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停住,“是啊……”他凝视着这个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缓缓地说道,“是的……为什么?”话音沉重,带着恐惧。 “他是谁,斯塔德勒博士?” “我们谈他干什么?” “他是谁?” 他不寒而栗地摇了摇头,厉声说道,“这只是巧合而已,那个名字一点也不少见,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巧合,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没一点关系,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随后又补上一句话,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不愿去想:“他非死不可。” 放在他桌上的订单上标明了“绝密……紧急……优先……经首席协调官办公室验明批准的必要需求……从X计划的账户”??要求他向国家科学院出售一万吨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读罢,抬眼看了看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工厂主管。那位主管进来后一言不发地把订单放到了他的桌上。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他回答着里尔登的目光。 里尔登揿了下按钮,把伊芙小姐叫了进来。他把订单交给她,吩咐道,“把这个退回原处。告诉他们,我不会把里尔登合金卖给国家科学院。” 格雯?伊芙和主管看着他,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祝贺。 “好的,里尔登先生。”格雯?伊芙很正式地说道,像拿其他公文纸一样地把那张纸片拿了起来,鞠躬离开了办公室,主管跟着她走了出去。 里尔登淡淡地一笑,算是回应他们的祝贺,根本没再想那张纸和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六个月之前,他就像拔掉插头一样切断情感的来源,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先行动起来,维持工厂的运转,然后再去感觉??这令他能够静观公平分享法的实施。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遵守这项法案。一开始,他被告知,他的里尔登合金的产量都不能超过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更不用说是钢材的产量了。可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不过是差劲的杂烩,没人愿意要。随后他被告知,里尔登合金可以按照估算的沃伦?伯伊勒的生产能力进行生产。没人明白这该如何操作。华盛顿的什么人公布了一个每年的钢产量数字,没给出任何解释。大家就都按此执行。 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每一个要求合金的客户都得到平等的一份。尽管他被允许开足马力生产,现有的订货在三年内都不可能全部生产出来。每天都会有新的订单,它们再也不是过去那样值得去遵守的贸易概念,它们全都是要求。法案还规定,任何一个没有得到里尔登合金的公平份额的顾客,都可以起诉他。 谁也不知道如何决定什么才是公平的份额。随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聪明的年轻人被华盛顿指派过来,担任他的配送副主任。在和首都之间举行了多次电话会议之后,那个小伙子宣布按申请日期的先后次序,每个顾客可得到五百吨合金。没人对这个数字表示争议??根本就争不起来,无论一磅还是一百万吨都是合理的。那个小伙子在里尔登的厂里设了办公室,有四个女孩子在那里受理对里尔登合金份额的申请。根据工厂现有的生产能力,这些申请已经排到了下个世纪。 五百吨的里尔登合金不够塔格特公司铺设三英里的铁轨,不够肯?达纳格其中的一个煤矿建支架用。规模最大的企业,里尔登最好的客户,都被禁止使用里尔登合金,但市场上突然出现了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高尔夫球杆,还有咖啡壶,花园工具,以及浴室的水龙头。肯?达纳格早看出了这合金的价值,并且敢于顶着舆论的暴怒下单订购,却被禁止得到里尔登合金。他的订单被搁置在一边,被这条新的法令毫无预警地切断了。那个在最危险的关头背叛了塔格特公司的莫文先生则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生产着转换器,然后把它们再卖给南大西洋公司。里尔登看着这些,感情已被抽空。 当有人跟他提到那些众所周知的、凭借里尔登合金迅速发财的事情时,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噢,不,”人们在客厅里谈论着,“这不能叫黑市,因为它其实不是。没人在非法出售合金,他们只是在出售他们的合金拥有权。不能算是卖,而是把它们合并到一起。”他不想去知道那些肮脏而错综复杂、将“份额”出卖及合并的交易,不想知道一个弗吉尼亚的制造商是如何在两个月之内生产出了五千吨里尔登合金铸成品,也不想知道那个制造商在华盛顿私底下的合作者是谁。他知道他们在一吨里尔登合金上赚取的利润是他自己的五倍。他什么都没说。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有权利去要这个合金。 那个从华盛顿来的年轻人被炼钢工人噱称为“奶妈”,他在里尔登身边晃荡着,毫无掩饰的惊讶和好奇居然也成为一种崇拜的形式。里尔登看着他,感到又恶心又好笑。这个年轻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是大学把他培养成了这副样子,这使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坦率,像野人的无知一样,既愚昧又愤世嫉俗。 “你瞧不起我,里尔登先生,”他曾经有一次突然而又不带任何怨恨地开口说,“这很不合实际。” “为什么不合实际?”里尔登问他。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他从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他说话向来是平白的肯定腔调。谈到人的时候,他会说,“他很落伍”,“他无法被重塑”,“他改不了”,既不犹豫,也不会解释。因为毕业自铸造专业,他也会说,“我想,炼铁似乎需要高温。”提到物质的自然特性,他只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提到人,他就只会说得再绝对不过。 “里尔登先生,”他有一次说,“如果你想给你的朋友们更多的合金??我是说,更大的批量??你知道,这是可以安排的。我们干吗不用非常急需当理由,去申请一个特别许可呢?我在华盛顿有些朋友,你的朋友们都是很重要的大生意人,所以这个重要需求的办法应该不难办到。当然了,会有些花费,华盛顿方面的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事情总是经常会要有些花费的。” “什么事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里尔登说,“我不明白。你干吗不给我解释一下呢?” 那小伙子犹疑地看着他,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这样的心态很不好。” “什么心态?” “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像这种话没必要说出来。” “像哪种话?” “话都是相对的,只是符号而已。如果我们不使用丑陋的符号,就不会有任何的丑陋了。我已经把话的一面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我去说出另一面来呢?” “那么我想让你说的是哪一面呢?” “你为什么想让我说?” “因为你说不出口的那个理由。” 那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里尔登先生,世上没有绝对的标准。我们不能抱着僵硬的原则不放,必须得灵活一些,必须得根据现实不断调整,因时制宜。” “去吧,小子,那你就别用僵硬的原则,因时制宜地炼出一吨钢来试试。” 一种奇怪的、近乎时代风尚的感觉使得里尔登对那个年轻人十分蔑视,却并不憎恨。那年轻人似乎和周围的一切很合拍,他们像是被拖回到若干世纪以前??那曾经是那个年轻人的时代,对里尔登来说却是格格不入。里尔登心想,新的炼钢炉没有建成,他现在的所有努力除了能维持旧炉的运转,将一无所获;他无法开始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进行新的探索、新的研究和实验,而是花费了全部精力去寻找铁矿石资源:就像在铁器时代即将到来时的人那样??他想到??然而希望却更加渺茫。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得不对自己的感受保持着警觉??这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陌生者,必须被控制在麻木状态,而他的意志则只好被用来当做不断监控的麻醉剂。他不清楚这一部分是什么,只知道万万不能去找出它的根源,万万不能让它说出话来。他已经走过了一个危险的时刻,绝不能再回去。 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正独自在办公室,呆呆地看着摊在他桌上的报纸头版里那长长的一条通栏规定,那时,他从广播里听到了艾利斯?威特的油田着火的消息。在他想到今后,在灾难、震惊、恐惧和反抗的感觉到来之前,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放声大笑。他在胜利和如获大赦的狂喜中纵情地欢笑??在心里感受到而没有说出的话是:无论你是在做什么,愿上帝保佑你,艾利斯! 当他品出了笑声后面的含意之后,就明白他现在已经一刻也不能摆脱对自己的警惕了。他像一个幸免于心脏病打击的病人,知道这是一个警告,知道他已经带有了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危险。 从那以后,他把它放了下来,一直让自己内心保持着均匀、小心、有节奏的步伐,但在一段时间内,它再次向他逼近了。当他看到桌子上的那份国家科学院的订单时,他觉得在纸上移动的光亮不是来自于外面的炼钢炉,而是来自于油田上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里尔登先生,”那个奶妈听说订单被退回了之后,对他说,“你不该那么做。” “为什么不?” “会有麻烦的。” “什么麻烦?” “这是政府的订货,你不能拒绝。” “我为什么不能?” “这是一个非常急需的项目,而且是保密的,非常重要。” “是什么项目?” “我不清楚,它是保密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它很重要?” “就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 “你不能对这种事情都怀疑,里尔登先生!” “我为什么不能?” “你就是不能。” “如果我不能的话,它就变得绝对了,而你说过,绝对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是政府。” “你是说除了政府以外,就不存在任何绝对了?” “我是说,如果他们说是重要的,那就是重要的。”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有麻烦,里尔登先生,可是你躲也躲不掉了。你问了太多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瞟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刚才说的话,怯怯地咧嘴一笑。但他看上去并不高兴。 一个星期之后,来见里尔登的是一个略为年轻、个子瘦高的人,不过,他还嫌自己不够年轻,不够瘦和高。他身穿便服和交通警察用的皮绑腿,里尔登吃不准他是来自国家科学院还是华盛顿。 “我知道你拒绝向国家科学院出售合金,里尔登先生。”他用和缓、机密的腔调开口道。 “不错。”里尔登说。 “这难道不是构成了对法律的明知故犯吗?” “那是你的理解。” “我能问问你的理由吗?” “你对我的理由不感兴趣。” “噢,当然感兴趣!我们不是你的敌人,里尔登先生。我们想公平地对待你。你不用因为自己是一个大企业家而感到害怕,我们不会以此来反对你。其实我们想把你和最下层的劳动者一样公平地看待。我们想知道你的理由。” “把我拒绝的决定登报,任何一个读者就会告诉你我的理由。它大约一年前就上过所有的报纸了。” “噢,不,不,不!提报纸干吗?难道我们不能把这当成一个友好的私人事情来解决吗?” “那要看你了。” “我们不想登报。” “不想吗?” “不。我们不想伤害你。” 里尔登看了他一眼,问道,“国家科学院为什么会需要一万吨合金?X计划是什么?” “哦,那个么?那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科研项目,有着很高的社会价值,会给大众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但遗憾的是,根据最高政策的规定,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细节。” “你知道,”里尔登说,“我可以这样跟你说我的理由,我不想把我的合金卖给那些对我保守用途秘密的人。我生产出了合金,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去知道经我同意使用的合金被拿去做了什么。” “哦,可你对此不必担心呀,里尔登先生!我们可以免去你对此承担的责任。” “假如我不希望免去呢?” “可……可这是一种太陈旧而且……纯粹理论上的态度。” “我说过,我可以以此作为理由。但我不会的??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还有一个概括了一切的理由。无论是什么用途,是好是坏,公开还是保密,我都不会将里尔登合金出售给国家科学院。” “可这是为什么?” “听着,”里尔登缓缓地说道,“在野蛮的社会,一个人要随时防备敌人来杀死他,并且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这还说得过去。但在任何一个社会,要一个人为杀害他自己的凶手来制造武器,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 “我觉得用这些词不太恰当,里尔登先生。我认为这么想问题是不现实的。不管怎样,政府不能在执行覆盖面很广的国家政策时,还要考虑到你和某些机构的个人恩怨。” “那就不要考虑了。” “什么意思?” “别来问我理由了。”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可能对拒绝遵守法律的行为视而不见。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随你们的便吧。” “这可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还从来没有人拒绝把重要的物资出售给政府的。事实上,法律不允许你对任何一个顾客拒绝出售你的合金,何况是政府。” “哦,那你干吗不逮捕我?” “里尔登先生,这是在善意的讨论,为什么要说逮捕这样的话?” “这难道不就是你最后的招数吗?” “干吗要提这个?” “这意思在你说的每句话里不是已经隐含着了吗?” “为什么要说破?” “为什么不呢?”没有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这张王牌,我都不会让你进我的办公室,这个事实你是不是不想说出来?” “可我没有说逮捕啊。” “是我在说。” “我不明白你,里尔登先生。” “我不想帮你把这假装成什么善意的谈话。现在你请便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面对眼前的对抗,困惑得没有概念,也没有恐惧,仿佛他一直就生活在它的笼罩之下,完全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里尔登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兴奋,觉得他快要抓到某种他从来不明白的东西,仿佛他正走在一条小路上,虽然距离太远,他还无法知道会发现什么,但那要比他以前所见过的一切都更加意义重大。 “里尔登先生,”那人说道,“政府需要你的合金,你必须把它卖给我们,因为你肯定能意识得到,政府的计划不会因为你是否同意而被耽搁。” “销售,”里尔登不慌不忙地说,“需要得到卖方的同意。”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他指着正被装进铁轨货车的里尔登合金坯块,“里尔登合金就在这里,你可以像其他的掠夺者们一样,开上卡车过来,不过你不用冒他们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不会向你开枪的??你也知道我不能。然后想装多少就装多少,拉走就是了。别想办法付给我钱,我不会要的。别给我写支票过来,那是不会兑现的。想要合金的话,你们手里是有枪的。那就来吧。” “我的天!里尔登先生,舆论会怎么想!” 这是一声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喊叫。里尔登的脸上淡淡地现出了一个无声的笑。他们两个都明白这声喊叫的含意。里尔登带着严肃而毫不紧张的结束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使这看起来像一个销售,一桩安全、公平、道德的交易。我不会帮你的。” 那人没有分辨,起身打算离开,只是说了句,“你会后悔你的立场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这么想。”里尔登回答。 他知道这事还没完,也知道X计划的保密性并不是这些人害怕将其公之于众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他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快活轻松的自信。他知道在他窥见的那条小路上,他应该就这样走下去。 达格妮闭着眼睛,把身体伸展开,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今天累了一天,但她知道今晚会见到里尔登。这念头像一根杠杆,将过去几个小时毫无意义的丑恶的压迫从她身上卸了下去。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地休息着,只是静等钥匙在门锁里的声响。他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听说他今天在纽约和生产铜的商家们开会,而他总是要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城里??而在纽约过夜时总是和她在一起。她喜欢为他等候,她需要一段时间,能够像桥一样联结她的白天和夜晚。 她想着,即将到来的这几个小时就像她和他共度的所有夜晚一样,要被加入到一个人生命当中的储蓄账户里,那里面存着曾经生活过的一段段自豪的时间。唯一让她对工作日感到自豪的并不是它已经过去了,而是它又被坚持下来了。这是错误的,她想,一个人如果被迫对生命中的任何一小时做出这样的评价,都是极端错误的,但她现在想不起它来了,她在想着他,想着她所看到的他们过去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挣扎,他为交货所做的挣扎;她知道她可以帮助他去战胜,但对他的帮助决不能只在口头上说说。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他走进来,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向她递过去,说,“我想给你这个。”她打开它,一块梨形红宝石做成的一个项链坠在首饰盒的白色锦缎上闪烁着耀眼的火红,她困惑地瞪着眼睛,感到难以置信。它是一种名贵的宝石,全世界也不过有十来个人有能力买得起,他并不是其中一个。 “汉克……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看你戴上它。” “噢,不,不能拿这样一种东西!干吗要浪费了它呢?我很少去必须要盛装打扮的场合。我什么时候才能戴呀?” 他看着她,眼睛从她的腿慢慢移到她的脸上,“我给你看。”他说道。 他领她进了卧室,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的衣服,那样子就像一个主人,脱去别人的衣服而不需要征得同意。他把项链坠挂在了她的胸前,她赤裸着站在那里,宝石在她的双峰之间,如同一点闪亮的血滴。 “你觉得男人给他的女人珠宝,除了让他自己愉悦以外还会有别的目的吗?”他问。“我就是想让你这么戴着它,只为我一个人。我喜欢看着它,美极了。” 她笑了起来;是柔软的、低低的、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只是无言地点着头,表示接受与遵从;她点头的时候,头发随脑袋大幅度的摇摆而甩动着,然后,她把头向他深深地鞠下去,便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她跌落在床上,慵懒地张开身子,头向后仰去,胳膊在身体两旁,手掌用力按住粗糙的床幔,一条腿弯曲,另一条长腿的线条伸开在深蓝色的亚麻床幔上,宝石像伤口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光,在她皮肤的映衬下,闪射出一道道星星一般的光芒。 带着捉弄和知道正在被欣赏的那种胜利的陶醉,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但她的嘴巴却在难以控制、乞求不已的期冀中微微张开。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她,看着她平坦的小腹随着呼气深深地凹了下去,看着她会说话似的敏感的身体。他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专注而又特别地安静:“达格妮,如果有画家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人们就会来看这幅画,体会他们自己的生命所无法给予的瞬间。他们会把它称做伟大的艺术。他们不会明白他们感受到的真谛,但这幅画把一切都展示给了他们??哪怕你不是什么古典的维纳斯,而是一个铁路公司的副总裁,但这就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就是我,因为那也是它的一部分。达格妮,他们会感觉得到,在离开后会和碰到的第一个酒吧女上床??而且他们永远不会试着去找他们曾经感受的一切。我可不想从画里去找,我想得到真实的。在这无望的渴求之中,我不会有自尊,不会去坚持早已死去的梦想。我想拥有它,创造它,同它生活在一起。你明白吗?” “噢,当然,汉克,我明白!”她说,“那么你呢,我亲爱的???你完全明白它吗?”??她心想,但却没有大声说出来。 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她回到家,发现客厅里,被雪花吹打的黑漆漆的玻璃窗前,摆放了无数的热带鲜花。它们是一株株带茎的夏威夷火炬姜花,有三英尺高,花瓣构成的硕大的球形花头有柔软的皮革质感,颜色血红。“我在一家花店橱窗看见了它们,”那天晚上她进来的时候他说,“我喜欢在暴风雪中看着它们,但实在没有比把东西放在公共橱窗里更浪费的了。” 她开始在她的公寓里不定期地见到鲜花。送来的花中没有附卡片,有的只是送花者的签名,鲜花奇妙多姿的形态,鲜艳瑰丽的色彩,以及昂贵的花费。他带给了她一条金项链,许多方形的小金片串在一起,像一片纯金的骑士铠甲,贴护着她的脖颈和肩膀??“配黑色的裙子,”他命令道。他带给了她一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细长水晶柱做成的眼镜??那出自一位名珠宝商。她给他端上饮料的时候,看着他举起一个镜片??似乎他手指所触摸的质地、饮料的味道,以及视野里她的面孔,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快乐瞬间。“我过去曾看见过我喜欢的东西,”他说,“但我从来不买,好像没什么意义,但现在总算是有了。” 在一个冬天的上午,他给她办公室打去电话,说话的口气不是邀请,而是在下达最高指令,“我们今晚一起吃晚饭。我想让你穿正式的晚装。你有没有什么蓝色的晚礼裙?就穿那个。” 她穿的是一件贴身的砂蓝色束腰长裙,令她看上去娇弱得惹人怜爱,如同一座在夏日的阳光下花园蓝色阴影里的塑像。他拿过来放到她肩头上的是一袭蓝色的狐狸披肩,从下巴一直裹到脚面。“汉克,这太荒诞了,”??她大笑起来??“这不适合我!”“不适合吗?”他把她拉到镜子前面,问道。 在庞大的绒毛毯下,她看上去像是在风雪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华丽的皮毛将裹在里面淳朴的天真衬托成一种倔强的、对比鲜明的典雅,看上去格外性感。皮毛柔软的黄棕色被一层蓝色的气息冲淡,这层蓝色无法看到,只能像笼罩的雾气一般被感觉,像是一种色彩的暗示,是要用手而不是眼睛去捕捉,像是不需触摸就可以体会到把手埋入柔软的皮毛里的感觉。披肩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只有她棕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巴。 她转向他,带着亦惊亦狂的笑容,“我……我居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知道。” 他开车驶过城市黑暗的街道,她坐在他的身旁。经过街角的路灯时,网一样洒落的雪便时而闪过眼前。她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身体蜷在座椅上,仰头看着雪花。毛皮披肩紧紧地裹着她,里面穿的裙子感觉轻得像是睡袍,而这披肩的感觉则如同怀抱。 她望着在雪幕中逐渐升高、斜斜排列的灯光??然后瞧了他一眼,看着他戴了手套握紧方向盘的手,看着在黑色外衣和白色围巾里面的这个严峻、挑剔的优雅的身影??她想,他是一座大都市,周围是经过修饰的人行道和石头雕刻。 车子驶入一条隧道,扎进河底下,从回音不绝的瓷砖通道里飞驰而出,在开阔的夜空之下,沿着向上环绕的高速公路攀升。现在,灯光已经在他们的脚下,铺撒在方圆数英里的平原上的那些蓝荧荧的窗户、烟囱、塔吊的斜臂、红红的火堆,以及在长长的、微弱的光线的映衬下,一个扭曲晃动着的工业街区。她想到她曾经有一次看见他在厂里,额头沾着煤烟的脏污,身上是一身酸蚀斑斑的工作外罩;他穿着它们,和穿着正式服装一样的自然得体。她俯瞰着下方的新泽西州平原,想到他也属于这里,周围是吊车、火焰和哗哗滚动的齿轮。 他们来到开阔的乡间,飞速行驶在一条黑暗的路上,雪花漫卷着从车灯前一闪而过??此时,她想起了夏天他们一起度假时他的样子:穿了长裤,在一条僻静的溪谷里,躺在地上,草枕在他的身下,阳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属于乡村,她想??他属于每一处地方??他是地球之子。随即,她想起了更确切的说法:他是拥有地球的那个人,在地球上随心所欲,掌控一切。那么??她纳闷地想??他为什么要默默地承受着悲惨的重负,而且接受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在承受?她明白部分的原因;感到似乎接近了全部的答案,而且在某一天就会抓到了。但她现在不想去思考这些,因为他们正远离重负而去,因为他们拥有在飞奔的汽车内所凝结着的彻底的幸福。她的头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在他的肩膀上挨了一会儿。 车子离开了高速路,驶向远处雪地上方光秃秃的纵横交错的树枝后面那一片片亮灯的玻璃窗。接着,他们在面向黑夜和树木的窗前桌旁坐下。这家小店建在林间的小山丘上,耗费不菲,十分隐秘,不凡的品位显示出它并没有被那些追求奢侈和注意的人们发现。她几乎没注意到有餐厅:它同一种极致的舒适感无形地融为一体,唯一令她注意到的装饰便是窗外寒冰裹挟下的亮晶晶的树枝。 她坐下向外看着,蓝色的毛披肩半滑半掩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他眯起眼睛端视着她,带着一副男人打量着自己作品的满意神色。 “我喜欢送东西给你,”他说,“因为你不需要它们。” “不需要吗?” “我并不是想让你得到它们,我是想让你从我这里得到它们。” “那正是我需要它们的方式,汉克,从你那里。” “你明白从我这方面来说,这纯粹是很恶毒的自我放纵吗?我不是为了博你的高兴才这样做,而是为了我的。” “汉克!”这完全是不自觉的一声喊叫,带着开心、绝望、愤慨和怜悯,“如果你只是为了我高兴才送那些东西给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我早就把它们扔回到你脸上去了。” “是……是啊,那样的话你会的??而且应该。” “你把这叫做你恶毒的自我放纵吗?” “那是他们的叫法。” “噢,是了!那是他们的叫法,那么你管这叫什么,汉克?” “我不知道,”他无所谓地说,接着又继续专心致志起来,“我只知道,如果这是恶毒的话,就让我去受诅咒吧,可它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想做的。” 她没有回答,坐在那里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像是让他去听听他自己说的话。 “我一直很想享受我的财富,”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没时间去了解我究竟有多想这样去做。不过,我知道我炼出炉的所有钢水都会变成流动的金子回到我这里来,金子就该凝结成我希望的任何形状,而我才是必须去享受这一切的人。只不过我不能,我找不出那么做有任何目的。现在我找到了。是我创造了财富,而且是我要让它替我买回我想要的每一种快活??包括看到我能付得起多少钱??包括把你变成一个奢侈品的荒谬行为。” “可我是一个你早已经买下来了的奢侈品。”她说着,并没有笑。 “我是怎么买的?” “和你买下工厂时所用的方法一样。” 对于她用语言所表达的这个想法的明显彻底的含义,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她知道他在那一时刻所感受到的是理解:她看到他眼里隐含的笑意及背后的轻松。 “我从不鄙视奢华,”他说,“但我向来鄙视那些享受它们的人。我看到被他们称之为享受的东西,在我对工厂有了感受之后,那些东西对我似乎毫无意义。我过去看着钢水出炉,成吨的钢水按照我的命令,流向我指定的地方。后来我去宴会,看到人们在那些金盘子和绣花台布面前凛然发抖,好像他们吃饭的房间成了主人,他们只是些伺候的东西,是被他们的钻石衣扣和项链所创造的东西,而不是相反。后来我会跑到我能找到的第一个矿渣堆去??而他们会说我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因为我只关心生意。” 他看着这个黯淡的、装饰着雕刻的漂亮房间,看着坐在桌旁的人们。他们带着难为情的炫耀之意坐在那里,像是他们的衣服的昂贵造价和无比精心的打扮应该熔化在这一派富丽显赫之中,但却没有。他们的脸上是咬牙切齿的焦急。 “达格妮,看看这些人。他们按理说是生活中的浪荡子弟,找乐子和追求奢华的人。他们坐在那儿,等着这地方给他们带来意义,而不是反过来。但他们总是向我们显示出他们是物质享乐的享受者??而我们所受的教诲却是追求物质享受是一种邪恶。享受?他们是在享受吗?我们所受的教诲中有没有某种曲解,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呢?” “是的,汉克??非常阴险,而且非常非常要紧。” “他们是纨绔子弟,而我们,你和我只是商人。你能意识到吗,我们在这个地方所能享受到的远比他们希望得到的还要多?” “是啊。” 他以一种引经据典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全都给了那些傻瓜们?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她吃惊地看着他。他笑了,“我记得你在那个聚会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唯一的回答,你的话唯一触动我的,我觉得会让你恨我。那就是我想要你。”他看着她,“达格妮,你当时是无意的,但你当时说的就是你想和我上床,对不对?” “是啊,汉克,当然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然后移开了。他们久久地默默不语。他瞧了瞧他们周围昏暗的光线,又看着他们桌上两只亮闪闪的酒杯,“达格妮,我年轻的时候,在明尼苏达的铁矿厂干活时,曾想着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不,我当时干活不是为了这个,而且我也没经常想这些。但每过一段时间,在冬天的夜晚,星星都出来了,天很冷,我因为干了两个班而疲惫不堪,只想就原地躺在矿层上好好睡一觉??我就想,有那么一天我会坐在像现在这个地方,喝一杯酒的钱比我一天的工资还多,我会把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滴酒和桌上的每朵花都挣出来,而我会坐在那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她笑着问:“和你的情人一起?” 她发现痛苦闪现在他的眼里,顿时恨不得她没说出这句话来。 “和……一个女人。”他回答。她知道那个他没有吐出来的词。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柔和而坚定,“我富有之后,看到富人开心时干的那些事,我觉得我想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我甚至都没有把它想象得很清晰,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我会有的感觉。我在多年以前就不再对此抱期望了。但是??今晚我感觉到了。” 他举起他的酒杯,看着她。 “汉克,除了我要做一个……一个让你开心的奢侈品,我可以把我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丢掉。” 他看到她端酒杯的手在颤抖,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我最亲爱的。” 她被惊呆了,坐着一动不动:他以前从没说出过那个词。他把头向后一扬,脸上露出她从没看到过的灿烂的欢笑。 “你第一次露出弱点了,达格妮。”他说。 她大笑着,摇着脑袋。他从桌上伸过手去,搂住她裸露的肩膀,像是立刻要扶住她。她轻柔地笑着,像是不经意般地用嘴摩挲着他的手指,那一瞬间,她的头低下了,而他看到了她眼里噙着的泪光。 当她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笑容和他一样的灿烂??随后的这个夜晚便是他们的庆祝??为了他从矿山上的夜晚一路走过的这些年??为了她从第一个舞会夜晚以来经过的这些年,当时,她在满目荒芜中向往着一个毫无羁绊的快活,幻想着灯光和鲜花会让人们焕发出光彩。 “难道……在我们所受的教诲里……没有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吗?”在一个凄沉的春夜,她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想着他的话,等着他的到来……再往前一点点,我亲爱的??她想??再看得远一点,你就可以挣脱这个谬误,以及所有你从来就不该承受的无用的痛苦……但是,她觉得她也同样没有完全看清前途,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去发现……走在去她公寓的黑暗的街道上,里尔登双手揣在上衣兜里,夹紧了两臂,因为他不想碰上任何东西,或者蹭到任何人。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这种剧烈的厌恶感找不到具体原因,却似乎波及了他身边的一切,淹没了整座城市。他可以理解对任何一件事的讨厌,而且可以抱着它一定长不了的健康的愤慨心态去和它搏斗;但这种全世界都令他恶心得不愿停驻的感觉却是他前所未有的。 他和铜的生产商们开了个会,他们在一系列的法令封杀之下,即将又销声匿迹一年。他没有什么建议和解决的办法可以给他们,他那出了名的总能使生产变得柳暗花明的智慧也无法挽救他们。可他们都知道根本毫无办法可想;智慧是头脑的优点之一,而在他们遇到的情况面前,头脑早就被当做不相干的东西扔到了一边。“这是华盛顿那帮人和铜矿进口商之间的一笔交易,”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道,“主要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刺痛罢了,他想道,这是一种失望的感觉,但他本来也不应该抱任何希望才是;他应该料到这才是像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那样的人会干的事??他生气地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一团明亮而短暂的火苗湮灭在了一个漆黑的世界里。 他不清楚究竟是无法逢场作戏令他产生了这种极不情愿的感觉,还是这种极其的不情愿使他不想去演戏。两种都有,他想道;欲望觉得行动会将它实现,行动会觉得欲望值得去实现。假如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是在别人的枪口下活一天算一天,那么无论行动还是欲望便都不复存在了。 那么生活呢?他漠然地问着自己。生活,他想,是被定义为运动的。人的生命是有目的的运动;一旦目的和运动被剥夺,生命在锁链的禁锢下,只能在喘息中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他本来可以实现的宏伟可能,只能去呼喊“为什么”,然后看到一管枪口作为仅有的解释,那生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他耸耸肩,继续走着;连答案也不屑去找了。 他漠然审视着自己的漠然所带来的破坏。无论他过去曾经多么艰难,他从未到过放弃行动的意志这一最恶劣的地步。受罪的时候,他从未让痛苦占上风:他从没有因它而失去自己追求欢乐的欲望。他从未对这世界的本质、对作为它的推动力和核心的人的伟大有过任何怀疑。几年前,他曾经对历史上黑暗时期出现在人们中的狂热教派感到轻蔑和不可理解,那个教派相信,人只是为了受折磨而活在邪恶统治下的恶毒宇宙当中。今晚,他明白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和他们曾经有过的感受。假如他眼下所见到的就是他所生存的世界,那么他一点也不想去碰它,不想去反抗。他置身世外,毫无所求,并不关心能活得更长久些。 达格妮以及他想见到她的希望是他心里剩下的唯一的例外。这希望还在,可他突然吃惊地发现,今晚,他没有和她一起睡觉的欲望。这股无时无刻不在的欲望??总是极尽无度地自生的欲望,被抹掉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衰萎,既非他的内心,也非他的身体。他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它的激情,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它带来只是想要得到她的欲望,一种想要去感觉的愿望,而不是一种感觉。这样的麻木似乎与人无关,似乎根源并不在他或她身上;似乎它是在他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的性的活动。 “别起来??待在那儿??你显然是一直在等着我,你的每个样子我还想再多看看呢。” 他在她的门厅里说道。他看见她躺在椅子里;看见她迫不及待的一哆嗦,肩膀向前一抬,准备起身;他笑了。 他注意到??他的某一部分似乎正在以游离体外的好奇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的笑和他突然感到的快活是真切的。他有了一种他一直就体会着,却无法辨认出的感受,因为它总是那样的决绝和不假思索:这是一种禁止他用痛苦去面对她的感觉。它更甚于要掩饰他所受折磨的那种傲气:这是一种在她面前绝不能承认受罪的感觉,他们对对方的任何要求都不可以出自于痛苦,不能以获得同情为目的。他给这里带来的,或者想在这里寻找的,不是痛苦。 “你还需不需要我总是在等待着你的证明了?”她问着,听话地靠回到椅子里;她的声音既不娇柔,也不含乞求,只有欢快和一些捉弄。 “达格妮,有什么是大多数女人都不会承认,而你却会的?” “因为她们从来不能肯定她们是被需要的,我很肯定。” “我的确对自信很欣赏。” “自信只是我话里的一部分,汉克。” “那完整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对我的??还有你的价值观的信心。”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瞧了她一眼,她笑着又说道,“比如吧,我对吸引住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要我,而你会。” “你是说,”他缓慢地说道,“在你发现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会感到自豪?” “当然了。” “这可不是大多数人会做出的反应。” “的确不。” “如果被别人需要的话,我也会越来越自信。” “我觉得如果别人需要我,他们就会依附于我。对你的感觉也是如此,汉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这可不是第一天早晨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他低下头看着她,心里想道。她懒洋洋地伸着四肢躺在那里,脸色平静,眼睛却明亮而带有嘲弄的意味。他知道,他们俩的心思已经被彼此猜透。他笑了,没再说别的。 他半坐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走过,感到心绪安宁??如同升起了一道临时的墙,隔在他和他来时的感受之间。他同她讲述了遇到国家科学院那个人的经过,这是因为虽然他知道这件事存在着危险,但心中依然还有一种奇怪而兴奋的满足感。 他看着她愤慨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为他们犯不着生气,”他说,“这还能比他们每天都在干的事糟到哪儿去。” “汉克,你想不想让我同斯塔德勒博士说说这件事?” “当然不!” “他应该阻止它,至少他能做到这些。” “我宁愿进监狱。斯塔德勒博士?你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我在几天之前见过他。” “为什么?” “是有关那台发动机的事。” “那台发动机?”他喃喃地说道,那样子像是关于这发动机的念头突然把他从已经彻底忘掉的一个世界又带了回来。“达格妮……那个发动机的发明人……他的确还在,对不对?” “怎么……当然了。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那……那真让人高兴,不是吗?就算他现在死了,毕竟他曾经活着,活得那么好,把那台发动机设计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汉克?” “没什么,跟我说说发动机的事。” 她同他讲了与斯塔德勒博士的会谈。她站了起来,边讲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无法安静地躺着,一提到发动机的话题,她总是感到一种希望和急着要去行动的冲动。 他最开始注意到的是窗外城市的灯光:他感到它们像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组成了他所喜欢的宏伟的天际线;他感受到了,尽管他知道那些灯一直是在那里的。接着他便明白了,那个回来的东西是在他的身体里:那一滴接着一滴回归的是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然后他就知道它所以归来,是因为在他望向这城市的视线里,有一个挺立而窈窕的女人的身影,她扬着头,像是急切地在向远方眺望,她的脚步永远在飞奔不停。他看她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几乎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但眼前的这一切凝聚成了一种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是:这就是世界,就是世界的核心,正是这一切造就了这座城市??它们是不可分割的,建筑上的分明的棱角和只剩下目标的脸庞上面那瘦削的线条??高耸的钢铁阶梯和一个全神贯注于目标的人的脚步??这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所有那些在生命中发明了电灯、钢铁、熔炉、发动机的人们??他们就是世界,他们,而不是那些蜷缩于阴暗一隅的人,那些半是乞讨、半是威胁的人,吹嘘地展示着他们外表的辛酸,以此作为他们向生命和美德的唯一的索取??只要他知道还存在着一个具有创新勇气的人,他还能把这世界拱手让给其他的人么?只要他发现一个能让他重新恢复崇拜的景象,他还能相信这世界是属于心酸、哀叹和枪口么?发动机的发明者们的确存在,他绝不会怀疑这个现实,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现实之间的差异是自己不可接受的。因此,对于发动机的发明者和他自己来说,这种不得不忠诚于他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事实尤其令人痛恨。 “亲爱的……”他说道,“亲爱的……”当他注意到她已经停下来不说话了的时候,便如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怎么了,汉克?”她轻声问道。 “没事……只是你不应该去找斯塔德勒。”他的脸上充满了明亮的信心,声音听起来是高兴、忠诚和温柔的;除此以外,她瞧不出其他的什么。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流露出来的温柔显得奇怪,那是以前没有过的。 “我总觉得不应该,”她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告诉你吧,”他身子向前凑了凑,“他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一种认可,他依旧是原本的那个斯塔德勒博士,但他已经不是了,这他很清楚。尽管他有这些举动,但与之矛盾的是,他还是想得到你对他的尊敬。他想把你当做他的障眼法,他的英名得以保全,而国家科学院则会像没存在过一样被遗忘??这些,只有你才能替他做到。” “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是受害者。”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全神贯注地讲着,突然觉得感觉异常清晰,像是一股喷出的能量涌进了视野,将所有的晦明晦暗都融合到单一的形状和方向之中。 “达格妮,他们正在做着一些我们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他们知道一些我们所不了解,但应该去发现的事。我还看不出它的全貌,但我开始看到其中的某些部分了。在我拒绝帮他装成一个来采购我的合金的诚实买家之后,那个国家科学院的掠夺者害怕了。他非常害怕,怕什么呢?我不清楚??舆论只不过是他用来这么说的,但不是全部。他为什么要害怕呢?他手里有枪,有监狱,有法律??如果他愿意,可以把我的整个工厂没收,没人会出来保护我,这些他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在意我怎么想呢?可他真的很在意。必须是我来告诉他,他不是掠夺者,而是我的客户和朋友,这就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而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你得假装他是个伟人,从没想去毁掉你的铁路和我的合金。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这样做会得到些什么??可他们是想让我们装成像他们那样,假装去看见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认可??但是,达格妮,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看重自己的生命,就一定不能把它给他们。即便他们把你放上了刑架,也不要给他们。让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毁掉吧,但不要给他们。因为我至少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入神地盯着她也在极力捕捉的一些模糊的轮廓。 “是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从他们身上看见了什么……我也感觉到了??可它只是像擦身而过的什么东西,在我还没意识到看见它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像是团冷空气一样,然后我总是觉得应该把它截住……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理解不了他们玩的游戏,但至少这些是对的:我们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去看周围的一切。这是一个骗局,非常的古老和庞大??打破它的关键在于:对他们教我们的每一个前提进行检查,去质疑每一个感知的对象,去??”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把身体急转向他,但与此同时,她刹住了这个动作和正说着的话:下面要说的话可是她不想对他讲的。她站立在那里,带着渐渐变得欢快的好奇的笑容看着他。 他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明白她不会说出来的想法,但只是知道大致的雏形,目前还没法把它说得很清楚。此刻,他没有停止下来去琢磨它??因为在他感觉到的潮水般的思绪中,这个念头的前身正渐渐清晰,而且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很久了。他站起来向她走去,伸手抱住了她。 他将她全身抱住,紧紧贴住自己,如同他们的身体是两股共同向上喷涌的激流,每一股都向着一个地方奔去,每一股都携带着他们全部的意识,去迎向嘴唇的会合。 在这一瞬间,她的所有感受中有一部分是难以名状的,他们站立在高居城市灯火之上的屋子中央,她感觉到他抱住她的姿势是如此的优美。 他从今晚的发现之中,明白了他重新获得的对生存的热爱并不是随着他对她的欲望回归而一起回来的??但当他重新获得了他的世界、爱情、价值以及世界观,欲望便回来了??这欲望并不是对她的身体的响应,而是对他自己和他生活下去的愿望的庆祝。 他对此并不知晓,他不去想这些,他已经不需要言语,只是在感受着她的身体的回应,同时也对那个还未被承认的感受有了体会,她曾经被他称做堕落的东西,正是她最高尚的地方??正如他所领悟的那样,她也具有对生命中的欢乐的领悟力。 第二章 靠关系的贵族 [本章字数:39078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09:41 CST 2010]---------------------------------------------------- 在她的办公室窗外,立在空中的日历显示着:九月二日。达格妮疲倦地倚着桌子。每到黄昏降临,第一个亮起的总是射向日历的那束光线;这幅泛着光的白纸在楼顶一出现,就加快了黑暗的到来,使得这城市一片模糊。 过去几个月来,她每天晚上都在望着远处的这张纸。你没几天了,它似乎在说??它似乎是在朝着它知道的某种东西推进,并不断做着标记,而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过去,它曾经记录下了她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时的争分夺秒;现在,它在记录着她和一个不知名的毁灭者之间的较量。 在科罗拉多州建设新兴城市的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消失在了某种无人知道的沉寂里,从此杳无音讯,再也不回来。他们离去后,身后留下的城镇渐渐衰亡。他们所盖的工厂,一些依然没有主人,铁锁高挂;其余的落在了当地政府的手中;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机器设备都静悄悄的,从未被开动。 她曾感到,似乎有一张科罗拉多州的黑暗地图像交通控制台一样摆在了她的面前,有几处灯光散落在它的崇山峻岭之间。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灭掉了,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这中间有某种规律,她能感觉得到,但说不清楚;她已经开始能很确定地预测出谁将会是下一个,但她却不能去抓住那个“为什么”。 曾经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迎接过她走下机车的那些人里,只剩下了泰德?尼尔森,他还在经营着尼尔森发动机厂。“泰德,你不会是下一个离开的吧?”他最近来纽约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她问的时候,竭力面带笑容。他冷酷地回答,“我希望不会。”“你什么意思,你希望?你难道不肯定吗?”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达格妮,我一直觉得就是去死也不能停下工作。可那些走了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撤退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一年前,这在他们看来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心里清楚他们的离去对我们这些求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除非有至关重要的原因,他们不会一声不吭地就那样离开,给我们平添一分难以解释的恐惧。一个月前,马什电气厂的罗杰?马什告诉我,他会把自己用铁链绑在桌子上,这样的话,无论他受到什么样惊人的诱惑,他都走不掉。他被那些走了的人气得暴跳如雷,向我发誓绝不会那样去做。‘假如是什么我不能抗拒的,’他说,‘我发誓会保持足够的理智给你留下封信,让你能有点头绪,你就不会像咱俩现在这样,因为恐惧而去绞尽脑汁。’这就是他发的誓。两周后,他走了,没给我留下信……达格妮,无论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我没法告诉你当我看见它的时候会怎样去做。” 她似乎觉得某个毁灭者正无声地行进在大地上,灯光一经他的接触,便应手而熄??她痛苦地想,是有人将出自二十世纪发动机厂的原理逆转了回去,他现在正把动能改回到静态之中。 那才是我要去与之较量的敌人??她坐在暮色降临的办公室桌旁,心里想道。昆廷?丹尼尔斯的月度报告正在她的桌上放着,她目前还不能肯定丹尼尔斯会解开那台发动机的秘密;但这个毁灭者,她想,正快速而坚定地行动,步子越来越快;她怀疑,当她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时候,这残存的世界里会不会已经没有它的用武之处了。 从昆廷?丹尼尔斯进入她的办公室和她见第一面起,她就喜欢上了他。他三十出头,身材颀长,棱角分明的面孔很亲切,笑容迷人。他时刻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特别是在他聆听的时候;这是一种善意的开心的神情,似乎他正在快速而耐心地把听到的言语中不相干的部分剔除,赶在说话人之前已经直奔了主题。 “你为什么拒绝在斯塔德勒博士手下工作?”她问道。 他的笑意开始生硬,不那么轻松了;他的情感正流露出来,这情感是气愤。但他不慌不忙地稳稳回答,“你知道,斯塔德勒博士曾经说过,‘自由、科学的探索’这句话里的第一个词是多余的,他似乎已经把这个忘记了。那么我要说的是,‘政府进行的科学的探索’这话本身就是矛盾的。” 她问他在犹他理工学院担任什么职务。“值夜班的。”他回答。“什么?”她大吃了一惊。“值夜班的。”他礼貌地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她没听清楚,就像是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她的询问下,他解释了他并不喜欢现存的任何一家科学机构,他本来是会愿意在某个大企业里的科研部门里工作的??“可如今,它们当中有谁愿意去负担长期的研究项目?而且,它们为什么要负担呢?”??因此,当犹他理工学院因资金不足而关闭之后,他便在那里值夜班,成了唯一留下的人;工资足够他的日常所需??而学院的实验室原封不动地还在,可以供他自己不受干扰地使用。 “那么,你是在自己做研究了?” “不错。” “是为了什么呢?” “为我自己高兴而已。” “假如你有了具有重大科学意义或商业价值的发现,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把它的应用向社会推广吗?” “不知道,我想不会。” “难道你没有任何为全人类服务的想法?” “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塔格特小姐。我觉得你也不是这样的。” 她笑了起来,“我觉得你和我,咱们能处得不错。” “我们会的。” 她将发动机的事告诉了他,他仔细看了那份手稿之后,没有讲什么,只是说无论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会去做这个工作。 她让他自己开出条件。她对他所提出的极低的月薪感到惊讶,并表示反对。“塔格特小姐,”他说,“如果有什么是我不接受的,那就是它毫无意义。我不知道你得付多长时间的报酬给我,而且你从中是否能得到任何回报。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冒这个险,不会让别人参与进来。我不为了意愿而收取报酬,但绝对会为我交出的成果而收钱。如果我成功了,那时候我就会活剥你一层皮,因为我那个时候要的是提成,而且会很高,不过那对你来说是很值的。” 他说出自己希望的提成数字之后,她大笑着说,“这可真是要剥我的皮呀,不过很值得,好吧。” 他们达成了协议,这是她个人的项目,他是她的私人雇员;他们谁都不希望受到塔格特研究部门的干预。他要求留在犹他州,继续值他的班,那里有他所需要的全部实验设备和私人空间。在他取得成功之前,这个项目的秘密限于他们俩之间。 “塔格特小姐,”他用结束的口气说道,“就算能解决的话,我也不知道得用多少年。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后半生都花在它上面,并且取得成功,我将死而无憾。”他又补充道,“比解决这个问题更让我想做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能见到解决了它的那个人。” 他回到犹他州之后,她每月给他寄去一张支票,而他每月送来一份工作进展报告。现在抱希望还为时过早,不过在她办公室里每天混沌的雾气之中,他的报告便是唯一的亮点。 她读完他的报告后,抬起头来,远处的日历上显示着:九月二日。在它下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蔓延和闪动着。她想到了里尔登,他要是能在城里就好了;她今晚很想见到他。 接着,她注意到了这个日期,突然想起她得赶紧回家穿戴整齐,因为她今晚要去参加吉姆的婚礼。除了在公司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在外面见到吉姆了。她还从未见过他的未婚妻,不过从报纸上已经看到够多有关订婚的报道了。她从桌旁站起来,对于参加婚礼感到极其的厌烦:参加婚礼似乎比不厌其烦地解释她为什么随后就离开要容易得多。 正当她急匆匆地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时,一个声音带着急切和勉强奇怪地叫道:“塔格特小姐!”它一下子让她停住了脚步;过了几秒钟,她才发觉叫喊声来自那个摆烟摊的老人。 “我等着见到你都等了好几天了,塔格特小姐,我一直急着想要和你说话。”他的脸上神色古怪,是竭力装作不害怕的样子。 “对不起,”她笑着说,“我这一星期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时间停下来。” 他没有笑,“塔格特小姐,几个月前你给我的那支带美元符号的烟??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这恐怕说来话长。”她回答道。 “你和那个给你香烟的人能联系上吗?” “应该能吧??虽然我不很肯定。怎么?” “他会不会跟你讲他的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他不会讲呢?”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问,“塔格特小姐,要是你不得不跟人家说一件绝无可能的事,你会怎么办?” 她扑哧一笑,“给我烟的那个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一定要对前提进行检查。” “他这么说过?是关于烟吗?” “呃,不是,不完全是。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塔格特小姐,我满世界去打听过了,查了烟草业所有的信息来源。我对那个烟头做了化学分析,没有任何一家厂生产这种烟纸。我在任何一种烟草混合物里都找不出它用的香料。那种烟是机器做的,但却不是出自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家厂??它们我可都认识。塔格特小姐,就我所知,那种烟不是在这个地球上做出来的。” 里尔登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着服务员把餐车推出他住的酒店房间。肯?达纳格已经走了,房间里半明半暗。他们在用晚餐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将灯光调暗了下来,这样,达纳格的面孔就不会被服务员注意到或者认出来。 他们只能像无法见人的罪犯那样偷偷摸摸地会面。他们不能在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家里见面,只能在人来人往、大家互不相识的城市里,在他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套间里碰头。一旦他同意向达纳格提供四千吨里尔登合金结构件的消息走漏出去,他们分别会受到一万美元的罚款和十年监禁。 吃饭时,他们对那些法案,以及他们的动机和风险都没有谈及。他们只是在谈生意。达纳格以他开会时素有的清晰冷静的口吻,解释了他只有推迟对矿架的修建,推迟对他三个星期前买下的破产了的联盟煤矿公司的重新修缮,他原先一半的订货量才够用来修好即将塌方的矿道。“这家矿很棒,就是太破旧了,他们上个月出了起大事故,塌方和煤气爆炸导致了四十人的死亡。”他换了一副背诵干巴巴的统计报表般机械的语气补充道,“报纸正在嚷嚷着说煤炭目前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还说煤炭业者趁着石油短缺的机会大赚暴利。华盛顿有一帮人叫嚣着说我扩张得太厉害了,正在形成垄断,因此应该采取措施来阻止我。华盛顿的另一伙人则叫嚣说我扩展得还不够,应该采取措施让政府将我的矿没收,因为我是在贪婪地捞钱,而不想去满足社会对燃料的需求。根据我目前的利润率,我在这家联盟煤矿公司上的投入要四十七年后才收得回来。我没有孩子,买下它是因为一个客户,我不愿意看到燃料短缺在它的身上出现,我说的就是塔格特铁路公司。我总是在想,一旦铁路瘫痪,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不知道我干吗还要操这份心,但我就是这样。华盛顿的那些人看来还是不清楚那会是什么后果,可我清楚。”里尔登说,“我会把合金给你的。你什么时候需要另外那一半订货,跟我说一声,我也会交货的。” 晚饭吃完的时候,达纳格用了同样不动声色但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个字的语气,说,“假如你我的手下当中有谁发现了这事,并想私底下勒索的话,我会在合理的范围内付这笔钱。但是,如果他有华盛顿的朋友关系,我就不付。这样的事要是发生了,那我就去坐牢。”“那咱们就一起去吧。”里尔登说。 站在他这间半暗的房间里,里尔登感到自己对于要去蹲监狱毫不在乎。他记得十四岁的时候,他饿得发昏也不去偷路边摊上的水果。现在,如果这顿晚餐成为罪状,他觉得被送进监狱和被卡车撞上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起客观的、没有任何道德价值的事故而已。 他想道,他被迫像藏匿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把他一年来唯一觉得开心的这桩生意隐藏起来??想到他正在把他和达格妮共同度过的唯一令他感到还活着的夜晚像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隐藏起来。他觉得这两种隐秘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某种他必须要找出来的重要联系。他对此还无法确定,他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它,但他觉得一旦到了他发现它们的那天,他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便都将迎刃而解。 他靠墙而立,头向后仰着,闭上眼睛,想起了达格妮,这时,他就觉得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想到今晚会见到她,几乎是恨恨地,因为明天早晨看来是如此的迫近,到时他将不得不离开她??他不知道他是否明天该留在城里,还是不去见她,现在就离开,这样他就能够等待,这样它就总是会在他的前面:在那一时刻,他的双手揽抱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脸庞。你真是疯了,他想道??但他明白,假如她时刻在他身旁,他依然会是这样,永远不会觉得有够,为了能承受住它,他非得给自己发明出一种丧失意识的折磨方法不可??他知道他今晚会去见她,没有见到她就离开的念头让这快感变得更加强烈,让一瞬间的折磨更衬托出他对随后这段时光的坚信。他会让她客厅的灯一直开着,他想,在床上抱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灯光的曲线从她的腰际流淌到她的脚踝,只有一根线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瘦长的全身,然后,他要把她的头拉到灯光下,去看她的脸,看着它毫无反抗地向后垂下,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手臂,眼睛闭着,脸上带着疼痛一般的表情,嘴向他张开。 他站在墙边,等待着,让这天所发生的一切从他身上脱去,好去感受自由,去知道下一段时间是属于他的。 当他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一下子推开时,他最初似乎没听见,也难以相信。他看见一个女人的剪影,接着是一个行李生放下一只行李箱,然后离去了。他听到莉莉安的声音:“怎么了,亨利!就这么黑乎乎的一个人?” 她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她站在那里,打扮得一丝不苟,一身黯淡的米色旅行装令她看起来像是一路上被包在了玻璃盒里一样;她面带笑容,如同到家一般地正在脱着手套。 “亲爱的,你是回来过夜呢?”她问道,“还是正打算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回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怎么,你难道不记得吉姆?塔格特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了吗?是今天晚上。” “我没打算去他的婚礼。” “噢,可是我打算去!” “我今天早晨走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让你大吃一惊啊,亲爱的。”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把你拉到任何一个社交场合去简直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也许在心血来潮的时候你是会去的,就是出去开心一下,结了婚的夫妻都是这样的。我想你不会在意的??你在纽约过夜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看到不经意的目光顺着她时髦的斜帽檐底下瞟了上来。他没说话。 “当然了,我是在冒险,”她说,“你或许会和谁出去吃晚饭了。”他没说话。“或者你,也许打算今晚回去呢?” “不。” “你今晚有安排了?” “没有。” “好吧,”她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我带来了晚上要穿的衣服。我能比你穿戴打扮得更快,想不想打赌给我一朵兰花胸饰啊?” 他想道,达格妮今晚会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这晚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他说,“但不是去这个婚礼。” “噢,可我就是想去那儿呀!这是当今最荒谬的一件事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家都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了。我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城里没有比这更好玩??或者更轰动的节目了。这场婚礼实在是荒唐透顶,也就吉姆?塔格特做得出来。” 她像是要去熟悉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地随意走来走去。“我都好几年没来纽约了,”她说,“是没和你一起,没在任何正式的场合里来过。” 他留意到她漫无目的的眼神有一个停顿,在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那儿短暂地定了定,便又接着移开去。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她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开心地笑了起来,“噢,可是亲爱的,我可没觉得轻松!我是失望。我本来是想能找到几个带口红的烟头来着。” 他知道,尽管她用了玩笑来掩饰,但的确承认了自己是在窥探。不过她显而易见的直率举动令他搞不懂她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感到她说的是实话。他打消了这个印象,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你永远做不了凡人,”她说,“所以我相信我没有情敌。而且就算有的话??我很怀疑,亲爱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如果有谁可以招之即来,不用预约??那么,大家就都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类人了。” 他觉得他得谨慎些;他几乎就要扇她的耳光了。“莉莉安,我想你知道,”他说,“这种幽默超过了我能忍受的范围。” “哦,你这么当真啊!”她大笑道,“我总是忘记,你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当真??特别是对你自己。” 随即,她突然转到他的面前,笑容不见了。她带了一副奇怪和恳求的神色,这表情他曾偶尔从她的脸上看到过,似乎构成它的是诚恳和勇气:“你想认真吗,亨利?好吧,你想让我在你生活的最底层待多久?想把我变得多孤独?我什么都没求过你,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一个晚上都不能给我吗?哦,我知道你讨厌聚会,会很无聊。可这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你可以把这叫做空洞的交际虚荣心??我是想,哪怕有一回,能和我的丈夫一起露露面。我觉得你从来不会这样去想,但你是个重要人物,被人羡慕、包围、尊敬和让人害怕,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拿出去炫耀的丈夫。你可以说这是女性虚荣心的一种低级表现,可这就是每一个女人快乐的表现形式。你不是靠这种标准生活,可我是。你难道不能用几个小时的无聊,把这些给我吗?你难道不能再坚强些,来实践你的义务,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你难道不能不为自己,不因为你想才去,而是为我,是因为我想去而去吗?” 达格妮??他绝望地想着??达格妮,她从来没对他的家庭生活说过一个字,从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发出过一声责备,或问过一个问题??他没法和他的妻子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法让她看见他被人家作为丈夫而骄傲地拿出来炫耀??此刻,在他答应去做这一切之前,他简直想去死??因为他知道他是要答应的。 因为他已经把这秘密当成了罪过,并且向他自己发了誓去承受它带来的后果??因为他已经承认权利是在莉莉安那边,他可以去忍受任何诅咒,但却不能拒绝对他提出要求的权利??因为他知道,他拒绝去的理由也正是令他无权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听到了他心里乞求的叫喊:“噢,天啊,莉莉安,只要不去那个聚会,去哪儿都行!”而他不能容许自己去乞求同情??他平静地说,声音死气沉沉而且坚决:“好吧,莉莉安,我去。” 在出租房的卧室里,带着玫瑰色小圆点花边的婚纱被地上的什么小东西挂住了,雪莉?布鲁克斯小心地把它拎起来,迈着步子,从墙上歪挂着的一面镜子里瞧着自己。她在这里拍了一整天照片,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拍过许多次了。媒体想为她拍照时,她依然带着难以相信的感谢的笑容,但她希望他们不要太频繁了。 当雪莉几个星期前第一次面对绞肉机一般的媒体访问时,一个上了年纪、一脸苦相的姐姐就负责照看着她了,这位姐姐撰写着赚人眼泪的爱情小专栏,在生活中则有着像女警官一样的痛苦而辛酸的智慧。今天,这位一脸苦相的姐姐把记者们都轰了出去,嘴里呵斥着,“好啦好啦,滚吧!”对于邻居们,她就冲着他们劈头盖脸地把雪莉的房门猛力关上,然后帮她穿戴起来。她要开车把雪莉送到婚礼上去;她发现没有别人会来做这些事。 婚纱、白色的人造丝长裙、精巧的拖鞋,以及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这几样东西的价钱比雪莉屋子里的全部家当都要贵上几百倍。屋里的大部分面积都被一张床所占据,其余的部分则被一个橱柜、一把椅子和挂在一道褪色的帘子后的几件衣服挤得满满当当。她走动的时候,礼服上面宽大的裙箍便蹭着墙壁,她那被束得紧紧的长袖紧身胸衣里的瘦小身体,在裙子的上面摇晃着,反差强烈;这件长裙出自城里最有名的设计师之手。 “你看,我找到那份廉价商店的工作后,本来可以搬到好一些的房间里去,”她抱歉地对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不过我觉得晚上在哪里睡并不要紧,所以我就把钱攒下来了,因为今后在更重要的地方还用得着??”她停住,笑了,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我原以为我会需要的。”她说。 “你瞧上去挺不错了,”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你从那个破镜子里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你没问题了。” “发生的这一切,我……我自己都来不及想明白。可你看,吉姆太好了。我只是个在廉价店里卖东西的,住在这样的地方,可他不在乎,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不好。” “哦哦。”一脸苦相的姐姐应着,表情冷漠。 雪莉想起了吉姆?塔格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惊奇。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她已经对再见到他不抱指望了,有一天晚上,他没打招呼就来了。她窘迫至极,感到她像是把太阳装在了小泥坑里??但吉姆却笑了,坐在她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瞧着她涨红的脸,环视着她的房间。然后他叫她穿上外套,带她去了城里最贵的餐馆吃晚饭。他笑着看她的无措,看她的尴尬,看她拿错叉子时吓坏的样子,看着她眼里的迷惑。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知道她是被吓晕了,并不是被这种地方,而是因为他带了她来这里;他知道她几乎没怎么去动昂贵的饭菜,知道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把这顿晚餐当成从阔佬那里白捡的便宜,而是把它当做了她从没想过会得到的闪光的奖赏。 两个星期后,他来找了她,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逐渐频繁了起来。他会在廉价店快关门的时候开车过去,她则看着其他那些售货的女孩子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瞧着他的轿车,瞧着穿了一身制服的专职司机为她开车门。他会带她去最好的夜总会,向朋友介绍她时,他会说,“布鲁克斯小姐在麦迪逊广场的廉价店里工作。”她就看到他们脸上那奇怪的表情,还有吉姆在看着他们时眼里的那一丝嘲讽。她感激地想着,他是不想让她感到有假装的必要或是难堪。她崇拜地想,他有诚实的勇气,而不在乎别人是否会赞成他。但有天晚上,她听到了隔壁桌上一个在知识圈里的政论杂志工作的女人对同伴说,“吉姆可真大方啊!”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怪异的灼痛。 如果他想的话,她会把自己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给了他。令她感激的是,他没有提出过。但她感觉他们的关系是一笔巨大的债,除了默默的崇拜,她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偿还了。她想,他并不需要她的崇拜。 有些晚上,他来带她出去,却留在了她的房间里和她说起话来,而她则无声地听着。一切发生得总是特别的突然而出人意料,似乎他并非有意这样做,而是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发作,令他不吐不快。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完全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和她的存在,但他却不时朝她的脸上扫一眼,像是要确定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听他说话。 “……那不是为了我自己,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必须得同意工会减少火车数量的要求??而且我能做的只有延期偿付债券,所以韦斯利才会让我这么做,是为了工人,不是为了我自己。报纸都在说我是所有商人的效仿榜样??是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商人。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真的,对不对……对不对?延期偿付怎么了?我们要是省去一些技术上的环节呢?用意是好的。大家都认为只要不是为了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可她不认为我的用意是好的,除了她自己,她觉得谁都没用。我妹妹是一个残忍自负的婊子,只会一意孤行……她和里尔登还有所有那些人,他们干吗总那样看着我?他们怎么那么肯定他们就对呢?……如果我承认他们在物质方面是优秀的,他们为什么不在精神方面去承认我呢?他们有脑子,可我有良心。他们有创造富裕的能力,可我有爱的能力。我的能力难道不是更伟大的么?它难道不是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么?他们为什么不认可呢?……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们就是伟大的呢?……况且,假如他们是伟大的,而我不是的话,那他们不恰恰应该因为我并不伟大而向我弯腰致敬么?那不就是真正人道的行为吗?去尊敬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不需要有好心肠??那只是他应该得到的。把并非应得的尊敬给予出去,那才是仁慈的最大的善意……可他们没有慈善的能力。他们不属于人类。他们不关心任何人的需要或软弱……漠不关心……毫无怜悯……” 这些她并不太懂,但她明白的是他不开心,有人伤害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温柔痛惜的神色,看到她对他敌人的痛恨,看到那种只对英雄才会有的目光被她给予了他,在目光的后面,她能够体会到那种感情。 她不清楚他怎么会觉得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倾诉苦水的人。她把这当做特别的荣幸,当做又一件礼物。 配得上他的唯一办法,她想,就是什么都不去问他。他给过她一次钱,但她拒绝了,她眼中突然表现出了如此鲜明而痛心的生气,令他不敢再做那样的尝试。她气的是她自己:她怀疑她会不会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觉得她是那种人。不过,她不想对他的关心毫不领情,或者因为她的一贫如洗而令他难堪;她想让他看到她希望向上,而且对他的帮助能有所回报的渴望;因此她告诉他,假如他愿意的话,可以帮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没有回答。随后的几个星期,她一直等待着,但他对这事闭口不提。她责备了自己:她觉得这是把他给得罪了,他把这当成是企图利用他了。 当他给了她一个翡翠手镯时,她吃惊得感到难以理解。她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别去伤害他,对他恳求说不能收下它。“为什么不能?”他问,“这又不是像你是个坏女人那样要为此付出寻常所说的代价。你是担心我会向你提出什么要求吗?难道你信不过我?”他看到她结结巴巴的窘样,大笑了起来。他们晚上去了一家夜总会,她戴上了手镯,配着她那件破旧的黑裙子,他整个晚上都带着一种怪异的满足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带她去了科内柳斯?波普夫人举办的一个盛大招待会,又让她戴上了那只手镯。如果他觉得她还不错,能够带到他的朋友家里,她想到??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们,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她看来高不可攀的报纸的社会栏目里??她就不能穿这么寒碜的衣服去丢他的人。她把一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件鲜绿色的纺绸低领口晚礼裙,一条黄玫瑰的腰带和一个人造钻石的带扣。当她走进那座森严的住宅,看到灿烂而冰冷的灯光和从高楼房顶伸展出去的露台,她说不清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这身装束是穿错了场合。但她挺直了身体,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像一只鼓足了信赖勇气的小猫看到伸出来玩耍的手那样地微笑着:聚在一起来开心的人们是不会伤害谁的,她想。 过了将近一小时,她微笑的努力已经变成了一副绝望、困惑的哀求。随即,在她看到周围的人时,笑容便消失了。她看见那些仪容光鲜、自信的女孩儿们和吉姆说话时是那么一副让人恶心的倨傲态度,她们似乎并不尊重他,而且从来就没尊重过他。特别是其中一个叫贝蒂?波普的,她是女主人的女儿,总是对他说些雪莉不明白的话,因为她不能相信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开始,除了对她的裙子投来的几瞥惊讶的目光外,没人注意到她。过了一阵,她发现他们在看她。她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像是因为错过了结识显赫家族而着急的口气问吉姆,“你是说麦迪逊广场的布鲁克斯小姐?”她看到吉姆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回答时,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是的??洛丽五分一角店的化妆品柜台。”接着她发现有些人对她格外地礼貌起来,其余的则刻薄地走开,大部分都是在一阵困惑之中不由自主地尴尬起来,而吉姆则默默地带着那怪异的笑在一旁看着。 她试图闪开,躲开他们的注意。在她沿着房间的一边溜开时,她听到一个人耸耸肩膀说道,“呃,吉姆?塔格特目前可是华盛顿最有势力的人其中的一个。”他并不是带着尊重说出这句话的。 在外面的露台上,光线暗了些。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肯定是在谈论她。其中一个说,“塔格特能这么干,假如他愿意的话。”另一个则谈起了一个叫做卡利古拉的罗马皇帝的马的事情。 她看着远处塔格特的楼顶上孤零零笔直向上的尖杆??然后她觉得她明白了:这些人恨吉姆,是因为他们嫉妒他。无论他们是谁,她想,无论他们的名望和钱财如何,他们谁都没有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成就,他们谁也没和整个国家顶着干,去修建了一条所有人都认为是不可能建成的铁路。她头一次看到她有一些东西是能够给吉姆的:这些人就和她逃出来的布法罗那里的人一样恶毒和卑微;他和她一样孤独,她的诚恳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认同。 然后,她走回到聚会大厅里,径自从人群中插过,在她从后面黑暗的露台上就竭力忍住的泪水中,此刻只剩下了眼睛里强烈闪烁着的光芒。尽管她只是个商店卖货的女孩,如果他希望和她公开地站到一起,如果他希望以此炫耀,如果他带她来面对他朋友们的愤懑??那么这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对他们的看法进行挑战的姿态,而她愿意去配合他的勇气,在这种场合下成为他的旗帜。 但当这一切结束,她在他的车里,坐在他身旁,在黑暗中驶回家的时候,她感到很高兴。她有一种苍凉的轻松感。她拼搏的挑战退落成为一种奇怪的、荒凉的感觉;她努力克制着它。吉姆没怎么说话,他坐在那儿脸色沉沉地望着车窗外面;她在纳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令他失望了。 在她租住的房子前,她凄凉地说道,“如果我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他半晌没回答,然后问道,“如果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们四周??有一只脏脏的床垫子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搭着,街对面是一个当铺,他们身边的坡上是一只垃圾桶??是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提出这样的问题的,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我想我……我不太会开玩笑。” “这是在求婚,我亲爱的。” 他们就是这样第一次亲吻了??眼泪滑落了她的脸颊,这眼泪在聚会时没有流下来,这眼泪是震惊和幸福,是想到这就应该是幸福了,是听到了一个低沉而荒芜的声音在跟她说,这不是她希望的那样。 直到吉姆那天叫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她从没想过上报纸。她发现那里挤满了手持记录本、照相机和闪光灯的人。当她有生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上了报纸??那是一张他们的合影,吉姆的手揽着她??她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自豪地在想着是不是城里的每个人都看见它了。过了一阵,快活消失了。 他们在一角钱商店的柜台,在地铁里,在出租房子的小山坡上,在她简陋的房间里,不断地对她拍照。她本来现在就会拿着吉姆的钱跑开,在他们订婚的这几个星期躲到一个偏僻的旅馆里??但他没有给过她,他似乎想让她待在她原先的地方。他们把吉姆的照片印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放到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放在他私人的铁路专用车厢楼梯前,放在华盛顿的一个正式的宴会上。报纸整版的篇幅,杂志上的文章,收音机里的声音,以及新闻影片全都是众口一词地叫喊着“灰姑娘”和“平民商人”。 在她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不要怀疑;当她感觉受到了伤害,她告诉自己不要知恩不报。这情形只是很偶尔才会出现,她在半夜被惊醒之后,便在她房间的一片寂静之中躺着,难以入睡。她知道,她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才能释然和理解。她像中暑一般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眼前只有在吉姆获得成功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影子。 “听着,孩子,”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房间里,婚纱的花边像水晶泡沫般从她的头发一直垂到斑痕累累的木地板上,那位一脸苦相的姐姐对她说道,“你觉得人是由于自身的罪孽才会在生活中受苦??总的来说是这样的,但是,会有人用从你身上发现的善良来想方设法地伤害你??他们知道那是善良,想要得到它,并且因此去惩罚你。不要因为你看到了这些而自暴自弃。” “我想我不是害怕,”她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目光里的真挚融会在了笑容的光彩之中,“我没有权利去害怕什么,我是太幸福了。你看,我一直认为人们所说的生活只是受罪是毫无道理的,我不会跪倒在它面前并且放弃。我觉得事情可以变得美好和奇妙。我从没指望过它能在我身上发生??这么多、这么快。但我会尽力不去辜负它。” “钱是一切罪恶之源,”詹姆斯?塔格特说道,“钱买不来幸福,爱会战胜一切阻碍和社会等级的距离。伙计们,这也许是俗套的说法,但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婚礼结束时,他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厅的灯光下,身边是一圈围上来的记者。他听到来宾们的喧闹声不时如潮水一般从圈子外面传来。雪莉站在他身旁,戴了白手套的手拉着他的黑色衣袖,她依然竭力地回想着在婚礼上听到的那些话,感到无法相信。 “你感想如何,塔格特夫人?” 她听到了从环绕着的记者群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像是猛然间恢复了知觉一般:两个字眼让这一切变得真实了。她笑了,窒息一般地低声说道,“我……我非常幸福……” 大厅的另一端,在一身的礼服下显得过于胖硕的沃伦?伯伊勒和显得过于干瘦的伯川?斯库德正在来宾的人群中忙着访问,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尽管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沃伦?伯伊勒隐约地告诉自己,他是在寻找着朋友的面孔,而伯川?斯库德则在提醒着自己,他是在为一篇文章搜集资料。尽管他们互不相识,却都在脑子里把他们看到的面孔画成了图表,将人们分成两类:如果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支持”和“害怕”。有些人的到场表明了对詹姆斯?塔格特的一种特别的保护,有些则等于是在承认希望能化开他的敌意??有些人代表着一只伸下来拉他上去的手,有些则代表了一个让他去爬的拱起的后背。这一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除了代表非此即彼的动机以外,他们所收到和接受的邀请,并非单单来自一个出名的公众人物。属于第一类的人大部分很年轻,来自华盛顿。第二类的人则年长些,是生意人。 沃伦?伯伊勒和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是把言辞作为公共工具来使用的,避免它们在别人私密的内心当中出现。言辞是一种承诺,里面承载着他们不愿去面对的含意。他们不需要把语言加到这份图表中去;分类是通过具体动作来完成的:他们眉毛恭敬地动一动,就等于冲着第一类说出一句带有情绪的“原来如此!”??他们嘴唇嘲讽地动一动,就等于对第二类说带有情绪的“噢,哇!”。有一张面孔使得他们顺畅的计算进程遭到了片刻的破坏:他们看见了汉克?里尔登那冷冷的蓝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他们做着第二类的登记时,较劲的肌肉等于是在说,“噢,瞧瞧吧!”图表的汇总便是对詹姆斯?塔格特的能量的一个估计,加在一起,总数十分惊人。 看到詹姆斯?塔格特在他的来宾之间穿梭时,他们明白他对此是心里有数的。他步履轻快,像莫尔斯电码般地急走和稍停,略微有些不耐烦,似乎意识到了他并不喜欢的人的数量,而这令他担心了。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仿佛他知道前来祝贺他的举动本身就令来的人蒙受耻辱;仿佛他知道这些,而且很享受。 一群人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们只是为了让他能享受到不理不睬的快感。莫文先生曾在这个尾巴里出现过,还有普利切特博士和巴夫?尤班克。最执著的一个要算保罗?拉尔金。他不断地沿着围住塔格特的人群绕来绕去,露出渴望的笑脸,只求能被注意到,像是为了晒出颜色而拼命在争取每一缕不经意洒过的阳光。 塔格特的眼睛像行窃的小偷手里的电筒一样,不时飞快地偷扫过人群;根据沃伦?伯伊勒能够明显看出的身体速记语言,这表示塔格特正在寻找什么人,但又不想被别人发现。这通搜索在尤金?洛森走上来和塔格特握手讲话时停止了,他湿湿的下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像是一块将吐气减弱的缓冲垫,“莫奇先生不能来了,吉姆,莫奇先生非常抱歉,他特意租好了一架飞机,但马上要走的时候出了事情,你知道,是全国性的严重问题。”塔格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没有回答,皱起了眉头。 沃伦?伯伊勒突然爆笑起来,塔格特猝然向他转过身去,尤金不等塔格特发话便走开了。 “你干吗呢?”塔格特厉声喝道。 “开心,吉米,就是开心啊,”伯伊勒说道,“韦斯利是你的人,难道不对吗?” “我知道有个人算是我的人,可他最好别忘了这一点。” “谁?拉尔金?哦,不,我觉得你说的不是拉尔金。假如你不是在说拉尔金,我怎么会觉得你在使用那些带有从属含义的代名词时,应该谨慎一些呢?我不在乎年龄的区分,我知道,我看上去比我的岁数要年轻。可我就是对那些代名词过敏。” “够聪明的,可你别有一天聪明过头了。” “假如那样的话,你随便怎么样都行,吉米,是假如。” “做事过火的人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们的记性太差了。你还是想想是谁为了你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给压下去了。” “当然了,我记得是谁保证过来着。在那次聚会上,又是谁想尽了一切办法去阻止发布那项命令,因为他盘算着他在今后会需要里尔登合金的铁轨。” “因为你花了一万美金给你所指望的人灌迷魂汤,想去阻止债券延期支付的法令!” “没错,我是这么做了。我的一些朋友就有铁路债券,另外,我在华盛顿也有朋友,吉米。哼,你的朋友在延期偿付上占了上风,可我的朋友在里尔登合金上压过了你的??这我可没忘。可这又怎么样呢???我都无所谓,做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别想糊弄我,吉米,把这些戏留着让那些小孩看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一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帮你??” “当然,你是这么做了。考虑到全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我手里还有你用得着的人,你还会继续干下去??但绝对不会多干一分钟。所以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在华盛顿有自己的朋友,就和你的那些一样,是金钱买不走的,吉米。”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的就是你正在想的。你收买的那些人一文不值,因为总会有人给他们更多的好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来玩,这就又变成老式的竞争了。但如果你抓住了一个人的心,他就是你的了,就不存在什么出价更高的人,而你就可以充分信赖他的友谊。嗯,你有朋友,我也有,你有我用得着的朋友,反过来也一样。这我都觉得没什么??管他的呢!一个人总得交换点什么吧。如果我们不用钱来交换??金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我们就用人来交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怎么,我只是在说一些你应该记住的事情。现在就说韦斯利吧,在通过机会平衡法案期间,你用国家计划局助理的位置许诺让他背叛里尔登。你有关系可以办到,而那就是我请求你做的??作为交换,我有关系可以把反对狗咬狗的条例办好。因此韦斯利做了他该做的事,而你负责把这些都落到了字面上??哦,肯定的,他为了促使那项法案通过而做的交易,同时他为了麻痹里尔登,就用里尔登的钱去反对,我知道你都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些交易都很见不得人。如果向舆论曝光的话,莫奇先生的麻烦就大了。因此你遵守了承诺,给他弄到了那份差事,因为你觉得你攥住他了,的确如此,而他的回报也不赖嘛,对吧?不过它也只能管这么久了。过一阵子,韦斯利?莫奇先生也许势力就大了,那个丑闻也年代已久,没人关心他是如何发迹或者背叛了谁。没有永远的东西。韦斯利曾是里尔登的人,然后成了你的人,明天他说不定就会成为别人的人。” “你是在暗示我吗?” “哦,不,我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警告而已。我们是老朋友了,吉米,而且我觉得应该这样保持下去。我想,如果你不对友谊产生什么错误的理解的话,那么你和我,我们对彼此都很有用处。对我来说??我是相信力量均衡的。” “是你让莫奇今晚别来这里的么?” “呃,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还是让你去操这份心吧。如果我这么做了,对我是有好处的??没做的话好处就更大了。” 雪莉的视线随着塔格特穿过人群,不断在她周围变换和聚集的面孔似乎是如此的友善,他们的声音是如此渴望的热情,她感到房间里肯定是没有任何恶意了。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同她说起华盛顿来,他们带着一种满怀希望和保密的神态,吞吞吐吐,语带暗示,似乎他们有些事想得到她的帮助,而这些事她是应该明白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微笑着,还是尽量回答了。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惊恐,玷污了“塔格特夫人”的名声。 随即,她发现了敌人。她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穿了灰色的晚礼裙,现在已经是她的小姑了。 吉姆受尽折磨的声音在雪莉的心中积压成了抑制不住的怒火,她感到有一个始终牵动着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的目光不断地转回到敌人的身上,全神贯注地打量起她来。达格妮?塔格特在报纸上登的照片里是一个穿长裤的人,或者是一张在斜斜的帽檐和竖起的衣领之间的面孔。眼下,她穿了一条灰色的晚裙,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因为它看上去过于朴素,朴素得会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只会让人过多地注意到它假意遮盖下的苗条的身体。灰布料里泛着一股蓝蓝的色调,与她眼睛的铁灰色相配。她没戴首饰,只是手腕上有一条手链,是一串铸成蓝绿色的沉重的金属链。 雪莉等待着,直到看见达格妮独自站在一边,便毅然径直穿过房间,向前冲了过去。她近看着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冰冷和热烈似乎同时都在里面,那双眼睛带着一种礼貌而冷静的好奇直视着她。 “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雪莉说道,她的嗓音紧张而严厉,“这样就不用再装什么了,我是不会去演亲人和睦这出戏的。我知道你对吉姆都干了些什么,以及你是怎样让他一直都痛苦不堪的。我要保护他不再受你伤害,我要让你明白你的位置。我是塔格特夫人,现在我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那很好啊。”达格妮说,“而男主人是我。” 雪莉看着她走开,觉得吉姆是对的:他的这个妹妹是个冷血恶魔,对她不理不睬,毫无表情,只是稍有一丝看来像是吃惊而又无所谓的开心罢了。 里尔登站在莉莉安的旁边,随着她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她想让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则是在照办。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他;他对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他绝对不能见到的那个人。 当他和莉莉安走进这个房间,看见达格妮正望着他们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了。他直直地看着她,准备去接受来自她眼睛的任何打击。此时此地,无论对莉莉安有什么后果,他都宁愿当众承认他的通奸,而不是逃避达格妮的眼睛,去像懦夫一样让面孔毫无表情,去向她装作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 但是,打击并没有出现。他熟悉达格妮脸上的每一处细微的情感变化;他知道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的只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沉静。她的目光移向了他,似乎在宣示着此次见面的全部意味,但看着他的样子就像她看着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就像她在他的办公室或在她的卧室里看着他一样。他仿佛觉得她站在他们的几步之外,就如同那灰色的晚裙展现出她的身体一般,简简单单、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展现在他们面前。 她彬彬有礼地向他们两人颔首示意,他回了礼,看到莉莉安将头轻轻一点,随后他看到莉莉安走开了,这才意识到他的头一直低在那里很久很久。 他不清楚莉莉安的朋友们和他说了些什么,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就像一个人只是一步一步地在走,尽量不去想这条毫无指望的路会有多长,他只是在挨时间,而脑子里不去装任何事情。他听到了莉莉安传来的一阵愉快的笑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满足感。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们;她们全都和莉莉安一样,有着同样呆板的打扮,细细的眉毛呆板地高挑着,眼神凝固成呆板的开心神情。他发现她们正和他打情骂俏,而莉莉安在一旁瞧着,对她们这些徒劳的企图似乎感到很是惬意。他心想,这就是她乞求他给予令女性虚荣的快乐了,这些并不是他的生活准则,但却不得不照顾到。他转身逃了出来,向一群男人们走过去。 从这些男人们的交谈中,他连一句直截了当的话都听不到;他们好像正说着什么,但那话题从来就不是他们真正在谈论的。他像一个外国人那样,听懂了一些词,却不能把它们连成句。一个看上去像酒鬼般傲慢的年轻人摇晃着走过来,呵呵地笑着,大声说道,“记住教训了么,里尔登?”他不明白这个小无赖话里的意思;但其他人似乎都明白;他们看上去都大吃了一惊,却都在暗暗地高兴。 莉莉安从他身边离开,似乎想让他明白,她不勉强他去做这种表面上的陪同。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他或是发现他的目光。然后,他开始向达格妮望去。 他望着她行走时那件灰色长裙的柔软面料在不停移动,在静止的瞬间布料所呈现出的身体曲线,以及暗影和光线。他看到它像一缕蓝灰色的轻烟,时而化成长长弯曲的一线,随着她的膝盖前倾,然后再回到她足下的鞋尖。拨开这层烟雾,他知道那里在光线之下会浮现出的每一寸。 他感到一阵阴沉的绞痛:那是在嫉妒着每一个同她说话的男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在这里,除他以外的每个人都可以去走近她,他感受到了。 随即,他的脑子像是遭到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猛击,一时间他的观察发生了变化,他对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惊愕。在这一瞬间,他把他过去所有的日子以及他的信条统统忘记了,他的概念,他的问题,他的疼痛全都不见了;他只是从一个遥远而清朗的地方获知,人是为了实现欲望而生存,他奇怪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奇怪的是,当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去抓住这个灰衣下的苗条身体,并用尽他一生的时间去抱住她不放时,谁有权利去要求他把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每一小时都浪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