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兴,”那人说,“我甚至记得很清楚,刚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介绍我们认识时,我马上就认出您了,甚至是从面相上认出的,说真的您长相变得很少,虽然我过去看见您时,您还只是个10岁或11岁的孩子。您的五官有某种东西使人想得起……” “我小时候您见过我?”公爵异常惊讶地问。 “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伊万·彼得罗维奇继续说,“在兹拉托维尔霍沃,当时您住在我的表姐妹那里。我过去经常去兹拉托维尔霍沃,您不记得我吗?很可能不记得了……您那时……患什么病,有一次我甚至对您感到很奇怪……” “一点也记不得了!”公爵急切地承认道。 又作了一番解释。就伊万·彼得罗维奇来说是极为平静的,而对公爵来说却激动得惊人。原来,注在兹拉托维尔霍沃庄园里的两位女地主,上了年纪的老姑娘是已故帕夫利谢夫的亲戚,公爵就被托付给她们培养,而她们又是伊万·彼得罗维奇的表姐妹。伊万·波得罗维奇也像其他人一样,几乎一点也不能解释帕夫利谢夫如此关怀自己的养子小公爵的原因。“当时忘了询问一下这件事,”但毕竟他有卓绝的记忆力,因为他甚至记起了他表姐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对这个小养子有多严厉,“有一次我甚至为教育方法跟她吵了一架,因为对一个患病的孩子老是体罚,体罚……这可是……您自己也会同意的……”--相反,表妹纳塔莉娅·尼基季什娜对病孩却非常温柔……“她们俩现在已经住在某省了(只是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他继续说明着,“在那里她们从帕夫利谢夫那儿得到了一处相当不错的小庄园。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好像想进修道院;不过我不能肯定;也许我听说的是另一个人……对了,不久前听说是大夫的太太要进修道院……” 公爵听完这一切时,眼睛里闪现出欢喜和感动的神情。他异常急切地声称,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在自己去内地省份的六个月中他竟没有找出机会寻找和探访自己过去的养育者。“我每天都想去,可老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脱不开身……但现在我保证……一定要去……哪怕是在某省……这么说您是了解纳培莉娅·尼基季什娜的喏?她有一颗多么美好、多么神圣的心灵啊!玛尔法·厄基季什娜也是……请原谅,您好像错怪了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她是严厉,但是……要知道,对于当时我这么一个白痴(嘻-嘻!)……确实不能不失去耐心。您不会相信,我那时可完全是个白痴(哈-哈!)不过……不过您那时看见过我,而且……请问,我怎么会不记得您?这么说,您……啊,我的上帝,难道您真的是尼古拉·安德列伊奇·帕夫利谢夫的亲戚?” “我-请-您-相-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打量着公爵,莞尔一笑说。 “哦,我可不是因为我……怀疑……才这么说……再说,难道可以怀疑这种事吗?(嘻-嘻!)……哪怕只是怀疑一点点!……也就是说甚至哪怕一点儿也不行!(嘻-嘻!)但我是想说,已故的尼古拉·安德列伊奇·帕夫利谢夫是个非常好的人,一个极为豁达慷慨的人,真的,我请您相信!” 公爵并非是喘不上气来,可以说,是“心里美得噎住了”,这是第二天上午阿杰莱达在跟自己的未婚夫ω公爵谈话时形容的。 “啊,我的天哪!”伊万·彼得罗维奇大笑着说,“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个豁达慷慨的人,真的,我请您相信!” “啊,我的上帝!”公爵喊了起来。他又窘又急,越来越亢奋。“我……我又说了蠢话,但是……这是必然的,因为我……我……我,不过我又不该说这些!再说怀着这样的兴趣……怀着这么巨大的兴趣……请说,我现在能做什么!而且跟这么豁达慷慨的人相比,——因为,真的,他可是个豁达慷慨的人,不对吗?不对吗?” 公爵甚至全身打颤。为什么他忽然这么惶恐不安?为什么有这种大受感动的狂热?这种狂热完全无缘无故,好像与谈话的内容也丝毫不相适宜——这是很难解答的。他就是这么一种心态,在此刻对某人和某事甚至怀着最热烈和衷心的感激之情,——也许,甚至是对伊万·彼得罗维奇,几乎是对所有的宾客。他是“太幸福了”。终于伊万·彼得罗维奇开始对他仔细打量起来,比原先要专注得多;那位“达官显要老头”也凝神端详起他来。别洛孔斯卡娅紧闭嘴唇,用一种忿忿的目光盯着公爵。N公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ω公爵,小姐们全部停止了谈话,听着他讲。阿格拉娅似乎谅恐不已,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简直害怕极了。这母女们也令人奇怪:是她们事先认为并决定整个晚上公爵最好坐着不开口;但是刚才看见他完全孤零零、恬然自得地呆在角落里时,她们又立即不放心起来。亚历山德拉于是想走到他那儿去,她小心翼翼地穿过整个房间,参加到他们那一伙人中去,也就是在别洛孔斯卡娅旁边的N公爵那一群人,而公爵自己刚开始说话,她们便更加惶惶不安。 “说到他是非常好的人:您是对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已经不再微笑,威严地说,“是的,是的……这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和可敬的人!”停了一会他补充说,“甚至可以说他无愧受到各种尊敬!”在第三次停顿以后,他更威严地说,“我……我很愉快看到您对他……” “是不是这个帕夫利谢夫出过一桩……怪事……跟一个天主教神父……跟一个天主教神父……我忘了,是跟哪一个天主教神父,只不过当时大家都议论看什么,”“达官显贵”似乎一边回忆一边说。 “跟古罗神父,耶稣会教上!”伊万·彼得罗维奇提醒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的非常好的和可敬的人!因为他毕竟是望族,有财产,宫廷高级侍从,如果……继续任职的话……他却忽然抛弃了职务和一切,要改信天主教,做一名耶稣会教徒,而且还几乎是公开的,带着一股狂热。说真的,恰好他死了……是啊,当时大家都在谈论……” 公爵失去自控了。 “帕夫利谢夫……帕夫利谢夫改信天主教,这不可能!”他惊骇地喊了起来。 “嘿,‘不可能’。”伊万·彼得罗维奇庄重又含混下清地说,“这就说得过分了,我亲爱的公爵,您自己也会同意的……下过,您对死者这么敬重……确实,这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我认为,古罗这个奸滑之徒所以能成功主要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但是您应该问问我,问问我,后来为这件事我遭到了多少麻烦和周折……正是跟这个古罗打交道!您想想,”他忽然转向老显贵说,“他们竟然想提出遗产要求,当时我甚至不得不采取最有力的措施……要他们放明白些……因为那都是些老手!惊-人-的老手!但是,上帝保佑,这事发生在莫斯科,我马上去找伯爵,我们终于使他们……明白过来了……” “您不相信,您的话使我多么伤心和震惊!”公爵又大声说。 “我很遗憾;但是实际上这一切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就像平常那样会以不值一提而告终;我深信这点。去年夏天,”他又转向显贵老头说,“据说,K伯爵夫人在国外也进了某座天主教的修道院;我们有些人一旦受到这些……刁滑之徒……的蛊惑……尤其是在国外,便不知怎么地坚持不住了。” “我想,这全都是因为我们……疲劳的缘故,”老显贵摆出一副权威的口气懒洋洋地说,“嘿,他们那一套传道的方式……也很讲究,自有特色……还善于吓唬人。1832年在维也纳时也有人吓唬过我,请你们相信,不过我没有受诱惑,从他那里逃跑了,哈!哈!” “我听说,老爷,您那时是跟美人列维茨卡娅伯爵夫人一起从维也纳逃到巴黎去的,抛弃了自己的职务,而不是逃避耶稣会,”突然别洛孔斯卡娅插嘴说。 “哎,要知道是逃避耶稣会,反正就是逃避耶稣会。”显贵老头因为愉快的回忆而放声笑着,接过话茬说,“您好像是很虔诚的,现在在年轻人中是很少能见到的,”他亲切地转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者正张大了嘴巴听着,仍然显得非常惊愕;显贵老头显然想进一步了解公爵,出于某些原因他对公爵很感兴趣。 “帕夫利谢夫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是基督教徒,真诚的基督教徒,”公爵突然说,“他怎么会服从非基督教的……信仰?天主教反正是一种非基督教的信仰!”他忽然补充说。他双眼闪闪有神,望着前面,似乎是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 “咳,这就过分了,”显贵老头喃喃地说,同时惊讶地看了一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天主教怎么是非基督教信仰?”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椅子上转过身来说,“那么是什么信仰?” “首先是非基督教信仰!”公爵异常激动并又生硬得失去分寸地说,“这是第一;第二,罗马的天主教甚至比无神论还坏,这就是我的意见!是的,这就是我的意见!无神论仅仅是宣传没有上帝,而天主教走得更远:它宣传的是歪曲了的基督,被它诬蔑和凌辱了的基督,是反面的基督!它宣传的是反基督,我向你们起音,请你们相信!这是我个人早已持有的信念,而它却使我自己深为苦恼……罗马天主教认为,没有全世界的国家政权,教会就站不住脚,并高喊: Non pOssumus!*据我看,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一种信仰,而完全是西罗马帝国的继续,它里面的一切,从信仰开始,都服从于这一思想。教皇占领了土地、尘世间的王位并拿起了剑;从那时起一切就是这样发展的,只是除了剑还加上了谎言、诡计、欺骗、狂热、迷信、凶恶,他们玩弄人民最神圣、最真实、最纯朴、最炽烈的感情,把一切一切都拿去换取金钱,换取卑劣的尘世的权力。这难道不是反基督吗?怎么会不从他们那里冒出无神论来呢?无神论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就是从罗马天主教来的!无神论首先是从他们自己开始的:他们是否能自己信仰自己?无神论是从厌恶他们中得到加强的:它是他们的谎言和精神贫乏的产物!这就是无神论!在我们这儿不信宗教的还只是少数特殊的阶层,刚才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得很好,他们是失去了根的阶层;而在欧洲那边已经有人数多得可怕的人民群众开始不信教了,——起先是由于愚昧无知,由于受谎言的欺骗,而现在已经是出于狂热,出于对教会和基督教的憎恨!” 公爵停下来喘口气。他说得快得不得了。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大家都彼此交换着眼色;但最后显贵老头公然放声大笑了。N公爵掏出带柄眼镜,目不转睛地端详起公爵来。日耳曼血统诗人从角落里走出来,移步走近桌子,露出不祥的微笑。 “您太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带着一丝苦恼甚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拖长了声调说,“在那边的教会里也有一些值得尊敬和道德高尚的代表。” “我决不是说教会的个别代表。我说的是罗马天主教的实质,我说的是罗马。难道教会会完全消失吗?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我同意,但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甚至——不需要……这是属于神学……” *拉丁语:我们不能。 “哦,不,哦,不!不光是属于神学,请您相信,不光是!它关系到我们,比您想象的要密切得多。我们还不能看到这件了绝不只是神学,这正是我们的错误所在!要知道社会主义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质的产物!它就像它的兄弟无神论一样也来自于绝望,在道德意义上是与天主教背道而驰的,它是要取代宗教失去的道德权力,要满足切盼着的人类的精神渴望,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来拯救他们。这也是一种通过暴力的自由,这也是一种通过剑和血的联合!‘不许信奉上帝,不许有私有财产,不许有个性, fraternit ou lamort*,两百万颗脑袋!’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将能了解他们——这点已经说过了!别以为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无害的,并不可怕;哦,我们需要反击,而且要尽快、尽快!应该使我们的基督发出光芒给西方以反击!我们保留的基督,他们是不知道的!我们现在应该站在他们面前,不是盲从地上耶稣会教士的钩,而应该把我们俄罗斯的文明带给他们,但愿我们的人不要说他们的传教方式很讲究,就像刚才谁说的那样……”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伊万·彼得罗维奇万分不安地说,他环顾着周围,甚至开始害怕起来,“所有您的这些想法当然是应该受到赞扬的,它们充满了爱国主义,但是这一切是极为夸大了的……甚至最好还是不对这个……” “不,没有夸大,不如说是缩小了;恰恰是缩小了,因为我不会表达,但是……” “对-不-起!” 公爵闭口不说了。他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火一般的炽热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觉得,您恩人的事已经使您过分受震惊了,”显贵老头亲切而不失平静地指出,“您现在很激昂……也许,是因为孤独的缘故。倘若您多与人们交往,而在上流社会里,我希望,人们将会乐于接待您这么一位优秀的年轻人,那么,当然,你将会使您的激奋平静下来并会看到,所有这一切简单得多。何况,之所以发生……这样一些罕见的事例,据我看,部分地是由于我们的饱食厌足,部分是由于……百无聊赖。”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公爵大声嚷道,“绝妙的思想!正是‘由于百无 *法语:博爱或死亡。聊赖,由于我们的百无聊赖’,不是由于饱食厌足,相反,是由于饥渴……不是由于饱食厌足,这一点您弄错了!不仅仅是由于饥渴,甚至是由于炽热的激情,由于热切的饥渴!而且……而且您别认为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一笑了之;请原谅,应该善于预感!我们的人只是到了岸才相信,这就是岸,于是高兴得马上就要走到最终极限;这是为什么?你们对帕夫利谢夫感到惊讶,你们一切都归咎于他的疯狂或善良,但这不是这么回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俄罗斯的强烈激情不光使我们也使整个欧洲惊讶。如果我们这里有人改信天主教,那么他一定会成为耶稣会教徒,而且还是最秘密的;如果有人成为无神论者,那么一定会开始要求用暴力来铲除对上帝的信仰,也就是用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狂暴?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发现了过去在这里忽略了的祖国,因此十分高兴;他发现了岸,土地,便扑下去吻它!俄国无神论者的产生可并不光是因为虚荣心,可并不全是因为可恶的虚荣感,而是因为精神痛苦,因为精神饥渴,因为向往崇高的事业、怀念坚实的岸、怀念他们原来不再相信的祖国,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了解过它!俄国人成为无神论者太容易了,比全世界其他各国人更容易!并且,我们的人不光是做一个无神论者,而且还一定信奉无神论,把它作为一种新的信仰,却丝毫没有发现他们信奉的是虚无。我们的人的饥渴就是这样的!‘谁脚下没有立足点,谁也就没有上帝!’这不是我的话,这是我在旅途中遇到的一个旧派教徒商人说的。说真的,他原活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谁放弃了故土,谁也就放弃了自己的上帝。’只要想一想,我们一些最有文化教养的人居然也会加入鞭身派……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鞭身派有什么比虚无主义、耶稣会、无神论更不好呢?甚至,也许还更深刻些:但是可见苦闷达到了什么地步!……为那些饥渴的和饥渴得发狂的哥仑布们去发现‘新大陆’之岸吧,为俄国人去发现俄国的‘新大陆’吧,让我们去为他们寻找不为他们所知、隐藏在地下的这金矿、这宝库吧:请向他们展示,将来也许唯有俄国的思想、俄国的上帝和基督才能使上人类复活和复兴,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多么强大和真实、英明和温顺的巨人将在惊讶的世界面前成长,在惊讶的和恐惧的世界面前成长,因为他们期待着我们的就只是剑,剑和暴力,因为他们以己度人,不能想象我们可以没有野蛮。迄今为止就是这样,而且越来越厉害!而且……” 但是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事,因而演说者的话也就极为出人意料地被中断了。 整个这一篇激昂的长篇大论,整个这一堆仿佛乱糟糟拥积在一起、一句超越另一句的热烈不安的言辞和激越亢奋的思想,这一切预示着这个显然无缘无故突然谈兴勃发的年轻人正处于某种危险的特殊的心态之中。客厅里在场的人中所有了解公爵的人都提心吊胆地(有的还羞愧地)对他的牵动感到惊讶,因为这不符合他往昔的举止,平时他拘谨得甚至羞法,在别的场合他表现出少有的和特别的分寸和对上等礼仪的本能的敏感。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关于帕夫利谢夫的消息并不是原因。女客们从她们的角落里望着他,把他看作是疯子,而别洛孔斯卡娅后来承认“再过1分钟,她已经想溜之大吉了”。“达官显贵”老头由于最初的惊讶而几乎不知所措;叶潘钦的将军上司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满而严厉地望着。上校工程师坐着一动不动。德裔诗人甚至脸色都发白了,但仍然虚假地微笑看望着别人,看人家怎么反应?不过,所有这一切以及整个这件丑事,甚至也许只要再过1分钟,就可以以最平常自然的方式得到解决;异常吃惊,但比别人更早醒悟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已经几次试图去制止公爵,没有成功,现在他怀着坚定果断的目的朝公爵走去,再过1分钟,如果需要这样做的话,他大概会下决心客客气气地把公爵带走,就借口说他有病,也许,情况确实是这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暗自也非常相信是这样……但是事态却以另一种方式发展着。 还在刚走进客厅之初,公爵就尽可能坐得离阿格拉娅用来吓唬他的那只中国花瓶远些。昨天阿格拉娅说了那番话后,他心中扎下了一种难以磨灭的信念,一种令人惊奇的不可能的预感:不论怎么避开这只花瓶,不论怎么避免发生倒霉事,明天他一定还是会打碎它的。能相信这样的事吗、但事情就是这样。在晚会过程中其它一些强烈的,但是新鲜的印象开始涌向他的心灵;我们已经讲过这一一点了。他忘了自己的预感,当他听到有人谈到帕大利谢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带他过去并再次把他介绍给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就改坐到靠近桌子的地方,恰恰就坐在那只漂亮的大花瓶旁边的扶手椅上,花瓶摆在台座上,几乎就跟他的胳膊肘并齐,稍梢在后面一点。 在讲到最后几句话时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小心地挥了一下下手,肩膀不知怎地动了一下,于是……四座呼声惊起!花瓶晃了一下,开始似乎犹豫不决:是否要倒到哪位老头的头上,但突然倾向相反的方向.朝刚刚吓得跳开的德裔诗人的方向倒下去,轰的一声掉到地上。这一声巨响、喊声、散在地毯上的珍贵的碎片,惊吓,骇异——哦,公爵究竟怎么了,很难说,再说几乎也没有必要去描绘:但是不能下提及正是在这一划使他震惊并使他从所有其他模糊奇怪的感觉中一下子清晰地意识到的一种奇怪的感觉,最使他惊讶的不是羞耻,不是出丑,不是恐惧,不是意外,而是预言竟然应验了!这个想法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令他那么倾注神思,他连对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他只是感觉到,这一惊震撼心扉,他几乎是怀着神秘的惊骇站在那里。还有一瞬间,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化开去了,代替恐惧的是光明和欢乐,欢喜;他开始喘不过气来,并且……但是这一瞬间过去了。谢天谢地,这不是他担心的那回事!他换了口气,环视着四周。 他似乎好长时间都不理解他周围的闹哄哄的一片慌乱,也就是说,他完全明白也全都看见了,但是却仿佛是个特殊的人那样站着,无论什么都不参与,而且还像童话里的隐身人似的潜入房间,观察那些与他无关、但使他感兴趣的人。他看见有人收拾了那些碎片,听到了说得很快的谈话,看见了苍白的、奇怪地望着他的阿格拉娅,非常奇怪:她的眼中根本没有憎恨,丝毫没有忿怒;她用惊恐但又深含同情的目光望着他,而看别人的目光却炯炯有光……他的心骤然感到一阵甜滋滋的隐痛。最后他奇异地看到,大家又坐下了,甚至还笑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过了1分钟,笑声变大了:大家已经在望着他笑,望着他那呆若木鸡的傻样,但大家是友好、快活地笑;许多人又跟他交谈起来,态度非常亲切。为首的便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她笑着对他说着什么非常非常善意的沽,突然他感觉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拍他的肩膀;伊万·彼得罗维奇也在笑;但是对他更好、更使他喜吹,更使他好感的是显贵老头;他拿起公爵的手,轻轻握着,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像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一样劝他镇静下来,这一切使公爵喜欢得不得了,最后,他还让他紧挨着自己坐着,公爵满心喜悦地盯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仍然说不出话来,喘不过气来;他也非常喜欢老头的脸。 “怎么。”他终于喃喃说,“你们真的原谅我?还有……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笑声更大了;公爵热泪盈眶;他不相信向己,他像中了魔似的。 “当然,花瓶很漂亮。我记得它摆在这里已经有15年了,是的……15年年了……”伊万·彼得罗维奇说。 “嗨,这算什么倒霉:人都有个完结的时候,而这不过是一只土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难道你真的吓成这样。”她甚至担心地补问道,“得啦,亲爱的,别再怕了;你倒真的吓着我了” “您能原谅一切、除了花瓶,还原谅其余的一切。”公爵忽然欲离座起身,但显贵老头马上又扫住了他的手。他不想放开他。 “cottriscurieux etdettristemeux!*”他隔着桌子向伊万·彼得罗维奇低语着,不过声音还是够大的;公爵大概能听到。 “这么说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吧?你们不相信,想到这一点我是多么幸福;但是事情就应是这样的!难道我会在这里得罪哪一位?如果我这样想一下,我就又会得罪你们了。” “请放心,我的朋友,这言过其实了。您根本不用这样感激的;这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但是过分了。” “我不是感激你们,我只是……欣赏你们,望着你们,我感到幸福;也许,我说的很蠢,但是我要说,要解释……甚至哪怕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 他身上的一切是冲动的、不安定的、狂热的;很可能,他说出来的话常常不是他想说的话。他仿佛是用目光探询着:他可以说吗?他的目光落到了别洛孔斯卡娅身上。 “没关系,我的小爷,继续说,继续说,只不过别喘息,”她指出,“刚才你一开始就气急,于是便落到这般地步;而你不用担心说话:这些先生见过比你更古怪的人。你不会使他们吃惊的,你还没有令人费解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步,只不过打碎了一只花瓶,让大家惊吓一场罢了。” 公爵微笑着听完她说的。 “这不是您,”突然他转向显贵老头说,“这不是您在三个月前救了大学生彼德库莫夫和公务员施瓦勃林,使他们免于流放吗。” 显贵老头甚至微微红了脸,低声嘟哝着,要公爵冷静些。 “我还听说过您的事,”他突然又转向伊万·彼得罗维奇说,“在某省已经获得了自由的农民给您惹了许多不愉快事,他们遭到火灾后,您还白白给他们木材盖房子?” “咳,这言过其实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嘟哝着说,不过他很高兴地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但这一次他说“这言过其实了”倒完全是真话,这仅仅是传到公爵那儿的不确切的传闻。 “而您,公爵夫人,”他带着灿然的微笑忽然对别洛孔斯卡娅说,“半年前,由于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给您写了信,难道不是您在莫斯科把我当 *法语:这事挺有趣,也挺严重!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您还真的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给过我一个忠告,使我永不忘怀。您还记得吗?” “你干嘛尽说疯话?”别洛孔斯卡娅烦恼地说,“你是个好心人,也是个可笑的人;给你两个铜板,你就感激不尽,就像救了你命似的。你以为这是恭维,其实令人厌恶。” 她本来已经十分生气了,但忽然又大笑起来,而且这一次是善意的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脸色豁然开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容光焕发。 “我说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为人……为人……总之,只要他不喘气,正像公爵夫人指出的那样……”将军喃喃说着,他沉醉于欣喜之中,重复着别洛孔斯卡娅所说的令他吃惊的话。 唯有阿格拉娅不知怎么地显得忧伤;但她的脸仍然绯红,或许是怒火中烧。 “他真的很可爱,”显贵老头又对伊万·彼得罗维奇低语说。 “我走进这里时带着心中的痛苦,”公爵继续说,始终表现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慌乱,话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古怪和亢奋,“我……我怕你们,也怕自己。最怕的还是自己。在回到彼得堡这里时,我曾对自己许下诺言,一定要见见我们的第一流人物、古老高贵家族的代表,我自己就属于这类家族,并且在其中还是头等家族。现在我不是就跟像我一样的公爵们坐在一起吗?是这样吗?我想了解你们,这是必要的;非常非常必要!……我总是听到说你们的坏话,听到的太多了,比好话要多,说你们的兴趣低级庸俗、片面狭隘,说你们落后,文化低,有许多可笑的习惯,——哦,骂你们说你们的可多啦:今天我是怀着好奇心,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这里来的,我必须亲自看一看,亲身确认一下:整个这一俄国人的上层是否真的毫不中用了,活到头了,耗尽了自古以来的生命,只能死去,但是出于嫉妒仍然在与未来的……人们进行渺小而无力的斗争,妨碍着他们,却没有发现自己正在死去?我过去就根本不相信这种意见,因为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过最高阶层,除非是宫廷近军,穿将帅制服的……或者碰上机遇者,而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不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咳,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伊万·彼得罗维奇刻毒地大笑说。 “嘿,又磕起牙来了!”别洛孔斯卡娅忍不住说。 “Laissez le dire*,他甚至浑身都在打颐,”显贵老头又低声提醒说。 公爵完全失去了自制。 “那么怎么样呢?我看到的是些高雅、忠厚、聪明的人,我看到的是对我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加以爱抚和听完我说话的长者;我看到的是能理解乃至宽恕人的人们,是些善良的俄罗斯人,几乎就跟我在那边遇见过的那些善良真诚的人一样,几乎毫不逊色。你们可以推想,我是多么高兴和吃惊!哦,请让我说出来!我听说过许多并且自己也很相信,在上流社会全都是花架子,全都是衰败的形式,而实质却已经消耗殆尽;但是我现在却亲眼看到;我们这里是不可能这样的;这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是不在我们这里,难道你们现在全是耶稣会教徒和骗子吗?我听到,N公爵刚才所说的,难道这不是朴直浑厚、富有灵感的幽默吗?难道这不是真正的厚道吗?难道这样的话能出自于心灵和才智都已枯竭的……死人之口吗?难道死人能像你们这样对待我吗?难道这不是材料……可以说明还有未来还有希望吗,难道这样的人会不理解,会落后?” “再次请求您镇静些,我亲爱的,我们下次再谈这些,我乐于……”显贵老头冷冷一笑说。 伊万·彼得罗维奇咳了一声,在自己的圈倚里转动了一下身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动弹起来,将军上司与显贵老头的夫人交谈起来,他已经对公爵丝毫不加理会;但显贵老头夫人常常留意倾听,还不时对他看上一眼。 “不,您要知道,最好还是让我说!”公爵带着新的狂热的冲动继续说。他不知怎么地对显贵老头特别信赖,甚至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昨天不许我今天说话,甚至还举出一些不能谈的话题;她知道,我谈起这些来就变得很可笑!我虚岁27,可我知道,我就像小孩一般。我没有权利表达我的思想,我早就说过这一点了;我只在莫斯科跟罗戈任开诚布公谈过……我与他一起读普希金的作品、全都读完了;他过去什么也不知道,连普希金的名字也没听说过……我总是担心自己可笑的模样会损害想法和主要的思想。我不会故作姿态。我装模作样常常适得其反,引人发笑,贬低思想。我也没有分寸感,这是主要的;这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最好是坐着,保持沉默,当我坚持不开口的时候,甚至显得很有理智,何况我是在好 *法语:让他说吧。好思量。但是现在我最好还是说话,我之所以要说,是因为您这么和蔼可亲地望着我,您有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昨天我曾向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许诺今天整个晚上我将保持沉默。” “Vraiment*?”显贵老头莞尔一笑。 “但我有时想,我这样想是不对的。真诚可是比装模作样更有价值,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有时候是这样。” “我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一切,一切,一切!哦,是的!您以为我是乌托邦主义者?空想家?哦,不是的,真的,我满脑子都是这么些简单的思想……您不相信?您在微笑?知道吗?我有时是卑鄙的,因为我失去了信仰;刚才我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想:‘咳,我怎么跟他们交谈呢?应该从什么话开始。使他们至少能有所理解?’我曾经多么担心,但最为你们担心,担心得不得了!然而我能担心吗,这种担心不可耻吗?担心无数落后和不怀好意的人对付一个进步的人?我高兴的是,我现在深信,根本不是无数落后和不怀好意的人,而全是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活生生的材料!人家认为我们可笑,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对吗?要知道这确实如此,我们可笑,轻率,有坏习惯,百无聊赖,不善于看问题,不善于理解问题,我们可全都是这样的人,大家,包括您,我,他们,全都这样:您不会因为我当面对您说您很可笑而感到受了侮辱吧?既然这样,难道您不是材料吗?知道吗,据我看,有时候当一个可笑的人甚至也不错,还更好;可以更互相宽恕,更彼此容忍:因为总不是一下子全部能理解,总不是一开始就十全十美!要达到尽善尽美,先得有许多东西不理解!要是太快就理解了,那么大概理解得不太好,我对你们说这话,对你们,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事情你们善于理解了……也不善于理解。我现在不为你们担心了;对你们说这些话的是一个涉世不深的人,你们不会生气吧?您在笑,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认为,我是为那些人担心,我是他们的辩护士,民主派,平等的鼓吹者?”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他不时会发出短促而激亢的笑声),“我为您担心,为你们大家,为我们大家一起担心。我自己可就是古老家族的公爵,现在跟公爵们坐在一起。我是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说话的,为了我们这个阶层不要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明白、责骂一切、输掉一切而白 *法语:难道是这样?白消失。当可以成为先进的领头的时候,为什么要消失和让位给别人呢?我们将成为先进的阶层,也就会成为领头的阶层。要当头领,就先当仆人。” 他开始挣扎着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显贵老头一直拽住他不放,但是越来越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听着!我知道光说话不好、最好就做出样子来,最好就开始干……我已经开始了……难道真的可以做一个不幸的人吗?哦,如果我能成为幸福的人,我的痛苦和我的苦难又算得了什么!知道吗”?我不明白,怎么能走过树木却不因看到它而感到幸福?怎么能跟人说话却不因爱他而感到幸福?哦,我只是不善于表达出来……美好的事物比比皆是,甚至最辨认不清的人也能发现它们是美好的!请看看孩子,请看看天上的彩霞,请看看青草长得多好,请看看望着您和爱您的眼睛……”。 他早就已经站着说话了。显贵老头已经是惊恐地望着他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比别人先猜到是怎么回事,两手一拍,喊了起来:“啊,我的天哪!”阿格拉娅很快地跑到他跟前,赶紧用双手扶住他,接着就恐惧地、因痛苦而大变脸色地听到了这个不幸的人发出的一声能“震撼和征服魔鬼”的狂叫,病人躺倒在地毯上。有人急忙把一只靠垫枕到他的头下。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过了一刻钟,N公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显贵老头试图再使晚会活跃起来,但又过了半小时大家已经分手告别了。说了许多表示同情和难过的话,也发表了一些意见。伊万·彼得罗维奇顺便说,“年轻人是个斯拉-夫-主义者,或者是这一类的人,不过,这没有什么危险。”显贵老头什么也没说。确实,后来,第二和第三天,大家有点生气;伊万·彼得罗维奇甚至抱怨了,但并不厉害。将军上司一度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些冷淡。他家的“保护人”——达官显贵也对一家之主慢腾腾地说了些训话,同时诡谲地表示对阿格拉娅的命运非常非常关切。他确实是个比较和善的人;但是在晚会上他对公爵感到好奇的原因之一却是公爵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往事;关于这段往事他也听到过一点,甚至很感兴趣,竟还想问问清楚。 别洛孔斯卡娅离开晚会临行时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 “怎么说呢,又好又不好,如果想知道我的意见,那么不好更多些,你自己也看到了,他是个什么人,是个病人。”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做了最后决定,公爵“不可能”当他女婿,夜间她向自己许下誓言:“只要我还活着,公爵就不能做我的阿格拉娅的丈夫。”早晨起床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还是那天上午,12点多用早餐的时候,她又陷于令人惊奇的自相矛盾之中。 在回答姐姐们提出的一个其实是异常谨慎的问题时,阿格拉娅忽然傲慢而冷冷地断然说: “我从来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允诺,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把他看做是我的夫婚夫。他像任何其他人一样是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怒气勃发。 “我没有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她痛心地说,“他是不能当未婚夫,我知道,谢天谢地,这一点是一致的,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我原以为你会说别的话!我会把所有昨天来的人都赶走而留下他,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忽然一下子停住了口,被自己所说的话吓住了。但是假若她知道,此刻她对女儿是多么不公正就好了!阿格拉娅头脑里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她也在等待该决定一切的时刻,任何暗示,任何不经心的触动都会深深地刺伤她,令她痛苦心碎。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八 对于公爵来说这个早晨是在沉重的预感的影响下开始的;这些预感可以用他的病态来解释,但是他莫名的忧伤太深了,这对他来说是最痛苦不过了。确实,呈现在他面前的是鲜明的、沉重的和令人难受的事实,但是他的忧郁远胜于他所能想起和想象到的一切。他明白,他一个人是无法使自己平静的。渐渐地在他心中滋生出一种期待,今天他一定会发生什么特别的,决定性的事。昨天他发病是属轻的发作,除了忧郁,头脑有些发沉和肢体疼痛外,他没有觉得有任何别的不舒服。他的头脑相当清晰,尽管心灵是痛苦的。他很迟才起床,马上就明白地想起了昨天的晚会;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但毕竟想起了在他发病后过了半小时把他送回了家。他获悉,叶潘钦家已经差人到他这儿来过,探询他的身体状况,1点半又差人来过;这使他感到很高兴,最早来探望和侍候他的人中还有维拉·列别杰娃,最初她一看见他便突然哭了起来,但是当公爵立即使她平静下来后,她便开怀大笑了,这个姑娘对他的强烈同情不知怎么的突然使他很是吃惊。他抓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维拉脸上一下子飞起红晕。 “啊,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她惊惧地喊了起来,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在一种奇怪的窘态中很快就离去了,不过她告诉了公爵,她父亲今天天刚亮就跑到被他称为“死者”的将军那里去了,想了解夜间他是否死了,听人家说大概快要死了。11点多,列别杰夫自己到公爵家里来,但是,说实在的,“只来一会儿,了解一下贵体如何”等等,此外也是为了光顾一下“小酒柜”。除了唉声叹气,他什么事也没有,因此公爵便让他快走了,但是他毕竟还是试着打听了一下昨天发病的情况,虽然看得出,他对此事已经知道得颇为详尽了。在他后面来的是科利亚,也是一会儿;他确实很仓促,强烈地惶恐不安和阴沉忧郁。他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和坚决地请求公爵把对他隐瞒的一切情况讲清楚,并且说昨天他已经差不多全知道了。他被强烈而深深地震惊了。 公爵尽自己所能以极大的同情叙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确凿地叙述了事实,可怜的男孩如遭五雷轰顶,惊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哭了起来。公爵觉得,这样的印象是会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并将成为这个少年一生中的转折点。他急忙向他表达了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并补充说,在他看来,老人的死也许主要是因为犯了这样的过错以后留在他心间的恐惧造成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这种感觉的,科利亚听完公爵的活,眼睛炯炯有光。 “不中用的加尼卡,瓦里娅和普季岑!我不会跟他们吵架,但是从此刻起我与他们各走各的路!啊,公爵,从昨天起我感知了许多新东西;这是我的教训!我认为现在母亲也应由我来赡养,虽然她在瓦里娅那里也是有保障的,但这毕竟不是办法……” 他想起家里正在等他,便跳起身,匆匆问了一下公爵的身体状况,听完回答后,突然急急地补充说: “有没有别的什么情况?我听说昨天……(不过,我没有权利知道),但是,如果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用得着忠实的仆人,那么这个仆人就在您面前。好像我们俩都不怎么走远,是这样吗?但是……我不问了,不问了……” 他走了,而公爵更陷于沉思中:大家都在预言将有不幸,大家已经做了结论,大家都在望着,似乎他们知道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列别杰夫向他探询,科利亚直接在暗示,维拉则哭泣,最后,他懊丧地挥了一下手:“该死的疑心病!”他这么想。1点多钟时,当他看见叶潘钦家的人进来探望他,“待一会儿”,这时他的脸色才开朗起来。这些人确实是来一会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用过早餐后站起身后宣布,大家现在去散步,大家一起去。这一通知是以命令的形式下达时,简短生硬、刻板冷淡,不加说明。大家走了出来,也就是妈妈,三位小姐,ω公爵,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径直朝每天走的相反方向走去。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不吭声,怕惹恼了妈妈,而她象是要躲避指责和反对似的,头也不回地走在大家前面。阿杰莱达终于说,散步用不着走这么快,叫人都赶不上妈妈。 “听着,”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过身来说,“现在我们就要从他门前经过。无论阿格拉娅怎么想,也不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他对我们来说不是陌生人,加上现在他又在不幸之中,而且有病在身,至少我是要去看他的,谁愿意跟我去的就去,谁不愿意的一”就从旁边经过,没人挡路。” 自然大家都进去了。公爵理所当然地急于为昨天打碎了花瓶和……出丑再次请求原谅。 “算了,这没有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回答说,“花瓶倒不可惜,可惜的是你。看来,现在你自己也承认是出丑了:‘第二天早晨……到底不一样,但是这也没关系,因为所有的人现在都看见了,对你是不好追究什么的。不过,好了,再见了,如果体力能行,就散一会步,然后再睡觉,这是我的忠告,如果你忽然想要来,还像过去那样来吧;你要永远相信,不论发生过什么事,不论出了什么事,你仍然是我家的朋友,至少是我的朋友。起码我能力自己担保……” 大家都对这一提议做出了反应,表示他们和妈妈的感情是一样的,他们说了这些亲切的鼓励话后就走了,在这种不加掩饰的仓促中隐藏着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许多冷酷的东西。在“像过去那佯”来的邀请中,在“至少是我的朋友”这句话中,又流露出某种预示。公爵开始回想阿格拉娅的态度,确实,在她进来和告别时,她都曾令人惊讶地对他嫣然一笑,但是她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人家表白对他的友情时,她也没有开口,虽然有两次凝神朝他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仿佛她夜里睡得不好,公爵决定“像过去一样”晚上”一定到他们家去,并且焦躁地看了一下表。叶潘钦家的人走后过了3分钟,维拉走了进来。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刚才悄悄地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公爵不禁打起颤来。 “是便条?” “不是,是口头说的;连这也勉强来得及说。她十分请求您今天一整天一刻也不要出去,直到晚上7点或者甚至是9点,我当时听得不太清楚。” “可是……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嘱咐一定得转告。” “她真是这么说‘一定’?” “没有,她没直接说,因为就一转身的功夫,她刚来得及说完话,幸亏我自己跑近前去。但是从脸上看得出来,就像命令似的询问,是否一定转告。她望着我的样子,使我心都屏息不跳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虽然公爵再也没有了解到更多的情况,然而他却更加惶惶不安起来。剩下他一人时,他躺到沙发上,又开始思忖,“也许,谁将在他们家,要耽到9点,而她又在为我担心,别在客人面前又闹出什么事来。”他最后想通了,于是又开始不耐烦地等着晚上降临和不时地看表,但是随之而来的谜底比晚上来得早得多。谜底也是通过新的来访揭开的,谜底又伴随着折磨人的新谜:叶潘钦家的人走后半小时,伊波利特到他这儿来。他疲惫不堪,走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像失去知觉似地一头倒到圈椅里,一刹时陷入难以忍受的剧咳之中。直至咳出血来。他目光闪闪发亮,两颊升起红晕。公爵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作答,而且好久都不回话,只是不停地摆手,要别人暂时别打扰他。最后他才恢复过来。 “我要走。”终于他用沙哑的噪子勉强说道。 “您愿意的话,我送您到家,”公爵从座位上欠起身说,但又停住了,因为想起刚才不许他走出家门的禁令。 伊波利特笑了起来。 “我不是从您这里走,”他不停地喘气和痉咳着说,“相反,我认为有必要到您这儿来,有事情……否则就不会来打扰了。我要到那里去了,这一次好像是真格的了。完蛋了!我不是为了得到同情,请相信……今天我从,10点钟起就已经躺下了。已经根本不打算再起来了,直到那个时候,但是又改变了主意,又起来了,到您这儿来……看来,是有此必要的。” “瞧您这副样子真可怜;您该差人来叫我,总比自己挣扎着来好。” “好了,够了。您表示了怜惜,也就是说,对于上流社会的礼仪来说也足够了……对了,我忘了问,您身体怎样?” “我很好,昨天曾经……不太……” “我听说了,听说了。中国花瓶倒了霉。遗憾的是我不在!我到您这儿来有事。首先,今天我有幸见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在约会,在绿色长椅那儿。使我惊讶的是,一个人的傻样可以达到何等地步。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走开以后我向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本人指出了这一点……您好像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公爵,”他不信任地望着公爵平睁的脸,补充说,“据说,对什么都不觉得惊奇是大智的表现,据我看,这同样地也可以是大愚的表现……不过,我不是影射您,对不起……今天我用语表达很不顺当。” “还是在昨天我就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停住不说了,显然他是不好意思再说了,因为伊被利特就那样也已经为他并不惊讶而感到懊丧了。 “您已经知道了!这真是新闻!不过,看来还是别讲吧……那您今天有没有见到他们的约会?” “既然您自己在那里,您不看见了,我没在场。” “算了,也许您是瞩在什么地方的扈木丛后面。不过,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然是为您高兴,不然我以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得到了青睐!” “我请您别跟我谈这件事,伊波利特,别用这样的词语。” “因为您已经全部知道了。” “您错了,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而且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也一定知道,我一无所知,我甚至连这约会也丝毫未闻……您说一曾经有过约会?算了,好吧,我们不谈这个……” “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知道,一会儿又不知道了。您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嘿,不,您别这么轻信!要是您不知道,您就尤其要这样。您之所以轻信,就因为您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这兄妹俩有什么盘算?也许,您在怀疑这一点?……好,好,我不说……”他注意到公爵不耐烦的手势,补充说,“但我来是为了自己的事,我想对这件事……做个解释。真见鬼,无论如何不能不做解释就死去,我现在要讲的话多得不得了,您愿意听完吗。” “说吧,我听着。” “不过,我又改变主意了:我还是从加尼奇卡说起吧,您能想象到吗,今天也约我到绿色长椅那儿去。不过,我不想撒谎:是我自己坚决要求约会的,我再三要求,许诺要揭示一个秘密,我不知道,我到得是否太早(好像,确实是早到了),但我刚刚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身旁坐下,我便看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出现了,他们俩挽着手,像是散步似的。两人遇见我,似乎非常吃惊;他们没有料到我在,甚至显得很局促不安。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一下子脸涨得绯红,信不信由您,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是由于我在场呢,还是就只是由于看见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因为他实在太漂亮了,但她仅仅是满脸通红,一秒钟内她就了结了事情,很可笑:她欠了欠身作为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鞠躬和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献媚的微笑的答礼,接着一下子断然说:‘我只是为了向你们表示,对你们的真挚友好的感情我个人感到欣慰,如果将来我需要这种感情,那么请相信……’说到这里她避开了,他们俩也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稀里糊涂呢,还是洋洋得意。加尼奇卡当然是稀里糊涂,他什么也辨不出来,脸红得象只虾(他脸上的表情有时令人惊讶),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似乎明白了,应该尽快走开,再说从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了,她就拖开了兄长。她比他聪明,我深信,现在他正得意呢,而我去是要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一谈,商量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见面的事。” “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喊了起来。 “啊哈!看来,您失去冷静,开始惊讶了。我很高兴看到,您愿意像一个常人那样,为此我要让您开开心。今天我挨了她一记耳光,这就是为高贵心灵的年轻小姐效劳的结果!” “精神上的耳光。”公爵有点不由自主的问道。 “是的,不是肉体上的,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抬不起手来打我这样的人,即使是女人现在也不会打,甚至加尼亚也不会打!虽然昨天我一度这样想过,以为他会向我猛扑过来……我敢打赌,我知道您现在在想什么?您在想:‘假定说,打他是不应该,但可以乘他睡着时用枕头或湿抹布把他闷死,甚至是应该这样做的’……您的脸上写着,此刻您想的是这个。”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公爵厌恶地说。 “我不知道,今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用湿抹布闷死了我……好了,我告诉您是准:您想象一下一”是罗戈任!您认为,用湿抹布能闷死人吗。” “我不知道。” “我听说是能闷死人的。好,我们不谈这个。嘿,凭什么我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凭什么她今天骂我是搬弄是非的人?请注意,那已经是在她听完了最后一句话并且还重问了一些问题后说的……但女人就是这样的!为了她我才与罗戈任有来往,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为了她的利益我才为她安排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个人约会。莫非是因为我影射她乐于受用纳斯培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残羹剩饭’,伤了她的自尊心?其实我一直对她讲这个道理也是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抵赖,我给她写过两封这类内容的信,今天是第三次,是会面……刚才我是这样开始对她说的,我认为这对她来说是有损尊严的……再说‘残羹剩饭’这个字眼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别人说的,至少加尼奇卡家里大家都这么说;她自己也是承认的。嘿,那又为什么她要骂我是搬弄是非的人?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您现在望着我,这副样子可笑极了,我敢打赌,您正在用两句愚蠢的诗句来比我: 也许,在我哀伤的临终时刻,爱情将会闪露出告别的微笑。“哈-哈-哈……突然他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并且咳嗽起来。“请注意,”他夹着咳嗽嘶哑地说,“加尼奇卡是什么东西;是他说的‘残羹剩饭”,可现在自己倒想受用!” 公爵好久都没有说话,他惊骇不已。 “您说的是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面。”他终于喃喃说。 “哎,难道您真的不知道,今天阿洛拉娅·伊万诺夫娜将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面。为此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特地从彼得堡来,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通过罗戈任邀请的,再加上我的斡旋,现在她与罗戈任一起住在离您完全不远的地方,还是过去那幢房子,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里……这是她的女友,一位身份颇为可疑的太太。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今天就要到这家可疑的人家去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进行一场友好的谈后来解决各种问题。她们想算算明白事理。您不知道吗?您这是实话?” “这难以置信!” “既然难以置信,那就算了,好吧;不过您又从哪儿知道这不可信呢?可信呢?在这里哪怕飞过一只苍蝇,也就已经众所周知了:这个小地方就是这样的!但是我已经预先通知过您了,我可以得到您的感激了,好了,再见——大概要在阴间了。还有一件事:我虽然对您做了卑鄙的事,因为……我何必要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呢?请想想,是为了使您得到好处吗,要知道我的《自白》是献给她的(您不知道这点吗?)而且她是怎么接受的呀!嘻-嘻!但是我对她没有做过卑鄙的事,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却羞辱了我,使我陷入窘境……不过,我也丝毫没有对不起您;要说刚才提到‘残羹剩饭’这类话,那么现在我已告诉您会面的日子,钟点和地址,揭开了整个这场游戏的秘密……当然,是出了烦恼,而不是大变。告辞了,我,作为一个结已的人和肺病患者,真是太饶舌了;看看点,采取措施吧,要尽快,如果您配得上称作人的话。会面是在今天晚上,这是确切的。” 伊波利特朝门口走去,但公爵喊了他一声,于是他在门口停下了。 “这么说,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照您说的,今天要亲自去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问。他的脸颊上、额头上现出了红晕。 “确切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想必是这样,”伊波利特半回过头来作答,“不过也不可能是别的。总不见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她哪儿去吧:再说也不是在加尼奇卡那里;他那里几乎有个死人躺着。将军情况怎么样了?” “光凭这一点就不可能!”公爵附和说,“即使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愿意,她又怎么走得出来?您不知道……这家人家的规矩:她不能一个人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这是荒唐的!” “要知道,公爵:好端端谁也不会从窗户里跳出来,可是一发生火灾,那么,大概最上流的绅士和最上流的女士也会从窗户里跳出来的,如果有必要,又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的小姐就会去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难道那里不准她们即我们的小姐到任何地方去吗?” “不,我说的不是这回事……” “啊,不是这回事,那么她只要一下台阶就可以直接去,而在那里哪怕不回家也可以。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可以把船烧掉,甚至可以不回家:生活不光是由早餐、午餐、ω公爵组成的。我觉得,您把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看做是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生;我已经对她说过这一点,她好像也表示同意。您就等到7点或8点……我要是处于您的地位就派个人到那里去守着,让他抓住她从台阶上下来的那一刻。嗯,哪怕是派科利亚去;他会乐于当密探的,请相信,这是为您当探子……因为这一切都关系到……哈……哈!” 伊波利特走出去了。公爵没有必要请谁去当密探,假如甚至他做得出这种事。阿格拉娅命令他坐在家里,现在差不多可以得到解释了:也许,她要来找他。也许,真的,她恰恰不想让他到那里去;所以才嘱咐他在家里呆着……可能就是这样。他的头晕了,整个房间都在打转。他躺到沙发上,闭起了眼睛。 这样还是那样,事情到了决定性的最后关头。不,公爵并没有把阿格拉娅看做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生;他现在感到,他早就已经担心的正是这一类事;但是她想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为了什么目的呢?阵阵寒颤泛过他的全身;他又发热病了。 不,他不认为她是个孩子!近来她的有些看法,有些言论使他愎骇。有时候他觉得她似乎太隐忍,太克制自己了,他想起来,正是这点使他害怕。确实,这些日子中他竭力不去想这一点,驱赶这些令人苦恼的想法,但是在这颗心灵中隐藏着什么呢?这个问题早就在折磨着他,虽然他相信这颗心灵。而所有这一切今天应该得到解决,也应该显露出来,真是个可怕的念头!还有又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这个女人恰恰是在最后关头出场并像扯断一根腐朽的烂线似的把他的命运扯得粉碎?他总是感觉到这一点,并且现在愿意为此而起誓,虽然他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如果近来他竭力要忘掉她,那唯一的原因是他怕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爱这个女人还是恨这个女人?今天他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提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知道他爱的是谁……与其说他怕她们俩的会面,怕这次会面的蹊跷和他所不了解的原因,怕这次会面会有什么结果,不如说他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后来,过了几天,他回想起,在害热病的那些小时内,他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他耳际总是听到她的话语--一些奇怪的话语,虽然在发热病和苦闷烦恼的那些小时过后留在他记忆中的这些话语已所剩无几。比方说,他勉强还记得的是,维拉给他送来午餐,他吃了,但是不记得午餐后是否睡了觉?他只知道,这天傍晚他完全清楚地分辨一切是7点1刻开始的。当时阿格拉娅走进来朝他露台上走来,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房间中央迎接她。阿格拉娅是单身一人,穿得很简单,似乎匆忙中穿了件肥袖薄大衣。她脸色跟不久前一样苍白,而眼中闪耀着明亮而冷淡的光芒,她眼睛的这种表情,他从来也未见过。她凝神打量着他。 “您完全准备好了,”她轻轻说,似乎很平静,“穿好了衣服,帽子拿在手中;看来有人预先告诉您了,而且我知道是谁:伊波利特。” “是的,他告诉我了……”公爵几乎半死不活地嘟哝说。 “我们走吧:您知道,您一定得陪我去。我想,出去一趟,您体力还行吗?” “我行,但是……难道这可能吗?” 一瞬间他中断了话语,而且已经再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是他想阻止失去理智的阿格拉娅的唯一尝试,而接着他自己就像个俘虏似的跟在她后面走了。不管他的思绪有多混乱,他毕竟明白,没有他,她也依然要到那里去的)因而,他无论如何是应该跟着她去的。他看得出她的决心有多大,非是他能阴止得了这种狂烈的冲动。他们默默地走着,一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还是发觉了,她很熟悉路,他本来曾想绕道走一条远一些的小巷,因为那条路行人较少,于是便向她提议,她似乎集中注意听完了他的话,生硬地说:“反正一样!”当他们几乎已经走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房子跟前时(那是一幢旧的大木房)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位浓装艳抹的太太和一位年轻的小姐;两人坐进了在台阶旁等着的……辆华丽的马车,她们大声谈笑着,甚至没朝走至跟前的人瞥上一眼,就像没有发现他们一样。马车刚刚驶离,门立即又一下子打开了,等候在那里的罗戈任放公爵和阿格拉娅进去后,便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整幢房子里现在除了我们四人没有别的人,”她出声说道,并奇怪地望了公爵一眼。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第一个房间里等待着,她也穿得相当简朴,一身黑衣服,她起身相迎,但不露笑容,甚至没有把手递给公爵。 她那专注、不安的目光急不可耐地盯着阿格拉娅,她们俩彼此坐得稍远些,阿格拉娅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则坐在窗口。公爵和罗戈任没有坐下来,也没有请他们坐下,公爵困惑而又痛苦地又看了一眼罗戈任,但后者依然像先前那样微笑着。沉默又延续了一会。 一种不祥的感觉终于掠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她的目光变得执拗、坚定、几乎充满憎恨,一刻也下离女客人,阿格拉娅显然很窘困,但并不畏怯,进来时她勉强向自己的对手瞥了一眼,此后就一直垂眼坐着,仿佛陷于沉思一般。有两次似乎无意地投视了一下房间,她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犹如怕在这里玷污了自己似的,她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甚至有一次还变换了一下座位,移向沙发的角落。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自己所做的这些动作;但是这种无意识更加深了她们之间的怨恨。最后她坚定地逼视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眼睛,并且立即明白了她对手那忿恨的目光中闪露出来的一切。女人理解女人。阿格拉娅颤栗了一下。 “您当然知道,为什么我邀请您来,”终于她开口说,但说得很轻,甚至在说这短短的句子中还停顿了两次。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冷淡而生硬地回答说。 阿格拉娅脸红了。也许,她突然觉得,此刻她与这个女人一起坐着,呆在“这个女人”的屋子里,并且需要得到她的回答,这简直怪诞万分和不可思议。在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初的声音时似乎一阵战栗传遍了全身。这一切当然都被“这个女人”清楚地看在眼里。 “您全部明白……但是您故意佯装仿佛不明白,”阿格拉娅阴郁地望着地面,几乎是低语着说。 “这可是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淡淡一笑。 “您想利用我的处境……我在您家里,”阿格拉娅可笑而笨拙地继续说。 “造成这种处境应归咎于您,而不是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发起火来,“不是我请您来,而是您请我来的,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阿格拉娅傲慢地抬起了头。 “住您的口,我来可不是用您这种武器与您较量……” “啊!这么说,您毕竟是来‘较量’的?可是,您瞧,我本来以为您……更机敏些……” 两人一个望着另一个,已经不掩饰各自的怨恨。而其中一个女人正是不久前还给另一个写过那样的信。现在一见面刚说上几句话,一切便成为过去了。那又怎么样?此刻,在这房间里的四个人似乎谁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公爵昨天还不相信可能会见到这种情景,甚至梦见也不可能,而现在他站在那里看着和听着,仿佛这一切他早就已经预感到了,最不可能实现的梦一下子变成了最鲜明、最清晰的现实。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此刻蔑视另一个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并且想要对对方说出这一点的愿望强烈到了这样的程度(也许,她来此的目的就仅仅是为了这一点——第二天罗戈托这么说),因而理智紊乱、心灵痛苦的)一个女人无论举止多么荒诞下经,无论事先拿定什么主意,面对其对手如此刻毒的纯粹是女人的蔑视,她也坚持不任。公爵深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不会谈起写信的事;从她那炯炯的目光中,公爵猜得到,这些信现在对她来说有多大的代价;但是他愿意献出半条生命,只要现在阿格拉娅也不提起这些信件。 但是阿格拉娅一下子似乎压住了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了自己。 “您理解错了,”她说:“找不是来跟您……吵架的,尽管我不喜欢您。我……我到您这儿来……说几句有人心的话,我召请您来时就已经决定要对您说些什么话,虽然您完全下理解我,我也下放弃自己的决定。您不理解我,这对您更不好,而不是对我。我想刑”您给我写的信做答复,而且当面答复,因为我觉得这比较方便。请听元我对您所有来信的答复:从我第一次认识公爵那天起以及后来知道在您的晚会上发生的一切后,我就很怜惜他。我之所以怜惜他,是因为他是个非常纯朴的人,而且单纯得相信自己跟……这样性格的……女人在一起……会有幸福。我为他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您不可能爱他,折磨了他就把他甩了。您之所以不可能爱他是因为您太高傲了……不,不是高傲,我说错了,是因为您很虚荣……甚至也不是这个原固,而是您自尊到了……疯狂的地步,您给我的信便是证明。您不可能爱他这么一个单纯的人,甚至可能还晴自目视他、嘲笑他,您能爱的只是自己的耻辱以及您无休止地扫到自己是被玷污的和被侮辱的念头。您要是少一点耻辱或者根本没有耻辱,您就会更加不幸……(阿格拉娅痛快地说出了这些过分急于说出来的话。这在做梦也想象不到有这样的会面的时候,她已经准备了和考虑好了这些话。此刻她用刻毒的眼光注视着这些话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激动得变样的脸上产生的效果。)您记得吗,”她继续说,“当时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您知道甚至还看过这封信?根据这封信我全明白了,而且我理解得很对;不久前他自己向我肯定了这一点,也就是我现在向您说的一切,甚至一字不差。在那封信后我开始等待。我猜到了,您一定会到这里来的,因为您不能没有彼得堡:对于过外省生活来说,您还太年轻,太漂亮……不过,这也不是我的话,”她添上这句话时脸红得厉害,而且从这时起红晕一直不从她脸上褪去,直至把话说完。“当我又看见公爵时,我为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怨屈。您别笑;如果您要笑,那么你就不配理解这一点……” “您看见了,我没有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忧郁而严峻地说。 “不过,我反正无所谓,随您笑吧。当我开始亲自询问他时,他对我说,他早已不爱您了,甚至想起您他便觉得痛苦,但是他又怜惜您,当他想起您的时候,他的心就如‘永远被刺痛了’一样。我还应该对您说,我一生中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像他这样高尚纯朴而又无限轻信。从他的话中我领悟到,任何想要欺骗他的人都可以欺骗他,无论是谁欺骗了他,事后他总是宽恕人家,就为这点我才爱上了他……” 阿格拉娅刹那间停住不说了,似乎是吃惊,似乎是自己也不相信,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同时在她的目光中闪现出几乎是无穷的自豪;好像她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甚至哪怕是“这个女人”立即对这句脱口而出的自供笑起来也罢。 “我已经对您说了一切,当然,现在您总明白了,我想从您这儿听到什么?” “也许是明白了;但是请您自己说出来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轻轻地回答。 阿格拉娅怒形于色。 “我想从您这儿知道,”她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凭什么权利您干预他对我的感情?凭什么权利您敢给我写信?凭什么权利您一刻不停地对他对我申明您爱他,而这是在您自己抛弃他并这么令人气恼和恬不知耻地从他身边逃走之后……” “我无论是对您还是对他都没有申明过我爱他,”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勉强说出这句话,“还有……您说得对,我是从他身边逃走的……”她勉强可闻地添了一句。 “怎么‘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没有宣布过?”阿格拉娅嚷了起来,“那么您写给我的信算什么?谁请您来给我们作媒和劝我嫁给他的?难道这不是申明?为什么您死乞白顿地缠着我们?我开始以为,您是想通过插到我们中间来激起我对他的厌恶,使我抛弃他,直到后来我才领悟到是怎么回事:您不过是自以为,您用这一切装腔作势、矫揉做作的手段在创造着崇高的伟绩……嘿,既然您这么爱虚荣,您能爱他吗?与其是给我写那些可笑的信,您何不离开这里呢?为什么您现在不嫁给这么爱您并且给过您面子、向您求过婚的君子呢?为了什么——这一点太明白了:您嫁给罗戈任,那时还会有什么委屈?甚至将会得到大多的荣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曾经这样说到您,您读过的诗太多了,‘对于您的……地位来说所受的教育大多了’;还说您是个沉缅于书本、娇生惯养的女人;您还补上您的虚荣,这就是您的全部原因……” “那么您不是娇小姐吗?” 事态发展到如此出人意外、难以料想的地步是太急促、太露骨了,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时,还抱有某种幻想,当然,她也预计多半是凶多吉少。阿格拉娅则完全沉溺于一时的冲动之中,犹如从山上掉下去一般,在报复带来的异常快感面前不能自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看到阿格拉娅这种娇小甚至觉得奇怪:她望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在最初一刹那完全不知所措,无以应对。她是否是如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所认为的那种读了许多诗文的女人,或者如公爵所深信的那样不过是个疯女人?有时候她是采取一些踞不知耻、胆大粗鲁的做法,但无论怎样,实际上这个女人比别人下结论把她说成的那种人要知耻得多,温柔得多,轻信得多。确实,在她身上有许多书卷气,喜欢幻想、性格内向和不切实际的东西,但是也有坚强和深沉的性格……公爵了解这一点;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阿格拉娅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因为憎恨而打起颤来。 “您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倔傲回答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反诘。 “您大概是听错了,”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惊讶地说,“我怎么对您说话了?” “如果您想做一个正派女人,那么当初您为什么不抛弃您的诱惑者托茨基……不搞演戏那一套?”突然阿格拉娅无缘无故说。 “您对我的境况知道些什么,竟敢这样指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打了个颤,脸色白得可怕。 “我知道,您没有去工作,而是跟富翁罗戈任跑了,以便把自己装扮成被撵出天国的天使。托茨基曾因为这个天使而想自杀,我并不惊奇!” “住口!”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厌恶而又仿佛痛苦地说,“您对我的理解就像……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女仆一样,她不久前跟自己的未婚夫在民事法官那里打过官司,她还比您理解得好些……” “正派的姑娘想必是靠自己的劳动谋生。您为什么对一个女仆如此蔑视?” “我不是对劳动蔑视,而是在您说到劳动时对您蔑视。” “想当正派女人,那就去当洗衣妇。”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彼此对视。 “阿格拉娅,别再说了!这可是不公正的,”公爵张皇失惜地喊了起来。罗戈任已经不再微笑了,但是咬着嘴唇,交叉着双手,听着。 “瞧,你们看看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愤恨得直打颤,说,“瞧瞧这位小姐!我过去把她当做天使!您光临到我这儿没有带家庭女教师吧,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想……您想要我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告诉您,为什么您来找我?您害怕了,所以来找我了。” “怕您?”阿格拉娅因为对方竟敢这样跟她讲话而不禁显露出天真幼稚和无所顾忌的惊讶。 “当然是怕我!既然您下决心来找我,您就是怕我。一个人是不会蔑视他所怕的人的。真难以想象,直至此刻以前我一直尊敬您!而您知道吗?您为什么怕我以及现在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您想要亲自证实,比起爱您来他是更爱我还是反之,因为您嫉妒得不得了……” “他已经对我说过了,他恨您……”阿格拉娅勉强嘀咕着说。 “也许是这样,也许我是配不上他,只不过……只不过您撤谎,我以为是这样!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会这样说!不过……考虑到您的处境……我准备原谅您。只不过我过去终究把您想得比较好;我过去认为您要聪明些,而且还更漂亮些,真的!……好吧,把您的宝贝拿去吧……喏,就是他,正在望着您,掉了魂儿似的,您拿去吧。但是有个条件:马上离开这儿!立即!……” 她倒在圈椅里,泪如雨下。但是她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某种新的神色。她专注而固执地望了一眼阿格拉娅,从座位上站起身。 “您想知道吧?我马上——可以下——命——令,听见了吧?只要对他——下——命——令,他马上会抛弃您,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并且与我结婚,而你则将一个人跑回家。想知道吗?想知道吗?”她像个疯子似的喊着,也许,几乎自己也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位娅本已惊恐地向门外奔去,但在门口停住了,仿佛被钉住了的呆立不动地听着。 “你想不想我把罗戈任赶走?你以为,我是为了满足你而跟罗戈任结婚的吗?我马上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大喝一声:‘走开,罗戈任!’,而对公爵说:‘你还记得你的诺言吗’天啊!为了什么我要去他们面前这么作贱自己呀?公爵,不是您亲自要我相信,你会跟我走,不论发生什么都跟我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我;还说你爱我,原谅我的一切,并对我表示尊……尊……是的,你也说过这话!而我,只是为了使你不受束缚才从你身边逃走,而现在我不想这样做!凭什么她像对待一个淫妇那样对待我!我是不是淫妇,你去问罗戈任,他会告诉你!现在,当她羞辱了我,而且当着你的面,我就能对我不加理睬而挽着她的手带她走吗,如果是这样,你将是该诅咒的,因为我过去只相信你一个人。走吧,罗戈任,这里不需要你!”她几乎失去理智地、费劲地从胸中挤出这一声喊叫,她的脸变了样,嘴唇干枯,显然她自己也点滴不信自己说下的大话,但是与此同时她却希望延长这一刻和欺骗自己,哪怕1秒钟也好。她的冲动是那么强烈,可能会骇然死去,至少公爵觉得是这样,“瞧,这就是他!”最后她手指着公爵,对阿格拉娅喊道,“如果他现在不走到我跟前来,不要我,不抛弃你,那么你就把他拿去,我让给你,我不要他!……” 她也好,阿格拉娅也好都停住了,仿佛在等待,两人都像发了疯似的望着公爵,但是,他也许并不理解这一挑战所包含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说不理解。他在自己面前仅仅看到一张绝望的失去理智的脸,正像有一次他对阿格拉娅说的,这张脸“永远刺痛他的心”。他再也不能忍受”便指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恳求和责备的口气对阿格拉娅说: “难道能这样!她可是……这么不幸!” 但是他刚说完这句活,便被阿格拉娅那可怕的目光镇住而闭口不言了。在这一目光中流露出这么多的痛苦,同时还有着无限的憎恨,竟致公爵两手一拍,喊了一声,便朝她奔去,但是已经晚了!她不能容忍他的动摇,甚至是瞬间的动摇,双手掩着脸,惊呼一声:“啊,我的天哪!”,便立即冲出房间,罗戈任也跟她出去,为她拔去临街门上的插销。 公爵也跟着跑去,但在门口一双手紧紧把他搂住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绝望的变样的脸逼视着他,她蠕动着发抖的嘴唇问: “要去追她?去追她?……” 她失去知觉倒在她的怀里。他抱起她,把她送到房间里,安放在圈椅上,自己则站在她旁边呆呆地守候着。茶几上有一杯水,回进来的罗戈任抓起它,往她脸上泼了些水。她睁开眼,有一会儿她什么也不明白,但突然环顾了一下四周,颤粟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便朝公爵扑去。 “是我的了!是我的!”她高呼道,“骄傲的小姐走了?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着,“哈-哈-哈!我竟把他让给过这个小姐!为什么?为了什么?真是疯了!真是疯了!……滚开,罗戈任!哈-哈-哈!” 罗戈任凝神望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吭,拿起帽子就走了出去。过了10分钟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爱抚一个小孩似地双手抚摸着她的头和脸。她哈哈大笑,他也报以放声狂笑,她要是流泪,他也随之哭泣。他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专心地倾听她那一阵阵欣喜的语无伦次的低声咕哝。他未必听懂什么,但平静地笑着,只要稍微觉得她又开始忧愁或哭泣,责备或抱怨,他就马上抚摸她的头,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像对小孩一样安慰和劝解她。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九 在前面一章所叙述的事件发生后过了两个星期,我们故事里人物的状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因此不做些特别的解释,我们是很难继续下去的。但是我觉得,应该限于最简单地阐明事实,尽可能不做别的解释,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有许多情况笔者自己也难以解释清楚所发生的事情。我做这种事先声明必然使读者觉得相当奇怪和不明白:怎能叙述既无明确概念又无个人意见的事情呢?为了不致使自己处于更为尴尬的境地,最好还是举例加以说明,也许,厚意的读者会理解我为难在什么地方,再说这个例子不是插话,相反是故事的真正和直接的继续。 过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已经到了7月初。在这两个星期中我们主人公的故事,特别是这个故事最近发生的变故,变成了一件奇怪的、相当逗人的、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引人瞩目的轶闻,渐渐地沿着与列别杰夫、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叶潘钦家邻近的所有街道传播开来,简言之,几乎全城甚至郊区都在流传,差不多整个社会——本地居民,别墅客,来听音乐的人——全部谈论着同一个故事的各种不同的说法,说什么有一位公爵在一家有名的受尊敬的人家出了丑,抛弃了已经是他未婚妻的这家人家的小姐,迷恋了一个有名的风流女子,断绝了一切过去的关系,并且不顾一切,不顾威吓,不顾众人的忿怒,打算日内跟这个被玷辱了的女人结婚,就在帕夫洛夫斯克这里当众公开举行婚礼,而且要昂起头,直面众人,这件轶事渐渐被添加了许多丑闻,其中涉及到许多有名的要人,还使其赋有各种荒诞离奇和神秘莫恻的色彩,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一轶事又以许多无可辩驳的一目了然的事实呈现在人们面前,因而大家的好奇心和流言蜚语当然是非常情有可原的。最精细、巧妙同时又近乎情理的说法归于几位颇有身份的流言专家,他们属于有理智的阶层,在每个社交界总是急于最先向别人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将此看做是自己使命,还往往觉得是一种乐趣。照他们的说法,一位有着高贵姓氏的年青公爵,几乎是位富翁,痴呆者,但是个民主派,还倾心于屠格涅夫先生揭露的现代虚无主义,几乎不大会说俄语,爱上了叶潘钦将军的女儿并且到了将军家把他看做未婚夫这一步。报上则刊登了一则关于一个法国教会学校学生的轶事。这个学生故意做出献身当神父的举动,故意自己请求授予这一神职,履行了全套仪式,各种各样的崇敬、敬吻、宣誓等等,却是为了在第二天致函自己的主教公开宣称他不信上帝,认为欺骗人民和白白由人民来供养是可耻的,因而他要辞去昨天的圣职,要把自己的信函刊登在自由派的报纸上,公爵就像这个无神论者一样仿佛玩弄了这一类假把戏,他们说,仿佛他故意等待未婚妻的父母召集一个隆重的晚会,把他介绍给许多要人,以便当众大声宣布自己的思维方式,咒骂受人尊敬的达官贵人,当众侮辱性地拒绝自己的未婚妻,并且在抗拒要将他带出去的仆人时打碎了一只漂亮的中国花瓶。他们还以详述当代风尚的形式对此事补充说,头脑不清的年轻人确实是爱自己未婚妻即将军的女儿的,但却拒绝了她,唯一的原因是虚无主义和为了制造未来的丑闻,他这样做是为了不放弃当着整个上流社会的面与一个堕落的女人结婚的乐趣,并以此证明,在他的信念里既没有堕落的女人也没有有道德的女人,有的只是自由的女人;他不相信上流社会和古老的区分女人的概念,他只相信“妇女问题”。说到底,在他眼里堕落的女人甚至还比不堕落的要高尚些。这种解释好像相当可信并为大多数别墅客所接受。何况每天发生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确实,许多事情是没有解释清楚的,据他们说,可怜的姑娘是那么爱她的未婚夫(照有些人的说法是“勾引者”),在他抛弃她的第二天便跑去找他,而他正坐在自己的情妇身边;另外有些人则要人们相信,相反,她是被他故意引到情妇那里去的,这纯粹是他的虚无主义作祟,也就是为了羞辱和侮弄姑娘,不论怎样,人们对事件的兴趣与日俱增,何况具有丑闻性质的婚礼确实即将举行,这一点已不存丝毫怀疑。 所以,假若要我解释清楚——当然不是关于事件的虚无主义色彩,而只不过是这样一些问题:拟定的婚礼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了公爵的真实愿望?此刻这些愿望究竟是什么?眼下究竟如何确定我们主人公的心态?诸如此类等等,那么我承认,是非常难以回答的。我只知道一点,婚礼确实已经拟定了日期,公爵本人全权委托给列别杰夫,凯勒尔以及列别杰夫为此事介绍给公爵的某一个熟人,由他们承担起操办这件事的全部事务,无论是教会方面的还是日常方面的;还吩咐了不要舍不得花钱;婚礼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催促和坚持要办的;凯勒尔被指定担任公爵的傧相,这是他自己强烈要求讨得的差使,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傧相则是布尔多夫斯基,他欣喜地接受了使命;婚礼的日子确定在7月初。但是除了这些相当确切的情况外,我还知晓的某些事实完全地把我弄糊涂了,因为它们恰恰与前面所说的是相矛盾的。比如,我坚决怀疑,在全权委托列别杰夫和其他人承办一切事务之后,公爵几乎当天就忘了他有了婚礼总管,有了傧相,有了婚期;如果说他急于做出安排,把一切操办的事都交给别人,那么纯粹是为了使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也许,甚至是想尽快忘了这件事。在这种境况下他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想要记住什么,追求什么,同样没有怀疑的是,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强加于他的因素(比如说来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方面的压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确实希望一定要尽快举行婚礼,而且也是她而不是公爵想出来要这样做;但是公爵爽快地答应了,甚至似乎漫不经心,仿佛向他请求做一件相当平常的事一样。我面前这样奇怪的事实很多,但是,这些事实不仅不能讲清楚,据我看,无论举出多少,反而会把阐明的真相槁糊涂了;但是,我还要再举一个例子。 我完全知道,在这两个星期中公爵白天晚上都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呆在一起;她带他随自己去散步,去听音乐;他每天与她乘马车兜风;只要有1个小时没有见到她,公爵就开始牵挂她(从一切迹象来看,他是真心爱她的),无论她对他说什么,整整几小时他都带着安详温和的微笑听着,自己则几乎不说一句话。但是我也知道,在这些日子里有好几次,甚至许多次,他突然去叶潘钦家,也不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隐瞒这一点,为此她几乎陷于绝望。我知道,叶潘钦家留在帕夫洛夫斯克期间没有接待他,要求与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会晤也总受到拒绝;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而第二天又到她们家去,仿佛完全忘了昨天遭到拒绝的事,当然,得到的是新的拒绝。我也知道,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跑出来后过了1小时,也许,甚至还不到1小时,公爵已经在叶潘钦家,当然,他深信能在那里找到阿格拉娅,于是他的到来引起了叶潘钦家的异常困惑和惊恐,因为阿格拉娅还没有回家,他们从公爵那里才第一次听说,她和他一起去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据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她的另两个女儿、甚至ω公爵当时对公爵的态度异常生硬、不友好,当时他们还措辞激烈地表示拒绝与他来往和交朋友,特别是瓦尔瓦拉·阿尔还利翁诺夫娜突然来见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并声称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已经在她家将近1小时之后;她还说,阿格拉娅目前的状态非常糟糕,看来,不想回家。这一个最新消息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最为震惊,而且是完全真实的: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出来后,阿格拉娅确实认为,与其是现在面对自己的家人,不如去死,因此才投奔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当即就认为有必要,一刻也不延缓地,把这一切情况通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于是母亲及其另两位女儿马上起往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家,跟在她们后面的是一家之主、刚刚到家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顾他们的驱逐和不客气的言辞,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吩附了,那里的人也没有放他去见阿格拉娅。不过,事情的结局是,阿格拉娅一看见为她伤心落泪并丝毫也不责怪她的母亲和姐姐,便扑到她们怀里,立即跟她们一起回家了。据说(虽然传闻不完全确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这一回也仍然极不走运,他抓住瓦尔瓦拉·阿尔达到翁诺夫娜跑去见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时机,单独与阿洛拉娅在一起,想要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情;阿格拉娅不顾自己的苦恼和流泪,听着他讲,突然哈哈大笑又突然向他提了奇怪的问题: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他现在是否敢在蜡烛上烧自己的手指?据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为这一提议惊呆了,竟然不知所措,脸上现出异常的困惑;致使阿格拉娅歇斯底里地冲她放声大笑、离开他跑到楼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去,她的父母就在那里找到她的。这一轶闻是第二天由伊波利特传到公爵这儿的,已经不能起床的伊波利特特地派人去叫公爵并告诉他这条消息:这一传闻怎么传到伊波利特这儿的,我不知道,但是当公爵听到要在蜡烛上烧手指这一节时,便放声大笑起来,甚至使伊波利特也觉得惊讶,后来公爵又突然打起颤来,泪如雨下。总之,在这些日子里他惶惶不安,六神无主,浑浑沌沌,痛苦异常。伊波利特干脆断言,认为他神经不正常,但是无论如何还不能肯定这一点。 提供这些事实,又拒绝做出解释,我决不是想在读者面前为我们的主人公辩解。况且,我完全愿意分担他所激起的朋友对他的忿恨。甚至维拉·列别杰娃有一段时间对他也很忿恨,连科利亚也气不忿;还有凯勒尔也忿忿不平,直到挑选他当傧相;更不用说列别杰夫本人了,他甚至开始耍花招反对公爵。也是出于愤慨,而且是相当真诚的。但关于这些我以后再说。总之我完全同意和相当赞赏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所说的相当有力的,甚至是心理分析非常深刻的那些话。那是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的事情发生后的第六或第七天,他在与公爵的友好交谈中直截了当和不客气地说出来的。顺便要指出,不仅仅叶潘饮自己一家,还有所有与他家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部认为必须跟公爵断绝一切关系,比方说ω公爵遇见公爵时甚至转过身去,不向他点头行礼。但是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不怕因拜访公爵而损害自己的名誉,也不顾每天又去叶潘钦家并受到必然特别殷勤好客的接待。他是在叶潘钦全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的第二天到公爵那儿去的,进去时他已经知道外面传扬的种种流盲查语,甚至他自己也许也部分地起了椎波助澜的作用。公爵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谈起了叶潘钦家的情况;这样朴实和直率的开端使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完全不受拘束,因此他无须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谈正事。 公爵还不知道叶潘钦家已经离去;获悉消息后他很吃惊,脸也变苍白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也就摇了播头,颇为困窘和若有所思地承认说,“这是必然的。”后来又很快探询着:“他们去哪里了?” 当时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用心观察了他,所有这一切。即急切而又质朴的提问,困窘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但率,惶惶不安和兴奋激动,——这一切都使他吃惊不小。不过,他还是亲切而详尽地告诉了公爵一切:公爵许多情况还不知道,因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来自叶潘钦家的第一位信使。他证实,阿格拉娅确实病了,而且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睡着,一直发烧,现在她好些了,已没有任何危险,但是处于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状态……“幸好家里一片安宁”对于过去的事不仅当着阿格拉娅的面竭力不提,甚至其余人私下里也不谈及。父母已经彼此商定,等到秋天阿杰莱达结婚后全家去国外旅行;阿格拉娅默默地接受了关于此事的初步议论。”他,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可能去国外。甚至ω公爵可能也打算与阿杰菜达一起去度过二个月国外生活,如果事务允许离开的话。将军本人将会留下来。现在大家搬到他们的庄园科尔米诺去了,离彼得堡20俄里,那里有一幢宽敞的供主人住的房子。别洛孔斯卡娅还没有去莫斯科,甚是好像是故意留下来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强烈地坚持,在发生这一切后不可能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他,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每天告诉她城里的传闻。他们认为搬到叶拉京的别墅去住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实际上,”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补充说,“您自己也会同意,这能否叫人受得了……尤其是知道您这儿,您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公爵,还有,尽管人家拒绝,您却仍然每天去那里求见……”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我是想见阿格拉娜·伊万诺夫娜……”公爵又摇起头来。 “啊,亲爱的公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突然又兴奋又忧愁地嚷道,“当时您怎么能让……这一切发生的呢?当然,当然,这一切对您来说是这么出其不意……我承认,您必然会茫然失措的……而且无法阻失去理智的姑娘,这不是您力所能及的!但是,您可应该明白,这位姑娘对您……爱得认真和强烈到了何等地步。她不愿意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这种爱,而您……您却能舍弃和毁掉这样的宝贝!”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是的,是我错,”公爵十分忧郁地说,“您要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仅仅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才这样看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其他任何人可都不是这样看待她的。”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这一切更令人气愤!”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十分激动地嚷了起来,“请原谅我、公爵,但是……我……我考虑过这件事,公爵,我反来复去想了许多;我了解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了解半年前的一切,了解一切,而所有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这一切只不过是头脑发热时的倾心,逢场作戏,想入非非,过眼烟云,只有完全没有经验的姑娘出于其惊慌失措的嫉妒才把这当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此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已经完全不讲客气,放任地发泄自己的愤懑。他极富理智、条理清晰,甚至,我再说一遍,心理分析十分深刻地向公爵展现了一幅过去公爵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全部关系的图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一向具有口才,现在则达到了滔滔不绝的地步。“从最初起,”他宣称,“您就是以虚假开始的;凡是以虚假开始的,必定是以虚假告终的,这是自然法则。我不认为,甚至感到气忿,人家——嘿,反正有人——把您叫做白痴;对于这样的称呼来说您是大聪明了;但是您又是这么怪,不像大家一样,您自己也会承认的。我认为,整个事情发生的基础是:首先是由于,这么说吧、您天生的没有经验(公爵,请注意‘天生的’这个字眼),其次是由于您非常朴实,再有是异常缺少分寸感(您自己已经好几次意识到这一点了);最后是积滤在您头脑里的大量观念,您老实得不同一般,至今还把它们当作是真正的,固有的,自然的观念!您自己会承认,公爵,您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鹰的关系从一开始就罩上了一层相对民主性的东西(为了简便,我这样表达),被所谓‘妇女问题所吸引(为了更简单地表达)。我可是确切地了解罗戈任送钱来发生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里的整场怪诞的丑剧的。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们一个个详详细细分析给您听,把您本人像照镜子一样照给您看,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我知道得非常确切!作为一个青年,您在瑞士渴念着祖国,如向往一片神秘莫测的乐土那样渴望回到俄罗斯;您读了许多有关俄国的书,也许,是些非常好的书,但对您来说却是有害的;您怀着渴望干一番事业的一腔热情回来了,这么说吧,想要好好干一场!就在那一天,有人对您讲了一个有关受侮辱的女子的忧伤而揪心的故事,对您,亦即对一个骑士,一个童男子讲——而且是讲女人!那一天您看见了这个女人;您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这是神话般、仙女孩子似的美貌(我也承认她是美人)。加上您的神经质;加上您的癫痫病;加上我们彼得堡那损害神经的解冻天气;加上整整这一天,您处在一个陌生的、对您来说几乎是光怪陆离的城市,经历了许多会见和场面,出乎意外地结识了不少人,接触到了万万意料不到的现实,看到了叶潘钦家的三位美女,其中包括阿格拉娅;加上劳累、头晕;加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客厅以及这客厅的氛围,还有……在那样的时刻,您对自己能期待什么呢,您怎么想?” “对,对;对,对,”公爵摇着头,开始脸红了,“是的,这几乎就是这么回事;知道吗,上一夜在火车上我确实几乎鳖夜未睡,前天鳖夜也是,而且心境也很不好……” “是啊,当然是这样,我的用意是什么呢?”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激动地继续说,“很明显,可以说,您沉醉于欣喜之中,急于寻找机会当众宣布豁达大变的思想:您,一个出身望族的公爵和纯洁清白的人,不认为一个并非由于她的过错而是由于上流社会可恶的淫棍的罪孽遭到污辱的女人是可耻的女人。哦,上帝,这可是能够理解的!但是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亲爱的公爵,而在于:您的感情是否真实,是否诚挚?是实际情况,还是仅仅是一时头脑发热?您怎么想:在神圣的殿堂里这样一个女人得到了宽恕,但是你没有对她说,她干得好,她应得到一切荣誉和尊敬。经过三个月以后,难免健全的理性没有向您自己提示,这是怎么回事吗?好,就算她现在是无辜的,——我不坚持这一点,因为我不愿意,——但是她的所有遭遇难道能让她如此不能容忍的、魔鬼般的高傲、为她如此厚颜无耻、如此贪得无厌的利己主义辩解吗?请原谅,公爵,我太激动了,但是……” “是的,这一切是可能的;也许,您是对的……”公爵又呐呐说,“她确实很容易恼火,您说得对,当然,但是……” “值得同情?您是想说这个,我的善良的公爵?但是为了同情她,满足她,难道就可以玷辱另一位高尚、纯洁的姑娘?就可以在那双傲慢的充满憎恨的眼睛面前贬低她?这以后这种同情将会达到什么地步?这可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夸大!难道可以爱一个姑娘却又在她的情敌面前贬低她,为了另一个女人,并且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抛弃她?而且这一切又是在自己已经向她正式求婚之后发生的……您不是向她求婚了吗?不是当着她父母和姐姐的面向她说这话的吗?有了这一切以后,公爵,请问问您自己,难道你还是个正人君子吗?还有……您使她相信您爱她,难道您不是欺骗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吗?”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啊,我觉得我有错!”公爵陷于难以形容的苦恼之中,说。 “难道这就够了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忿忿地嚷了起来,“难道光凭喊‘啊,我有错!’就够了吗?您有错,可您却一意孤行!那时您的良心,那‘基督的’良心在什么地方?您可是看到那一刻她的脸的:她的痛苦比一个,比您那个拆散人家的女人少吗?您怎么能看着听之任之呢?怎么能这样?” “可……我可没有听之任之……”可怜的公爵嘟哝着说。 “怎么没有听之任之?” “真的,我一点也没有听之任之。至今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我当时去追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的,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却昏倒了;后来又一直不放我会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直至现在。” “这无济于事!您应该出追阿格拉娅,尽管那个女人昏倒了!” “是的……是的……,我应该……可她会死去的!她会自杀的,您不了解她,……反正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的,还有……要知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我看出来,好像您并不全知道。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不然我可以对她把一切解释清楚。要知道,当时她们俩说的都不是要说的话,根本不是,因此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怎么也无法对您讲清楚这点;但是,也许我能向阿格拉娅解释清楚……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说到了那时她的脸,那时她怎么跑出去……我的上帝,我都记得:我们走吧,我们走吧!”他从座位上急急跳起来,突然拽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袖子说。 “去哪儿?” “我们会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立即就去!……” “可是她已不在帕夫洛夫斯克了,我说过了,再说去干什么?” “她会理解的,她会理解的!”公爵合拢双手作祈求状,嘀咕着说,“她会理解到这一切不是那么回事,而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怎么完全是另一回事?您不是仍然要结婚吗?看来,您是一意孤行……您到底结不结婚?” “嗯,是的……要结婚;是的,要结婚!” “那怎么说不是那么回事?” “哦,不,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我要结婚,这,这反正就这样了,这没有关系!” “怎么反正就这样和没有关系?这可不是小事呀?您跟心爱的女人结婚,为她缔造幸福,而阿格拉娅看见和知道这一切,怎么反正就这样呢?” “幸福?哦,不!我只不过是结个婚而已,她要这样;再说结婚又有什么!找……嘿,反正就这样!不然她一定会死的。我现在才看出,她与罗戈任结婚是疯狂的举动。过去我不理解的事,现在全都明白了,您知道,当时她们俩彼此面对面站着,我简直不能忍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您不知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神秘地压低了噪子),我从来也没有对谁说过这一点,甚至也没有对阿格拉娅说过,但我实在不忍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张脸……刚才您谈到那时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举行的晚会,您说得对,但是这里您还漏掉一点,因为您不知道:我看到了她的脸!那天上午我就不忍看照片上她的脸……您看维拉·列别杰娃就宣传是另一双眼睛……我……我怕看她的脸!”他异常骇怕地补充说。 “您怕?” “是的,她是个疯女人。”他脸色发白,低声嘟哝说。 “您确实知道这一点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异常好奇地问。 “是的,确实知道,现在已经确实无疑:现在,这些天里,我已经完全确实地知道了!” “那您在对自己干什么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惊呼道,“这么说,您是因为害怕才结婚喏?这真让人莫名其妙……也许,甚至不爱她而结婚?” “哦,不,我全心全意爱她。可这是个……孩子,现在她是个孩子,完全是个孩子!哦,您什么也不知道!” “而同时您又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相信您的爱情!” “哦,是的,是的!” “怎么能这样?这么说,您想爱两个人?” “哦,是的,是的!” “得了吧,公爵,您在说什么吗,清醒清醒吧!” “没有阿格拉娅,我……我一定要见到她!我……我很快就会在梦中死去;我想,今天夜里我就会在梦中死去。哦,假如阿格拉娅知道,知道一切就好了……一定要知道一切。因为这件事必须得知道一切,这是首要的!为什么我们从来都不能了解有关别人的全部情况,而这是必要的,尤其是这个人有过错的时候!……不过,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心乱如麻;您让我吃惊得不得了……难道现在她脸上的表情还像当时跑出来时那副模样?哦,是的,我有错!最大可能是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不知道究竟错在那里,但是我有错……这里有我无法向您解释清楚的东西,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会理解的!哦,我始终相信,她是会理解的。” “不,公爵,她不会理解的: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爱您,是一个女人的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爱,而不是……抽象的神灵的爱。知道吗,我可怜的公爵:最确切的是,无论是这个还是那个您从来都没有爱过!”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您在许多方面是对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您非常聪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啊,我又开始头痛了,我们到她那儿去吧!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上帝份上!” “我不是告诉您了,她已不在帕夫洛夫斯克了,她在科尔米诺。” “我们就去科尔米诺,马上就去!” “这不-可-能!”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站起身,拉长了调子说。 “听着,我写封信,您把信带去!” “不,公爵,不!您免了这样的委托吧,我不能!” 他们分了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离开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得出的看法是公爵有点精神不正常。他又怕又爱的这张脸究竟意味着什么?同时,他确实会因为没有阿格拉娅而死去,那么阿格拉娅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何等爱她!哈-哈!怎么能两个都爱?是用两种不同的方式爱吗?这倒很有意思……可怜的白痴!现在他会怎样呢?”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 然而,直至结婚公爵既没有在清醒时也没有像他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预言的那样“在梦中”死去。也许,他确实睡得不好,做了恶梦;但是在白天跟人们在一起时他显得十分慈和,甚至颇为满意,只是有时候思虑重重,但这通常是一个人的时候。婚礼在加紧准备着,将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来访后过一个星期左右举行,在这么急促的情况下即使是公爵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有这样的朋友)也必然会对他们企图“拯救”不幸的痴子的努力感到失望。有传闻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拜访部分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和他的夫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出的主意。但是,如果出于无限的好心他们俩愿意挽救这可怜的痴子脱离深渊,那么,当然,他们也只能限于这种浅微的尝试;无论是他们的处境,甚至无论是他们的心境(这是很自然的)都不适于做出更大的努力。我们已经提到过,甚至公爵周围的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对他。不过维拉·列别杰娃只是独自洒泪,还有她坐在自己屋子里的时间多,比过去少去看公爵了。科利亚这段时间里办了父亲的丧事;老头死于第二天中风,这是在第一次中风后过了八天以后发生的。公爵对他们家的痛苦表示极大同情,最初几天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儿常常几小时地陪着;他也参加了葬礼教堂里的仪式。许多人注意到了,在教堂里的人们不满地窃窃私语着迎送着公爵;在街上和花园里也是这样:当他走过或者坐车经过的时候,便响起了窃窃私语,提到他的名字,指指戳戳,还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名字:人们在葬礼上还寻找她,但她没有参加葬礼。大尉夫人也没有出席葬礼,列别杰夫总算及时制止了她去。安魂弥撤仪式给公爵留下了强烈的痛苦的印象;还在教堂里的时候,他回答列别杰夫的什么问题,对他低语道,他第一次出席东正教的安魂弥撒,只记得童年时在乡村教堂里参加过另一种安魂弥撒。 “是啊,就像不是那个人躺在棺村里,还完全是不久前我们还请他坐在主席位置上,记得吗?”列别杰夫对公爵轻轻说道,“您在找谁?” “没什么,我觉得……” “是罗戈任吗?” “难道他在这里。” “在教堂里。” “怪不得我仿佛觉得有他的一双眼睛,”公爵惶惑地说,“这算什么……他为什么来?是邀请的?” “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邀请他。他可完全与死者不相识。这里各种各样人都有,是公共场所嘛。您干嘛这么惊讶?我现在常常遇见他;最近这个星期里,在帕夫洛夫斯克这里,我已经遇到他四次了。” “从那时起……我一次还没有见过他,”公爵喃喃说。 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还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他,从那时起遇到过罗戈任,所以公爵现在得出结论,罗戈任不知为什么故意不露面。这一整天他陷于深深的沉思之中;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天白天和晚上都非常快活。 科利亚在父母去世前就与公爵取得了和解,他提议邀请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当傧相(因为事情很迫切,已刻不容缓)。他为凯勒尔担保,说他会举止得体,也许还“很中用”,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就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安静谦和的人。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列别杰夫向公爵指出,既然已决定举行婚礼,至少何必在帕夫洛夫斯克办事,而且还在人们来别墅消夏的旺季,何必要如此声张?在彼得堡甚至在家里不是更好吗?公爵对于没有这些疑俱的意思是十分明了的;但他回答得简单扼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意愿一定要这样办。第二天凯勒尔未见公爵,他已被告知当傧相。的事,在进来之前,他停在门口,一见公爵便举起右手,弯曲着食指,像发誓似地喊着: “我不喝酒!” 然后他走到公爵面前,紧紧地握着和抖动着他的双手,声称道,一开始当他听说公爵要结婚的事时,当然,他曾经是反对者,并且在打弹子时还宣布过这一点,不是什么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为公爵认定了;并且怀着朋友的焦急心情每天都等待着看见在他身后的人应无异于德罗安公主这样的人,但现在他亲眼看到,公爵所想的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想的至少要高尚十二倍:因为他需要的不是显赫,不是财产,甚至也不是声望,而只是真理!高贵的人物的好恶太为众人所知了,而公爵不当高贵的人,说真的,他的教养太高尚了。“但是混蛋和各种各样的小人却不是这样看问题;在城里,在家里,在会议上,在别墅里,“在音乐会上,在酒铺里,在弹子房里就只是关于即将举行婚礼的闲言碎语、喧哗嚷闹。我听说,有些人甚至想在窗下起哄生事。而且是在所谓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用得着一个忠诚的人的手枪,那么,我准备用掉它半打高尚的子弹,让您第二天早上安然从喜床上起来。”他担心从教堂出来时会涌来大批渴望见到新人的人,因此建议在院子里准备好水龙带;但列别杰夫表示反对,“用水龙带会把房子彻底冲垮。” “这个列别杰夫在对您耍诡计,公爵,真的!他们想把您置于官方保护之下,您能想象到这点吗,还连同您的一切,您的自由和金钱,也就是我们每个人区分于四足动物的两样东西!我听说了,真的听说了!这是干真万确的!” 公爵记起来,似乎他自己也听到过这一类话,但是,他自然没有加以注意。就是现在他也只是放声大笑一阵,便就忘了。列别杰夫确实忙碌了一阵子;这个人打的主意总仿佛是灵机一动产生出来的,由于过分急切而使事情变得复杂,节外生枝,离开了原先的出发点而向四面八方岔开去;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生中很少有什么取得成功。后来,几乎已经是举行婚礼那一天,他来向公爵表示悔过(他有一个始终不变的习惯,总是会向被他算计过的人忏悔,尤其是未能得逞的情况下这样做),他声称,他天生是个塔列兰*,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仍然只是列别杰夫,接着他向公爵但白了全部把戏,还使公 *法国外交家(1754一1838),此处用以比喻惯于玩弄手腕,狡诈多变的人。爵产生莫大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从寻找高层人物的保护开始的,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依靠他们,于是他就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甚为困感,他很希望“年轻人”好,但是他宣布:“即使有挽救的愿望,这种事上他不便采取行动。”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则既不想听他也不想看见他;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和ω公爵只是连连挥手。但是列别杰夫他并没有气馁,跟一个瘦律师商量,这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头,他的好朋友。“这几乎是恩人”,那人做出结论说此事完来可能办到。“只要有智力失常和精神障碍的权威性证明”与此同时,主要要有高层人士的保护。列别杰夫没有沮丧,马上在有一天甚至带了医生来见公爵。这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头,来住别墅消夏的,脖子上还挂一枚安娜勋章。带他来的唯一目的据说是为了看看地方,认识一下公爵以及暂时是非正式地而是所谓友好地告知有关他健康的结论意见。公爵记起了大夫对他的这次拜访;他记得,列别杰夫还在上一天就缠着他,说他身体不好、在公爵坚决拒绝医治的情况下,他突然与一位大夫一起来了,推托说他们俩刚从捷连季耶夫先生那儿来,他情况很槽,大夫有话要对公爵讲讲病人的情况。公爵称赞了列别杰夫,并十分高兴地接待了大夫。马上他们就伊波利特的病交谈起来。大夫请求详细讲一下当时自杀的情景,公爵对事件的叙述和解释完全吸引住了大夫。他们还谈起了彼得堡的气候,公爵本人的病,还谈到了瑞士,施奈德。公蛋叙述的施奈德用的治疗体系和各种故事使大夫产生浓厚的兴趣,以致耽了二个小时;与此同时还抽了公爵的上好的雪茄,而列别杰夫则有维拉送来的可口饮料。大夫是个有妻室和家庭的人,竟对维拉说起特别的恭维话来,惹得她深为气忿。他们分手时已成为朋友,从公爵家出来后,大夫告诉列别杰夫,如果所有这样的人都要置于保护之下,那么该让谁来当保护人呢,对于列别杰夫悲痛地叙述的迫在眉睫的事,大夫狡黠和诡诈地摇摇头,最后指出,不用说“随便什么人都要跟人结婚”,“这个迷人的女人有着非凡的美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以使有财产的人倾心迷恋,除此而外,至少我听说,她拥有从托茨基和罗戈任那儿得到的大笔财产,珍珠钻石,衣物家具,因此眼前的选择不仅没有表现出亲爱的公爵所谓特别惹人注目的愚蠢,相反甚至证明了他的乖觉睿智、聪明颖悟和精明练达,因而也就促使我们得出一个相反的、对公爵来说完全是愉快的结论……”这个想法使列别杰夫大为惊讶;他就此罢休,并对公爵补充说,“现在,除了忠诚和甘洒热血,您从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我就是怀着这样的肝胆来的。” 伊波利特这些日子也让公爵分心。他差人来叫公爵的次数太频繁了。他们家住在一幢小屋子里,离公爵家不远;小孩子们,即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喜欢这幢别墅,至少是因为可以躲开生病的兄长去花园玩;可怜的大尉夫人则完全听从他的摆布,十足成为他的牺牲品;公爵每天都得为他们劝架,调解,病人则继续称他是自己的“保姆”,同时因为他扮演调解者的角色而似乎敢于蔑视他。他对科利亚非常不满,因为他几乎不到他哪儿去,先是留在濒死的父亲身边,后来又陪着成了寡妇的母亲,最后,科利亚又把公爵即将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结婚这件事作为嘲笑的目标,结果使公爵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最终弄得他发脾气,也就不再来看他。过了两天,大尉夫人一早便款款而来,流着眼泪请求公爵到他们家去,不然那个活宝会把她一口吞了。她还补充说,他有一个重大的秘密想泄露给公爵。于是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和解,还哭了起来,哭过以后当然更加怨恨,但是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他的身体状况很糟,从一切迹象来看,现在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唯有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也许是装出来的)说出的强烈请求“要当心罗戈任。这个人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公爵,他可非是您我之辈,这个人只要想干,那是不会胆战心惊的……”等等,等等,公爵开始详细地询问,他想要得到若干事实;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个人感受和印象外,没有任何事实。伊波利特非常满足,他终于把公爵吓得够呛。开始公爵不愿意回答他的一些特别的问题,对于他的主意“甚至哪怕是逃到国外去;到处都有俄国的神父,在那边也可以结婚”,他也只是报以微笑。但是,未了伊波利特讲了下面一个想法:“我只是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担心:罗戈任知道,您是多么爱她;他就会以爱换爱;您从他那里夺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会杀死阿格拉娅·费利帕夫娜;虽然她现在不是您的人,但您还是会感到难受的,不是吗?”伊波利特达到了目的;公爵离开他的时候魂不守舍,神情恍惚。 公爵听到这番有关罗戈任的警告已经是在婚礼前一天了。这一天晚上,在婚礼前最后一次公爵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见面;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未能使他放下心来,甚至相反,近来她越来越增添了他的惶惑。过去,即几天前。每当与他会面她总是想方设法竭力使他开心,他那忧郁的神态让她害怕得不得了:她甚至尝试唱歌给他听;最经常的是给他讲她能记得的一切可笑的事情。公爵几乎总是装出非常好笑的样子,当她讲得激动的时候(而她往往讲起来很投入),有时会显露出卓越的才智和豁达的感情,这时他也确实会对此而发笑,看到公爵发笑,看到讲故事使公爵产生了印象,她自己也欣喜万分,开始感到自豪。但是现在她的忧虑和沉思几乎每小时都在递增。公爵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看法已经确定不移,不然,她这一切现在自然会使他觉得莫名其妙和不可理解。但是他真诚地相信,她还会恢复过来的,他完全真实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真心实意地爱她,他对她的爱确实包含着一种犹如对一个可怜的病孩的爱,而对这样的病孩是很难、甚至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公爵没向任何人解释过自己对她的感情,甚至也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即使不能回避这样的谈话也是这样。他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起坐着时,也从来不谈及“感情”,仿佛两人都发了誓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们平时那愉快活泼的谈话。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后来说,这一段时间她望着他们,只觉得赏心悦目,欢喜异常。 但是公爵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和理智状态的这种看法多少使他摆脱了许多其他的困惑,现在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三个月前他认识的那个女人了。现在他已经不去考虑,比如说,为什么她当初流着眼泪、发出诅咒和责备逃避与他结婚,而现在她自己却坚持要尽快举行婚礼?“看来,她已经不像当时那样害怕与他结婚会给他带来不幸,”公爵想。这么快滋生的自信,在公爵看来,在她身上是不自然的,而且,光是对阿格拉娅的憎恨也不可能产生这种自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感情要深沉些。是不是罗戈任这样的结局令她感到害怕?总之,所有这些及其他的原因可能都是存在的,但是对于公爵来说最清楚的,也正是他早已怀疑的原因是,她那不幸的、痛苦的心灵承受不了。这一切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摆脱困惑,但是并不能使他在这段时间里得到安宁和休息。有时候他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对于结婚,他似乎确实把它看做是某种并不那么重要的形式;对于自己个人的命运他也看得过于无足轻重。至于别人的反对、谈话(类似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谈话),他则绝对什么也不能回答,认为自己完全无以应对,因此总是回避这一类的各种谈话。 不过,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和明白,阿拉拉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她不说罢了。开始的时候,她有时撞上他正打算去叶潘钦家,他看到过这种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叶潘钦家离去后,她简直容光焕发。无论他多么不在意和不多心,但有一个想法却使他不得安宁:为了把阿格拉娅逼走帕夫洛夫斯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下决心要大闹一场的。有关婚礼的流言传遍了所有的别墅,闹得满城风雨,当然,这多少是得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支持的。这是为了刺激对方。因为很少遇到叶潘钦一家,因此有一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让公爵坐在她的马车上,吩咐从叶潘钦家别墅的窗前驶过,对公爵来说这是可怕的意外;照例,等他恍然大悟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马车已经驶过了窗前。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这以后连续病了两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不敢再重复做这样的试验。婚礼前最后几天她变得思虑重重;以往她最终总是战胜自己的忧愁,重又变得快活起来,但这次不知怎么比较平静,不怎么闹腾,也不像还是不久前的过去那样幸福快活。公爵加倍注意起她来,使他觉得好奇的是,她从来不跟他谈起罗戈任。只是有一次,那是婚礼前五天左右,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差人来说,让他马上去,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情况很糟糕,他发现她像是处于完全神经失常的状态:她大叫大嚷,浑身打颤,高喊着,罗戈行躲在花园里,就在他们家里,说什么她刚才看见他了,还说夜里他要杀死她……要宰了她!整整一天她都不能镇静下来。但就在那天晚上,公爵到伊波利特那儿去了一会,去城里办什么事刚回来的大尉夫人说,今天在彼得堡罗戈任去她家找过她,打听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况。公爵问罗戈任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大尉夫人讲的时间正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的今天在花园里仿佛看见他的时辰。事情只能解释为纯粹是幻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去大尉夫人那里比较详细地询问清楚,这才大大得到安慰。 婚礼前夕公爵离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时,她正处于极大的振奋之中:从彼得堡女时装师那里送来了明天穿的服饰:婚礼裙,帽子等等。公爵没有料到,她对这些服饰竟会如此激动;他自己则对所有的衣物都赞美一通,他的赞美更使她感到幸福。但是她说漏了嘴:她已经听说了,城里一片忿忿之声,而且某些浪荡公子确实在策划起哄喧闹,还有音乐,大概还有特意为此创作的诗歌,而这一切几乎得到其余各界人士的赞同的。但她现在偏要在他们面前把头抬得更高些,她要用独具风采和富有豪华的服饰压倒所有的人,“如果他们敢,就让他们去喊吧,让他们去打唿哨吧!”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双眼就闪闪发光,她还有一个隐藏在心里的愿望,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她希望,阿格拉娅或者起码是她派来的什么人不露身份地也将混在人群中、在教堂里瞧着并看见这一切,为此她暗自做着准备。她跟公爵分手的时候,脑子里尽是这些想法,那是在晚上11点左右;但还没有敲响半夜的钟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派人来找公爵,让他“尽快去,情况非常糟糕”。公爵赶去时,未婚妻正锁在卧室里,绝望地痛哭流涕,大发歇斯底里;很长时间她什么话也听不清,不听别人隔着锁音的门对她说的话,后来她开了门,只放公爵一人进去;在他身后又锁上门,便跪倒在他面前。(至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事后这样转述的,她得以偷看到一点当时的情景。) “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对你干什么呀!”她大声呼号着,痉挛地抱住他的双腿。 公爵陪她一起坐了整整1小时;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说,过了1小时他们平静和幸福地分了手。这天夜里公爵还再次派人来探询,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还没有醒,公爵又两次派人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儿去,第三个派去的人受托转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边现在围着一大群从彼得堡来的时装师和理发师,昨天的样子已荡然无影无踪,现在她忙着,像她这么一个美人在婚礼前只能忙自己的服饰了,现在,正是此时,正在进行紧急商讨,究竟戴什么钻石首饰,怎么戴?”公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有关这场婚礼后来的全部情况是知道内情的人讲的,以下所述好像是真实的。 婚礼议式定在晚上8点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7点钟时已准备就绪。6点钟起在列别杰夫别墅周围已陆陆续续聚拢起看热闹的人群,而在达里娅·阿烈克谢耶夫娜屋子旁边尤其如此;7点钟起教堂里也开始挤满了人。维拉·列别杰娃和科利亚为公爵极为担心骇怕;但是家里有许多事情要他们张罗:他们正安排着在公爵房间里接待和招待客人。不过,婚礼后估计几乎不会有什么聚会;除了一些婚礼时必须在场的人以外,列别杰夫还邀请了普季岑夫妇,加尼亚,脖子上挂安娜勋章的大夫,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ω公爵好奇地问列别杰夫,为什么他想出来邀请“几乎完全不熟识的”大夫,后者自鸣得意地回答说:“他脖子上挂着勋章,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为了装装门面,”使得公爵大笑一阵。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身穿燕尾服,戴着手套,看起来体面得很;只是凯勒尔仍然有点使公爵和信赖他的人感到尴尬,因为他虽然表现出准备斗殴的架势,非常敌意地望着聚在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在7点半时公爵坐在马车出发去教堂,顺便我想指出,他自己故意不想放过任何一种习俗和惯例;一切都是堂而皇之、众目昭著、不加掩饰地“照章办事”。在教堂里,凯勒尔向左右两边投去威严的目光,引领着公爵在公众不停地窃窃私语和连连感叹声中好不容易穿过人群,使公爵得以暂时躲进祭坛,而凯勒尔去接新娘;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屋子的台阶旁他发现人群不仅要比公爵家门口聚集的多二三倍,而且他们的放肆程度也许也是那里的三倍。登上台阶的时候,他也听到了喊叫声,以致无法容忍,完全已经打算对公众说些应说的话,但幸亏布尔多夫斯基和从台阶上跑下来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自己制止了他;他们挟着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带进房间里。凯勒尔很是恼人并急着要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站起身,再次照了下镜子,据后来凯勒尔转述,她带着苦笑说,她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接着虔诚地朝圣像行了礼,便走到外面台阶上。喧闹的人声欢迎她的出现,确实,最初一瞬间曾听到笑声,掌声,甚至哨声;但过了这一瞬间便响起了别的声音: “好一个美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切都被花冠掩盖起来了,傻瓜!” “不,您要是找得到这样的绝色美人,乌拉!”靠近的一些人嚷着。 “公爵夫人!为这样的公爵夫人我愿意出卖灵魂!”一个办公室小职员喊了起来,“我愿用生命的代价来买一夜的欢爱!……”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出来时确实脸色白如绢帕;但是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犹如两颗烧红的炭粒向人群闪闪发光;人们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气忿变成了狂呼,马车上的小门已经打开,凯勒尔已经把手递给新娘,突然她惊呼一声,从台阶上直扑人群。所有送她的人都惊得呆若木鸡,人群在她面前向两旁分开,在离台阶五六步远处突然出现了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人群中捕捉到的正是他的目光。她像疯子似的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手。 “救救我:带我走!随你去哪儿,马上就走!” 罗戈任扶着她,几乎把她抱了起来,差不多一直送到马车旁。接着,一眨眼,他从钱包里掏出100卢布的票子,递给了马车夫。 “上火车站,要是赶上了车,再加100!” 说着,跟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后面他自己也跳上了马车,关上了门。马车夫一刻也不犹豫就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事后凯勒尔推托事情发生得太意外:“要是再有1秒钟,我就会想出办法,我就不许他们走的!”他叙述这件意外事时解释说。本来他与布尔多夫斯基逮住一辆凑巧也在那里的另一辆马车,赶着追了一阵,但是已经是在途中了,他又改变了主意,认为“无论如何是迟了!强拉也拉不回来!” “再说公爵也不愿那样做!”十分震惊的布尔多夫斯基断然说。 而罗戈任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及时驶抵车站。罗戈任走出马车,几乎就在上火车前,还未来得及拦住一个过路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很体面的深色的旧斗蓬,头上扎着一条丝绸头巾。 “我愿用50卢布买您的斗逢!”他突然把钱递给姑娘。她刚来得及惊讶,刚准备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50卢布塞进她的手里,并脱下她的斗蓬和头巾,一古脑儿披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肩上和头上。她那华丽的服饰太惹人注目,在火车上会吸引别人的注意,直到后来姑娘才明白,为什么要出这样的高价向她买这件不值一钱的旧斗逢。 这件意外事以异常快的速度沸沸扬扬传到了教堂。当凯勒尔走到公爵眼前,许多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立即过来问询。议论声顿时鹊起,人们摇头,甚至嘲笑,谁也没有走出教堂,都等着看新郎怎么对待这一消息。公爵脸色刷白,但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他说:“我担心过,但是我终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后来,沉默了一会以后,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处于她这种状态……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凯勒尔自己也把这种反应称为“绝无仅有的哲学”。公爵从教堂出来时显然很平静,也很精神;至少许多人注意到是这样,后来也是这么说的。好像他很想回到家,尽快一个人呆着;但是却没有让他这样。破槽来的宾客中有些人跟着他走进了房间,其中有普季岑,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以及与他们在一起的也认为不该走开的大夫。此外,整幢屋子简直围满了闲人。还是从露台上公爵就听到凯勒尔和列别杰夫与几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剧烈争吵,哪几个人看样子是些小官吏,他们说什么也想进来到露台上。公爵走到争吵的人们那里,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客气地让凯勒尔和列别杰夫回避。几个想进来的人中为首的一个站在台阶上,他已经鬓鬓斑白;但身体结实。公爵彬彬有礼地转向这位先生,邀请他赏脸光临。这位先生倒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朝里走了,跟在他后面第二个,第三个。整个人群中有七八个拜访者,他们走了进来,竭力想尽可能显得随便些;但是没有更多的自告奋勇者,而且不久人群中就开始谴责这些好出头露面的人。公爵请进来的人坐下,便开始交谈,有人送上了茶水,这一切做得非常有礼貌,谦恭温雅,颇使进来者感到惊讶。当然,曾经有几次尝试想使谈话活泼起来,并引到“应该说”的话题上去;也曾提了一些不客气的问题,发表了几点“不怀好意的”意见。公爵回答大家既殷切随便,同时又不失尊严,也表示相信自己的客人规矩正派,因而不客气的问题自然而然地下再提了,渐渐地谈话开始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一位先生老是说话,突然异常愤慨地发言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把庄园卖了;相反,他要等待并要等出头,他认为“家业胜了金钱”;“亲爱的阁下,这就是我的经济体制,您可以记住。”因为他是对公爵说话,所以公爵不愿列别杰夫在他耳语说这位先生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从来也没有什么庄园,还是热情地赞扬了他。过了1小时,茶也喝完了,客人们终于觉得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大夫和头鬓斑白的先生热情地与公爵告别;所有的人都热情喧闹地道了别。他们表示了祝愿的意见;类如“没什么好痛苦的,也许,这反而会变好”等等。确实,也有人企图要香槟酒喝的,但年长的客人制止了年轻人。当大家都散去后,凯勒尔俯身对列别杰夫说:“我和你会弄出喊叫吵闹、斗殴出丑,引来警察;而他,瞧,倒给自己找到了新朋友,且是些什么样的人哟,我知道他们!”列别杰夫已经相当“醉了”,叹了口气说:“他对聪明明智的人隐瞒真情,对天真幼稚的人坦露胸怀,还在以前我就说过他这一点了。但现在我要补充说,上帝保佑了他这个天真幼稚的人本人,把他从深渊里救了出来,是上帝和众圣人救了他!” 终于,将近10点半了,才留下公爵一个人,他觉得头痛;科利亚最迟离开,他帮公爵换下结婚礼服穿上家常便服。他们热情地分了手。科利亚没有多说所发生的事件,但答应明天早点来,后来他证明,在最后一次告别时公爵没有预示他什么,看来,甚至对他也隐瞒了自己的意图。很快整幢屋子里几乎谁也没有留下:布尔多夫斯基去伊波利特那儿,凯勒尔和列别杰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维拉·列别杰娃还在公爵的几个房屋里耽了些时候,匆匆把房间里结婚喜庆的布置除去,换成平常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她去看了一下公爵。他坐在桌子旁,双时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脑袋。她悄悄地走到他眼前,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公爵困感地望了她一下,几乎用了1分钟时间仿佛回想什么;但是等他想起并弄清一切后,一下子又异常激动起来。不过,最后他向维拉提了个急切而不同寻常的请求,要她第二天早晨7点钟敲他房间的门,以便去赶第一班火车。维拉答应了;公爵又开始热烈地请求她别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她也答应了这一点,最后,维拉已经完全打开了门准备离去时,公爵第三次叫住了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吻,接着又吻了吻她的前额,并以一种“不同平常”的神态对她说:“明天见!”至少后来维拉是这样转告的。她走开时为他感到极大的担忧骇怕。第二天早晨按约走时间7点钟,她稍微振作精神,敲了他的门,并告诉他去彼得堡的火车过1刻钟开;她觉得,他为她开门时精神饱满,甚至还脸带微笑。夜里他几乎没有脱衣服,但是睡了。照他说的,他今天会回来。看来,结果是,他认为此刻只能也只需告诉她一人,他是去城里。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一 过了1小时他已经在彼得堡,9点钟时则已按罗戈任的门铃了。他是从正门进去的,好久都没有给他开里面的门。最后,罗戈任娜老太婆房间的门开了,出现一个仪表端庄的老女仆。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她从问里边说,“您找谁?”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 “他不在家。” 女仆用一种怪异的好奇目光打量公爵。 “至少请告诉我,他是否在家里过夜?还有……昨天他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女仆继续望着他,但不做回答。 “昨天晚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跟他一起……在这里?” “请间,你是什么人?” “列夫·尼古接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们非常熟悉。” “他不在家。” 女仆垂下了眼睛。 “那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呢?”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