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年代记,往往不是人生事件的最佳指南,就我的情况而言,事实更是如此。我在远北之地的时间可说超过25年,也可说少于25年。我从1947年夏天第一次定居在理查逊(Richardson)以来,到现在已经有42年了,那一次我只待到次年深秋。而居住在那儿最长、最活跃的时期却是另外的12年——1954至1960年代后期。除此之外,还可以加上我重返理查逊定居的这过去8年,虽然其中我有长时间不在此地。因此“25年”所暗示的,充其量只是代表许多来来去去的一个象征性数字而已。本书实际上是在这些时间过后许久才写成的,而且绝大多数是在其他地方写成的:加州、西雅图、蒙大拿以及北英格兰。在重新经历叙述的各片段时,我似乎经历许多历史时期、地质年代和心灵状态,而这些总是会回归到一个源头,一个独特又完美的地域。或许,就如同它是关于任何其他事物一样,这本书是关于时间的——是关于人的时间感以及某些时间发生的时间。这个时间内、外之旅,无法以历年的任何总数加以适当的表达。就我的写作而言,进展和目的地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事物的本质已经明晓了,而真正的地方早就到达了。本书的而一些读者或许已注意到,许多情节有梦一般的性质。我想我一直觉察到,某些事件存在于一种古老部落所说的“梦幻时间”(dreamtime)之中。当我在本书的某一点说“在远古、远古的时候……”,我不只是在使用一个修辞学的说法。因为那些在原野上的日子,那些在雪地上、草地上和狗展开的旅行,那些长时间的狩猎、动物的屠宰以及其余的一切,都是这个地球上最深刻的人类经验的部分。如果有什么事物依然发挥着作用,那么就是这个经验了。它的能量可以转化到许多领域和活动上,但是它的核心仍然是不变而真实的。然而,我们无法凭着意愿回到某些经验、心灵状态和生活方式之中。我们与动物共同分享的世界,以及我们和一切存在事物的原初的互动,这些当下的感受与经历一旦过去了,很少能够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会犯。实地的观察和研究,无论多么敏锐和详尽,也无法取代它,因为经验无法被约简成抽象的公式和说明。经验是繁茂的,散发着血腥和被宰割之肉的气味,混合着分量不等的恐惧、危险和喜悦。只要它能够被称为“经验”,而不是其他已被遗忘的名称,那么,我们就必须屈服,虽然很少人会喜欢这种屈服。然而,在我们和自然相遇的短暂澄澈感和激烈感当众,在爱的行动当众,在回忆及重述一些本质性的情节(因为我们所关注的是一本书)当众,那些经验的某些关键性时刻,是可以重拾的。生命的活力有赖于这些时刻,没有这些时刻就不可能有艺术,不可能有精神定义,也不可能和这个世界发生真正的关系。【星雪火】第一章——雪对于住在雪地中日复一日地看着雪的人而言雪是一本待读的书风吹时 书页翻动着角色变动了组合而成的意象也变了但是语言依然是相同的这是一种魅影语言一种失去且还会再回返的事物所说的语言对于住在雪地中,日复一日地看着雪的人而言,雪是一本待读的书。风吹时,书页翻动着;角色变动了,角色组合所形成的意象也改变了意义,但是语言依然是相同的。这是一种魅影语言,一种逝去且还会在回返的事物所说的语言。相同的文本已被写在那儿数千年了,虽然我以前没有在此读它,未来的冬日也不会在此读它。这些似乎漫无目的的路、这些小径。这些睡卧处、这些脚印、这些雪地中坚硬、浑圆的小子弹,它们都是有意义的。因为那儿可能写着幽暗的事物——其他生命的讯息,它们的外出和履行,它们的恐惧和死亡。一只地鼠或田鼠的小脚在雪地上留下一个简单、不规则的图案,这儿有一个它钻下地的洞穴。接着白鼬的足迹亦朝这个方向过来,快速地到处搜寻,然后也下落到一个白色阴影的洞穴中。一个春天早晨,我上坡追踪一只狼狁,依循着那个跳跃而行、足趾朝内的足迹。我追踪了两英里,直至这个足迹终于落入另一个水域才放弃。我想要看看它欲往何处,要做些什么。但是它只是继续前进,清楚自己的目的地,除了冻结在雪面上的那些自信、稳健的足迹,以及耀眼的阳光之外,我看不到什么了。我行走时,雪被风横吹到我面前的公路上,它琐细、飘浮不定的痕迹疾掠而去,就像一群被驱散的雪地族人。雪地之人,他们将前往何处?必定有个极大的危难在追赶着他们。他们仓促而行,然后跌倒了,风推了他们一把,他们站起来,又继续前进。一月底的一个早晨,我从雷德蒙溪(Redmond Greek)步行回家。在两个水域之间的分水界上,我看见了一只麋鹿和三只狼的战斗场景。这个故事明明白白的写在我脚旁的雪地上。狼从西面莎尔夏河(Salcha River)追踪一个旧足迹而来,然后发现麋鹿在我正在走着的这条空旷、长满草的道路上吃草。痕迹还十分鲜明,必定是前一晚上发生的事。雪被处可见一小撮、一小撮麋鹿毛。混乱纠杂的痕迹散布在被蹂躏的雪地上,可以看出麋鹿成八字形张开的剧痛的脚,狼巨大有毛的肉趾,以及伸展开的脚趾甲。我继续往前走,看着雪地。麋鹿是硕大的、独行的,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一头公鹿。在某处,它往后退,进入一个低洼、树丛悬垂的河岸,以保护它的尾部。狼离开它了——麋鹿的脚是危险的,麋鹿转过身来,奔驰了50码,然后战斗又开始了。它们边跑边战,时战时休,在一块变化不定、有车轮痕迹的地区如此持续了越半英里。南边低斜的红色晨光,横射过山丘,情势在变化着,尚无定论。狼缓和下来,围成一个大圆圈往外奔驰至树丛中,然后又围绕过来——被踏碎的雪地上有另一撮麋鹿的毛。我觉得我认识这些狼。在那个冬天之前,我曾数次看过它们的足迹,而且有一次,它们尚且从我的一个捕兽陷阱多走一只貂。我相信有一只是母狼,其余两只是几乎已长成的幼狼。如果我没猜错,那么,母狼可能是在教它们如何猎食,而雪地上的一切骚动,可能就是那些必须杀戮求生的动物所玩的严肃游戏。但是那天早上我没有看到血迹,麋鹿似乎赢了这场战斗。最后,它跃入后米的赤杨木丛中。我看到的是它的足迹移动得较缓慢了,正爬过一个低矮的马鞍岭,在浅薄、连绵不断的雪地中,往北前进。那三只狼则往东抄旗溪(Banner Creek)疾奔而去。原本可能是寂静的事物,那未写下的一页,那缺席的时刻,都在清楚的向我诉说着,如同我曾在那儿目睹一切似的。我想像着这么一个人,此人可能是地球上最冷的学者,他追踪者雪地上的每一个线索,在前进中写了一本书。此书将是雪的历史,冬日之书,一本遥远时候在这些山丘狩猎的人所阅读的千年文本。谁曾在这儿?谁已经离去?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屠宰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他们留下了谁?【星雪火】第二章——捕猎记事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我定期在阿拉斯加内地沿线布置捕猎陷阱这是一个古老、固执的梦古老的故事和磨损的书所喂养出来的梦……陷阱和圈套的学问。古老的手册充满了有关饵、捕兽器和技巧的谈论。这个主题有其迷人之处,有其对于一个被森林生活所吸引的人而言,这种知识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好的;也是某种在时间中代代相传、有用并具约束力的东西。这个世界可能令我们失望,市场可能崩溃,交通可能停顿。但是只要有一把好斧头在手、再加上一把枪、一张网、几个捕兽陷阱……生活便将以那种古老、率真的方式持续下去。如果没有钢制的陷阱,或者拿不到商业工具,人们还是能够制造陷阱。在早期,当金属还十分稀少、昂贵时,人们就制造这种陷阱。他们以乡间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譬如原木和石头,来做这种陷阱。这些原始的材质被丢弃之后,很快就会腐朽,融入土壤中,为雪多覆盖。钢索和赤铜线并非唯一的材料。当拜仁在此世纪后期首次来到这个地区时,他们发现印第安人以动物的腱,或者以他们购自海岸商人的鱼线做成的圈套,来捕捉貂,兔子和其他小动物。这些平淡朴素的森林学字汇难掩一种本土的粗糙。迟早,擅于思考的人会把那些野蛮的方法视为明显的谋杀:钢制颧夹、钢丝绳套使动物窒息,击碎动物,从死去动物冰冷的躯体割取或撕去湿皮。可预见的结果是,卖出皮毛,好让其他人可以富有,ing且穿着打扮超过其天生的权利。在一切无情残酷当中,有一种知识是必须获得的,一种必备的知识。这项知识关乎血,关乎肌腱、内脏、关节和肌肉的结构,关乎头骨的形状,关乎鼻、耳、唇和齿的棱角、锐利度和圆度;而我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获得这知识,即熟悉那些被捕猎的动物。那只拉出生皮、拍抚毛皮的手有一种热情,自认凭借着第二天性,可以熟悉动物死尸所有的接合部位及内部构造。但是无论如何熟悉,有一样东西总是全然把握不住:动物的生命依然超越你的知识范畴,不曾全然显露自己的一切。关于这点,我们可以根据某种信念,说出同等分量的言论。这些态度很容易变成具有党派色彩,而且不易驾驭。在从事这一行的人身上,特别是在那些心里只关注金钱的人身上,我们经常可以找到一种粗糙鄙俗的特质。然而,对于某些幸运者而言,很少有其他事物比这种季节性的野外追逐更具吸引力。这是最圆满的生活,不确定且苛求,但是充满期许。荒野是空旷的,任何进入其中的人,都知道那种自在从容地处于一个他自称属于自己的地方,所生的满足感。那块土地只属于他,不属于别人。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穿过云杉沼泽,越过干燥的桦木山丘,循着自己踩出来的路径,一条在雪地中踩踏出来的路径;夜幕低垂时,他就在自己舒适的营地中停留。这绝非是一种容易的生活,你所获得的东西总和艰困形影不离——时或有之的贫乏季节和坏运气、弄丢了的猎物、疲惫和失望,以及长日独自在霜雪之中,耗去了许多时间,却未必有回报。有些事情只有从个人的必要性来看,才会有意义,而我们必须自己去选择这个必要性。有20多年的时间,我定期在阿拉斯加内地沿路线布置捕兽陷阱。这是一个古老、固执的梦,古老的故事和磨损的书所喂养出来的梦:和我的狗独自在雪地中,看顾那些捕兽陷阱和圈套。我面前的足迹、我寻索的动物的生命,都是隐密的,有别于我自己的足迹和生命。这是我在理查逊农场生活的一部分。农场位于一个陡峭的山丘上面,在费尔班克斯(Fairbanks)以东的塔纳纳河(Tanana River)上。这也是我所能做的事情,而且有时候,这种生活也带来了我们所需要的少量金钱。但是就某方面而言,这不是捕兽者的幸运时候,毛皮的价格低迷,而且在那些年的大半时间,这个地区内并没有很多毛皮动物。当我独自在理查逊的一间小屋度过第一个冬天时,我才只有20多岁,对于北地生活一无所知。11月的一个下午,我和一个年级较长的邻居。弗来得·艾里生一起出去布置捕兔圈套。艾里生是那种日渐稀少的往昔生活的残存者,在他生活于北方的40多年当中,他采过矿,开过栽牲畜的大卡车,驾驶过邮车,不值过捕兽陷阱,也凿过油井。现在他是两英里路外,理查逊一间旅店的酒保。她从柜台后以他尚存的一只眼睛看着我,很想知道我这个安静、方向未定都市青年,如何在一个新地方安身立命。当我偶尔为他做一些零工,或者当我们偶尔见面谈话时,他会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事情,以及他认为我可以学习的事情。现在他或许会自信满怀的告诉我,我绝不可能以其他途径学习到这些。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加拿大东部的森林中,体会到手边没有其他食物时,依赖兔子和松鸡卫生的滋味。如今,他快70岁了,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地,十分迟缓。每日,他为厨房的炉灶添煤炭,与煤气唧筒的铃声相应和,为酒吧不常有的顾客服务。我想,他很高兴在他最后不良于行的纪念,出来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之外,还有别的事可做。我们走入旅店下方的森林里,朝河流前进。雪干干地落着,天色渐渐晚了,地面冻结着,几英寸粒状的雪使小草弯了腰,并且薄薄的卧在苔藓上。那年冬天,兔子很多,在柳树和桦树之间有它们踏出来的小径。这些小径在这一带构成一个迷宫,彼此交错,在外行人看来,根本不通往任何所在。我们在森林中四处走动,艾里生咒骂着,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向我透露一些设捕兔圈套的秘诀。他终于选中了一个地方,柳木从中的一块空地,那里有条兔子路出来的路径,被四周的灌木丛包围着。当我站在一旁看着他时,他发现身旁立着一株哭死的柳树。他自这柳树上折取一段约三英尺长的树枝,剥除分枝,然后,用一种分不清是苏格兰活新斯科夏省(Nova Scotia)特有的口音解释说,树枝必须是枯干的,不能是绿的,“因为你知道,你的兔子可能停下来,啃食绿色树枝,而不掉入你的圈套里。”我们带来了一些细红铜线。艾里生取出一段,在其中一端打了一个可以滑动的活结,直径约3英寸。他将铜线另一端缠绕在树枝的中间部位,并将线拉紧。然后,他蹲在小径旁的雪地中,小心翼翼地将树枝插在兔径上方的灌木丛里,并且尽可能不扰乱地面。如此,树枝就稳稳地立在那儿了,活结在雪地以上数英寸的地方悬垂下来。“现在,你知道……”他不时会用一些话来解释他正在做的事情。他在圈套四周、两旁及上方,放置了其他干树枝,并且在下面放置两截残株。满意了,他站起来,嘴里咕哝咕哝地说着话。我们两人都站着,注视那圈套。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穿过那空地。兔子会在夜晚时来到这儿,发现它的路部分被堵住了。它可能不会往回走,而是将头伸入圈套里,尝试继续前进,然后就被圈套套住,窒息而死,而且很快就被冻僵。天气愈冷愈好,但是你必须小心设置圈套。圈套必须够短,日次兔子被捕时,就无法轻易回过头来咬铜线。有时,兔子会将一只脚伸入一个粗制滥造的圈套中,结果兔子将铜线弄断,然后逃之夭夭。我站在艾里生身旁,很快地,我就明白做圈套的方法了,而艾里生十分凸出的红色鹰钩鼻淌着鼻水,我们周围寒冷的、灰蒙蒙的暮色加深了。“现在,小兄弟,”他很满意的说,“明天早上回到这儿,你会看到一只兔子!”那个下午,我们布置了四、五个圈套,都是在兔子迹象最密集的一小块地面上。当我们走出树林,回到旅店用晚餐时,天色几乎已经黑了。当然,隔一天回到树林时,我看到两只在圈套中冻僵的兔子。它们的身体在被扯裂的灌木丛中簇成一团,扭曲的脚伸到半空中,眼睛变成了冰。从那时候起,每当我想捉一只兔子给我自己,或者给我的狗,我就出去布置几个圈套。然而,事情并非总是如第一次那样容易。兔子多时,要捕捉它们并不需要特别的技巧。但是,当兔子稀少时,它们似乎变得十分谨慎,畏缩。它们会停下来,然后又回去,或者在圈套周围寻找其他出路,而没有进入圈套里。数量多时,兔子会变的粗心大意,或者,它们忙着在黑暗中彼此追逐,没有注意到铜线。当时,这一带有一只狐狸,有时候,我们从酒馆里看到它再黄昏时分从河流出来,进入桦树林猎兔。一天傍晚,当我下去看我的圈套时,在小路上遇见它。我看到它越过树林外的那片旷野,暗红色的身形笃定而机警地穿过一丛丛覆盖着雪的草。我停下来,安静地站在原地(我已半进入树林了)。那只狐狸并没有看到我,它疾步走到离我五英尺内的地方,然后,它闻到了我的气味,便在雪地中蹲下来,不确定要做些什么。突然之间,它黄色的大眼睛对着我闪闪发光,之后,就转身逃走了。几个星期后,我用一个陷阱捕到了这只狐狸。这是我的第一次尝试。我遵照艾里生的指示,用一块新鲜兔肉做饵。我在雪地上的一株大雪杉下,小心翼翼地设置我的陷阱,并用一张薄纸将陷阱盖住,狐狸一直是在那附近猎兔的。陷阱的链子被隐埋在雪中,用一块厚枯木作为阻碍物。我在陷阱四周撒一些新雪,遮盖我的足迹,然后将陷阱留在那儿数天。一个温和、有阳光的下午,我回来了,发现狐狸的一只后腿牢牢地被陷阱捕住。它没有跑很远,仍然在陷入灌木丛中的陷阱链子上拉扯,想挣脱开来。它被捕的那只腿的毛皮破裂了,流着血,它的眼神流露着挫折和伤害。该怎么办?艾里生告诉过我如何宰杀这只动物。我不可拿枪射它,那会在毛皮上制造一个洞,贬低毛皮的价值。最好的方法是朝着它的鼻梁用力一击,将它打昏,当它昏迷不醒时,再抓住它,扭断它的脖子。我分明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多疑多虑,而且有些害怕。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学习。我在周围的柳树从中找到一枚坚固、干燥的树枝。狐狸往后退缩入灌木丛中,安静地注视着我。我移动得够近了,便伸出抓着树枝的手,在我认为正确的地方狠狠一击。令我惊讶的是,就如艾里生所言,狐狸突然四肢僵硬,然后倒地不起。它不会长久维持那个样子,因此,我很快地在雪地中跪下来,抓住昏迷中的狐狸前脚,将它拉到我的腰上,用一只手将它握住,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它的口鼻部位,尽可能地扭动它的头,直至我觉察到颈骨断裂了。鲜血突然自它的鼻孔喷涌出来,它修长、长满毛的躯体颤抖了一下,然后就静止不动了。我将它放下,然后起身站在那儿,看着雪地上那个肮脏、松软的形体。我所做的事情令我毛骨悚然。这就是浪漫的成分除去后,布置陷阱的涵意——以欺诈和制造陷阱回报饥饿。但是我克服了恐惧,而且觉得这件事情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年冬天的其他时候,我偶尔才布置一个陷阱;而平时,我修缮我的小五,缝补衣物,阅读我带来的那几本书。我话许多时间拜访年纪较长的居民,和他们交上了朋友,聆听他们说着工作和过去时日的故事。当春天来临,厚雪降临在山丘时,我穿上雪鞋外出,更深入地在那个地区漫游,更广泛、更深刻地记下我周围树林的动静,这一切都将成为我生活的基础。在做了一整个夏天的开辟和建造工作之后,隔年秋天我离开了理查逊。我暂时回到城市,回到人、书籍和学校的世界——有自己的陷阱和欺诈的另一种森林。一个五月初,我带着年轻的妻子回来了,下定决心要尽我所能充分地过农场生活。那时我30岁,又找回了我的世界,房子、庭院和野地差不多都和我离去时一样。艾里生已经搬走了,退隐到华盛顿州,旅店也有了新的主人。在我离去后,通往费尔班克斯的道路被修直且铺设好了。从城里出来的路上有一些新的居民;但是塔纳纳河以及我们北面和南面的地区都没有改变,依然未曾有人前去勘查,安静而杳无人烟。这是在林中逗留的好时机,是北方周期性的半年之一。兔子密布,林中其他的一切亦欣欣向荣。我们每到一处,不论是在山上或沼泽地,总是会遇见山猫(lynx),有硕大的猫、幼小的猫,以及带着小猫的母猫。光是见到数量如此众多的兔子,就令人十分震惊了。兔子在脚下条约,灰褐色的大山猫几乎和虎斑猫(tabby)一样地温驯。它们从容自若地走过小路和林中空地,或者,在夜晚眨着眼坐在路旁,仿佛被丰盛的食物吓得目瞪口呆。那一个冬天,弗来得·坎培尔(理查逊的捕兽老手之一)用圈套捕到50只小猫;而塔纳纳河对岸的汉思·塞帕拉也用陷阱捕到45或50只。如此,人们从这个地区猎走了不少毛皮动物。但是,坎培尔替自己为此事辩护,宣称一、两年后,当兔子逐渐稀少时,大山猫也终究是会消失的,它们不是饿死,就是自相残食。两年后,这个地区几乎找不着一只山猫,也看不到任何兔子。当我重新布置陷阱,打算以此作为我严肃生活的一部分时,我碰上了10年来最匮乏的时节。贫瘠肆虐着树林,秋雪来临时,人们只能看到几条松鼠走出来的小径,有时也会看到一只白鼬,或一只猎鼠的狐狸。有一段时间,甚至连麋鹿也变得十分稀少,仿佛被某个大饥荒驱赶到更远的地区去了。那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个人,婚姻和荒野已经分道扬镳了。我自己有4只狗、一对雪橇、套具、雪鞋、几本书以及我对于这个地区的热情。我启程去学习我所能学习的事物,并且为居留在森林中的漫长年岁做准备。有一段时间,我沿着塔纳纳河,或理查逊及坦得福溪(Tenderfoot)周围的旧路上布置陷阱,这都是离我家数英里,轻易可到达的地方。我行走着,搜寻者,茫然地凝视着雪,但很少得到立即的回应,尽管如此,我依然学习到一些东西。我学会解读动物的痕迹,学会解读足、尾和翅膀留在雪上的记号。这就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人类存在以前的方式,开始学习一种新语言,而语言的每一个细节和重音都有其特别的意义。它一步一步引我进入一个似曾相识,但已被遗忘的世界,一个幽暗朦胧,被来自过去、不被了解的意象纠缠着的世界。我在哪儿找到我的道路。虽然孤独,而且远离了伴随我成长的一切事物,但我相信我在正确的地方,做正确的工作。我偶尔会捕到一只白鼬或狐狸。我在一条靠近河流的小径上,用圈套捕过一只大山猫,我尝试再去捕兔子,就像从前那样——捕兔子曾是那么容易。我只要看到兔子踩出来的孤单小径,就马上布下圈套。但事实证明,这个地方没有毛皮动物了。而我也明白,无论花多少时间或做多少工作,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我知道我必须走更远,寻找河流和公路以外的另一个地区。有一、两个季节,我收拾起陷阱。我在秋天和春天工作,那时我有时间,而且白日也较长。我开始在当时唯一可用的地区——理查逊西北部多沼泽的溪流和云杉山脊——建构一套路径和营地系统。这是在雷得蒙溪地区,溪水由旗溪流域往西留出;这个地区比我家更高、更湿,而最高的地方是旗山(Banner Dome),一个光秃、多风的高山。从那儿,你可以俯视沙尔夏河,往北则可以看到育康河(the Yukon)。淘金潮留下的长满杂草的小径和马车到,在此地留下深刻的痕迹。在这些路上随便走一段距离,就会遇见一间倒塌的小屋,或者遇见部分被关闭起来、有开采希望的矿坑遗址。树林中还立着个腐朽的梯子,仿佛随时可派上用场。在那些狂热、具毁灭性的年代中,人们在这个地区焚烧、狩猎、设捕兽陷阱。之后猎物和毛皮动物就从未真正丰沛过。但是现在,这里有不受猎人侵扰的麋鹿,山脊上总有几只貂,溪流深处的柳树从中,也经常有一只稀罕的山猫,四处徘徊着。我穿着雪鞋在这个地区不行勘察。我砍树,在树干上剥皮做记号,绘制地图,建告示牌,我借此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私人领土。在此,我是唯一的统治者,也是唯一做工的居民。事情完成了,或者森林中所能做的事情完成了,我至少可以宣称拥有从山脊和台地向北、向东和向西伸展出来的30英里的小径。这些小径大半宽敞而直,利于狗和雪橇的通行,偶尔会有一条步行小径被我粗率地标示在树干上,通往某个我认为必须前往的地区。我花费许多心理去开辟这些路径,而且感到十分骄傲,因为我知道这些路径大多依然好端端地在那儿。森林中的路径都是有目的地被辟出来的,加入这些路径有足够的重要性,那么花时间辟好也是值得的。我回头审视这条穿过桦树林,通往下一个山坡的路径,发现它十分明显,我尽可能使坡度和缓流畅。此时,我深深地觉得,辟这条路是值得的由于日常性和季节性的使用,这些路径就其本质而言,已经变成农场的一部分,是庭院的延伸。就像叶落那样自然,在旅行时,你总会来到某个地方休息片刻,看看山丘或者寻找一只麋鹿。这个地方可能是你喜爱的林中空地,可能是风儿吹落树枝,可以捡柴薪的所在,也可能是得以采蓝莓和小红莓的一小块地。沿着小径所碰见的一切东西可能都有用处,一段枯干的树根可用来点火,枯死的桦树可用来支撑树根,夏末白杨树下一块儿铺着干树叶的地方可以采蕈。很快地,所有这些路径都有了自己的传奇,关于过去的捕兽技巧和其他令人怀念的本土传奇——初夏时,一只熊曾在这儿进食,去年秋天,一只公麋鹿曾在那儿用角剥除一株小云杉的树枝。书上的贮藏所经常放置着以后会用到的各种物品,如帐棚支柱和装浆果的桶子,在溪流渡口和水池边,我将锡灌倒放在灌木丛里,作为炎炎夏日的饮水杯子。过了几个季节,这个地方已经被我走遍了,变得十分熟悉,就像邻居一样,虽然它涵盖了数英里的桦树山丘、赤杨木从和黑云杉沼泽。尽管有些路径通行不易,地面潮湿,夏日解冻的太闲令步行者筋疲力竭,山丘则有时长而陡峭。然而,这毕竟是我自己整理出来的地方。耗在其中的劳力占去我3年中大半的时间,但是在我所知,所做的事情当中,很少有比这些更令我满意的了。我审视着地图,心里确实明白在北美那个遥远的角落里,我究竟身在何处。在那整个地区,我没有竞争对手。那几年,很少有人在任何一地布置陷阱,而理查逊一带也只有两个忠心耿耿、独来独往的老手。塞帕拉固守塔纳纳河对岸平坦的清水(Clearwater)地区,在此他已度过30年中大半的时光。他通往外界的渠道,夏天时是一艘河船,冬天则是他的狗队。坎培尔拥有理查逊东北面的山丘,但是他布置陷阱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大捕山猫的那年是他的最后一年,而他也只能从回忆中获得些许安慰。当他在1950年代后期一个秋末过世时,我曾考虑接下他的陷阱路线,将这路线和我自己的路线结合在一起。我们之前曾为这事讨论过一、两次,而且回避着一个令他痛苦的事实:他无法再保有这个路线了。但是他认为,他拥有的东西值一些钱,他要这些钱,而我没有钱可以给他。无论如何,他那时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两间即将倒塌的小屋、一些生锈的陷阱以及他几乎保有了40年的四、五十英里小径——七叶树山(Buckeye Dome)后以北,直至沙尔夏河流域上的麦克伊溪(McCoy Creek)。但是这个地区太遥远了,不是我想去的,而且那时我在自己的领域上也混得不错。那就够了。我有两个选择可以充分利用这块广袤的地区。其一是盖小屋,这多么像是可行距离之内的永久性营地,虽然每一间小屋可能占去部分夏日的工作时间;另一个选择是,在户外一个单独斜面的帆布下,或者在一个小帐棚内露营,勇敢面对寒冷。这并非一直都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地困难,虽然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酷寒下,露营永远是一项冒险。但这样做至少可以使人更加坚强地面对这儿的生活,也使人更加亲近、深入荒野。我曾有几次在冰寒中野营,使用一个宽8英尺,高10英尺的破旧帐棚,以及一只金属板炉子。我的在外露宿,即前人所说的“西瓦新”(siwashing)。总之,在经历过这些之后,我选择盖一间小屋,因为小屋舒适,也能给我一种永久居所的感觉。我沿着道路,重建老居民在许多年前留下来的两间古老、废弃的小屋。其中一间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小屋,位于从我的农场溯河而上6英里处的坦得福溪溪口附近,低矮断崖上的额一个肮脏地板和草皮屋顶。虽然这间小屋太小了,充其量只是一个临时营地,但是有三、四年的时间,它一直是我的钓鱼营地,以及布置陷阱时的遮蔽所。另一间小屋被我发现时是倾斜的,几乎要倒塌了,位于伊萨克森低地(Issacson Flat)上,即旗溪往上游过来数英里的地方,和我家隔着一个长而陡峭的山坡。我修补了这两个营地,为它们添置床铺、路子、数个锅和盘子。当我在漫长的一日结束后需要小屋时,小屋就在那儿,里面还有一、两堆柴薪。但是我偶尔才用得着这两个营地,因为它们周围的地区不太适合布置陷阱。然后,一个多雨的秋季,我的第二任妻子和我在一个潮湿的台地上筑了一间整洁、舒适的小屋,就在我的农场以北数英里,从旗山流出的一条溪流上面。为了建造那地方,我们辛勤工作了3个月,然后雨变成雪,在我们盖好屋顶之前,树皮冻结,紧附于木材上。但是这个工作是值得的,这间小屋有四间狗屋和一个肉架,位于一个大好地区的好位置上,可以看到一片多草的低地。溪流中有麋鹿,山丘上,即小屋上方的圆形山顶上有貂,这些动物在风中制造出一种高而遥远的声音。我们所做过最好的事情,经常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在死亡之前,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头。这个地区形体上的领域,便可以在我生命里找到相对物。我所开辟的那些由外进入山丘和沼泽的小径,也往内进入我的灵魂里。在我研究着脚边的食物以及阅读和思考时,一种对于我自己和这块土地的探索形成了,这两者及时在心灵里合而为一。当本质性的事物借着早期的基础实现出来,而逐渐增强力量时,我在生命里也面对着一个热情而固执的期盼——永远地将思想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切麻烦丢开,只留下最临近、直接而彻底的欲望。进入小径里,不要回头。不管是步行,还是穿雪鞋或者驾雪橇,进入夏日山丘冰冷的阴影,雪中高扬的焰火,雪橇滑行的痕迹,都泄露出了我的行踪。如果可能,让其余的人类来寻找我的去向吧!一个静止的秋日下午,我在打猎途中停下来休息片刻时,从一个高耸而空旷的山坡上,往北观看另一列山丘,山丘外是什么?关于那被称作“狐丘”(The Butte)的遥远而多岩石的山,我曾听说过些什么?我研究着一份心爱的地图,地图里有水域和古老小径的传奇,有高度精确的数字和线路。地图上的名字仿佛在对我说话:北美驯鹿(Caribou)、深溪(Deep Creek)、枯木(Deadwood)、蒙地·克里斯图(Monte Cristo)。每一个名字,每一条溪流,每一个多数的山坡,都导向另一个名字、溪流和山坡。在我久久沉浸于幻想之时,我很可能一直往北走到育康河。在一天的旅行当中,我可能建造另一个营地,然后往前走,再建造另一个,直至到达那条大河,或者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或者,我也可以轻易转向南方。记得有一个秋天,我兴奋且深信不疑地想着,我们因该读过塔纳纳河,进入阿拉斯加山脉下的丘陵地带,将那儿变成另一个活动地区。最近那几年,没有人在那儿布置过陷阱活狩猎。我想到每年秋天,我们看着那些高耸山脊上的雪线,就好像在凝望着遥远的西藏,而现在,我们却可以如此接近那些山脊了,那儿有北美驯鹿和大灰熊,而且谁知道那将是怎样一个令人难以想像的好地方。这是一些未曾实现、模糊不定的大好美梦,虽然我可以想像出最后的细节:我将建造的营地,我将开辟的小径,在森林界线附近早早展开的秋日狩猎。但终究有个极限。家里的事物也需要我的关注——属于书籍的另一个世界,以及超越狩猎和设陷阱,而进入自己之国度的另一个思想世界。我将停留在我所处的地方,充分利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布置陷阱有其独特的一套行事历,每个月、每一日都有应做的事。远北的夏日很短暂,这是园艺、采浆果、钓鱼和劈砍木材的好时候。白日较长时,看书、拖木材和堆积木材总是不断进行着。8月底,黑暗返回了,清晨可看到闪闪发亮的霜花。秋天则以冰雪及其色泽进驻大地,我们晚上才赶着去挖马铃薯,去采收菜园里和温室里的作物。河流水道缩小了,和水渐渐不带淤泥了。小浮冰漂浮在漩涡上。渔网干了,可以收存起来;鱼钩也告一段落,船因冬天的到来,而被拖到沙洲上固定起来。狩猎幸运地结束了,一只麋鹿被挂在阴暗的地方。最后的天鹅带着遥远的呼叫声,飞过头顶,树林寂静无声。雪来了,融化了,又来了,一抹白色覆盖着倾塌的夏日残骸。有时,第一场好雪会在10月降落,留在地面上,任何在雪上移动的东西也都留下了记号,供人解读。11月,雪随着寒气的增强而增多,在零下好几十度的夜晚落着。我会找一天步行到山丘上,寻找毛皮动物的踪迹,或者,在天晚时狩猎,那时我可能看到当年为数最多的貂。我在家将陷阱分门别类,检查圈套,同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季节稳稳地往下滑落着,我停在那儿,衡量我的选择:该在黑暗中旅行3个月,或者一整个冬天都待在家阅读、思考?“需要”和“想要”这两个东西都蠢蠢欲动。我几乎是事到临头了,才决定偶尔去布置陷阱。我将一只麋鹿放在山丘上,把它挂在树林中,一、两只貂很快地就会发现它,然后大啖其肉。我在那儿布置了几个陷阱,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之后,我还必须将肉拖回来。我从储藏室取出雪橇,检查并修补了套具。狗开始焦躁不安了。我的陷阱有各种大小和种类,从我用来捕貂的一号跳跃式陷阱,到“维多和新屋”(Victor and Newhouse)公司所制作,用来捕狼、草原狼(coyote)和海狸的较大的双弹簧,一应俱全。其中一些有丑陋的齿状物,面貌狰狞的器具,都很危险,也难以装置。在我明白自己需要、想要什么之前数年,我曾经在费尔班克斯的一个收藏处买了一些,其他则是别人送给我的,或者我在某个地方发现的。这些东西堆积在家中的箱子里,或者挂在营地墙面的钉子上。为了节省一些打包的时间,我常常将捕貂陷阱挂在小径旁的树上,以便在下一个季节使用。陷阱暴露在那儿的天气中,很容易生锈。有一次,我从某本书上读到了一个建议,我将所有的陷阱放在云杉树枝和树皮熬成的浓汁里煮沸,以便除掉陷阱的金属气味,并使陷阱免于生锈。这或许有点用,但是无论如何,对于我捕到的貂和山猫而言,这一切似乎无关紧要。不管我需要什么,这个地方总是能够供给。从它的土壤和雪,从那些被找到的工具,从先人留下来的那些弹性渐失的螺旋圈,以及变钝的刀刃。我用一条在采矿溪的垃圾场抢救来的几股旧绞盘钢索,制成捕山猫的圈套。在几个深秋的下午,当门廊的窗口充满了拖得长长的亮光时,我坐在那儿,用切刀和钳子解开那些钢索;而我的心思则漫游到外面屋子下的河流,然后又回到手边的工作上。我大约弄好了五、六股钢索,将它们编在一起,在末端打结,变成一个8字型。有时候,我发现将这些钢索放在火上加热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可以使钢索更容易处理,而且可以改变颜色,将原有的明亮烧成一种金属特有的暗蓝和蓝灰,如此,做好的圈套在森林中较不容易被发觉。当我做好了10或一打圈套时,我将它们搓成小螺旋圈,绑在一起,挂在工作房横梁的钉子上。我也有工厂制造的其他圈套,上面有精心设计的金属锁,但是我发现这些圈套大都太长了,而且很浪费钢索,因此,我将它们切断,把一个圈套做成两个。而且,我也的确需要大量圈套,因为许多圈套可能在森林中遗失而无法发挥作用。我收拾一天所需的行头,步行前往,有时我和狗出去,在外面过一夜,或待更长的时间。有时候,狗会叫嗥着猛冲,直至喘不过气来。所以有时候,我宁愿以我的蹒跚步伐前进,在一个新的地方停下来,花一些时间呆在那儿。或者,我可能带着我的狗和雪橇行进数英里,然后将狗和雪橇绑起来,再徒步前进。有时,我会穿上雪鞋,雪可能或深或浅,那一季可能比平常更暖,或比前一年更冷。风持续地吹着,小径蒙上了一层积雪。一个最好的冬天,雪量少,而恶劣的酷寒几天就过去了,正如一位芬兰捕兽老手爱说的是一个“适合布置陷阱的冬天”。不管是从书里,还是从老邻居的话语里,我很早就听过,不应该在同一地不断地布置陷阱。曾经有一度(现今可能也是如此)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可以进入一个地方,用陷阱猎捕任何四只脚的动物,然后再往前进。但是我认为这是不可行的。虽然我对于这些事的觉醒尚未完全形成,但却直觉地认为,我必须关注这个我可能再度生活于其中的地区。在尚未有人居住的地方,大多数动物都不怕陷阱。人们可以很轻易地捕到那地方的每一只貂、每一只水貂,山猫的情况亦是如此。当人们不断地在同一个地方布置陷阱(我自己的雷德蒙溪和山丘以前曾有过的情形),这个地方可能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旧观,而住在那儿的人,将自食其果地面对未来的荒年。当我观看森林,并倾听捕兽老手的谈话时,我明白我们最好在这个地区留一些种,并按照毛皮动物迹象的多寡,来布置陷阱。这一切都太不确定了,太多的事物介于其间,无法使野地捕猎成为一件稳固、可靠的事情;而动物的生命也仿佛除了供我们使用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丰年可能再回返,森林可能再度充满生机,但是有一天,兔子会再回返,森林可能再度充满生机,但是有一天,兔子会再度离开我们,而且除非时机成熟,否则不论我们想出什么办法,亦无法唤回它们。捕兽年从冬至开始,久久不散的阴暗、柔和的灰光,构成了微明世界。冷冷的阳光照亮了南方的群山,白天才刚露脸就结束了。我变成一只生活在昏暗中的动物,早出晚归,在黑暗中开始,也在黑暗中结束。在盘山前进中、准备中、观察中和做记号中度过日子。12月过去了,接着是1月和2越。我可以感觉到白天变长了,日光更持久了,虽然寒冷依旧,且在夜晚时分加深。貂的季节结束了,海狸的季节开始了,一直持续到4月。森林逐渐复苏,我可以在长长的日光和突来的暖日光中,觉察到这一点。我的心思又开始从雪和黑暗中,回到阳光、种子和一堆堆的泥土上。然后,当雪在暮春开始融化时,冬天结束了。陷阱被拔下来,挂起来,或者贮藏起来,圈套从森林中被收回来。我和雪橇、狗在变软的小径上,做最后一次出巡。之后,由于夏天即将来临,我便将套具和雪橇收存起来。数过了皮毛,心中无限欣喜,钱也随之在心里花光了。我学到一些新的东西,也经历过一些失望。我决定在下一年辟一条新的小径,通往更远的溪流,并且在那儿盖一个贮藏所。一只狗已经开始在调皮捣蛋了。当阳光日渐增强,水从小屋屋檐低落下来时,新的一年又到来了。此刻当我在写这些时,许多半隐藏在这几年贮存起来的残骸之下的事物,又在脑海里浮现:书本的剪贴、老邻居的话语、大地的低声呢喃、被遗忘的日子和习惯。我想要长长列出这些事物,仿佛在片刻间,它们就会自我心中永远消逝一般。内容是无穷无尽的。首先是关于水、小径、陷阱埋伏处、小房间的那几套东西和用来使动物沉入水底的石头以及平衡杆。这些字汇混和着链锁的叮叮响声以及活结的摩擦声。这是一种古老的技巧,是许久许久以前,自森林中学习来的,起源已经被人遗忘,但是借着声音和纸张代代相传,或者在实际应用中,被手和眼重新发现。“踏脚树枝”看起来像是一种无害的设计。这是将一段枯干的柳枝随意横放在小径上,就好像是自然的力量使它躺卧在那儿似的。然而,树枝外的另一边装置着陷阱,所以当动物走过来,或跳跃过来时,前足会直直地倒落下去。我从一个死去的前人的日记中,读到下面这段话:“首先,我将描述我所知道的最成功的陷阱……”一段枯木凌空横跨在一个小峡谷上,木头很旧了,树皮脱落,树枝也已腐烂。但是木头中间有一残枝扭曲地立在半空中,残枝上挂着一个圆活结,被支撑在枝木上,以拦阻去路。谁晓得什么东西会从枯木上经过?但是在落雪时,或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们可能会发现一只动物挂在那儿。“一只兔子的头被挂在一棵中空的树上……”我也列出饵和使用饵的方法,包括被糟蹋了的鱼,以及腐败的内脏。有一次,我遵照某人的建议,拖着一大块红润的麋鹿腹肉走了几英里路,沿途布下陷阱。这果然也成功了。貂在穿过我布饵的小径时,都会转过头来踏上小径。我发现狐狸和草原狼喜欢在河流沙洲的积雪上挖掘,它们想找一只秋天在那里搁浅的死鲑鱼。所以我在旧足迹的位置,埋了一片鱼,然后在鱼上布陷阱,最后我用雪将这些东西全部盖住,期盼着吹起一阵风.“这个气味的制造方法如下:取同量的兔肉、臭鼬鼠肉和麝香鼠肉,加上两只老鼠一起剁碎,然后放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再让罐子立在太阳下……”所以,饵被加工成诱惑物和气味,被剁碎改良成呛鼻的海狸肉,冒出阵阵酸腐肉以及尿液粪便的恶臭。这件事的整个猥亵、迷人的技巧和学问是繁复的,令人不安的,因而我将安置在心底,储存着,等到有一天需要时,才会将它搜索出来。人们花心思去改良许多复杂的死亡方法。有一次,我在一本旧书里读到一章叫做“取心的艺术”,作者教人如何杀死一只小体型的动物,将手灵巧地伸到肋骨架下面心脏跳动的地方,然后稳稳地往下扯,心脏就被扯下来了。对于捕猎,我变得相当内行,几乎就像是个天生的好手;但有时候,这反而会为我带来困扰。我无法不去想我捕到的动物以及我自己的动机和技巧。我在夜晚睁开眼睛躺着,看着高处雪地中,我所踩出的小径,我仿佛觉得自己陷在一个陷阱或圈套内,慢慢地冻死。我感觉到金属冰冷地攫住我,霜侵入我的骨头。一双黄色的大眼睛似乎在黑暗中瞪视着我,目光刺入我的灵魂。我加诸于这些动物身上的痛苦,恐怕是超过它们所能承受的,但是我无法确知这一点。它们的生命和死亡纠缠着我,像我血肉身躯上的一个伤口。有时,甚至会发生特别令人痛苦的事情。有一次在河上,一只邻居的狗掉入了一个我用来捕草原狼的圈套。当我发现时,它已死去多时了。钢索紧紧地套住它的脖子,几乎使它身首异处。雪和破碎的擦痕,证明这里发生过一次可怕的挣扎。我困难地从它的颈项拿走圈套,将它冻僵的尸体拖到水道中间的冰上,让河流拥有它。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住在数英里外的邻居太粗心大意了,让他的狗在这个地区到处乱跑。狗儿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来,这对于幼小的麋鹿而言,是一个威胁。虽然如此,这件事让我深感懊悔,以致我再也不曾在我家附近的河流上布置陷阱。因为某种固执的认同,我很少捕海狸,虽然在河流的泥沼上常常可见到它们的踪影。首先,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念头。海狸是如此辛勤工作的动物,是森林和水域的工程师,而且经常和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们战斗,和他们的陷阱、枪、道路和阴沟战斗。但是在另一方面,海狸皮是市场上价格持续看好的少数皮毛之一。在那些日子里,三、四张上等的海狸皮,就可以买一大堆豆子和熏肉。一个春末,我在坦得福溪下游的一个小水渊里,捕到我的第一只海狸。我为那只海狸投入了许多时间,在冷风中,从理查逊来回走6英里路。在这方便,我没有什么经验可言,我所知道的,大多是从书本读来的,或者从别的捕兽者那儿听来的。这么说的全部意思就是,唯有亲自工作一途了。在静止的寒凉的风景中,雪覆盖住了水渊上的冰,海狸的屋子是一个大而不规则的土墩。我有一把两英寸的凿子,安装在一根6英尺长的沉重柱子上。我以这把凿子和一把用来清理冰屑的小铲子,在冰上往下凿出一个两、三英尺深的洞。棕色的渊水从冰的狱库中被释放出来,往上涌,冒出泡沫,溢出洞的边缘。有时,水不断地涌上来。弄脏了雪,淹没了周围的冰。这个时候,我会退到岸线上,在那儿砍一些灌木和树枝,然后,站在这些东西上面,继续拿着凿子工作,直至冰洞大得足以容纳陷阱为止。我使用标准型4号海狸陷阱,以一段新鲜的白杨木做饵。其他的饵也可以,最好是北美白羊(cotton-wood),但是柳木也行,而白杨木在水渊附近就可找到。我以水渊旁边砍下的云杉树枝,做了一个粗糙的三脚架,钉上钉子,并用铁丝绑起来。陷阱被安置在这个三脚架的底部,用来作饵的树枝则被钉在上面,我用斧头剥除一片树皮,好让白色的木材可以自绿色的树皮中显露出来,吸引浑水中的海狸。我把整个装置放入水里,直至装着陷阱和饵的三脚架下半部到达冰下,立在湖底。敞开洞口的水很快就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冻结起来,陷阱像混凝土那样被稳固住,直到我下次来到这儿将它凿开。所有这些都必须谨慎地进行,陷阱必须和岸线及海狸屋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否则会徒劳无功。我在凿出洞、用树枝探测水深之后,偶尔会发现水太浅了。那时,我别无办法,只能移到冰上更远的地方,重新尝试一次。因为从渊底挺立出来的小树枝或是芜杂的野草,可能在海狸发现陷阱之前,就先触动了陷阱。水渊上的海狸非常稀少,而且就我的经验而言,它们似乎极端聪明。有两次,当我拉起陷阱时,发现陷阱弹起来了,做饵的树枝也不见了。但是,在一个明朗的早晨,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海狸,它从水里冒出来,在陷阱链子的末端被淹死了,而且滴着水。我带着胜利和懊恼交杂的心情,站在被阳光照亮的冰上看着它。它大而黑,恐怕约有40磅。在我越过山丘,回到理查逊的家时,它成为我篮子里的一个潮湿而沉重的负担。之后不久,我尝试在塔纳纳河捕海狸。我选择一个新的海狸屋,在旗溪溪口下的一个泥沼岸上。秋天时,我用一根树枝做记号,以便在隔年春天时,能够再找到它。那年冬天,塔纳纳河泛滥了好几次,泥沼上积了许多层巨大的薄冰层,冰层泛滥到岸线上,看来似乎没有任何动物可以在下面生存。海狸屋在冰和被压紧的雪下看不见的地方。但是海狸季节到了,我决定去试一试。我选了一个地方,认为那是在海狸屋附近,也是水道最深的地方。在那儿,我用大凿子不断凿了6英尺深的病,才看到水。当我站在寒冷中出汗,而冰清的河水从洞里往上冒着气泡时,我想:“啊!这个洞应该可以用!”但是当我拿一根长树枝探测水深,看看我有多少空间时,我发现我只到达一个困在冰中的两英尺深的水洞,那下面还有更多的冰。我放弃了,感到十分厌倦。那年冬天,海狸屋里的海狸必定饿死了,被冻结在里面,无法得到食物。不幸的海狸!这真是徒劳无功。一些老人常说,很少有其他事情比这个更吃力了。站在令人惊叹的冰冷中处理那些刺痛人的贴,经常只戴薄手套,或者当工作必须细心地做时,则只能光着手。冰冷的手,冰冷的脚,麻木、疼痛的指头,成天只吃一个结冻的甜甜圈,或一片干肉和一些雪,这一切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在寒冷的早晨,当坎培尔在他的小径旁跳上跳下,试着取暖时,他偶尔会说他自己因为寒冷,而“像只小狗那样的哀叫着”——“就是那么冷!”问题还不只是冷,虽然冷可能已经够讨厌的了。在河冰上和溪流深处旅行时,你随时有踏入溢流的水中,变成落汤鸡的危险。许多远北的捕兽者会告诉你,他们如何不慎踩破薄冰,一头栽入及膝的水中,如何赛跑似地奔到岸边生火取暖,将自己烘干。如果你在远离家喝遮蔽所的地方被冻僵了,那真是再糟糕不过了。看到自己伏在坦得福溪的冰山,鼻子仿佛要在冰点以下40度的气温中裂开。我边诅咒、自言自语,边用戴着厚指套手套的手,或早已没有知觉的手指,试着将那该死的陷阱安置妥当。几天或几星期后回来时,我发现没有捕到动物,陷阱上只有风和雪,饵不见了,陷阱弹开来。我所付出的时间和劳力没有丝毫回报。有一些日子,我安静地待在家里或营地中,剥貂的毛皮。小小的尸体一夜之间在小屋阴凉的一角解冻了。早晨,我用一把刀子开始工作,从尾巴和后脚将生皮自冰冷、仍有部分冻结的身体拉扯开来。在脚趾和头周围,一把利刃小刀是最好的工具。当毛皮脱离了鼻和唇,我在一块特制的窄木板上,将潮湿的皮由里向外拉开来,将它钉在那儿,并用一个薄夹板将尾巴夹平。我在远离热气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让生皮阴平,并在木板上翻动这些皮,将工作做得尽善尽美。然后,一天早晨,我搭上别人的便车,带着几张最好的毛皮,到费尔班克斯去,我久久地、冰冷地坐在小货车的后备厢上。我逐一拜访了镇里的毛皮收购者,最后接受了一个价钱,那钱是从不足够的,但是倒还够我们买一些必需品。我带了一袋食品,搭便车在漫长、空旷的公路上,穿过黑暗,回到家。如果森林中的成就可以变成数字,或者以其许多隐而未显的回报来衡量,那么我的成就绝不算大。但事实上,这还依毛皮动物的供应量以及我愿意为陷阱付出的时间而有变化。在我所作得纪录中,有一个不错的冬天,我捕到20只貂,一对山猫和一、两只狐狸。当我卖出这些毛皮时,我得到的报酬不到300元。当时,这对我们而言是一笔大数目,是一年收入的三分之一。当我说这些时,我再度明白,在那些年,我们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可以生存了,而那一点点钱确实多么重要。不久之前,当我在育康河区域一个小小的开拓地稍作停留时,看到当地的一个告示牌,上面标着该年秋天的毛皮价格。扫描一遍之后,我呆住了。一张上等的山猫皮值350元,一张红狐皮值250元,草原狼的皮则可达150元,而一向价格平稳的貂皮、水貂皮和海狸皮也有可观的价钱。我带着羡慕嫉妒的心情,回想自己的日子。当时,一张山猫皮能卖到30元就算走运了。而平均每张是15元。要卖出一张狐狸皮是很难的,而且除非偶尔碰到好价钱,否则最好将森林狼留在森林里。当我转身离开价格表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将生命中的大好光阴,耗在一个荒凉、贫瘠的年代里。然而,虽然金钱似乎不可或缺、多多益善,但是,我不曾真正喜欢卖出我的毛皮。对我而言,毛皮不只是金钱,而是完成一件好差事所带给我的一种满足感。此外,我也爱看干净的毛皮在亮光中闪耀。当卖出毛皮时,我感到那种骄傲已经进入我的口袋里了。我认为在那些年间,自己是一个热情的业余爱好者,专注而充满敬意地闯入动物的领域。我踏出来的小径和所盖的小屋,我的狗和许多其他事物,都是真实的。大部分时间,我那样地生活着,仿佛没有其他的生活和工作是更重要的。但是对我而言,布置陷阱并不像对于其他人那样,是一项独一的、终身的工作,我愿将这权利让渡给那些本身就是行家的严肃的人。但是我所做的事情也有自己的严肃性,而且我自其中学习到我想要的东西。或许下一辈子吧,我可能会留在荒野中,让荒野拥有我。当其中的一些冒险已呈疲态,而我们也有了另一项收入,我便停止布置陷阱了。虽然我的狗不见了,雪橇和套具也已经卖掉了,毛皮的价格甚至比以往更加低迷,但是如果有必要,我随时可以重操旧业。现在,当许多细节已经被遗忘,而价钱和其他诸多事物也被搁置在一旁,如果我重新思考这件事情,那么我再度体验到的,将是那些深刻的、令人惊叹的事物。1月的一个清晨,我在酷寒中外出,解读着雪,在强烈倾斜的暗影中,搜寻我想见的东西。那是何等的经验啊!那儿有待读的书,有被追踪至结尾的生命历史——被玷污的冰上的一小片纠结的毛皮、雪地上猫头鹰翅膀的印痕。这是一种奇怪而复杂的享受。尝到某种胜利的滋味;在严寒中那样卖力地工作,而且得到一些报酬;和一只动物斗智获胜,布置陷阱或圈套,捕住它;在晨光中发现某种在夜晚生活和行动的动物。而以前,除了留在雪地上的一个肉趾痕迹之外,我对它们一无所知。我可能会想到在暴风雪后的那个早晨,我穿着雪鞋在深深的积雪和风中辟出一条路,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弯,看不到任何途径,陷阱也被掩埋住了,不见踪影。在许久许久以前,人们有时会在那个微明的地区麋鹿,像树一样,在雪的诸多形式中,变的困惑慌乱。但是我在那儿十分从容自在,我的心思脱离人类,尝试学习像我所捕猎的动物那样地思考。我暂时进入森林的古老生活中,让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毛皮动物。有时候,在这个枯竭的世界里,我会像老猎人一样地梦想着风声:这个丰饶的地区,充满猎物、鱼和毛皮动物,就如同以往一样地充足。熊、麋鹿和驯鹿四处漫游;森林中满是兔子;貂来去穿梭,在幽暗的云杉下的雪地中,成对的足迹总在通往着某处;山猫小心翼翼地前进,一脚前一脚后,形成圆状的足迹,似乎永远不慌不忙;池塘里有海狸;一只苍鹰拍打着深冬的灌木丛,像个纠缠不休的鬼魂;偶尔一只狼带着暧昧的威胁,穿过树林。这些事,随着昔日的影子消逝了。这块土地死去了,雪地上再也没有东西可看。饥荒降临,伟大的梦想亦随之消失了。最后他觉得必须去看看人不需要谈话 那太多了只是去看看人去暂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知道在另一条溪上走上长长的一天可以碰见另一个捕兽者【星雪火】第三章——北地故事冬日的黄昏已经落幕了,于理查逊那间酒馆的厨房里,一盏煤气灯在头顶上燃烧着,从架子和食橱的白色瓷釉上投射出强烈的光芒,垂吊的炖锅和平底锅亦反映出光亮。一块花型图案已磨损的白色油布,在房间中央的那张长桌上闪闪发光。艾里生、梅尔文和我三个人坐在桌子胖。我们喝着掺有强烈甜酒的咖啡。黑沉沉地立在房间一端的超大型炉灶的排烟管,发出被加热和风吹的叹息声。艾里生在说话。做完酒馆一天的杂事后,他显得轻松自在。那顶他最喜欢的黑色司机帽,被推到他红润的宽前额后,一双破旧的绵羊皮连指手套放在他左手旁的桌上。爱说故事的艾里生,正在说他所知道以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他那一双冰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听众。“但是你知道,比尔……”他对梅尔文说:“还有海恩斯……你知道,我们不可忘记他。在我们那个时候,这儿发生了一些相当古怪的事情……有些家伙独自在陷阱线上待太久了,脑筋有点儿怪,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梅尔文点头表示同意,对于艾里生的故事,他略持谨慎的态度,但很愿意洗耳恭听。他自己在理查逊住了40多年,今年78岁,是当地最老的居民,有一头剪短的白发,白发下是一张强壮、有棱有角的脸;结实、穿羊皮裤的身躯则带着一副自信的年纪所特有的机警。他直视艾里生,用一种安静的声音说,是的,他知道这个人或那个人,知道这件事或那件事。然后,艾里生用一只沉重的汤匙搅拌咖啡,开始述说两个见了面却没有交流的捕兽者的故事。住在偏远水域中的独行者,每人都有一间木屋和一队狗。冬日进行着,白日变短了,变暗了,然后感觉又慢慢变长了些,变亮了些。日历上的日期被画上圈圈,一页一页地被翻过去。寂静,有时候太寂静了。霜的声音在小屋墙上霹啪响,风在高处的云杉枝叶间吹动,狗在喂食时间吠叫,或对着远处野地的小动静叫嚷。晚上从寒冷中进来以及白天长久待在外面时,都想着相同的事情;读着同样那几本目录和杂志相同的那几页,用同样的话语喃喃和影子争辩,每晚在相同的时间,用那只大锅煮油脂和玉米粉喂狗,然后睡觉,早晨时分,看到一样的光,在窗上渐渐地变淡。最后,他觉得必须去看看人。不需要谈话,那太多了,只是去看看人,去暂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知道在另一条溪上走上长长的一天,可以碰见另一个捕兽者。他叫什么名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去看他。雪橇捆好了,狗也套上套具了。这个早晨不很冷,所以,他出发了,在雪地中辟出一条新路,通往他相隔甚远的邻居。黄昏时,他才看见云杉树丛间,位于一条多沼泽溪流上方的台地上,有一间屋顶低矮的粗糙小屋。有人在家,因为白烟静静地从积雪屋顶的短排烟管上冒出来、拴在院子里的狗对着突然自林中冒出的奇怪队伍,发出一阵喧闹的叫嗥。他咕哝地对他的狗发号施令,他的雪橇就在离森林边缘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了。当他解开狗,为即将降临的夜而准备安顿它们时,小屋的门开了,另一个人站在门框中,隔着庭院的空地看着他。他没有挥手,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入小屋,让门半开着。刚到来的人,从雪橇的包裹里,给每一只狗丢一大块结冻的、半干的鱼肉,然后,拿起铺盖卷,走入庭院,穿过五只被拴在狗屋内的大狗。狗儿使劲地要冲向他,对着这个陌生人狂吠。当他走走道山形屋顶底端下的门时,他停下来,回头隔着庭院王者薄暮。然后,他弯腰跨进低矮的门框,走入屋里,掩上门。他看到那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长椅旁是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被刚点燃的一盏灯照亮着。这个人很像他自己,也许老一点,脸上有变灰的短鬓,目光锐利而富于思考。刚进入小屋的人,将铺盖摆在地板上,脱掉有兜帽的毛皮外衣,甩掉衣服上的霜,然后将它挂在门旁的大钉上。炉子是金属板制的,有凹痕。他把连指手套和帽子放在炉上的一个网架上烘干,然后转身面向桌子。他慢慢地、慎重地做这些事情,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但是屋子的主人向他点点头,用手指指桌子另一边一个倒置的小木桶。进屋的那人坐下来,没有再看他的同伴。有一会儿,他端详着自己的手,搓揉着,以减缓手指关节的僵硬。他环视小屋内部一眼,感觉十分熟悉,这地方和他早上离开的地方很像:削了树皮的圆木盖成的房间,被烟熏黑的木柱屋顶,嵌在墙上的窗,炉子和桌子之间粗糙的木板地上,散置着木屑和几根散落的麦秸。另一人从长凳上站起来,在炉后架子上的盒子里,找出两个有割痕的釉金属盘子、弯曲的叉子和汤匙,将这些东西摆在桌上,再回到炉子那儿,肉和豆子在炉上的一只黑锅里沸腾着。然后,这两人坐下来,拿汤匙将热腾腾的炖肉舀到盘子里,开始静静的吃。夜晚一分分的过去。两人安静地坐着,喝着茶。其中一人因为疲惫,再加上小屋内的温暖而打起盹,然后又惊醒。另一人则不时站起来,为火添木柴,清理桌子,将茶壶注满水,然后又回到长椅上。火霹啪作响,灯单调地打着鼾,夜晚在寂静中慢慢地过去。过了一晌,长椅上的人站起来,再去照顾那火,然后铺床准备睡觉。他每一晚上都在这个时候就寝。另一个人站起来,在炉子和桌子之间的地板上,摊开他的铺盖。两人都解开鹿皮鞋的鞋带,将鞋子挂在屋顶横梁的一个钉子上。长袜、厚重的衬衫和裤子都脱下来了,两人站着,背部半相对着,仿佛突来的相伴使他们感到羞怯。他们脱得仅剩灰色的内衣裤,然后躺下来。灯的燃罩慢慢地燃烧成一种琥珀色的光。之后,那光发出一阵轻微的霹啪声,熄灭了。有人深深地叹息,在床上辗转;而小屋里另一个幽暗的人影,则坐着凝视外面雪地上反射的星光。他想着,这种生活还会持续数年。在以后的数年,他将继续看到黎明缓缓地到来,晨曦照射在雪上;他将继续住在这个地方,与孤独和寂静为伍。或者事情会改变,变得充满声音和信任,而这是他无法了解的。他自己会变老,头发会变白,身子会蒋英,困难地走向堆积起来的木材和捕兽陷阱。但是,只要他还能走、能站。他将固守着这个雪地,固守着这儿的毛皮动物,固守着这种和狗一起共度的孤独生活。现在,某样东西涌入他的意识之中,是关于某种他的过去和他所来之地的事物。没有名字的面孔出现又褪逝了,然后是一、两张有名字的面孔。在黑暗中,有一些声音向他发问着,但是对他而言,那些声音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有些事物是他知道,但无法用言语表述的。那些影子,现在它们的形态充满他逐渐昏暗的心灵,而他永远无法对它们说,为什么他来到这儿,选择过这种生活,没有伴侣,没有可以在年老时安慰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舒适的日子。他几乎记不起理由,记不起那个许久以前的抉择。他断然地离开了,断然地道再见——向一个他不会再看到的风景,一群从此音信全杳的人。那一切已经变成遥远距离外的一部分,变成他沉睡中的自我的一部分。黎明早早地来临,比屋内那唯一一扇窗上的沉缓灰光更早。小屋逐渐变冷,一只狗从狗屋出来,伸伸懒腰,晃晃身子,庭院隐约传来狗链的嘎嘎声。睡在床铺上的人打了一个呵欠,将毯子往后翻,在微亮中端坐了一会儿,才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床铺旁箱子上的一根密接在空锡罐末端的蜡烛。他在闪烁不定的黄色火光中起身,走向火炉,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地板上平躺着的身体。他以桦树皮的碎片和细薄的干燥点火物为炉子生火,然后从水桶里取水注入水壶。当火烧起来,霹啪作响时,另一个人在毯子里移动着,然后坐起来。他看到隔壁房间朦胧的身影,觉察到另一个人在屋里,才知道他不是在自己的地方。当小房间变暖时,他穿上衣服,卷起铺盖,而那个沉默的伙伴,则谨慎地在炉子和桌子之间移动着。很快地,咖啡煮好了,还有加了葡萄干的燕麦粥,平底锅里则有酵头饼(sourdough bread)。两人没有交谈一句话,都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长久累积的习惯,使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看看门外清晨的天空,再借着烛火,看看窗外墙上的温度计。抱一堆柴为炉子生活,铲一桶雪好烧开水。然后,一个人走到长椅边,另一个人回到小木桶上,两人再度坐下来,目光投向房间里某个深邃的阴影。现在是大白天了,是短暂的冬日所能拥有的最光明的时候。南边山丘之外有一道玫瑰色和灰色的光芒,雪上则有透明的微光。离开的时候到了。来访的人用力拉一拉鹿皮鞋的鞋带,系紧鞋子,然后站起来,从网架上拿起连指手套,从墙上去下有兜帽的毛皮外衣,从地板上拾起铺盖卷。他停下来,半转向仍然坐在桌旁的那个人,仿佛现在他终于要说话了。然后,他沉默地打开门,走入庭院。当他走向森林边缘,鹿皮鞋在凝固的冰雪上发出一种干燥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的狗正站在那儿,精神抖擞地抖动着身子,并且开始狺狺吠叫。他从雪地中松开雪橇,再度将它捆好。现在,他的行动迅捷又充满自信。他将冰冷、僵硬的套具摆在雪地上,然后一一将狗抓进套绳里。另一个人来到小屋门口,看着那人在院子边缘静静地对狗说话,然后,快速地奔上残破的小径,向家奔去。艾里生往他的杯子里倒了一些甜酒,然后将酒瓶推向桌子另一边。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红黄标签——雷蒙·哈特,迪玛拉拉甜酒。梅尔文以那种警觉而强装内行的方式观看着,他不能再喝甜酒了,在这个年纪,他不多喝酒。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相信这个故事,但是他略歪着嘴笑了笑,从浓密的眉毛下看着我,仿佛想和我分享他无法大声说出的一些看法。我和艾里生隔桌而坐,没有多说话。我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我年轻,也因为我几乎无话可说。现在,我应该聆听,并且专注这两位早已不再年轻的老人的面孔和手势。谈话继续进行着。发问,坚持己见,凭着冲动,从共同在这个地方度过的那几年(在这儿,稀少的居民就像一个不安的、好动家庭的成员),唤出记得的事物,然后,就这些事物进行谨慎地争吵。当我聆听时,某种东西充斥在他们时而中止,时而汹涌而出的谈话中,就仿佛厨房墙壁旁的那个大炉灶不时在一些安静的空挡发出叹息。有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加入了一个已消失的队伍——那些在野营或者在移动的人,那些在狩猎、伐木、挖掘的人。有时他们聚在一起,但常常是分开的。他们的叫喊、诅咒和不耐烦的低语,声音起起落落。从堪萨斯、安大略到密歇根,全被结合在那个单一、困惑的景象中……带着链条和鞭子,驾着马车和大雪橇,搭船或乘火车,或者步行,经过湿透的草地和干燥的雪地,往前被驱使着,马车车轴嘎嘎作响,雪橇滑条发出尖锐的哀鸣。他们前进着,聚在一起,又分散开来,独来独往,没有女人同行。谁愿意来到这个白色之地,这个遥远冰冻的地方,寻找某些他无法说明白的事物?或则那并不是财富,而是精神上的富足,一种他所来之地没有的新鲜感。北方闪烁着,发亮着,这个地方忽明忽暗,从煤气灯燃罩发出的明灭不定的光,照亮了阴暗的地方。艾里生从炉灶上提起一只蓝色花岗岩大咖啡壶。往各人的杯子里倒咖啡。他穿着一件半敞着的深棕色毛衣,站在桌子旁。他是一个即将70岁,胸膛挺直而宽阔的男人。现在,他从天花板的挂钩上取下煤气灯,将一只拇指放在唧筒杆的末端,使杆上下活动。燃罩变亮了,空气被压迫,燃烧的声音就变大了。现在,梅尔文说起某件关于熊的事情。我想他对于熊和森林所知的一切和我遇见的人和人一样多,而且他所遗忘的,必然多于我知道的。仿佛是从一个大储藏所轻松地挑出某件东西似的,他开始安静地说着,许久之前他如何和一队人土布走过史都华特河(Stewart River)地区。那是即将进入仲秋的时候,他们一队人刚刚涌去抢土地,迫切地想在冬天到来之前,等级他们打桩圈起来的土地,然后返回溪流那儿。一个接近黄昏的下午,他们赶上了一只在前面小径上行走的大灰熊。看到它,那一队人都停下来了。他们正在河流一个狭窄的峡谷当中,走在一条最近才由一组电讯人员辟出来的小径上,一遍是险峻地躺卧在下面的河流,另一边是突然耸起的一个陡峭岩石壁。他们没有办法绕过那只熊,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群抢土地的人当众,竟然无人带枪。熊自己倒是不慌不忙,它身体圆滚滚的,长着厚密的毛,正准备过冬。行进时,它黑色肩膀上的肉峰上下起伏。然后,它觉察到背后有人,便转过来,挺直身体,注视着60码外聚在一起的那群人。看到他们并没有构成威胁,它很满意,于是又四脚着地,悠哉游哉地走开了。夜幕低垂时,他们尽其所能在小路狭窄的岩床上露营,用他们在周围山坡找到的几根干树枝和坚硬的绿灌木,生了一堆小火。他们希望次日醒来时,熊已经走了。冬天即将来临,空气中有时会飘来一些雪;事物所剩无几,而且这群人当中,无人熟悉那个地方,他们迫切地想回到城里。然而,次日早上当他们拔营后不久,正扛着沉重的背包走在崎岖的小路上时,他们又赶上那只熊了。他们在那儿等候,那是它的地方,它的季节,没有人可以赶它走。他们感到十分不耐烦,但是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学着熊,慢条斯理地前进。有三天的时间,他们被迫走在熊后面。那是一个缓慢的、令人气急败坏的旅程。熊悠哉游哉地沿路挖树根,翻动石头,寻找老鼠,或者随时停下来睡一个懒觉,在小径中间摊开身体,像一大堆毡子,伸展着指甲长而多毛的脚趾,颚在空气中咔喳作响,而那些人则隔着一段距离观看它。一、两个较愚蠢的队员按捺不住怒气了,对着它大叫,向它掷石头,他们只习惯狗和马这些动物,对他们而言,熊是个讨厌的大块头,是种任性的宠物,属于动物园,不属于这片风景。他们虽然无知,却十分幸运,因为熊只在他们过于接近时,才回过头来,对他们咆哮。然后,在第三天很晚时,他们走进峡谷一个多树的裂口,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熊又在这时停下来,转身再度挺直它那厚重的、威风凛凛的身体,坚定地注视着后面那群人。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它身上厚黑的毛被风微微吹皱,秋日薄弱的阳光,穿过峡谷墙面的一个裂缝,越过河流,照耀在它身上。熊的那张大圆脸注视着他们,粗短的鼻子在空气中探索,那笃定而酌量的神情,使它看起来像是个勿庸置疑的万物之主。最后,熊又似乎威严十足地放下身体,转头离去。仿佛它始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那样,它悠闲地爬过一些跌落的圆石头,在干燥矮林的低沉的霹啪声中,消失在山丘上的林木之中。梅尔文又安静下来了。他没有艾里生的戏剧感,只是实话实说,而且绝不强迫听众相信他的话。有时,当我和他单独在他位于河边的小屋时,如果他认为我愿意听,那么,他会随意说一些他所记得的遥远的事物。我们喝着咖啡或甜酒,谈了一些关于熊的事情。他说了一些名字和事件,例如坎培尔以及他那队到处乱跑的狗。他追逐那地方的每一只熊,好喂饱他的狗。梅尔文说,那真是讨厌,由于他所引起的骚动,再也没有人找得到麋鹿。之后关于熊的事情,我是在酒馆的小伙房里听到的。那时我正忙碌地洗着锅和盘子,拉下架子和盒子,而隔壁房的人正计划着如何把熊赶出去。我透过圆木墙听到他们说,梅尔文将一只叫泰迪的熊从小养到大,用一根坚固的木棒来驯服它,熊长到了四岁,变得粗暴而富于侵略性,所以必须将它射杀。倘使在某个夜晚,我们又聚集在这儿,重拾早日人们可以赞叹地看一只野兽时,所拥有的嬉戏似的烂漫天真,或者惊叹这个世界充满了可以走动、飞翔、游泳,似乎具有悟性,有时可以像人那样说话的动物,那么,我们将可以再开始编写这个智者、傻瓜和幸运者的年代记。现在,我从自己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聚集了一些来自某年春天的记忆,这些字句以报纸的平淡散文体,诉说着一个故事:一个有名的猎物向导和一位富有的猎人,在阿拉斯加山脉失踪一个多星期后,被人发现死了。他们是在试图用烟呛死兽穴里的大灰熊时,被大灰熊杀死了。当时,这是阿拉斯加内地的头版新闻。凄凉的杯具和冒险的气息,为那个季节盖上了印记。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早上,当我和老艾略特(一个死去多年的邻居)一起开车去费尔班克斯时,他是如何谈论这件事的。他从头至尾照着他所听来的,复述出这个故事,有条不紊,而且非常详尽,仿佛他认为他说的故事,可以直接被录入当地的历史书里。他以平淡的音调和严肃的态度,做了一个结论:“熊咬死他们……我猜他们就是这样死的。”但是现在是深冬,所有的熊都在冬眠,人们还有其他事情可想,例如取暖。艾里生边用一只宽大的手转动甜酒瓶,边提到一个名字——吉姆·奇修姆。30年代,他在桦树湖拥有一间小屋,他是个酒鬼,单身,过了中年,不太留意他的炉子和火。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为炉子加了许多柴,火势十分旺盛,然后,就去睡觉了。排烟管一个破损的接合处冒出的火花,点燃了炉子上方干燥的苔藓屋顶。火在小屋一端燃烧,热气和烟使奇修姆自沉睡中醒来。炙热的火焰像吞噬纸张一般燃烧着干燥的木柱。他感到十分慌乱,那时,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但是他有时间,来得及伸手去抓一件袍子,匆忙穿上拖鞋,然后奔出燃烧的门口,来到外面的雪地中。外面是零下30多度,天色略暗,是那种你必须看许久,才能望见湖对岸的夜晚。奇修姆穿着拖鞋和宽松的一跑,站在被火焰燃亮的黑暗中,圆木一根接一根着火,燃烧着的小屋使他取得一些温暖。然后,在一阵火光中,屋顶倒塌下来了。两英里外,越过湖上的雪和冰,有他最近的邻居,他们住在华尔达兹(Vzldez)路上的一间小旅店里。现在,他屋里的一切都化为火和渐渐落定的灰烬了,他于是转过身,开始走向冰封的湖。即使在白天,走一条稳固的小径到湖对岸,也必须花很长的一段时间。奇修姆卖力地走着,他偏离了那条小径,在干燥、微微被吹积成堆的雪中蹒跚前进,雪有时及膝。一个渐增的恐惧感催促着他,他将手臂交叉在胸前,紧紧抓住袍子裹住身体,袍子的窄领部分绕在脸上和耳朵上。他感觉不到拖鞋里冰冷的雪,只知觉到一种刺骨的麻木往上侵袭他的腿。他完全清醒着,用力地呼吸,两眼瞪视着雪,瞪视着此刻吹起的风,然后目光越过结冰的湖,投向湖对岸森林某处他认为可以看到部分亮光的地方。在湖南端一家小旅馆的厨房里,两个不知名的男人正在喝夜晚的咖啡,并洗脸、洗手,准备睡觉。在冬天,从费尔班克出来的60英里路上,很少有人车往来,而且在那么晚的时候,没有人会料到有旅客。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却在寂静中听到外面有一种声音,一种缓慢的、沉重的、渐渐向门口接近的踏步声。在此,艾里生戏剧性地举起甜酒瓶,放到桌子上。砰……砰……砰……他们又听到了声响。其中一人提着一盏灯走到门口,打开通往黑夜的门。他看到在静止的冰冷之中,奇修姆正慢慢踏上清除了雪的木板,他身上的袍子已散开,脚上的拖鞋早就不见了。他吃力地抬起一条腿,仿佛那腿是木头做成的,再让光秃、坚硬的脚丫子沉重地落下。然后,他停下来,站在灯光中,两眼从黏在头发上和袍领上的霜花往外窥视,由于体内冰冷,他说不出话来。那两个人赶紧带他进入温暖的厨房,让他坐在炉前的一张椅子上。他们的动作轻柔而谨慎,避免弄伤或弄断他结冻的肌肉。然后,他们烘暖了一条毯子,将他裹在毯子里,再倒一杯热咖啡,拿到他面前,将被子倾斜对着他的嘴,让他一次喝一点,直到他能够说话,能够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脚和小腿像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而且几乎就像大理石一样地惨白坚硬。他的情况似乎不甚妙,但是他们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一个装有五加仑煤油的锡罐正立在厨房里,被厨房的暖气烘暖了。洗濯盆从餐具室被拿来,放在炉旁的地板上。他们将奇修姆的脚放入盆里,再小心翼翼地往盆里倒煤油。一个人跪在洗濯盆旁的地板上,开始用温煤油按摩他的腿,然后双手提起他的腿,从僵硬的膝盖往下揉,让皮肤和麻木的肌肉变软。当地板上洗濯盆旁的两人交换位置时,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而且似乎不只一个小时。他们继续做这些事情,而周围的温暖也发挥了效用,于是,奇修姆的脸和身体渐渐又有了血色。慢慢地,他的腿和脚也恢复了知觉,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艾里生身体倾向我们,手里抓着甜酒瓶,说:“你知道,当他的脚恢复知觉时,那两个家伙必须合力扶着他坐上椅子。他吼叫着,呻吟着,疯狂地战斗着,但是他们救了他。我告诉你们,老奇修姆真是天杀的幸运。他原本会丢掉几只脚趾,但是他后来依然能用这些脚趾和腿走路了,直到死。”甜酒瓶立在我们面前的桌上,暗色的液体在棕色玻璃瓶数指以下的地方。艾里生隔着闪亮的油布,以他尚存的那只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总结了他的故事,嘴唇上依然带着些微的肯定。如此,故事结束了,和你所听见的任何故事一样地真实。现在已经很晚了,几乎是午夜。艾里生打了一个呵欠,将他的椅子从桌子那儿往后推。他必须把另一桶煤炭带进来,并且检查夜晚取暖用的火。梅尔文也认为他应该回去了。我也应该爬那1.5英里的山坡路回家了。我们都站起来,取下露指手套和连帽外套。艾里生拿着灯和一个空煤桶,跟着我们走到门口。一阵突来的冷空气,透过打开的门,从外面的黑夜冲进来。有一会儿,我们一起站在门廊上看星星。今晚是个晴朗寒冷的夜晚,大约零下10度。还不错,“我对天发誓,到目前为止,这还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冬天!”“晚安,比尔。晚安,海恩斯。再见!”艾里生一说完这些话,就拿起铲子,在冰冻、多碎石的地面上嘎嘎地铲着。在煤炭鹏旁边的煤气灯光下,出现他那弯下腰的巨大身形,他的手臂和身体摇摆、从容的动作,被延伸成雪地上的影子。梅尔文以一种清澈的声音道再见,然后,他拿起手电筒往前照,过马路,坚稳踏实地油河流走那四分之一英里路,回到他的小屋里。我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上马路,朝着旗溪前进,进入被雪照亮的黑暗中。雪在星光下微微闪烁着。理查逊山(Richardson Hill)幽黑、多树的山顶,在我面前耸起。我的鹿皮鞋在路旁的雪中轻轻嘎扎嘎扎地作响,除此之外,黑暗中没有其他声音了。没有,连风声也没有。【星雪火】第四章——遇上灰熊此刻我很高兴我没带另一只狗来因为那只狗可能会立即狂吠着奔向溪流去追逐那只熊我很感激这安静顺从的动物它坐在我脚旁肩膀上的毛竖立着可鼻子则不断地抽动那是7月初,我正在前往小屋溪(Cabin Creek)的途中。小屋溪位于雷德蒙溪流域,顺着小径须走8英里。我打算出去待上短暂的两天一夜,为即将到来的季节,巩固我们的狩猎小屋,此外,我也想看看,那个夏末是否有希望采到蓝莓。我带着的伴侣是我们最小的狗,一只叫娃娃的母爱斯基摩犬。它大约2岁大,是一直安静、寂静、聪明的动物。它很高兴与我同行,很高兴被选中,在我面前的小径上小跑着,尾巴灰白厚密的毛不断地左右摇动。我带着那只大背篮,篮里装着一把小斧头、一些食物以及一件晚上穿的旧毛衣。我也带了我仅有的两只来福枪的其中一枝,以及一把8厘米的曼利黑卡宾枪,这是我从此地以为年老的居民那儿得来的。这把枪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军所使用的武器,枪托有刮痕,枪身也十分破旧,但是却十分结实、轻便而容易携带。我们很早就离开家,趁着早晨凉爽时赶路。现在,在5英里路外,我们站在雷德蒙溪上面空旷、倾斜的台地上,阳光高高地照着我们的背,10时左右的上午是晴朗而温暖的。和这里向来的情形一样,足下的小径是超市的,苔藓和暗色的曹丕仍然因春天地上流动的水而湿透着。蚊子和细小的蚋从苔藓里出来,持续地群集在我们四周,而且不断地变动着。当我们一面前进,一面不断地避开融水积成的黑水坑时,我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我想到在我面前展开的夏天,想到我即将可以去钓鱼了,想到我所期盼的夏日菜园的丰收,以及即将到来的另一个狩猎季节。我随手记下上一个冬天放置陷阱的所在:用来遮蔽细树枝和碎木片的一个棚子;小径旁,一株云杉的树枝下,经常挂着一个生锈的捕貂陷阱,陷阱被铁丝固定在充当栓扣的树枝上。这是靠近北极的偏远地域的一个典型夏日,我和我的狗独自在那儿。这里有溪流、山脊、分水岭,朝北可看到旗山高耸、棕色的山坡。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和城市郊区的后院一样地熟悉。我仿佛看见我自己的使用说明书,被写在随时变化中的风景面貌上。我们绕过冰河溪(Glacier Creek)上陡峭的、布满云杉的山丘上,我在山丘尖顶下的一个贮藏所旁稍作停留。3年前的深秋,我们在猎麋鹿时,曾在这儿搭帐棚露营。当时,我们将帐棚的地面支柱放置在树下,现在,这些支柱依然躺卧在那儿。我可以轻易在心里想起当时的情形:帆布帐棚的灰色倾斜面、炉子排烟管冒出来的烟以及风中的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那个帐棚就是家,而娃娃那时尚未出生。现在,我仰望被固定在高处三株云杉中的贮藏所的狭窄平台。半打陷阱被挂在一根支柱的尖钉上,帐棚的脊柱和其余的框架被放置在一起,靠着贮藏所立着,以便保持干燥。我看到一切都和我在那个积雪的季节,驾着狗拉的雪橇来到这儿停留时那样。我们离开贮藏所,继续走向通往溪流的小径。树林十分茂密,矮小的黑云杉散布在赤杨木丛中。小径蜿蜒曲折,所以我面前所见的路径都不会超过30英尺。现在娃娃已跑到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而且很可能正在一个交叉处等着我。当我走出树林,踏上溪流上方空旷的台地时,我看见娃娃坐在陡峭的滑道边缘,小径由此往下通往溪流深处。娃娃的耳朵尖尖地往前竖起,眼睛则专注地看着溪里的一个东西。当我走到它旁边,才明白了它在看些什么。在距离不到20码的溪流上,一只硕大、棕色的动物的肩和背,显露在茂密的夏日草丛和被冰弄断的柳木块之上,它正在分割溪流的小岛的另一岸,往下游缓慢移动着。起先,我以为那是一只小麋鹿正在吃新鲜的草,或溪流水浅处长出来的一些水生植物。然而,从它的体型和移动的方式中,却显露出一些我不甚熟悉的东西。然后,动物的头部露出来了,我看到它移动时,棕色的肩峰如何波动着。那是一只熊,比我在当地所看到过的任何一只熊都来得大,而当我瞥见那厚重正方形的头和肩峰时,我知道我们遇见了一只大灰熊。我和脚旁的娃娃站在那儿看下面草丛中那只大熊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此刻我很高兴我没有带另外一只狗来,因为那只狗可能会立即狂吠着奔向溪流,追逐那只熊。我很感激这只安静、顺从的动物,它坐在我脚旁,肩膀上的毛竖立着,鼻子则不断地抽动。从我当时所站的地方来看,我其实可以轻易地拿枪朝正面射向熊的胸膛或肩。也就是说,我原本可以当场杀死那只熊的,但我不想留下一只死熊在溪中腐烂,而且我们离家太远了,也只能包一小块熊肉带回家。在我站在那儿的片刻,很快地衡量我的选择。我们不可能走入溪里,循着目前站立的地方,让熊朝下游继续前进,如果那是它的意图的话。但是娃娃是否可以安安静静地等上一段足够的时间呢?我想慢慢地离开现场,往上游移动,直到能够渡过溪流而不打扰到熊为止。做这件事必须迅速而安静。熊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现我们,或者我们撤退的声响可能会惊动它。在危急时,我没有大树可爬;在潮湿、松软的地面上,我也不可能跑得过一只被激怒的熊。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站在熊上方,而且熊尚未发现我们。但是熊很快地就让我们毫无选择的余地。虽然没有看见我们,但是,它似乎觉察到溪岸上有某种东西,或某种声音,令它觉得它并不孤单。它停止进食,抬高头,开始加速地奔过草丛,朝我们的方向前进。现在,我完全看得到它了,它在不到50英尺的地方,而且我们之间的距离继续缩短着。当我骤然陷入惊慌时,那只大灰熊更加逼近了,而且它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只黑熊或公麋鹿都更具威胁性。我随时可以开枪,但在那间不容发的时刻,我想到或许可以先用某种噪音或动作吓吓它,将它赶回森林里。我将仍然握着来福枪的手举到头上,然后做了一个现在看来似乎很滑稽的动作:我挥动臂膀,在苔藓上小舞一番,且大吼大叫,心里怀着希望。但是,这种寂静中奔来的噪音,似乎只会让那只动物更惊慌。它直直朝我们奔跃过来,而且依然到达斜坡下面的溪岸深处。现在我别无选择了。我把来福枪放在肩膀上,迅速瞄准那颗大头颅下面厚重多毛的胸膛,然后开枪。枪声一响,熊突然停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以后腿站起,直直地立在我们面前。之后的影像匆匆掠过:我看到它那结实挺直的身体、喉咙下一抹淡色的毛和举起作抵抗状的前掌,我也看到它粗钝的口鼻和突然张开的颚。熊大声咆哮,头摆向一边,试图要咬自己的胸膛。我随时可以再射击,而且在那个时刻,我很可能会不偏不倚地射中它粗厚的颈项,或者宽阔的上半部胸膛。但是为了某种理由,在那紧张的几秒钟里,我再度制止自己开枪。熊的前脚重新落到地上,然后,它转过身,以一种惊人的冲刺,往回奔驰过草丛和矮林。所经之处树叶纷飞,水花四溅。我看到它爬到溪流对岸,然后就消失了踪影。对面那片干燥的赤杨木里,传来一阵沉重的碰撞声,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了。我半举着来福枪站在岸上倾听。在那突来的静寂当中,我只觉察到我的心在平静涓流的溪水上“砰砰砰!”地大声响着。然后,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哀鸣,我往下看,刚才,娃娃一直安安静静地蹲在我的脚旁,但是现在,它站起来了,毛竖立着,鼻子在空气中探索,试图闻出那个突然出现,但此刻已消失的庞然大物的气味。我离开小径,往上游走一小段距离,到岸边长着一株巨大。扭曲的云杉的地方。那株云杉和附近任何一棵树一样大,因为某种原因,我站在它旁边时,觉得比较舒服自在。我去下背包,放在身旁的地上,然后,边将来福枪靠在树上,边在我的衬衫口袋里搜寻烟草和纸。在那些日子里,我偶尔也抽一支烟。我以颤抖的双手卷了一支,将它点燃,静静地抽着。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或许,从我看到熊的那一刻算起,恐怕不超过三分钟。现在我稳定下来,脑子腾出了一些思考的空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如果熊没有停下来,第二发子弹可能会让它一命呜呼,但是,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么它至少会将我击成重伤。我站在那儿抽烟,渐渐地恢复平静。我听不到小溪对岸的森林有任何声音,低矮溪岸上的矮林里,也看不到丝毫动静,下面的草丛亦是如此。我不时上上下下地注视着溪流,尽可能往柳树丛和赤杨木丛中望去,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不知道熊的伤势如何。或许现在它已经死了,躺在某处;或许它只是受了伤,卧在小径旁的矮林里,养精蓄锐,等待我经过。在这样的时刻,事件和可能性似乎都被扩大了。恐惧拥有一张千面脸孔。我抽完了烟,拿起背包和来福枪。我决定往下走入溪里,搜索沙土和草丛上是否有血迹。不管找到什么,我将追随熊的路径,渡过溪流,进入森林里。我最希望的,是到我的小屋去,避开更进一步的麻烦。但是首先,我必须确定熊的行踪。我又等了几分钟,然后,和紧跟在我后面的娃娃回到小径上,我们开始往下走入溪里。我轻易地在溪岸深处,找到熊被枪击中后,所站立的地方。它的大脚印深深陷入潮湿的沙土里,长长的脚趾甲和肉趾轮廓清晰地印在细小的水道边缘。我开始缓慢地、安静地追踪草丛中熊的路径。我时常停下来,从草丛上和矮林中四处张望,尽可能追踪沙土和泥泞草地上的肉趾痕迹。在看不到足迹的地方,熊所经之地深凹处的弯曲、破碎的草,便成了我的向导。当我半蹲着走,搜索着地面时,我仔细检查每一片草,以及柳树的每一片叶子。但是,我看不到血的痕迹。□□我们在草地上和矮林中继续前进。过了另一边的水道,我们找到了小径,爬上浅岸,进入森林里。娃娃仍然跟在我后面,有时紧紧地贴近我的腿。虽然我静静地哄它,但是它依然不愿走到前面,只想紧跟在我后头。它肩膀上和颈上的毛仍僵立着,而且当它左右看着树林时,它发出一种压低的、焦虑的喉音,半是咆哮,半是哀叫。我们一上岸,进入树林里,就停下来。在幽暗、只有少许阳光穿入的树叶覆盖下,这个地方像地狱一样地令人毛骨悚然。我搜索周围的树林,想找出最轻微的动静。我也聆听是否有其它声音,比如受伤的呼吸声、咆哮声或其它声响。但是,除了我身后隐约的潺潺溪水声和水道上某处狐色带鹀(Foxsparrow)的歌声外,整个荒野上就没有其他动静了。我们继续前进,小径绕着一个狭窄峡谷的边缘,峡谷里是溪流的一条方向不定的支流。为了横越峡谷,我以云杉树干做了一座粗糙的桥。在峡谷对岸,小径转向上游,越过一个沼泽,通往小屋溪。当我娃娃过了桥,我又停下来。这里有一条旧的狩猎小径,深入苔藓里,和我们雪橇滑行的小径交错,然后往下游前进,更加狭窄而扭曲。我犹豫着,以目前所见,没有一个迹象能令我相信熊受了伤,但是我仍然不满足。我步入狩猎小径里,开始小心翼翼地巡视下游森林,因为我见到熊从这儿消失。尽管森林十分安静,而且简直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我觉得熊必定在赤杨木、柳树和矮桦树纠缠交错的幽暗枝叶里,躺着聆听我们的动静,就像在战争的某个阶段中那样,似乎有一种具渗透力的不安,隔开了阴暗和阳光。我尖锐地感受到被一个隐而未见的敌人注视着,倾听着。每一次树枝断裂,每一次枝叶被风摇动,我都以为是什么可能的信号。在我认为已相当仔细地搜索约20分钟后,我回到小径。由于没有任何血迹或其他证据,所以现在,我认为熊并未受重伤。我决定不再追踪了。我带着跟随在后的娃娃,穿过沼泽,一步一步爬上隔开小屋溪和冰河溪的马鞍岭。我们小心翼翼地前进,不时回头看看背后的小径。一直到我们远离溪流了,娃娃才除去恐惧,走在我面前。我猜想,子弹似乎只是轻轻擦破熊的胸膛内侧。我曾经射击一个略低的活动靶子,那一次,我瞄得太低了。除此之外,在数年前,我的旧卡宾枪的前面瞄准孔曾经受损,我以为这枪只是个代替片,所以仅用焊接剂修补。因此,瞄准孔应该不会太稳定。这一回,我显然射得低了,而熊只被我使用的沉重的230英里子弹不愉快地蛰了一下。如果熊受了重伤,某个地方必然会有血迹,而且现在的森林里,必定躺着一只死去,或者奄奄一息的熊。当我们走下山坡,在距离小屋只有半英里的地方,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很满意我没有将一只受伤的熊留在后面,也很高兴我们在没有更多麻烦的情况下,摆脱了那只熊。我们要在小屋里过夜。我喂娃娃吃东西,劈一些木柴。近傍晚时分,我为小屋做了一些必要的杂事。在提着水桶前往溪流取水的途中,我发现溪旁有长满深厚、潮湿苔藓的小丘,而从小丘垂悬而下的灌木丛中,有一些未成熟的蓝莓。莓子是分散开的,似乎不值得爬上去采。当暮色在山区上加深,而空气变得更凉时,一只鸫从溪流对面山腰上的白杨树中,唱出它回旋上升的歌。隔天清晨,我继续巩固小屋,好让它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季节。我在门上装置了一个防栅,将两扇窗关好,并钉上重重的窗板。接近中午时分,娃娃和我就出发回家了。当我们往下越过冰河溪旁的沼泽时,娃娃又跑到我后面,拒绝在前面走。我静静地前进,来福枪的保险栓没有上,我的手半扣着扳机。再一次,我注视着矮林,聆听小径两旁是否有最轻微的声响。然而,除了夏日安静、明亮的空气之外,就没有其他动静了。我们渡过溪流,跨过窄窄的水道,将草踢到一旁。在溪流的另一边,我们又爬上岸了。到达顶端时,我往下看。那儿,在小径上,而且几乎就在前一天我开枪射击的地方,有一堆新鲜的熊粪。熊粪旁是那粒出自我的来福枪,弹药已被释放出的弹壳。我仔细观察那堆粪便。粪便里有一些未成熟的蓝莓、种子和其他东西,虽然并不温热,但依然潮湿。娃娃嗅着那堆粪便,它脖子和肩膀上灰白的毛再度竖起。有一会儿,我又感到不安了,有被窥视、跟踪的那种模糊而令人颤栗的感觉。那只熊还在附近,而且是活生生、好端端的!是否危险,我不得而知。前一天,那只熊极可能并没有跑远,而是找了一个地方躺下来,舐舐伤口,独自为这不知出自何处的疼痛而纳闷着。它听到我们从小径走过,听到我穿过矮林时的每一个声响,而且追踪着我搜寻过的每一个细节。或许在晚上,它从藏身处,从夜晚凉爽的幽暗中走出来,回到小径上。它曾站在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它巨大毛茸茸的头垂下来,闻着苔藓以及潮湿、幽暗的草地,试图在它对事物模糊的感知中,辨别出一种它将终身持守的认知。我回头看看我们刚经过的溪流草丛和矮林,然后又转身,看看前面小径周围粗短的黑云杉。如果熊仍然在那浓密的绿色隐蔽处的某个地方,疗养伤口和脾气,并且等待复仇,那么,它将会有机会。但是,当我们在小径上继续前进时,没有任何带着复仇决心和嗜血的动物,从森林里跑出来找我们。我们走路回理查逊的家,爬坡爬了许久,来到农场所在的丘脊,一路皆平安无事。像许多其他时候一样,我们爬下山丘,来到阳光照射着河流和公路的景色当众,听到狗凶猛地吠叫。我也有一个好故事可说了。我为娃娃的聪明而拍抚它,赞美它。以后,我曾多次循着那条小径走到小屋溪,也曾多次沿着冰河溪上方的台地狩猎,但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熊。夏末初秋时分,小径上偶尔会有一堆蓝色的粪便,证明这个地区有一只熊。就是这样了。我在森林里遇见动物的经验,从不曾像这次这般惊慌过。几年之后,当我开始想到写这本书时,我为自己排演了这次冒险的另一种结局。我想像肺部严重受创的熊,在溪流对岸的矮林里等待着。当娃娃和我从小径经过时,熊突然从藏身处冲刺过来,发出可怕、沸腾的咆哮,将我扑倒。在混乱和惊吓的瞬间,我终于贴近那炽热的血及发出恶臭的毛皮。我的所有关于林中生活,关于勇气和冒险的童年梦想,都以这个骇人的亲密接触为终结。惊吓过后,我四肢摊开,躺卧在小径旁,熊受了伤站在我上面,怒火高涨。我设法再度握住来福枪,虽然被吓呆了,而且似乎视力模糊,但是,我仍然举起那把老爷枪的短枪口,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入熊的咽喉。枪声一响,我就晕倒了。不知是一个小时或仅数分钟后,我恢复了意识,但是觉得眼花缭乱。我做起来,挣扎着甩开压着我的东西:我的背包套袋、被撕破的衣服和矮木碎片。我似乎在太阳光下从一片昏眩后陷入的半黑暗中,远远地看着我自己以及周围的事物。我仍然活着,但是在那麻木、脑袋嗡嗡鸣叫的静寂中,我知道自己受伤了,脸上和身上有严重的抓痕和咬痕。娃娃不见了,而离我不远的地方,躺着熊的尸体。虽然我四肢受了伤,变得僵硬,而且流着血,我依然设法以一根干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步走回家。自此,我这张贴着胶布、有疤痕的脸,就变成一个战斗的标志;而我也以这个受创的躯体行走,直至生命末了。我是一次骇人而真实会战的幸存者!【星雪火】第五章——豪猪的味道那个下午之后的数年为了使我的森林生活更加富于变化 更完整我烧了许多只豪猪我在庭院里用树枝生活照着学来的方法将刺烧焦再拿树枝去掉这些刺可而我自己的狗则坐在一旁观看我不曾吃过豪猪。随季节而来的丰盛的肉、鱼、浆果和菜园的出产,使我不必吃这类动物。但是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总得喂饱我的狗,鱼没有成群接着来时,碗里的狗食有时会缺乏营养。然而,只要吃一点点肥肉,狗儿就可以跑商一段长长的路。在那些丰饶的内陆夏日里,许多动物都醒着,都在繁殖和兴旺,这时,要找到一只豪猪并不难。有时在傍晚,院子或花园里会出现一只,拖着脚步持续它盲目而神秘的旅程。经常,放出去跑动的狗会先发现它,我们听到溪流上游方向传来一阵狂怒的狗吠,不一会儿,一只狗跑回来了。鼻子上带着几根刺。我顺着狗的路径进入树林,看到那只温和、讨厌的动物仍然坚守阵地,毫不让步。我只要朝它粗短、黑色的鼻子狠狠一击,就足以将它击毙。然后它那强壮、竖立着刺的身体会慢慢松弛下来,而迟钝的黑眼芒,则会渐渐地黯淡。豪猪死了,接下来就是豪猪肉的准备和使用。我必须除掉那些似在燃烧的见此,那对于狗和其他食肉动物而言,十分致命。就像做任何事情都有正确的方法一样,做这件事也有一个方法。几年前夏末的一个日子,我从坎培尔那儿学会如何烧豪猪,那时我们是在他湖边的小屋里,即理查逊后面遥远的河的上游的山丘上。我们是在前一晚从麦克伊溪回来时,捕到了那只豪猪的。我们听到坎培尔的狗在前面小径上吠叫时,就知道它们不是看到了熊,就是看到了豪猪。我竖耳倾听,无法辨出是何者,但是坎培尔从那尖锐、激烈的吠叫声,猜出那是一只豪猪,而且他的狗已经将它困在一个角落里了。有一种珍贵稀少的狗,似乎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必须采取某些特定的行动。坎培尔就有这样的一只狗,一只其貌不扬,有疤痕,叫做茱蒂的母狗。这只狗有一个清楚的目的感,知道这只动物将被屠宰,而且这意味着它有肉可吃,所以它总是设法将豪猪困住,等待坎培尔到来。坎培尔用他的手杖,在豪猪的头上重重一击,将它击毙,然后,将豪猪反过来,当场取出它的内脏,用刀分开肝,给每一只狗丢一块。他将场子放在树上高高的分叉处,使狗不能触及——肠子可能长满虫,最好不要让狗生吃。我们拔掉狗鼻子上的几根刺,然后打包。即使除掉了内脏,死豪猪仍然是坎培尔篮子里的一个重担。我们走了漫长的一天,小屋离我们不远了,而且我们也需要肉。夜晚时,坎培尔将豪猪藏在他小屋的屋顶,次日,他将冰冷的豪猪尸体从屋顶上取下来。我很想知道他究竟将如何除掉刺,以豪猪肉喂狗。我敢肯定地说,剥豪猪皮一定是件极其讨厌的事情。坎培尔只是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告诉我,如果我想学的话,就在一旁观看。他在小屋前长满草的院子里,刮去一小块草皮,暴露出底下的沙质无机土。然后,将一些干树枝放在一块儿,用一片桦树皮生了个小火。当火焰从柴枝里跃出来,他就将豪猪放在火上。一道黄白相间的烟柱立即升起,夹杂着燃烧毛那种带酸的呛鼻味道。坎培尔调整火上豪猪的位置,不时将它举起,以免火焰熄灭。豪猪的刺被烧焦时,他拿起一根短树枝,击打被烧焦的部位,直至毛和刺被除净。然后,他转动火上的豪猪,将另一撮毛和刺暴露在火焰上。热度高的地方,油从皮里沸腾出来,滴在火焰上,火焰骤然发出更为炙烈的火光。坎培尔那些松开链子的狗,在变化不定的烟雾周围走动着,等待他赏给它们一块烧好的肉,其余被拴在狗屋的狗则紧盯着每一个细节,眼睛似乎随着每一朵火光闪闪发亮。坎培尔继续烧着豪猪,必要时,他为火添燃料。豪猪的尸体被转了又转。他不断烧着,不断拿树枝击打,直至所有的毛和刺都被除掉了,而烧焦、发黑的豪猪躯体变的光溜溜的。除掉了刺之后,坎培尔将豪猪放在一块木板上,拿起一把锐利的斧头,剁下几块上选的肉,放入一个狗专用的五加仑容量的锡桶里,再将剩余的部分丢到小屋屋顶上,使狗吃不着。那一晚稍后,坎培尔煮了肉和骨头,加入玉米粉,使汤汁变浓,成为营养丰富的粥。煮好后,粥被放在一旁,好在晚上冷却,次日,他用这粥喂狗。那个下午之后的数年,为了使我的森林生活更富于变化、更完整,我烧了许多只豪猪。我在庭院用树枝生火,照着学来的方法,将刺烧焦,再拿树枝击掉这些刺,而我自己的狗则坐在一旁观看。豪猪厚重、肌肉发达的尾巴尤其多肥肉,而一只发育完全的豪猪可以让狗吃上好几天。煮豪猪时,肉的味道极为强烈,混合着烧过的毛喝烧焦的首批的气味。但是之后,当气味从沸腾着玉米粉、肉和油脂的锅子中升起时,那味道几乎是好闻的,是集中而强烈的。你可以说这整件事十分野蛮,然而,说它富于宗教性虽然奇怪,却十分恰当。烧豪猪刺是我们借以在季节中生活、按季节行事的仪式之一。当我回顾时,我将这件事视为一个偶发的牺牲,存在于人们对远古森林精灵的记忆之前。牺牲仪式的细节十分精简:木柴点燃了,辛辣的白烟和黄烟从烧着的刺往上溢出,大锅立于一旁,干净的斧头等待着。烧焦的豪猪的味道,沸腾的汤汁的浓厚、丰富气味,萦绕着屋子和庭院,多日不散。【星雪火】第六章——荒野三日我记得好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坎培尔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