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海龟把单位用作头寸规模的量度基础,还因为那些单位已经过波动性风险调整,所以,单位既是头寸风险的量度标准,又是头寸整个投资组合的量度标准。 海龟被给予限制我们可以在任何特定的时间在四个不同的级别上持仓的单位数目的风险管理法则。本质上,这些法则控制着交易员可能带来的全部风险,这些限制在亏损延长期间以及价格异常波动期间使损失最小化。 价格异常波动的一个例子是1987年10月股票市场崩盘的第二天。头一天晚上,美联储将利率调低了几个百分点,用以提振股市及国民的信心。海龟在利率期货上满仓做多:欧洲美元、短期国库券及债券。第二天损失惨重。在某些情况中,20%-40%的帐户净值在一天之中就蒸发了。但是,如果没有最大头寸限制,这些损失会相对更大。 最大头寸限制为: 级别 类型 最大单位 1 单一市场 4个单位 2 高度相关市场 6个单位 3 低度相关市场 10个单位 4 单向交易—多头或空头 12个单位 单一市场----每个市场最大为4个单位。 高度相关市场----对于高度相关的市场,在一个特定方向上最大可以有6个单位(即,6个多头单位或6个空头单位)。高度相关市场包括:燃油和原油;黄金和白银;瑞士法郎和德国马克;短期国库券和欧洲美元,等等。 低度相关市场----对于低度相关的市场,在一个特定方向上最大可以有10个单位。低度相关市场包括:黄金和铜;白银和铜,以及很多因头寸限制而海龟不能进行交易的谷物组合。 单一方向----在一个多头方向或一个空头方向上全部单位的最大数目为12。因此,理论上你可以同时持有12个单位的多头头寸和12个单位的空头头寸。 海龟用满仓(loaded)这个词表示在特定的风险级别下持有所允许的最大数目的单位。因此,“满仓日圆”就表示持有最大4个单位的日圆合约。完全满仓表示持有12个单位,等等。 调整交易规模 有时候,市场会好多个月没有趋势。在这些时候,帐户净值有可能损失一个很大的百分比。 在大幅赢利的交易结束后,你可能会想增加用于计算头寸规模的净值规模。 海龟不使用以起始净值为基础的、连续结算的标准帐户进行交易。我们得到一个起始净值为零、有明确的帐户规模的虚拟帐户。例如,1983年2月,当我们首次开始交易时,很多海龟得到100万美元的虚拟帐户规模。然后,这个帐户规模在每年年初进行调整。根据里克主观判断的交易员的成功与否对帐户规模进行上下调整。规模的增大或减小一般近似地反映了该帐户前一年运做的赢利或亏损的增加。 每当原始帐户亏损10%时,海龟就得到指示,将虚拟帐户的规模减小20%。因此,如果某个交易100万美元帐户的海龟曾经亏损10%即10万美元,那么,我们就开始交易好象只有80万美元的帐户,直到我们达到每年的起始净值为止。如果我们再亏损10%(80万的10%即8万美元,总亏损为18万美元),我们就要再减小虚拟帐户规模为64万美元的帐户规模的20%。 随着帐户的增长或下降,对于减小或增大净值还有别的或许更好的策略。这些就是海龟所用的法则。 第四章 入市 海龟用两个相关的系统入市,这两个系统都以唐奇安的通道突破系统(Donchian’s channel breakout system)为基础。 在考虑某个交易系统时,一般的交易员通常是考虑入市信号方面的问题。他们相信,入市是所有交易系统最重要的一个方面。 他们可能会很吃惊地发现,海龟们所用的是基于理查德.唐奇安传授的通道系统的非常简单的入市系统。 海龟们得到了两种不同却有关系的突破系统法则,我们称这两个系统为系统一和系统二。我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行决定将净值配置在何种系统上。我们中的一些人选用系统二交易所有的净值,一些人分别用净值的50%选择系统一,50%选择系统二,而其他人则选择了不同的组合。 系统一----以20日突破为基础的偏短线系统 系统二----以50日突破为基础的较简单的长线系统 突破 突破定义为价格超过特定天数内的最高价或最低价。因此,20日突破可定义为超过前20天的最高价或最低价。 海龟总是在日间突破发生时进行交易,而不会等到每日收盘或次日开盘。在开盘跳空的情况下,如果市场开盘超过了突破的价位,海龟一开盘就会建立头寸。 系统一入市----只要有一个信号显示价格超过前20天的最高价或最低价,海龟就会建立头寸。如果价格超过20天的最高价,那么,海龟就会在相应的商品上买入一个单位,建立多头头寸。如果有一个信号显示价格跌破了最近20天的最低价,海龟就会卖出一个单位建立空头头寸。 如果上次突破已导致赢利的交易,系统一的突破入市信号就会被忽视。注意:为了检验这个问题,上次突破被视为某种商品上最近一次的突破,而不管对那次突破是否实际被接受,或者因这项法则而被忽略。如果有赢利的10日离市之前,突破日之后的价格与头寸方向相反波动了2N,那么,这一突破就会被视为失败的突破。 上次突破的方向与这项法则无关。因此,亏损的多头突破或亏损的空头突破将使随后新的突破被视为有效的突破,而不管它的方向如何(即多头或空头)。 然而,如果系统一的入市突破由于以前的交易已经取得赢利而被忽略,还可以在55日突破时入市,以避免错过主要的波动。这种55日突破被视为自动保险突破点(Failsafe Breakout point)。 如果你还没有入市,在任何特定点位都会有一些价位会触发空头入市,在另外一些不同的较高价位会触发多头入市。如果上次突破失败,那么,入市信号会更接近于现价(即,20日突破),如果上次突破成功,在这种情况下入市信号可能会远得多,位于55日突破处。 系统二入市----只要有一个信号显示价格超过了前55日的最高价或最低价就建立头寸。如果价格超过55日最高价,那么,海龟就会在相应的商品上买入一个单位建立多头头寸。如果有一个信号显示价格跌破了最近55日的最低价,海龟就会卖出一个单位建立空头头寸。 无论以前的突破是成功还是失败,所有系统二的突破都会被接受。 增加单位 海龟在突破时只建立一个单位的多头头寸,在建立头寸后以1/2N(即二分之一N----译注)的间隔增加头寸。这种1/2N的间隔以前面指令的实际成交价为基础。因此,如果初始突破指令降低了1/2N,那么,为了说明1/2N的降低,新指令就是突破后的1N加上正常的1/2N个单位的增加间隔。 在达到最大许可单位数之前,这样都是正确的。如果市场波动很快,有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增加到最大4个单位。 示例: 黄金 N=2.50 55日突破=310 增加的第一个单位 310.00 第二个单位 310.00+1/2个2.50即311.25 第三个单位 311.25+1/2个2.50即312.50 第四个单位 312.50+1/2个2.50即313.75 原油 N=1.20 55日突破=28.30 增加的第一个单位 28.30 第二个单位 28.30+1/2个1.20即28.90 第三个单位 28.90+1/2个1.20即29.50 第四个单位 29.50+1/2个1.20即30.10 连续性 海龟被告知在接受入市信号时要非常连续,因为一年中大部分利润可能仅仅来自于两三次大的赢利交易。如果一个信号被忽略或错过,就可能极大地影响全年度的收益。 交易记录最好的海龟连续地应用这些交易法则。交易记录最差的海龟以及所有那些在丹尼斯的培训课程中掉队的海龟,都是在法则给出信号时在建立头寸上缺少连续性。 第五章 止损 海龟使用以N为基础的止损以避免净值的大幅损失。 有一种说法,“有老交易员,也有无所畏惧的交易员,但却没有无所畏惧的老交易员。”不使用止损的交易员会破产。 海龟总是使用止损。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始终抱着亏损的交易终究会反转的愿望比干脆退出亏损头寸并承认交易失败要容易得多。 有一件事情我们要非常清楚----退出亏损头寸绝对是至关重要的。长期来看,不会止住亏损的交易员是不会成功的。几乎所有失去控制并危及金融机构自身(比如,巴林银行、长期资本管理公司以及其他)健康的交易例子,都涉及到因为没有止住小的亏损而放任其逐渐变成巨额亏损的交易。 关于止损,最重要的是在你建立头寸之前,你已经预先确定退出的点位。如果市场的波动触及你的价位,你就必须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退出。在这一立场上摇摆不定最终会导致灾难。 海龟的止损 有了止损并不意味着海龟总是让经纪人设置实际的止损指令。 因为海龟持有如此大量的头寸,所以,我们不想因为让经纪人设置止损指令而泄露我们的头寸或我们的交易策略。相反,我们被鼓励设定某个价位,一旦达到该价位,我们就会使用限价指令或市价指令退出头寸。 这些止损是无可商议的离市。如果某种商品在止损价进行交易,那么,我们就退出头寸;每次,每一次,一定。 止损的设置 海龟以头寸风险为基础设置止损。任何一笔交易都不能出现2%以上的风险。 因为价格波动1N表示1%的帐户净值,容许风险为2%的最大止损就是价格波动2N。海龟的止损设置在多头头寸入市价格以下的2N,空头头寸入市价格以上的2N。 为了保证全部头寸的风险最小,如果另外增加单位,前面单位的止损就提高1/2N。这一般意味着全部头寸的止损将被设置在踞最近增加的单位的2N处。然而,在后面单位因市场波动太快造成“打滑(skid)”或者因开盘跳空而以较大的间隔设置的情况下,止损就有所不同。 例如: 原油 N=1.20 55日突破=28.3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5.9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6.50 第二个单位 28.90 26.5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10 第二个单位 28.90 27.10 第三个单位 29.50 27.1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第二个单位 28.90 27.70 第三个单位 29.50 27.70 第四个单位 30.10 27.70 因市场开盘跳空至30.80而使第四个单位以较高的价格增加的情况下: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第二个单位 28.90 27.70 第三个单位 29.50 27.70 第四个单位 30.80 28.40 备选止损策略----双重损失 海龟被传授了一项会带来更好收益的备选止损策略,但是,由于它会造成更多亏损从而导致盈亏比例较低,因此,这项策略执行起来更难。这项策略称为双重损失(the Whipsaw)。 与每笔交易承受2%的风险不同的是,止损被设置在1/2N即帐户风险的1/2%处。如果某个单位已被止损,而市场回到了原来的入市价,该单位就会被重新建立头寸。有些海龟用这种方法交易,取得了良好的成效。 双重损失也有额外的好处,即,在增加新的单位时不需要改变原有单位的止损,因为在最大4个单位时全部风险决不会超过2%。 例如,使用双重损失止损,原油入市的止损为: 原油 N=1.20 55日突破=28.3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第二个单位 28.90 28.3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第二个单位 28.90 28.30 第三个单位 29.50 28.90 入市价格 止损 第一个单位 28.30 27.70 第二个单位 28.90 28.30 第三个单位 29.50 28.90 第四个单位 30.10 29.50 海龟系统止损的好处 由于海龟的止损以N为基础,因此,它们能够适应市场的波动性。更不稳定的市场有更宽的止损,但是,每个单位的合约也会更少。这等于是把风险分散在所有的入市决策上,这样会导致更好的多样化和更为健全的风险管理。 (待续)第六章 离市 海龟对于赢利头寸使用以突破为基础的离市策略。 还有一个古老的说法:“落袋为安,你永远不会破产。”海龟不会同意这种说法。过早地退出赢利头寸,即过早地“落袋为安”,是采用趋势跟随系统交易时最为常见的错误之一。 价格从来不会直来直去;因此,如果你想赶上一段趋势就有必要让价格背离你运动。在趋势的早期,这通常可能意味着眼看着10%到30%可观的利润逐渐成为小幅亏损。在趋势的中期,这可能意味着眼看着80%到100%的利润下降30%到40%。减轻仓位“锁定利润”的诱惑可能会非常巨大。 海龟们知道,你在何时落袋为安会造成盈亏之间的不同。 海龟系统在突破时建立头寸。大多数的突破并不会形成趋势。这意味着海龟所做的大多数交易都会导致亏损。如果赢利的交易所挣的钱平均下来不够弥补这些亏损的话,那么,海龟就已经亏钱了。每个能够赢利的交易系统都有不同的最佳离市点。 我们来看海龟系统。如果你在利润为1N时退出赢利头寸而在亏损为2N时退出亏损头寸,你就需要两倍的赢利才能弥补亏损交易所带来的损失。 在交易系统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这意味着你不能只考虑赢利头寸的正确离市,而不考虑入市、资金管理以及其他因素。 赢利头寸的正确退出是交易最重要的方面之一,也是最不为人理解的一个方面。然而,它会造成盈亏之间的不同。 海龟的离市 系统一离市对于多头头寸为10日最低价,对于空头头寸为10日最高价。如果价格波动与头寸背离至10日突破,头寸中的所有单位都会退出。 系统二离市对于多头头寸为20日最低价,对于空头头寸为20日最高价。如果价格波动与头寸背离至20日突破,头寸中的所有单位都会退出。 海龟在入市时一般不会设置离市止损指令,但会在日间盯着价格,一旦交易价格穿过离市突破价,就开始打电话下离市指令。 艰难的离市 对于大多数的交易员,海龟系统离市或许是海龟系统法则中唯一最难的部分。等待10日或20日新低出现通常可能意味着眼睁睁地瞅着20%、40%甚至100%的可观利润化为泡影。 人们具有一种想要早点离市的强烈倾向。你需要极强的纪律性才能为了继续持有头寸直到真正的大幅波动到来而眼看着你的利润化为泡影。在大幅赢利的交易中,遵守纪律和坚持原则的能力是成功老道的交易员的特征。 第七章 策略 包括海龟系统交易法则其余指导方针的集锦。 著名建筑师梅斯.范.德洛在谈及设计中的局限时曾经说过,“上帝就在细微之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交易系统。 还有一些你在使用海龟交易法则中可能会造成明显的交易赢利差异的细节。 入市指令 我们在前面曾经提到,理查德.丹尼斯和威廉姆斯.埃克哈特建议海龟在下指令时不要使用止损。他们建议我们观察市场,并且在价格触及止损价位时下指令。 我们还被告知,一般比较好的做法是设置限价指令而不是市价指令。这是因为,限价指令能比市价指令提供较好的成交价格和较少的价格下降机会。 任何市场随时都有一个买价和一个卖价。买价是买家愿意买入的价格,卖价是卖家愿意卖出的价格。无论何时,只要买价变得比卖价高就会产生交易。在成交量充沛时,市价指令总是会以买价或卖价成交,而较大的单子有时只能以更差的价格成交。 一般会有一定数量的相对随机价格波动发生,这有时被称为反弹。使用限价指令的观点是将指令设置在稍低于反弹极限之处,而不只是设置一个市价指令。如果单子较小,限价指令就不会引起市场波动,如果单子较大,限价指令几乎总会使市场波动更小。 对于限价指令,需要一些技巧才能确定最好的价格,但是经过训练,你应该能使用限价指令得到比使用市价指令更好的接近市价的成交价。 快速波动的市场 有时,市场非常快速地波动,穿过了指令价格。如果你设置了限价指令,那么,它就不会成交。在市场快速波动的条件下,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市场中每张合约就可以驱动成千上万的资金。 这时,海龟得到建议不要恐慌,在下指令前等待市场交易并稳定下来。 大多数交易新手发现这样很难做到。他们会恐慌并下达市价指令。他们在可能最坏的时候总是这么做,并且经常在一天中的最高价或最低价以最差的价格结束交易。 在快速波动的市场中,流动性会暂时缺失。在快速上涨的市场情况下,卖家会停止卖出,有意持仓等待更高的价格,直到价格不再上涨他们才会重新开始卖出。在这种情况下,卖价会大幅上升,买卖差价会加大。 现在,随着卖家不断抬高卖价,买家被迫支付高得多的价格,最终,价格移动得太远太快,结果新的卖家进场导致价格启稳,而且通常迅速反转并暴跌回一半。 在快速波动的市场中所下的指令,通常的结果是在抬高的最高价成交,正好是处于随着新的卖家的进场市场开始启稳的点位。 作为海龟,在下指令之前我们会等到有信号显示至少出现了暂时的价格反转,这样通常会得到比市价指令要好得多的成交价。如果市场在超过我们的止损价的某个点位启稳,那么,我们就会退出市场,不过,我们这样做时不会惊慌失措。 同步入市信号 很多时候市场只有很小的波动,作为交易员,除了监控现有的头寸之外,我们几乎无所事事。我们可能有好多天不下一条指令。别的时候我们会稍微忙一些,因为连续几个小时会有信号间歇地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会在交易机会到来时才进行交易,直到达到相应市场的头寸限制为止。 随后有几天,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同时发生了,我们会在一两天内从空仓到满仓。通常,相关市场中的多种信号会加剧这种疯狂的节奏。 尤其在市场跳空开盘,穿过入市信号时,情况更是如此。原油、燃油以及无铅汽油,所有都可能在同一天内发出跳空开盘信号。对于期货合约,同一市场的许多不同月份的合约同时发出信号也是极为常见的。 买强卖弱 如果信号突然出现,我们总是在最强的市场买入,在最弱的市场成批地卖空。 同时,我们也会只在一个市场上建立一个单位的头寸。例如,我们会挑选最强的具有足够的成交量和流动性的合约月份,而不是同时买入二月份、三月份和四月份的原油。 这是非常重要的!在相关的一组中,最佳的多头头寸是最强的市场(该市场在同一组中几乎总是要胜过较弱的市场)。相反,空头方面最大的赢利交易来自于相关一组中最弱的市场。 作为海龟,我们用各种各样的量度标准来确定市场的强弱。最简单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查看图表,通过视觉检查弄清楚哪个市场“看起来”比较强(或比较弱)。 有些人会确定价格自突破后已上涨了几个N,并买入波动最大的市场(以N表示)。 其他人会从现价中减去三个月前的价格,然后除以目前的N值得到所有市场的标准化数据。最强的市场具有最大值,最弱的市场具有最小值。 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种都效果良好。重要的是持有在最强的市场上多头头寸,在最弱的市场上持有空头头寸。 更换期满合约 当期货合约期满时,在更换新合约之前有两个主要的因素需要考虑。 首先,有很多近期月份合约趋势良好但远期月份合约却没有表现出同样级别价格波动的例子。因此,除非新合约的价格波动符合现有头寸的条件,否则不要更换新合约。 其次,应该在期满合约的成交量和未平仓头寸下降太多之前更换合约。多少算太多取决于单位规模。一般的规则是,海龟在期满前数周将现有合约更换为新的合约月份,除非(现在持有的)近期月份合约比远期月份合约的表现明显要好。 最后 最后,我们得出关于完整的海龟交易系统法则的结论。你或许会想,这些法则并不是很复杂。 但是,知道这些法则并不足以使你致富。你必须能遵循这些法则。 记住理查德.丹尼斯说过的话:“我总是说你们可以在报纸上发表我的交易法则,没有人会遵循它们。关键在于连续性和纪律。几乎任何人都能够罗列一张交易法则的清单,其中的80%与我们教授给我们的学员的一样。他们所不能做的是带给他们自信,甚至在情况恶化时仍坚持那些法则。”----摘自《华尔街点金人》,约翰.施瓦格。 或许,最能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性的是海龟们自己的成绩;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没有赚钱。这并非因为法则不起作用;这是因为他们不能也没有遵循法则。由于这同一个事实,读这本小册子的人中只有很少的人将用海龟交易法则在交易中取得成功。再说一遍,这并非是因为法则不起作用。这是因为读者简直不会拥有遵循它们的信心。 遵循海龟法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海龟法则依赖于捕捉相对罕见的大级别趋势。结果是,两次赢利之间可能会经过许多个月份,有时甚至要经过一两年。在这期间,很容易找到理由来怀疑这套系统,进而停止遵循法则。 如果法则不再起作用可怎么办? 如果市场已经改变了可怎么办? 如果法则错过某些重要的东西可怎么办? 我怎样才能真正地确信这些法则会起作用? 第一期海龟培训班中有一位学员(该学员在第一学年结束前从培训班中除名)早就怀疑有些知识有意不传授给培训班,最终他相信有些隐藏的秘诀里克是不会披露的。这位特别的交易员无法面对一个简单的事实,即,他的拙劣表现归因于他自己的疑虑和不安全感,是这些导致了他无力遵循法则。 另一个问题是想要改变法则的倾向。海龟中有很多人努力降低交易系统的风险,他们用巧妙的方法改变法则,有时却适得其反。 举个例子:没有按照法则的明确规定尽可能快地建立头寸(每1/2N一个单位)。虽然这似乎可能是更为保守的方法,但对于海龟所使用那种入市系统,实际情况可能是,缓慢地增加头寸可能会增加回撤触及离市止损价(导致亏损)的机会,而更快的方法可能会容许头寸经受得住不触及止损的回撤。这种巧妙的改变可能对系统在某些市场条件下的赢利性具有较大的影响。 为了提高信心,你需要遵循交易系统的法则,不管它是海龟系统、某些类似的系统或者是完全不同的系统,你必须自己用交易的历史数据进行研究。光听别人说某个系统能起作用是不够的;光看别人所做研究的结果摘要是不够的。你必须亲自去做。 别让你的手闲着,立刻开始研究。钻研交易,考虑每天的净值日志,对系统交易方法要非常熟悉,对亏损的程度和频率要非常熟悉。 如果你知道在过去的20年中已有很多同样长度的时间期间,那么,要经受住8个月的亏损期就会容易得多。如果你知道迅速增仓是系统赢利的关键部分,那么,要迅速增加头寸就会容易得多。 (附)谢普交易法则(The Shep’s Trading Rule):“你可以违背法则,废除法则。最终,法则会因你不尊重它们而违背你。”----摘自《市场中的禅》,爱德华.A.坦普尔 第八章 进一步的学习 你从这里去向何方?经验是无可替代的。 幽默大师巴瑞.勒普拉特纳说:“优异的判断来自于经验,而经验来自于拙劣的判断。” 如果你想成为交易员,你就必须开始交易。这无可替代。你还必须犯错误。 犯错误是交易的一部分。如果你不用真实的金钱(而且是足够使盈亏对你造成影响的金钱)开始交易,你就不会学到交易的所有课程。 纸上谈兵无法替代用真钱进行的交易。如果你不用真钱,你就不会认识到希望、恐惧和贪婪是如何影响你自己的。 同时,彻底理解交易的基本原则是很重要的。具备了这种知识,你就会少犯错误,你就会更加迅速地从你实际所犯的错误中学到东西。 在此,建议一些进一步学习的范围。 交易心理学 交易心理学是交易最重要的方面,而理解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个性(因为它与你的交易有关)是至关重要的。这段旅程是关于一种真实而不带偏见的尝试使你理解自己的个人心理的,而不是关于找到一本带有所有答案的魔术心理学书本的。 资金管理 资金管理是机械交易系统最重要的方面。控制风险使你能够在不可避免的不利时期继续交易,并生存下来实现良好系统的赢利潜力是基本的问题。然而,入市信号、离市和资金管理之间的相互影响通常是非直观的。学习和研究最先进的资金管理技术将带给你巨大的回报。 交易研究 在开发机械交易系统时,统计根据的历史研究是无可替代的。实际上,这意味着你要学会计算机编程以便模拟交易系统的性能。 在曲线拟合、过度优化、交易统计以及在网络上或书本中进行方法检验时,你可以得到大量有价值的信息,但是要从言过其实的宣传和荒诞不经的吹嘘中发现信息有点困难。抱持怀疑的心态,但保持开放的心胸,你的研究就会成功。 最后的提醒 有大量的个人试图推销他们自己或他们的“专家”建议。不要盲目接受这些自我表白的专家的建议。最好的建议来自于那些不出售建议的人,以及那些做交易赚钱的人。有很多书籍和自传深刻地剖析了成功的(或者曾经成功的)交易员的习惯。 学会成为好的交易员(甚至出色的交易员)是有可能的,但是,你需要付出大量艰苦的工作并具有一种健康的怀疑主义精神。对于我们这些选择了这条道路的人,这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那些继续保持成功的人将永远不会达到目的地,但是,他们将在旅程中学会找到乐趣。 (全文完)��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偏偏谁都不接话,我的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到《费加罗报》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劝她们千万免开尊口。每当她发现别人身上有个她所缺少的长处,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坚决否定,认为不是长处,而是一个缺点;她不仅不会羡慕人家,反而觉得人家可怜。“我认为你们这样做并不会使他高兴;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样显眼地登在报上,会觉得很扫兴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这种事,我决不会沾沾自喜。”不过她倒没有硬要说服我的两位姨祖母,因为她们俩最怕俗气,所以她们在影射到谁的时候,总能把话说得婉转曲折,达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连当事人都察觉不到。至于我的母亲,她力求我的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钟爱的女儿,因为据说斯万是为了女儿才同他的妻子结婚的。“你可以只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痛快。”可是我的父亲不乐意:“我才不呢!你尽胡思乱想。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把斯万的来访当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为每当有外人来访,或者只有斯万一人作客,晚上妈妈就不到楼上我的卧室里来同我道晚安了。我总比别人先吃晚饭,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到八点钟,我就该上楼了。我只能把妈妈通常在我入睡时到我床前来给我的那既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餐厅一直带进卧室;我脱衣裳的时候,还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样的晚上,我受妈妈一吻时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当着众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过那一吻,抢走那一吻,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空闲对我的举止给以专心致志的关注:好比头脑不健全的人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疑惑袭来时用关门时留下的回忆来战胜它。门铃怯怯地响起丁冬两声,那时我们都在花园里休息。我们知道是斯万来访;但是人人都带着疑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侦察。“别忘了,用明确的话感谢他送了酒来。你们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嘱两位姨祖母说。“你们又说悄悄话了,”姨祖母训斥道,“要是上谁家去,听到人家在窃窃私语,多不自在!”“啊!敢情是斯万先生吧!咱们呆会儿问问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亲说。我的母亲认为,她若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全家自从斯万结婚以来可能在态度上使他感到的难堪统统消除。她找了一个空档,乘机把斯万领到一边。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离开她一步,心里想,呆会儿我要把她留在饭厅里了,我上楼去睡觉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得到她亲一亲的慰藉了。“哎,斯万先生,”母亲说,“您女儿好吗?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样。已经能鉴赏出色的艺术作品了。”这时我的外祖父走过来,说:“快来呀,同我们一起坐到游廊里来。”母亲只得把话打住,但是她从无可奈何中又萌生一个微妙的念头,好比优秀的诗人让蛮横的韵律逼出最美的诗句,“呆会儿咱们俩单独说说您女儿的近况吧,”我的母亲悄声对斯万说,“只有当母亲的才体会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妈妈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我们全都围坐在铁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将无法入睡,独自熬过苦闷的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时刻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这样,我就能象踏上桥梁似的越过令人心寒的深渊。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点的目光那样被心事绷得很紧,我全神贯注在母亲的身上,容不得半点无关的印象钻进我的心房。各种思想确实都能闯进我的脑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动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头,统统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药的病人,医生给他动手术时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样能背诵我喜爱的诗,照样能观察到我的外祖父为了诱导斯万谈及奥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但是背诵的诗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观察外祖父的举止也不能使我开心。外祖父的努力终于毫无成效。他刚向斯万提到一个与他有关的问题,我的一位姨祖母马上觉得提得不合时宜,等于造成冷场,而她认为只有打破冷场的尴尬局面才是符合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对另一位姨祖母说:“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①,我认识一位瑞典女教师,她把有关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细节,向我作了详细的介绍。咱们应该请她哪天来吃顿晚饭。”--------①此处原文为“赛里娜”,似有误,应为“弗洛拉”,故从企鹅版的英译本改为“弗洛拉”。“对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浪费时间。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详谈了创造角色的过程。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邻居,我本来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礼。”“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礼的芳邻,”我的姨祖母赛莉纳高声接口道。由于她胆小怕羞,所以声音特别尖;更由于她深思熟虑,语气显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说,一面——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意朝斯万那边望了一眼,与此同时,我的姨祖母弗洛拉听出赛莉纳的弦外之音是对斯万送来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谢,所以也望了斯万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谢之意,又带点挖苦,也许她不过是想强调她的妹妹的措辞巧妙,也许她嫉妒斯万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开窍,善于辞令,更也许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万几句,因为在她看来斯万已穷于对答了。“我看,咱们可以请那位先生屈趾光临,来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说,“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马特纳夫人,他准能一气儿连谈几个钟头。”“那才动人呐,”我的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他心想,大自然已经不幸地、彻底地排除了人们对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创造角色之类的问题产生浓厚兴趣的可能性,因为它忘了为我的两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点佐料;若要把莫莱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讲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既然说到这里,”斯万对我的外祖父说,“我下面要说的倒跟您问我的问题很有关系,虽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从某些方面看,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读了圣西门①的著作,其中有几句话您或许会觉得有点意思。那是有关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写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记罢了,但作为日记,至少写得非常生动;仅就这一点而论,就同我们认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报纸有所区别。”--------①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公爵,政治活动家,所著《回忆录》是路易十四当政后期以及摄政王时期的重要的历史见证。“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时候我觉得看报令人非常高兴,”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断了斯万的话,以此来表示她已经在《费加罗报》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说明柯罗的哪幅油画是由斯万所收藏的。姨祖母赛莉纳连忙补充道:“就是说,当报纸上提到我们所关心的人和事的时候。”“倒也是,”斯万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说报纸不好,是因为报上天天让咱们去注意那些无聊的小事,而咱们一生中难得三四回读到含英咀华的好书,既然咱们天天早晨要急于看报,那么他们就应当把报纸办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内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比如说,来一点帕斯卡尔①《思想集》之类的文章!(他故意调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说得夸张其辞,以免显得学究气)那种切口烫金的精装书,咱们每隔十年不过翻上一回,”他补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装得愤世嫉俗,对富丽堂皇的东西不屑一顾似的,“书里咱们又读到些什么?无非是希腊王后幸驾戛纳,莱昂公主举办化妆舞会,好象只有这样才合乎规矩。”说到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经事说得过于轻佻。他解嘲似地接着说道:“咱们的话题太高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谈论这样‘高深的尖端’。”这时,他转身对我的外祖父说:“还是说圣西门吧。书里说莫莱夫里埃居然有胆量向他的儿子们伸手。您知道,关于这位莫莱夫里埃,圣西门是这么说的:‘他简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码的水份,粗俗而愚蠢’。”--------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作家,对现代实证主义、直觉主义哲学很有影响。弗洛拉赶紧插话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装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想乘机谢谢斯万,因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万是送给她们姐妹俩的。斯万一时十分尴尬,硬着头皮往下说:“圣西门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他是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过手去,同我的孩子们握手,我幸亏及时发觉,没有让他得逞。’”我的外祖父对于“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这种说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赛莉纳小姐,由于圣西门这么一位文学家的大名没有让她的听觉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状态,听到这话顿时义愤填膺:“什么?您居然钦佩这样的描写?好!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同样是人,这个人就不如那个人吗?人只要聪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罢,马夫也罢,有什么关系?您的圣西门倒好,居然教他的儿子们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这也算教子有方?简直恶心!您居然敢引为经典!”我的外祖父眼看谈话遇到这么多的障碍,非常扫兴,感到已不可能诱导斯万讲点他爱听的故事了,于是悄声对我的妈妈说:“上次你告诉我的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碰到眼前这种情况,倒可以让我舒一口气。你提个头吧,啊,想起来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①唉,说得真好啊!”--------①原诗应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剧《庞贝之死》。我两眼盯住了妈妈,我知道,只得一开晚饭,他们就不会让我呆到晚饭结束,为了不使我的父系扫兴,妈妈不会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象我在卧室里那样地亲她好几遍的。所以,在餐厅里,在就要开晚饭的时候,在我感到那时间即将来临的当口,我就先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从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备:我用眼睛选定妈妈脸上的某一个部位,作为我的吻的落点;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吻的开端,所以我作好思想准备,以便在妈妈把脸凑过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贴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肤的温存;我好比一个画家要画幅肖像,但是描绘对象只能短暂地出现几次,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之前,早已根据自己所作的笔记作好细致的回忆,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维肖。然而,晚饭的铃声还没有打响,我的外祖父却残忍地说(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孩子看样子很累,该上楼睡觉去了,再说,咱们今天晚饭吃得晚。”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如我的母亲和外祖母那样一丝不苟地信守协议,这时说道:“是啊,快,睡觉去。”我想过去亲亲妈妈,就在这一刹那,晚饭的铃声响了。“不必了,别麻烦你的妈妈了。这也就等于道过晚安了,这种表示本来就多余可笑。快点,上楼去!”我等于连盘缠费都没有领到就得上路;我必须像俗话所说“戗着心眼儿”登上一级一级的楼梯,我的心只想回转到母亲身边去,因为母亲还没有吻我,还没有以此来给我的心灵发放许可证,让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违心上楼。这可恨的楼梯呀,每当我踏上梯级,总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说已经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种特殊的悲哀,也许正因为如此,一闻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这种嗅觉的形式下变得木然而丧失了功能。当我们沉入梦乡时,我们不会感到牙疼,只觉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进水里。我们拚命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捞起又掉下,掉下又捞起,一连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诗,我们不停地背诵。处于这种情况,我们只有醒来才能舒口气,我们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摆脱掉见义勇为的伪装和吟诵诗句的假相。当登楼时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内心时,我所感到的却是舒心的反面。这种侵入几乎是顿时发生的,悲哀通过我嗅到的楼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觉地钻进我的心扉,这比通过精神的渗透更具有毒害心灵的功效。我一进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叶窗合上,抖开被窝,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样换上睡衣。那时正当夏令,由于我睡在罩着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热,他们就为我在房内另外放了一张铁床。我在尚未葬身铁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头,我要施个囚犯惯施的诡计,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信上不便说,只求她上楼来见我。我只怕弗朗索瓦丝不肯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厨娘,我住在贡布雷的时候,起居由她负责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时要她给我的母亲递信,其难度之大正等于求剧院门房给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员送便条,几乎是办不到的。不过,能办不能办,弗朗索瓦丝自有一部严峻专横、条目繁多、档次细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间的区别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琐细至极(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风貌,那些古代法律残忍处可下令大批杀戮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是有些条文却慈悲得连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来炖,还禁止啃食动物大腿上的筋)。有时候,弗朗索瓦丝顽固地拒绝为我们干托她办的事;由此而论,似乎她的“法典”对于上流社会的复杂规矩和交际场合的种种讲究都有所估计,而这些,单凭她这样一个农村女仆的所见所闻,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们只能说,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为人们所理解的法兰西传统陈迹,好比我们在那些手工业城市中所见到的那样,陈旧的华屋证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驾之地,化工厂的工人们从事劳动的场地周围,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题有泰奥菲尔遇到圣母显灵,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马逞威①。--------①泰奥菲尔和埃蒙四兄弟均为传说中的人物,相传公元六世纪时僧侣泰奥菲尔曾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终以诚心感动圣母,显灵勾销了卖魂契。十三世纪时游吟诗人吕特贝夫曾把这一传说编成诗体说唱,广为流传,后来壁画和浮雕等美术形式也采用这一主题。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见诸十二世纪法国英雄史诗《勒诺埃德·蒙多邦》。相传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诺、阿拉尔、吉夏尔和里查,统称“埃蒙四子”(“埃蒙”为“埃美”的昵称或贱称),他们在同查理大帝作战时,勇武异常,有坐骑名巴雅尔,一跃千尺。至于我当时的那个特殊情况该如何发落,弗朗索瓦丝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规定:尊长敬客。所以除非发生火灾,她多半不可能为我这区区小儿去惊扰正陪着斯万先生说话的母亲大人。弗朗索瓦丝经常教训说:不仅对父母长辈要孝敬,对亡人、僧侣和王上要恭敬,还应该尊敬受到款待的宾客;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许会深受感动,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听了不免又气又恼,尤其是因为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细声细气;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请客吃晚饭看成神圣的礼仪,结果她必定拒绝惊扰宴会的礼仪。不过我还是要试试运气,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撒谎说,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写,我上楼时妈妈吩咐过,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务必给她一个答复;要是不给妈妈捎句话去,她会生气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丝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样,感觉比咱们灵敏得多,能从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们企图掩饰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详了五分钟,好似单凭审察纸质和笔迹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内容,换句话说,便可确定应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项“条款”来处置。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间,那表情等于说:“唉!有那样一个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转眼间她又回来了,说现在席上正在用冰冻甜食,大师傅无法当着众人的面把信递给我妈妈,得等到上漱口盅的当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虑顿时得到冰释,顷刻间乾坤扭转,方才我离开母亲还意味着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会儿我的便条至少会把无影无踪的我,喜孜孜地带进妈妈所在的那间厅堂,而且会在我妈妈的耳畔悄悄地谈论我;虽然母亲看到便条肯定会不高兴(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将使我在斯万的眼中显得十分可笑,她更会加倍地生气)。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餐桌上的冰冻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类的享受无聊透顶,邋遢可憎,因为我的妈妈是在我不在场时独自享受的。可现在,那间原来对我极不友好,禁止入内的餐厅,忽然向我敞开大门,就象一只熟得裂开了表皮的水果,马上就要让妈妈读到我便条时所给予我的亲切关注,象蜜汁一般从那里流出来,滋润我陶醉的心房。我与母亲已经不再相隔异处;屏障倒塌了,柔情的丝丝缕缕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还不止如此,妈妈还一定会上来看我!。我方才苦恼地想:斯万如果看到我给母亲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会瞧不起我;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对类似的苦恼有过长期的体会,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对他来说,是一件烦恼苦闷的事,是爱情教他尝到的滋味。那样的烦恼苦闷,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注定属于爱情,而且一旦落入爱情之手它就变得具有专门的含义;但是它钻进象我这样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爱情的人的心中,它实际上是对爱情的期待;它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并无一定的钟情对象,只为某一天出现的某种感情效劳,这种感情有时是对父母的依恋,有时是对同伴的友谊。弗朗索瓦丝回来告诉我说,我的信即将交给母亲。那时我感到无比的喜悦。我在感情见习期所领受到的这种喜悦,斯万也早就体会过:这其实不过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们心爱的女子的哪位亲戚,让我们空欢喜一场罢了。比如说,我们来到哪家公馆或者哪家剧院,知道我们的心上人也来这里参加舞会或者观看首场演出,这时有位朋友先是发现我们在门外踯躅,几近绝望地等待着同心上人接近的机会。那位朋友认出我们是谁,热心地过来招呼,问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我们就胡乱编套谎话,声称有要紧事必须告诉他的某位女亲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连忙请我们放心,说这事再好办不过;他把我们领进门厅,答应五分钟之内一定送她下楼。我们多感激他呀——正等于这时我多感激弗朗索瓦丝!这样与人为善的中间人,仅凭一句话就改变了我们的心境:刚才我们还认为里面的灯红酒绿一定乌七八糟到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几股同我们作对的、邪恶的、盅惑人心的旋风把我们的心上人裹胁而去,让她嘲笑我们;可是顷刻之间,我们觉得这样的晚会还过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处!若以那位向我们打招呼的朋友的态度来看(因为他也是晚会中的一员),我们可以推断其他宾客不至于会有多坏。原先我们不知道她在里面会享受到什么样的乐趣,那漫长的时辰可望而不可即,残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却出现了一个供我们潜入其间的缺口;在构成那些时间的序列中有那样一个时刻,同其他时刻一样真实,却又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我们的心上人关系更为密切,它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占有它,参与其间,它几乎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有人要去告诉她,我们就在楼下的那个时刻。也许,晚会的其它时刻同那个时刻并无本质的差别,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们痛苦万分,因为好心的朋友已经明白告诉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下来的!跟您谈谈总比在楼上百无聊赖要好得多。”唉!斯万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感到她所不爱的人处处跟踪,甚至一直盯到晚会的门口,她岂能不生气?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气恼,结果经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楼。我的母亲没有来,甚至连一点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编的那套找东西的瞎话)都不肯给,反倒让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不理!”后来我经常听到大旅社的门房或者游乐场的听差对可怜巴巴的姑娘说过同样的话。那姑娘惊讶地反问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确实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且,这样的姑娘无一例外,都不需要门房给她另点一盏小煤气灯;她只在黑角落里静候,偶尔能听到门卫同跑堂嘀咕几句天气好坏之类的话,接着门卫就发觉时间不早,打发跑堂赶紧把某位顾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镇。——我当时谢绝了弗朗索瓦丝的好意(她自告奋勇要给我泡杯药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让她回配膳室去。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尽量不去听他们在花园里喝咖啡时的聊天声。这样过了几秒钟,我感到其实早在我给妈妈写信的那会儿,早在我不顾她会生气向她靠拢甚至以为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会儿,我已经把见不到妈妈我照常睡觉的路子给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乱跳,阵阵发痛,本指望以逆来顺受求得安宁,结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骚乱。突然间,我的烦恼烟消云散,象服了一剂强烈的镇静药,到这时才开始见药效;痛苦消释,周身舒坦:因为我下了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在见到妈妈前就入睡,我要等妈妈上楼睡觉时,不顾一切地去同她亲一亲,虽然这事肯定会惹得她接连几天同我生气。烦恼既消,平静使我感到异常的喜悦,那种异样的感觉,不亚于期待、饥渴和如临深渊的恐惧。我轻轻推开窗户,坐到床前,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楼下的人听到我的动静。窗外万籁也仿佛凝固在静寂的期待中,唯恐扰乱明净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辉,延伸到面前的万物之上,勾画出它们的轮廓,又使它们显得格外悠远;风景象一幅一直卷着的画轴被徐徐展开,既细致入微,又恢宏壮观。需要颤动的东西,如栗树枝头的叶片,在轻轻颤动。但它颤动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动作那样细密而有致,却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别;它独行其是。远处的嗡嗡声扩散在不吸音的寂静之中,听来象是从市区那一边的花园中传来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轻声的演奏,象音乐学院的乐队十分高明地演奏轻音的乐段,每一个音符都象是从离音乐厅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乐会上的常客侧耳倾听——倘若斯万请客,我的两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们似乎在一支军队还没有拐进特雷维斯街之前就已经能听到远处前进的脚步声了。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的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丢脸的过错所造成的那种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错误的轻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样。大人们早已使我习惯于把一些错误看得比另一些错误严重(否则我或许没有必要受到那样细心的管教了)。我现在才明白,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就是没有克制感情的冲动。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这么说罢了。谁都没有指出错误的根源,因为倘若说穿,我或许会认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能力克制。不过对于错误的来龙去脉我并不陌生:在犯错误前,我必定先感到极其苦恼;犯错误后,我又必定受到严厉的处罚。我知道,我刚才的错误,与我过去因而受到重罚的错误属于同一性质,虽然程度上这次要严重得多。倘若等我母亲上楼睡觉时,我迎上前去,她见我为了同她说声晚安居然等候在过道里而一直没有睡觉,那么,她就会再不让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会把我送去住校,这是一定的。唉!难道五分钟之后我只有跳楼吗?我倒宁可跳楼的。现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见到妈妈,同她说声晚安。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我已经走得太远,再想回头已不可能。我听到大人们送斯万出门的声音;门铃告诉我斯万已经走远。我伏到窗前,听妈妈问父亲:龙虾的滋味是否可口?斯万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妈妈还说:“我觉得龙虾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别的香料来做。”“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斯万的模样变多了,”我的姨祖母说,“他都成老头儿了!”姨祖母一向惯于把斯万看作一成不变的小伙子,一旦发觉斯万比她想象中的年纪要显老些,她就大惊小怪。而其他人则开始议论说斯万的这种老相不正常,太过分,有失面子,只有单身汉才这么老气横秋呢;对于那些单身汉来说,不是觉得大白天得过且过,没什么盼头,就是觉得大白天长得要命,因为他们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昼,没完没了的钟点自天亮之后就开始增多,他们却没有子女来共同分享这些时间。“我相信,他那位爱卖俏的妻子够他操心的。在贡布雷谁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吕斯先生同居呀?传得满城风雨。”我的母亲倒发觉斯万先生近来脸色开朗多了:“他一不顺心,就跟他父亲当年一样,揉眼睛、摸脑袋。不过他近来这种动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实已经不爱他的妻子了。”“那是自然的,他已经不爱她了,”外祖父说,“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说到这件事。我尽量不把它当真,不过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说明他对妻子的爱情已经淡漠下来,哎!你们俩呀你们俩!怎么不谢谢他送来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转身问他的两位小姨子。“怎么?我没有道谢吗?说句良心话,我还以为自己转着圈儿已经对他委婉地表达了谢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说。“不错,你转弯抹角地说得很得体,我真钦佩你,”姨祖母赛莉纳说。“你也一样,说得很有分寸。”“是的,我提到芳邻的那段话,连我自己都深感得意。”“什么?你们这也算感谢人家!”外祖父失声叫道,“这些话我倒都听到了,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是说给斯万听的。你们不必怀疑,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听出你们的弦外之音。”“看你说的,斯万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领会到了。我总不能跟他提到几瓶酒、多少钱吧?”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花园里单独地坐了一会儿,后来父亲说:“咱们上楼睡去吧,好吗?”“你愿意上楼咱们就上楼吧,亲爱的,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点儿咖啡弄得我这样精神,我发觉佣人的房间里灯还没灭,可怜弗朗索瓦丝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请她帮我解开紧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母亲打开了安着铁花条的门,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门厅。我很快就听到她上楼关窗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走进过道,心怦怦乱跳,激动得几乎寸步难移,不过这至少不是难过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胆,是过分兴奋。我看到楼梯井下烛光摇曳,那是我母亲秉烛上楼,接着我看到了妈妈,我扑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后她显出怒容,一声不吭,事实上过去为了更微不足道的过错她都能一连几天不理我。如果那时妈妈对我说一句话,这虽然意味着她不会不理我,但对我来说也许是更可怕的征兆,因为比起严厉的惩罚来,不理我、生气毕竟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事。她若开口,那就象辞退佣人似的,虽说得平心静气,但是下了决心的;送儿子出门的母亲,给儿子一吻是为了告别;而只想跟儿子生几天气就了事的母亲是不肯吻儿子的。然而这时妈妈听到已经换好衣裳的父亲走出更衣室上楼来了,为了避免父亲训我一顿,她急得呼哧呼哧对我说道:“快跑,快跑,别让你爸爸看到你象个疯子似的等在这儿!”可是我还是反复地说:“来跟我说声晚安!”我一面说,一面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的烛光已经照到楼梯边的大墙上。不过父亲越来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来作为一种讹诈的手段,我希望妈妈为了避免父亲见到我,对我说:“先回到房里去,我呆会儿来看你。”来不及了,父亲这时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我不觉念念有词地说了句谁也没有听到的话:“完了!”然而我并没有遭残。父亲向来不象妈妈和外祖母那样对我宽容,允许我这样那样;凡她们允许的,父亲总不允许。他根本不顾什么“原则”,也谈不上什么“人权”。譬如例行的散步,别人是不会不让我去的,即使不让,起码也得给我许个愿。父亲却随口说个理由,或者干脆毫无理由,就在将要出发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权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样,明明离开晚饭的时间还早,偏打发我快走:“上楼睡觉去,不必多说!”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说没有原则,也就无所谓坚持了。他绷着脸奇怪地看我一眼。后来妈妈尴尬地解释几句。他说:“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说还没有睡意吗?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应。”“可是,亲爱的,”母亲不好意思,回答说,“这跟有无睡意无关,总不能惯孩子……”“谈不上惯,”父亲耸耸肩膀,“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两张床吗?吩咐弗朗索瓦丝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们那么好激动,我可要睡了。”我还不能够感谢父亲;他凡是听到他称之为感情用事的话,只会恼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还没有走开,已经在我们跟前显得那么高大,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头上缠着淡紫和粉红两色的印度开士米头巾;自从得了头痛病之后,他睡觉总以此缠头。他的动作就象斯万先生送给我的那幅版画中的亚伯拉罕①,那幅版画是根据伯诺索·戈索里②的原作复制的,画中亚伯拉罕要萨拉狠心舍弃伊萨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继而兴起,衍生出我当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同样,旧的事物都变得难以理解了。我的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当着父亲的面我总竭力忍着,等到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我才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①亚伯拉罕:圣经中的人物,据说是希伯莱人的祖先。上帝为了考验他,要他献出自己的儿子伊萨克祭神,他同意了。萨拉是他的妻子。②伯诺索·戈索里(1420—1497):意大利画家。上面说到的那幅画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旧约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萨“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毁于兵燹。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让我离家住校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恩宠备加,过去我做了好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奖赏。我的父亲即使对我恩宠备加,他的举止言谈仍具有专制武断、奖罚不当的成分,这已成为他行为的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他办事多凭兴之所至,难得深思熟虑。他打发我睡觉去的时候,那种态度我称之为严厉恐怕太过分,其实赶不上妈妈和外祖母严厉。他的天性在许多方面虽说同我很不一样,但同妈妈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别。他八成直到现在都没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伤心,而这一点妈妈和外祖母却了如指掌,只是她们太疼我了,不忍心让我尝到痛苦的滋味,她们要我自己学会克服痛苦,以此来减轻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练我的意志。至于父亲对我的疼爱,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她们那样的勇气:他只要一发现我心里不痛快,就对我的母亲说:“去安慰安慰他。”妈妈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她看出必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问妈妈:“夫人,少爷怎么啦,哭成那样?”我本来是有权盼望妈妈来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况那样不同,妈妈看来不想以任何懊恼之情来损害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便这样回答说:“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太紧张;快给我铺好大床,然后上楼睡去吧。”就这样,破天荒头一回,我的忧伤没有被看作应该受罚的过错,而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妈妈正式承认了,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我是没有责任的;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必在苦涩的眼泪中搀进什么顾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过失。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深为这种人情的复归而自豪。一小时前,妈妈拒绝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达理的话,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脱离了幼稚的境界,达到成熟,我的眼泪由此获得解放。我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我不高兴。我觉得母亲刚才对我作出的第一次让步,她一定很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为我所设想的理想面前退缩;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认失败。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过是因为她怜恤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我觉得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而且将成为一个不光彩的日子留传下来。倘若当时我有勇气开口,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你别睡我这儿。”但是,我深知妈妈有审时度势之明,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很现实主义。这种明哲的态度,使她的理想主义天性有所收敛,不象外祖母那样热得象团火。我心里有数,现在既然毛病发作,妈妈宁可让我起码得到些慰藉,免得惊动父亲。当然,在妈妈那样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想方设法止住我眼泪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脸庞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认为不该这样。她若怒容满面,我或许还好受些;我童年时代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温情脉脉,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觉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灵魂中画下第一道皱纹,让她的心灵长出第一根白发。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凶了。这时候,我看到了从来没有依我亲昵撒娇的妈妈,突然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着对我说:“瞧,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这么下去,弄得妈妈也要像你一样犯傻劲儿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妈妈也不困,咱们别这么哭哭啼啼地呆着,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书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间里没有书。“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先拿给你,你不会不高兴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你不会失望吧?”正相反,我高兴极了。妈妈去拿了一包书来,从包装纸看,那些书又短又宽,仅凭这初步印象,(虽然是笼统的,而且还隔着一层纸)它们的吸引力就已经大大超过新年颜料盒和去年的蚕宝宝了。那几本书是《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后来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选的是缪塞的诗,卢梭的一本著作,还有《印第安娜》①;因为,外祖母固然认为无聊的书同糖果点心一样对健康有害,但她却并不否认天才的恢宏气魄甚至对一个孩子的思想都能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见得比旷野的空气和海面吹来的风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当我的父亲得知她送我那几本书时,几乎把她看成疯子,因而她只好再次亲自出马,光顾舒子爵市的书店,免得我不能及时拿到礼物(那天的天气热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时难受极了,医生警告我母亲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累成那样)。外祖母一下就选中了乔治·桑的这四本田园小说,“我的女儿,”她对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存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①《印第安娜》也是乔治·桑所著的小说。确实,我的外祖母从不凑合买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补益的东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们在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之外寻求愉快的优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实用的礼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样既然过时,实用性也就随之消失,它们的功用也就与其说供我们生活所需,倒不如说在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卧室里挂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风景图片。可是当她去选购时,虽然照片上的内容不乏审美价值,她总觉得照相这种机械复制方式,让平庸和实用过于迅速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办法做点手脚,虽说无法完全排除商业性的俗气,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艺术来取代它,给它引进一些艺术的“厚度”:譬如说,不要实景照片。她问斯万:有哪位大画家画过夏尔德尔大教堂、圣克鲁大喷泉和维苏威火山?她宁可送我油画照片:柯罗的《夏尔德尔大教堂》,于贝尔·罗贝①的《圣克鲁大喷泉》和透纳②的《维苏威火山》;虽说仍是照片,艺术档次毕竟高了一级。但是,倘若摄影师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风景,这些都由大艺术家去描绘,摄影师只拍艺术家画下来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顺了。一触及流传甚广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计稽古溯源,她请教斯万,某某作品有没有版画复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旧版画,因为在版画本身之外另有一种价值,例如那些临摹杰作原貌的版画,而杰作原貌今天我们已经无幸拜识了(就象莫冈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变样以前临摹刻制的那幅版画)。--------①于贝尔·罗贝(1733—1808):法国版画家、油画家。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是印象派的先驱者之一。应该说,用送礼物来理解艺术,这种方法并不总能收到辉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画,画的是威尼斯,据说背景是环礁湖,我从那幅画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给予我的印象准确。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对,开一份清单,一一列举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给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礼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经不起坐者的体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这笔帐无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认为太在乎家具结实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还留有昔日的一点风采,一丝笑容,一种美的想象,怎能视而不见?那些木器虽说从我们已经不习惯的某个方面还符合某种需要,但就连这一点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语那样使她欣赏备至,我们却只能从中看到一种在我们现代语言中已经被习惯磨损得影迹莫辨的隐喻。外祖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那几本乔治·桑的田园小说,恰恰就象一件旧家具那样,里面充满了过时的短语,早已变成了形象化的说法,除了农村,别处已经听不到还有人这么说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书中偏偏选购这几本,正等于她更乐于赞美一所有哥特式阁楼之类老式点缀的住宅,这些东西能使她心头萌生一种自得其乐的情绪,使她生发思古的幽情,可以领她到往昔的岁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实现的漫游。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她拿了一本《弃儿弗朗沙》。发红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书名,在我的心目中,给弗朗沙平添一种明显的个性和神秘的魅力,我还从未读过名副其实的小说。过去听说乔治·桑是典型的小说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想象《弃儿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种难以界定的、引人入胜的内容。用来煽起好奇之心或恻隐之情的叙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怅的表达方法,有点知识的读者一眼就看出这些同别的许多小说一样;可是在我眼里,它们却是感人肺腑的一种外观,流露出《弃儿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质。我并不把一本书看成一件有许多同类的事物,而把它们当作与众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书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见惯的情节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一种奇特的语调,别具一格的抑扬顿挫。故事在展开,我却觉得晦涩费解,更何况我往往一连读上几页,心里都在想别的事。这样分心的结果造成连贯情节的中间出现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妈妈朗读时凡描写爱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无已,所以磨坊姑娘与那小伙子之间各自的态度发生令人费解的变化,在我看来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记;其实,他们之间萌生的爱情得到了发展,足可解释那些变化,我却一厢情愿地设想神秘的根源出自“弃儿”这个名称。我不知道这个名称的含义,只觉得听来受用;我不明白那个小伙子为什么叫“弃儿”,这称号给他披上了一层鲜艳、绚丽和迷人的色彩。我的母亲朗读时固然常常不忠实于原文,可是她朗诵起来也着实令人钦佩。凡读到感情真挚处,她不仅尊重原意,而且语气朴实,声音优雅而甜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说什么艺术品)引起她类似的爱怜或钦佩,她也能从自己的声音、举止和言谈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东西,做到恭谦待人:为了不使曾经遭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勾起往日的旧恨,她避开活泼的词锋;为了不使老人联想到自己已届风烛残年,她不提节日和生日;为了不使年壮气盛的学者感到兴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妈妈的话题。她如此恭谦大度,实在令人感动。同样,我的母亲读乔治·桑的散文,还能读出字里行间所要求的种种自然而然的温情和豁达亲切的意蕴。乔治·桑笔下充满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诲早已使妈妈学会把这两种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来我才让妈妈明白它们在文学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读时细心地从声音中排除掉一切狭隘情绪和矫揉造作的腔调,以免妨碍感情的洪流涌进字里行间。乔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专为妈妈的声音而写的,甚至可以说完全同妈妈心心相印。为了恰如其分,妈妈找到了一种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语气;由它带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带出语气;多亏这种语调,她在朗读中才使得动词时态的生硬得到减弱,使得未完成过去时和简单过去时在善中有柔、柔中含忧,并引导结束的上一句向开始的下一句过渡;这种过渡,有时急急匆匆,有时却放慢节律,使数量不等的音节服从统一的节奏,给平淡无奇的行文注入持续连贯、情真意切的生气。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妈妈伴我过夜的温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在夜间如此凄凉的时刻有妈妈在房中相伴;这种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对立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那天夜间我暂得的满足不过是勉强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恼照常还会出现,而妈妈却不会再留在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虑一时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虑为何物了;况且明晚毕竟还远,我心中盘算:到时候再想办法,时间并不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神通,因为事情毕竟不由我的愿望决定;只是现在事情还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这就更使我觉得侥幸避免是可能的。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我半夜梦中回忆及贡布雷的时候,就只看到这么一块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象腾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这块光明上尖下宽:下面是小客厅、餐厅、花园中幽暗小径的开头一截(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首斯万先生要从那面走来)和门厅(我要由此而踏上楼梯的第一级),而攀登起来令我心碎的楼梯则构成这个不规则棱锥体的非常狭窄的锥干;顶部是我的卧室、卧室外的过道、过道口的玻璃门,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总之,老在晚上那个钟点见到、同周围事物完全隔绝、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显现的,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剧本的开头为供外省演出参考而作的布景提示),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贡布雷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永远消亡了?可能吧。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们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许我们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带来的好处。我觉得凯尔特人①的信仰很合情理。他们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例如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者一件无生物,将成为他们灵魂的归宿,我们确实以为他们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这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树,而树里偏偏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我们倘若听出他们的叫唤,禁术也就随之破解。他们的灵魂得以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①凯尔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欧形成的一个印欧语系的种族。他们自青铜时代起,从莱茵河及多瑙河之间的地区向西扩展,进入高卢中部。公元前六世纪至前二世纪,是他们扩张的极盛时期;公元前一世纪左右为罗马人所征服。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我来说早已化为乌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我又回过头来苦思冥想:那种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样令人心醉,又那样实实在在,然而却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证据,只有明白无误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显的迹象。我要设法让它再现风姿,我通过思索又追忆喝第一口茶时的感觉。我又体会到同样的感觉,但没有进一步领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为了不让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时受到破坏,我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与此无关的杂念。我闭目塞听,不让自己的感官受附近声音的影响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却枉费力气,毫无收获。我于是强迫它暂作我本来不许它作的松弛,逼它想点别的事情,让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养生息。尔后,我先给它腾出场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这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象是要浮上来,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听到它浮升时一路发出汩汩的声响。不用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搏动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觉联系在一起,试图随味觉而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遥远、太模糊,我勉强才看到一点不阴不阳的反光,其中混杂着一股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但是我无法分辨它的形状,我无法象询问唯一能作出解释的知情人那样,求它阐明它的同龄伙伴、亲密朋友——味觉——所表示的含义,我无法请它告诉我这一感觉同哪种特殊场合有关,与从前的哪一个时期相连。这渺茫的回忆,这由同样的瞬间的吸引力从遥遥远方来到我的内心深处,触动、震撼和撩拨起来的往昔的瞬间,最终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识的表面?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许又沉下去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从混沌的黑暗中飘浮起来?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寻问。懦怯总是让我们知难而退,避开丰功伟业的建树,如今它又劝我半途而废,劝我喝茶时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烦恼,只想想不难消受的明天的期望。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也许因为那种点心我常在点心盘中见过,并没有拿来尝尝,它们的形象早已与贡布雷的日日夜夜脱离,倒是与眼下的日子更关系密切;也许因为贡布雷的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陈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它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涎,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的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发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象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象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先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着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纳河塘里飘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一卷 贡布雷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7-10-16 15:52:06 本章字数:106232贡布雷,从十里开外远远望去(当我们在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乘火车来到这里,从铁路那头望去),所见只有教堂一座。这教堂概括了市镇的风貌,代表了市镇,并向远方的人们宣告,这里有座市镇,它在为市镇说话。然而,当你走近贡布雷,市镇看上去就象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风站立在田野中间,市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等于是挤挤攘攘贴在牧羊女大氅周围、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倾圯,但当年完美的弧形残迹犹存,一截截围住了城区的房舍,同古画中的城池一样。就居家而论,贡布雷不免有些凄凉,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当地出产的青石,门前有台阶,房上是尖尖的山墙,给门前投下一片阴影,弄得街上相当昏暗,以至太阳刚下山,家家户户的“大厅”就得拉帘掌灯。好些街道是以圣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贡布雷早年的几位领主的历史有关):圣伊莱尔街,圣雅克街——我姨妈的房子就在那条街上,铁栅外是圣伊尔德迦尔特街,花园的旁门开出去是圣灵街;贡布雷的这些街道在我的记忆的角落里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间的色调大不相同,所以我实际上觉得它们色色俱全,还有那座高踞于市镇中心广场的教堂,我觉得比幻灯机的投影更虚幻,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倘若有幸能再穿过圣伊莱尔街,到鸟儿街古风盎然的“鸟儿客栈”去租间客房,那简直比同戈洛结识、同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谈更神妙虚幻,象是同隔世的天外来往一样。从“鸟儿客栈”的地下室的气窗里飘散出来的厨房的气味,至今我还时有所闻,依然是那样热乎乎的,一阵一阵地飘到我的鼻前。那时我们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里,她是莱奥妮姨妈的母亲。自从奥克达夫姨夫去世之后,莱奥妮姨妈从此不肯离开贡布雷,不肯离开贡布雷的那幢房屋,不肯离开她的房间,她的床。她不肯“下来”了,总那么躺着,那么凄凄切切,有气无力,病病恹恹,老想不开。她那个套间的窗外是圣雅克街,这条街到头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条街交叉的街心绿化地带“小草坪”遥遥相对)。街面灰溜溜的,单调划一,几乎家家门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级高台阶,整条街象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块石头上凿出来的一道深沟,本来打算在上面刻耶稣降生的马槽或者耶稣受难的坟场的,我的姨妈实际上只占用两间相通的房间,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间,好让佣人给另一间通风。那是乡绅家常见的那种房间。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气中或海面上游动着亿万种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动物,它们在闪光、在散发出芳香。那两间房内也一样,也有千百种气味令人心醉,那是从品德、智慧和习惯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氤氲中悬凝着一个人内心深处隐而不露、丰富至极的全部精神生活;当然,也还有例如从附近田野里传来的那些自然气息和时令色彩,但是它们一到这里便失去了野趣,变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滞闭塞,跟用当年从果园里摘下之后便藏进柜子的水果制成的果汁冻那样香甜而透明;它们固然也随季节的更迭而变换,毕竟具有了柜藏的风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鲜面包的温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凛洌,就象村里报时的大钟,悠闲而准时,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经心又高瞻远瞩。洁净的床单,清新的晨意,虔诚的气氛,和谐地融合在一片宁静之中,不过这种宁静,只给人增添愁绪罢了,倒为并非身临其境、仅是匆匆过客的人提供了汲取无尽诗意的宝库。这里的空气如此幽闭,好似一朵纤细娇美的花,沉寂中饱含营养,而且香甜诱人,使我一踏进门槛便油然而起馋涎欲滴的感觉,尤其是在复活节那个星期的开头几天,那时早晨还寒意料峭,当时我刚来贡布雷不久。我去姨妈那边请安,她们先让我在外间稍候。乍暖还寒时节的阳光,扑到炉火前来取暖,两砖之间的柴禾已经蹿起耀眼的火苗,给整间屋子抹上一股油烟的气味,弄得象农舍大火炉前的一面火墙,又象宫堡华屋的壁炉上的大炉罩。呆在那样暖和的地方,但愿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横溢才好,这样也可给深居的舒适更增添冬蛰的诗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间走动着。那些交椅蒙着毡绒面子,靠背上方总安着方括弧形的头靠,熊熊的炉火,象发酵的面团,散发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气也随之布满气泡;清晨湿润而明媚的朝气早已催发出这一层层的芳香,而且把它们一片片翻动,把它们烤黄,给它们打上绉褶,使它们松软膨胀,从而做成一大块虽无形迹却香甜可感的乡村糕点,简直象一大张“脆皮夹心饼”。这里的壁橱、柜子,还有画着枝叶图案的壁纸,发出比点心更香脆、更细腻、更有名、更干燥的异香,我回到房里,总不免怀着难以启齿的艳羡,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间那股甜腻腻的、乏味的、难以消受的、烂水果一般的气味之中。我听到姨妈在里面房内低声地自言自语。她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因为她认为自己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在里面飘浮着,她若大声说话,那东西就会移动,但是她又忍不住长久的沉默,即使身边没有人在场她也得自言自语,因为她相信这对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滞,对于她常犯的胸闷气憋也有缓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每一点小小的感觉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这些感觉具有活动不定的机能,所以更难以憋在心里。由于没有知己可以对之倾诉,她只好自言自语,于是滔滔不绝的独白成为她唯一的活动方式。不幸,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一旦形成,她也就顾不得隔墙有耳了,所以我常听她自言自语说:“我准是没有记错,又是一夜没睡。”(因为她的大言不惭莫过于自称日夜不睡,我们全家上下言谈中也都始终尊重她的这种说法,不露半点马脚。例如,早晨弗朗索瓦丝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里去”;当我的姨妈想在白天打个瞌睡,我们就说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说她想“闭目养神”;她一旦自己说漏嘴,忘乎所以地说“什么什么把我惊醒了”或者“我梦见什么什么”之类,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红了脸,接着便很快恢复常态。)我在外间稍候片刻之后,进去向她请安;弗朗索瓦丝正给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妈那时感到心绪不宁,她就吩咐以药代茶。遇到这种情况,总由我负责从药袋里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进一只小碟,然后倾入开水。干燥的花梗变得弯弯曲曲,梗梗相勾地组成荒诞不经的图案,其中绽出一朵朵苍白的小花,象是由哪位画家按照最完美的装饰意图有心点缀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变了原貌的叶片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象飞虫透明的翅翼,有的象一枚标签的白色的反面,有的象一瓣玫瑰,跟鸟儿叼来筑巢的材料一样,聚集到一起,编织成片。无数琐碎的细枝末节,倘若马虎应付,本来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药剂师不惮麻烦才作了这样精细的炮制,但这些细枝末节却给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于在一本书中惊喜地发现某位熟人的大名,我从这些细枝末节中认出它们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叶梗,与我在车站大街的椴树枝上所见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为它们不是赝品,而是地道的真货,只是它们已经老化。每一种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变态,所以我在一团团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认出枝头初绽的绿芽;尤其是那片圆月形的嫣红宜人的反光,把细梗丛中的小花一朵朵衬托得好似挂在枝头的金色的玫瑰,等于投射在墙面上的一丝微光,让人约摸看出哪个部位曾经有过一幅壁画;这反光也成为一种标记,标明椴树上哪个部位曾经“彩色斑斓”,哪个部位本来就没有色泽,同时它还向我证明,这些花瓣在点缀药袋以前曾经为春日的黄昏散布过醉人的芳香。这嫣红的烛光仍留有它们昔日的颜色,只是已经半明半灭,在残烛上昏昏摇曳,好比花儿欲谢,时近黄昏。片刻之后,姨妈可以在她品尝残花枯叶香味的那杯热茶中,泡一块“小玛德莱娜”,待点心泡软以后,就送我尝一口。她的床这一面有一个柠檬木的黄色立柜和一张既当药案又当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圣母像和一瓶维希圣泉水,下面放了几本祷文和一些药方,祈祷和服药所需的一切都齐全了,不至于耽误早上服药和黄昏祈祷。床的那一面贴近窗户,街景尽收眼底。她从早到晚就象波斯王公披阅史册那样地研读贡布雷街头的日常要事,说它日常,其实风味之古老胜似远古史册;尔后,她同弗朗索瓦丝一起对见闻进行评述。我到姨妈那里不出五分钟就被她打发走了,她怕我太耗费她的精神。她把苍白淡漠的前额凑到我的唇边。在早晨那个时候,她额前的假发还没有梳理,脊骨象荆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象一串诵经用的念珠。她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走吧,快去准备做弥撒;你要是在楼下遇到弗朗索瓦丝,就叫她别在下面光贪玩,早点上楼来看看我有什么需要她照料的。”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丝那时已经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专门侍候我们,所以我们住在那里的几个月当中,她确实对我姨妈不甚尽心。我小时候在来到贡布雷前,莱奥妮姨妈还年年到巴黎她母亲家过冬,那时我跟弗朗索瓦丝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亲领我去姨祖母家拜年,进门前妈妈给我一张五法郎的钞票,嘱咐说:“千万别给错了,你听我说过‘你好,弗朗索瓦丝’之后,再把钱给她;到时候我会轻轻捅你一下胳膊的。”我们一走进姨妈家的过厅,便影影绰绰瞅见一顶白得耀眼、挺括纤薄得象糖丝织成的便帽下面堆着一副预表感激的笑容。那就是弗朗索瓦丝;只见她象神龛里的圣徒塑像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里。待我们适应了门厅的幽暗之后,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与人为善的无私的爱,以及发自肺腑的对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礼物的希望更在她内心最美好的部位激发出这样的敬爱之情。妈妈使劲地拧了一下我的手臂,大声说道:“你好,弗朗索瓦丝。”听到这一信号,我赶紧松开手指,让钞票落到虽说半推半就却已经伸了过来的那只手的掌心。但是,自从我们住到贡布雷之后,弗朗索瓦丝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乐于侍候我们,至少在开头那几年,她侍候我们象侍候我姨妈那样地尽心尽力,实际上她对我们更加巴结,因为我们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还具备另一种魅力:她尊重无形中连结家庭成员的血缘关系,尊重的程度不亚于古希腊的悲剧诗人,况且我们不是她惯常侍候的主人。我们到达贡布雷的那天,她迎接我们时有多高兴!我们是复活节之前到达的。她埋怨天气还不转暖,害得我们一路挨冻;那时节倒确实寒风砭骨。我的妈妈问她的女儿可好?侄儿外甥们是否安康?还问到她的外孙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养成什么人?小外孙长得象不象外祖母?等大伙儿走开之后,妈妈还同她谈起她的父母,打听他们在世时的生活细节,因为妈妈知道弗朗索瓦丝在父母去世之后,好多年中都还伤心落泪。妈妈早就看出来了:弗朗索瓦丝不喜欢女婿,因为他破坏了她同女儿相依为命的乐趣,只要女婿在场,她就无法同女儿畅叙家常。所以,每当弗朗索瓦丝到距离贡布雷几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儿,妈妈总要笑呵呵地对她说:“弗朗索瓦丝,今天倘若赶上朱利安有事出门,你就只好同玛格丽特单独过这一整天了,不用说你会感到遗憾的,不过你总能将就,是不是?”听到这话,弗朗索瓦丝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给奥克达夫夫人查病的爱克斯光还要厉害(爱克斯光这几个字,她故意说得佶屈聱牙,而且莞尔一笑,象是自我解嘲,笑自己无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学名词儿),人家肚皮里有什么东西,您一看就透。”说罢,她就躲开了,仿佛对人家的关心感到过意不去,也可能是为了躲到一边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泪。在妈妈之前,还从没有人使她产生过这样暖人心怀的激动,她头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这样一个苦老太婆之外,还能有别人关心,还能成为另一位妇女悲喜的缘由。我们住在贡布雷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姨妈也只好牺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丝作伴的时间,因为她知道我的母亲对这位聪明勤快的女佣人有多器重。打从清早五点起,弗朗索瓦丝就拾掇得干净利索地下厨干活了,她那顶软帽上的褶裥,一条条挺括漂亮,象刚出炉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弥撒似的。她干什么都在行,象马一样吃苦耐劳,无论身体好坏,总是闷头干活,而且轻手轻脚,跟没有干活一样。倘若妈妈要杯热水或者要点咖啡,在姨妈的女佣人当中只有她才会端来滚烫的开水或者热咖啡。她是那样一类的佣人,既让生客一见就讨厌(也许因为他们心中有数,知道他们对眼前的客人一无所求,主人宁可客人不上门也不会把他们辞退,所以他们犯不着巴结客人,对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宠信,因为主人考验过他们的实际能力,表面的讨好和低眉须眼的絮叨固然能给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却往往掩盖无法调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并不在乎。弗朗索瓦丝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顿好,然后才上楼侍候我的姨妈服用蛋白酶,同时问她午饭要吃什么。她一到楼上,就不易避开某些问题,得发表见解或作出解释了。“弗朗索瓦丝,你倒想想看,古比尔夫人居然比平时晚了一刻钟来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会儿,恐怕要在弥撒开始之后才能赶到教堂了。”“咳,敢情!”弗朗索瓦丝答道。“弗朗索瓦丝,你要是早来五分钟,你就能看到安贝夫人了,她手里的那捆芦笋比加洛大娘菜摊上的要粗上两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佣人打听打听,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今年你做什么配菜都少不了放芦笋,你很可以为咱们家的那几位旅行家也弄点这么粗的芦笋来嘛。”“没有什么奇怪的,那是从神甫先生的园子里弄来的,”弗朗索瓦丝说。“哈!你真能哄人,可怜的弗朗索瓦丝,”我的姨妈耸耸肩膀接口道,“从神甫先生的园子里弄来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儿的芦笋长得又小又赖。告诉你吧,她手里的芦笋,足足有胳膊那么粗呢。当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象我的这条今年又瘦了许多的胳膊。弗朗索瓦丝,你没有听到这嗡嗡的钟声吗?闹得我脑袋都要炸了!”“没有,奥克达夫夫人。”“啊!可怜的孩子,足见你的脑袋真结实,这是托上帝的福。刚才拉马格洛娜找比普罗大夫来了。大夫紧跟着就同她一起走了,他们是在鸟儿街那边拐弯的,准是哪家孩子病了。”“哎哟!我的上帝,”弗朗索瓦丝叹息道。她听不得有谁遭难,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传到她的耳里,她也总要连连叹息。“弗朗索瓦丝,这丧钟究竟是为谁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该是为卢梭夫人敲丧钟了。瞧我,怎么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里就过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该把我召回去了,自从我可怜的奥克达夫归天之后,我这脑袋就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害得你白白为我耗费许多光阴,我的孩子!”“不,奥克达夫夫人,我的光阴没有那么精贵。时间本是上帝白给的,又没有要咱们破费。我现在得去看看火灭了没有。”弗朗索瓦丝和我的姨妈就这样对当天发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联合评述了一场。但是有时候发生的事件具有相当神秘、相当严肃的性质,我的姨妈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丝上楼之后再论短长,于是整幢房子里响起四下震耳的铃声。“可是,奥克达夫夫人,现在还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钟点呀,”赶上楼来的弗朗索瓦丝说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顶不住么?”“不是的,弗朗索瓦丝,”姨妈说,“要说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难得有什么时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么一天跟卢梭夫人一样,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咽气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才打铃叫你的。你没有料到吧?我刚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现在看到你一样,我看到古比尔夫人领着一个女孩子走过去,那个女孩子我居然压根儿不认识!你赶紧到加米杂货铺去买两个苏①的盐,戴奥多尔不至于不告诉你她是谁家的孩子。”--------①法国货币单位,二十苏相当一法郎。“准是比班先生的女儿,”弗朗索瓦丝更愿意当场作出解释,因为她今天上午已经列加米杂货铺去过两次了。“比班先生的女儿!哦!你真能哄人,可怜的弗朗索瓦丝!照你说,我还能认不出她来吗?”“我没说是他的大女儿,奥克达夫夫人,我说是他的小女儿,那个在儒伊寄读的小丫头。我好象早晨就见到过她。”“啊!除非象你说,”姨妈说,“那她准是来过节的。没错!不用再打听了,她准是来过节的,这么说来,咱们呆会儿准能见到萨士拉夫人来敲她妹妹家的门,吃午饭嘛!没错!我刚才看到加洛班点心铺的小伙计提了一盒果馅大饼走过。你瞧着吧,这饼准是送到古比尔夫人家去的。”“古比尔夫人家只要一来客人,奥克达夫夫人,您就等着瞧吧,她的那一帮人不久都会赶来吃午饭的,现在已经不早了,”弗朗索瓦丝说罢急于下楼张罗午饭,心安理得地抛下我的姨妈独自观景消遣。“哪里!中午以前不会来,”我的姨妈无可奈何地接口道,说着,她担心地看一眼座钟,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让人发现万事不管的她,居然对古比尔夫人要请谁来吃饭,有如此高的雅兴打听,可恨的是这种兴致可能还得有劳她干等个把钟头。“偏偏又要赶见我吃午饭的时候才来!”她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吃午饭对于她来说是种相当称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别的事情打扰,“你千万别忘了:把我的奶油鸡蛋放在一只平底盘里。”只有平底盘上才画有人物,我的姨妈每顿饭都要看着解闷。她戴上眼镜,辨认当天盘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和神灯。她一面看,一面微笑着说:“很好,很好。”“我倒可以上加米杂货铺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丝看出我的姨妈不再打发她去杂货铺,便这样说道。“不,不必了,那准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很对不起,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我让你上来一趟。”然而我的姨妈心里很明白:她打铃让弗朗索瓦丝上楼,决不是为一桩小事,因为在贡布雷,一个不为人知的人简直跟神话里的神仙一样不可思议。事实上,过去每当圣灵街或者中心广场骇人听闻地出现这类人物,总会有人进行细致的调查,结果没有一次不把这类神奇人物最终纳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对他的身分弄清个大概,总跟贡布雷的什么人沾点亲吧。这位是索东太太的儿子,服兵役期满之后复员归来;那位是贝德罗神父的侄女,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还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当税务官,新近才退休,来这里过节。起先有人见到他们,以为贡布雷竟然出现大家不认识的人。不免心里惶惶不安,原来无非是没有一下认出来、或者没有一下弄清他们的身分罢了。其实索东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说他们正盼望出远门的亲人回来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楼去跟我的姑姑说说散步时的见闻,倘若我不慎说起我们在老桥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认识的人,姨妈必定失声叫道:“居然连你外祖父都不认识!啊!我才不信呐!”话虽这么说,她毕竟有点按捺不住,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盘问外祖父:“姨父,你们在老桥附近究竟碰到谁了?连您都不认识?”——“怎么不认识,”我外祖父回答说,“那是普罗斯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园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妈总算放心了,脸还有点红;她耸了耸肩膀,苦笑一声,补充说道:“因为他方才说你们遇到了一位您不认识的人!”所以家里的人叮嘱我以后说话千万谨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乱讲,惹得姨妈那样激动。贡布雷无论家畜还是居民,彼此都认识,所以倘若姨妈偶尔发现有一条她不认识的狗走过,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肠,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闲的时间全都消耗在这件难以理解的事情上去。“那准是萨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丝说道,其实她并没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于使姨妈安心,免得她“耗费精神”。“好象我连萨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认得了!”姨妈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轻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说法。“啊,是了,准是加洛班先生新近从里瑟欧带回来的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