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些线索或者根本没有线索大半时候 这不是谋杀一种蓄意惩罚人的罪……人们只是消失了不时会有人在远北之地失踪,而且从此音信全无。原因有许多:迷路了,淹死了,或者被冻死了。早期许多人在这个地区借水路徒步旅行,而且经常是独自一人,所以失踪的情形很普遍。然而在最近,曾有整架飞机失踪,数年之后,人们才在偏远的山腰上,发现机身和冰冻的尸体。我记得一个春天的早晨,理查逊的公路上出现了一群人。我看着他们搜索路边的草丛,拿着竿子插入雪中探查。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老妇人,前几晚,她离开靠近大德尔塔(Big Delta)的家,就再也没有回去。她的家人和邻居认为,她可能在半睡半醒中走入附近的河流,被冲到冰下,但是他们不能确定。他们继续循着那条路前进,很快地,这个棕色和灰色的零散队伍,就在寒冷的阳光下,消失了踪影。几个冬天前,有个人在他布置于石英湖(Quartz Lake)的陷阱线上失踪。有人说他脑筋有点儿怪,而且不信任人。他从灌木丛消失了许久。他的兄弟和警齤察才开始出来寻找。他们在这个地区搜索了许多星期,但是,再也没有人看见他生还。两、三年后,有个在偏远地区打猎的人无意间撞见了一对腿骨,以及几片有金属纽扣的蓝色羊毛布。大多数的骨头都被动物攫走了,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谁,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人以其他方式失踪。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叫亚布兰的人在桦树湖一带活跃了一阵子,后来,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感到心灰意冷,所以就在冬末的一个日子,离开他的小屋,自此再也没有回来。当时没有人找他,但是最后,有人发现他死在沙尔夏河一条支流上的一间旧屋子里。他割了双手的手腕,躺在一张临时凑合的床铺上,流血而死。我还听说过另一个人的结局。他的真名我记不得了,所以我姑且叫他汉生。一天早晨,他从费尔班克斯出来,驾驶狗拉的雪橇递送邮件,他越过大德尔塔,往塔纳纳河上游前进。途中,他在麦卡第观测站(Mc-Carty Station)稍做停留。那时是一月,气温在零下60度。有人劝他不要继续前进,要他在路旁旅店待一、两天,等待天气如预测的那样缓和下来。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决定继续赶路。他将自己穿戴妥当,还在雪橇上放了一件很好的袍子。然而他的狗在多雾、无风的冰寒中低声哀吠,希望能够留下来。几天后,他的狗回来了,后面拖着雪橇,但是雪橇上没有汉生。那时冰寒已经缓和了,人们来到外面,循着雪橇的痕迹往上游前进。行了约30英里,他们看见汉生蹲在一堆浮木旁,手臂抱着胸膛,头下垂。他们走向他,但他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其中一人碰碰他,才发现他们一直在对一块石头呼叫。在他脚旁是焦黑的生火材料,火一直没有燃起。虽然我不曾在森林里迷路,但是我经历过那种暂时性的迷乱。我曾见到一条陌生的小径在我面前分开来,然后渐渐变模糊,而我站在山坡上因风吹而纠结在一起的矮灌和柳树丛里,不知应该走哪一条路。我也曾在夜晚迟归时,穿过树林,偏离了我的小径,然后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聆听黑暗中的声音。风在树梢上移动,干叶飞掠过坚硬的雪面,受到干扰的动物突然发出撞击声。有一次,坎培尔告诉我,在一个秋天,他曾在七叶树山(Buckeye Dome)被雾困住。雾很浓,他看不到脚旁的地面,所有的方位感和时间感都消失了。那一天,他在一篇无尽、虚幻的白色之中漫游。有那么一霎那,他似乎觉得自己不是在地上走,而是被搁浅在静止的云里,远离一切他能够触摸或知道的食物。接近傍晚时,太阳在雾中烧出一个洞,他才又找到路,往下走入熟悉的树林里。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常碰到这类遗失或者沉没的事情。一个夏日午后,我的船在坦得福溪口一个宽广的漩涡中,我倚在船侧补鲑网。我想把鱼网拉到舷缘上来补,才拉到一半,一个大浪将我手中的鱼网拉走。当我伸手想再抓住那张网时,不知怎么地我放开了手中的一把刀。我半厌倦地看着刀自我手中滑落,沉到汹涌不止的河水中,消失了踪影。在秋天,用竿撑船,往上游前进,操纵着船首,穿行过滞缓、冰冻的河水,或者以重叠的绳索,将船拉在后面。涉行过浅水中的石头和砂砾;或者在澎湃狂暴的夏日河水上,漂浮而下,挥动着桨,避开迅速在前面浮现的成堆漂积物。在这些情况下,我可能会轻易地翻落水中。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我的船停靠在一堆漂积木中,发现我的桨被冲上岸,而我自己已变成一袋积着淤泥的重物,在漩涡中翻转。一种昏昏欲眠、半醒着的威胁,在这个世界的静寂之中等候我们。当我在离家许多英里的山脊上,跪在雪地中设陷阱时,我感觉到这个威胁就在我身旁。那儿,在紧裹着我面孔的寒冷中,在我周围渐逝的低垂、蓝色的光线中,在短暂白日将尽时的那些熟悉而友善的阴影中,我突然察觉到某种不在乎我的死活的东西。或者,在辗过仲冬的河冰时,雪橇滑条下突然发出一阵爆裂声和塌陷声,吓惊了那些狗,也使我的心脏加速跳动。生命稳固的根基可能如此快速地就崩解了。失踪,幻影,只有一些线索,或者根本没有线索。大半时候,这不是谋杀,一种足以惩罚人的罪……人们只是消失了。他们离去,带着忧伤、痛苦、无言的惊愕,仿佛那是某种早就决定了的事。但是有时候,你无法确定,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模棱两可,那样的不可思议,使某个人在数年后还会回想这件事情。在回想时,会坐在薄暮和静寂之中,凝视着窗外的另一个世界。【星雪火】第十一章——发现一袋骨头像我所认识的老人一样他不断反复说许多相同故事很少改变细节而且总是在相同的地方畅怀大笑但是这个故事不同他只说过一次我不曾再听到他说起这个故事我在一个夏日深夜,从塞帕拉那儿听到这个故事。我们坐在他位于萧溪(Shaw Creek)旁的小屋里,喝着咖啡,吸烟、谈天。几只蚊子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有点儿因屋里的烟雾而晕头转向。我们可以从小屋敞开的门,听见外面溪流在半夜中流动,但是它沉缓、棕色的水流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在太阳又照亮山丘前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北极地带的夏日生活是静止的,而且很少有鸟在歌唱,使得这儿的风景显得那样出奇地安静。塞帕拉有源源不绝的故事。他用他自己的英文,带着独特的加强语气,来说这些故事。他的话里多猥亵,句子的结构有一半是源自于他的母语——芬兰话。像我所认识的大多数老人一样,他不断反复地说许多相同的故事,很少改变细节,而且总是在相同的地方畅怀大笑。他的故事大半是关于我们俩都认识的人,或者某个曾经住在这一带,但已离去的人。谈到某些人时,他可能会说一些戏谑或可恶的话。但是这个故事不同,他只说过一次,我不曾再听到他说起这个故事。1930年代的一个秋天,一个叫马丁的人,来到理查逊以东10英里的萧溪低地布置陷阱。他在溪流往上游过来数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间空的小屋,就带着他的斧头、陷阱以及其他几件行头,搬了进去。雪来了,很快地他就开始活动。在一些矮树入侵的旧有小径上奔走,那些小径深入低地,进入在背面和西面耸起的山丘。那时候,坎培尔和赫许是布置陷阱的合伙人,如大多数人所知,他们将萧溪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当他们得知马丁在那一带所做的事情时,他们有点儿恼怒了。所以在11月的一个清早,便一起去看马丁,向他解释说他们先来到这个地方,希望他往别处发展,因为任何一个善意的人,都不会侵扰别人的陷阱线。但马丁是一个固执而坏脾气的人,不肯听从。他认为谁以前是否在那儿设陷阱都不重要,没有人独自拥有那块土地,他和别人一样有权利待在那儿,他说他们下地狱吧!他们大吵一番,彼此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然后,坎培尔和赫许便离开了。坎培尔咕哝咕哝地抱怨着,赫许则紧闭着嘴唇,两人愈想到马丁,就愈愤慨。他们心里已有所准备,两人各走各的路回家,没有说什么。但是事后,有人听到其中一人说,他们会用自己的方法收拾马丁——死人不会说故事。次年春天,马丁的旧相识,一个名叫韦德的人,从费尔班克斯来看他。他从公路走入那条穿雪鞋的人所走的结实小径。那是3月的一个傍晚。寒冷的天气已经暖和下来,一阵温暖的风吹过云杉林。当韦德来到马丁的营地时,发现小屋的门是敞开的。似乎没有人在家,烟从一根斜斜插入草皮屋顶的生锈排烟管飘浮下来,在树丛间渐渐散去。他走入屋里,四下查看。马丁不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小屋里散发着兽皮、未洗的旧衣物和烟的气味。在热气所不能及的一个角落里,有四、五张狐狸皮和山猫皮,被置于架子上晾干。晚餐——豆子和肉——摆在桌子上,吃了一半。炉子还是热的,里面的木柴仍在冒烟。在渐逝的光线里,韦德在营地四周搜索,但是没有看到马丁最近留下的痕迹,只看到几条往数个方向进入积雪树林的步行小径。他呼叫一、两声,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一直等到快天黑时,他才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关上小屋的门,再度穿过幽暗的树林,走上公路。他不经意地问问住在附近河流旁的人,最近是否有人看见马丁。没有人看见他,但是在当时,也没有人十分在意这件事情。几个星期过去了,太阳爬得更高了,雪落下来,然后又融化了,仍然没有人看见马丁。另一个来到小屋的访客看到了韦德留在桌上的字条,显然,小屋里没有任何变化。话在理查逊和德尔塔之间传开来,搜救队伍开始在萧溪旁的冰冻沼泽上和马丁营地周围的树林里搜查,但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夏天来了,萧溪的冰在半夜一阵轰隆声中,消失了踪影。之后不久,塔纳纳河的冰开始往下游移动。费尔班克斯的一位警长,将云杉林低地上的那间小屋关闭起来,再也没有人看见那个叫做马丁的男人。他舐舐纸,将它弄平,并且点了一根火柴。然后,他看着窗外,吸一口烟,将一团雾吐入昏暗的房间里。“所以,不管怎么样……”他继续说下去。两年过去了,马丁几乎已被人遗忘。一个春天的夜晚,塞帕拉和他的狗正横渡塔纳纳河上的冰,那是在萧溪溪口往下游过来数英里的地方。天气即将转变,白日很暖,晚上却冰冷刺骨。某些地方,水已经流到冰上,然后又结冻成一层薄薄的、随时会破的冰。由于时候已晚,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塞帕拉和他的狗踩破冰层,掉入及膝的水里。他边发怒、诅咒,边让他的狗和雪橇将他自己拉到坚固的冰上,再奔向附近的一个岛。他的衣服纠结在一起,而且湿漉漉的。在岛上,他以浮木生了一堆火,并且搭起帐棚,将自己烘干。那一晚十分寒冷。新冰发出爆裂声和呼啸声,星星在春日短暂的黑暗中闪烁。塞帕拉躺下来,将自己裹在潮湿的铺盖卷里,寒冷几乎使他无法入眠。第二天早上,他很早起床,那是一个冰冷、没有掩蔽的应急帐棚,而且他也急着想上路回家。冬日的疾风将雪吹离岛上,剩下来的就是凝固了的薄薄的,坚硬的吹积雪了,雪、冰和沙都掺杂在一起。在被风堆积起来的废物中,处处立着石块、浮木片、细小的柳枝和丛丛的硬草。“因此,我那天早晨起来时,还是半湿的。衣服冻结了,狗饿着肚子,而我没有东西可喂它们。我寻找一些干木柴,想生火泡一杯咖啡。然后,我对天发誓,我在浮木堆里看到了一些东西!”塞帕拉看到用粗铁丝缠绕起来的一个奇怪的帆布和竿子,半没入一大堆浮木中。他很好奇,伸手去扯,便看到一个东西,像变圆、变白的骨头的关节末梢,从腐烂的纺织品里伸出来。他贴近去看,扯一扯那块骨头,看到旁边还有另外一块。“老天!这是什么?我对自己说。我看着那些骨头,那不是麋鹿骨,因为不够重。我拿一根在我的腿上比一比,拿另一根在我的手臂上比一比。我对天发誓,那些骨头是人骨!”那捆东西半装着结冻的沙和小石头。塞帕拉尽可能仔细搜索。他发现了其他几块骨头:一根肋骨和一根臂骨,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肩胛骨的东西,从冰冻的额岩洞中显露出来。但是,他没有看到头盖骨。他无法将那捆东西拉出冰冻的浮木堆,而且当他拉扯时,帆布被撕裂了。但是塞帕拉看到帆布两边,各有一根变白的竿子,他明白帆布可能被用来当做一种担架,整捆东西被几段常见的电线绑住,电线被紧紧地缠绕在竿子上。塞帕拉明白他发现了重要的东西,但是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除了几根骨头和东西整个被绑在一起的外,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指名这是一具人类尸体。他停在那儿,不确定该怎么办。太阳爬高了,他想喝了咖啡就上路。他想到将那捆东西自木头和冰当中劈开。拿到雪橇上。但是那要花一段时间。而且他的雪橇已载满东西了。最后,他决定将东西留在原地。到了理查逊,再将他所发现的告诉别人。他将骨头大致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捡了一些柴,生一堆小火,喝他的咖啡。之后,他捆好雪橇,摊开僵硬的套具。狗儿叫嗥着,用力扯着,想快快回家,他们在冰上猛然往前一跃,雪橇就往理查逊前进了。许久之后,他取下雪橇上的东西,喂了他的狗,走入路旁旅店里。他边喝他数星以来的第一杯啤酒,边和强生谈话。强生年纪大了,不大认真做生意,而且脾气坏,但他还是继续让旅店开着。塞帕拉将他所发现的告诉了强生。强生立即表现出兴趣。他大叫:“啊!老天!塞帕拉,你应该带一根骨头回来!那些骨头像什么样子?”塞帕拉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而强生则注视着他,细细的眼睛在他那张朴素的脸上眯成一线。现在,他们两人心里所想的,就是几年前失踪的马丁。向来多疑的强生,已经相信那些就是马丁的骨头,虽然他和塞帕拉都无法说明骨头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们谈着谈着,问题就出来了。在过去三、四年间,有没有其他人失踪?那袋骨头可能是其他东西吗?如果是动物骨头,为什么会有人用那种方式将它们捆起来?塞帕拉约在一天后会再渡河,那时他将把整个东西放在雪橇上载回来,他同意这么做。不,或许最好是带其中一根骨头回来不要移动整个东西,但是一定要在那座岛上做记号,这样以后就能够再找着那东西。而且最好快点动身,如果阳光持续下去的话,河流上的冰几天内就会融化。像所有年轻的河流一样,塔纳纳河会有一些奇怪、不可预测的事情。它每年夏天变换水道,而每一次高涨的水都改变了河床那冰冷、灰色的面貌。有一年,水道中央出现一座小岛,因风吹来的种子或水冲来的种苗,而使岛上长满柳树及幼小的北美白杨。但是隔一年,小岛就不见了,岛上新生的草木,也被夏日的洪水冲倒、卷走。或者,春天的冰形成一座水坝,河流倒流受阻而泛滥,淹没了乡间。大块浮冰流入城里,小屋在坐落的地方动摇。然后,冰坝破裂,河水下落,挟带着大块不干净的冰、动物死尸、遗失的船和垃圾,顺畅地奔流。塞帕拉在理查逊待了一天,那是太长的一天,他忙着探访、喝酒、劈木柴以及为夏日做准备。一个晚上,在他将渡河回去之前,一条水道的北端融化了,令他无法渡河,而他的船在离此数英里的清溪(Clear Creek)对岸。他必须等待,差不多过了三个星期,有个人要往上游到清溪去开始初夏的垂钓,塞帕拉搭他的船一起前往。“因此,我们驾驶着那艘大机动船溯河而上。河水奔流迅速,冲来了许多冰和父母。我搜寻那座岛,我认为我看见了它。当我驾着自己的船往下游回来时,我就在那儿停下来。在我看来,那似乎是同一个地方,但是我不能确定。”那地方部分像他记忆中小岛冰封时的样子,但是那一大堆浮木和包着骨头的腐烂帆布袋,却已经不见了。在原来浮木和骨头所在的地方,一些幼小的三角叶杨从水中伸出来,根暴露在被水冲蚀的浅泥上。“噢,那个塞帕拉!”理查逊的一个厨子珊卓拉日后说:“那很可能是他喝醉时,梦到的东西。你不能相信他的话。”然而,谁能够确切地说出那袋骨头是什么?或许那就是马丁的骨头。而且,要想象出出事当时的情况并不难。累积的憎恶促成了一个决定:一天下午,马丁遭到两个人的突袭,他们将他叫到外面,以一支枪或一把斧头杀了他。然后,他们带走他,将他的尸体困在袋子里,在袋子里放些石头增加重量,在于夜晚,将他沉到一条没有结冻的水道里。这样做并不难,因为那时候,河流旁可能没什么人。但是无人知道真实的真相,其他人也不曾谈起这件事情。塔纳纳河固守着自己的秘密。我们坐在那儿思考这件奇怪的事情,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冷了。晨光在塞帕拉开辟的那块地外的森林中,渐渐变亮,一阵雾飘离萧溪水面。塞帕拉从窗子那儿转过来,打开炉门,开始拨动几块燃烧的木炭。然后,他又说:“人们以为我说的只是一个夸张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直到今日,我仍然相信那是马丁的骨头。”他转身,锐利、奇怪的目光透过金属框眼镜注视着我。【星雪火】第十二章——秋日修墙现在 我脑海里只想着像眼前墙上这些裂开 多瘤因天气侵蚀而变灰的木头我看到我的手上握着抹子看到我的手拿的灰泥板上这堆潮湿棕色的泥巴下方马厩旁艾里生那张宽阔 红润的脸浸浴在一道稀疏的光线中1947年9月中旬一个晴朗的下午。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温暖、黄褐色的光闪耀在山丘上,天空澄澈无云,在无风的空气中,桦树和赤杨木的叶子开始飘落下来。在河流峭壁上方的辽阔田野里,干草残株和未割的草被镀上一层干燥、半透明的黄色。在各处,几株火烧后长出的野草和羊蹄草站立着,呈红褐色,而且十分健壮。它们羽毛似的荚壳被一阵深秋的风吹烈,然后掏空。地面上一片寂静。夏日的吵闹声,水位高涨和路上交通的声音,以及鸟儿交配和昆虫搜索食物的声音,都神秘地消失了。河流的一条网状水道和田野边缘只相隔一段投石可及的距离。尽管如此,石头和砂砾上浅而不安的水流声,却显得细微,而且似乎十分遥远。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一声叫喊,斧头的一击,或者大乌鸦的一个叫声,都显得清澈而遥远。几只晚来的胡蜂嗡嗡作响,搜索者棕色的金盏花,一只大黄蜂单调低沉的叫声,汹涌而来,又戛然而止,填满一切创造物的空隙。由于冬天快来了,艾里生和我正在为理查逊一间旧马厩的墙涂上泥,使之紧密,不透风。我们已经工作三天了,这是最后的阶段。每天下午,我们从旅店出来,走过公路,去拿前一天很晚时藏放在那儿的工具。马被关在这间马厩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低矮的用大片木材盖起来的建筑物,已经陷入草地里,原来的填塞物已经掉落,处处留下隙缝,供风霜入侵。但是,用金属包裹的屋顶依然十分坚固,隔栏也还在适当的位置,而泥土地板上则有厚厚一层腐烂的旧干草以及长久被践踏的马粪。今年秋天,艾里生已经将这间马厩变成一间鸡舍,他要他的鸡在即将到来的漫长黑暗里,能够得到温暖。当我们往上修补这面灰色、因天气侵蚀而龟裂的墙时,我们依年纪和敏捷度来分摊工作。现在,我站在一个木梯的梯级上,拿着抹子和灰泥板工作。艾里生则在下面地上,用水将泥炭土拌入一个五加仑容量的四方形锡器里,锡器的纵面敞开,形成一个浅槽。他以一把断柄的锄头,前后熟练地搅拌棕色的灰泥。“你打过仗吗?”艾里生在拌泥时,停下来一会儿,从他站立处的阴影中,往上瞥了我一眼。当然,”我回答,“我在海军服役三年,驻在太平洋。”“见过很多实际的作战吗?”他从帽沿往上斜看着我。“噢,见过很多……见过太多了。”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而且在那个平静的下午,远离荒谬的世界政治,远离军阶和强制性的服务,不久之前的太平洋战争恐怕是我最不想谈的事情。但是为了礼貌,我补充说:“你知道,大多数的战争都很沉闷……苦苦等候着事情的发生。艾里生又开始挖泥、拌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我错过那一切了。”“那第一次世界大战呢?”“也错过了。”他回答。“这样也好,”我说,“反正都不好玩!”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仿佛又回到战争中。我在海上,监视着,耳机紧紧夹住我的头,我留意雷达荧幕上是否出现奇怪的闪光,一个敌人的影像,且在监视和作战警报之间,等待整件事情的结束。然后,在战后不久,我回到学校,站在画架前,或坐在画板旁,尝试以形式、线条和颜色,捕住一个我尚无任何了解的世界的事物。不久之后,我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和她在我前来阿拉斯加时分手了。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在一个冬日下午,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们显得遥远,而且被寒冷、倾斜的光包围着。我们正要去她家,两人手臂里都抱着一堆书。我们交谈,且期盼晚上一起阅读和研究。这一切通过了我的脑海,又离去。我回到目前的时刻,回到我面前的事物,回到一件我乐意学着去做的简单修缮工作,回到这件工作的每一部分:沙质土里闪闪发光的云母,凹凸不平、黏在圆木结合处的泥煤苔藓。现在,我脑子里只想着眼前墙上这些裂开、多瘤,因天气侵蚀而变灰的木头。我看到我的手握着抹子,看到我手拿的灰泥板上这堆潮湿、棕色的泥巴。下方马厩旁,艾里生那张宽阔、红润的脸,浸浴在一道稀疏的光线中。我听到他在闪亮的锡槽里来回搅动水和泥土时,所发出的摩擦声和泼溅声。当我全神贯注于此刻,品尝此刻的每一个细节时,我是否感觉到,理查逊这个安静的乡间世界,这个少数居民冷漠地定居在一段碎石路上,使用着旧式工具的世界,恰如**后所知的正在消失之中。或许我里面某个隐藏的部分知道这一点,知道就某方面而言,我是进行变化中的一部分。但是现在,我拥有这个时刻,拥有这一天,以及其他关于未来的应许:一个模糊但可触知的梦,在第一场雪的寒冷、渐弱的光线中,渐渐变成事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作安静地进行着,我的心思往前飘,数天或者数个星期过去了。又是一个下午,被遮蔽的太阳落得更低了,在河流和原野上,散发出寒冷、灰色的光芒。现在,地上积着一层薄雪,不超过一英寸厚,躺在被霜侵蚀的残草上。艾里生和我来到鸡舍,为旅店的厨房宰杀三只鸡。当我们走过公路,向鸡舍前进时,艾里生半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在这短暂的秋日里,那些鸡在早来的黄昏一到,天气变冷时,就入眠了。我们安静地走入鸡舍,移开厚重的木板门木栓,在里面的干草气味和半昏暗的光线中,走进栖息在旧马厩隔栏上的鸡。我们静静站了一会儿,因为从上面阴暗的地方,传来鸡低沉的咯咯叫声和它们长羽毛的身体的移动声。艾里生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抓住一只鸡的腿,将它从栖木拉下来,递给我。他稳当、不动声色地做这件事情。一如进来时那样,我们安静地离开鸡舍,尽量避免惊动其余那一小群鸡。这只红褐色的鸡从我手中紧紧地垂下来,顶着粉红鸡冠的头不断左右转动,明亮、黑色的眼睛,则惊讶地瞟动着。由于仍然昏昏欲睡,所以它没有鸣叫或拍动翅膀。在鸡舍外的寒冷空气中,我们走近一堆量好的木材前的一块云杉木块,倚在木板上的,是一把双刃的斧头,斧头柄磨损了,但十分光亮。在艾里生的引导下,我紧紧抓住鸡,将它的头和脖子按在木板上,在这之前,鸡几乎一直是无精打采的,但是现在它突然紧张起来,想逃脱。我抓得更紧,用双手握住它的翅膀和脚。艾里生小幅度地挥动一下斧头,鸡头就掉下来了。我遵照他的指示,将鸡丢到地上。我们看着这只突然没有了头的鸡站起来,开始拍动翅膀,快速飞离潮湿的地面,鲜血从被砍断的脖子里喷涌出来,然后,那堆柔软、颤动的红褐色羽毛,就倒落在被血溅红的薄雪中了。我杀过和吃掉的野鸟不只一只,取走动物的生命使我心里产生一些瞬间的懊悔。但是,这是我头一遭宰杀家禽。这是一项工科,不久前,为马厩涂墙泥也是一项功课。因此,这个秘密行动、斧头和鲜血,以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方式,唤醒了我的感知。在我们专心做这事的那15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我带着着迷和恐惧,看着艾里生和我自己。我们回到鸡舍抓第二只鸡。再一次地,斧头看在木块上时,鸡头就掉落下来。再一次地,无头的鸟拍翅、奔跑,然后倒下来。第三次来到鸡舍时,我们发现鸡已经醒过来了,惊慌地咯咯叫。艾里生花了一番力气,才抓住其中一只的腿。我们顺利地办完事,再次站在溅血的木块旁,看着那堆红褐色的羽毛,在短暂地跳跃之后,倒在雪地中。然后,事情完成了。我们将斧头留在鸡舍旁的木块上。艾里生抓住两只死鸡的腿,我抓住另一只,两人穿过干燥、直立的野草丛,走过碎石路和庭院,来到厨房。那天晚上,艾里生的妻子芭比将鸡毛拔掉,取出鸡的内脏。餐桌上将有烤鸡和炸鸡,屋子里将有鸡汤,他们要把另一只鸡送给城里的朋友。我们身后的田野已经被薄暮笼罩了,而且变得更冷。夜晚很快就来临了。现在,在鸡舍墙面的阴影下,空气更加寒冷。艾里生的目光离开拌灰泥的槽,从他所站立的地方网上看,他的脸因工作和寒冷而变红。那一只惊人的蓝眼睛,往上面的墙投出锐利、搜索的一瞥,他看出我们几乎已大功告成了。我将灰泥板上最后的灰泥,塞入我正在修补的圆木接合处长了苔藓的隙缝。我仔细抹平冷冷的灰泥,以抹子扁平的部位将灰泥推入隙缝中。完成后,我身体往后倾,将墙端详一番,感觉还算满意。添上那些棕色、渐干的灰泥条纹,圆木接缝看起来很整洁。虽然粗糙,但冬天时,鸡舍将密不透风,十分温暖。我拿着灰泥板和抹子爬下梯子,回到地上。艾里生倒掉槽里的灰泥,清理铁锹和锄头,而我则刮着、敲打着灰泥板,除掉黏在上面的最后一些泥块,然后,将抹子往脚旁的杂草残株上抹。如昨天和前天那样,我们将这些工具存放在鸡舍的墙角下。夜晚降临了。由于下午的工作已结束,我开始感觉到我的手十分冰冷,整个身体也因为长久站在梯子上而冷硬。我脱掉一直戴在手上的手套,将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里。空气骤然变得冰寒刺骨,今晚可能会降霜。当我们走回路旁的旅店里,艾里生感谢我帮他的忙,我回答说,那没什么,我也从其中学习到一些东西。我们在路旁停了一会儿。一辆卡车,庞大而孤独,轰隆轰隆地经过,扬起一团冷灰尘,随后,那团灰尘渐渐在无风的空气中飘逝。在接下来的寂静适合,我和艾里生说好,过一、两天我会回来帮他锯些柴。我们后面,在鸡舍旁,有长长一堆参差不齐的云衫木柴堆在草地上,旅店院子里,也松散地对着一、两个科得(译注:cord,量木材体积的单位,等于8×4×4立方英尺)的木材,等着人拿一把以煤气为动力的大锯子来锯它们。我在路边离开艾里生。那一晚,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晚餐,家里有一些杂事要做。我们互道再见,趁着树林里还有亮光,我开始走那长长的一段路,越过低地,迈向在我面前耸起的一座熟悉的山,一座高耸、黄色、顶端仍有阳光的山。那个傍晚冷而安静,路两旁的树林里没有鸟的歌唱。我可以听见河流穿过树林时,那种低沉而遥远的声音。在渡河的时刻,我也可以听见涂上焦油的木板桥下,旗溪静静地留着。除此之外,就只有我的靴子踩着路旁松散的碎石时,所发出的噶扎噶扎声。我闻到某个地方传来了一种散布在傍晚空气中的烧木柴的烟味,一个我尚未遇过的人,正在远离公路的树林里做晚餐。这提醒我,我饿了。中午后,我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猜想现在应该是七点左右。我没有表,但我正在学习看光线,而此刻,光线正从下游方向山丘上的一个细缝低低地照过来。公路上没有交通,没有车子,没有灰尘。我一步一步,孤独地走在多碎石、弯曲的路床上。行走时,我不时注视路两旁幽暗的树林。我并没有特地在寻找些什么,只是想静静地叫出那些树的名字,想解读桦树和白杨木下面的阴影。我想着晚餐,想着木柴和水,想着在我心里来来去去的那些远近事物。在峭壁最高点,路开始慢慢地弯曲、下降,我在那儿停下来,目光越过河流,投向渐暗的薄暮。光躺卧在水上、岛上和远处的山丘上,如此渗透、沉浸在黄色之中,使人无从分辨它是来自夜晚的天空,还是涌自秋日的地上。我聆听多砾石的河水,正往下流经下方变窄的水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是那个风景的一部分:草木茂密的漆黑之岛,淡色的沙洲,盘绕且渐渐变暗的河水的铜色微光。一个遥远的夜之国度。我转身,继续行走。很快地,我就看到农场所在的山丘,以及溪流深处的深邃阴影。我过了公路,开始爬向山坡上一个开辟过的岩床,以及岩床上一间没有光亮的小房子。夜晚紧跟着来临了。【星雪火】第十三章——黄昏的访客我看到它以一种慢动作落下四只腿伸开 尾巴僵直尾巴上的长毛变平它仿佛以漂浮之姿从30多英尺的高处落下来轻轻“砰”地一声掉在离我不远的秋日干燥的草地上一个8月的晚上,我和坎培尔从麦克伊溪回来,我们在小径上停下来休息。秋日的幽暗降临了,过去一个小时,我们一直走在极为朦胧的薄暮里。我们在那儿站一会儿,背脊因背包而驼着,身体倚在手杖上。这时,我们听到头顶上,在安静无风的夜色里,有一种细微的爆裂声,一种啪哒声,或者吱喳声,那是我以前不曾听过的。“那是什么?”我问。“飞鼠,我想。”之后,当我在夜晚穿过树林回家时,我似乎曾听到过一、两次类似的声音。上面的树所传来的一种干燥、尖锐的吱喳声。虽然在黑暗中,我看不出周围有任何东西。这声音和树枝在风中相互摩擦的声音是有关的,一种属于夜晚的声音。但是有个深冬,一只飞鼠来到安置于屋旁架子上的喂鸟器那儿。它可能是被窗子的光所吸引,或者在黄昏时,看到鸟儿在那儿来来去去。当它发现了这个喂鸟器,它就在黄昏或天黑后(很少在白天)来到那儿,吃摆在那儿给冬天的山雀和啄木鸟享用的玉米粉、面包碎片、脂肪和种子。喂鸟器上突然传来一声飞落声时,我们就知道那只飞鼠大驾光临了。借着室内窗旁的灯,我们看到一只结实、身型细致的动物,茂密的毛呈灰棕色,腹下的颜色较淡,有夜行动物那种大而黑的眼睛。它在寒冷中隆起背,一点一点地吃着饲料,并且保持警觉。很快地,它就和我们混得很熟,我们可以走近喂鸟器,放入更多的饲料。它几乎不断地咀嚼种子,黑色的眼睛在手电筒的弱光中,闪闪发亮。一天晚上,太阳刚刚落下,我看到飞鼠在屋旁待了一会儿之后,离开了喂鸟器。它跳到屋旁那棵大白杨木的树干上,迅速爬到树梢,然后跃入空中,跳往近处一株桦树。我看到它毫无困难地飞到桦树较低的树干上,然后迅速爬上桦树,再从那儿跃入森林之中。后来,当我思考飞鼠在黄昏中那种熟练、不费吹灰之力的飞行时,我想起几年前,为了让狗儿开心,我曾闹着玩地摇动一棵树,逼树上一只红色的飞鼠跳下来。那只飞鼠爬到一株细大的柳树高处,旁边没有够近的树枝可以接住它。当我更大力地摇,使柳树前后摆动时,紧紧抱住最顶端树枝的飞鼠,突然跃入空中。我看到它以一种慢动作落下,四只腿伸开,尾巴僵直,尾巴上的长毛变平,它似乎以飘浮之姿落到地面上,从30多英尺的高处下来,轻轻“砰”地一声,掉在离我不远的秋日干燥的草地上。它静静在那儿躺了一会儿,然后,从降落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在狗儿抓住它之前,奔到附近一棵较大的树干上,爬到安全之处。在那短暂的胆量和技巧的展示里,我看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比方说100万年),夜晚出来觅食的飞鼠,可能会伸展它身体松弛的皮肤,将那种飞翔的技巧,发展到完美的地步。后来在春天,另一只飞鼠来到喂鸟器那儿,于是我们就有了两只飞鼠。它们一直待到夏天,开始像是我们农场里永久的居民了,但是有一天,当我们露营归来时,发现其中一只飞鼠面朝下,漂浮在一只贮雨水的桶子里。桶子立在屋子的西南角附近,离喂鸟器数英尺,当时桶里的水大约到桶子的中间。飞鼠不知怎么地掉到里面,无法爬出。事后,我在桶子上加了一面隔板。但是,太迟了,另一只飞鼠不曾再来到喂鸟器那儿觅食了。次年冬天,有人在路旁旅店发现一只死飞鼠,一个棚子的门敞开着,飞鼠显然是被存放在那儿的一袋狗食所吸引。之后,门被关上,飞鼠无法出去,在那儿被冻死。它在架子上蜷缩成一个坚硬的小球,一团多毛但已结冻的身体。旅店的主人知道我偶尔设陷阱捕兽,所以请我为他剥飞鼠的皮,打算将这张皮挂在酒吧间的墙上,作为他毛皮收藏的一部分。我将这只僵硬的小动物带回家,它那么小,轻易地被我放入皮外套的口袋里。我让它解冻,小心翼翼地剥下它的皮。经过一些麻烦后,我做好了一面薄而平的木板。然后,在木板上拉开这张细致的毛皮。伸张之后,毛皮大约呈四方形,宽约7英寸,长约8英寸,薄薄的飞行皮膜和毛,像披肩或帆似的,附着在细小、带爪的前后脚之间。干了的皮有柔软而茂密的毛,形成棕色和奶油色相间,有黑色边缘的悦目的图案。几年前在理查逊,一只饥饿的狐狸来到旅店觅食。它有红色的皮毛,粗厚的尾巴末端呈黑白色。夜晚,它踏过雪地,来到旅店,羞怯地咬住人们拿出去给它的一根带肉的骨头,然后发出一阵怀疑的咆哮,转身奔入黑暗之中。一个感恩节的夜晚,一群住在附近一带及公路旁的人,聚集在旅店吃喝、唱歌、跳舞。那一晚狐狸来了,得到它的那一份食物,每个人都看见了它。后来,当吵闹声暂时静止下来时,有人听到一辆车子停在外面路上。然后,在重新开始的音乐声和谈话声之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强项,而那辆车子随即开走了。有人跑到外面去看,发现一滩新鲜的血,正在路旁的雪中结冻。又一次,在一个圣诞节的夜晚,我和邻居们聚在旅店里。那个冬天,雪在屋檐下和外面的墙上厚厚地堆积着,几乎到达窗台。那时,森林里的动物十分稀少。兔子寥寥无几,食肉动物求生不易。在这个夜晚,有人突然对其他人叫喊,我们从卖酒柜台往上注视墙高处的一扇窗。一只发育完全的草原狼站在那儿,被屋子的灯照着,目光往下注视着房间。它有灰白和黄褐色的毛,瘦骨如柴,一副挨饿的样子。在那片刻,它站在窗框中,像一幅精密写实画。它专注的黄眼睛朝着灯光和突然安静的房间瞪视了一会儿,然后,这个灰色的魅影明白自己已被发现,便转身离去了。有几年,一位住在桦树湖对岸,理查逊以西约10英里的老朋友邻居,养了一只土拨鼠宠物。一个勘查小组的成员,发现它自洞穴里的家走失,便将它送给这位邻居。当时,土拨鼠还很小,邻居喂养它,给它吃营养的东西,它长得肥肥胖胖,而且十分温驯,家里的另一个成员——一只老迈的爱斯基摩犬——也可以忍受它。每年秋天,当烨树叶子被风吹到地上,湖水开始沿着岸线结冰,而第一场骤雪飘向冰冷、幽暗的湖面时,土拨鼠就退隐到它在木柴棚子的一个角落下所挖的洞穴里。很快地,雪就封住了入口,土拨鼠要等到隔年春末才出来。时候到了,它便出现,对着耀眼的光亮眨动眼睛,然后坐在阳光下,梳理它那浓密,棕色带灰的毛。再一次,夏日阳光照耀着家园,它拖着胖嘟嘟的身体,在院子里四处移动,搜寻光秃地面上的新芽和夏日的植物。每年初夏,交配季节来临时,土拨鼠就会守在砧板上和狗屋上,挺直坐着,留心观看,嘴里咯喳咯喳地叫,或者呼啸。这些尖锐的回声越过草地,穿入附近的树林。然而,不管它坐多久,等多久,呼啸多久,配偶始终没有出现。土拨鼠口里带着喃喃的发怒声,冬眠去了。隔年夏天,它会再尝试一次。土拨鼠年岁增大时,变得乖戾而富于侵略性,对于它认为是自己地盘的东西:院子、木柴棚子、房屋,都怀着一种占有欲,而且奋力保护它这个人、狗组合而成的家庭。它愈来愈凶悍,会攻击任何来到农场的陌生人,它将两排牙齿喀嗒地合在一起,大声而带着威胁地对他们咆哮,并经常将不经心的访客逐入屋内。有时为了遏制这只动物,我的朋友必须拿着扫帚,将它逼到一角,然后,将它赶入水貂铁丝笼子里锁起来。土拨鼠会嘎嘎地弄出声音,摇晃、嗥叫、咬铁丝,让自己更加恼怒,之后才平息下来,渐渐地睡着。最后,在夏末的某一天,我的朋友带着遗憾的心情,将土拨鼠赶入笼子里,带着它驾船渡过湖,再开车载它到离家数英里的一处林地,在那儿放掉它。它不曾再回到桦林湖。我的朋友时刻想念这个结实、喀嗒喀嗒叫着的小东西。我们从不知它是否能独自在那个地方存活下来,也不知它是否能够在一个干燥、多阳光的山坡漫游时,终于找到一个配偶,为它受挫的精力,找到一些迟来的满足。那时,理查逊的夏日工作刚刚开始。当我正在砍伐牧场庭院山坡上的树时,听到树林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种充满感情、悲伤的声音,就像弃婴的哭泣。那声音似乎来自接近地面的地方,而且离我不远。但我无法判定它的位置。我猜想附近是否有一只小熊正哭着找母熊,我忧虑地注视着幽暗的夏日树林。后来,去拜访坎培尔时,我向他描述这个声音,问他那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以他那种知之甚详、略带优越感的样子看着我,说那很可能是一只豪猪在叫春。“每年约在这个时候,它们就在森林中漫游并发出那种声音。那声音似乎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甚至来自地下。我发誓,即使你认真去找那只动物,也不可能找到。”几年后,在一个初夏的下午,当我从信箱走回屋里时,又听到那个悲伤的呜咽声,那声音来自溪流对岸干燥的山坡,而且应该是在我下面。当时我决定要将那只动物唤出来,看看它的庐山真面目。我从高高的路肩往下爬,然后,在赤杨木丛边缘的一小块空地上蹲下来。我把手放在嘴上,开始呼喊,尽可能模仿那个奇怪的,时断时续的哭叫。很快地,我似乎听到那只动物的应答,也似乎感觉到我们正在沟通。树林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叫声回传,于是我又呼叫,再度听到回答。很快地,我就听见一个东西擦过矮林,缓慢而笨拙地踩碎去年的落叶。然后,那东西停下来,当我再度模仿那种哀鸣时,才又前进。草丛和矮林旋即被分开,一只大豪猪的黑鼻子伸入空地,然后,它在我面前停下来,以后腿站起,立在我面前,和我相隔不会超过3英尺。它将头转向一边,以一只黑色、没有眨动的眼睛,怀疑地注视着我。在它几乎看不见的质疑的目光前,我保持绝对的静止,看着那只粗短的黑鼻在空中探索。它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倾向我,仿佛要更接近我。我感觉如果我多给它一些鼓励,它可能会爬到我的大腿上,因为它是那么的接近。但是它没有这么做。夏日午后的混合气味,被它黑色、抽动的鼻孔结合在一起,又区分开来,进入那颗小脑袋的深处。它慢慢地让前脚落到地上,转身离去。但是,它犹豫着,半转向我,仿佛不情愿放弃它听到的回应声里的应许。然而,我这个蹲在阳光下,穿卡其衣服的人影显然有一些不对劲,盯在它身上的稳固目光,也有些怪异。所以它又拖着黄色、有斑纹的身体,走入树林里。我听到树叶被踩碎的细碎声音,它默默地撤退,感觉自己被出卖。一个10月的下午,我在塔纳纳河的一条水道上钓鱼。水很轻,水流里有少量的浮冰。我站在离多树的岸线不远的沙洲上,小心翼翼地以鱼竿和大鱼钩捕鱼,在我身旁积雪的沙洲上,躺着许多红皮鲑鱼。我站在那儿,注意着水面。偶尔钓上一条鲑鱼。就在那时,我听到除了水和冰的声音之外,还有一种摩擦的噪音。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我转头,往上注视身后的树林。阳光是灰色的,被近傍晚的云扩散开来。但是我可以看到,在树林边缘的阴影中,一棵倒下的大白杨树在地面以上数尺的地方伸展开来。而一只山猫蹲在倒落的树顶端。它闭着眼睛,慢慢地、细心地以前脚的爪子耙抓干燥的树皮。它全神贯注地做这件事情。我感到如果没有水声,我几乎可以听见这只大猫以深沉的喉音,心满意足地呜呜叫着。然后,山猫停止了耙抓树皮,它张开双目,以黄色的大眼睛注视我。它的目光里没有惊慌,没有突然的认知或恐惧。我们对望了一会儿,凝视对方幽暗的影子。之后,我不想继续这样看它,便尽可能漫不经心地转回去钓鱼。当我再回头看时,已见不到它的踪影了。【星雪火】第十四章——死亡是一只云雀麋鹿那只张开的眼睛空洞而迟钝地望向交杂着树痕的一片白色几片湿润的雪花落在睫毛上然后在温热的鼻孔里融化继之沉入长长的静止的耳朵里早在我去森林生活之前许久,我对于死亡的句型,似乎就具有一种我无法精确记得的深度。这个觉醒是一个由没有连贯的意象组合而成的记忆。一只被压碎在夏日的道路上,在阳光下发出恶臭的蛇,和我一星期前在草地上看到的那条柔软、闪闪发亮的活蛇相比,它显得多么暗淡和扁平。我从后院池塘底拉出一只淹死的、膨胀的青蛙。为什么它不呼吸?一只死鸟腐败的鼻孔里,有几只白色的小虫卷成一团。这些都是一个未受教化、没有多少直觉性恐惧的童年所经验到的赤裸裸的事物。当我还小时,我就曾见过一个女人碎裂的尸体躺卧在城市路旁。她从上面好几层楼的一个窗台跳下来,躺在那儿,被她身上那一堆棕色的衣服遮盖着。我的母亲牵着我的手,站在一条拥挤的市中心街道上,我只能看到那堆棕色的衣物。之前,我曾听到尖叫声以及空气中突来的一阵呼啸,我也瞥见一个摊开的身体飞下来,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母亲匆忙将我带走,我就看不到她了。在我即将10岁时,我也曾差一点被溺死。死亡将自己变成绿色、幽黑的水,我在水中下沉,寒冷以及水的深度使我变得迟钝、麻木,在我上面,奇异、迷幻的阳光渐渐从水面上褪逝。后来,当我约13岁时,我们住在一个无人居住的乡间边陲,在加州郊区一条街道的浸透。我们的后院有一条上坡小路通往旷野。一个春天的星期日早晨,我们全家从教会回来,并且吃了一顿迟来的早餐后,我到旷野上作一次长长的漫步。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是因年少的那些纠结的情感,而困惑着,也可能因辽阔的天空和温暖草地上的阳光,而心中充满欢愉。小路很快就被并入一条狭窄的乡间道路。车轮痕迹上赤裸的泥土因冬雨而潮湿,偶尔在较深的痕迹里,会有一洼浅浅的水。当我越过山顶时,看见有个东西躺在我面前的路旁。走近之后,我看出那是一只兔子,而且是一只死兔子。它棕色和白色的毛被撕裂了,腹部也被割开。我再靠近些,在它面前停下来。有一会儿,我站在那儿俯视那只被扯裂但依然完整的动物。它蓝色、鼓胀的内脏半从身体流出来,因血而显得光滑,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几只苍蝇在周围嗡嗡鸣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我。我听到苍蝇和其他昆虫的鸣叫声,而附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野山雀在歌唱。周围没有其他事物了,没有其他人、动物或肉食鸟的迹象。山顶外的黄色草地上,甚至也看不到一栋房子的屋顶。在这个阳光照耀的旷野上,我单独和死亡在一起,勿庸置疑的肉体的死亡。惊动我的,不只是那躺在路旁的静止形体以及毛皮上变干的血,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惊动我的,还有一些新的事物——当我看到翻出来的内脏泛着不可思议的蓝光,看到最里面的部位被扯到外面不属于它的光亮之中时,我心中产生的觉醒。我站立在它面前,在阳光下注视它,或许这是第一次,我感到一种绝对的孤独。而当时喜爱孤独的我,明白那就是死亡,最孤独的孤独。我在恐惧中离开那地方,越过多草的山坡,但不时回头看,仿佛我期盼见到那平静、被毁损的形体,会从潮湿的地面上爬起来,跟随我。或许我担心死亡自己正在那寂静的、阳光普照的乡间,在草地上,甚至在野云雀的歌声里,等待着。我不记得那天早上,我在教堂里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些什么证道词,总之,那是一些加重我此时的心情,加快我此时脚步的话,一些关于人必有一死的话。但那是关于死亡和死后世界,或者奖赏和惩罚吗?我不记得。然而不知怎地,我深深觉得我是有罪的,虽然我并不明白是什么罪。那天早上,我走了许久,感到烦恼、迷惑。我走同一条路回家。尽管我既感到厌恶,又感到深受吸引,而且和先前一样地恐惧,我依然必须再去看看那个死亡的形体,我必须知道。然而,当我回到那地方,回到圆圆的山顶上时,那东西却不在了。我环顾四周,以为弄错了位置,那只死兔必定还在附近。现在,兔子不在了,这个事实甚至更令人惊慌。我真的看见它了吗?是的,我的确看见了,因为草边棕色的土壤上,有一个显然是血迹的暗色小斑点,而斑点附近,则有一小撮兔毛。我努力去解释。原先,一只鹰或狐狸,或其他动物,被我的到来所干扰,便将它的猎物留在路上,然后逃跑了,我离去后,它又回来要回它的食物。当我继续走回家时,依然感到害怕。我并没有将我所看见的,告诉人和人,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一个我、草地和那只看不见的野云雀之间的秘密。那天早上的印象久久留在我的脑海里,以致有一段时间,我在散步时避免走那一段路。后来,当我一个人或者和朋友在越过山丘来到那个地方时,我会半期望着再看见那只兔子。再看见它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从我面前的草地上爬起来。它巨大、不可思议地膨胀的胃,带着脂肪纹路,在阳光下闪耀着那样明亮的蓝和绿。但是,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魅影,一种充满疑惑的潜在情感,一个挥之不去的恐惧。这世界惊人的不测事件的一个意象,短暂地出现在旷野上、阳光下,慢慢地在夏雨的击打中瓦解。一个无法解释的宁静瞬间,就如在一个明亮、寒冷的冬日,我于农场道路入口处的雪堤上,发现一只冰冻的红鶸那样。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告诉我,这只鸟如何死在那儿。可能是经过的车辆制造的一阵风,将它击落,也可能是它在吃雪上几株野草的棕色种子,并且暂时在寒冷的太阳下取暖时,不慎睡着了。它身上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一根凌乱的羽毛。柔毛下的小脚是僵硬的,眼睛半闭着,呈结晶状,鼻孔两边有细致的霜,像胡鬓。头上红棕色的冠非常明亮,发红的胸膛摸起来几乎还是温热的,但它是绝对静止的,胸膛和里面的心脏已经变成一块冰。我握住它一会儿,再将它放回到雪上。它似乎没有任何重量。在那个小小的、被熄灭的生命力的形象里,在一只仿如被风不经意地吹落的叶子的小鸟里,我感觉到我们生命里共同的、易碎的本质。我们的洞察力和热情,曾看出这共有的脆弱性,但是我们轻易将它遗忘了。或许遗忘是必要的,因为经常记得这类事情会令人承受不了,这种认同会带来太深的伤害。我又看见那个破损、像粉笔一样白的驯鹿头骨,那是许多年前被留在秋日冻原上的。一半的叉角从厚厚的苔藓里伸出来,苔藓、堆积的陈叶和植物残骸,几乎已将其余的部分掩埋。当我使头骨微微倾斜时,我看到泥土线下的骨头上,黏着一层薄薄的、绿色的霉。在那儿,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肉、骨髓或软骨的痕迹了。带着几颗松弛的臼齿的上颚、长而薄的鼻孔骨、眼窝、耳后正在发霉的凹陷处,一切都已变白,像粉笔,而且正在碎裂。存留下来的叉角有啮齿动物模糊的齿痕,在过去几年,当头骨还是新鲜时,这些动物一直在啃它。吸取其中的钙质。在头骨上生根的细小地衣和苔藓,正在摧毁其余的头骨架构。当我走开,又转身在一小段距离之外看它时,我觉得它就像被船长和船员抛弃的一艘小船,没有方向舵,没有桅杆,渐渐地沉入苔藓和冰冻的曹丕之中。年复一年,冻原上潮湿、绿色的植物,像小小的海浪,冲洗着这个苍白的残骸。迟早,太阳、雨和霜会完全将它据为已有。再会了。10月初的一个下雪天,我独自坐在理查逊的屋子里吃早餐,想到麋鹿季节结束了,而我在那个冬天还没有肉,我就闷闷不乐。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亦即整个九月底那些凉而干燥的日子,我一直在狩猎,但是除了动物足迹之外,什么都没看见。冬天快来了,地上已经有差不多8英寸的雪。我知道如果现在想找到一只麋鹿,就必须去到遥远的山丘上,而且当我抓住它时,已经是它发情的晚期了,肉将会瘦而硬。当我清理着早餐的平底锅和盘子时,我相信我听到外面有声音,略像是在低咕,而被拴在院子里的一只狗也发出一声尖锐的吠叫。我走到门那儿,往外看。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一只大的公麋鹿,正慢慢地穿过积雪的菜园,爬上山坡。在白色、开辟过的地面上,麋鹿清楚可见。它停下来,往下朝屋子和庭院望过来,在这个像是相互认知的短暂时刻里,我觉得麋鹿的状况不佳,或许它曾在一场战斗中挨打,或许它是疲劳过度。但是不管怎样,我的肉就在这儿,就在我的院子里。我手边有一把来福枪,但是就在那时,一辆车子从屋下的公路经过,因为路上有新雪而缓慢行驶。显然我迫切想要那头麋鹿,但却害怕如果在那明显的地方,以及那错误的季节射杀它,会被人看见。我等着,看着麋鹿爬上开敞的山丘,在过了山顶,走向种马铃薯的那块地时,消失了踪影。我立即决定要跟随它,决定走另一条路上山,将它拦回,因为它似乎并没有赶路。我迅速穿上套鞋、夹克,戴上帽子和手套,然后拿着来福枪,在落雪中动身上山。我循着一条去年才辟出来的小径穿过树林。我不敢停下来休息,只是不断卖力地前进,希望下雪和积雪的树枝,会减弱我所制造的任何声音。很快地,我就到达一个狭窄的山脊顶端,在此,小径开始变得平坦。我在那儿发现麋鹿的足迹,它刚刚才经过这儿,现在应该离我不远,我喘着气跟着这些足迹走,有时会在新雪中摔倒,我下定决心要赶上那头麋鹿。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小径变直了,我可以看到前面的一段距离。再走20码,我就赶上那头麋鹿,现在它是一个巨大棕色的东西,站立在桦树间,因下雪而变得模糊。它停在小径上,半转着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因爬坡而颤抖着,所以我举起来福枪,试着倚在最近的那棵树上射击。当我这样做时,麋鹿起了警戒,突然拔腿疾走,开始快速地往前移动。我没有时间好好准备射击,它很快就会离开我的视线,而我也因刚刚那一番攀爬,而气喘吁吁,无法再去追逐它。于是我瞄准尾巴蒂头下的一点,然后开枪。枪声一响,麋鹿应声跳起,加速往前跑,之后就停下来。当我接近它时,它转向路的一遍,慢慢步入树林里,仿佛突然想去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双转向我的大而黑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变钝的惊慌和迷惑。我准备开第二枪,因我不知是否已真正击中它,但是,就在这时,它摇晃着身子,挣扎要站稳,却重重地倒往右侧,发出一阵轻柔的飕飕声,仿佛落在椅垫上一般,将干雪溅入半空中。有一度,它的头试着抬起,但又垂下来。当我走近时,我看到它的胸膛发出大大的一声叹息,它的一只腿略变僵硬。然后,飘雪的树林就静寂无声了。麋鹿那只张开的眼睛,空洞而迟钝地望向交杂着树痕的一片白色。几片湿润的雪花落在睫毛上,然后在温热的鼻孔里融化,继之沉入长长的、静止的耳朵里。那庞大、暗色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和往常的这种时候一样,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痛苦的混合情感。如果人在那时的感受,可以准确地被称作情感的话,那将是一种敬畏、懊悔、得意和解脱的混合体。接下来,我有一个安静的空档呼吸,让我确认一件迫切而必要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而所有一时的焦虑和不定都解除了。我走下积雪的小径,回到家里,拿起我的刀子、斧头、锯子和一段绳子,再爬上小径。很快地,我已开始处理那具麋鹿尸体了。首先,我剥下那颗长着沉重叉角的头,然后,我把一直前腿绑在树上,并且推动那个沉重的躯体,以它的背保持平衡。和往常一样,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项费力的工作。但是现在,死亡已经被遗忘了,一种变化发生了。之前,这是一只充满活力,会呼吸的动物,能够感知和移动,现在,它只是抢来的财物——长着毛的一堆骨头和肌肉。当我切开皮,拉紧腹部的内在组织时,一团鲜红的血喷溅在飘雪的空中。很快地,我就可以深入冒着热气的一个腔室中,这个腔被绷紧而多肌肉的横膈膜壁从躯干上半部隔开。我凭着触觉,在热腾腾的糊状胸膛里进行工作。我松开气管,扯下胃和肠,将沉重的、伸开的囊状物和黏黏的、折叠的东西扔到雪地上。血管和肾脏周围没有脂肪,这是意料中事。肉将是瘦的,但总比没有肉好。现在,麋鹿的整个内部都敞开了,我发现那粒子弹横穿过脊椎下的体腔,弄断了心脏周围的血管。麋鹿一下子就死了,只有一点点肉遭到破坏。那天下午,我拖着被分成四等份的鹿肉,穿过雪地,走下山丘,将肉挂在屋后的肉架上。一星期后,一阵强风从南边刮来,许多雪都融化了,一种春天似的温暖流过树林。在麋鹿死时躺卧的地方,被染色的雪融化了,然后又结冻,形成一个下陷的圈圈,染着粉红色和黄色,纠结着毛和树叶。很快地,这个圈圈就被新雪覆盖住,要等到一个遥远的月份来临,才会融化,再度变成春泥的一部分。【星雪火】第十五章——冰我眼前这些水和冰的声音在这些年来都是相同而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