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是!我还以为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这样想了。” “只要有谁不敢去用他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他就是不配干这一行的骗子。在我看来??这世上最为丑恶、比罪犯更令人鄙视的人就是看到别人太出色而拒绝去用人家的人。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哎,你笑什么?” 她听他说话时,脸上带了一副神往而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这么说,简直吓了我一跳,因为这说得太对了。” “不这么想,还能怎样?” 她扑哧一笑,“你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希望每个生意人都这么去想。” “从那之后呢?” “从那以后,我开始明白不能这样指望。” “可这的确没错,对不对?” “我是开始明白不能对正确的事抱有希望了。” “可这是有道理的,对吗?” “我已经不再对道理抱什么希望了。” “那是人永远不能放弃的东西。”肯?达纳格说。 她和高尔特回到车上,行驶在最后一段下坡的路上。她的目光一转向高尔特,他便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般马上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天是你在达纳格的办公室里,对不对?”她问。 “对。”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正在外面等着?” “知道。” “你知不知道等在门外是什么感觉?” 她说不清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瞥里的意味。那不是可怜,因为她似乎并不是怜悯的对象;那是一种正在目睹着折磨的眼神,但似乎他正在目睹的并非她所受到的折磨。 “当然知道。”他静静地,甚至是淡淡地回答。 在山谷里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出现的第一家店铺仿佛是敞开的剧院里蓦然闪现在眼前的招牌:框起来的盒子前面没有墙,如滑稽音乐剧那样耀眼的灯光照亮着舞台??红红的方块、绿色的圆圈和金色的三角,便是一箱箱的番茄,一桶桶的生菜,堆成金字塔一样的柑橘,以及阳光照耀在金属货架上所反射出的点点亮光。大帐篷上的名字是:哈蒙德杂货市场。一位神情严肃、鬓角灰白、衬衣袖口高挽的大人物正在为柜台前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称着一块黄油,女人的姿态轻飘得宛如舞蹈女郎,棉布的裙摆像舞蹈里的服装一般,在风中微微地撑了起来。尽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劳伦斯?哈蒙德,达格妮仍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市场不大,只有一层。在驶过去的路上,她看到招牌上出现了一些她所熟悉的名字,它们就像是书页上的标题,被汽车一篇篇地掀动着:穆利根日用品商店??阿特伍德皮具??尼尔森木料??接着在一家砖木结构的小型工厂的门口上方,便是那个美元的标志,上面的题字是:穆利根烟草公司。“除了麦达斯?穆利根,这家公司还有谁是合伙人?”她问。“阿克斯顿博士。”他回答。 来往的人不多,女性就更少,似乎都像有要事一般,行色匆匆。他们见到汽车,便纷纷停下来向高尔特招手,看见她,他们只是略带好奇地表示接受,并不显得惊讶。“他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觉得我该来了?”她问道。“现在仍然如此啊。”他回答说。 她看见了路边上一幢木条镶边的玻璃房,一时间,她觉得那简直就是为一个女人的肖像做的画框??这个长着一头淡淡金发的女人身材高挑,秀丽脱俗,她若隐若现的美貌,似乎画家也只能望而生叹,无法再现。紧接着,那女人的头转动了一下??达格妮这才发现这间房里的桌旁有人,这房子原来是一间自助餐厅,那个女人正站在餐台的后面,她便是令所有人都一见难忘的影星凯?露露;五年前,她退出银幕,从此销声匿迹,后来,一些名字和面孔都让人根本记不住的女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在吃惊地看到这一切的同时,达格妮想到了时下拍摄出的电影??她觉得,与给那些庸俗不堪的地方涂脂抹粉比起来,凯?露露的美丽在这间玻璃餐厅里少了许多世俗。 下面那座矮小的建筑由粗犷的花岗岩盖成,房子建得沉稳结实,简洁流畅,厚重的长方块石板彼此对接得非常细密,犹如正式衣装上面整齐的折痕??然而,她眼前像是看到鬼影一般,闪出了那座高高地耸入芝加哥上空云雾之中的摩天大楼,那座高楼曾经有过的标牌此刻变成了金闪闪的大字,嵌刻在一扇普通的松木大门上:穆利根银行。 高尔特经过银行时,特意减慢了车速。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座砖房,上面有穆利根造币厂的标牌。“造币厂?”她问,“穆利根要造币厂干什么?”高尔特伸手入兜,取出两枚小小的硬币放在了她的掌心里。这是两个比一分硬币还要小的金色小圆片,从内特?塔格特那个年代之后,这种硬币就停止了流通;它的一面是自由女神像,另一面有“美国?? 一美元”的字样,但硬币上的日期却是两年之前的。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钱,”他说,“钱币是麦达斯?穆利根造出来的。” “可这……是谁授权的?” “这一点在硬币上写着呢??两面都有。” “你们的零钱用什么?” “这个穆利根也做了,是用白银。我们在这个山谷里不承认其他的任何货币,我们只承认‘客观’的价值。” 她端详着硬币,“这看上去像是……像是我祖上的那个时代才会见到的东西。” 他指着峡谷回答说,“是啊,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她坐在车里,看着手心里这两枚小巧而轻薄得几乎觉不出分量的小金片,心里明白,塔格特系统的上上下下全都是依靠了它们,它就是支撑起一切的基石,扛起了所有的拱架,塔格特铁轨上所有的横梁,塔格特大桥,塔格特大楼……她摇了摇头,将硬币塞还到他手里。 “你不想放过我。”她低沉地说道。 “我就是要让你不好受。” “你干吗不直接说出来?干吗不把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的胳膊朝小镇和身后的路上示意性地晃了晃,“那么,我这一直是在干吗?”他反问。 车子在沉默中继续向前驶去。过了一阵,她像是统计数据般地干巴巴地问道,“麦达斯?穆利根在这个山谷里聚敛了多少财富?” 他指了指前方,“你还是自己去算吧。” 蜿蜒的道路经过崎岖不平的山坡,向峡谷里的住家伸去。那些住宅并没有沿街而列,而是依着错落起伏的地势不规则地分散在四处,房屋小巧而朴实,大部分是用山石和松木这些当地材料盖成,设计得别具匠心,建造起来则是简朴实用。每幢房子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人就可以盖好,样式绝无重复,从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高尔特不时将她认识的人的房子指给她看??在她听来,这不啻是一串全世界最富有的股票,抑或是一张显贵名单:“肯?达纳格……泰德?尼尔森……劳伦斯?哈蒙德……罗杰?马什……艾利斯?威特……欧文?凯洛格……阿克斯顿博士。” 最后到的是阿克斯顿博士的家。那是一座小房子,建在一大片高高的草甸之上,草甸前面便是渐渐耸起的山峰。经过这里之后,道路沿着升起的山坡盘旋上行,路面被两边的苍天古松挤得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小径,高大笔直的树干如同两侧的廊柱,微微倾压下来,枝叶在头顶上空交织成一体,顿时将这条小径吞没在了寂静和昏暗之中。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早已被遗忘,转瞬之间,汽车便已经遁离了尘世??除了难得一见的阳光偶尔透落到树林深处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破这片沉沉的寂静。 路边忽然现出一幢房子,她像是蓦然间听到响声那样感到一惊。它与世隔绝,独立在这里,像是某种巨大的蔑视和悲痛隐身的神秘所在。这是山谷中最简陋的一座房子,雨水的冲刷在木屋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乌黑的水渍,只有几扇光滑、闪亮、明净的大玻璃窗依然迎拒着风暴。 “这是谁的……噢!”她屏住呼吸,一下把头掉转开去。房门的上方,一缕阳光照耀着已经模糊破旧,被数百年的风霜磨砺得光滑的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家族银徽。 见到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高尔特似乎有意作对般地将车停在了房前。这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带着疑问,他的眼光则如同命令;她的表情分明是想反抗,而他则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威严;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听话地撑着拐杖,走下汽车,面对这座房子,肃然而立。 她望着这枚从西班牙的宫殿流落到安第斯山的陋屋,现在又来到科罗拉多的小木房安身的银徽??男人们是宁死也不会丢弃它的。木屋的门上着锁,阳光照不进窗子里面的那一片漆黑,苍松将枝叶在房顶上铺展开来,全心全意而庄重地祝福和护佑着它。除了许久才会听到的碎枝卷叶在林子深处的落地轻响,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似乎紧紧抓住了藏匿在此的创痛,却是不做一声。她的心底怀着温柔、顺从,但毫无悲叹的虔敬,站在那里倾听:看谁能给自己的祖辈带来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达格妮!帮帮我,尽管他说得对,你也要帮我留下来,把他回绝了罢! 她转向高尔特,心里明白当初正是这个人令自己无能为力。他端坐在方向盘前,并没有随她下车或是帮她一把,似乎希望她能够面对过去,并且给她留出独自缅怀的空间。她发现他仍然和她下车时一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未动分毫,手指如同雕塑一般地垂下不动,眼睛注视着她,从他的脸上,她只能看出:他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等她重新坐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开口道,“这是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头一个人。” 她的脸色严峻而坦白,还有点不屑,问,“这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从他的话里我没有任何收获,但听到他每次说起你的语气,我就全都明白了。” 她把头一垂,她从他那故作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痛苦。 他按动开关,引擎的轰鸣声荡碎了沉寂的往事,他们继续上路了。 小道开阔了一些,一片阳光出现在前方。走到开阔地的时候,她觉得树丛间闪过一缕缕的光亮。在山前的石头斜坡上,矗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这是个方方正正、只有一个工具间大小的简易石屋,上面没有窗户和开口,只有一扇打造的铁门和屋顶上向外伸出的一套复杂的天线。高尔特对此视而不见,疾驰而过,她却冷不防地问道,“这是什么?” 她看见他的笑容变了变,“发电站。” “呀,请停一下!” 他顺从地将车在山旁刹住。她刚开始走上倾斜的石崖,便收住了脚步,仿佛不再需要向前走,不再需要登得更高??这一瞬间,仿佛是她第一次对着山谷睁开双眼,这一瞬间,她的寻求找到了答案。 她向这个小屋望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眼前的这幅情景和无言的心绪之中??但她一向明白,情绪的产生是心灵不断积累的结果,而此刻她这种无需言表的感受正汇集了她头脑里的所有想法,如同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她感受到的一切凝聚成为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说她指望昆廷?丹尼尔斯做到的并不是有什么机会去用上这台发动机,而只是要确信这成果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如果说她像一个负重的驾驶员,被那些死死地瞪着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指责、却又毫不负责的人们拖曳着,向平庸的汪洋中沉没时,还像抓着氧气管和救命索一般地抱着这个人类杰出的成果不放??如果说斯塔德勒博士一看到发动机的残骸,便在震惊之余,从他那腐烂得千疮百孔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绝非小视,而是充满着仰慕的惊叫??让她有了一生的向往和动力。如果说她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想要一睹那巧妙、严谨而又横溢四射的才华??那么它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如此超群的力量化身成为一团电线,在夏日的空中宁静地闪耀着光芒,将四散在空中的无尽能量汇集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头房子内的神秘装置之中。 她想到,用这个只有货车车厢一半大小的屋子取代全国的发电厂,会节省多少的钢材、燃料以及人力??她想到,从这个小屋中发出的电流替那些使用它的人们减轻了多少的负担,解放了他们生命中多少宝贵的时光,使得他们可以多一分闲暇,从劳作中抬起头来享受一下阳光,使得他们可以用省下的电费多买一包香烟,使得所有的工厂都可以每天节约出一小时,使得人们可以利用多出的一个月,用他们干一天就能够挣出的车票,乘坐这台发动机牵引的列车,去漫游广阔的世界??这一切的实现是因为有一个人懂得如何让电路按照他的思路去运转,并为此付出了他一己的智慧和精力。然而她明白,发动机和工厂、火车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是因为人对于生命的享受,正由于它们服务于这种享受,才使它们具有了意义??面对一种成就,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敬仰的是成就的创造者,是他内在的能力和出色的洞见力,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快乐和美好,他确信对快乐的追求便是一个人生活的目标、准则和意义。 这个小屋子的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不锈钢板,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淡蓝色光辉。镌刻在大门顶上花岗石壁上的字迹成了这座朴素的方形建筑的唯一点缀: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她回头去看高尔特。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一直跟随着她,她明白自己的这分敬意是属于他的。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发动机的发明者,但她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平易、随便得如同普通工人一样的人??她注意到他的身姿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飘逸,如此举重若轻地站立在一旁??他那高大身材外面的衣服十分简单:一件薄薄的衬衣,宽松的长裤,细细的腰里扎着一条皮带??有着金属一般光泽的头发飘散在慵懒的风中。她打量他的眼神,如同刚才她凝视着他的那座小屋一样。 她随即明白,他们见面时所说的那头两句话依然飘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无声的角落??此后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压住那两句话的声音,他对此很清楚,一直没有放弃,没有让她把那两句话忘掉。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只有他们两人;正是这股意识使得现实的一切产生了压力,不许她再做进一步的联想,却保留了这种特别的紧张之下未曾言喻的全部含意。他们独自在一处寂静的森林里,在一个如同远古寺庙一般的建筑脚下??而且她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的膜拜。她突然觉得喉咙深处有一种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虽然轻微得几乎纹丝未动,但她却仿佛迎着风平躺了下来,除了他的腿和嘴之外,再感受不到任何的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沉静,只是眼皮如同遇到强光一般,微微地眯缝了起来。这似乎是三个接踵而至的时刻中的头一个??随后,因为知道他在忍受着远比她更艰难的痛苦,她便感到了一股胜利的快意??接着,他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庙堂上的那幅刻字。 她简直像是在可怜一个在挣扎中积攒着气力的对手那样,任他独自望了一阵,然后才一指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傲慢的腔调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除你之外,谷里所有人都立下过的誓言。” 她看了看,说道,“这就是我一生恪守的准则。” “我知道。” “可我不认为用你们这种方式就可以做到它。”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咱们到底是谁错了吧。” 她朝房子的铁门走了过去,身体的行动使她忽然感到有了一点点的信心,这感觉细微之极,正如同她即使攥住了他的痛处,也不会觉得自己多么强大一样??她壮着胆子,未经允许就去拧门的把手。但门紧锁着,在她的手强压之下,竟未见丝毫的松动,仿佛锁是连同那扇铁门一起被浇铸和焊在了石墙之上。 “别指望打开那道门,塔格特小姐。” 他向她走来,似乎思忖着她正在看着他走的每一步,脚下便慢了一拍。“用再大的力量都是白费,”他说,“只有用一种想法才能打开这道门。即使你用最强力的炸药把它炸开,门还没倒,里面的设备就已经碎成一堆了。然而,一旦想到了开门的办法??你就会发现发动机的秘密,以及??”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有了迟钝??“以及你想知道的其他所有秘密。” 他和她相对片刻,似乎想让她参透个中意味,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怪笑,接着说了句,“我会告诉你怎么去做。” 他退后几步,然后站定,扬起脸来看着石壁上的铭文,像再一次宣誓般地把它一字一句地慢慢念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夹杂任何感情,清晰的吐字里包含了他对这句话的完全理解??然而,她明白这是她所亲身经历的最庄重的一刻,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人赤裸裸的灵魂,以及这个灵魂为说出这样的话所付的代价,此刻回荡在她耳边的便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些话时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清楚随后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知道,在一个早春的黑夜里,敢于面对六千多人站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而那些人又为什么会惧怕他,她知道,这正是后来十二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根源,她知道这意义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藏在那个房子里的发动机??她从一个男人那自我警醒和再次献身的话音中明白了这些:“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落,那扇门未经人的触摸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这并没有吓她一跳,似乎并不奇怪,甚至已经是无关紧要了。房子里面的电灯刚一亮,他便将门拉上,门于是又一次被紧紧地锁上了。 “这是声控锁,”他说道。他的神情很是安详。“这句话就是开门的密码。我不怕你得到这个秘密??因为我知道,在你真正领会我想用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之前,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是不会说。” 她随着他慢慢向汽车走去,突然间感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身子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几乎连汽车启动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续的紧张和激动造成的困顿立即冲破了她绷紧的神经防线,袭遍了她的全身。她静静地靠在座椅里,已经无法思考、反应或者挣扎,除了还有一种感受之外,她已经是彻底麻木了。 她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他的房前,她才将眼睁开。 “你还是休息吧,”他说,“如果今晚还想去穆利根家吃晚餐的话,现在就去睡一觉。”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摇晃着不要他的搀扶,向房子走去。她鼓足力气向他说了一句,“我会没事的。”便立即逃进她的房间,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关上了屋门。 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压迫她的不仅是身体的疲劳,还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情感,强烈得令她难以承受。在她的体能丧失殆尽,心里意识不清的时候,一股情感彻底耗尽了她的一切精力、理解、判断和控制,使她完全无法抗拒或者回避,无法思考,让她退回到了只剩下感觉,只能被动感受的地步??这是一种无始无终、始终不变的感受。他在那座房子的门前站立的身影反复地出现在她心中??除此以外,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愿望,没有期待,无法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判断,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难以把它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她已经不复存在,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动作,那就是机械地看着他。眼前所见的便是一切,再无他想。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地回忆起她在堪萨斯机场那条雪亮的跑道上起飞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引擎的轰鸣??沿直线向着一个目标汇聚起能量,加速飞奔??当轮胎从地面腾起的时候,她已经沉睡了过去。 当他们驱车前往穆利根的住处时,天光尚未褪尽,映照着静如幽潭的谷底,只是那金灿灿的光线正渐渐凝结成黄铜一样的颜色,山谷的四周开始黯淡下来,山峰披上了一层蓝雾。 她的神态间已经看不出劳乏和内心剧烈起伏的痕迹。日落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走出房间,发现高尔特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台灯下等她。他抬头看了看她;她站在门旁,脸色镇静,头发一丝不乱,已经是一副放松和自信的样子??除了身体倚在拐杖上略微有些倾斜,她看上去就如同站在塔格特大楼内她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样。他坐在原地打量了她一阵,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眼里的画面肯定是这样的??他是在打量着向往已久而又无法一见的她办公室的门厅。 她和他并肩坐在车内,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明白,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彼此这种沉默的意味。她望着山谷中的几户住家的灯光,以及在前方山坡上穆利根的家中亮起的窗口,问道,“都会有谁来?” “是你最后的那一部分老朋友,”他回答,“和我的一些新朋友。” 麦达斯?穆利根正站在门口迎候他们。她发现他那张冷酷方正的面孔并非如她想的那样不苟言笑: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但这神情却无法令他的相貌变得柔和,只是像火石一样给他的眼角带上了零星的隐隐闪亮的诙谐火花,比起笑容来,这诙谐显得更加敏锐和挑剔,也更富温情。 他打开房门时,手臂稍稍放慢,令他的动作在不易觉察之间便增添了一分隆重的味道。她一进客厅,里面的七个人便同时站了起来。 “先生们??塔格特铁路运输公司。”麦达斯?穆利根宣布说。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那只是半开玩笑而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使得这个铁路公司的名字听起来犹如是在内特?塔格特时代那样气度辉煌。 她向眼前的人们缓缓地点头致意,心里清楚,这些人和她信守的是同样的价值和诚信的标准,认同她所认同的荣誉的称号,她心里猛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是多么盼望得到这样的承认啊。 她的眼睛缓缓地扫过这些面孔,向他们一一致意。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休?阿克斯顿??亨里克医生??昆廷?丹尼尔斯,穆利根向她报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理查德?哈利??纳拉冈赛特法官。” 理查德?哈利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她说,他们已经相知很久了??在她独坐唱机旁的那些孤单的夜晚,他们便认识了对方。看到纳拉冈赛特法官满头银发下的严峻面容,她想起曾有人把他形容为一尊大理石雕像?? 一尊被蒙上眼睛的大理石雕像;随着金币从全国人的手中慢慢消失,法庭里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面容了。 “塔格特小姐,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是这里的一分子了,”麦达斯?穆利根说道,“没想到你采用了如此的方式前来,但不管怎么样??欢迎你的回归。” 不!她心里想这么回答,却听见自己轻声地应道,“谢谢你。” “达格妮,还要多久你才能做一回真正的你自己呀?”说话的是艾利斯?威特,他扶着她来到一张椅子前,看着她那副无可奈何、强自板起笑容的样子,咧开嘴乐了,“别装糊涂,你其实很明白。” “我们从不擅下断言,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这劣行恰恰是我们的敌人所犯的。我们从不去说??我们摆的是事实。我们不会去声称什么??我们是去证明。我们不想强迫你接受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做出理性的判断。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全部秘密,结论现在由你来做??我们可以帮你讲出来,但不会帮你去接受它??你的所见所知以及认可的一切,都必须听从你本人的决定。” “我觉得这一切我好像都知道,”她简短地回答道,“而又不止于此:我觉得我似乎一直就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但从来没找到过,现在,我感到害怕,害怕的不是听到你们所说的,而是它一下子近在眼前。” 阿克斯顿笑了,“你觉得这像什么,塔格特小姐?”他向房间的周围一指。 “这里吗?”她看到夕阳在宽大的窗户上洒下的黄金般的光彩,和窗前的这些人,突然笑了起来,“这看上去像是……你们知道,我从没指望过能再见到你们,有时候我都在想,无论如何,哪怕让我能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而现在??现在的一切就像童年时的梦想一样,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堂见到那些已经离开人世、无缘一见的伟人,然后就去选择,从过去的年代里选择出那些你希望见到的伟人。” “嗯,这正是寻找我们这个秘密的本质的一条线索,”阿克斯顿说,“想想看,是否应该让这个关于天堂和伟大的梦想留在坟墓里等着我们??还是应该让我们今生今世就去拥有它。” “我明白。”她低声呢喃着。 “假如你在天堂里见到了那些伟人,”肯?达纳格问,“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就说……就说‘你好’吧。” “那还不够,”达纳格说,“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高尔特??“他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塔格特小姐,你一定会想让他们看着你,然后说一声,‘干得好。’”她默默地点着头,将脑袋低下,不想让他们看见骤然涌进她眼里的泪水。“那么好吧,干得好,达格妮!干得好呀??简直太好了??现在是你解脱重负、休息的时候了,我们谁都不必去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 “别说了。”麦达斯?穆利根说,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满是焦虑和关切。 但她笑着抬起了头,“谢谢你。”她对达纳格说。 “讲到休息,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穆利根说,“她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不,”她笑笑,“接着说吧??说什么都行。” “稍后再说。”穆利根答道。 准备晚餐的是穆利根和阿克斯顿,昆廷?丹尼尔斯在给他们俩帮忙。他们把晚餐用的小银托盘端了上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全都围坐在屋子里,火红的晚霞在窗子上渐渐地淡去,酒杯之上闪烁着灯光。这个房间里隐约透着豪华之气,但丝毫不见铺张;她留意到屋里的昂贵家具都是根据舒适的需要,经过了精心挑选,出自于过去那个把豪华仍然视为艺术的年代。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不过,她注意到了有一小幅油画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巨匠的手笔,现在已是价值连城,她注意到有一块东方式样的地毯,其质地配色完全可以收归博物馆珍藏。这就是穆利根的财富观念,她想??财富是靠选择,而不是堆积。 昆廷?丹尼尔斯席地而坐,将托盘放在膝头;他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不时地抬头瞧她一眼,冲着她乐,活像个性情鲁莽、抢在她前头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小弟弟。他进谷的时间比她早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她心想,可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她则依然是个生人。 高尔特在远离台灯的光圈之外,坐在阿克斯顿的椅子扶手上。他至今未发一言,退到后面,将她推给了其他人,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旁观。但她的眼睛不断转向他,因为她相信,他是在有意作壁上观,这是他计划已久的,而且,其他人和她一样对此心知肚明。 她发现还有一个人对高尔特很注意:休?阿克斯顿经常是不自觉,甚至是偷偷地看他一眼,似乎这种长时间的隔膜令他很难忍受。对于他在这里,阿克斯顿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并没有和他说任何话。但是有一次,当高尔特一弯腰的时候,一缕头发垂落在脸上,阿克斯顿将手伸了过去,把它重新理好,他的手难以觉察地在他这个学生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这是他所能流露出的唯一情感和仅有的招呼;这是一个父亲才会有的动作。 她在和身边的人轻松地交谈着,心里感觉到愉快而舒畅。不对,她想,她感觉到的不是紧张,而是隐隐的诧异,因为她应该有紧张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没有;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这好像是再正常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她和他们轮番交谈时几乎已经忘了她所问的问题,然而脑子里却记住了他们的回答,并逐字逐句地理清了脉络。 “你是说第五协奏曲?”理查德?哈利接着她的问题说,“那是我十年前写下的,我们称它为救赎协奏曲。谢谢你,那天晚上只听了几句口哨就听出来了……哦,我知道这件事……是啊,既然对我的作品很了解,你就会知道这部协奏曲代表着我的全部心声。这首曲子是为他而写的。”他指了指高尔特,“当然了,我没有放弃音乐,塔格特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在这十年里的创作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多,等你来我家里的时候,我可以为你演奏其中的任何一首作品……不,塔格特小姐,这些是不会在外面发表的,除了在这里,外面连一个音符也休想听见。” “不,塔格特小姐,我并没有放弃医学,”亨里克医生回答着她的问话,“最近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搞研究,我已经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避免脑血管的严重破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中风。它可以使人类不再受到突然瘫痪的可怕威胁……不,关于这种方法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向外界透露。” “你是问法律吗,塔格特小姐?”纳拉冈赛特法官说道,“什么法律?我从没放弃过法律??是法律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我还在坚持我当初选择的这个扶持正义的职业……不,正义并没有消亡,它怎么会消亡呢?人是有可能对它视若无睹,但惩罚他们的正是正义。然而,正义不可能灭亡,因为人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因为正义会宣布谁有生存的权利……是的,我的职业生涯还在继续。现在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法律哲学的论文。我要揭示出违背客观的法律是人性中最阴暗邪恶,以及人类制造出的最具杀伤力的可怕武器……不,塔格特小姐,我不会将论文在外面发表。” “你是问我的生意吗,塔格特小姐?”麦达斯?穆利根说,“我所做的就是输血??而且至今还在做。我的工作就是为可以生长的植物提供养料。但你可以问问亨里克大夫,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已经不愿意再去工作,成了一个好逸恶劳的废物,给它输再多的血是否还管用。我这个血库里储存的是黄金。金子是一种可以产生奇迹的燃料,但任何燃料都离不开发动机……不,我没有放弃,我只是再也不想经营那种屠宰场,去榨干健康的鲜血,然后输给那些没有心肝的行尸走肉。” “放弃?”休?阿克斯顿说道,“好好想一想你说话的根据,塔格特小姐。不是我们放弃,而是这个世界放弃了……哲学家去路边开餐馆怎么了,像我现在这样开烟厂又如何?所有工作都是一种哲学上的行为。一旦人们将勤奋的工作??也就是哲学的根源??当成了他们道德价值的标准,就会重新找到并实现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完美的追求……工作的根源是什么?是人的思想,塔格特小姐,是人的理性思想。我正在就这个题目写一本书,用我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受到的启发,去定义一种合乎道德的人生观……不错,它是会挽救这个世界……不,它是不会在外面出版的。” “为什么?”她喊了起来,“为什么?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我们是在罢工。”约翰?高尔特说。 他们齐刷刷地冲他转过身去,仿佛早就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她朝着台灯灯光对面的他望了过去,在这突然肃静下来的房间里,她听得到自己内心的跳动。他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一只椅子的扶手上,身子稍稍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面,手指松弛地下垂着??他脸上那微微的笑意让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格外的掷地有声:“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历史上只有一种人从未罢过工。其他每一行业和阶级都曾出于需要罢过工,借此向世界提出要求,彰显其不可缺少的必要性??除了将这个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而得到的唯一报酬是痛苦和折磨、但从未抛弃人类的那些人。不过,也该轮到他们了。让这个世界认识到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的作用以及他们一旦拒绝工作会有什么后果吧。这就是思想者的罢工。” 她的一只手从脸颊慢慢移上前额,身体一动也没有动。 “多少年来,”他继续说道,“思想被视为邪恶,那些负起责任,用活生生的意识去观察世界,并根据理智而采取紧要行动的人,得到的是从异端、物质主义者到剥削者的种种诬蔑??从流放、剥夺权利到没收的种种不公??从嘲笑、拷打到火刑的种种折磨。而人类的生存却维系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不管是囚禁中,在地牢里,在隐秘的角落里,在哲学家的斗室里,在商人的店铺里,却仍旧继续在思考的人。在崇尚愚昧的漫长过程中,无论人类是如何的停滞不前,做法又是如何的残暴??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人的智慧,他们认识到麦子要浇水才能生长,石头按弧度堆放就会垒成圆拱,二加二就等于四,爱所依靠的不是折磨,维系生命的不是毁灭??正是因为那些人的智慧,其他人才能在一瞬间尝到了做人的体验,正是这样的瞬间积累,才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正是靠了有头脑的人的教导,他们便学会了烤面包,治好创伤,造出武器,然后修起牢房,将他关了进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而且慷慨无度??他知道人不会永远停滞不前,无能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智慧具有最高尚和快乐的力量??为了那份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对生命的热爱,他继续干着,为毁灭他的人,为他的狱卒,为折磨他的人,他不惜任何代价地干着,为了挽救其他的人,他在付出着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罪过??因为他在听任他们教唆,他对自己的荣耀感到羞耻,承认自己是被牺牲的祭物,而且会死在牲畜的祭台上,作为对智慧的罪行的惩罚。人类历史上具有悲剧色彩的笑话就是,在任何一个人建起的祭台上,被宰杀的总是人,得到供奉的则是畜生。人类不崇尚人,却往往对动物本性大加推崇:崇拜本能,崇拜蛮力??崇拜神秘和帝王??神秘所迷信的是一种随意的感觉,依靠的就是宣称理性必须听命于他们内心中黑暗的本性,认知的产生就是盲目而毫无道理的,并且对此必须要遵循,而不是怀疑??帝王依靠的是武力,以征服为手段,掠夺为目的,用大棒和枪支作为他们权力的唯一后盾。人类灵魂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受,人类身体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肚皮??但这两者却合在一起,反抗着自己的内心。然而,即使是最卑贱的人也难以将他的大脑完全抛弃。从来就没有人信奉过荒悖;他们真正信奉的是不公正。人一旦抛弃自己的内心,就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为内心所不容。当他极力鼓吹矛盾的时候,他知道会有人把这荒谬的重负承担下来,会有人为此去忍受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任何一种矛盾的论调都以毁灭作为代价。正是受害者使得不公正成了可能,正是理性的人们使残暴无理的统治得以实现。凡是叫嚣着要反对理性的,其出发点都是为了剥夺理性的存在。凡是大肆鼓吹要自我牺牲的,其目的都是为了对才智进行掠夺。掠夺者向来是清楚这一点的,可我们却从不明白。现在到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了。现在我们被勒令着去崇拜的、装扮成上帝和帝王的东西,其实就是赤裸地扭曲着、没有心肝的无能之辈。于是这就成了新的理想和追求目标,成了生存的目的,并根据人们离此的远近来论功行赏。他们告诉我们说,现在是一个普通人的时代,只要设法不干活儿,任何人都能获得如此与众不同的称号。只要不出力,他就能跻身于高贵的行列,他即使配不上,也会享受荣誉,即使不劳动创造,也能得到报酬。可我们呢??我们必须为我们所拥有的才能而赎罪??我们必须在他的使唤下去养活他,他的享受便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因为我们的贡献最多,我们的发言权就最少。因为我们的思考能力更强,我们就不能被允许有自己的任何想法。因为我们有付诸行动的判断力,也就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我们就会在那些不会干活的人所下达的指令和控制下工作。他们就会来分配我们的能量,因为他们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分配我们的劳动成果,因为他们自己根本不创造。你是不是认为这不可能,根本就行不通?他们也明白这一点,不明白的人是你??而他们就指望着你不要去明白这些。他们就指望着你继续如此,一直工作到超出人的极限,活一天就养活他们一天?? 一旦你倒了下去,会有另外的受害者在生存的压力下开始养活他们??而每一个继任的受害者都会更加短寿,你死的时候留下的是一条铁路,你的最后一位精神上的继承人死时,就只能给他们留下一块面包了。目前的这些掠夺者们对此并不担心。他们和过去所有掠夺者的前辈们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只管他们这一辈子。掠夺在从前之所以能够代代不绝,是因为每一代都有层出不穷的受害者。然而今天??它无法再延续下去,受害者们罢工了。我们罢工是因为我们反对再去殉难??并且反对那个要求我们去殉难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那些认为人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主张,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吃人的道德,而不管它的奉献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除非根据我们自己的主张,我们不会通过其他的方式和人交往??我们的主张是这样一种道德规范,它认为人的最终目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为了达到别人的目的而采取的手段。我们不想把我们的准则强加给他们,他们愿意相信什么就随他们的好了。但离开了我们的支持,他们早晚不得不相信我们的选择,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这一次他们会彻底地认清他们的主张。这个主张只是因为得到了受害者的允许才能延续至今??因为受害者与这种行不通的准则发生抵触后愿意接受处罚。但这准则迟早会被打破,它是一种必须要有人违反才能生存壮大的准则,维持其存在的不是它那些信徒们的品德,而是违犯了它的罪人们的大度。我们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做这个罪人,我们再也不会去触犯这个道德规范,我们要用一种它无法承受的方式将它彻底消灭:那就是遵守它。我们会去遵守和顺从它。在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我们会不折不扣地遵照他们的价值准则,放过他们谴责的所有罪恶。思想不是罪恶吗?我们就让我们的一切思想成果都从社会上消失,让人们连我们的一丁点见解都无从知晓和利用。不是说能力是剥夺了弱者机会的自私的魔鬼吗?我们就撤出竞争,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那些无能之辈。不是说对财富的追求是贪婪和一切罪恶之源吗?我们再也不追求对财富的创造了。不是说挣的钱一旦超过了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是罪恶吗?那我们就只干最底层的活儿,凭自己的力气,生产出刚够眼前用的东西就行了??连一分钱、一个创意都不多留,免得祸害世人。不是说成功是罪恶,因为它牺牲了弱者吗?我们不再让弱者负担我们的野心了,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离开我们去过好日子吧。不是说当雇主是罪恶的吗?我们再也不雇佣任何人了。拥有财产也是罪恶?那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在这个世界上去享受自己的存在也是罪恶?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我们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快乐,而且??这是我们最难做到的??此刻,我们对他们那个世界的感受正是被他们极力宣扬为理想的一种情感:漠然??空白??零点??死亡的标记……我们已经把他们多少年以来一直声称想要得到的,以及当成美德所追求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们。现在让他们瞧一瞧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吧。” “是你发动了这次罢工?”她问。 “是我。” 他起身站定,手插在兜里,灯光照着他的脸??她发现在他那轻松自得的笑容里有一股坚定不移的神情。 “我们整天听到罢工的消息,”他说,“以及能力非凡的人必须要仰仗普通人的论调,它叫嚣着说企业家是个寄生虫,是手下的工人养活了他,替他创造了财富,让他发了家??假如工人们都离开的话,他又会如何呢?很好啊,那我就建议让大家都看一看,是谁在仰仗着谁,是谁养活了谁,财富是从谁那里来的,是谁让谁能够生活下去,谁一旦离开的话,受不了的是谁。” 此时的窗户已是一片漆黑,上面映着烟头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过一根香烟,从划着火柴的亮光里,她看见那枚金色的美元符号在他的手指间一闪而过。 “我退出工作,参加了他的罢工,”休?阿克斯顿说,“因为我无法和声称只有否定知识的存在才能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的人共事。要是一个修下水道的工人为了标榜自己是个行家而号称根本没有修理水管这个行业的话,就不会有人去雇他干活了??然而显然的是,同样的道理用在哲学家这里就被认为是多此一举了。不过,我是从我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我自己。一旦思考者们将那些否定思考存在的人认作是另外一种思想派别的思考者??那么摧残心智的人就正是他们自己。他们将基本前提拱手让给了敌人,因此也就是同意把理性的约束力拱手让给了合乎传统的痴呆。基本前提是一种绝对事物,不允许与它的对立面合作,也不允许任何宽容。这正如一个银行家不会交出银行的认可、信誉,和威望,而接受或经手假钞,不会将造假者的要求简单地姑息为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因此,我不可能承认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哲学家,或者同他进行什么思想上的争论。在哲学这个账户里,普利切特博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存入,他公然想做的就是去毁灭它。他是希望借助人们之间的理性能力,通过否定理性来谋取私利,他是想在他掠夺计划的表面打上理性的印章,他是想利用哲学的威望收买奴役的思想,但这威望只有当我在那里签出支票的时候才可能作为账户而存在。还是让他自己去干吧,就把他??和将下一代的心灵都托付给他的那些人??要求得到的东西给他们好了:那就是一个充斥着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和声称不会思考的思想家们的世界。我来做让步,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当他们发现他们的这个并不绝对的世界出现了绝对的现实时,我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为他们矛盾的代价付账了。” “阿克斯顿博士的退出是遵循了正确的银行学原则,”麦达斯?穆利根说,“我的退出则是遵循了爱的原则。爱是一个人赋予最高价值的最终认可方式。促使我退出的是汉萨克的案子??在那件案子中,法庭命令我首先动用我的储户们存的钱,以满足那些能够证明他们根本无权得到这笔财产的人们。我被命令把人们挣来的钱付给一个一文不名、只会嚷嚷着他挣不来钱的家伙。我生在农村,懂得钱意味着什么,我这一生同许多人都打过交道,眼看着他们发展了起来。我是靠着能识别出某一类人才发了财,这类人从不会索要你的信任、希望和怜悯,但却会摆给你事实、证明和利润。你是否知道,在汉克?里尔登刚刚起家,从明尼苏达州出来买下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钢厂的时候,我曾经在他的生意里投了资金?当我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一纸法庭判决,眼前就浮现出一幅景象,景象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我看到了第一次见到里尔登时他的那张年轻而聪明的面孔。我看见他倒在祭台之下,身上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地??而站在祭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汉萨克,他的目光混浊,不住地抱怨说他从来没有过机会……奇怪的是,一旦你看清楚,事情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对我来说,关掉银行走人简直毫不费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眼前在不断地出现我所为之生活和所热爱的一切。” 她看着纳拉冈赛特法官,“你也是因为这件案子退出的吧?” “是的,”纳拉冈赛特法官说,“上诉法庭将我的判决推翻之后,我就退出不干了。我之所以选择干这一行,就是想成为一名正义的卫士。然而,他们要我去执行的法令却把我变成了最无耻的、没有正义的刽子手。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需要我的保护时,我却得到了强行侵占他们利益的命令。在法庭中,当事人之所以会尊重判决,就是因为相信法庭会保持一个他们双方都接受的客观立场。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有这样的尊重,另一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在遵循着法律,另一个则在妄自臆想着他的需要??而法律居然站在了臆想的一边,支持的是不合理的东西。我退出??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听到正直的人们再叫我‘法官大人’。”她的眼睛慢慢转向了理查德?哈利,既像是恳求,又像是害怕听到他的遭遇。他笑了。 “我本来可以原谅那些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的人们,”理查德?哈利说,“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他们对我的成功所持的偏见。在他们排挤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中没有仇恨。如果说我的作品是有新意的,那我就要给他们时间慢慢感受,如果说我能打破常规、让自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我就没有权利抱怨其他人跟上的脚步太慢。那些年以来,我一直在如此告诉我自己??但在某些夜晚,我却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急迫,再也无法让自己相信那些话,我在呼喊着‘为什么?’,却得不到回答。后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对我报以了掌声和欢呼,我站在剧场的舞台上,面对他们,心里想着这就是我苦苦奋斗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希望能好好感受一下,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眼前的还是从前的那些夜晚,听到的是那声‘为什么?’,依然得不到答案??而他们的欢呼似乎同他们的冷落一样的苍白。假如他们能说,‘抱歉,我们来晚了,谢谢你还等着我们’??我就不会再要求别的,他们也就不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了。但我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蜂拥而至对我大加赞颂的语气里,看到和听到的是对艺术家的那种训诫??只不过我以前从不相信会有人拿这样的话当真。他们似乎是说他们并不欠我什么,他们的充耳不闻使我有了一个道德上的追求,为了他们??无论他们给了我什么样的冷嘲热讽、偏见和蹂躏,我都应该去挣扎、承受和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为了教他们能去欣赏我的作品,这正是他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东西,也正是我应有的追求。那时,我便看清了我以前理解不了的掠夺者的精神上的本质。我看到,他们正如把手伸到穆利根的口袋内,掠夺他的财富那样,将手伸进了我的灵魂,掠夺着我的个人价值??我看到,平庸之辈带着恶意的粗俗,卖弄着自己的浅薄,让它成了用能干者的身躯填满的无底深渊??我看到,他们正如觅食穆利根的钱财那样,吞食着我创作音乐的时间和欲望,企图迫使我认可他们才是我的音乐的意义,以此来掠取他们的自尊,恰恰利用了我的创作理性,使得不是他们去承认我的价值,反而成了我要对他们顶礼膜拜……就在那天晚上,我发誓再也不让他们听到我写的一个音符。我从剧场出来的时候,街上空空荡荡,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街边的路灯下等我。已经用不着他再跟我多说什么了,然而,我题献给他的那首协奏曲,名字就叫救赎协奏曲。” 她看了看其他的人,“把你们的原因都讲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坚决,似乎她正在承受着一场拷打,但是希望能承受到底。 “我退出是因为前些年国家控制了医疗行业,”亨里克医生说,“你知道做脑外科手术都要求些什么吗?你知道这需要有怎样的技能,为掌握这项专长要付出多少年热情而又冷酷的煎熬吗?我不会用它去替那些人服务,他们不是凭本事使唤我,只会信口胡扯一些大道理,以此骗取特权,得以靠武力来施行他们的企图。我不会让他们挟制住我多年钻研想去达到的愿望,或者我的工作条件、我对病人的选择,乃至我的酬劳多少。我观察到,在医学即将遭到奴役前的所有讨论当中,人们什么都谈到了??唯独对医生的愿望只字不提。人们只是考虑病人的‘权益’,而对于这种权益的提供者却连想都不想。医生要想在这件事上有任何权利、愿望,或选择的话,就会被认为是与此毫不相干的自私行为;他们说,医生该做的不是选择,而是‘服务’。一个愿意在强迫之下工作的人,即使是要他在畜栏里工作都是令人担心的,都是危险的??何况是那些要指望他们帮助病人起死回生的医生呢?我常常对人们的自以为是感到困惑,他们认定他们有权奴役我,可以控制我的工作,强迫我的意志,践踏我的良知,窒息我的思想??可是,一旦他们躺在我操作的手术台上,他们想要依赖的又是些什么呢?他们的道德标准令他们相信,他们的受害者的品德是值得信赖的。那好,我就把这样的品德拿走,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的思想体系培养出来的医生吧。让他们认识到在他们的手术室和病房里,把性命托付到一个被他们窒息的医生的手中是多么不安全。如果那个医生对此心情怨恨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安全??如果他不表示憎恨,他们恐怕更不安全。” “我退出,”艾利斯?威特说,“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吃人者的盘中餐,并且还要我亲自动手烹制出来。” “我认识到,”肯?达纳格说道,“同我较量的都是些无能之辈,懒而无用,漫无目的,不负责任,不可理喻??我并不需要他们,轮不上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我也用不着听从他们的命令。我退出了,是为了让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一点。” “我退出,”昆廷?丹尼尔斯说,“是因为假如把该遭报应的人按程度区分的话,为残忍的势力贡献出自己头脑的科学家就是地球上最应该被诅咒的凶手。” 大家安静了下来。她转向了高尔特,“那么你呢?”她问道,“作为第一个,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哑然一笑,“是因为我拒绝带着原罪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 “我从未因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自己的内心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愧疚,我拒绝接受任何不属于我的罪责,因此我能够自由地去获取,并且清楚我自身的价值。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会杀掉任何一个声称我是为了他的需要而存在的人??而且我知道这是种最高尚的感觉。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那天夜里,当我听到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在道貌岸然的腔调下讲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悲剧的根源??造成它的原因,以及解决它的办法。我发现了应该去做的事情,就走出去做了。” “那么,发动机呢?”她问,“你为什么把它扔在那里,为什么把它留给了斯塔内斯的子女们?” “那是他们父亲的财产,是他付钱让我去做,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做成的。但我知道这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从此也就将会不为人知。那是我的第一具试验模型,除了我,或者同我水平相当的人,谁也不可能完成它,甚至都想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从那时起,和我水平相当的人再也不会走近那家工厂了。” “你清楚你的发动机代表的是怎样的一种成就吧?” “是的。” “你知道你是在任其消亡吗?” “知道,”他望着窗外的黑夜,黯然一笑,只是笑得并不开心,“我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发动机,我想起了那些提倡把财富视为一种自然资源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说财富就是要去占领工厂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是用机器来支配他们头脑的人。那好,这台发动机可以支配他们的头脑,正好就是离开了人的头脑时的一堆即将生锈的废铁和电线。你总是在想着一旦把它投入到生产中去,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巨大的效用。我想的是,当有一天人们明白它被丢弃在工厂的废品堆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它就能产生更大的作用。” “你把它扔下的时候,指望过能亲眼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没有。” “你是否指望过能有机会在其他地方把它重新做好?” “没有。” “那你还情愿让它待在废品堆里?” “正是因为发动机对我所具有的意义,”他缓缓地说道,“我才不得不情愿地让它四分五裂,永远消失”??他正视着她,而她则听到了他那坚定、果决、毫不留情的声音??“正如你将会不得不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破败并消亡一样。” 她迎着他的目光,头因此扬了起来,带着傲然而又乞求的腔调,轻声说道,“不要逼我现在回答。” “我不会的,我们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不会催你做任何决定。”他又接着说下去,而她却被他嗓音里突如其来的温柔所惊呆了,“我说过,对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世界如此无动于衷是最难做到的事,我知道。对此,我们全都经历过。” 她注视着这个安静并且坚如磐石的房间,注视着屋里的灯光??这灯光来自他的发动机??照在这些她向所未见的一班无比安详、自信的人的脸上。 “你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后做了些什么?” “我出去后做了一名察看火苗的人。我把这当成是我的工作,去注视闪现在原始黑夜里的那些耀眼的亮光,这正是那些有能力、有头脑的人??我注视着他们的脚步、他们的挣扎,以及他们的痛苦??然后,当我明白他们已经看够了这一切的时候,便把他们拉出来。” “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使他们能够放弃一切?” “我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错。” 看到她眼里沉默的疑问,他便继续答道,“我帮他们发现了他们还未意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豪,使他们获得了用来找到它的话语,让他们能够拥有他们一度忽略、渴望得到但又并不清楚自己的确需要的珍贵财富:那就是道德的认同。你不是把我叫做毁灭者和捕杀人才的猎手吗?我就是这次罢工的活生生的代表,是受害者反抗的领头人,是受到压迫、失去遗产、被剥削的人们的捍卫者??这些字眼经我的口说出来,才总算是恢复了它们原本的意义。” “最先跟随你的都是谁?” 他着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回答,“是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其中的一个你认识,或许你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他为此付出的代价。随后便是我们的老师阿克斯顿博士,经过仅仅一晚上的谈话,他就加入了我们。我过去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实验室的老板威廉?哈斯亭曾经与自己进行了艰苦斗争,这用了他一年的时间,不过他还是加入了。随后便是理查德?哈利和麦达斯?穆利根。” “??只用了十五分钟。”穆利根插话道。 她转向他,“是你创建了这座山谷里的一切?” “对,”穆利根说,“起初它只是用来作为我个人的隐居地。许多年前,我从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农夫和牛仔手中把这片山地大块大块地买了下来,这座峡谷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明。决心退出的时候,我盖了这座房子。我封死所有可能接近这里的入口,只留了一条路??而且把它伪装得谁都无法发现??我做了自给自足的充分准备,这样,我就可以在此安度后半生,再也不用去看那些掠夺者的嘴脸了。我听说约翰也把纳拉冈赛特法官说服了,就把法官请到了这里,后来我们又请来了理查德?哈利。其他人一开始都是留在外面的。” “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任何条条框框,”高尔特说,“只是一条,任何人一旦接受我们的誓言,就意味着许下了一个承诺:不做他的本行,不用他的智慧服务于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实践。曾经的有钱人现在是靠他们的积蓄为生,过去工作的人干的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底层的活计。我们中的有些人曾经很有名;其他的人??比如被哈利发现的你手下的那个年轻的司闸工??在还没有受到摧残之前就被我们劝阻了。然而,我们并未放弃我们的智慧以及我们热爱的工作。每个人都可以用各种方式,在业余时间里继续干他的本行??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这些是在秘而不宣地进行,既不向别人透露,也不共享任何东西。我们保持着曾经无家可归的那种状态,彼此住得非常分散,但现在这种方式是我们自己想要的。唯一的轻松时刻就是我们难得见到彼此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很愿意聚一聚??是为了还能想到人类依然存在。因此,我们利用一年当中的一个月时间??用来休息,去过一种理性的生活,从隐藏的地方拿出我们真正的成果,互相用它们进行交换??在这里,成就即可用来支付,从不上缴。就是靠着十二个月当中这一个月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用自己的所得盖了房子。这也让其余的十一个月时间略微好过了一些。” “看到了吧,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人可以生活在这样一种社会状态之下,而不是像那些掠夺者们所鼓吹的样子。” “山谷的发展壮大是从科罗拉多州遭到破坏开始的,”麦达斯?穆利根说道,“艾利斯?威特和其他人来到这里定居,因为他们不得不躲起来。同我一样,他们把本来会荒弃的财产换成了黄金和机器设备,带到了这里。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对这里进行开发,为那些在外面自食其力的人们创造工作的机会。目前,我们已经接近了能够让大部分人长期在此生活的阶段,山谷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至于目前还不能自产的物品,我可以通过自己的途径从外面买到。这是个特别的代理人,他不会让我的钱落到掠夺者的手里。我们这里不是个国家,也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社会??我们只是因每个人各自的利益自愿联合到一起的人们。这块谷地属于我,我把土地卖给其他想要得到它的人。假如有了分歧,纳拉冈赛特法官可以做我们的仲裁。至今为止,我们还没为此找过他。他们说要让人们做到意见一致非常困难,但你会吃惊地发现这其实非常简单??只要双方将不依赖他人而存在、把理性当做交易唯一的手段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我们大家都要到这里来生活的时刻已经日渐临近??因为这世界正在飞速崩溃,不久就要面临饥荒。但是,我们完全能够在这座山谷里养活自己。” “世界崩溃的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计,”休?阿克斯顿说,“人们正在停下和放弃手里的工作,你那些被冻结的火车、成群结队的袭击者以及逃亡的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不属于我们罢工的一部分,他们是自发的??这是他们内心中残留下来的理性的自然反应??和我们进行的反抗是一样的。” “我们在开始时看不出这将持续多久,”高尔特说道,“我们不清除究竟是能活着看到世界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还是要把我们的斗争和秘密留给子孙后代。我们只知道,这才是我们愿意拥有的唯一生活方式。但现在,我们认为不久就会见到我们胜利和回归的日子。” “什么时候?”她低声问道。 “当掠夺者的规则土崩瓦解的时候。” 他看出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半是疑虑,半是期待,便接着说道,“当自我牺牲的教条终于走上那条它再也无法伪装的道路??当人们发现再也找不到牺牲品去阻挡正义的道路,再也无法避免他们即将受到的惩罚??当鼓吹自我牺牲的人们发现,情愿这样去做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牺牲的东西,而有的人又再也不愿意去做出牺牲??当人们看到无论他们的心脏还是肌肉都挽救不了他们,而遭到他们诅咒的思想已经不见,他们已经是求救无门??当这些失去了思想的人们不可避免地颓然倒下??当他们再也无法冒充权威,再也见不到一点法律和道德的影子,没有了希望和食物,失去了获取它的办法??当他们彻底崩溃,道路再次畅通??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回去重建家园。” 塔格特铁路公司,她心中想道;她听见这几个字仿佛叠加在一起,变成了令她无暇称量的沉重,撞击着她已经麻木的心灵。这里才是塔格特铁路公司,她想,就是在这个房间,而不是在纽约巨大的候车厅??这里就是她的目标和道路的终点,就是两条笔直的铁轨交会和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会合点??它们就如同当初曾经吸引了内特内尔?塔格特一样,也在吸引着她不断地向前??这里就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当初展望过的遥远的目标,正是这里,支撑着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大理石候车厅里抬起头后发出的炯炯目光。她正是为此才将自己的身心都扑在塔格特公司这个丢了魂的身体上面。她终于找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它就在这个房间内,触手可及,并且是属于她的??但代价却是要抛下铁路网,铁路将会消亡,桥梁将会坍塌,信号灯将会熄灭……以及……我想要的一切的一切,她心中想着??眼睛从那个有着阳光般色彩的头发和执拗目光的男人身上移开了。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们答复。” 她抬起头;他正盯着她看,仿佛是在紧紧地跟随着她内心的脚步。 “我们从不强求回答。”他说。 第二章 贪婪者的乌托邦 [本章字数:55973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10:24 CST 2010]---------------------------------------------------- “早上好。” 她从自己的门口看着他走过了客厅,在他身后的窗外,群山泛出了银闪闪的粉红色,看上去比外面的光线还要明亮,预示着阳光即将来临。旭日已经在地球的某处升起,但尚未达到山巅,天空中渐渐燃起的光辉正在宣布着它的到来。她听到欢快地迎接着日出的并不是鸟儿的啼唱,而是刚才响起的电话铃声;她眼前这新的一天并不是外面鲜亮的翠绿枝头,而是炉子镀铬后发出的熠熠光芒,桌子上的一只玻璃烟缸的闪亮,以及他衬衣袖子上一尘不染的雪白。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和他一样的笑意,回答道:“早上好。” 他正将桌上铅笔写的计算稿纸收拾起来,塞进衣袋内。“我得去一趟发电房,”他说,“他们刚刚打过电话,射线幕出了问题,好像是你的飞机把它给撞坏了。我过半小时回来后做早餐。” 他的声音随意而平淡,对于她的存在和他们的日常起居,他完全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感到他是在有意渲染这样的气氛。 她以同样随意的口气应道,“要是能把我留在车里的拐杖取回来的话,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能把早餐准备好了。” 他略为吃惊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从她缠着纱布的脚踝移到露在她短袖上衣外的胳膊肘上的那层厚厚的绷带。然而,她透明的衣衫,敞开的领口,以及似乎用轻薄的衣衫不经心地包裹着的肩膀上的一头长发,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女学生,而不是什么病人,她的姿态使人忘记了他所见到的绷带。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并非完全是冲着她,而像是他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假如你愿意的话。”他说。 独自留在他的家中,感觉有些怪。部分原因是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一股敬畏使她变得缩手缩脚,仿佛身旁的任何东西都隐秘得不可触摸。另外的原因则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松感,仿佛这里便是她的家,仿佛她便是拥有这里的主人。 奇怪的是,她从准备早餐这样简单的事情中感受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干这个活似乎本身便很独立,好像在灌咖啡壶、榨橙汁、切面包的时候不会心有旁骛,能体会到身体在舞蹈时所体会不出的享受。她蓦然意识到,自从她在洛克戴尔车站当值班员以后,如此舒心的感觉已经是久违了。 她正布置着餐桌,发现一个人的身影沿着房前的小路正向上奔来,他的身手轻快敏捷,越石跨阶如履平地,一把将门推开,喊道,“嗨,约翰!”?? 一眼看见她,便停下了脚步。他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衫和长裤,一头金发,脸庞简直是英俊得完美无缺,令人惊叹,她愣愣地看着他,一开始倒并不是多么艳羡,但的确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望着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所房子里看见女人。随后,她发现他辨认出来的神情转化为了另一种惊讶,半是感到开心、半是胜利般地笑了出来,“哦,你加入我们了?”他问道。 “不,”她讽刺地答道,“我还没有,我是个异类。” 他像个大人见到小孩后说着他还不能理解的技术字眼一般,大笑起来,“如果你明白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在这里绝对不可能。” “说起来的话,我应该算是破门而入。” 他看了看她的绷带,心里思忖着,好奇的眼神中几乎带出了一股倨傲,“什么时候?” “昨天。” “怎么进来的?” “坐飞机。” “你坐飞机来这一带干什么?” 他那副直截了当和蛮横的态度既像个贵族又像个莽汉;他的神态看上去像前者,而穿着却像后者。她打量了他半晌,故意叫他等了一会儿,“我是想在一个史前的幻景中着陆,”她答道,“我做到了。” “你的确是个异类,”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所有症结,嗤笑着说,“约翰呢?” “高尔特先生在发电房,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问也不问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仿佛到了家里一样。她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干着她的活儿。他坐在那里,把嘴一咧,笑着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她在厨房餐桌上摆放着刀叉是某种特殊的令人费解的奇观一样。 “弗兰西斯科看到你在这里是怎么说的?”他问。 她微微耸耸肩,转向他,但依旧平静地回答,“他还没来这里。” “还没来?”他似乎一惊,“真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点了一支烟。她望着他,心里猜想着他所从事、所热爱、为了到这个山谷里来而又放弃掉的那个行当是什么。她猜不出来;好像没什么可以对得上号;她发觉自己有了个荒唐的感觉,就是希望他什么都别干,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可能会毁了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俊容貌。这感觉与个人的感情无关,她并未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打量,而是把他看成一件能说会动的艺术品??完美无缺如他者,会像任何热爱自己工作的人那样感受到冲击、压迫和创伤,这对外面世界的尊严似乎是一种扭曲。但她的这种感觉似乎显得愈加荒诞了,因为他脸上的那种刚毅完全可以战胜世上的任何艰险。 “不,塔格特小姐,”他捕捉到了她的眼光,突然开口道,“你以前还从没见过我。” 她猛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是在公然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问。 “首先,我在许多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其次,就我们所知,你是外面的世界上仅存的一个会被允许进入高尔特峡谷的女人。第三,你是唯一一个还有胆子??以及足够的资本??继续当异类的女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是个异类?” “假如你不是的话,你就会知道史前的幻景并不是这个山谷,而是外面世界的人们所过的生活。” 他们听到外面有发动机的声响,只见一辆汽车停在了房前的坡下。她注意到,他一看见车里的高尔特,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看上去那便如同军人本能的敬礼。 她发现当高尔特走进来,一见到屋里的客人便停住了脚步。她注意到高尔特露出了笑容,嗓音却是异常的低沉,简直便是庄重的语气,似乎隐含了他所不愿表现出的释怀,非常平静地招呼道,“嗨。” “嗨,约翰。”客人高兴地打着招呼。 她发现他们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握住了对方的手,又过了一阵才松开,仿佛不敢肯定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并不是永别。 高尔特转向她,“你们彼此见过了吗?”他是在同时问他们两个。 “还算不上。”来人说道。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脸上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丹尼斯约德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似乎非常的遥远,“你用不着怕,塔格特小姐。我对高尔特峡谷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危险。” 她只能摇着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并不是说你是怎样对待其他的人……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对待你的……” 他的大笑声让她又重新恢复了意识,“要小心啊,塔格特小姐。你要是开始这么想的话,异类可就当不长了。”他又接着说,“不过,你应该开始从高尔特峡谷中的人当中吸取些正确的东西,而不是他们所犯的错误;他们十二年来一直替我担心??完全没必要。”他瞟了一眼高尔特。 “你什么时候来的?”高尔特问。 “昨天半夜。” “坐下,和我们一起吃早餐。” “可弗兰西斯科在哪儿呢?他怎么还没来?” “我不知道,”高尔特的眉头稍稍一皱,“我刚刚问过机场,谁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她向厨房走去的时候,高尔特跟了上去,“不,”她说,“今天我来干。” “我帮你。” “在这里,谁都不应该开口要人帮忙,对吗?” 他笑了,“对。” 她从没有感到身体动起来是如此的享受,仿佛走路时双脚觉不出一点重量,仿佛用来支撑她的拐杖只是多余的装饰,在为桌前的两个男人端上早餐的同时,她舒畅地感觉着自己轻快、笔直的脚步,感觉着她麻利和灵活准确的动作。她的样子告诉他们,她明白他们是在注视着她??她高昂着头,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像一个身在宴会厅里的女人,像参加了一场无声竞赛的获胜者。 “知道你今天来做他的替身,弗兰西斯科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她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的时候,丹尼斯约德说道。 “做他的什么?” “是这样,今天是六月一日,约翰、弗兰西斯科和我??我们三个十二年来的每个六月一日都在一起吃早餐。” “在这里?” “一开始不是,不过自从这房子八年前盖好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了。”他笑着耸了耸肩膀,“像弗兰西斯科这样一个比我多出几百年传统遗风的人,居然头一个破了我们的传统,真是见鬼。” “那么高尔特先生呢?”她问,“他的家史有多久了?” “你是问约翰吗?他从前连半点家底都没有,但未来可就都是他的了。” “别管什么家史不家史的了,”高尔特说,“跟我说说你这一年的情况吧,你手下的人损失过没有?” “没有。” “时间损失过没有?” “你是问我是否受过伤吧?没有。自从十年以前至今,我是毫发未伤,那时我初出道,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不得了。我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今年??在颁布了10-289号法令后,其实我比在小镇上开药铺还要安全多了。” “吃过败仗吗?” “没有。今年,一直都是对方在损失。掠夺者的船只大部分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他们的人大部分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今年的情况也挺好,是吧?这我都清楚,我可全都记着呢。自从我们上次一起吃早餐后,你把在科罗拉多州想要的那些人都拉过来了,还有其他地方的一些人,比如肯?达纳格,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更棒的,他几乎就快过来了。你很快就会得到他,因为他现在身系一线,马上就会落到你的脚下。他还救过我一命??这下你就知道他已经走得有多远了吧。” 高尔特身子一仰,眯起了眼睛,“原来你从来没有任何危险,对吧?” 丹尼斯约德笑了起来,“哦,我是冒了个小小的风险,不过值得。那可是让我觉得最愉快的一次遭遇,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你肯定想听听这个故事。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汉克?里尔登。我??” “不行!” 这是高尔特的声音;它便是一道命令;这声断喝之中带着一分怒气,他们俩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什么?”丹尼斯约德难以相信地轻声问道。 “现在别跟我讲这件事。” “可你总是在说汉克?里尔登是你最想在这里见到的人啊。” “我现在还是这么想,但是,这事你以后再告诉我。” 她细细地观察着高尔特的面孔,但看不出任何头绪,那副在决绝或抑制之下的冷峻严厉的神情令他的脸颊和嘴角都绷紧了起来。无论他清楚她的多少底细,她心中在想,只有一条原因可以解释他的这般举动,不过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你见到汉克?里尔登了?”她转向丹尼斯约德,问道,“而且他还救了你?” “对。” “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高尔特说。 “为什么?” “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塔格特小姐。” “我明白了,”她不屑地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我会阻止你得到汉克?里尔登?” “不,我不是在想这个。” 她留意到丹尼斯约德正在观察高尔特的表情,似乎他也觉得这事很蹊跷。高尔特毫不回避地有意迎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成心让他试试在里面寻找答案,而且谅他也找不到。当她发现高尔特的眼里露出一丝谐意时,她便明白,丹尼斯约德的努力失败了。 “还有什么?”高尔特问道,“算是你今年干成了的事?” “我打破了重力定律。” “这你干得多了,这回玩的又是什么花样?” “我装了超出飞机承重极限的黄金,从大西洋中部一直飞到了科罗拉多。等着瞧麦达斯看到我要存的数量吧,今年,我客户的钱会多出??哦,对了,塔格特小姐是我的一个客户,你告诉过她没有?” “还没有,要讲你就跟她讲吧。” “我是??你刚才说我是什么?”她问。 “别吃惊,塔格特小姐,”丹尼斯约德说,“而且不要反对,对于反对,我见得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在这里算是个异类。对于我选择的斗争方式,他们谁都不同意。约翰不同意,阿克斯顿博士不同意,他们觉得用我的性命去那么干太不值得。但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主教??在他所有的教导里面,我只认同一句话:‘执剑者将随剑一同灭亡。’”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暴力是不可取的。如果我的朋友们相信他们可以用联合起来的力量制服我??那他们就会看到在这场较量中,只有使用暴力的一方去针对使用智力的一方。就连约翰都赞成,在我们这个时代,我在道义上有权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我和他做的事情一样??只是以我自己的方式罢了。他是把人们的精神从掠夺者的手中抽走,我是把人们的精神产物抽走。他是在剥夺他们的理性,我是在剥夺他们的财富。他吸干了世界的灵魂,我吸干了它的身体。他们早晚会从他那里尝到教训,我只是没那份耐心,于是就把他们学习的速度加快而已。不过,和约翰一样,我只是顺应着他们的道德观,决不会牺牲自己,牺牲里尔登或者你,从而令他们有双重的标准。” “你是在讲什么呀?” “讲的就是对收税者的一种课税方法。所有的税收方法都很繁琐,但这一种非常简单,因为它是其他所有方式的核心。我来解释给你听。” 她聆听起来。她听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记账员那种枯燥而精确的口吻,详述起财务转账、银行账户和收入税表来,仿佛他正在读着一本满是灰尘的账簿??为了记录下这本账簿里的每一笔账,他押上了自己的鲜血,只要他记账的笔稍有闪失,血就随时会流尽。她一边听,一边止不住地看着他那张俊朗无瑕的脸庞??并且不停地在想,这就是全世界悬赏百万要置于死地的那颗人头……她曾经觉得这样一张完美的面孔,无论做任何事都会留下令人惋惜的伤痕??她想得出了神,他讲的一半的话都没听进去??实在不应该拿这么俊美的脸去冒任何的风险……接着,她猛然醒悟到他那完美的外表只是一幅简明的示意图,是用了自然直观的方式,就外面世界的本质和在低于人的时代里人类价值的命运,给她上了孩子般初级的一课。不管他走的路是正义还是邪恶,她想,他们怎么能……不!她心想,他所走的道路是正义的,而可怕之处正在这里,因为正义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她没法去谴责他,她既不能同意,也说不出一句责难的话。“……我客户的名字,塔格特小姐,是一个一个慢慢地选出来的,因为我必须确信他们的人品和事业。在我的偿还名单里,你的名字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她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把脸绷紧,只是回答了一句,“原来如此。” “你的账户是最后一批仍未偿付的户头之一。它就开立在这里的麦达斯银行,等你加入我们的那一天,就可以认领了。” “明白了。” “不过,尽管过去十二年里你被强行勒索了巨额的钱财,但你的账户并不像其他一些人的那么庞大。穆利根会把你的收入税表亲手交给你,从那上面你会看到,我只把你当业务副总时所挣薪水的税款退还给你,但不会退还你因为塔格特公司股票的收益而缴纳的税款。你从股票里挣的每分钱都问心无愧,要是在你父亲的那个时候,我会把你的每一分钱收益都退还给你??但在你哥哥的管理下,塔格特公司参与了掠夺,它的赢利是靠着强行逼迫,靠着政府给的好处、补贴、延期偿还的贷款以及法令。对此你没有责任,其实你是这个政策最大的受害者??但我返还的只是纯粹凭劳动挣来的钱,任何与强取豪夺沾边的钱财都不行。” “明白了。” 他们吃完了早餐。丹尼斯约德点燃一支香烟,透过吐出的第一层烟雾注视了她一会儿,似乎知道她内心深处激烈的矛盾??然后他冲着高尔特一笑,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我妻子正等着我呢。” “什么?”她大吃一惊。 “我妻子。”他快活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还没明白她吃惊的原因。 “谁是你的妻子?” “凯?露露。” 她被震撼得已经无法再想什么,“什么时候……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年以前。” “你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待下来举行婚礼呢?” “我们在这里结的婚,是纳拉冈赛特法官主持的。” “怎么能”??她想收口,但忍不住愤怒,还是脱口而出,至于这声抗议是冲着他,还是冲着命运或是外面的世界,她也说不清楚??“怎么能让她在一年里惦记你十一个月,担心你随时都可能……”她没有说下去。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在这笑容背后,她却看到了他与妻子为此做出的沉重的努力。“她能挺过来,塔格特小姐,因为我们不相信这是一个人类注定要被毁灭的悲惨世界。我们不相信悲剧是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命运,我们不会总是生活在灾难当中。如果没有确定的理由,我们不会去想什么灾难?? 一旦与灾难遭遇,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同它较量一番。我们认为不合情理的并不是幸福,而是遭受苦难。我们认为在人类的生活当中,真正偶尔反常的并不是成功,而是灾祸。” 高尔特将他送到门口,然后回来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又伸手去倒一杯咖啡。 她像是被从安全阀中喷出的气流冲起来一样猛然起身,“你认为我会要他的钱?” 他等到咖啡灌满了杯子,才抬眼看了看她,回答道,“对,我是这么想。” “可我不会!我不会让他为此去冒生命危险!” “这你可做不了主。” “可我可以选择不去认领!” “不错,你是有这个选择。” “既然这样,这笔钱就会永远待在银行里!” “不,不会的,假如你不去领取的话,它的一部分??是很小的一部分??会以你的名义转给我。” “以我的名义?为什么?” “支付你的食宿费用。”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生气变成了迷惑,接着便重新慢慢地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笑笑,“你原先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塔格特小姐?”他看见她骤然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了。你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过上一个月的假期。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你破坏了我们的规矩,就必须承担后果。在这一个月里,谁都不会离开山谷。当然,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不会。虽然没有任何规定要我将你留下,但你既然闯了进来,我可就有权任意处置了??我只是因为想要你留下才不让你走。假如一个月后你还是希望回去,那就请便。但在此之前不行。” 她坐得笔直,脸变得轻松,嘴上因为有了一丝笑意而柔和了许多;这本来是一个敌手才会有的危险的笑容,但她那双冰冷闪亮的眼睛同时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如同一个敌手想要去全力拼杀,但却希望自己战败。 “很好啊。”她说。 “我要收取你的食宿费??向别人提供免费生活所需是违反我们规定的。我们当中有些人有妻子和孩子,我们互相付出,互相给予,而不涉及金钱,”??他瞧了她一眼??“但你我之间关系不同。因此,我每天要收你五毛钱,等你兑现以你的名义设在穆利根银行的账户之后,再把钱付给我。如果你不接受那个账户,穆利根会把债记在账上,我去收款时他会付钱给我。”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她回答道;她精明、自信、故意放慢的声音完全像一个商人,“但我不允许动用那笔钱来支付我的债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挣我自己的食宿费。” “怎么挣?” “工作。” “做什么?” “做你的厨师和佣人。” 她头一次看到他始料不及地大吃了一惊,他对此的强烈应对方式则出乎了她的预料。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但他的笑看上去却像是腹背受到一击,所受的冲击之深远远超出了她那几句话本身的意思;她觉得她击中了他的过去,将她所不知的他的记忆和内心撕扯得松动了。他那笑的样子如同是看到了远方的某种景象,他仿佛是在冲着它大笑,仿佛这是他的胜利??同时也是她的。 “如果你雇我的话,”她的表情极其礼貌,用了极其清晰、冷静、公事公办的语调,“我会替你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以及做佣人该做的一切??报酬就是我的食宿和买衣服之类的零用钱。我这几天可能会因为受伤有所不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全力以赴了。” “这是你想做的吗?”他问。 “这是我想做的??”她回答着,将心中想要说的另外一半咽了回去:世界上任何事都无法和它相比。他依然在笑,那是觉得非常有趣的笑,但这种有趣似乎能够转化为某种闪光的荣耀。“好吧,塔格特小姐,”他说,“我雇你了。” 她礼貌性地冷冷将头一点,“谢谢你。” “除了食宿,我每月付你十块钱。” “很好。” “我是这个山谷里头一个雇佣人的人,”他站了起来,将手伸进衣袋,取出一枚五元钱的金币扔在了桌上,“这是给你的预付工资。”他说。 当她伸手去拿这枚金币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她正像一个小女孩在做第一份工作时那样,满怀着一种迫切和渴求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希望能做好这份工作。 “是,先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垂了下去。 欧文?凯洛格在她进谷的第三天也到了。 她不知道最让他吃惊的是什么:是他从飞机上下来时看到她站在机场的旁边??看到她穿的衣服:她那件精巧、透明、在纽约最贵的裁缝店里定做的上衣,以及花六毛钱在谷里买的宽大的棉布绣花裙??或是她的拐杖、绷带,或是胳膊里挎着的采购篮。 他从一群人当中走出来,看到了她,怔了一下,随即便一跃向她奔来,仿佛是被一股激情所推动,看上去十分骇人。 “塔格特小姐……”他喃喃道??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而她则笑着向他解释她是如何抢先一步到达了他要来的地方。 他像是在听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接着便说出一句令他后悔的话,“可我们以为你死了。” “谁这么以为呀?” “我们都……我是说,所有外面的人。” 当他用喜悦的声音讲述起他的经历时,她忽然止住了笑容。 “塔格特小姐,你不记得了么?你让我给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车站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会在第二天中午赶过去,那就是前天,五月三十一号。但你没有到温斯顿??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所有的广播里都在报道说你在洛基山一带因飞机坠毁而下落不明。” 她想起了这些尚未来得及考虑的事,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是在彗星特快上听到的,”他说,“当时是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站上,我用长途电话替列车长证实这个消息,让乘客等了一个钟头。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和我一样震惊,从车组的人到车站的代理到扳道工??大家都是如此。我给丹佛和纽约的报社打电话时,他们全都围在了旁边。我们没有得到太多的消息,只知道你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到来之前离开了阿夫顿机场,好像是在跟着一架陌生人的飞机,机场管理员看见你向东南方向飞去??然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你了……搜索的队伍为了找飞机的残骸,把洛基山一带里外都找遍了。” 她忍不住问,“彗星特快到了旧金山没有?” “我不知道,我弃车离开的时候,它还在亚利桑那州的境内磨蹭呢,一路都晚点,到处都出现差错,调度的命令极为混乱。我下火车后,一晚上都在找去科罗拉多的便车,不管是颠簸的卡车、马车,还是马拉的拖车,只要能按时赶到??赶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我是说去碰头的地方,然后就从那里坐麦达斯的飞机到这里来了。” 她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向她停放在哈蒙德杂货店前的汽车。凯洛格跟了上去,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随着他们放慢的脚步压低了一些,似乎他们俩都在想着要拖延些什么。 “我给杰夫?艾伦找了个工作,”他说;他那特别庄重的声音等于是在说:我完成了你的最后一个心愿。“你的那个劳力尔的代理在我们刚一落脚的时候就把他找去干活了,他现在见到每一个身体合格??不,是头脑合格的人??都会要。” 他们走到了车前,但她没有上车。 “塔格特小姐,你伤得不重吧?你是不是说你的飞机掉下来了,但不算太严重?” “是的,一点都不严重,我明天就用不着再坐穆利根的车??再过一两天,我连这东西也不用了。”她晃了晃拐杖,轻蔑地将它扔进了车里。他们无言地静立;她在等待着。 “我在新墨西哥的那个车站上打的最后一个长途,”他缓缓地说道,“是打到宾夕法尼亚去的。我和汉克?里尔登通了话,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着,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来。’”凯洛格的眼睛垂了下去;他又说了一句,“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想听到那样的沉默了。” 他抬起眼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他当初听到她的请求时还未想到,但从那以后便猜出原委的领悟。 “谢谢你,”说着,她将车门打开,“我捎你一段吧?现在我得赶回去,在雇主回来之前准备好晚饭。” 一回到高尔特的家里,独自站在静谧而洒满阳光的房间内,她内心的所有感受便一齐涌了出来。她看着窗外,望着将东方的天空遮住的群山,想到了两千英里之外的汉克?里尔登此刻正坐在桌前,他的脸在极大的痛苦下绷得紧紧的,就像他在过去的种种打击面前绷紧的那样??正像她拼尽了最后的努力让彗星特快在荒漠之中那坍塌的铁轨上爬行一样,她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同他一起战斗,为他而战,为他的过去,为他脸上的坚毅和支撑着这股坚毅的勇气??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感觉到她犯下了双重叛逆的罪孽,仿佛感觉到她被吊在这座山谷和另外一个世界之间,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当她坐下来面对饭桌对面的高尔特时,这些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坦然而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似乎她本来就应该坐在那里??似乎只有眼前的她才是他的意识中唯一可以接纳的。 她像是对他的注视表示顺从般地将身体稍微向后靠了靠,用冷淡、简单、故意否认一样的口气说道,“我检查了一下你的衬衣,发现有一件缺了两粒扣子,另一件的左胳膊肘已经磨穿了,想不想让我替你补好?” “如果你能补的话??当然好啦。” “我能补。” 这些话并没有改变他目光的意味;只是更加重了其中的满足感,仿佛这正是他想要她说的??不过,她不确定从他眼里看到的那种东西是不是可以称为满足,但她完全可以断定,他其实什么都不希望她说。 在桌边的窗外,乌云吞没了东方天空中的最后一线光亮。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再去看外面,为什么她似乎想要抓住桌子的木板上,涂了奶油的焦脆面卷上,铜咖啡壶上,高尔特的头发上那一片片金色光芒,就像抓住虚无中的一座小岛那样。 接着,她突然听到自己情不自禁的问话声,她明白,这便是她想要挣脱的叛逆,“你们允许和外界联络吗?” “不允许。” “一点都不行?寄一张没有回信地址的纸片都不行?” “不行。” “连不透露你们秘密的口信也不行吗?” “从这里不行,在这个月不行,同外面的人联系,任何时候都不行。” 她发现她在躲避他的目光,于是强迫自己抬起头来,面对着他。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警觉、专注、执著地洞察着一切。他像是知道她询问的原因一样看着她,问道,“你想请求得到一次破例吗?” “不。”她迎着他的目光回答。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给高尔特的衬衣袖子上缝着补丁,她将房门关上,不想让他看到她因为不熟悉而笨手笨脚的样子。她听到有一辆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高尔特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跑过客厅,听到他扭开房门,喜怒交加、如释重负地向外面喊道:“总算是来了!” 她站起身,马上又停住了:她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眼前看到了什么令他吃惊的情景。“怎么回事?” “你好,约翰。”一个清爽、平静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虽然稳健,却沉重而疲惫不堪。 她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浑身瘫软:那是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她听见高尔特在问话,口气中充满了担心,“出什么事了?” “我以后再跟你说。”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过一小时后还要走。” “要走?” “约翰,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年不能待在这里了。” 片刻的沉默后,高尔特带着低沉的语气严肃地问,“不管出了什么事,有这么糟吗?” “是的,我……我在这个月结束前或许能回来,我也说不好。”他又带着绝望挣扎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弗兰西斯科,你此刻还受得起惊吓吗?”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再让我吃惊的了。” “有个人,在这里,在我的客房里,你必须要见一见。这会让你大吃一惊,因此我觉得还是提前警告你,那个人还是个异类。” “什么?病瘤?在你家里?”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 “这我可要亲自看看!” 她听见了弗兰西斯科的冷笑和冲进来的脚步声,只见她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她隐约看见是高尔特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她不知道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她多久,因为她最先清醒地意识到的便是看见他跪了下来,脸埋在她的腿上,抱住了她,此时,她似乎觉得颤抖从他的身体上涌过,使他不再动弹,然后涌进她的身体,又令她能够活动了。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轻拂着他的头发,与此同时,她又想着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做,并且觉得像有一股静静的水流在从她的手上淌过,环绕着他们两人,将过去的一切轻轻地抚平。他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这样抱着她便是说出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和她在山谷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似乎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痛苦。他在笑了。 “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心声正在喷薄而出,倒像是在重复着那久已熟悉的话语,讥笑着对它一直的掩耳不闻??“我当然爱你。他逼我说出来的时候你害怕了吗?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永远都会??不要害怕我,我不怕会再失去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活着,而且是在这里,你现在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况且这一切是这么简单,对不对?你看出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为什么抛下了你吗?”他手臂一挥,指向山谷,“这里就是你的地球,你的王国,你的那个世界,达格妮,我一直在爱着你,而我抛弃了你,这正是我的爱。” 他抓过她的双手,压在他的嘴唇上,而且握住它们不放,那不像是亲吻,而像是在久久地歇息着,仿佛刚才努力讲的这番话冲淡了她在此出现的事实,仿佛过去缄默的岁月中积攒下来的千言万语压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追逐过的那些女人??你是不会相信的,对不对?我从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想你一直都是知道的。那个花花公子??是我当着全世界的面毁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时,为了不让掠夺者起疑心而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在他们的社会里,那就是个小丑,他们要去对付的是正直和有雄心壮志的人,但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无赖,他们会把他当成朋友,觉得他安全??安全!??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观,但他们总算是领教了!??领教一下是否邪恶才安全,无能才管用!……达格妮,就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爱着你的??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走。在那天晚上你走进我酒店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神态,你的样子,你对于我的意义??以及等待着你的今后。假如你略微逊色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把我暂时阻止住。但你就是你,最终正是你促使我离开了你。那天晚上,我曾请求过你的帮助,帮我去抵抗约翰?高尔特。但我明白,尽管他和你都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最佳武器。你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正是他对我们说过的可以为之献身的一切……那年春天,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纽约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他的音信,当时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扰,他把它给解决了……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里,你连着三年没有听到我的任何消息。达格妮,我接管了父亲的生意,开始接触到全世界的商业圈,那个时候,我见识了自己曾怀疑过的罪恶面孔,但总不相信它能如此庞大。我看到几百年来,税收的毒害就像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身上的霉菌一样,越积越深,蛮横无理地吞蚀着我们??我看到由于我的成功,政府颁布了种种规定对我加以限制,却因为我竞争对手的懒散和经营不善而对他们给予帮助??我看到,工会每一次矛头针对我的要求都能得逞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养活他们??我看到一切不劳而获的念头都被看成是正义的,但一旦谁凭本事挣来了钱,就会被谴责为贪婪??我看到政客们冲我使眼色,叫我不必多虑,因为我只要稍稍加点劲干,就会把他们全比下去了。透过眼前的赢利,我发现我干得越努力,就会把自己的脖子勒得越紧,我发现我的能量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我身上的寄生虫也开始养活起一批靠他们为生的寄生虫,他们这是作茧自缚??可这一切居然无法去解释,谁都不知道答案,全世界的下水管通向一个无人敢划破的潮湿的阴雾,吸干了充满活力的热血,而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什么人生在世只会是罪恶。尔后,我看到了全球的企业圈,它有着庞大的机器、重达千吨的熔炉、横跨大洋的电缆、桃花心木的豪华办公室、买卖证券的交易所、耀眼的电子信号以及它的力量和财富??操纵这些的不是银行家和董事会,是混迹于地下啤酒坊的那些蓬头垢面的人道主义者,是那一张张臃肿恶毒的面孔,叫嚣着美德必须受到惩罚,才华就应该听命于无知,人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他人……这些我都清楚。我找不到办法与之抗衡,但约翰找到了。那天晚上只有我和拉各那在他的招呼下来到纽约,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些什么样的人。他离开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片贫民区里的阁楼上。他走到窗户前,指着城里的高楼大厦说,我们必须让全世界的灯光全部灭掉。当纽约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没有让我们立即加入,要我们仔细考虑,权衡这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切影响。我第二天早晨就答复了他,拉各那则是又过了几个小时后,在下午告诉了他……达格妮,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始终难以摆脱眼前的一幅情景,从中,我看清了今后必须要去为什么而抗争。就是为了你那天晚上的样子,为了你谈起铁路时的神情??为了我们在哈德孙河边的山坡上眺望纽约上空时你的那副神态??我一定要去挽救你,替你扫清障碍,让你找到梦想中的都市??不能让你蹉跎了年华,困在迷雾中挣扎,不能让你用那双依然像在阳光下望着前方的眼睛,在苦苦的奋斗之后,却发现道路的尽头不是都市的大厦,而是一个臃肿、阴沉、没有灵魂的废物,将你用一生酿成的美酒大口地挥霍!你??为了他的逍遥而拒绝自己的快乐?你??为了他人的享乐而牺牲自己?你??成为最后使人类倒退的工具?达格妮,那正是我所看到的,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此对待你!绝不能这样对待你,对待面对未来和你有着同样神情的孩子,对待任何一个具有你的精神,能够领略到片刻的生命的自豪、无愧、自信和快乐的人。那样的人类精神境界便是我所爱的,我离开了你而为之奋斗,而且我知道,即使我会失去你,我以我每日的奋斗仍然能将你赢回。可你现在看清了,对不对?你已经见到了这座山谷,这正是你和我小的时候想要到的地方,我们终于到了。只要能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有何求?约翰是不是说你还是个异类?好吧,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为你一直就是,假如你还没有看完全的话,我们可以等,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活着,只要用不着我继续在洛基山上空飞来飞去地寻找你的飞机残骸!” 她有些吃惊,意识到了他为什么没有按时到达山谷。 他大笑着,“别这副样子好不好,你别当我是个伤口,连碰都不敢碰。” “弗兰西斯科,我伤你的地方真是太多太多了??” “没有!不,你没有伤过我??他也没有,关于这个就不要再说了,受伤的是他,但我们会去救他,他也会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他的归宿,而且他会明白,然后,他就一样能够一笑置之了。达格妮,我没指望过你会等我,我清楚自己冒的险,没有抱过希望,如果非要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很高兴那人就是他。” 她闭上双眼,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苦地呻吟出来。 “亲爱的,别这样!你难道没看见我对此已经接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