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罐头盒被她踢到了,滚动时仿佛是撞在了这个荒芜城市的墙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久久不绝。街道的肃静不似人们在休息,倒像是被极度的疲惫摧毁一样,仿佛墙内的人们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垮掉了。他这个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她心想……假如他上班……假如他还有个家……她打量着这个贫民区,眼前看到的是坍塌的泥墙,剥落的漆面,日趋惨淡的店铺外面的褪色招牌和蒙满尘土的窗内放置的无人问津的货物,摇摇欲坠的台阶,挂在晾衣绳上的破旧衣服,随处可见做不完就甩在一旁、无人料理的残缺迹象,在“没有时间”和“没有力量”的两个对手面前,显然已是难以为继??她在想,他这样一个举手之间便能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人,十二年来却一直生活在这里。 某种记忆不断向她的脑子里涌来,终于变得清晰:这便是有关斯塔内斯村的记忆,她不禁浑身一颤。可这里是纽约城啊!??她在内心里冲自己喊叫,维护着这里曾经为她所热爱过的辉煌;紧接着,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岿然不动、由她所作的严厉判决:一个让他在贫民窟里住了十二年的城市注定会变成贫民窟。 猛然之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所震撼,身体似乎凝固一般,令她觉得像是一种平静:她在一处年头很久的房子上看到了“367”的号码。 她想她还是很镇静的,只不过是时间突然失去了它的连贯性,将她的意识分割成了一片片碎块:她知道自己首先看到了那个号码??接下来的一刻,她站在散发着霉味的过道上,看见一块板子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约翰?高尔特,五层,后面”的字样??随后的一刻,她站在楼梯前,抬起头来,望着盘旋上升的扶手,突然倚住墙,吓得发抖,巴不得对这些一概不知??后来,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了第一层台阶上??然后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毫不费力、毫无疑惧地向上升去,感到一截又一截的楼梯被她果决地踩在了下面,仿佛推动她不可抑制地上升的是她挺直的身体、扳平的双肩和抬起的头,是她在下最后决心的一刹那的庄重而激动的信念,当她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攀上这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她所渴望的生活不会是一场灾难。 来到上面,她看到了一条狭窄的楼道通向一扇没有灯光的门口。她听到脚下的地板在寂静中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住了门铃,听到它在看不见的门里面响着。她等待着,只听地板响了一下,不过那却是来自楼下。她听见了河上一艘拖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她随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丢掉了一段时间,因为当她的意识再次恢复时,已经全然不同于苏醒,倒像是她在降生一般:仿佛是两个声音将她从虚无之中拽了回来,门后的脚步一响,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但她却仍未出世,直到面前的门突然不见,约翰?高尔特出现在门口。他身穿衬衫和长裤,大大咧咧地往自家的门廊里一站,身后的灯光隐隐衬出他微斜的腰际。 她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正思索着这一时刻,接着便将这一刻的前前后后都扫视清楚,闪电般地把一切都过了遍脑子??他衬衣上的一道褶痕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动,表明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结论便是一个灿烂的表示迎接的微笑。 她此时已不会动弹。他抓过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房间,她感到了他紧贴上来的嘴唇,透过自己突然显得多余和僵硬的外套,她感觉到了他那颀长的身躯。她看见了他的眼中含着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觉着他的嘴唇的触摸,她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她上这五层楼连一口气都还没顾上喘,她的脸扎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用她的胳膊和双手,用她的脸颊将他紧紧抱住。 “约翰……你还活着……”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仿佛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接着,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帽子,把她的外套脱下放在一边,看着她苗条而颤抖不已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的手抚摸着她身上紧身高领的深蓝色毛衣,她的身体在它的包裹下如女学生一般孱弱,又如斗士一般紧绷。 “下次见你的时候,”他说,“穿一件白色的,看上去同样会很漂亮。” 她意识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天晚上在家里焦虑失眠时所穿的,平时从不会穿出来到外面。她大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又会笑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锁上了房门,说,“坐下。” 她站着没动,不过还是借机打量了一下尚未注意过的房间:这是一间长长的、未经装修的阁楼,一个角落里是床,另一个角落是煤气炉,几件木制的家具,裸露的木板将地面衬托得更长。桌上放了一盏台灯,台灯光晕后的阴影里是一扇关上的房门??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一眼看到外面的纽约,那里是一片错落突兀的建筑和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矗立在远处的高高的塔格特大楼。 “现在你听好,”他说,“我估计,咱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跟你说过这很难坚持,你很可能会受不了。别后悔了,你看,我不是也不能后悔吗?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要知道从此该怎么去做。大约半小时以后,跟踪你的掠夺者的手下就会来这里抓我。” “啊,不!”她大吃一惊。 “达格妮,他们中只要谁还有一点人的察觉力,就会明白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知道你是他们找到我的最后一根线索,就不会让你逃出他的视线??或者说,逃出他的盯梢者的视线。” “我没有被跟踪!我都看了,我??” “你不知道怎样去观察。盯梢可是他们的拿手本事。现在,盯你的人正向他的主子报告。你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楼下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在你的铁路公司工作的事实??他们再笨也能把这些联系起来。” “那咱们离开这里!” 他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已经把这个街区包围了。监视你的人一声令下,就会叫来所有的警察。我现在要你知道的是他们到这里后你应该做的事。达格妮,你只有一个机会能救我。假如你过去不明白我在收音机里讲的那种骑墙中立的人,现在你就会明白了。你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只要我们在他们手里,你就不能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你必须同他们站在一起。” “什么?” “你必须站在他们一边,尽你最大的可能,装得越彻底、越一致、越明显越好。你必须像他们那样做事,必须装成是我的死敌。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还有生还的可能。他们实在太需要我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试遍各种手段是不会杀我的。无论他们想如何去整人,都只能借助被害人看重的东西??可他们抓不住我任何东西,没法对我进行威胁。但一旦他们觉察到我们之间的蛛丝马迹,用不了一星期,就会在我眼前把你送上受刑架??我说的是肉体折磨。我可不想等着看到它发生。只要他们流露出拿你作要挟的意思,我就立即自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他说话时语气并无加重,依然是一副冷静现实、筹算全局的口吻。她知道他会说到做到,而且完全应该如此:她看出了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而他的对手即使全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他看出了她的眼神已经凝固,看出了她理解后的恐怖神情。他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假如我那样做的话,绝不是什么自我牺牲。我不愿意遵循他们的活法,不想顺从他们,不想眼看着你忍受不可避免的残杀。一旦如此,就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我追求的价值??我不想毫无意义地活着。你知道,面对用枪挟持我们的人,我们问心无愧。因此,你要尽一切力量伪装自己,让他们相信你恨我。这样,我们就还有活下去和逃跑的希望??尽管我不知道何时和怎样逃脱,但我知道我不会受任何羁绊。明白吗?” 她迫使自己抬起脑袋,正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候,”他说,“告诉他们你一直试图替他们找到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工资单上,你就起了疑心,于是到这里探个究竟。” 她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或许能辨认出我的声音,但我会极力否认??这样,就可以让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在找的约翰?高尔特。” 她迟疑了几秒钟,但还是点了头。 “然后,你就去要??并且接受他们为抓我而出的五十万元悬赏。”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达格妮,”他缓缓地说,“在他们的制度下,你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去做事。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逼你走到不得不和我对立的地步。鼓起你的勇气,去做吧??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赢得这半小时,或许还能赢得未来。” “我会做的,”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生,假如他们??” “事情会发生的,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你还没看到我们敌人的本相,现在你就会看见了。如果必须要利用我来说服你的话,那我情愿如此??把你就此从他们那边争取过来。你已经等不及了吗?噢,达格妮,达格妮,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拥抱和亲吻使她感到,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危险和疑虑,甚至她对他的违背??如果这算是违背的话,都是为了这欢乐的一刻。他看见她的脸上因为竭力抗拒着自己而露出了极为矛盾的表情??他的嘴按在她的头上,她听到他的声音透过她的缕缕长发,传了过来:“现在不要去想它们,除了斗争的时候,一秒钟也不要让痛苦、危险和敌人在你的脑子里停留。你现在是在这里,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这不属于他们。不要逼自己不快活,其实你是快乐的。” “即使是在有可能毁掉你的情况下吗?”她喃喃地说。 “你不会。不过??没错,即使如此。你不会对此漠不关心吧?你是不是由于漠不关心才坚持不住,跑到这里来?” “我??”澎湃的真情令她忍不住拉过他的嘴,吻了上去,然后脸对脸地冲他说道,“我才不想今后咱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只想能再这样见你一次!” “你要是没来,我反而会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等待着,强忍着,拖一天,然后再拖一天,然后??”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吗?”他轻声地说。 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想起了他过去的这十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声音,听到那次最激动人心的讲话……哦,不,我没权利对你说我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认为我还没有接受它。” “你会接受的。” “你是在这里讲的吗?” “不是,是在山里。” “然后你又回到了纽约?” “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对。” “你听没听到他们每天晚上向你发出的请求?” “当然了。” 她缓缓地打量着房间,目光从窗外的高楼移到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从墙壁的裂缝移到床的铁架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就在这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说着,将房间一头的门一把推开。 她惊呆了:门内现出的是一间窄长、灯火通明、没有窗户的房间,四面用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金属包裹,宛如潜艇上的一个小舞厅,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布置得最紧凑合理和现代化的实验室。 “进来吧,”他笑着说,“我用不着再对你保密了。” 这简直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看着闪闪发亮的精密仪器,看着密密麻麻、泛着光泽的电线,看着上面用粉笔写下数学公式的黑板,看着长长的台子上严格摆放、井然有序的物品??然后,又看了看阁楼里下垂的木板和正在塌裂的泥灰。非此即彼,她心想,这就是同全世界进行抗争所做的选择:一个人的灵魂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你想知道我每年的十一个月里都是在哪儿干活。” “所有这些,”她一指实验室,“靠的都是”??她又指了指这间阁楼??“你当苦力换来的薪水?” “哦,当然不是!我为麦达斯?穆利根设计了发电房、声波屏、广播发射器和其他一些东西,这是他付给我的报酬。” “既然如此……你干吗还要去当苦力呢?” “因为在山里挣的钱不允许花在外面。” “你这套设备是哪儿来的?” “是由我设计,由安德鲁?斯托克顿铸造厂制造的。”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毫不起眼、如收音机盒子大小的东西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发动机,”看着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想扑上去的样子,他哧地一笑,“别费心思研究它了,你现在又不想让它落到他们手里。” 她瞪着亮晶晶的金属筒和闪闪发光的线圈,想到了那个如同宝贵的遗物一般躺在塔格特车站隧道的玻璃棺材里的铁锈疙瘩。 “我自己用它来为这个实验室供电,”他说,“不能让人去怀疑一个修路的苦力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电。” “可他们过去要是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怪异地嗤笑一声,“他们不会。” “你有多长时间??” 她停住了问话;这一次,她没有再吃惊,眼前看到的令她彻底呆在了原地:在一排机器背后的墙上,她发现了一张剪自报纸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着衬衣长裤,站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出发点的火车头旁边,她的头高高地仰着,那天的情景、意义和阳光都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里。 她只是发出一声低吟,转身向他看去,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便如同她当初在照片中的一样。 “我曾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消灭的一切的象征,”他说,“而你却象征着我想要做到的一切。”他指着照片,“人们在有生之年,希望的就是能破例得到一两回这样的感受。而我呢??我是把它当成了自己永久而平常的选择。” 他的神情以及他的眼睛和内心里的安详,令她感到理想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城市成了现实。 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拥抱彼此的手臂是在紧握着他们最辉煌的胜利,她知道这是没有被痛苦和恐惧沾染的现实,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中的现实,是他们曾经渴望、为之奋斗而赢得的现实。 门铃响了。 她首先的反应便是抽出身来,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将她拥得再近、再久一些。 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说了句,“现在可到了不能胆怯的时候了。” 她随着他回到阁楼里,听到实验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上了。 他静静地为她举起外套,等着她系好外套的带子,戴上帽子,便走了过去,打开了屋门。 进来的四个人中,有三个是身穿军队制服的壮汉,每人腰里别着两把枪,脸盘子大得都走了形,眼睛僵硬而呆板。第四个没穿军装的人是个头目,他体格瘦弱,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大衣,留着一撮整齐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黯淡无光,那架势像是个从事公关的文人墨客。 他朝着高尔特和房间内眨巴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停住,又迈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什么事?”高尔特说。 “你……你是约翰?高尔特?”他的声音大得不太自然。 “没错。” “你就是那个约翰?高尔特?” “哪个啊?” “你是不是在广播里讲过话?” “什么时候?” “别被他骗了,”达格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对那个领头的说,“他就是约翰?高尔特,我会把证据交给总部,你动手吧。” 高尔特像对陌生人一般地转身看着她,“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面孔和那几个士兵一样毫无表情,“我叫达格妮?塔格特,我是想证实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国家正在找的那个人。” 他向那个领头的转过身去,“好吧,”他说,“我是约翰?高尔特??不过,要是想让我开口,就让你这个探子”??他一指达格妮??“从我这里滚开。” “高尔特先生!”那个头目带着一种满怀喜悦的声音叫道,“幸会,真是太荣幸了!高尔特先生,请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完全用不着同塔格特小姐打交道??塔格特小姐只是在尽她爱国的义务而已,不过??” “我说了,让她从这里滚开。” “我们可不是在同你作对呀,高尔特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在同你作对。”他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你为人民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赢得了全体人民的最高敬意。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宽慰地挥挥手,示意她向后退,离开高尔特的视线。 “你们想怎么样?”高尔特问。 “国家在等待着你呀,高尔特先生。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打消误会,能同你合作。”他挥挥戴手套的手,向那三个人示意着。这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板在他们的踩动下咯吱直响;他们是在搜查房间。“明天上午,当全国人民听到找到你的消息,他们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了,高尔特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要以人民的名义来欢迎你。” “我是不是被捕了?” “干吗要有这种老掉牙的想法?我们的任务只是把你安全地护送到最高的国家领导部门去,他们都在盼着你呢。”他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国家的最高领导们希望和你协商??只是通过协商来达成善意的谅解。” 士兵们除了衣服和厨具外便一无所获;房间里没有信件和书籍,甚至连报纸也没有,好像住在这里的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我们只是想协助你,恢复你在社会里的合法地位,高尔特先生。看来,你对自己在公众中的重要价值还没有充分意识到。” “我知道。” “我们只是来这里保护你。” “锁上了!”一个士兵砸着实验室的门,喊道。 领头者装出一副讨好的笑脸,“里面是什么,高尔特先生?” “私人物品。” “能否请你打开它?” “不行。” 领头者两手一摊,摆出痛苦无奈的样子,“可惜我是在奉命行事呀,我们必须进那间屋。” “进吧。” “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必要搞得这么不愉快。你就不能合作一下吗?” “我说了,不行。” “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采取任何……不必要的措施。”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你知道,我们是有权闯进那扇门的??不过,当然了,我们不想那样做。”他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把锁撬开!”他冲士兵命令道。 达格妮瞟了一眼高尔特,他的头抬得正正的,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她看到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眼睛瞧着那扇门。门锁是一块小小的四方铜牌,上面没有钥匙孔,光滑得无从下手。 那三个壮汉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里,第四个人则手持盗贼的工具,小心地凿着门上的木头。 木头被轻而易举地凿开,木片纷纷掉落,在寂静之中,它们落地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当盗贼的铁橇敲打着铜牌的时候,他们听到门后传来一阵闷响,轻得如同疲惫的心灵的一声叹息。过了不久,门锁落地,房门颤动着向前移了寸许。 士兵向后一闪,领头者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将屋门推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知究竟、幽深莫测的黑洞。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高尔特;高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片黑暗。 达格妮跟了上去,他们打着手电,跨过门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金属舱,空空如也,只是地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这堆怪异的灰白色土渣仿佛是经历了几个世纪尘封的废墟。整个房间宛如一具蚀空的骷髅。她掉过脸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她因为知道这些尘土几分钟前的样子而在脸上露出的震惊。在亚特兰蒂斯发电房的入口处,他曾经对她说过,别想去开门……假如你试图硬闯进去,门还没打开,里面的机器就会变成灰烬……别想去开门??她心里想道,然而她知道,此时她的眼前所见,便是一句话活生生的体现:休想逼迫人的思想。 那伙人一言不发地退了出来,继续向大门退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愣在了阁楼里,仿佛是被退去的潮水丢弃在那里的垃圾一般。 “好了,”高尔特伸手拿过外套,对那个领头的人说,“走吧。” 韦恩?福克兰酒店的三个楼层被清空变成兵营。铺着丝绒地毯的长长通道的每一个拐角处都站着手持机枪的士兵,哨兵上了枪刺,把守在消防出口的楼梯口。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楼层的电梯门被封死;仅留下一部由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的单开门电梯供出入。一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一层的大堂、餐厅和商店里徘徊逡巡:他们的穿戴显得过于光鲜和昂贵,在蹩脚地装扮成饭店的常客时,他们的虎背熊腰与身上的衣服极不协调,这让他们的伪装露出了马脚,况且与商人的装扮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有一个地方看上去鼓鼓囊囊,只有带枪的人才会如此。饭店的各处出入口和邻街的重要窗口也都布置了一群群手持冲锋枪的卫兵。 位于兵营中心位置的六十层是韦恩?福克兰酒店的皇家套房,在这布满了绫罗窗幔、水晶烛台和精雕花环的地方,身着一身衬衣长裤的约翰?高尔特正坐在一张缎面扶手椅内,一条腿跷在一只丝绒绣墩上,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凝望着天花板。 汤普森先生进来时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样子。皇家套房的门外,早晨五点开始便站了四个卫兵,直到上午十一点,他们等汤普森先生进去后,又将门锁上。 当门咔的一声锁上,将他的后路切断,使他独自面对这名囚犯时,汤普森先生的心中掠过了一丝紧张。不过,他想起了报纸的头条和电台天一亮就向全国广播出去的消息:“约翰?高尔特找到了!??约翰?高尔特在纽约!??约翰?高尔特加入了人民的行列!??约翰?高尔特正和国家领导举行会谈,以制定出一个能迅速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方案!”??他尽量让自己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哎呀呀!”他满面春风地向扶手椅走去,“原来你就是那个捅娄子的年轻人啊??哦,”当他走近那双盯着他看的墨绿色眼睛时,猛地转口说道,“嗯,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高尔特先生,真的是很高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吧,我就是汤普森先生。” “你好。”高尔特说。 汤普森先生一屁股坐进椅子,用他直截了当的动作表达出一种生意场上令人振奋的气度,“不要有被逮捕之类的荒唐念头,”他指着房间,“你也看得出来,这可不是监狱,你能看出我们对你的招待很隆重。你是个大人物,是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这我们知道。请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谁敢得罪你就开除谁,要是你看不惯外面的哪个卫兵,吱一声就行了??我们立刻把他换掉。” 他顿了顿,满以为能听到对方的回应,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只是想同你谈一谈。本来我们不打算采用这样的方式,但你一直躲着,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是希望能告诉你,你完全误会我们了。” 他带着和气的微笑,把两手向上一摊。高尔特的双眼注视着他,没有做声。 “你的那番演讲真够精彩,你简直是个演说家!你对全国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尽管我不清楚具体的影响和原因,但你确实做到了。人们似乎也想要你得到的东西,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对此极力反对?这你就错了,我们可不是。就我个人看来,演讲中有许多极有见地的观点,不错,我的确这么认为。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再怎么说,你也不是想让我们赞同你的每一个观点吧?观点不同才会推动事情向前发展。至于我,我可是一贯愿意改变我的想法,愿意接受任何意见。” 他邀请般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正如你所说的,现在真是天下大乱啊,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采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来,“你干吗不愿意听我和你说一说呢?” “你现在正在和我说。” “我……这个……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那?……那你有什么要讲的?” “没有。” “啊?!” “没有。” “行啦,你就说吧。” “我并没有想和你说话。” “可是……你瞧瞧!……我们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我没有。” “好,”汤普森先生顿了一下,说道,“你是个注重行动、讲求实际的人,你实在是太现实了!就算我不了解你别的方面,但这一点我敢肯定。这没错吧?” “你是说实际?没错。” “这我也一样。咱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把手里的牌都亮在桌子上,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可以和你做做交易。”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 “我就知道嘛!”汤普森先生获胜一般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我早就跟韦斯利他们这些只会空谈理论的书呆子说过!”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不过是同一个向我提供有价值的东西的人。” 汤普森先生没搞清楚自己的回答为什么会漏掉了一拍,“好吧,你自己开个价,伙计!你自己开个价!” “你能给我什么?” “当然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 “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听没听我们的短波广播?” “听了。” “我们说过,会满足你的一切条件,我们可是说话算话。” “我在广播里讲过不会讨价还价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唉,可是你误会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和你对着干,可我们不会。我们并不僵化,对任何意见都愿意考虑。你为什么不响应我们的呼吁,前来面谈呢?” “我干吗要来?” “因为……因为我们希望代表全国人民和你谈话。” “我不承认你们有代表全国人民的权利。” “这样好了,我还不习惯……嗯,好吧,难道你就不能听我说一说?你就不能听听吗?” “我在听。” “国家的形势很糟糕,人民正在挨饿,国家在崩溃,经济濒临解体,所有人都停止了生产。我们对此束手无策,你有办法,你知道如何改变局势。好啦,我们愿意让步,希望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什么?” “靠边站。” “这不可能!这是妄想!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看,我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吧。” “等一下!等一下!别太极端!总会有折中的办法,你不能把一切都占了,我们还没有……人民还没有这个准备。你不能要我们将国家机器废除在一边。我们必须要维持这个制度,但我们愿意去改善它,会按照你说的去加以改进。我们不是顽固不化、只会空谈的独断专行者??我们很灵活,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们会放手让你去做,会积极配合,会妥协。咱们可以各管一半,我们负责政治,由你来完全操控经济。我们会把全国的生产都交给你,把整个经济都双手奉送给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管理,去下命令,去签署法令??你的身后有国家的力量来撑腰。从我开始,我们所有人都随时听从你的指挥。在生产方面,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将会??你将会独揽国家的经济大权!” 高尔特放声大笑。 这笑声里的戏谑味道令汤普森先生一愣,“你怎么了?”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妥协了?” “这怎么……别坐在那里这么笑!我觉得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给你的可是韦斯利?莫奇的职位??没人能给你更大的权力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如果你不喜欢管制措施,就把它们统统废掉。如果你想要提高利润、降低薪水??就颁布命令。如果你希望大亨们得到特殊的待遇??给他们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欢工会??就解散它们。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自由经济??就命令人们自由行事!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能让一切恢复,让国家建立起秩序,让人们重新开始工作,让他们去生产。招回你的自己人??那些有头脑的人,带我们进入一个天下和平、科技进步、发达繁荣的时代。” “在枪口的威逼之下?” “你看,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假如你对我广播里所讲的话能装作没听见,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装得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 “算了吧,这只是个修辞性问句,它的前面那句就回答了后面那句。” “啊?” “伙计,要是你需要翻译过来才能听明白的话??我可不玩你那种把戏。” “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议?” “没错。” “可是,为什么啊?” “原因我已经用了三个小时在广播里讲过了。” “哦,那只不过是理论而已!我是在讲实际的,我给你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职位。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妥吗?” “我用了三个小时告诉你的那些就是,它不管用。” “你能让它管用。” “怎么做?” 汤普森先生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找你了。这是你要想办法解决的事,你是工业天才,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我说过了,这办不到。” “可你能办到。” “怎么办?” “以某种方式办。”他听见高尔特的嗤笑,又说,“为什么不行呢?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好啊,那我告诉你。你想让我独揽经济大权?” “是啊!” “并且遵守我的一切命令?” “绝对服从!” “那就首先将个人收入所得税废除掉吧。” “啊,不行!”汤普森先生一下子蹦了起来,叫嚷道,“我们不能那么办!那……那与生产无关,那是属于分配的范畴。我们靠什么给政府职员发工资呢?” “解雇你们的政府雇员。” “啊,不行!那是政治!不是经济!你不能干预政治!不能什么都管!” 高尔特把两腿交叉着往绣墩上一搭,舒展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在缎椅里坐得更舒服些,“还想继续商量吗?你明白了没有?” “我只是??”他停住了。 “我是明白了,这你满不满意?” “是这样,”汤普森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打起了圆场,“我不是要争论什么,这我并不擅长。我看重的是行动,时间不等人。我只知道你有头脑,这头脑也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你什么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那好,就用你的话来说吧:我不想做。我不想当一个经济独裁者,哪怕让我只去签一份让人们自由的命令都不行??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把这命令扔回到我的脸上,因为他知道,他的权利不应该受到你或我的意志的限制和剥夺。” “告诉我,”汤普森先生望着他,不解地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在广播里告诉过你了。” “我不明白。你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这我能理解。但我们现在把东西奉送给你你都不要,那你又怎么可能还对将来抱什么指望呢?我原以为你是个自我主义者??是个很实际的人。我给你开了一张空白支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填上去??但是你却对我说你不想要它。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张空头支票。” “什么?” “因为你不能给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就说吧。” “还是你说吧。” “嗯,关于财富你谈了很多。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此时此刻能给你的钱,你三辈子也挣不到。你想不想要十亿??漂亮崭新的十亿?” “为了让你能给我这笔钱,我还得把它通过生产创造出来吧?” “不,我指的是直接从国库里拿出来的崭新钞票……或许……假如你希望的话,或许能给你黄金。” “想用这笔钱让我干什么?” “哦,等国家能重新站稳脚跟??” “是要我来帮它站稳吗?” “嗯,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管理,想要权力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全国上下的每一个人,包括妇女和小孩,都会服从你的命令,按你说的去做。” “那也得要我先教会他们吧?” “你要是想为自己人??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争取些什么,无论是工作、职位、权力、免税,还是其他任何好处,只要开口就行。” “那也得要我先让他们回来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对我还有什么用?” “啊?” “究竟能有什么是我没了你就办不到的?” 汤普森先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被逼到角落里一般,发生了变化,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始直视着高尔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没有我,你现在就出不了这间房。” 高尔特一笑,“不错。” “你什么都生产不了,会在这里饿死。” “不错。” “你看,这不是明摆着吗?”汤普森先生又变得亲切而欢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说着,仿佛可以用玩笑的方式将刚才的暗示从容化解。“我能够给你的是你的生命。” “但它并不是你的,汤普森先生。”高尔特轻轻地说了一句。 它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汤普森先生猛地向他看了一眼,又更快地将视线逃开:高尔特的笑容看上去简直善良无比。 “好啦,”高尔特说,“你知不知道我所说的不能空口将生命抵押是什么意思,只有我才可能允许你做出那样的抵押??但我不会。对威胁的消除算不上是报答,纠偏匡正不是什么奖赏,撤走你那些带家伙的恶棍不算是什么鼓励,现在提出要杀我谈不上有任何价值。” “谁……谁说过要杀你了?” “这还用说吗?要是不用枪和死亡要挟我的话,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讲话,你的枪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会为了消灾而破财,不会向任何人卖我的命。” “这话不对,”汤普森先生得意地说,“如果你的腿断了,你就会花钱请医生去治。” “只要当初不是他弄断了我的腿。”他笑着看了看闭口不语的汤普森先生,“我是个实际的人,汤普森先生,我认为让一个人单单凭着能弄断我的骨头而谋生并不实际,我认为支持敲诈勒索并不实际。” 汤普森先生似乎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实际,”他说,“实际的人不会不顾现实,他不会浪费时间去盼着事情能有所不同,或者试图去改变什么。他会接受现状。现在的事实是,你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是否高兴,这就是现状。你应该识时务才是。” “我正是如此。” “我是说,你应该合作,应该认清现在的形势,并且接受和适应它。” “假如你的血液里中了毒,你是去适应它,还是去改变它?” “噢,这是两回事!那是生理上的!” “你是不是说,生理上的现实可以去改变,但改变你的荒唐念头却不行?” “啊?” “你是不是说,生理现象可以根据人的需要做出调整,但你的荒唐想法却凌驾在自然法则之上,人必须要去适应你才行?” “我是说我现在是占着上风!” “是不是因为手里拿着枪?” “算了吧,别老提什么枪了!我??” “我不会忘记现实当中的事实,汤普森先生,那样的话就太不实际了。” “好吧,我是手里有枪,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识相些,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你说什么?” “我会遵从你的吩咐去做。” “你当真吗?” “当真,一点都不会差。”他发现汤普森先生脸上急切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疑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命令我进经济独裁者的办公室,我就进去。如果你命令我坐在桌子上,我就坐上去。如果你命令我发布法令,我就发布你命令我签署的法令。” “可是我不知道要发布什么样的法令!” “我也不知道。”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好吧?”高尔特说,“你的命令是什么?” “我要你去拯救国家的经济!” “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 “我要你去找出办法!”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 “我要你动脑筋去想!” “你的枪怎么会让我做到这一点呢,汤普森先生?” 汤普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他那紧闭的嘴唇、凸起的颧骨以及眯起的眼睛,高尔特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霸王马上就要吼出一句颇具哲理的话来:我要抽你。高尔特脸带笑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听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并且在强调着它。汤普森先生移开了目光。 “不,”高尔特说,“你并不想让我去动脑筋,当你逼着一个人违背他的选择和意愿时,就希望他能停止思考。你想把我变成一台机器人,我遵命就是了。” 汤普森先生叹道,“我真不明白,”他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奈语气说,“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头,我却想不出来。你干吗要自讨苦吃?你有这么好的脑子??完全可以战胜任何一个人。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你也知道。你干吗不假装加入我们,然后控制局面,把我打败呢?” “这和你让我去这么做的理由一样:因为你会胜利。” “哦?” “正是因为比你们强的人试图用你们的方式去战胜你们,才使你们几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假如我争着和你控制那些打手的话,咱们谁会赢?当然,我可以去假装??而且我不会挽救你们的经济和制度,现在谁都救不了它们了??但我会死去,而你们还会赢得过去赢得的一切:你们会获得喘息的时间,再多掌一会儿权,再多挺一年??或一个月??代价就是把你周围的人类精英,也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全都榨干。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也是你们的极限。不要说一个月,只要还有受害者可用,哪怕只能拖一个星期你们也愿意。可惜,这已经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受害者了??他不想再扮演以前的角色。伙计,游戏该收场了。” “这只是理论上如此而已!”汤普森先生忍不住叫起来,嗓子都变尖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兜着圈子;他瞧了一眼房门,似乎盼着能逃出这里。“你是说我们如果不放弃这种制度的话,就会灭亡?” “对。” “那么,我们既然抓住了你,你就会和我们一同灭亡?” “可能吧。” “你难道不想活命吗?” “非常想。”他看见汤普森先生的眼里迸发出一线亮光,便笑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清楚自己活下去的愿望比你更强烈,也明白你正是寄希望于此,我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想。正因为我非常渴望得到它,我才不会接受任何替代品。” 汤普森先生噌地蹿了起来,“不对!”他叫喊着,“我不想活??不是这样的!你干吗要这么说?”他站在那里,四肢微微地蜷缩在一起,似乎感到浑身发冷。“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根本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后退了几步,“我不是什么拿枪的歹徒,我不是。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我希望人民会喜欢我,我希望做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朋友!”他仰天长啸。 高尔特的眼睛毫无表示地注视着他,这使他除了知道自己被盯着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反应。 汤普森先生突然表现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像是急着要走,“我得走了,”他说,“我……我还有很多事情,咱们以后再谈。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只管放松下来,在这里不要拘束,需要什么只管说??这里吃的、喝的,还有香烟都是最好的。”他指了指高尔特的衣服,“我会让全城最高档的裁缝来给你做些好衣服,我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让你感到舒适和……对了,”他有些过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家室吗?有没有什么亲人想要见见?” “没有。” “朋友呢?” “没有。” “没有恋人吗?” “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罢了。我们允许其他人来看你,只要是你想见的,任何人都可以。” “没有。” 汤普森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看高尔特,摇了摇头,“我搞不懂你,”他说,“真是搞不懂你。” 高尔特笑笑,一耸肩膀回答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此时,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大门外雨雪交加,荷枪实弹的卫兵们在门口的灯光下显得凄苦无助:他们弓着肩膀,垂着脑袋,把枪搂在怀里借以保暖??看上去,即使他们把气急败坏的子弹朝着风暴全部发泄出去,也免不了身体遭的这份罪。 在街道的对面,负责鼓舞民众士气的齐克?莫里森正赶往饭店,前去参加在五十九层召开的一个会。他注意到,街上稀落困顿的行人们对卫兵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至于那一堆印有“约翰?高尔特承诺带来繁荣”的通栏标题、摆在一身破烂且直打哆嗦的摊贩面前卖不出去的报纸,则更是无人问津。 齐克?莫里森焦虑不安地摇了摇脑袋:一连六天,报纸的头版一直登载着国家领导人与约翰?高尔特齐心协力地制定新的政策??但却收不到任何效果。他发现来往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人注意他,只是在走到饭店大门的灯下时,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无声地朝他伸过一只手来;他匆忙走了过去,在那只露在外面的粗粗的手掌里,只落下了几滴冰雨。 当他在五十九层汤普森先生的房间内向围坐成一圈的面孔讲话时,脑海之中街上的情景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为难的尴尬,众人的脸色也是如此。 “似乎没起作用,”他指着一摞调查民意的手下提交的报告说,“所有我们关于与约翰?高尔特合作的报道似乎都不起作用。人们毫不关心,根本就不相信。有些人说他根本就不会同我们合作,大多数人甚至不相信他在我们手里。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他叹了口气,“前天,克里夫兰有三家工厂倒闭,昨天,芝加哥有五家工厂关门。在旧金山??” “我知道了,知道了,”汤普森先生一下将他打断,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酒店的取暖炉坏了。“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必须做出让步,准备接管生产,必须如此。” 韦斯利?莫奇瞟了一眼天花板,“不要再让我和他去谈了,”他哆嗦了一下,说,“我已经试过了,他这个人没法交流。” “我……我不行,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一看到汤普森先生的视线扫到他这里停住,便嚷了起来,“哪怕你让我辞职都行,我没法再和他谈!就别让我去了!” “没人能够同他交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你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弗雷德?基南冷笑一声,“你是说他已经听腻了吧?更糟糕的是,他还会反驳。” “那好,你干吗不再去试试?”莫奇喝道,“你看起来挺开心啊,你干吗不去劝他?” “我比你们更明白,”基南说,“别再骗自己了,兄弟,谁都劝不了他,我可不想再去了……开心?”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是啊……是啊,我是觉得挺开心。”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被他说动心了?” “我?”基南惨然一笑,“他对我有什么用处?他要是赢了,我头一个就要倒霉……只不过”??他有些神往地望着天花板??“只不过他是个说话痛快的人罢了。” “他不会赢!”汤普森将他打断,“这是毫无疑问的。” 屋里出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西弗吉尼亚出现了饥民暴乱,”韦斯利?莫奇说,“得克萨斯的农民们??” “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气急败坏地说,“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让大家见见他……通过一场大游行……或者在电视上……只是让大家看看,这样他们就相信他真的在我们这里了……这可以给人们一阵子希望……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太危险,”费雷斯博士反驳道,“不要让他去接近民众,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必须让步,”汤普森先生依旧很固执,“他必须加入我们,你们必须要有人??” “不!”尤金?洛森尖叫了起来,“我不去!我可不想再见到他!再也不想了!我不想相信会是这样!” “什么?”詹姆斯?塔格特问;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一般的放肆嘲弄的意味;洛森没有吭声。“你怕什么?”塔格特语气中的轻蔑格外明显起来,似乎一看到别人比他还要害怕,他就胆壮了一些,“你究竟害怕相信什么,尤金?” “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会!”洛森半是吼叫、半是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让我丧失对人类的信心!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个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们是一群有本事的文人,真有本事,”汤普森先生轻蔑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可以用他的语言同他对话??可惜他把你们大部分人都吓住了。主意呢?你们的主意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要想办法!让他加入我们!要把他争取过来!” “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要,”莫奇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基南说,“我们能给一个想活着的人什么东西吧?”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了起来,“你干吗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干吗要喊呢?”基南反问。 “你们都别吵了!”汤普森先生命令道,“你们之间互相掐倒是很有一套,可是一旦要和一个真正的人去斗一斗??” “这么说,你也被他打败了?”洛森喊道。 “噢,安静点好不好,”汤普森先生不胜其烦地说,“他是和我较量过的一个最顽固不化的混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硬得就像他们……”他的声音里隐隐露出一种羡慕,“硬的就像他们……” “对付顽固的混蛋是有办法的,”费雷斯博士不以为然地悠悠说道,“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不行!”汤普森先生大叫着,“不行!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不会听!”他的手在空中乱摆,像在极力去赶走某种他不愿说出口的东西。“我告诉他……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我不是个……”他拼命摇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言语潜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实际一些……而且要谨慎。什么谨慎,我们必须要平和地处理这件事,我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伤着他。我们现在可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因为……因为他一完,我们也就完了。他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一死,我们就会完蛋,你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眼睛环顾了一周:看得出,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现的报纸头版上写着,约翰?高尔特和国家领导们在经过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设性的愉快会谈后,制订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约翰?高尔特计划”。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间墙倒屋塌的公寓里的家具上??落在了无声地等候在一家厂主失踪的工厂会计窗前的人们身上。 第二天早晨,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说,“南达科他州的农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点着了政府大楼,以及每一套价值一万美元以上的住宅。” “加州已经是支离破碎,”他在晚上的汇报中说,“那里发生了内战??假如那真的是一场内战的话,因为谁都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他们宣布脱离联邦,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谁掌权,武装冲突遍及州内的各个角落,交战双方一边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东方的大豆信徒们为首的‘人民党’??另一方被称为‘回归上帝’,领头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业主。”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当达格妮如约走进饭店房间时,汤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以前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力量。此时他眼里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貌似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镇静依然毫无变化,显示不出任何的情绪,这就让人心里不安了。他心想,她脸上的神态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样,只是嘴角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衷。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头脑,”他恳求道,“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他。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只有他能带我们摆脱这样的混乱??但他却不肯。他拒绝了,他居然就拒绝带这个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居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欲望。我们求他去做决定??他却回答说他想服从指挥!这真是荒谬!” “的确。” “你怎么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吗?” “他是个高傲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她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他胆大包天,正在进行着一场全世界最大的赌博。” 真是轻松,她心想。如果是在遥远的从前,这就会很艰难,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视语言为荣誉的工具,每一开口,就如同是在发誓??是在发誓要忠于现实,尊重人类。如今,只要能出声,只要能对着与现实、人类和荣誉无关的死东西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可以了。 轻松的是第一天早晨,她对汤普森先生汇报她找到约翰?高尔特的经过。轻松的是她看到汤普森先生那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边不停地喊着“真是好样的”,一边得意地瞧着他的手下,显示着事实证明了他信任她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轻松的是她表达对高尔特的气愤??“我过去同意过他的观点,但是我不会让他毁掉我的铁路!”??是听到汤普森先生说,“别担心,塔格特小姐!我们绝不让你受到他的侵犯!” 轻松的是装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样子,提醒汤普森先生五十万元赏金的事情,她的嗓音干脆利索,像是收款机在打印出一张合计的清单。她看见汤普森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马上便露出了更加欢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无声地在说他对此没有料到,但很高兴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算计,并且对这样一种算计很能理解。“当然啦,塔格特小姐!当然啦!奖金归你??统统都归你!支票会寄给你的,一分不少!” 这一切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她觉得像是游离在现实以外的某种沉闷的空间里,在这样一种地方,她的话和行动都不再算数??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应,而只是为那些想要曲解知觉而做成的哈哈镜里的变形。只有对他安全的牵挂才会细而灼热,如同她内心里一根燃烧的火线,如同是一根为她仔细辨明道路的指南针。其余的则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这??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就是那些她从不理解的人们生存的地方,这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刻意的假装、歪曲和欺骗,就是他们想要获得的状态,能让汤普森先生吃惊地瞪大他那双惊惶蒙?的眼睛,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和奖励。她想?? 一心要这样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塔格特小姐,你是说全世界最大的赌博?”汤普森先生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实,整个地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他,能否……能否再和他谈一次?” 她仿佛觉得听到了她自己发自内心、仿佛许多光年以外传来的声音在叫喊着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但在这间房子里,她听到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冷冷的声音,“不,汤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为此责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能去试试??”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试过去说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让他中了圈套,对此他绝不会原谅。如果他能对谁投降的话,那个人也绝不是我。” “是啊……是啊,这话不假……你看他会投降吗?” 她心里的那根针转了转,在两条路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是应该说他不会,然后看着他们害死他??还是应该说他会,让他们继续维持他们的权力,直到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他会的,”她坚定地说,“如果妥善地对待他,他是会让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难拒绝权力。别让他跑了,但别威胁他??或伤害他。恐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这一套。” “可万一……我是说,局面正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还不肯低头的话,可怎么办呢?” “他不会。他太现实了。另外,你是否允许他了解国内的状况?” “当然……不了。” “我建议你让他看一看你的秘密报告,这样他就会看到来日无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不顾一切的依附的味道,“每次和你谈完,我就觉得好多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对周围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可你??你不一样。你值得信赖。”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谢谢你,汤普森先生。” 一切顺利,她心想??直到出门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里面的衬衣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肩上。 走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觉得到,就会发觉她对铁路的漠然其实是一种憎恨。她总是觉得她关心的只是货车:在她眼里,乘客们既没有生命,也不属于人类。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确保只是装载着一群行尸走肉的列车的安全,委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望着车站里的人们,心想:如果他死在他们这个制度的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东西们还照样胡吃闷睡、四处游走??她还会给他们提供火车吗?假如她向他们大声求救,他们当中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吗?已经听过他讲话的他们是否想让他活下去? 那天下午,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办公室里;随着支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汤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凭它飘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无意义,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内疚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张纸片,和办公室纸篓里的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能用它买到钻石项链、城市的废墟,还是她的最后一餐,都毫无分别。这张支票里的钱永远不会花出去,它不是一种价值的标志,也就无法用它买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她想道??如此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围的人和那些无欲无求者们的永恒状态。这正是一个摒弃了价值的灵魂的状态;她思忖道,选择了这样一种状态的人还想要活下去吗? 晚上,她拖着麻木和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了公寓,公寓楼道里的灯都坏了??直到打开自己门厅内的灯,她才发现脚下有一只信封。这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她把它拾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内心里笑出了声,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条,她认出了这笔迹,它和出现在城市空中的日历上的最后一条消息的笔迹一样。纸条上写着:达格妮,要耐心,注意观察他们。他需要我们帮助时,可以给我打电话:OR 6-5693。 弗第二天一早,报上开始劝告人们不要听信南方各州局势吃紧的谣言。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绝密报告上则称佐治亚和阿拉巴马州为了争夺一家电机厂而爆发了武装冲突??由于冲突和铁轨被毁,工厂已经没有了任何原材料的供应。 “你看没看我给你的那些绝密报告?”当天晚上,汤普森先生又一次来到高尔特这里,对着他叹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奋勇地要来见识一下这个犯人的詹姆斯?塔格特。 高尔特坐在一张直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身体挺直的同时又显得很轻松。他们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忧惧的迹象。 “我看了。”他回答。 “时间可不多了。”汤普森先生说。 “没错。” “你就任其发展下去吗?” “你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詹姆斯?塔格特叫喊了起来;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喊叫。“局势如此严重,你怎么还这样自负,眼看着世界快要毁灭,还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 “那还有谁的主张更保险,能让我听从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谁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对的!谁都不能!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你怎么能拿其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自私地躲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们需要我的主张?” “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真理并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塔格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汤普森先生皱着眉头想道??有种奇怪的、过于个人化的怨恨,似乎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一桩政治事端。 “假如你有一点责任感的话,”塔格特说着,“就绝不敢只凭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险!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对别人的意见也加以考虑,并且承认我们也可能是对的!你就会去帮助我们实现计划!你就会??” 塔格特越说越来劲,但汤普森先生不知道高尔特是否还在听:高尔特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烦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自己的步伐。汤普森先生观察到了他轻盈的脚步、挺直的脊梁、平坦的小腹和松弛的肩膀。高尔特走路的样子无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汤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塔格特,瞧着这个委顿消沉的高个子自损自残的难看模样,并且发现他注视着高尔特的眼睛里放射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汤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担心这仇恨会在房间里被发觉。但高尔特却看也不看塔格特。 “……你的良知!”塔格特在说着,“我是来这里呼唤你的良知!你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头脑比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要值钱?人们正面临着灭亡,而且??哎呀,”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别再来回走了好不好!” 高尔特停下脚步,“这是命令吗?” “不,不!”汤普森先生连忙说,“这不是什么命令,我们不想命令你什么……注意点,吉姆。” 高尔特继续溜达起来,“世界正在崩溃之中,”塔格特说话的同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高尔特,“人们正在死亡??你才能去挽救他们!谁对谁错还重要吗?就算你认为我们是错的,也应该加入我们,应该为挽救他们而牺牲你的思想!” “那我靠什么去挽救他们呢?” “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塔格特叫道。 高尔特停了下来,“这你知道。” “你是个个人主义者!” “没错。”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个人主义者吗?” “那你知道吗?”高尔特直视着他,反问道。 汤普森先生一看到塔格特一边盯着高尔特的眼睛,一边慢慢地要从椅子里站起来,便不可名状地预感到接下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哎,”汤普森先生带着一种活跃轻松的口吻将他们打断,“你抽的是什么烟?” 高尔特朝他转过身,笑了笑,“我不知道。” “从哪儿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