭袖口有粉红翻边的浴衣,都会有某种分外重要的意义,某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尔贝蒂娜,是因为她一见这些东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们,而又由于这种向往会使人变得执拗和细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们置于一个更能显出衬里或腰带可爱之处的背景跟前的同时,早已对它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了然于心——在我,则是因为曾经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打听过这件衣裳为什么这么优雅,这么与众不同,这么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师的独创性又体现在哪儿——这种意义和魅力,对于未吃先饱的公爵夫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即便对于我,倘若是在几年前我百无聊赖地陪着这位或那位风雅的女士出入于裁缝店的那会儿,情况也会跟公爵夫人一样的。诚然,阿尔贝蒂娜渐渐成了一个风雅的女人。因为虽说我这么给她订制的每件衣服都是同类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经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或斯万夫人的审定,但这样的衣服她也已经要多得穿不完了。不过这也没关系,既然她见一件爱一件,对它们没一件不喜欢的。当我们喜欢上了某个画家,而后又喜欢上了另一个画家,到头来我们就会对整个博物馆有一种好感,这种好感是由衷的,因为它是由连续不断的热情构成的,每次热情都有其具体的对象,但最后它们联结成了一个协调的整体。但她并不是浅薄无聊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书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时也爱念书给我听。她变得非常聪明。她对我说(其实她没说对):“每当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现在还是个傻丫头的时候,我就感到后怕。您别说不字,是您让我看到了一个我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世界,无论我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我们知道,关于我对安德烈的影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难道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她俩都钟情于我吗?那么,她俩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为了把事情弄个明白,我得先让你俩不动,并且从对你俩永恒的期盼中超脱出来,因为你俩永远在这种期盼中变幻着形象;我得暂停对你们的爱恋,以便脱出身来看着你们,我得暂时不去理会你们那些没完没了的、行色总是那么仓皇的来访,哦,年轻的姑娘,哦,当我在令人眩晕的飞速旋转的光影中瞥见你们那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的倩影时,我的心是多么激动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种性感的诱惑在把我们引向你们,引向你们这些永远比我们的期望更美的、永远不会相同的金滴,我们也许根本不会领会到那些飞速旋转的光影,还会以为一切都是停滞不动的呢。一位年轻姑娘,我们每回看见她,总会发觉她跟上回见到时又大为变样了(我们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满足的欲望,在一见之下就都荡然无存了),以致我们平日所说的她性格稳定云云,都成了讲讲而已的汗漫之词。人家对我们说,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温柔、可爱,如何充满种种最细腻的感情。我们的想象接受了这些赞词,当我们第一次瞧见金黄色卷发中露出的那张玫瑰色的脸庞时,我们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位让我们感到自渐形秽的玉洁冰清的少女,我们居然还想当她的情人,那岂不是痴心妄想。退一步说,即便跟她亲近了,我们又是怎样从一开始就对这颗高贵的心灵抱有无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编织过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没过几天,我们就为自己的轻信后悔了,因为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见面时,就象一个淫荡的厄里尼厄斯①那样满口脏话了。在延读几天的一个脉动过后,重又相继呈露在玫瑰色光线中的那些脸容,让你甚至都说不清,一种外界的movimentum②作用在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没有使她们改变模样,我在巴尔贝克的那帮姑娘,说不定也是这种情形呢。有人会在你面前吹嘘,一个处女是如何如何温柔,如何如何纯洁。可是说过以后他又觉着还是来点热辣辣的东西会让你更中意些,于是他就去劝她举止大胆泼辣些。至于她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想大胆些呢?也许并不,可是在令人眩晕的生活旋流中间,有成千上百个机会让她改变初衷。对于另一位魅力就在于冷峭(而我们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变这种态度)的姑娘,譬如说,对于巴尔贝克那位从吓得目噔口呆的与先生们头上一掠而过的可怕的跳高女将,当我们回味着她那冷峻的风致,对她说着些充满深情的话时,不料兀地听见这位姑娘神情腼腆地告诉我们说,她生性怕羞,见到生人不知该怎么说话,所以挺害怕的,还说她跟我们见面以后,过了两星期才能从从容容地和我们谈话,等等等等,听到这么一番话,我们有多扫兴啊!铁块变成了棉团,我们已经无坚可摧了,既然她自个儿先就软成这副模样。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兴许也跟我们的做法不当有关,因为我们在恭维她的强项时尽说些软绵绵的话,说不定正让她觉着——尽管她并不一定怎么意识到——自己也得软款些才是。(这种改变使我们感到遗憾,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弄巧成拙,因为面对这般软款的态度,我们说不定会为自己居然能把一个铁女人调教得柔情如许而分外欣喜呢。)--------①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的总称,她们眼中流血,头发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由蝮蛇扭成的鞭子。②拉丁文:动量。我并不是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即便对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们也能把她们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说个明白,但这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对她们不再钟情了,当见到她们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时候,我们的心不会再为这新的模样久久不能平静了。到那时,她们的模样将会固定下来,那是我们的一种诉诸理性判断的漠然态度的结果。然而,理性的判断亦未必更明确,因为在理性判定一个姑娘身上有某种缺点,而另一个姑娘身上很幸运地没有这种缺点之后,它又会发现与这个缺点同在的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优点,于是,从这种所谓理智的判断(它仅在我们对她们不再感兴趣时才会出现),只能看到年轻姑娘性格上一些恒定的特征;当我们的那些女友,以我们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晕的速度,每天、每星期变看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没法让它们在旋流中停下来。把它们分类、排序的时候,那些天天见着,但每回见着都让我们惊异的脸容固然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断也并不见得让我们知道得更多些。对于我们的感情而言,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得够多,无须再絮叨了,在很多情况下,爱情就不过是一位姑娘(对这位姑娘,我们要不是因为有着这么种感情,也许早就觉得不甚忍受了)的脸蛋加上我们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这种心跳总是跟无穷无尽的等待,跟这位小姐对我们爽约做“黄牛”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话,并不仅仅对那些在善变的姑娘面前想象力丰富的小伙子才适用。咱们的故事到这会儿,看来(不过我是过后才看出来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经对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机为了撺掇她跟莫雷尔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师说成个绝顶温柔体贴的人儿,这些话她听着正中下怀。与此同时,莫雷尔不停地向她诉苦,说德·夏吕斯先生待他就象个混世魔王,她听了就认定这位先生心眼很坏,根本没料到从中有层情爱的缘故。况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尔碰头,总有德·夏吕斯先生专横地插进一脚。而且她还听见社交圈子里的女客们谈论过男爵暴戾的坏脾气,这就更坐实了他的罪名。但是,近来她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她发现莫雷尔身上有着(不过她并不因此而不爱他)居心叵测的坏心眼,而且不讲信义,但又每每有一种柔情,一种真实的感情,抵偿了这些坏处,而德·夏吕斯先生则有着一副不容怀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怀,和她没有见到的那副铁石心肠并存在他身上。于是,她对提琴师以及对自己的保护人的判断,就不见得比我对我毕竟天天见到的安德烈以及对与我共同生活的阿尔贝蒂娜的判断更明确了。有些晚上,阿尔贝蒂娜不想给我念书,便给我弹点琴或者和我玩几盘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无论哪种情形,都会因为我吻她而被打断。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单纯,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适。正因为她的生活很无聊,她对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热心而且百依百顺。在这个姑娘后面,正如在巴尔贝克从我屋里窗帘下面透进来的红彤彤的光影(其时乐师们吹奏正酣)后面,摇曳着大海蓝莹莹的波光。难道她(她在心里习惯了把我看作非常亲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妈以外,我也许就是她认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尔贝克初次遇见时那个戴着马球帽,眼睛含着执拗的笑意,倩影映衬在大海的背景上显得那么轻盈的陌生姑娘吗?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记忆里,每当我们想起它们时,总会为它们跟我们所认识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诧异;我们开始懂得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个人的形象。阿尔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里的壁炉边上,会让我看得那么心旌飘摇,是因为海滩上的那群心高气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间激起的欲念还在那儿荡漾,正象拉谢尔在圣卢眼里,即使在他让她离开舞台以后,永远保留着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样,在远离我带着她匆匆而别的巴尔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尔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滨生活的那种既兴奋又激动,与人交往显得慌乱不安的模样,依然可以觉到她那种永无餍足的虚荣心和变动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简出,有些个晚上我甚至都不让人去唤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我屋里,而当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对象,那回她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我跟在后面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没跟上她,就连开电梯的小伙子也没法帮我追上她,我心想这下子甭指望她能来了,可还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馆门前的那片灼热的海滩上走过,犹如一位大明星在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个相,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把这大自然的剧场中的常客们弄得神魂颠倒,就让其他的姑娘们显得相形见绌,凡她所到之处,总有妒羡的目光跟在后面;如今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给从舞台上弄了下来,关在家里,让那些徒然寻踪芳迹的家伙离得远远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描画镂纸,我有时不免要寻思,这个阿尔贝蒂娜,真就是那个阿尔贝蒂娜吗?现在想起来,阿尔贝蒂娜头一回待在巴尔贝克的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环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渐渐在趋近(当我住在埃尔斯蒂尔家时),尔后,随着我和她先在巴尔贝克,后在巴黎,然后又在巴尔贝克的关系的日渐亲密,两人的生活环境就一致起来了。另外,我前后两次去巴尔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这些海滨小城的图景,虽然都是由同样的大海,同样的海滨别墅,同样的从别墅去海滩的姑娘们构成的。但这前后两幅图景之间,差别是何等的明显啊!第二次去巴尔贝克时,我对阿尔贝蒂娜周围的那些姑娘已经非常熟悉,她们的优缺点就象写在脸上似的让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当初,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当她们笑着嚷着冲进那座瑞士山区木屋式样的别墅,在过道里把柽柳碰得簌簌作响的时候,我的心总会砰然而动,难道我第二次在那儿时,还能从这些姑娘身上,辨认出那些少女吗?她们那一双双圆圆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样明亮了,一则当然是因为她们不再是孩子了,二则也许是因为那些可爱的陌生少女,那些当年充满浪漫情调的演员(从那以后我就不曾中断过对她们情况的调查了解),对我已不复有任何神秘之处了。她们对我的任性已经很迁就,她们在我眼里就不过是些花儿似的少女,我为自己能从中采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颇有些感到骄傲。在这两幕迥然不同的巴尔贝克场景中间,有着一段地点在巴黎、时间长达数年的间隔,其间点缀着阿尔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来访。我是在一生中的两个不同的时期,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生中两个不同的阶段,见到阿尔贝蒂娜的,因而我感觉到,那些见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长的时间,实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这位玫瑰似的人儿,在时间的透明背景上塑造着她那带着神秘影子的、立体感很强的形象。这种立体感,不仅是由阿尔贝蒂娜在我脑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灵上的众多优点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点,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这些优缺点,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尔贝蒂娜把它们作为一种胚芽,一种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种肉质丰厚的深暗色株体,加进一个先前几乎并不存在,如今却已深不可测的个性中去的。因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们梦萦魂绕,在我们眼中有如画中的人儿,有如本诺佐·戈佐里①画在深绿色背景上的人儿那样,对她们,我们一心以为只要自己待着不动,保持相同的距离,只要光线不变,她们就永远是这个样儿的,其实一旦她们和我们的关系起了变化,她们本身也就变了;从前仅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个倩影,现在变得丰满、结实,形体也变大了。--------①戈佐里(1420—1497),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画家。跟我心目中的阿尔贝蒂娜联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时分的大海,有时,那是在皎洁月光下梦幻般地流连在沙滩上的大海。可不是吗,有时候我起身到父亲的书房里去找本书,阿尔贝蒂娜便要我让她趁这会儿躺一下;她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实在是累了,虽说我离开才一会儿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这时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从头到脚舒展开来,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势真是浑然天成,任哪个画家都想象不出来的,我觉得她就象是一株绽着蓓蕾的修长的树苗,让谁给摆在了那儿;事情也确实如此:那种只有她不在时我才会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边的这一瞬间,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变成了一株植物。这样,她的睡眠在某种程度上使恋爱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独自一人时,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没有占有她;有她在场时,我跟她说着话儿,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无几,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着的时候,我用不着说话,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层上了。合上眼睛,意识朦胧之际,阿尔贝蒂娜一层又一层地蜕去了人类性洛的外衣,这些性格,从我跟她认识之时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树木的无意识生命,这是一种跟我的生命大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却是更实在地属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时那样,随时通过隐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隐藏、封闭、凝聚在肉体之中。当我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她的生命已经交付给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轻盈的气息呢。我倾听着这神秘而轻柔的声音,温馨如海上的和风,缥缈如月光的清辉——那就是她朦胧的睡意。只要这睡意还在持续,我就可以在心里尽情地想她,同时凝视着她,而当这睡意变得愈来愈深沉时,我就抚摸她、吻她。我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纯洁的、超物质的、神秘的爱,一如我面对的是体现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造物。其实,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边缘,怀着一种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这种快感我永远也不会厌倦,但愿能无穷无尽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对我来说是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边留下了一些那么宁静悠远,那么肉感怡人的东西,就象巴尔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时树枝几乎停止了摇曳,仰卧在沙滩上时时可以听见落潮碎成点点浪花的声音。我回屋时,先是站在门口,生怕弄出半点响声,屏息静听着均匀连绵地从嘴唇间呼出的气息,它很象海边的落潮,但更安谧,更柔和。聆听着这美妙的声息,我觉得眼前躺着的这个可爱的女囚,她整个儿的人,整个儿的生命,都凝聚在这声息中了。街上来往的车辆传来嘈杂的声响,但她的前额依然是这般舒展,这般纯净,她的呼吸依然是这般轻柔,仿佛轻柔到了只存一丝脉息。然后,我看到自己并不会打扰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过不少美好的夜晚,但从没哪个夜晚,有象我瞧着她睡觉这般温馨可爱的。她在聊天、玩牌时纵有演员模仿不象的洒脱自然的神气,但总不如在睡梦中那种更为深沉的、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洒脱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长长的秀发沿娇艳的脸庞垂下,洒在床上,不时有一绺头发直直地竖在那儿,看上去使人想起埃尔斯蒂尔那些拉斐尔风格的油画,那些画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胧月光下的纤细苍白的小树。虽然阿尔贝蒂娜闭着嘴,但她的眼睑,从我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没有合拢,我几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着了。不过,下垂的眼睑已经给这张脸定下了一个和谐的基调,即使眼睛没合拢,也不致破坏这种和谐的完美。有些人的脸,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敛,就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丰美和威仪。我细细端详着躺在我脚跟前的阿尔贝蒂娜。不时,她会突如其来地轻轻动弹一下,就象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拂过林梢,一时间把树叶吹得簌簌地颤动起来。她伸手掠了掠头发,然后,由于没能称自己的心意理好头发,又一次伸起手来,动作那么连贯而从容,我心想她这是要醒了。其实不然;她睡意正浓,又安静下来不动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没再动弹。她那只手搁在胸前,胳臂孩子气地垂在肋间,瞧着这模样,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一本正经的、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气,是我们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见到的。我在一个阿尔贝蒂娜身上可以同时看到好几个阿尔贝蒂娜,所以此时仿佛觉得看到其他那些阿尔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这眉毛弯弯的样子,我却似乎从没见过,只见这两条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睑围在中间,看上去象两只柔软的翠鸟窝。她的脸庞上,留下了种族和返祖性的印记,也留下了行为不检的痕迹。她每回把头移动一下位置,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往往颇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觉着自己占有的不是这么一个,而是许许多多个年轻姑娘。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节奏地起伏着,交叉搁在胸前的双手和那串珍珠项链,也随着这同一节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动着,宛如在波涛漂卷拍击下晃动着的小船和缆绳。这会儿,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会碰在此刻淹没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识的暗礁上,于是放开胆子悄没声儿地爬上床去,挨着她躺下,一手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脸和心口,然后又吻遍全身的每个地方,空着的那只手跟那串珍珠一样,随着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着她那均匀的节奏轻轻地晃动:我的小舟颠簸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上。有时候,我也从中品味到一种不如这么清纯的乐趣。这在我真是举腿之劳,我把一条腿轻轻搁在她的腿上,就象听任一支船桨浮荡在水面上,不时感觉到从它传来轻微的晃动,宛如天际飞过一行恍如入睡的鸟儿,停停歇歇地拍打着翅膀。我选了这个角度来观察她,看到的这张脸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极了。我想有件事还是不难理解的,就是同一个人写给你的信总是大致相仿的,它们勾勒出一个跟你认识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让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个女人居然会——如同罗西达和多迪加①那样——和另一个女人(她的另一种美暗示着另一种个性)如此弥合无间地连结在一起,为了看清其中的这一位,你得从侧面去看,对另一位就得从正面去看,这可有多奇怪啊。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变得更重了,听上去使人觉得象是快乐达到高潮时气喘吁吁的声响,当我的呼吸也变得愈来愈短促时,我抱她吻她都没有弄醒她。我觉得,在这一时刻我终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东西。我并不在意她有时在睡梦中喊出声来的那些话,因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况,就算那是在喊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当她的手时而掠过一阵微颤,下意识地搐动时,不还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脸颊上吗。我怀着一种超然、恬静的爱,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她的睡眠,犹如久久流连在海边倾听汹涌澎湃的波涛声。--------①暹罗一对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员。也许我们是得要让别人给自己吃那么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脱之时,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给予的那种怡然恬淡的宁静。此刻我无须象在交谈时那样去答话,在交谈中即便她说话时我可以不开口,但在听她说话的同时,我毕竟没法这么深入地看到她的内心里去。我继续不时地谛听、收受着那缕若有若无的微风似的呼吸声,一个全然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命,从她那纯洁的气息中呈现在我面前,那是属于我的;就象当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连几个钟头仰卧在海滩上一样,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有时人家告诉我,海面起浪了,海湾的风预兆着大海的风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边,倾听着它隆隆作响的鼾声。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觉得很热,在快要入睡时脱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着了,我在心里盘算,她的信敢情都在这件睡袍的内袋里放着呢,因为她常把信放在那儿。一个信末的签名,一张幽会的字条,就足以让我揭穿她的谎话或是消释我的疑团。我觉着阿尔贝蒂娜已经睡熟了,就从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这么半天的床脚跟溜下地来,满怀热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觉得扶手椅上有一个生命正可怜兮兮地、全无半点反抗能力地听凭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这么走开,或许也因为老是一动不动地瞧她睡觉,终究感到累乏了。于是,我轻轻地朝扶手椅走去,边走还边回头看她有没有醒来,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视着那件睡衣,仿佛这就是在久久地凝视着阿尔贝蒂娜。可是(也许我这是错了)我到底没有去碰它,没有去摸里面的口袋,更没有去看那些信。临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决心了,就蹑手蹑脚地走回阿尔贝蒂娜跟前,重又端详起睡梦中的她来——尽管她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而那张扶手椅上的睡袍兴许倒是会告诉我好些事情的。正象那些就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鲜空气,心甘情愿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尔贝克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的人一样,我觉得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花费更多的钱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脸颊上,能在微微张开跟她的双唇相对、感觉得到她的生命流经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温馨的气息。看她睡觉所尝到的乐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动一般甜美,然而它会被另一种乐趣打断、取代,那就是看她醒来的乐趣。那是在一种更深刻、更神秘的意义上的乐趣——意识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乐趣。诚然,当她在下午走下马车,朝我的屋子走进来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温馨和甜美。但当她在睡乡中登上梦的最后几级阶梯,终于在我房里醒来,一时弄不明白“我这是在哪儿?”而在环顾四周的摆设,瞅见柔和地照着她惺忪的睡眼的台灯以后,这才明白这是在我家里醒来,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对自己说,哦,她是在自己家里呢,这时候的我会加倍地感受到这种温馨甜美的况味。在她睡意未消的这个最初的美妙时刻,我觉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占有了她,因为她外出归来时,不是回到她的房间,而是回到我的房间,而且当她醒来认出这个行将把她囿禁在内的房间时,眼睛里并无半点不安的神情,就象没睡过这一觉那样地安然自若。从她的缄默不语流露出来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里是全然不见流露的。她终于能开口了,她称呼我“我的——”或“我亲爱的——”,后面是我的教名,我让叙述者取了个跟本书作者一样的名字,所以这称呼是“我的马塞尔”或“我亲爱的马塞尔”。从此以后,我不许家里别人也叫我“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口里说出来的这几个可爱的字眼,是不该让旁人给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说出这几个字以后,经常就势给我一个吻。她刚才那会儿睡着得有多快,这会儿醒得就有多快。阿尔贝蒂娜体态的丰腴、个性的发展,都并不比时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变化,也不比我在灯光下瞧着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姑娘,而这灯光跟姑娘当初沿着海滩漫步时照在她身上的阳光颇为不同的这个事实,更能成为我现在看她和起初在巴尔贝克那会儿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这两个形象之间,哪怕相隔的年岁更久远些,也未必会产生如此完全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我得知阿尔贝蒂娜几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带大的消息的霎那间,从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说过去我常为从阿尔贝蒂娜眼里看出秘密而欣喜,那么现在只有当我从这双眼睛里,乃至从跟这双眼睛同样传情,这会儿还那么温柔,一转眼却会满是愠色的脸颊上,都能看出没有什么秘密的时候,才会感到高兴。我所寻觅的那个形象,那个使我感到恬适,使我愿意傍着她死去的形象,并不是有着一段陌生经历的那个阿尔贝蒂娜,而是一个尽可能让我感到熟悉的阿尔贝蒂娜(正因如此,这爱情势必只能跟不幸联系在一起了,因为它从本质上不满足神秘的这一条要求),一个并不是作为某个远处世界的表征,而是——确实也有过一些时候,情况好象就是这样——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样,再也不要任何东西的阿尔贝蒂娜,一个作为确确实实属于我的东西的体现,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尔贝蒂娜。如果爱情就是这样在一个女人让你感到忧心如焚的时刻,在你担心能不能留住她别让她跑掉的心理状态下萌生的,这种爱情就会带上使它得以诞生的骚乱的印记,就会难以使我们回想起在这以前每当想到这个女人时我们心里所见到的影象。在海滨初次见到阿尔贝蒂娜时的印象,在我对她的爱情中或许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说实在的,这些往日的印象在这样一种爱情中只能占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论是在我们卷进激情的漩涡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时候,还是在这爱情感到需要温情,需要向那些宁静温馨的回忆,那些可以让我们沉浸其中,不去过问我们所爱的这个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们应该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忆去寻求庇护的时候,它们都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们保存着那些往昔的印象,这种爱情却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构成的!有时候,我在她进屋以前就把灯熄了。她在黑暗中,凭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过来挨着我躺下。我的眼睛,那双常常生怕看见她又变模样的眼睛,看不见她的身形,但我的双手和脸颊能感到她的存在。托这种盲目的爱情的福,她或许觉着自己承受的爱抚比平日温柔得多呢。我脱下外衣躺在床上,阿尔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俩继续刚才让接吻打断的下棋或聊天;而当我们处在唯一能使我们对另一个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兴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性格总会充分地表现出来(即使我们已经相继抛弃了好些曾经爱过的不同对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尔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时,在镜子里瞧见自己脸上那种忧郁而激动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怀的希尔贝特,或者将来有一天吻另一个姑娘时——如果我早晚得把阿尔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样,它使我想到,我这是超然于个人的考虑之上(本能总是让我们把眼前的对象看作唯一真实的对象),在一种作为祭礼奉献给青春和女性美的、热诚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职责。然而,在我想就此让阿尔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边的初心中,给青春以“exvoto①”荣耀的愿望,以及关于巴尔贝克的回忆,都搀杂着一种对我来说很新鲜的感觉,一种即使不能说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也至少是我在爱情生活中不曾品尝过的感觉。那是一种心灵得到抚慰的感觉,自从母亲在贡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遥远的夜晚以来,我从未再领略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在那会儿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并不是那么纯洁无邪,甚至说我会去剥夺别人的幸福,我准会十分惊讶。那时候的我,看来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为我这不让阿尔贝蒂娜离开我的乐趣,实在算不得怎样正大光明,那其实是把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从那个人人都能亲近的世界里拽出来,让她即便不能给我以许多欢乐,至少也不能去给别人。野心和成功,使我变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觉。然而在我,肉欲意义上的爱情,毕竟意味着品尝击败众多竞争对手的欢乐,对它我永远不会嫌多,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镇静剂。--------①拉丁文:还愿的奉献物。尽管在阿尔贝蒂娜回家以前我对她疑虑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但一等到她穿着浴衣跟我相对而坐,或者更经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脚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会怀着信徒祈祷时的虔诚,把满脸疑团和盘托出,只指望她帮我卸下这些精神上的负担,消释这些刚在脑海里冒头的疑窦。她整个晚上淘气地蜷缩在我床上,象只胖乎乎的大猫似的跟我耍着玩;卖弄风情的眼神,给她添上了一种在有些小胖子的脸上常能见到的狡狯神气,粉红小巧的鼻子,似乎也显得更加玲珑了,而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张脸显得顽皮而倔犟;她有时微微闭起眼睛,松弛地垂下双臂,听凭一绺长长的黑发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样仿佛在对我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晚上临走前,她凑过脸来跟我吻别,这种庶几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温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结实的颈脖两侧吻了又吻,这时我只觉得这颈脖晒得还不够黑,日光斑晒得还不够多,仿佛这些可靠的标记是跟阿尔贝蒂娜身上某种忠诚的美德维系在一起的。“明天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我的大坏蛋?”临分手时她问我。“你们上哪儿呀?”“那得看天气好坏,还得看您高兴呐。不过,您今天有没有写点东西出来哪,小乖乖?没有?哦,那还是别去的好。对啦,我问您句话,我进屋那会儿,您听见我的脚步声,马上就猜到是我了吗?”“那还用说。难道我还会弄错吗?哪怕有一千只小山鹬,难道我还会听不出我那只小家伙蹦达的声音?我只想她允许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给她脱下鞋子,这会使我感到不胜荣幸。这些雪白的花边把您衬托得有多可爱、多娇艳啊。”我就是这么回答她的;在这些带有肉欲意味的话语之间,您或许又能嗅出些我母亲和外祖母的气味。因为,我渐渐变得愈来愈象我所有的那些亲人,象我的父亲——不过他大概还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为旧事即便重现,也是变着样儿来的——那样对天气百般关心、而且跟莱奥妮姨妈也愈来愈象。要不然,我早该把阿尔贝蒂娜当作我出门的理由了,那不就是为的别让她单独一人,脱离我的控制么。我耽于种种乐趣,莱奥妮姨妈却信仰诚笃,从来不会享乐,整天只知道数念珠做祈祷,我一心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老为这在折磨自己,莱奥妮姨妈却是家族中绝无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书并非打发时间和“消遣”,结果弄得复活节那一阵,星期天虽说不许干正经事儿以便专心致志做祷告,却是允许看书的,我和这样一位姨妈之间,从外表看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甚至会发誓说我跟她绝无半点共同之处。然而,虽说我每天都能找出个理由说哪儿不舒服,但我老这么呆在床上,却还是为了一个人的缘故,这人不是阿尔贝蒂娜,也不是一个我所爱的人,而是一个比我所爱的人更强悍的人,这人的专横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满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亲自去证实这些猜疑有无根据,这人就是莱奥妮姨妈。我对天气的关心,比起父亲来可以说是有过之无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却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听莱奥妮姨妈的话乖乖地呆着看天气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间里,甚至呆在床上看,这难道还不算有过之无不及吗?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就象当年在贡布雷还是孩子的那会儿跟母亲说话,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说话一样。我们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孩童的灵魂,以及我们经由他们而来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灵魂,都会把它们的财富和厄运一古脑儿地给予我们,要求和我们所体验到的新的感觉交汇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些感觉中抹去他们旧日的影象,为他们重铸一个全新的形象。于是,童年时代遥远的往事,乃至亲人们的陈年往事,都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算不得纯洁的爱情中沁入了一种既是儿子对母亲的,又是母亲对儿子的温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个时刻,我们就得准备迎接所有这些从遥远的地方团聚到我们身边的亲人了。在阿尔贝蒂娜答应我为她脱鞋以前,我已经解开了她衬衣的扣子。她那两只耸得高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种圆鼓鼓的样子,看上去不象身体的一个部分,倒象两只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换在男人身上便很丑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铁钩子插在走下壁龛的塑佛身上似的),在与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尽余晖时的地平线那般宁静,那般恬适,那般幽邃的一条曲线的两个弯瓣。她脱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来。喔,想想创世纪时那对身上还带着粘土的潮气,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寻求结合的男女的模样吧,造物主用一团泥巴分成了他俩,夏娃在亚当身边醒来时,惊愕而顺从,正象他还是茕独一人的那会儿,在创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样。阿尔贝蒂娜伸起两条胳臂枕在黑色的秀发下面,髋部鼓起,腿的线条有如天鹅的颈项一般柔软地弯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线的起点。当她完全侧身而睡时,她的脸(正面是那么和蔼,那么秀美的脸)却有一种神态使我心里发怵,莱奥纳尔某些漫画里的那种鹰钩鼻,透着邪恶、贪婪和间谍的狡诈,在家里瞥见这张脸,令我恐怖,它这么侧过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赶紧双手捧住阿尔贝蒂娜的脸,把她转过来。“您可得听话,答应我明天要是不出门,在家里得好好写,”阿尔贝蒂娜边说边穿衬衣。“行,不过您先别穿晨衣哪。”有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睡着了。房间变得冷起来,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墙上摸,想找到拉铃的杆子,但没找到,摸来摸去都是些别的铜杆,看到阿尔贝蒂娜因为怕让弗朗索瓦丝瞧见我俩并排躺在床上,要紧从床上起身,我就对她说:“别忙,再睡会儿,我找不到铃。”看上去,这是些温馨、欣悦、纯洁的时刻,但其中已经蕴含着灾难的可能性:这灾难将使我们的爱情生活充满危险,在最欢乐的时刻过后会有硫磺和熔浆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袭来,随后,我们由于没有勇气从灾难中吸取教训,马上又在只能喷发出灾难的火山口边上重新安顿下来。我就象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幸福会天长地久的人一样地掉以轻心。正因为这种温馨对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后还会不时来抚慰缓解这种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嘘一个女人对他有怎么怎么好的时候,他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都可能是诚恳的,不过总的来说,他和情人的关系中间,始终潜伏着一股令人痛苦的焦虑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流动着,不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过一些问题的探询无意中稍有流露。然而,这种焦虑不安必定又以温馨甜蜜作为前奏;即使在这股暗流形成以后,为了让痛苦变得可以忍受,为了避免破裂,不时也需要有些温馨甜蜜的时刻点缀其间;把自己跟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与人言的痛苦隐藏起来,甚至把这种关系说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这表明了一种真实的观点,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系,一种使痛苦的产物变得可以承受的模式。阿尔贝蒂娜就在我家里,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监护下出去,这在我已经毫无值得惊奇之处了。这种格局,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轮廓线,除阿尔贝蒂娜之外谁也无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晓的未来的生活图景上,犹如在建筑师为很久以后才能耸立起来的大厦画的蓝图上)远远的还有好些与之平行、幅度更宽的线条,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间描划了未来爱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单调的程式;而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巴尔贝克的那个晚上画下的,那个晚上阿尔贝蒂娜在小火车上向我吐露了她从小由谁带大的真情,我听后就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某些影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在以后几天离开我的身边。光阴荏苒,这种生活模式成了习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历史学家企图从古代仪式中找出微言大义一样,我可以(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问我这种甚至不再涉足剧院的隐居生活有何意义的人说,它的起源乃是某个晚上的忧虑以及在这以后感到的一种需要,也就是说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证明,我业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这个女人,即使她自己愿意,也不会再有受到同样的诱惑的可能性了。对这种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虑,但它毕竟还影影绰绰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毁它——或者说尽力在摧毁它——这大概正是我在吻这并不比许多别的姑娘更娇嫩的脸颊时,心里会格外感到乐滋滋的缘故;凡在达到相当程度的肉欲的诱惑背后,必定潜伏着某种贯串始终的危险。我答应阿尔贝蒂娜,要是不出门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这屋子趁我睡熟时,奇迹般地飘浮了开去,我一觉醒来,天气变了,时令也不对头了。一个人在出于无奈的情况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国土,这时他是不会有心思着手工作的。然而每个新的一天,对我都是一个新的国度。就说我的懒散吧,它一旦换了新的花样,你说叫我怎么还认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说天气糟透了,逢到这种时候,静静地待在家里,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雨声,才能体会航行在海上的那种平静滑行的况味,感受到那种宁谧的乐趣;有时天空响晴,这时候一动不动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绕着自己慢慢地转过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树的影子在转动。也有时候,邻近的修道院刚敲响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祷的信徒的头遍钟声,半天里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在熏风吹拂下溶化、飘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见透出亮色,但我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一天是会风雨交加,还是变幻不定,抑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顶被骤雨打湿过后,阵阵和风拂过,缕缕阳光照临,它就又在收干,只听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这屋顶是趁风儿重新刮起之前,让自己尽情地承受不时从云层探出脸来的太阳的抚爱,青灰色的石板瓦闪耀着美丽的虹彩;这样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一天里充满着天气、氛围的变化,懒人因此倒也自得其乐,不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因为他正兴味盎然地关注着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围的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代他作出的种种表现;这样的日子好比那些发生动乱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对于不再去上学的小学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他在司法大厦四周转悠或是念着报纸的时候,虽说他没做自己的功课,他却会觉着从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发现了一种对他确有教益,同时也使他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心安理得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还好比我们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关头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向来无所事事的人会这么想,只要这个难关能顺利地渡过,他就会从此养成勤勉的习惯:比如说,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门去赴一场条件特别苛刻的决斗的时候;于是,在这个生命也许行将逝去的当口,他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生命的价值,这生命他本来是可以用来做一番事业,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乐趣的,而他却什么也没干。“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马上坐下来工作,还要玩个痛快!”原来,生活突然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珍贵了,因为他看到的已经是他以为生活所能给予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日复一日从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点可怜的东西。他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据生活经验所能告诉他的模样,也就是说那种平庸无聊的模样,来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满着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这一切,他对自己说,都将随着这场决斗的悲惨结局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其实早在有这场决斗以前,由于那种即便没有决斗也会长此以往的坏习惯,它们就已经是这样了。他安然无恙地从决斗场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觉得阻碍重重,没法去玩儿,去兜风,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认为可能将被死亡剥夺的事情;单单生活本身,就已经足以剥夺这些可能了。至于工作——特殊的环境会在一个人身上激发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发出勤勉,在懒散的人身上激发出懒散——他给自己放了假。我就象这人一样,自从下决心从事写作以来始终依然故我,下这决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过去,仿佛它们并不曾存在过似的。上面提到的这一天,我也是这么给打发掉的,我无所事事地瞧着它风疏雨骤,瞧着它雨过天晴,心想明天再开始工作吧。可是当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的时候,我已不复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钟金光灿灿的音色里,不仅象蜂蜜一样有着光亮,而且有这光亮的感觉(还有果酱的味道,因为在贡布雷时,这钟声经常在我们刚吃好饭要吃甜食的当口,象只胡蜂似的姗姗来迟)。在这么个阳光耀眼的日子里,整天都那么闭上眼睛躺着,真可以说是桩可以允许的、已成习惯的、有益于健康的、合乎时令特点的赏心乐事,这就跟放下百页窗挡住强烈的阳光是一个道理。我第二回去巴尔贝克时,头几天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听见乐队的提琴声伴着涨潮时蓝盈盈的海水飘卷而来的。然而今天,我是多么完全地占有了阿尔贝蒂娜啊!那些日子里,有时教堂报时的钟声,会让那不断扩散的声波面捎来具体入微潮湿或明亮的感觉,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阳光转译成盲人的语言,或者不如说,转译成音乐的语言。这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说,瞧,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一个仅靠听觉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个世界同样地丰富多采的。日复一日,仿佛乘着一叶小舟缓缓地溯流而上,但见眼前闪过一幅幅不停变换着的欢乐往事的图景,这些图景不是由我挑选的,片刻之前它们都还是无法看见的,现在它们接二连三地、不容我选择地呈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在这片匀和的空间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阳光之中。巴尔贝克的这些晨间音乐会并不是遥远的往事。可是,在这些相对来说还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却很少想到阿尔贝蒂娜。刚到巴尔贝克的那几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儿。那么,是谁告诉我的呢?喔!对,是埃梅。那天也是象这样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见到我高兴极了。可是他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她并不是个能让人人都喜欢的姑娘。没错,是他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他碰到过她,他觉得她风度欠佳。当我这么想着埃梅告诉我的事儿,而且碰巧是从一个跟我当时听他讲的那会儿不同的角度去考虑,我那在这以前一直在无忧无虑的海面上惬意飘荡的思绪,冷不丁地乱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颗暗暗埋在记忆中的这个地点而我又没法看见的危险的地雷。埃梅对我说他遇见过她,觉得她风度欠佳。他说风度欠佳是什么意思呢?我当时以为他的意思是说举止俗气,因为我想先发制人,说过她举止优雅之类的话。可是,且慢,没准他的意思是指那种戈摩尔风度呢。她是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没准两人还彼此搂着腰,一起打量着别的女人,没准她们表现的,确实是有我在场时从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见过的一种“风度”呢。那另一个姑娘是谁?埃梅是在哪儿碰上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阿尔贝蒂娜的?我竭力回忆埃梅对我到底是怎么说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还是就不过是个普通的风度问题。可是我再怎么问自己也是枉然,因为提出问题的人,和能够提供回忆的人,唉,都是同一个人,就是在下呗,一时间我有了两重真身,可是一点也没变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问,总是我自己来回答,毫无新的结果。我已经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种新的猜疑引起的骤然发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种新的嫉妒,或者说是那种新的猜疑的持续和延伸;场景的地点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尔贝蒂娜的那条街;作为对象的,是阿尔贝蒂娜的那几个女友,其中某一个或许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个伊丽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乐场里阿尔贝蒂娜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从镜里偷看的那两个姑娘。她大概跟她们,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爱丝苔尔,都有那种关系。她们的那种关系,倘若是由某个第三者向我透露的,准会把我气个半死,但现在因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设法蒙上了一层足以缓解痛苦的不确定的色彩。我们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剂量吞服我们受了骗的这同一个念头,而倘若这药剂是用一句揪心的话这支针筒扎在我们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剂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为这缘故,也许还出于一种残存的自卫本能,那个妒意发作的男人往往会单凭人家给他看的一点所谓证据,就无视明明白白的事实,立时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乱猜疑起来。况且,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顽症,正如有些先天性体质不好的人,一旦风湿病稍有缓解,继之而来的就是癫痫性的偏头痛。一旦充满妒意的猜疑平静下来,我就会埋怨阿尔贝蒂娜对我缺乏温情,说不定还和着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胜惊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俩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准会这么做的,我只觉得前景不堪设想。这种忧郁的情绪始终困扰着我,直到一种新的充满妒意的猜疑驱使我去作新的寻索,或者反过来,阿尔贝蒂娜对我表现得温情脉脉,让我觉着我的幸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那另一个姑娘到底是谁呢?我真得写信去问问埃梅,或者设法去见他一次,然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证词跟阿尔贝蒂娜对质,让她招认。但现在,我认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写信给懵懵然一无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给我一张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见个面更好。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烧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这是一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凭着它,我们可以从零零碎碎的迹象中,一件件一桩桩地搜罗到几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独得不到我们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说来就来,谁也没法预料的,因为,冷不丁的,我们会想起某句话意思有些暖昧,某个托词想必背后有文章。可是这会儿人已不在眼前,这是一种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来的嫉妒,一种马后炮。我有个习惯,爱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见到由家庭教师伴着从窗下走过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卢(他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对我说起过的那位姑娘却格外叫我动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边的那个妞儿,我向往在早春天气到乡间再去看看英国山楂树和花朵满枝的苹果树,再去领略一下海边的风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来工作,向往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在心里不知餍足地存储这些愿望,而且对自己许诺说我不会忘记,将来总有一天要让它们实现——也许,这个因循的旧习,这个拖宕永无尽期,被德·夏吕斯先生斥为惰性的习惯,我因久久浸润其中,故而那些充满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泽,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别忘了哪天得让阿尔贝蒂娜把埃梅遇见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几位姑娘,这桩公案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有点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说难以捉摸了)的事解释清楚,但又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总之,这天晚上我没对阿尔贝蒂娜提起这个茬儿,怕让她觉着我妒心重,惹她生气。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的照片寄来,我就赶忙寄去给埃梅。与此同时,我记起了早上阿尔贝蒂娜没肯跟我亲热一番,因为那恐怕确实会使她很累。那么她莫非是想留点精力,也许在下午,给某个别人吗?给谁呢?嫉妒心就是这样地纠缠不休,因为即便我们所爱的人,譬如说已经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为来激起我们的妒意了,也还可能有这种情况,就是事后的种种回忆,蓦然间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样,而这些回忆,直到那时还并没让我们参透它们的含义,显得无关紧要似的,但只要我们静心细想,用不着任何外来的启发,就能赋予它们一种新的可怕的含义。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妇待在一起,只要单独在她房里细细想想,就能参透她欺骗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样。因此,在爱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样,先为未来担心,而得同时也为常常要到未来都已成了过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这儿所说的不仅仅是在事后才知晓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们久久留存在记忆中,然后突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的那些往事。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藉的夜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母亲在对我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的吻那样使我的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这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还是把心里盘算的那个主意,对我露了口风;我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这个主意本身,并没任何叫我不高兴的地方。不过事情明摆着,她上那儿去是要跟什么人碰头,准备干那种好事。要不然她是不会对这次趋访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她是不会一再对我说这次出访没什么要紧的。我素来奉行一条原则,跟那些非要等到认定书写文字只是一套符号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们背道而驰;多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来说可真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位向她遽然投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识那几位姑娘,阿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家对她说起过,而我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识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的每个小块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宾,碰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样,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没用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哪。不知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能出台。况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人一旦发现了我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将因具体情况的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我从中破译阿尔贝蒂娜的谎话的那些文字,有时只要反过来念就意义自明了;就说这天晚上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尽量做得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我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闪烁其词的迟疑态度,实际上正表明一种无可改变的意向,之所以要这么说,目的在于让我听着不至于意识到这次趋访的重要性。阿尔贝蒂娜惯于用困惑犹豫的语调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让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现为一种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爱情生活中采取一种专横的态度。我想必是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这种粗鲁的专横欲,非要使我最亲爱的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感到害怕不可,他们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希望欺骗着自己,而我却偏要向他们揭穿这种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尔贝蒂娜瞒着我,自说自话地盘算好了这么个出门计划,虽说这计划她只要事先告诉我,我一准会极力促成其实现,尽量使她感到轻松愉快,但此刻我却偏生不想让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明天我也要出门。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装出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紧张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见的是迸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长久以来,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牌:“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过后,您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您别缠住她,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个时间一起去喝茶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谁呢?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距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巧瞅见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突兀冒出的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都不用去寻踪循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心,从爱河中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出什么事啦?”忧虑一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情。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才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比美貌更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那些在我们看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她们自己的品性以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女人的体验中去懂得)一个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时候、就如她还不曾拨动过我们心弦的那会儿一样,几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这层道理,那么我们就逃逸的女人所说的这些意思,对被隔在藩篱后面、我们以为永远得不到她们的那些女囚,也同样是适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恶拉皮条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强了诱惑,但是反过来说,倘若他们爱上了一个被幽禁的女人,他们又会去求助这种女人帮他的意中人逃脱樊笼,把她带到他们的身边。和被我们诱拐的女子的结合,总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对她们全部的爱,无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们和唯恐她们逃走,而一旦她们被从丈夫身边骗了出来,从剧院的舞台拽了下来,从离我们而去的诱惑中拉了回来,总之,从我们的不论哪一种不安情绪中分离了开来以后,她们就仅仅是她们自己,也就是说几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个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会被曾经那么害怕被她抛弃的那个男人所抛弃。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躯壳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教堂和剧场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不光是有这么些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安的探求。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事簿的每一页。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当一个我们所爱的人(或者一个就缺那份让我们去爱的狡黠的人)对我们隐瞒了它们以后,竟会陡然间变得那么意味深长!痛苦本身并不一定会激发我们对引起这痛苦的人的爱憎:对一个引起我们疼痛的外科医生,我们是无所谓爱憎的。可是一个女人,如果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我们说,我们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们的一切),而我们也喜欢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们只要从她那儿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觉着了我们并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就会感到大为震惊。这时,失望会在我们心里不时勾起对久已忘却的痛苦往事的回忆,然而我们又知道,唤醒这些回忆的并不是这一个女人,而是曾经用她们的无情无义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别的一些女人。当爱情全然要由谎言煽起,而其内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这痛苦的人来抚平,这时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又怎么能采取行动去抵御死亡呢?要想从发现这种欺骗和推拒后的沮丧中解脱出来,有一副烈性药就是求助于那些让我们觉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们关系更密切的人,尽量跟这个推拒我们、欺骗我们的女人对着干,对她耍手腕,让她怨恨我们。可是,这种爱情的折磨又是那样一种折磨,它能叫受害者无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为只要变变姿势就会得到那种悬空的舒适。唉!我们这样做还嫌做得不够吗?在这种爱情中,恐惧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樊笼里翻来覆去不停忖量着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况且,我们的恐惧因她们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极少能使我们的肉体在完满的意义上感到愉悦,因为我们藉以选择这一时机的,并非那种无法遏制的强烈需要,而是某个不期而至的极度不安的瞬间(这个瞬间,会由于我们性格的懦弱而无限延长,它每晚重复着它的尝试,最终都只是变成了镇静剂而已)。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无疑还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变得兴致索然的种种爱情中最乏味的那种,因为它还不是完全柏拉图式的;她给了我肉体上的满足,而且她还挺聪明。但这一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脑子里经常想到的,并不是她会说些什么聪明话,而是这句那句使我对她的行为起疑心的话;我回想她是否说过这句或那句话,用的是什么口气,在什么场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话,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说话时的整个场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场合表示要去维尔迪兰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说了哪句话使她脸有愠色的。而那桩最要紧的事,我却并没花费这么多心思去寻根问底,去探究当时确切的气氛和情调。也许这些忧虑不安到了某种使我们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后,我们有时反倒会把它们撇在一边,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们所爱的姑娘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而对这种聚会的真实性质,我们已经在心里掂量过好些时日,我们也受到了邀请,在宴会上那姑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除了我们也不跟任何人交谈,我们把她送回家,这时只感到平日里的焦虑不安都已烟消云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种充分的休憩,如同长途跋涉过后的一场酣睡那般大补元气。一次这样的休憩,无疑值得我们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是,若使当初能做到不去给自己买下那份要价甚至更高的烦恼,事情岂不更简单?况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尽管这种暂时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忧虑和不安毕竟是无法排遣的。这种忧虑不安,甚至往往还是由一句本意在让我们得到休憩的话给勾起的。妒意的乖张,轻信的盲目,都要比我们钟爱的这个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强烈得多。她主动对我们赌咒罚誓地说某人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我们暗中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这才知道——先前简直就没想到过——那个男子居然会是她的朋友。她为了表白自己的诚意,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当天下午他俩是怎样一起喝茶的,听着听着,我们原先没法看到的场景、没法猜到的情状,仿佛都在眼前显现了出来。她承认说,那人要她当他的情妇,使我们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听着他说这种话。她说她拒绝了。可是这会儿,当我们回想起她告诉我们的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不禁要忖度一下这种拒绝是否真诚,因为在她絮絮叨叨讲给我们听的事情中间,缺乏一种必要的、逻辑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恰恰是比一个人所说的许许多多话更能表明它们的真实性的。随后她又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说:“我挺干脆,对他说这事没门儿,”无论哪个社会阶层的女人,每当她要说谎时,往往都是用的这种口气。可我们还得感谢她拒绝了那人,还得用我们的诚意鼓励她今后继续向我们作这种残酷的表白。我们至多添上这么一句:“不过,既然他已经提了这种建议,您怎么还能跟他一块儿喝茶呢?“我不想让他记恨我,说我不够朋友。”我们不敢对她说,她要是拒绝跟他一起喝茶,或许就对我们更够朋友些。另外,使我大为吃惊的是阿尔贝蒂娜还告诉我,她觉得我说不是她的情人(我这么说是为了顾全她的面子)说得很对,因为,她补上一句,“事情明摆着,您不是么。”诚然,我也许算不上一个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俩一起干过的所有那些事儿,她跟每个她赌咒罚誓不是人家情妇的男人都干过不成?我情愿出任何代价来弄明白阿尔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去看的是些谁,她爱上的又是些谁——说来也奇怪,当初对希尔贝特,我已经体验过同样的愿望,不顾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来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现在竟然还会不顾一切地想这么做!其实我也知道,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见得会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这么怪,如果说初恋以它在我们心间留下的脆嫩的创痕,为以后的恋爱提供了通道,我们都甭指望因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状和病情,就能从初恋中找出治愈新伤的办法。再说,难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桩桩的事实吗?难道我们不是从一种普遍的意义上,一眼就已经能看出这些有事瞒着我们的女人干吗要说谎或沉默吗?这中间难道还会有错不成?我们一心要让她们开口的时候,她们却表现出三缄其口的美德,但我们仍能在心里感觉得到,她们一准对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说过:“我决不会说的。谁也甭想从我嘴里问出半句话来,我会守口如瓶。”一个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托给了另一个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会拒绝再给她这份幸福,他会宁愿保留自己的生命。因为到那时,这女人已经离我们而去,剩下我们孤零零的,一无所有。把我们和这些女人维系在一起的,是千丝万缕的根须,是对昨夜的回忆和对明早的憧憬联成的数不胜数的游丝;使我们陷于其中无法脱身的,就是这张由日复一日的生活所张成的连绵不断的网。正如有的吝啬鬼是通过慷慨在攒钱一样,我们这些浪荡子是通过吝啬在挥霍,与其说我们是为了那个女人,倒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她每日每时都能从我们身上取去维系在她周围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献我们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们尚未生活过的、相对来说还属于未来的那个生命,就显得那么遥远而冷漠,显得那么生疏,那么不象是属于我们所有的。这些网远比她的人重要,我们该做的事就是从中挣脱出来,然而它们却有种效能,会使我们身上产生出一种对她的暂时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我们不敢离开她,生怕遭到她的贬责,而事过以后,我们或许是会敢于这么做的,因为她离开了我们就不会再是我们自己,而我们其实是只有对我们自己才会产生责任感的(哪怕当这种责任感,从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会导致自杀时,亦是如此)。倘若我不爱阿尔贝蒂娜(这一点我不能说得很肯定),那么她在我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是极为寻常的:我们与之一起生活的并不是我们所爱恋的对象,我们与之一起生活,只是为了扼杀那不堪忍受的爱,不论那是对一个女人,一个地方,抑或是对一个使人想起某个地方的女人的爱。但倘若我们连这个对象也得分离,我们是不会有勇气重新去爱的。对于阿尔贝蒂娜,我却还没到这种程度。她的谎话,她的供认,都给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务:她说谎说得这么多,是因为她不仅仅象那些自以为被人爱上的女人那样喜欢说说谎,而是生来(跟那不相干地)就是个爱说谎的女人(而且极端变化无常,甚至连在对我讲真话,比如讲她对人家的看法时,也每次都讲得跟前回不一样);她的供认,因为非常难得,而且三言两语就没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过去的,其中总会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补缀——为此当然首先要了解——她的生活经历。至于眼下的情形,我从弗朗索瓦丝那种女巫预言般的话里听出的意思是这样的,阿尔贝蒂娜不是在个别的事情上,而是归总整个儿地在对我说谎,并且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丝的样子,她是已经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诉我,而我也不敢去问她。弗朗索瓦丝想必是出于当初嫉妒欧拉莉的同样的动机,所以才尽说些听上去荒诞无稽的话头,影影绰绰地让我觉着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怜的女囚(她尽爱恋些女人们)想跟一位看来并非是我的某人结婚。如果真有此事,那么除非弗朗索瓦丝有心灵遥感的本领,否则她怎么能够得知呢?当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真的释然于怀,因为那些话一天一个样,就象一个转到看上去象是不动的陀螺,颜色时时在变。不过,看来弗朗索瓦丝很可能是由于嫉恨才这么说的。她每天都要说下面这样一通话,在我母亲不在的情况下只好由我恭听了:“您待我好,那是没说的,我永远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这么说大概是让我有个由头对她表示感激),可如今这府上给弄得乌烟瘴气,因为善良把奸诈让进了这屋里,智慧成了我所见过的最蠢的婆娘的保护伞,任凭您有一百个优雅、礼貌、才情、体面,有一位王子那样的外秀内慧,可您听任她把规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设圈套,我在府上干了四十年了,而今瞧着这种伤风败俗,最粗俗、最低贱的丑事儿,都觉得丢尽了脸。”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她居然得听这个府上的外人的使唤,这样活儿就加了码,把咱们这个老女仆的身子给累垮了(尽管如此,这一位却不肯让人帮她干掉点活儿,因为她不是一个“废物”)。她的神经紧张,她的恨意难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释。当然,她巴不得阿尔贝蒂娜-爱丝苔尔能滚蛋。这是弗朗索瓦丝的一大心愿。它给这位老女仆以安慰,使她的情绪得以平静下来。不过照我看来,问题还不止于此。如此难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个劳累过度的血肉之躯。弗朗索瓦丝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趁阿尔贝蒂娜去换衣服的当儿,我想尽快把事情弄明白,于是抓起了电话听筒;我向无情的女神赔着小心,可还是激怒了她们,这怒气传到我耳朵里就是两个字:“占线。”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边等着她打完这个电话,一边在心里想,既然很多画家都对十八世纪的女性肖像画那么感兴趣——那些画上,精心设计的场景是一种假托,是用来表示等待、赌气、关注和沉思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位当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纳尔①,一如《信》、《羽管键琴》那般,画下这么个可以称作《电话机前》的场景,将握着听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为知道没人看见才这么真实自然的笑容表现出来呢?电话总算通了,安德烈可以听见我说的话了:“您明天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吗?”当我说出阿尔贝蒂娜这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晚会上,斯万对我说“请来看看奥黛特”的当儿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种妒羡,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名字里必定蕴含着某种很要紧的东西,而它,在旁人眼里也好,在奥黛特眼里也好,都只有在斯万嘴里才会具有它那绝对占有的意义。对整个儿一个存在的这样一种——概括在一个词儿里的——占有,每当我坠入爱河时,总让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实上,当我们能说出这名字的时候,要不是它已经使我们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习惯虽然还没把温情销蚀殆尽,却已把它的甜蜜变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这种口吻对安德烈说“阿尔贝蒂娜”。可是我觉着,无论是对阿尔贝蒂娜,对安德烈,还是对我自己,我又都是那么无足轻重。我意识到爱情是撞在不可能性这堵墙上了。我们以为爱情的目标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它安睡在我们面前,寓于一个躯体之中。可是,唉!爱情却是这个存在向它在空间和时间中曾经占据或将要占据的所有那些地点和瞬间的扩张。如果我们没有掌握它与这个或那个地点、这个或那个时刻的联系,我们就没有占有它。然而我们是不可能触摸到所有这些地点和瞬间的,倘若这些地点和瞬间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许我们还能设法去摸到它们。可是,我们只是四下瞎摸,结果一无所获。这就发出了怀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扰。我们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荒诞无稽的线索上,与事情的真相擦肩而过却懵然不知。--------①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纳尔(1732—1809),法国画家,布歇的学生。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大多以贵族生活为题材。可是那些拥有行动神速令人咋舌的奴仆的、爱发脾气的女神,她们中间有一位已经在不高兴了,倒并不是因为我在说话,而是因为我没在说话。“听着,线空着呢!我已经给您接通好半天了,现在我要拉线了。”不过她没真这么做;正如一位接线员经常会是位大诗人那样,她让我感觉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着家庭的,地区的,以及作为阿尔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种生活的气氛。“是您吗?”安德烈对我说,那位有神力能让声音跑得比闪电还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掷来。“您听着,”我回答说,“你们爱去哪儿都行,可千万别去维尔迪兰家。明天您说什么也不能让阿尔贝蒂娜上那儿去。”可她说了明天要上那儿去的呀。”“啊!”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打住话头,还做了些吓唬人的动作,因为虽说弗朗索瓦丝依然——仿佛这是件象种牛痘一样恼人,或者象坐飞机一样危险的事情似的——不肯学会听电话,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让她听见也不妨的电话,她倒确是不来管我们的,可是反过来,如果我是在打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她听见的电话,每次她总会即刻出现在我的屋里。好不容易才见她磨磨蹭蹭地捧着一包杂物走出房间,这些东西从昨晚起就在这屋里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个钟头也不会碍任何事的;临走前她还往壁炉里添了块柴,其实她的闯入已经让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线员小姐真的“拉线”,所以浑身燥热,根本不用她来添什么火。“对不起,”我对安德烈说,“刚才有事给打断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维尔迪兰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过我可以对她说您不喜欢她去。”“不,不用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这声啊好象很不高兴而且被我这种硬撑到底的厚颜无耻给吓着了似的。“好了,我要挂了,请原谅我为这么点小事来打扰您。”“哪儿的话,”安德烈说着还(因为现在电话的使用已很普遍,于是就象过去有喝茶时的客套话一样,电话也有了一套专门的客套话)加了一句:“能听到您的声音,我感到不胜荣幸。”我也能这么说,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诚意,因为刚才她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跟别人有这么大的区别。于是,我回想起许多别人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有的在想说明白一个问题或者集中注意力时会变慢下来,有的说得激动时,滔滔汩汩的话语会让她们气喘吁吁,甚至说不上话来;我逐一回忆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每位姑娘的声音,又回忆起希尔贝特的,然后再是外祖母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我发现它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人的声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模子模压出来的,都在用不同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看见几十、几百、几千个人的所有这些声音唱起颂歌,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去仍使我觉着她的内心并没保留半点怨意地在向我靠拢,然而这种未经挑明的怨尤,毕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间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说话时意味深长的谨慎态度,以及那种令人既尴尬又无奈的沉默。“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我想问问她,要是我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去,是不是会妨碍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会儿,就答应过要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的。”“那当然随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儿晚上有浓雾,到明儿还散不了。我说这话是不想让您受凉生病。您知道,我当然最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不过,”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根本还不知道明儿去不去维尔迪兰家呢。他们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们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们家有些地方让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儿我一准得去廉价商场或是三区商店买条白颜色的披巾,要不那条黑裙子颜色太暗了。”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场,那儿出口又特别多,一个女人事后总可以说她出了门没能找到停在远处等她的那辆汽车,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这么做,而我的心绪也不由得也变得黯然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其实我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见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她是在这么个可悲的时期进入我的生活的,其间,一个女人被象粒种子似的撒进空间和时间以后,在我们眼前已不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连串我们无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连串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一片我们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样鞭笞它、惩罚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这个时期开始了,我们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识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们不会苦苦地去进行一场被想象的极限所团团围死的徒劳无益、精疲力尽的争斗,嫉妒在这场争斗中可怜地挣扎着,就好比一个可怜的男子,当初他只要看见那个总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片刻,就会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场景,就会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却终于也出于无奈,不单是允许她单独出门,有时还让她跟着那个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家伙出去,——与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里,他宁可受这份自己至少还能明白的折磨!这是一个定下某种节奏的问题,以后,习惯就会让你随着这节奏亦步亦趋。神经官能症患者绝不肯从任何一次晚宴离席而去,尽管他过后总得好生静养,睡多久也睡不够似的,不久前还举止很轻佻的女人,从这以后就忏悔度日了。嫉妒的恋人为了监视心爱的女人,曾经缩减自己睡眠、休息的时间,却感觉到她的欲望从空间上说是那么广漠而神秘,从时间上说则比他们更强,于是他就让她独自出门,让她去旅游,最后和她分手。就这样,嫉妒由于缺乏养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断得到给养补充时才能长盛不衰。而我,离这种情形还差得远呢。没错,我现在是自由得很,多会想要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风,就能说走就走,由于近来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机场——它们之于飞机,就如港口之于航船——因而自从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颇有些神话色彩地碰上那位驾机掠过惊了我的马的飞行员,而我就此把这次奇遇看作一种特许的标志以后,我就常常喜欢把一天出游的终点站定在——阿尔贝蒂娜对此也挺乐意,因为她对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倾心爱好——其中的某个机场。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那儿,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这种景象对热爱大海的人来说,会使海堤的漫步或沙滩的休憩变得分外迷人,而对热爱天空的人来说,则会为飞行中心近旁的溜达带来可爱的魅力。不时可以看到在一群静静地待着,仿佛下了锚似的飞机中间,有好些机械师在费劲地拉动一架飞机,就象在沙滩拖动一艘游客租去在海上兜风的帆船。随后引擎响了,飞机在跑道上鼓足劲儿往前奔去,然后陡然间,靠着水平速度骤然转换而成的巨大的竖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势慢慢地上升了,那样子笨拙而艰难,看上去竟象没有在动似的。阿尔贝蒂娜喜形于色地向机械师问这问那,这时飞机已经上天,他们都陆续走回机棚来了。而这时,那位天际游客已经飞出几公里开外了;我们凝望着那艘庞大的轻舟,眼看它在碧蓝的天际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望不见的黑点,不过,在我俩的散步结束以前,它还会飞回来,它的身形会渐渐变长、变大,质感也会愈来愈清晰。驾驶员跳下地面时,阿尔贝蒂娜和我妒羡地望着这位天际游客,他刚刚逍遥自在地遨游了寂远的天际,享受了傍晚时分的宁静和澄莹。然后,我们从飞机场,或是从刚参观过的某个博物馆或教堂一起回家共进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却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平静,当时我俩一起外出的机会要少些,但我不仅满心欢喜地看到出游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过后不时还会瞥见它花团锦簇般地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里凸现出来,犹如当我们摒弃一切思虑,望着天空怡然出神时,瞥见它从寥廓的天空中凸现出来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从数量上来说,当时并不象今天这么充裕地归我所有。但我觉得当时她的时间更真正地属于我所有,因为我只想着——我的爱情也为之兴奋激动,好象受到一种恩惠的赐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现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寻觅行为不端的蛛丝马迹——尽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话,但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对她又开始象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时那样,变得很严厉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时候父母经常用来教训我的,对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显得既不明智又很残酷的那些道理,来训斥阿尔贝蒂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对她说,“我不会因此就怜悯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个亲戚,我会怜悯您;可您对这些也许倒无所谓,因为您已经把廉价的伤感情绪都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再说,我也不欣赏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们装得很爱我们,却连一点点小事情也不能为我们做一下,她们想到我们时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致会忘了把托付给她们的那封跟我们前途攸关的信给发出去。”这些话——我们说的话中间,有一大部分无非就是背诵记忆中的话语——我以前听母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她动辄向我解释说,不该把真情实感和多愁善感混为一谈,“这两个词儿,”她说,“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为赞赏的一种语言,尽管我外祖父对这个国家非常骇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时候,甚而至于对我说什么尼禄也许很神经质,而且就为这才那么坏。说真的,就象那些生长过程中分蘖成两支的植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对别人病态的多愁善感持严厉的态度,就象当年父母对我那样。也许,正因为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个沉着冷静、冷嘲热讽的男子,跟那个敏感的孩子合为一体了,而轮到我象我父母曾经对我的那样对待别人,也就很自然了。何况,这个新我形成之际,我发现一套套的用语就在这个新我的记忆里现成地贮存着呢,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训斥骂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经对我说过的,现在我只要拿来去对别人用就是了,这些话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是我凭模仿和联想从记忆中找到了它们,或许是由于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觉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叶片上一样,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过的同样的语调、手势、姿态的痕迹。再说,难道我母亲(无意识的潜流从我身上每个细小的地方流过,使我变得跟父母愈来愈象了,就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亦然如此)不曾因为我跟父亲敲门那么相象,而在我进门时把我当成父亲吗。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成双结对则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无数不幸的起因,正如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通常,我们憎恶与自己相似的人,要是从外面看到我们自身的缺陷,我们往往恼羞成怒。有的人过了表现天真无邪的年龄,比方遇到棘手无比的时候,便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对他们来说,要是在一个更加年轻,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们的那些缺陷,那他们就会倍加气恼,且憎恨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从其他人眼里看见自己强忍住的泪水是件恼火的事情。过份的相似使家庭濒于破裂,尽管还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时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也许在我身上,在许多人身上都是这样,我所变成的这第二个人仅仅只有第一个人的面孔,狂热兴奋,对自身敏感,对其他人则是贤达的良师益友。若从他们与我的关系或对他们本身进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许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而言,她们对我严加管束显然是有意的,她们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我父亲身上,那种冷漠也许只是他敏感的一种外在表象。因为这也许是内心生活和社会关系这双重方面的人性真实,人们用以表述这种真实的字眼,我过去总觉得内容上荒谬虚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们在提及我父亲时就说:“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主要是他羞于表现出来。”在那无休无止但却隐秘的骚动中,难道他不正是掩藏着这种镇定自若吗?为了给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现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时不惜借助带有教训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讽。我父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某些场合,当我面对阿尔贝蒂娜,我往往装出这副镇静的模样。我确实以为我将在这一天决定我们分手的事,并且动身前往威尼斯。使我与她重新建立关系的原因在于诺曼底,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个我曾经嫉妒过她的地方(我很幸运,因为她的种种计划从来没有触及到我记忆的痛处),而是因为我当时说:“好象我跟您提到过您姨妈在安弗尔维尔的那位女友,”她愤愤然地回答我,可愤怒中又含着快乐,就好似有人跟别人争论,希望自己有尽可能多的论据向我表明我是错的,她是对的:“我的姨妈从来不认识住在安弗尔维尔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没有去过那里。”她忘了一天晚上谈到那位不知是否确实存在的夫人时她对我撒的谎,她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里看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谊并且为此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没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谎言。但是,这种谎言却使我难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迟到下一次。为了被爱,谎言不必真诚甚至机智。在此,我将爱情称为一种相互的折磨。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样对她说话,我觉得这样做无可指摘,完美无缺的外祖母曾经这样对我说话,我对她说,我可以陪她去维尔迪兰家,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那种粗暴方式,这种方式对我们来说从不意味着一种决定,只是这种方式可能导致我们产生在这种程度上与这种决定本身不相称的最大骚动,我觉得这也是无可指摘的。所以,为了区区小事而显得如此遗憾,我们自感荒唐,能感受到这一点不无裨益,这种遗憾实际上与该事给我们带来的震动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无法扭转的才智那样——我父亲的这些随心所欲的优柔寡断完善了我身上这种敏感的天性,然而,它们在长时期里与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个童年时期使我备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这种敏感的天性向它们准确无误地指点了它们应该追求且有可能达到的目标:一个做过小偷的人,或者一个战败民族的成员,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谎成性的家族,一个兄弟前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无需任何表面上的借口,离去时他站在门槛上,顺便向他的兄弟打听一件事,甚至没有装作在听的样子,可这已经足以让他的兄弟明白,打听这件事就是他拜访的目的,因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这些若无其事的神情,深谙这些临走时顺带说的话,因为他自己就经常这样做的,不过,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缘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间的禀赋,十分精通这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语言,在家里,无须明言,相互间就可心领神会。同样,又有谁能比一个神经质的人更加恼人呢?再者,我的行为在这些情况下也许具有一种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为,在这些短暂而又不可避免的时刻,当人们憎恶自己喜爱的某个人时——如果是与自己不喜爱的人打交道,这种时刻有时会延续整整一生——人们不想为了不受抱怨而显得和善,然而却想尽可能显得恶毒和幸福,目的在于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恶,并刺伤那个一时的或者长期的敌人的灵魂。我遭受别人莫须有的侮辱已经够多了,这仅仅是我的“成就”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道德,从而激怒了他们!我们应该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应该毫不自负地表明自己具备这些优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饰这些感情。如果人们懂得不再憎恨,永远相爱,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因为,假使您只说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动情的话语,您自己也会感到莫大的幸福,您会因此受到别人的爱戴!当然,我为自己如此怒气冲冲地对待阿尔贝蒂娜感到有些内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不爱她,她也许会更加感激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对她就不会这么恶毒;噢不,这是相应的,因为我也就不会那么殷勤了。”为了开脱自己,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但是承认这种爱情,这非但难以让阿尔贝蒂娜明白任何东西,而且在我看来,也许比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更使她心寒,而爱情恰恰是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的唯一借口。对所爱的人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是那样的自然!如果说我们对其他人抱有兴趣,但并不会因此而阻碍我们跟他们和睦相处,对他们的欲望百依百顺,那是因为这种兴趣是虚假的。我们对于外人往往是无动于衷的,而无动于衷不会导致恶毒。晚会结束了,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假使我们打算讲和,重新开始互相拥抱的话,那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俩谁都不曾采取主动。我感到她确实是在生气,于是我便乘机跟她提起埃斯代·莱维。“布洛克对我说(这不是实话)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爱丝苔尔。”——“我可能都认不出她,”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说。“我见过她的照片,”我气愤地补充道。我在说这话时没有打量阿尔贝蒂娜,所以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为她一言不发。那些夜晚,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亲在贡布雷的吻带来的那种宁静,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亲因为生我的气或者被客人留住时勉强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楼上我的房间里来的那些夜晚带来的那种焦虑。这种焦虑——并非移置在爱情中的那种焦虑——不,就是这种一时间专致于爱情的焦虑,当感情破裂势在必行;仅仅影响到分配时,这种焦虑如今似乎再度呈现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变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样,仿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开始集中和统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个白昼更加短暂,在我的生活中过早来临的那个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为不能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一个情妇,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一个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亲滞留在我的床边而颤抖,我重又开始感到童年时期对母亲的那种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虑,那是因为使我感到焦虑的人发生的变化,那人使我产生的感情差异,我的性格转变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从前向我母亲那样向阿尔贝蒂娜索取这种宁静。我再也不会说:我感到悲伤。我心如死灰地仅仅讲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结局上毫无进展的话。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只要它与我们的爱情沾上那么一点边,就会令我们对发现这个事实的人肃然起敬,也许那人是偶然发现的,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向我们预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来果真应验了那样,带着这种理智上的利己主义,我几乎相信弗朗索瓦丝要比贝戈特和埃尔斯蒂尔来得高明,因为她曾经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这个姑娘只会给您带来忧愁。”阿尔贝蒂娜道晚安的时刻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她终于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没有碰到我的这个夜晚,她的吻使我变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着她一直走到门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个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讲和,我就必须抓紧时间,她再走几步就要离开卧室了,还有两步,还有一步,她扭动门把,拉开门,太晚了,她关上了门!”也许现在仍然不晚,就象从前在贡布雷我母亲没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离开我时那样,我想冲出去追上阿尔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见到她之前心里不会安宁,而这种重逢即将成为至此为止尚未有过的某种重大事件,还有,如果我不能独自排遣这种忧伤的话,我也许会养成那种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乞讨的可耻习惯;当她已经进入她的卧室里时,我从床上跳下来,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希望她能出来,呼唤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门前,为的是不错过一声轻微的呼唤,我一时回到我的卧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丢下一块手帕,一只手提袋,或某种我可以装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让我有借口去她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我重又回到她的卧室门口守候,但是门缝里没有一丝光线。阿尔贝蒂娜熄了灯,她已经躺下,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期待着某种不为人知也不会再来的机遇;过了很久,我浑身冰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自己的被窝,伤心了整整一夜。有时,在这样的夜晚,我耍一个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睡(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脱掉我送给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就象她在自己的卧室临睡之前所做的那样),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来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床上。当我回来时,她已经睡着,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她正面完全对着我的时候,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然而她很快改变了个性,因为我躺在了她的身边,重又看到了她的侧面。我可以抱起她的头,把它抬起来贴在我的嘴唇上,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脖颈,她还在睡觉,仿佛是一只不停顿的钟表,一株攀援植物,在人们提供的任何支撑物上繁衍枝蔓的牵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随着我的每一次触摸略有改变,好象她是我拨弄的一件乐器,我在拨动这件乐器的这根弦那根弦产生出不同的音符时,让乐器演奏转调,我的嫉妒逐渐平息下去,因为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变成了一个正在呼吸的有生物体,她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如有规律的呼吸所显示的那样,这就说明,这种处于流动变幻之中,没有言语和沉默深度的纯粹生理功能对任何恶一无所知,从一根空心的芦苇中而不是从一个人体中透出气息,那是天使纯洁的歌,在这些时刻感受到阿尔贝蒂娜不仅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扰,这对我来说确实犹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这种呼吸当中,我突然想到,记忆带来的许多人名也许会起作用。有时,这种音乐甚至还伴有人的声音。阿尔贝蒂那咕哝了几个词。我真想弄清楚这些词的意思!她嘴里吐出的,有时是一个我们谈到过的人名,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却没有使我变得不幸,因为把她引向那里的似乎只是对她与我就这个主题谈话的回忆。然而,一天晚上,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温情脉脉地对着我说:“安德烈。”我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你在做梦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着对她说。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问你,安德烈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我还以为你象这样睡在她的身边呢。”——“噢不,从来没有过,”她对我说。只是在这样回答我之前,她一时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她的沉默只是烟幕而已,她外表的温柔只是保留了她内心深处千万个使我撕心裂肺的回忆,她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事情:带有嘲讽意味的故事,可笑的传闻组成了我们关于其他人,关于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闲聊,但是在我们看来,只要有一个人贸贸然地误入我们的心中,这些人就是对她的一生作出的一个非常宝贵的说明,所以为了熟悉这个深邃的世界,我们宁可献出我们的生命。于是她的安睡仿佛向我展示了一个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从那个几乎半透明的成份深处不时地冒出人们不了解的一个秘密。然而,一般来说,阿尔贝蒂娜睡着时似乎恢复了她的纯真。平时,我教给她的那种姿势,她在眼眠中很快化为己有,在这一姿态中,她仿佛向我和盘托出。她的脸上失去了一切狡诈或平庸的表情,在她与我之间,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着一种彻底的放松,一种不可分离的依恋。再说,她的安睡并没有把我同她分开,反而把我们的温情这个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间;并起到了消除其余一切东西的作用;我亲了亲她,对她说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睁开眼睛,用一种惊讶的神情对我说——确实,当时夜已经深了——“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亲爱的?”(同时还喊了声我的名字),说罢,很快又睡着了。她的睡眠只是对余生的一种抹煞,一种平淡无奇的沉默,温情洋溢的亲热话语不时地从上面掠过。若将这些话语彼此联在一起,人们便可编织出不掺杂质的谈话,纯洁爱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详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象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样高兴,母亲往往将孩子的安睡视为一种良好的资质。她睡得确实就象一个孩子。她的醒来也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无需弄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有时我惊恐不安地问自己,来我这儿生活之前,她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从不单独睡觉,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总是有人在她身边。然而她那稚气的雅韵占了上风。我还是象一位母亲那样,对她心情始终如此欢悦地醒来赞叹不已。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清醒了,嘴里说出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而又讨人喜欢的话,那仅仅是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现在却由于某种位置的交叉移动而变得几乎过份美丽的脖颈显得如此突出,她那由于瞌睡而闭拢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对话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来,我就再也不能与之对话了。正如闭拢的眼睛使面部产生一种天真优雅的美,同时驱除了目光表述得过多的一切那样,在阿尔贝蒂娜醒来时不无意义却又被沉默打断的话语中,有一种纯洁的,不象谈话那样时刻都被口语习惯,陈词滥调,露出蛛丝马迹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当我下决心叫醒阿尔贝蒂娜时,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唤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来与我们刚刚度过的晚会绝无关系,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样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睁开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虽然一句话还没说,我就已经从中尝到了令人快慰,仿佛来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宁静的花园中的那种清新气息。那个晚会,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也许会去维尔迪兰家参加的,然而她却没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悦就告诉我,隆冬里夹杂着一个春天的日子。屋外,当不同的乐器精心编制的通俗旋律,从瓷器修理工的号角,给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号,直到在晴朗的白天里犹如一个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长笛,这些旋律轻松地把早晨的曲调改编成一首“节日的序曲”。听觉,这种美妙的感官使街道与我们为伴,向我们描述那里的各种线条,勾勒出经过街道的所有东西的形状,同时还向我们展现出它们的色彩。面包商、乳品商铁制的“门面”昨天晚上还对妇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帏幕,现在却向年轻女职员的梦想微微拉开,宛如一艘轮船轻盈的滑轮,那轮船已经作好准备,即将启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们升起铁制门面的声音也许是我在一个不同的街区中唯一的乐趣。然而,在这种街区中,还有其他上百种东西给我带来欢乐,我不愿因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种。旁边古老的贵族街区变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观。正如教堂正门不远的地方,常常就有这样的街区(有些教堂正门甚至保留了这样的名字,比如鲁昂教堂的正门就被称为“书市”,因为书商们把自己的商品摆在靠近正门的露天),各种不同的,而且是流动的手工艺工匠从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前面走过,这种情景不时令人想起从前教士一统天下的法兰西。因为他们向附近小展发出的那种逗人发笑的吆喝声,除了极少数以外,与歌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同样,这种吆喝声与《鲍里斯·戈东诺夫》和《贝莱亚斯》的变奏曲也相去甚远——他们的变奏曲难得带有无法觉察的变化色调;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吆喝声却让人联想起一个神甫作弥撒时唱圣诗的情景,街市上的这些场面不过是纯朴的、富有集市气息的,又半是礼拜仪式的翻版。自从阿尔贝蒂娜跟我同居之后,我从来没有从中得到过如此多的乐趣;这些场面在我看来恰似她醒来的一种令人喜悦的信号,在我对外界生活感兴趣的同时,这些场面使我进一步地感受到一种宝贵的出现带来的那种令人宁静的功效,这种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样恒定不变。尽管我个人讨厌街上叫卖的某些食物,这些食物却很配阿尔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丝派她年轻的仆人前去购买这些食物,那仆人也许有点不齿于混迹在平民百姓之中。在这个如此安静的街区(那里的声音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不再是一种悲伤的主题,对我来说已是一种甜美的甘霖),这些平民唱出的宣叙调,就好比《鲍里斯》一剧中那极为通俗的音乐,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鼓,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乐,在这样的通俗音乐中,一个音符朝另一个音符下滑的转调稍稍改变了开头的声调,大众音乐与其说是一种音乐,倒不如说是一种言语。“哎,卖滨螺喽,两个苏买一个滨螺。”这吆喝声使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向号角响起的地方,那里有卖这些可怜的小贝壳类动物,假使阿尔贝蒂娜不在这里,我会厌恶这些小贝壳类动物,还有蜗牛,我在同一时辰听到了叫卖蜗牛的声音。在这里,小商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尔斯基那略带抒情色彩的夸张的吟唱,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刚刚喊出“蜗牛,新鲜的蜗牛,多漂亮的蜗牛”之后,蜗牛商贩遂带着梅特林克的那种忧伤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乐,在这些悲怆的最后部分——《贝莱亚斯》的作者在这一点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应被人战胜,可战胜我的,难道就是你?”——用一种如歌的忧郁补充道:“六个苏买一打……”我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十分明快的词语会被人用一种如此不恰当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诵出来,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让大家在梅莉桑德没能带来欢乐的古老宫殿中神情凄戚的一个秘密,深奥得就好象那是试图用十分简单的字眼宣扬一切智慧和命运的阿凯尔老人的一种思想。在这些音符之上,甚至响起了老国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来越甜美的声音,那声音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看似奇怪。也许并不存在纯属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惊恐……那是一个神秘的小可怜儿,跟大家一样,”这些声符被蜗牛商重新用作一种不着边际的歌唱性旋律:“六个苏买一打……”但是,这种抽象的哀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殆尽,就被一声嘹亮的小号所打断。这一回,跟吃的东西毫不相干,那歌词是:“给狗剪毛啦,阉猫儿啦,修尾巴耳朵啦。”当然,每个男的或女的商贩的想象和创造经常把一些变调引进我在床上听到的所有这些音乐言语之中。然而,在一个词中间加进一个惯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别是在重复两遍的时候,这个休止符往往勾起人们对古老教堂的回忆。旧衣商坐在一辆母驴拉的小车里,他把车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进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词:“旧衣服,旧衣商,旧衣……服”,在衣服这最后两个音节中间作一同样的停顿,仿佛是在吟唱单旋律圣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①或者“Requiescarinpa…ce”②。尽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旧衣服会千古留传,更不会把这些旧衣服当作最后安息时用的寿衣奉献给出来。同样,从清晨的这一时辰起,各种吆喝声便开始交织在一起,一个叫卖瓜果蔬菜的女贩推着她的小车子,吟唱着格里哥利切分的单旋律老调:鲜嫩鲜嫩,青翠碧绿朝鲜蓟啦,又嫩又美朝鲜蓟--------①拉丁语:即世世代代。②拉丁语:即让他安息吧。尽管她对这种对经唱谱可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七音其中四音象征着中世纪的四学科(算术,几何、音乐、天文),另外三音象征着三艺(语法、修辞、逻辑)。一个男子身穿工装,手持一条牛筋鞭子,头戴一顶巴斯克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只风笛,吹出法国南方他故乡的曲调,在他的家乡,那阳光与晴朗的天气是如此协调。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脚步。这是一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于他来自远方,他很晚才经过我们的街区;妇女们端着一只碗跑出去盛羊奶,据说羊奶会使她们的孩子长力气。然而这个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调中已经掺进了磨刀人的铃声,他叫嚷着:“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锯条的人无法同磨刀人匹敌,因为磨锯条的人没有乐器,他只能吆喝道:“锯条磨吗,磨锯的来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锡匠,吆喝了小锅、平底锅和他可修补的一切之后,念叨着这样的老调子:当当当,我是个焊锡匠,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我走南闯北把底修,世上的破洞都能补,补洞,补洞,补洞。还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着漆成红色的大铁罐,里面标着输赢的号码,他们摇动着一只木铃,央求道:“玩玩吧,太太们,好玩着呢。”弗朗索瓦丝给我拿来了《费加罗报》。我只瞟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我的文章还是没有登出来。她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问,她能否来我这里,并且让人转告我,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放弃去维尔迪兰家拜访,她打算听从我的建议,跟安德烈一起去骑马散步一会儿之后,去特罗卡德罗观看“无与伦比”的日场演出——即人们如今所谓的盛大活动,不过这种盛大活动已经并不那么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经放弃了她那也许是邪恶的欲念,不再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我便笑着说道:“让她来吧!”心里却在想,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知道,在下午即将结束,黄昏来临之际,我说不定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忧郁,对阿尔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踪去向无比重视,而在上午的这个时辰,当天气如此晴好的时候,她的行踪并不重要。因为我的无忧无虑自有其明确的原因,但是却没有因此发生变化。“弗朗索瓦丝肯定地告诉我您已经醒来,说我不会打扰您的,”阿尔贝蒂娜一进门就对我说。不过,正如她最怕在一个很不适当的时刻打开她的窗户让我着凉那样,阿尔贝蒂娜最怕在我醒来的时候走进我的卧室,“但愿我没有做错。”她补充道。“我真怕您会对我说:哪个蛮横无礼的亡命之徒前来找死?”说罢,她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往往搅得我心慌意乱。我以同样开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说:“这道如此严厉的命令难道是对着您的?”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触犯这道命令,便补充说:“尽管您闹醒我会使我感到恼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担心,”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继续跟她玩《爱丝苔尔》的游戏,而街上跟我们的对话声混杂在一起的叫喊声也在继续,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补充说:“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说不出的优雅这优雅永远使我着迷从来不让我厌倦”(可我心里却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厌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说过的话,与此同时我夸大其辞地感谢她放弃去维尔迪兰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从我去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您怀疑爱您的我,却信任那些不爱您的人”(仿佛怀疑那些虽然爱您,可为了了解情况,设置障碍而对您撒谎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还补充了这些谎话:“您内心并不相信我爱您,这真怪。确实,我对您的并不是敬爱。”轮到她撒谎了,她说她只信任我,接着又真诚地断定她很清楚我是爱她的。但是这种断言似乎并不意味着她不相信我在骗人并且窥伺她。她似乎原谅了我,好象她从中看到一种伟大的爱情带来的那种无法忍受的后果,或者她本人也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出色。“我求您,我的小宝贝。不要象那天那样想入非非。您想,阿尔贝蒂娜,万一您遭到不测会怎么样!”我当然不希望她出现任何差错。然而,假使她产生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念头:骑着她的那些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这幢住宅,那该多美!这样一来,如果她在别处生活幸福的话,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里!“噢!我很清楚,您不会比我多活四十八个小时,您会自杀的。”我们就这样交换着谎言。不过,一个比我们在真诚的时候说出的事实更加深刻的事实有时可能是用真诚之外的另一种途径表述出来的。“外面所有的这些声音不妨碍您吧?”她问我,“我嘛,喜欢这些声音。您怎么样,您睡觉时是那样地容易惊醒?”相反,有时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经说过,但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却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这一点),尤其是在早晨我睡着的时候。由于象这样的一种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对刚刚睡着的那个人来说睡觉的时间也要长四倍,而沉睡的时间实际上却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递增是一个美妙的错误,这个错误赋予醒来以无数的美感,并且将一种名副其实的更新引进生活,犹如音乐中节奏上的那些巨大变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个八分音符包含的绵延等同于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这些变化对清醒的状态来说是陌生的。在这种状态中,生活几乎始终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带来的失望。好象梦幻有时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编织而成的,但是这种材料却在梦幻中经过了“处理”和搅拌,所以——由于任何清醒状态的时间限制都无法阻止它朝闻所未闻的高度如丝如缕地飘散开去的一种延伸——人们认不出这种材料。早晨,当这笔财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头脑中犹如清楚地写在一块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标记的时候,我必须让我的记忆复活;人们可以凭借意志重新获得由于昏昏欲睡或者由于一种打击而忘却的东西,它们随着眼睛睁开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渐复苏。我曾经在几分钟当中度过了无数个小时,由于我想对弗朗索瓦丝用一种被我称之为符合现实,根据时辰调整的语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内心强制能力,才没有说出口:“好吧,弗朗索瓦丝,现在已经晚上五点,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见过您。”为了驱逐我的梦,跟这些梦背道而驰,我在对自己说谎的同时厚颜无耻地说出违心的话,而且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丝,都十点了!”我甚至不说上午十点,而仅仅说十点,为的是让这些如此不可思议的“十点”说出来的语调听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说出这些话,而不是我这个处于刚刚醒来状态的睡眠者正在继续思考的那些话,这样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从一列行进的火车上跳下来,沿途跑上一段时间,最终得以站稳,没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时间是因为他离开的是一个高速运动的环境,与静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脚一时难以适应。梦的世界不属于清醒的世界,但并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么真实的结论;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们感官的负担如此之重,每种感官都因为徒劳无益地超载和堵塞它的一种交叉重叠而变得迟钝,以致我们甚至无法区分在醒来的迷蒙状态中发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丝来了呢,还是懒得叫唤她的我在朝她走去?这一时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泄露的唯一办法,正如人们被一个法官抓住时那样,这个法官知道与您有关的情况,但是人们并不了解这些情况的内幕。弗朗索瓦丝来过吗,我叫唤过她吗?在睡觉的难道不是弗朗索瓦丝,刚刚叫醒她的难道不是我?还有,弗朗索瓦丝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吗,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各种人物相互影响,难以辨认,几乎并不存在,在这里,现实的东西就像一头豪猪体内的东西一样,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没用的感官也许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运动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这些更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种清醒的狂热之中,如果明智的残片还在闪闪发光地飘荡,如果泰纳、乔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里还没有被遗忘,那么清醒的世界里也仍会留下这种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继续做梦的优越。但是,也许还存在着比清醒的世界还更加真实的世界。我们还看到,艺术中的每次革命对清醒世界的改变大大超过了同一时期使一个艺术家有别于一个白痴的那种天赋或文化程度对它的改变。多余的一小时睡眠往往是一种麻木的发作,在此之后必须重新运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学习说话。意志在这里难以获得胜利。人们睡得太多,人们便不复存在。觉醒可以机械地不知不觉地被人勉强感受到,正如人们从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觉到关水龙头那样。比水母还更没有生气的生命在延续,这样的生活让人真的觉得自己是从海底下浮上来的,或者来自苦役犯监狱,假使人们能够思考某种东西的话。但是记忆女神却从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习惯”这一形式,赋予我们以复活的希望①。女神并不立即赶来;人们以为摁过铃了,实际上却没有摁,人们情绪激烈地说一些精神错乱的话。惟有运动能够产生思想,人们只有在确实摁过床边梨形开关时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说:“确实已经十点了。弗朗索瓦丝,把我的牛奶咖啡给我送来。”--------①记忆突如其来的禀赋不总是那么简单的。人们在听凭自己醒来的最初几分钟里,往往觉得自己身边会有各种不同的现实可以选择的就象打牌那样。那是星期五早晨,我们散步回来,或者是在海边喝茶的时辰。往往在最后,您才意识到自己在睡觉,身上还穿着睡衣。——作者注。啊,奇迹!弗朗索瓦丝居然没有猜测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个不真实的海洋,我有能力让我那奇怪的问题穿越这个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说:“已经十点十分了,”这就赋予我一种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别人无法觉察出无止无休地侵扰我的那些古怪的谈话(在那些并不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峰夺走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凭借毅力重新介入现实。我仍然玩味着睡眠的碎片,这就是唯一的创造,唯一存在于叙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处于清醒状态的叙述都被文学所美化,不包含这些神秘的差异,而美就是从这些差异派生出来的。谈论鸦片创造的美轻而易举。但是,对一个习惯于仅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来说,出乎意料自然睡着的一个小时会使他发现,一种同样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么宽阔。在更替时辰的同时,在人们睡觉的地方,用一种人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来——对任何一个习惯于用安眠药入睡的人来说,这是所有的事情当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种——人们终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种石竹或玫瑰还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种睡眠。花匠们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梦,有些也像是恶梦。当我用某种方式入睡时,我打着寒颤醒来,以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为发生了更伤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现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为我嘲笑过她,那一天,在巴尔贝克,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让我拥有一张她的照片。尽管我已经清醒,可我还是想去向她解释说她没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经重新暖和过来。麻疹的症状已经消失,我的外祖母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不再让我心里痛苦。有时,一种黑暗突然朝这些不同的睡眠猛扑过来。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听到游荡的人在那里走过的声音。突然间,传来一个警察与一个经常以赶车为业的妇女的争吵,远远看去,这类女人像是年轻的男车夫。在她那笼罩着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见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说话,从她的声音中,我辨认出了她那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她那青春勃发的肉体。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离开之前登上她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车子距离很远。幸好与警察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赶上了仍然停在那里的马车。林荫大道的这一部分亮着路灯。女车夫清晰可见。那确实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且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她的脸上有一块红斑。我走开了,心里在想:“女人的青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见到的女人怎么突然衰老了?人们渴望重逢的年轻女人难道就象由于对角色缺乏创造力而不得不让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员?然而这绝不是一码事。”继而,一种忧伤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睡眠中生出无数的怜悯,正如文艺复兴时期“哀痛耶稣之死的圣母画像”那样,不过我们的怜悯不是表现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无法凝固成形的怜悯。这些怜悯自有它们的用处,那就是让我们回想起某种更加动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们在清醒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将之遗忘在有时是充满敌意,冷若冰霜的良知当中。这就令我回忆起我在巴尔贝克许下的永远怜悯弗朗索瓦丝的诺言。至少在整整一个上午,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弗朗索瓦丝与膳食总管的争吵而恼火,尽量对弗朗索瓦丝和和气气的,而其他人却对弗朗索瓦丝实在太不和善了。虽然只有这个上午,但我却必须试着为自己制订一个比较稳固的准则;因为,正如人民不会长时期处于一种纯粹凭感情操纵的政治统治之下那样,人们也不会长时期地让他们对梦的回忆统治自己。这种回忆已经开始消逝。我试图回想这种回忆以便描述它,然而却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睑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现我的梦,我的眼睑便会完全睁开。必须随时在健康明智与精神享受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我总是怯于选择前者。再有,我所放弃的那种危险的能量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危险。怜悯、梦幻并没有单独消逝。象这样改变人们睡眠的环境,消散许多天,有时是好几年的岂止是梦幻,还有不仅做梦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却不太稳定;最轻微的碰撞也会使之转瞬即逝。睡眠是习惯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稳固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带往它的圣地,习惯使睡眠免遭任何撞击;然而,如果人们移动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没有被固定下来,睡眠就会象一缕青烟那样飘逝而去。睡眠犹如青春和爱情,失去便无法再找回来。在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乐中那样,创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着这种美,但是在这种尽管短暂的睡眠中,我却失去了使我们感受到巴黎手工业和食品业流动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声。平常(可惜没有预见到象这样姗姗来迟的苏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笔下的阿絮埃吕斯那样苛刻的波斯法则很快就会把这一幕呈现在我面前),我尽量一大早醒来,为的是不错过这些吆喝声。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对这些声音感兴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这都不失为一种乐趣,除此之外,我把他们的吆喝声看作外界气氛,危险动荡的生活的象征,在这种生活中,我只让她在我的监护的范围内进行活动,虽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关押中,使我能够在我愿意的时候把她拉回来,让她回到我的身边。因此,我尽可能真诚地回答阿尔贝蒂娜:“正相反,我对这些吆喝声感兴趣是因为我知道您喜欢这些吆喝。”——“船上卖牡蛎啦,船上。”——“噢,牡蛎,真让我嘴馋!”幸好半是无常半是温顺的阿尔贝蒂娜很快忘记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在我告诉她普吕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蛎,便传来了鱼贩子的吆喝,她一听到叫卖什么,就跟着想要什么:“卖虾罗,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鳐鱼,活蹦乱跳。”——“油煎的鳕鱼,油煎的。”——“鲭鱼来了,新鲜的鲭鱼,刚到的鲭鱼。买鲭鱼吧。太太,多漂亮的鲭鱼。”——新鲜美味的淡菜,卖淡菜啦!”“鲭鱼来了”的叫卖声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是由于这种叫卖在我看来,对我们的司机并不会起作用,我便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我讨厌的鱼,我的不安没有持续下去。“啊!淡菜,”阿尔贝蒂娜说,“我太喜欢吃淡菜了。”——“亲爱的!在巴尔贝克吃淡菜倒是不错,在这里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请您回想一下戈达尔跟您说过的有关淡菜的话。”但是,我的意见很不合时宜,因为接下来的那个瓜果蔬菜女贩叫嚷的某种东西戈达尔更加忌讳:直立莴苣,直立莴苣!卖是不卖,只是摆摆。然而,阿尔贝蒂娜答应我牺牲直立莴苣,条件是我允诺她在几天后让人去那个吆喝“我有阿让特伊芦笋,我有上好的芦笋”的女贩那里采购。一个神秘的声音在暗示着什么,人们期待着那人更加奇妙的叫卖:“桶呃,桶呃!”然而,人们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终,听到的仅仅是桶而已,因为这个词几乎完全被覆盖了,只听得:“玻璃,修玻璃,修门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来了,”这种格里哥利式的单旋律老调令我联想起礼拜仪式,但更让我联想起这一点的,是破布贩子的吆喝声,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复现了祈祷中那种重音突然中断的情景,这在教堂的仪式中十分常见:“Praecep-tissalutaribusmonitietdivinainstitutioneformati,audemusdicere①”,神甫在“dicere”②上急促地打住。就象中世纪虔诚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演出闹剧和傻剧那样,破布贩子令人联想起的正是“dicere”这个词,他拖着长音吆喝一阵之后,那最后一个音节说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纪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语气:“破布,废铜烂铁(这一切都是慢慢地吟诵出来的,接下来的两个音节也同样如此,而最后一个音节却结束得比“dicere”还要急促),兔子皮。”“巴伦西亚橙,漂亮的巴伦西亚橙,新鲜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葱(“多好看的韭葱”)和玉葱(“我的玉葱卖八个苏”)在翻腾,对我来说就像是激浪的回荡,阿尔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中,并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③的情景那样甜美温柔。瞧瞧胡萝卜两个铜板一捆。--------①拉丁语。即:由健康原则引导,神事机构培养,让我们倾听吧。②拉丁语,即:听。③拉丁语。即:多么美呀,在宽广的海面上。“啊!”阿尔贝蒂娜叫嚷道,“卷心菜、胡萝卜、桔子,都是我想吃的东西。快叫弗朗索瓦丝去买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萝卜。再说,要是大家一起吃这些东西那该多好。我们听到的所有这些声音就可以真的变成一顿美餐了。”——“活蹦乱跳的鲦鱼,活蹦乱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让弗朗索瓦丝做一道黑奶油鳐鱼。那太好吃了!”——“就这么说定了,我的小宝贝。别停下;不然的话,水果蔬菜女贩会推来您要的一切。”——“说定了,我就走,可我们以后的晚餐,我只想吃我们听到叫卖的东西。这太有趣了。哎,我们还要等上两个月才能听到:‘青豆,鲜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说得多好:鲜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细嫩细嫩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简直不象是吃的青豆,新鲜得好似露水。可惜呀!这道菜就象奶油小菜心那样遥远:‘上好的奶酪,上好的奶酪,好吃的奶酪!’还有枫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却心怀恐惧地想着我将与她相处直到收获夏斯拉白葡萄为止的整整这段时期。“听着,我说过我只想要我们听到叫卖的任何东西,不过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里为我们俩订一份冰淇淋也许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会对我说,这不合时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代那里的计划使心神不宁,然而对我来说,“也许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些字眼却使得这一计划变得更令人确信,也更加让人怀疑。那是维尔迪兰家会客的日子,自从斯万告诉他们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后,他们一直就在勒巴代那里订做冰淇淋和花式糕点。“订做冰淇淋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亲爱的阿尔贝蒂娜,不过还是让我来为您订吧,我也说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里,勒巴代那里,还是里茨那儿,总之我看着办吧。”——您要出门?”她用一种疑惑的神色对我说。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要是我多出门走走,她会很高兴,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话有能够让人想到我不准备呆在家的意思,她便显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断外出的那份喜悦也许并非发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这人事先从来没有计划。不管怎么说,冰淇淋不是人们在街上推出来叫卖的东西,您为什么要呢?”她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话确实向我显示出,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之后,她身上突然增长了多少聪明才智和潜在的情趣,她总是说,这类话完全归功于我的影响,归功于经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却从来不会说这些话,就好象有个陌生人禁止我在谈话中运用文学形式。也许,阿尔贝蒂娜的未来与我的未来截然不同。看见她在说话时总是急于使用一些完全是书面的,在我看来似乎适用于另一种更加正规的场合,而且是我至今一无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预感到了这一点,她对我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动,因为我想:我当然不会象她那样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我她就不会这样说话,她深受我的影响,可见她不会不爱我,她是我的杰作):“在叫卖的食品当中,我所喜欢的,是那种东西听上去就像是吟诵的古希腊史诗,可一到了餐桌便改变了性质,作用于我的味觉器官上了。说到冰淇淋(因为我真希望您只为我订做一些用各种各样建筑形状的老式糕点模具制作的冰淇淋),我每次吃,都有庙宇、教堂、方尖碑、悬岩,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种秀丽的风景,然后我才把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兰建筑物化作我喉间的一份凉爽。”我觉得这话美得有点过了头,但是她却觉得我以为她的话恰到好处,于是,她停顿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后,大笑起来,对我来说,她的这种笑声是多么残忍,因为她的笑是那样淫荡:“我的上帝,在里茨饭店,我真担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圆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纪念凉爽的幽径上竖起如同还愿的圆柱或塔门,得有很多这样的冰淇淋才行。他们也制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这些逐个树立在我那焦渴的滚烫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来融化我喉咙里面的粉红色花岗岩,它们比沙漠绿洲更加解渴(话音刚落,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也许是为说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满意,也许是嘲笑自己用如此连贯的形象比喻进行表述,也许是凭借肉体快感觉察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种如此优美,如此清新,导致她产生相当于一种享受的东西,真可惜!)。里茨的那些冰山有时象是罗塞山,而且如果是柠檬冰淇淋,我不会因为它没有建筑形状而讨厌它。哪怕它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样参差、陡峭。冰淇淋不应当过份的白,应该带点黄色,就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种脏脏的,灰白颜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无妨,要是半块也没关系,因为这些柠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缩小的山峰,想象可以恢复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态树木,在人们的感觉中,仍然是正常的雪松、橡树、芒齐涅拉树,所以,如果在我的卧室中摆上几株沿着小沟生长的矮树,我就会拥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广阔的森林,孩子们会在这片森林中迷失方向。同样,在我那半块黄兮兮的柠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驿站马车夫,旅行者,驿站的椅子,我的舌头正在那上面舔着,以引起冰的坍塌,将他们和椅子吞没(她说话时夹带的那种残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样,”她补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层一层地摧毁这些用草莓做斑岩的维也纳教堂,让我可能避开的东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这些建筑从它们石头做的地方来到我的胸中,它们融化时带来的凉爽已经在我的胸中激荡。要知道,没有冰淇淋,就没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会象温泉广告那样引起干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没有好的制作冰淇淋的师傅,但是我们在花园里玩我们的环法国自行车赛,每天喝一种矿泉汽水,这种汽水很象维希矿泉水,矿泉汽水往杯里一倒,就从杯子底部升腾起一股白烟,如果不马上喝的话,白烟就会消散,化为乌有。“然而听到她提起蒙舒凡,我简直难以忍受,我打断了她。“我打扰您了,再见,亲爱的。”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以来,变化多大啊!在巴尔贝克,我曾经对埃尔斯蒂尔表示怀疑,他竟然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丰富的诗意,那是一种不如塞莱斯特·阿尔巴莱奇特,较少个性的诗意。阿尔贝蒂娜永远料想不到塞莱斯特对我说的话;但是爱情,甚至是似乎行将告终的爱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欢果汁冰淇淋的秀丽风光,它们那十分浅显的美雅在我看来,似乎就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一条理由,是我有能力支配她,她也爱我的一个明证。阿尔贝蒂娜刚刚离开,我就感到这种活动和生活无止无休、难以满足的出现对我来说多么疲倦,她用自己的种种活动打扰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开的门使我生活在一种永无尽头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正当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并不因此显出病得太重的样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别人来陪伴她——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计。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讲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样的妙计推迟了她的死亡,那么我则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况,比如这种由于恋爱的嫉妒和无法分享一个活跃而又年轻的人的生活的一种虚弱身体造成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仍然从一种几乎是医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继续同居生活或者回到从前的分居生活的问题:在大脑与心灵的宁静两者之间,应该过哪一种生活呢(是继续为日常生活过度操劳,还是回到离别的焦虑中去)?总而言之,我很高兴安德烈能够陪伴阿尔贝蒂娜去特罗卡德罗,因为在我看来,最近发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觉的敏锐程度已经不完全象从前那么高了,当然她仍旧相信司机是诚实的,因此,我在最近让阿尔贝蒂娜单独跟他前往凡尔赛之后,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曾经在里舍伏瓦餐厅吃过午饭;由于司机对我说是瓦泰尔餐馆,在我注意到这个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楼跟司机说话(始终是我们在巴尔贝克见过的那个人),当时阿尔贝蒂娜正在更衣。“您对我说你们是在瓦泰尔吃的午饭,阿尔贝蒂娜小姐却对我说是在里舍伏瓦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司机回答我说:“啊!我,是说我在瓦泰尔吃午饭来着,可我无法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吃的午餐,她一到凡尔赛就离开我,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要是不为赶路,她喜欢乘马车。”一想到她曾经单独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说到底,不过是用顿午餐的时间。我一副客气的样子说(因人我不想让人看出我确实在派人监视阿尔贝蒂娜,要是这样,这对我是个耻辱,而且是双重的耻辱,因为这还意味着她向我隐瞒了她的所作所为):“你们可以,我不是说同她一起,在同一个餐馆吃午饭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点才到检阅场去。我不能在她吃罢午饭出来时就去接她。”——“啊!”我试图掩盖自己的沮丧。我重又上楼。这么说来,阿尔贝蒂娜单独一人,自由自在的时间长达七小时之久。我很清楚,出租马车确实不单单是一种摆脱司机监视的权宜之计。阿尔贝蒂娜喜欢在城里坐出租马车闲逛,她说这样看得更清楚,气氛也更加松弛。尽管如此,我对她度过的七个小时永远一无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发这七个小时的方式。我觉得司机十分笨拙,但是我从此对他完全信任放心。因为假使他与阿尔贝蒂娜有丝毫的串通,那他就决不会向我承认他曾经让阿尔贝蒂娜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六点逍遥自在。司机的这个招供看来只有另一种而且是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与阿尔贝蒂娜的不和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欲望,向我作一个小小的告发,从此向我的女友证明,他是个可以说话的男人,要是这第一次十分客气的警告之后,她还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那他就会把什么事都捅出来,然而这种解释是荒唐的,首先必须假设,阿尔贝蒂娜与他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不和,再者这个始终显得如此和蔼,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机必须具备一种敲诈勒索的天性。况且,两天之后,我便发现他很善于对阿尔贝蒂娜进行一种隐蔽而又敏锐的监视,而在我那近乎疯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没有一刻以为事情会是这样。我得到了机会,把他拉到了一边,跟他谈起他对我说过的在凡尔赛发生的事情,我用一种友好而又超脱的口气对他说:“您前天对我说起那次在凡尔赛的散步,这样做很好,您始终无懈可击,但是我要指出一点,不过这无关紧要,自从邦当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于我的监护之下以后,我责任重大,深恐发生意外,深深地责备自己没有陪伴她,我宁可让您开车带着阿尔贝蒂娜去各处,因为您是那样的可靠,那样的灵活,您不可能发生意外。这样一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象使徒那般可爱的司机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他那祝圣十字架形状的车轮上,然后,他对我说了如下这番话(赶走了我心中的不安,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悦),我听了真想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您别害怕,”他对我说,“她不会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车不带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处跟着她。在凡尔赛,我可以说是一直跟着她参观,虽然丝毫没有显出跟着她参现的样子。她从里舍伏瓦餐厅逛到城堡,又从城堡逛到特里亚农,我始终跟着她,却又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更带劲的是,她居然没有看见我。噢,要是她看见了我,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没事可干,去参观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小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很有学问,对所有的名胜古迹都感兴趣(这倒千真万确,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尔的朋友的话,我甚至会大吃一惊,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过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终究没有看到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为她在凡尔赛有好几个女友。”——“不,她始终是一个人。”——“人们也许会注视她,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又是单身一人!”——“肯定有人注视她,不过她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游指南,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油画。”司机的叙述在我看来是准确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确实给我寄过一张介绍城堡的“游览图”,另一张是介绍特里亚农的。可爱的司机步步紧随的那种一丝不苟令我深受感动。我怎么会假设这种调整——作为对她前天晚上说的话的极大补充——原因在于这两天为司机对我讲过话而感到惊慌的阿尔贝蒂娜屈服了,跟司机讲和了呢?我甚至没有闪现过这种猜疑。显然,司机的这番叙述在让我消除阿尔贝蒂娜欺骗过我的任何恐惧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使我对我的女友感到扫兴,并且使我对她在凡尔赛度过的那个白天兴味索然。但是我却以为司机的解释在为阿尔贝蒂娜开脱的同时使我对她更加厌倦,这些解释也许还不足以使我心头得到宁静。几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额上的两颗小疱也许更能改变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尔贝特的贴身女仆向我透露了隐情,为此我的感情最终与她更加隔膜了(以至于我在看见她时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到,当我每天去希尔贝特家时,她正爱着一个小伙子;她经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当时,我也一时有过怀疑,我甚至询问过这个贴身女仆。但是,由于她知道我正迷恋着希尔贝特,她便否认,并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万小姐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然而现在,她知道我的爱情很久以前就已死灭,几年来我对她的所有信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许还因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缘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了我不知晓的这段关于小姐本人的恋爱插曲。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起她当初的誓言,我还真以为她不了解内情呢。事情却绝非如此,正是她禀承斯万夫人的旨意,在我热恋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便前去通知那个年轻人。我当时爱得多深……然而我却问自己,我以前的爱情是否象我想象的那样已经死灭,因为这段故事使我感到极为难过。由于我不相信嫉妒会唤起一种业已死灭的爱情,我猜想我那伤心的感觉至少部份归结于我那遭受挫伤的自尊心,因为有好几个我不喜欢的人在当时,甚至在晚些时候——从此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态度,他们肯定知道我在热恋希尔贝特的同时受着蒙骗。我甚至为此在回顾往事的同时扪心自问,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没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为我现在十分痛心地看到,所有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温存时刻被我不喜欢的那些人当作我的女友为我设置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局。总而言之,爱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尔贝特几乎已经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厌倦最终使我无法过多地牵挂阿尔贝蒂娜,况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样的狭小。还是回头再谈她(在一大段题外话之后)以及她在凡尔赛的散步吧,凡尔赛的明信片(人们是否能够象这样把一颗受伤的心用在两种彼此交织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个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每次整理纸张时,我的眼睛总要落到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机不是一个如此诚实的人,那他的第二次叙述与阿尔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从凡尔赛首先寄给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亚农的明信片,那她又该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个热爱某尊雕像的文人雅士,或者某个错把横跨街头的有轨电车站或工场车站当作景观欣赏的蠢货挑选出来的。而且我也不该说蠢货,因为买这样的明信片,当作游览凡尔赛宫纪念的人,也不总是哪个蠢货。近两年来,聪明的人、艺术家觉得西埃纳、威尼斯、格林纳达是老一套,他们却称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车,所有的火车车厢:“这才是美的。”后来,这种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样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说不明白,“如此摧毁过去的高贵事物”,是不是“亵渎”。不管怎么说,一节头等车厢不再被先验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更美的东西。不过,有人说:“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种人为的东西,”然而人们却得不出明确的结论。不管怎样,在完全信任司机的同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无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当成密探而敢于拒绝跟随她,我只让她在安德烈的守护下外出,而在一段时间里,司机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当时甚至让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离开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机一起,并且让他们去巴尔贝克附近,因为她很想坐在简朴的车子里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在这三天当中,我心里十分宁静,尽管她寄给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时收到,这要归罪于布列塔尼的那些邮局运转情况糟糕透顶(夏季运转良好,但是冬季显然混乱不堪),阿尔贝蒂娜和司机回来一礼拜之后,他们仍然那样的勇敢,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早晨,他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日常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特罗卡德罗,而且是去参加这次“非同寻常”的日场演出,我对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为她有安德烈这样一个女伴而感到放心。我中断了这些回忆,阿尔贝蒂娜也已出门,于是,我来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阵沉寂,牛羊肠肚商贩的哨子声和有轨电车的鸣笛声在空中回荡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犹如一位调音师在盲目地调试钢琴。继而,逐渐变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题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题。还有一种新的哨子声,那是一个商贩在叫卖,我怎么也没弄清他到底是卖什么的,哨子声恰恰就象有轨电车的鸣笛声,由于这种声音尚未被快速带走,人们因此以为那是一辆孤零零没有开动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滞不前的有轨电车发出的,这辆电车不时发出鸣笛声,仿佛是一头垂死的动物。在我看来,假使我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贵族街区——除非是去一个完全平民化的街区——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荫大道(那里的果品、鱼类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这就使得那些商贩的叫卖声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他们的叫卖声也无法让人听见)在我看来就会显得十分忧郁沉闷,根本无法居住,因为它们缺乏所有这些小贩和食品流动商贩的老调子,没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这支乐队。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毫无风韵(或者屈从于一种丑陋的时髦)的女人,身穿一件过份耀眼的山羊皮宽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妇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个司机,正步行前往他的车库。不同肤色、负责跑腿的服务员步伐轻快地从大饭店里走出来,骑上他们的自行车前往火车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车的旅客。类似小提琴的那种声音有时来自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有时是因为我没有在电水壶中加进足够的水。这支交响乐中响彻着一种过时的不协调“乐曲”:卖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铃作为伴奏的糖果女贩,只见他芦笛上挂着一个木偶,让它四面转动,牵带着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将大格利高利①的规范化朗诵,巴勒斯特里纳②经过改编的朗诵,还有现代的抒情朗诵全置于脑后,他放声吟唱,就象纯正的旋律姗姗来迟的拥戴者:来吧爸爸,来吧妈妈,满足你们的孩子吧;木偶我来做,木偶我来卖,给我来点钱呀。当啷。当啷啷啷来,当啷啷啷啷啷啷。来吧,孩子们!--------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简化了礼拜仪式。②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红衣主教的音乐指挥。一些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这种ariavivace①竞争,更何况他们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在东锡埃尔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彩陶和瓷一器的来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在一家肉铺,左面是太阳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头发,从天蓝色衣领中露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天空中,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补”,这个总而言之是无所不会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地装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但我能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里忙活或者正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动横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某种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掉鸟或鱼之前,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姑娘办一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佛在判断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得到的乐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黄昏时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母亲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她结婚的意图愈来愈坚定,尽管这意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来信’开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务。”我刚刚看完妈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买东西,如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走廊,傻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情,在这些女人旁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来就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我开始飞快地写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人的那种魅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娘所没有的。她既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陌生人,在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够躲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再者,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我们的恋爱好寄心的规律,那么我们必须从一个只被我们瞥了一眼女人与一个被我们亲近过、爱抚过的女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中去寻找,从前所谓的青楼女子,和交际花本身(条件是我们知道她们是交际花)对我们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非因为她们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为她们唾手可得;她们把我们正想争取的东西已经拱手奉献给我们;因为她们不是被征服的。这里面的差异微乎其微。一个娼妓已经在街上朝我们微笑,她在我们身边也会这样做。我们是雕塑家。我们希望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一尊与我们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位严肃的、在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成为她的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休,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们的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双工作时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纠缠不休的目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却在充满阳光的笑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送牛奶女工之间——这个小女孩本人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缠绕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尝试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又同其他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想起洗衣女工,我们已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奇心:永远失望,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包围在神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女孩:“您穿的这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样子说道,“假使派您到远一点的地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时,她立即也开始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我们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袋,我会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在装作看报的同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她在这个角色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泻而出。喜剧女演员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特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是,在我看来,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识她。”第三阶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某某,”我问道,“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这种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应:“应该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钉子,而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真诚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会被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私换取我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度钟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人陪伴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过了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人们终于逐渐使她说出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许不再思念莱娅。总而言之,关于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她①。--------①总而言之,关于许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种种肯定集中起来作一个综合,就能够向她证实她的谬误(这些谬误如同天文学中的种种定律,它们更容易从推理中得到,而不是来自观察以及现实中的偶然发现)。但是,她却更喜欢说她是在表述这些肯定之一时撒过谎,而不是承认她一开始讲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由谎言编织的故事,这样她的退缩彻底摧毁了我的整个体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而且它们让我们入迷。这些由谎言编织的故事使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感到难过,正因为如此,这些故事才使我们能够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人类的本性而不是满足在人类本性的表面上游戏。忧虑渗透到我们身上,并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们去深入了解。我们感到没有权利隐瞒的种种事实真相即由此而来,因而一个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处于弥留之际的无神论者,虽然相信虚无,对荣誉毫不在意,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让人们了解这些事实真相。——作者注。这倒无关紧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须不惜代价阻止她在特罗卡德罗重新找到这个熟人或者认识这个陌生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其实我很可能在巴尔贝克早已从阿尔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这一点。因为遗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一样摧毁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东西。因为记忆不是始终摆在我们眼前的我们生活中的杂闻轶事的复本,而是一种虚无,有时,当前发生的某件与过去相似的事使我们从这虚无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复生的回忆,但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小事没有进入这种潜在的记忆,并且永远无法被我们控制。凡是我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热爱的人的现实生活有关的事,我们对之毫不注意,我们立即忘记了她(他)对我们说的关于我们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话,忘记了她(他)跟我们说话时的表情。待到后来那些人激起了我们的妒忌心,为了知道有没有弄错嫉妒的对象,为了弄清我们的情妇某次匆匆外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我们某次过早回家时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样的不满是否与那些人有关,于是我们的嫉妒心搜寻过去以便从中归纳出什么东西时,却什么也找不到了;这种始终回顾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准备撰写史书而又缺乏任何资料的历史学家;这种始终迟到的嫉妒就象一头乱冲的发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残忍的观众欣赏他的精彩动作和计谋,而它却冲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虚无中搏斗,茫然无措,就象我们在某些梦中那样;我们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们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在这里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借用了那个人的种种特征,我们为此感到难过;或者就象我们醒来之后试图证实我们梦中这样或那样的细节时那样茫然无措,只是后者程度更甚。我们的女友在对我们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吗,她没有吹口哨吗?她只有在怀有某种爱意以及我们的出现让她心烦和恼火时才吹口哨的。她难道没有告诉我们某件事,而这件事跟她现在向我们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说她认识或者不认识某个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热衷于寻找一个梦的不牢靠的残片,在此期间,我们跟自己情妇的共同生活还在继续,在那些我们不知道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经心,却关注那些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象在恶梦中似的被那些与我们并无现实关系的人所纠缠,充满遗忘,空缺和枉然的焦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恍如一个梦。我发觉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终呆在那里。我对她说那个地方显然太远,我不需要她。于是她也觉得这太使她为难了:“一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错过。”我觉得她可能说过,喜欢体育,几年后她还会说:“过自己的生活。我对她说我显然不需要她,我给了她五法郎。她几乎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想,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为我买一趟东西准会得到更多的报酬,她开始觉得她要看的比赛无关紧要。”“我完全可以替您买东西。一切总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却将她推向门口,我需要独自一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与莱娅的女友重逢。必须这样做,必须做成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在这些最初的时刻,我摊开自己的双手打量着,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也许因为思想无法找到它所寻求的东西时,便懒洋洋地让自己休憩片刻,这时最无足轻重的事物也显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车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时,人们从车厢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风中晃动的草尖那样一目了然(这种静止并不总比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或者呆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时的那种静止更富有成果),也许因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包括我内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对付这个或那个人的行动方式——好象我的身体只是一种武器,从中将射出能把阿尔贝蒂娜与莱娅以及她的两位女友分开的子弹。诚然,当弗朗索瓦丝早晨前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要去特罗卡德罗时,我曾经对自己说:“阿尔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为由于天气如此美好,她的行为对我来说直到晚上都不会有显著的意义。然而使我变得如此无忧无愁的并不如我所想仅仅是早晨的太阳;而是因为我在迫使阿尔贝蒂娜放弃她在维尔迪兰家可能抛出甚至实现的种种计划以后,在迫使她去观看一次由我亲自挑选,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日场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做所为肯定会是清清白白的。同样,阿尔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说:“如果我自杀的话,我也无所谓,”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自杀。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尔贝蒂娜面前,横陈着一种介质(它远比阳光灿烂的天气更有影响),我们看不见它,但是通过这种半透明而变化着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们觉察不到它们,但是它们正如包围着我们的空气一样不能与一种纯粹的虚无等同,这些信仰在我们周围形成一种可变的、有时是绝妙的,经常是令人窒息的气氛,人们应该把这种信仰象气温、气压、季节一样仔细地注意并记录下来,因为我们的时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没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开《费加罗报》之前一直包围着我的这种信仰,即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做任何坏事,这种信仰刚刚消失。我不复生活在晴朗的白昼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担心的情绪在这晴朗的白昼中构成的另一个白昼里,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与莱娅重逢,而且更容易与那两个少女重逢,假如这两个少女去特罗卡德罗为女演员捧场的话,依我看这是可能的,她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找到阿尔贝蒂娜并非难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莱娅这个名字令我再次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身边围着两个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阿尔贝蒂娜彼此分开、不完整的、侧面的、暂时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对象也仅仅是某种不连贯的,转瞬即逝而又固定不变的表情,以及给阿尔贝蒂娜脸上带来这种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尔贝克被那两个少女或者这类女人看了又看时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这张脸上不停地扫视,就象一个准备速写的画师的目光时我感到的那种痛苦,这张脸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盖,毫无疑问,由于我的在场,这张脸带着一种也许暗地里充满快感的被动,装作对此没有察觉的样子去接受这种触摸。在阿尔贝蒂娜恢复镇定对我开口说话之前,她有一秒钟没有动弹,她漫无目标地笑着,带着一副装出来的自然表情,掩饰着心里的喜悦,就象人们正在给她拍照,或者是为了在镜头前选择一个更为潇洒的姿势时那样——我们在东锡埃尔跟圣卢一起散步时她摆过这种姿势:面带微笑,舌头舔着嘴唇,她装出逗狗的样子。当然,在这些时刻,她根本不象是对过往的少女感兴趣时的那个她。在后一种情况下,她那狭隘而稠浓的目光则死死地盯住过路的少女,那样的具有粘性和腐蚀性,好象那目光在移开时会揭起一层皮肤。但是此时此刻,这种至少赋予她某种严肃的东西,甚至使她显得痛苦的目光与她在两位少女身边时显得既迟钝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温存些,我宁愿看到她也许是体验到欲望时的那种阴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别人的欲望时那种笑味咪的表情。她试图掩饰她意识到这一点也是枉然,这种朦胧快感的意识沐浴着她,包围着她,使她那张脸象玫瑰花一般绯红。然而,这些时刻阿尔贝蒂娜身上悬置的这一切,在她四周辐射出来并使我痛苦不堪的这一切,当我不在的时候,谁知道她是否会继续让其不露声色,她是否对两个少女的主动接近(既然我已经不在那里),不会作出大胆地回答呢?当然,这些回忆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极大的痛楚,这些回忆就象阿尔贝蒂娜的趣味的一种彻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实的一种整个的忏悔,在它们面前,阿尔贝蒂娜的那些个别的、我愿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调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结果,以及安德烈也许与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所做的那些保证都无法匹敌。阿尔贝蒂娜可以向我否认她的种种个别的背叛;然而通过她脱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声明更加有力的话语,通过那些独一无二的目光,她招认出她想隐瞒的东西,远比某些个别事实更需隐瞒的东西,她招认了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愿承认的东西:她的爱好。因为任何人都不愿开启自己的心灵。尽管这些回忆给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够否认正是特罗卡德罗的日场演出节目唤起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需要呢?她属于这样的女人,她们的过错必要时可以成为魅力,而且由于她们的善良紧跟着她们的过错接踵而来,并且把温情带给我们,跟她们在一起,我们犹如一个从来没有连续好转两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获取这种温情。况且,除了我们在热恋她们的同时她们犯的过错,还有在我们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有的过错,而最早的过错就是:她们的天性。那样的恋爱之所以变得痛苦,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恋爱中先就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原罪,一种使我们爱上她们的原罪,所以,当我们忘却这一点时,我们就不太需要女人,为了重新开始恋爱,就必须重新开始经受磨难。此时此刻,但愿她没有找到那两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尽管人们不应该对个别的事件感兴趣,除非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义,尽管我们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们始终不了解的残酷现实汇成的看不见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们思想上结晶的东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说,即使我们摧毁了这种东西,它又将立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昨天,我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现在,我却只为莱娅操心。蒙住双眼的嫉妒心不仅根本无法在包围它的黑暗中发现任何东西,而且还是一种磨难,它的任务就在于不断地重新开始,正如达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务和伊克塞翁的任务那样。即使两位少女不在那里,妆扮得更光艳动人的莱娅和她的辉煌成就又会使她产生怎样的印象!她会给阿尔贝蒂娜留下怎样的梦幻!会引发她什么样的欲望!这些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会使她厌倦一种她无法满足这些欲望的生活!况且,又有谁能说她并不认识莱娅,她不会去莱娅的化妆室看望她?即使莱娅不认识她,又有谁能够向我保证,尽管她在巴尔贝克遇到过阿尔贝蒂娜,可是她不会认出后者,而且莱娅不会从舞台上示意阿尔贝蒂娜,准许她打开后台的门呢?当一种危险已经消除便显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险还未消除,我担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为如此这种危险在我看来才格外可怕。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当我试图使这种爱变为现实时我感到它几乎正在消逝;而此时此刻我的剧烈痛苦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证实了我对她的爱。我不再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着阻止她留在特罗卡德罗的种种办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数目的钱塞给莱娅,要她别去那里。假如人们是通过自己的所做所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偏爱的话,那么我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这种反复并不能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实在些。她犹如一位隐而不见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种种苦恼。我在作成千上万个猜测的同时试图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没有因此使我的爱变成现实。首先必须肯定莱娅确实去过特罗卡德罗。我用两个法郎打发了那个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后我打电话给布洛克,向他打听莱娅的情况,他与莱娅也有交情。他对此一无所知,我会对此感兴趣似乎使他感到惊奇。我想我必须抓紧时间,弗朗索瓦丝已经穿戴好了,而我还没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时候,我让她乘上一辆车;她应该去特罗卡德罗买一张戏票,在大厅里四处寻找阿尔贝蒂娜,把我的一个字条转交给她。在这个字条里我告诉她,我刚才收到一位夫人的来信,使我感到震惊,正是由于这位夫人,我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夜晚曾是那样的不幸,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请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责我没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请求她为我牺牲她的日场演出,回来跟我一起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衣准备完毕,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丝在场的机会去三区商店(与“廉价商场”相比,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让我担心)购买她需要的白色珠罗纱无袖胸衣,我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我的字条大概不是没用的。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认识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谈话中(如果我对阿尔贝蒂娜提到这一点,她会说我听错了),某些前后矛盾之处,某些修正在我看来就象现行犯罪那样明白无误,但是用这些东西对付阿尔贝蒂娜却行不通,她经常象一个孩子那样进行欺诈,运用这种策略作突然纠正,每每使我的残忍攻击付诸东流,并且平息了事态。这些攻击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她不是由于处心积虑,而是为了弥补她的冒失才使用这些有点象语法学家称之为错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变化。在谈论女人时,她信口说道:“我记得我最近,”突然间,在一个“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变成了“她”,这是她作为一个清白的漫步者发觉到而又根本没有付诸实施的东西。行动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准确地回忆句子的开头,以便让我自己来结束这句话,既然她退缩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结束,所以我很难记得句子的开头,也许是我那饶有兴趣的神情使她偏离了原意,我仍然焦虑地期待着她的真实思想,和她的真实记忆,不幸的是,我们情妇的一个谎言的开头就象我们自己的爱情或者一种志向的开头。这些开头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没有被我们所注意。当人们想回忆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爱上一个女人时,人们却已经在恋爱了;关于先前的梦,人们不会对自己说:那是一种恋爱的前奏,注意:这些梦惊人地向前推进,我们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同样,除了一些相对来说十分罕见的情况,这仅仅是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才经常在这里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话与她(有关同一主题)最初的说法加以对比。这最初的说法,往往因为我看不到结尾,而且推测不出以后会有哪种前后矛盾的断言与其对应,故而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耳朵当然听到过,但是我没有将它从阿尔贝蒂娜的一连串话语中单独抽出来。后来,当我面对明显的谎言,或当我产生了某种惶惶不安的疑虑而打算进行回忆时;却是枉费心机,我的记忆没有及时得到通知;记忆以为保存副本是没有必要的。我嘱咐弗朗索瓦丝在她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大厅时打电话通知我,并且把阿尔贝蒂娜带回来,不管她是否乐意。“她要是不乐意回来见先生,那真做绝了。”弗朗索瓦丝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见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弗朗索瓦丝又说。对阿尔贝蒂娜的嫉羡折磨着她,正象多年前对我姨妈身边的欧拉莉的嫉羡折磨过她一样。弗朗索瓦丝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的这种地位不是她寻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为了激怒弗朗索瓦丝,我宁可对她保密),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机灵既欣赏又嫌恶,她对其他佣人谈到阿尔贝蒂娜时称她为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女戏子”、“女骗子”。她还不敢向阿尔贝蒂娜开战,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尔贝蒂娜与我的关系中为她出的力,心里却想对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只有窥伺机会;一旦她在阿尔贝蒂娜的处境中发现一个破绽,她定会加以扩大,并且把我们彻底分开。“忘恩负义?噢不,弗朗索瓦丝,我觉得忘恩负义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装作被爱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甜蜜!)快走吧。”——“我要跑了,马上跑。”她女儿的影响开始稍微改变着弗朗索瓦丝的词汇。所有的语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语汇而失去其纯洁性的。弗朗索瓦丝这种言语上的堕落(我熟悉她言语上的全盛时期),我对此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假如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仅仅同她的母亲讲方言,那么她大概还不会使她母亲的传统语言蜕变为最低贱的行话,女儿从来没有摈弃这种方言,当她们俩在我身边时,如果她们之间有悄悄话要说,她们就在我的卧室中用方言讲,而不是关在厨房里交谈,讲方言是比关紧的门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仅仅猜到母亲与女儿并不总是生活得很融洽,这一点我可以通过我能分辨的唯一一个词:“m′esasperate①”的频繁出现加以判断(除非这个令她们恼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语言最终也能学会,如果人们总听这种语言的话。我很遗憾这是方言,我终于懂得了这种方言,如果弗朗索瓦丝习惯于用波斯语表述的话,我大概也会学得同样好。当弗朗索瓦丝发现我的进步时,她加快了讲话的速度,她的女儿也一样,但是这无济于事。弗朗索瓦丝先是为我懂得方言而发愁,继而又为听到我讲方言而高兴。其实,这种高兴是一种嘲讽,因为尽管我的发音最终几乎和她一样,她仍然从我们俩的发音中找到了令她开心的巨大差别,她开始为自己再也没有看到故乡的人而感到遗憾,而许多年来,她从未想到过他们,据她说,她的乡亲们要是听到我讲一口如此蹩脚的方言定会捧腹大笑,她真想听听这笑声。仅仅这个念头就使她充满快乐和遗憾,她一一列举出这个或那个会笑出眼泪的农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悦都未能调和我懂得她们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尽管我方言讲得很糟。当人们试图阻拦的那个人可以使用一把万能钥匙或者一把撬门铁棒时,钥匙就变得毫无用处了。既然方言变成了一道毫无价值的屏障,她便开始跟她的女儿讲法语,这种法语很快变成了近代法语。--------①方言中“令我恼怒”的意思。我已经穿戴完毕,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打来电话;不等电话就动身吗?然而谁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阿尔贝蒂娜?谁知道阿尔贝蒂娜会不会在后台?还有,即使碰到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是否愿意跟她回来?半个小时之后,电话铃响了,我的心中交织着希望与恐惧。那是一位电话员接过来的,一连串即刻飞来的声音给我送来了女接线员而不是弗朗索瓦丝的讲话,因为面对她父辈未见过的东西而感到的一种祖传的腼腆和忧伤使她宁可拜访传染病人也不去接近电话听筒。她在戏院后座的过道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尔贝蒂娜,后者仅仅去通知安德烈说她不留下了,随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丝那里。“她没有生气吗?噢!对不起!请您问一下这位夫人,那位小姐有没有生气……”——“这位夫人让我转告您,她没有生气,一点没有生气,恰恰相反,总而言之,即使她不高兴也看不出来。她们现在要去三区商店,两点钟回来。”我心里明白,两点钟意味着三点钟,因为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但是弗朗索瓦丝身上具有这些独特的、一贯的、无可救药的、被我们称为病症的缺点,其中之一就是永远无法看出并且说出准确的时辰。当弗朗索瓦丝看见她的手表指在两点钟而她却说:现在一点钟,或者现在三点钟时,我永远无法理解,这种现象的产生是源于弗朗索瓦丝的视力,她的思想还是源于她的语言;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现象始终存在。人类太古老了。遗传、交配为恶劣的习惯,荒谬的反应增添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一个人之所以打喷嚏和嘶嘶喘气是因为他经过一株玫瑰旁边的缘故;另一个人则因为闻到刚刷的油漆味道而出现皮疹;许多人因为必须去旅行而感到腹痛,小偷的孙子即使成了百万富翁而且慷慨大方,他们仍然忍不住要偷我们五十法郎。至于弗朗索瓦丝为什么不可能准确地说出钟点,她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为我提供任何线索。因为尽管这些不准确的回答通常使我发怒,然而弗朗索瓦丝既不打算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也没有对此作出解释。她默默无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这终于使我火冒三丈。我真想听到一句辩解的话,哪怕只是为了在她身上打开一个缺口;但是除了无动于衷的沉默之外什么也没有。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毫无疑问,阿尔贝蒂娜将在三点钟与弗朗索瓦丝一起回来,阿尔贝蒂娜不会看见莱娅和她的女友们。阿尔贝蒂娜与她们重新接上关系这一危险一旦得以避免,马上就在我眼前丧失其重要性,看到这种危险那么容易避免,我十分吃惊我竟然以为自己无法避免这种危险。我对阿尔贝蒂娜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正如我看到的那样,她并不是为了莱娅的女友们而去特罗卡德罗的,她用离开日场演出,被我招之即来的举动向我表明她是属于我的,甚至将来也属于我,这一切超过了我的想象。当一个骑车人给我带来她的一张便条时,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许多,她让我耐心,其中还有这些她习以为常的客套话:“我亲爱的,亲爱的马塞尔,我要比这个骑车人晚到,我真想骑上自行车尽快赶到您的身边。您怎么能以为我会生气,有什么比跟您在一起更使我愉快呢?两个人一起出去该有多好,永远两个人一起出去就更好了。您产生了什么念头?这个马塞尔!这个马塞尔!全心全意属于您,你的阿尔贝蒂娜。”我为她买的连衫裙,我对她提到过的游艇,福迪尼制的晨衣,这一切不是对阿尔贝蒂娜的这种顺从的回报而是这种顺从的补充,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就象我所享受的种种特权;因为一个主人的义务和责任也是他统治的部分内容,这些义务和责任就象他的权利那样明确和证实了他的统治。而她承认我拥有的这些权利恰恰赋予我的责任以其名副其实的特征:我有一个属于我的女人,她一见我即兴给她的字条便立即郑重其事地让人打电话告诉我她马上回来,让人把她带回来。我比自己想象得更象主人。更象主人意味着更象奴隶。我不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尔贝蒂娜。我确信她正在与弗朗索瓦丝一起采购,她将用弗朗索瓦丝一起在一个临近的时刻回来,我简直想推迟这一时刻,这种确信就象一颗绚丽而又祥和的星辰闪耀着眼前这段时间,我觉得若是让我单独一人度过这段光阴也许会有更大的乐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使我从床上起来准备出去,但是这种爱又使我无法从我的外出中得到享受。我想,在这样的一个星期天,一些年轻的女工,时装店女店员,轻佻的女人大概会去树林散步。而凭着时装店女店员、年轻的女工这些词(我看到一个专有名词或在一篇报导一次舞会概况的文章中看到一个少女的名字时也常会这样),凭着一件白色女上衣,或一条短裙的形象(因为在这些词语和形象背后我放上了一个可能会爱上我的陌生女人),我独自一人杜撰出一些令人向往的女人,我对自己说:“她们该是多么令人喜爱啊!”然而,既然我不会一个人出去,即使她们令人喜爱,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利用自己仍然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半掩上窗帘以免阳光妨碍我看乐谱,我坐到钢琴前,随手翻开摊在那里的凡德伊奏鸣曲,开始弹奏起来;因为阿尔贝蒂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但是她肯定会回来,我既有时间,又有精神上的安宁。我沉浸在对她与弗朗索瓦丝一起回来的那种充满安全感的期待以及对她的温顺的信任之中,仿佛沉浸在跟屋外的阳光同样温暖的内心阳光的无上幸福之中,我可以支配我的思想,使之与阿尔贝蒂娜暂时分离,专心致志于奏鸣曲。我甚至没有去致力发现奏鸣曲中快感的主题与焦虑的主题的组合现在是多么切合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这种爱里曾长久不存在嫉妒以至我曾私下里对斯万说我对嫉妒这种感情一无所知。不,我现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首奏鸣曲,将它视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流泻的音响将我带回到贡布雷的那些日子——我不是指在蒙舒凡和梅塞格里斯那边的那些日子,而是在盖尔芒特一带的那些散步——那时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艺术家。其实,在放弃这个雄心的同时,我是否也放弃了某种现实的东西呢?生活能否用艺术给我安慰呢?在艺术中是否有一种更加深刻的现实呢?在这种现实中,我们的真实个性得到了一种表现,而生活的行为却没有使我们的个性得到表现。实际上,每个伟大的艺术家与其他人是如此截然不同,他使我们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个性,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寻找不到的!就在我想到这里的同时,奏鸣曲的一个节拍使我感到震惊,而这个节拍我是相当熟悉的,但是专心致志有时会使长期以来就熟悉的东西闪耀出不同的光彩,我们从中发现了我们在熟悉的东西中从未见过的东西。在演奏这个节拍时,尽管凡德伊正在那里表述一个与瓦格纳完全无关的梦,我却情不自禁地低声咕哝了一声:《特里斯丹》,并且微笑了,就象一个家族的朋友从未见过其祖父的孙子的一个语调,一个动作中重又见到其祖父的某种东西时那样微笑。正如人们打量一幅能够使人确证相似之处的照片那样,我在谱架上,在凡德伊奏鸣曲上面摆上《特里斯丹》的乐谱,这天下午,在拉穆勒的音乐会上恰好要演奏这首乐曲的片断。我欣赏拜罗伊特①的大师时丝毫不带某些人的顾虑,那些人和尼采一样,责任命令他们在艺术和生活中逃避那诱惑他们的美,他们要摆脱《特里斯丹》正如他们否认《帕西发尔》②,他们通过精神上的禁欲,逐渐的苦苦修行,沿着最血腥的苦难之路,终于升到对《隆朱莫的驿站马车夫》的彻底认识和完全欣赏。我意识到瓦格纳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现实的东西,我再次看见在一段乐曲中出现的执着而又短暂的主旋律,它们消失后又卷土重来,它们有时遥远,缓和,几乎断裂,而在其他时刻,在始终模糊不清的同时却又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迫近,那样的内在,那样的有机,那样的发自肺腑,人们会说,这不象是一种主旋律的反复,倒更象是一种神经痛的发作。--------①拜罗伊特是瓦格纳的出生地。②《帕西发尔》:是瓦格纳作的一部三幕歌剧。音乐在这一点上与阿尔贝蒂娜那一伙相去甚远,音乐帮助我自我反省,从中发掘新的东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寻找的多样性,而让它那阳光照耀的波浪逐渐在我身旁减弱的音响之波涛则勾起了我对这种多样性的憧憬。双重的多样性。正如光谱向我们显示了光的组合,瓦格纳的和弦,埃尔斯蒂尔的色彩使我们认识另一个人的感觉中质的要素,而对另一个人的爱却无法使我们深入这种要素。还有作品本身内在的多样性,通过真正成为多样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种个性。当一个平庸的音乐家声称自己在刻划一个骑士侍从,一个骑士时,他其实在让他们唱同样的乐曲,相反,瓦格纳却在每个名称底下放进了一种不同的现实,每当他的骑士侍从出现时,那是一个独特的,既复杂又简单的形象,这个形象带着喜悦与封建的两种线条的相互冲突,记载在广阔的音响之中。因而是由许多音乐充实而成的那种音乐是丰满的,其中的每一种音乐都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或者说是大自然的一种瞬间景观给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与大自然给我们的感触最不相关的事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确定的现实;一只小鸟的啼唱,一个猎人的号角声,一个牧人用芦管吹出的曲调都在天边勾勒出自己的音响形象。当然,瓦格纳会接近和把握这种音响形象,将它写进一首管弦乐,使之服从于最高的音乐意念,同时又仍然尊重这种音响形象的原来特征,正如一个做木箱的木匠会考虑他要加工的木头的纤维和独特的木质那样。在这些作品中,在行动的旁边,在不仅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个体旁边,对大自然的沉思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尽管这些作品极其丰富,我想他的作品仍然多么明显地——即使是极为巧妙地——具有永远不完整的特征,这就是十九世纪所有伟大作品的特征;在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都没有把他们的著作写好,但是他们在工作时仿佛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们从这种自我观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种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给予作品一种它原先所没有的统一性和宏大气魄。即使不停留在事后从自己的小说中看到一出《人间喜剧》的那个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协调的诗歌或散文称为《历代传说》和《人类圣经》的那些人身上,然而难道不能说,这后一本书如此精彩地体现了十九世纪,以致米什莱最伟大的美不应该从他的作品本身去寻找,而应该从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中去寻找,不应该从他的《法国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寻找,而应该从他为这两本书所作的序言中去寻找吗?序言就是写在作品之后的那些篇章,他在序言中审视这些作品,在序言中还必须在这里或那里加上通常以:“我要把这一点说出来吗?”开头的句子,那不是学者的谨慎,而是音乐家的一段华采。另一个音乐家,即此时此刻使我陶醉的瓦格纳,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美妙的片断,把它作为事后看来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进一部作品,而他在写作这个片段时并没有想到这部作品,接着,他写出了第一出神话歌剧,继而是第二部,然后又是其他作品,当他突然发觉他刚刚写完一部四部曲时,他大概有点感受到巴尔扎克用一个陌生人和一个父亲的目光打量他的作品时体验到的那种陶醉,巴尔扎克在这部作品中发现了拉斐尔的纯洁,在另一部作品中发现了福音书的简朴,当他给他所有的作品投去回照的光芒时猛然发现,如果这些作品组成一个系列效果会更好,在这个系列中相同的人物可以重新出现,为了衔接这些作品,他给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最后的,也是最出色的一笔。这个整体是后来形成的,但并非是仿造的,否则就会象平庸作家们的无数体系那样化为齑粉,这些作家用上大量的标题和副标题便自以为是在追求一个统一的卓越超群的构思。并非是仿造的,也许正因为它是后来形成的,是诞生于一个充满热情的时刻的整体所以它才更加真实,在这个时刻,整体是从只需重新聚合的片断中被发现的;整体对自身一无所知,所以它是内在的、非逻辑的,整体没有摈弃多样性,没有把制作搁置一边。整体(然而这次适用于全部)犹如另外组成的、诞生于一种灵感的片断,而不是出于一个论题人为发展的需要,尔后再与其余的东西融合成一体的片断。在绮瑟归来之前的一大段管弦乐章前面,是作品本身吸引了几乎被一个牧人遗忘的芦管曲调。而且毫无疑问,当乐队把握了芦管的音符,对它们加以改造,使它们与自身的陶醉水乳交融,打乱它们的节奏,让它们的声调焕发出光彩,加速它们的运动,增加它们的器乐性时,乐队就越是靠近大殿,毫无疑问,当瓦格纳在他的记忆中发现了牧人的曲调,将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产生其全部意义时,瓦格纳本人就越是高兴。而且这种欢乐始终伴随着他。他的身上尽管有诗人的忧伤,但是制作者的轻松愉快却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也稍微摧毁了——这种忧伤。然而,我既被我刚才在凡德伊与瓦格纳的乐句之中发现的相同之处,也被这种火山爆发式的灵巧扰得心绪不宁。难道就是这种灵巧使人以为大艺术家的作品具有一种固有的、不可制服的独特性,表面上象是一种超人的现实的反映,其实却是精心制作的产物?如果艺术只是这种东西,那么艺术并不比生活更加真实,而我也就不必有这么多的遗憾了。我继续演奏《特里斯丹》。与管音响的屏障把我与瓦格纳隔开,我还是听见了他狂喜并邀请我分享他的欢乐的声音,我听见那永远年轻的笑声和西格弗里德①的锤击声愈益加强;此外,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些乐句,艺术创造者的灵巧技艺只是使这些乐句更加自如地离开地里,这些飞鸟不象洛亨格林②中的天鹅而更象飞机,我在巴尔贝克看见这种飞机把自己的能量化作飞升、在波涛上翱翔,然后消失在天空当中。也许,正象飞得最高最快的鸟类拥有最强壮的翅膀一样,人们也需要这些粗笨的机器去探索无限,需要标志着神秘的一百二十马力,然而不管飞得多高,强大的马达轰鸣声多少会妨碍人们去体味天空的沉寂。--------①西格弗里德是瓦格纳的歌剧,四部联剧中的一部。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歌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着音乐回忆的梦幻流程突然转向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演奏者,并且有点评价过高地把莫雷尔列入其中。紧接着,我的思绪作了一个急转弯,我开始想到莫雷尔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独特之处。此外——这一点可以与折磨他的神经衰弱相关联而不是相混淆——莫雷尔习惯讲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别人很难分辨出任何东西。比方说,他完全听凭德·夏吕斯先生差遣,条件是他晚上必须自由,因为他想在晚饭后去上一堂代数课。德·夏吕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课后看见莫雷尔。“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个玩笑搬到这里毫无意义;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曾经让莫雷尔阅读《情感教育》,在倒数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罗说过这句话,莫雷尔在开玩笑时总是在“不可能”后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堂课经常上到很晚,而这对教授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他当然会生气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课嘛,代数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语。完全可以从一本书中自学,”德·夏吕斯先生反驳道,他立即从代数课猜测出人们根本无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许莫雷尔是去跟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许是莫雷尔打算用不正当的手段挣钱,参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执行任务,谁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们可能需要的某个小白脸。“从一本书中学甚至更加容易,”莫雷尔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代数课上什么也听不懂。”——“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学代数,你在这里不是更加舒服吗?”德·夏吕斯可以这样回答,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明白,只要能够确保晚上的时间,假想的代数课马上会变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课或者绘画课。在这一点上,德·夏吕斯先生大概发觉他弄错了,至少是错了一部分:莫雷尔经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吕斯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代数对一个小提琴家毫无用处。莫雷尔则反驳道,代数是消磨时间和对付神经衰弱的一种消遣。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试着去打听和了解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间才教授的代数课的真相。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过深地陷于社交事务,没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尔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门拜访,在社交圈里打发时间,在城里用晚餐,去戏院看夜戏,这一切使他无法去想这件事,也无法去想莫雷尔既粗暴又阴险的恶意,据说,莫雷尔在他去过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对自己的这种恶意又是张扬又是隐瞒,在这些地方,人们只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战栗压低声音谈论他,而又不敢讲述任何事情。不幸的是,他今天让我领教了这种恶毒的神经质的一次发作,当时我离开了钢琴,下楼来到院子里,为的是赶在尚未到来的阿尔贝蒂娜之前。在我经过絮比安的店铺前面时,莫雷尔和我以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单独在那里,莫雷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发出一种农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会有这种声音。他说的话也同样古怪,从法语的角度来看有不少错,不过他对一切都懂得不透彻。“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他向那个可怜的姑娘反复嚷道,她一开始显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接着她浑身颤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我叫您出去,荡妇,荡妇;去找您的舅舅来,我要对他说您是什么货色,婊子。”正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声音,我知道莫雷尔十分懦弱,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把我的力量与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们再过片刻就要进店铺了,我重新上楼,以免遇到莫雷尔,尽管(可能是为了用一种也许莫须有的讹诈去吓唬和镇住小姑娘)他很想叫来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听见絮比安的声音,莫雷尔就赶紧溜掉了。刚才的这些话算不了什么,它们不能说明我重新上楼时心跳的原因。我们在生活中目击的这些场景从军人们在进攻上称为突然袭击的那种优势中找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从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即将回到我身边这件事中感到无限恬静的快意也无济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重复过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