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我心情这样慌乱,还能想到什么回答的话吗?……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读所有这些训诫、这些默祷……” “嗳!”她打断我的话,“我若是见到你看这些书,会感到很伤心的!我的确认为,你生来适于干大事业,不应该这样。” 她说得极其随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她意识到,这种绝情话能撕裂我的心。我的头像一团火,本想再说几句话,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战胜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炉上,双手捧着额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莉莎则继续安安静静地整理鲜花,根本没有瞧见我的痛苦;或者佯装没有瞧见…… 这时,午饭的第一次铃声响了。 “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吃午饭,”她说道。“你快去吧。”就好像这纯粹是一场游戏似的,她又补充一句: “以后我们接着再谈。” 这场谈话没有接续下去。我总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总碰到事儿,一碰到就十分紧迫,必须马上处理。我得排队等待,等她料理完层出不穷的家务,去谷仓监视完修理工程,再拜访完她日益关心的佃户和穷人,这才轮到我。剩下来归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见她总那么忙忙碌碌;不过,也许我还是通过这些庸庸琐事,并且放弃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么失意。而极短的一次谈话,却能给我更多的警示。有时,阿莉莎也给我片刻时间,可实际上是为了就和一种无比笨拙的谈话,就像陪一个孩子玩儿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经心,笑吟吟的,给我的感觉十分遥远,仿佛与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里,有时甚至觉得看出某种挑战,至少是某种讥讽,看出她是以这种方式躲避我的欲望为乐……然而,我随即又转而完全怪怨自己,因为我不想随意责备别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么,也不清楚能责备她什么。 原以为乐趣无穷的假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极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惊愕地注视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长居留的时间,也不想减缓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两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炭石场。这是秋天一个清朗的夜晚,一点儿雾气也没有,就连天边蓝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时也看见了过去最为飘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来,指出我丧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又能怎么样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绝不是幽灵,阿莉莎。” “那也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来。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经爱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么啦?您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头,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真的!”我气愤地嚷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 “你爱我……可你又为我惋惜!”她说道,想挤出个微笑,同时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置于过去。” 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必然要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能与我同生死。” “它会慢慢削弱的。你声称还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只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有朝一日,你仅仅会记得爱过她。” “你说这种话,就好像有什么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爱似的。你这么起劲地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她声音含混不清,喃喃说道: “不,不,这一点在阿莉莎身上并没有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儿来,又说道: “有一句话,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什么话?”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争辩,说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样;我们年龄相差多少还是多少……这工夫,她又镇定下来,惟一的时机错过了,我一味争辩,优势尽失,又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走时心里对她对我自己都不满意,还对我仍然称为“美德”的东西隐隐充满仇恨,对我始终难以释怀的心事也充满怨愤。最后这次见面,我的爱情这样过度表现,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热情。阿莉莎说的话,我乍一听总是起而抗争,可是等我的申辩声止息之后,她的每句话却以胜利的姿态,活跃在我心中。唉!毫无疑问,她说得对!我所钟爱的,不过是一个幽灵了:我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阿莉莎,已经不复存在……唉!不用说,我们老啦!诗意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的心凉透了;可是归根结底,诗意消失不过是回归自然,无需大惊小怪。如果说我把阿莉莎捧得过高,把她当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爱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刚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来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样,但是在这种水平上,就没有爱她的欲望了。哼!纯粹是我的力量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尽全力追求美德去会她,我现在看来,这种努力该有多么荒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骛远,我们的爱情就容易实现了……然而,从此以后,坚持一种没有对象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固执,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错误。干脆承认自己错了,不是最为明智吗?…… 这期间,我接受推荐,要立即进入雅典学院①,倒不是怀着多大抱负和兴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兴,好像一走就全摆脱了。 ①法国在希腊雅典设立的学院,派去高等师范学生深造。 第八章 不过,我又见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后的事儿了,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在那之前约十个月,阿莉莎来信告诉我舅舅病故。当时我正游览巴勒斯坦,便写了一封颇长的回信,但是没有得到回音…… 后来,忘了是借什么事情,我到了勒阿弗尔,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我知道进去能见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别人。我事先没有通知一声,又不愿意像普通客人那样登门拜访,于是心中迟疑,举足不前:我进走呢,还是连面也不见一见就走呢?……对,当然不见更好。我只是在林荫路上走一走,在长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许她还时常去闲坐……我甚至开始考虑留下个什么标记,能向她表明我到过这里又走了……我就这样边想边缓步走着,既已决定不见面,内心怆怆的凄苦就化为淡淡的忧伤了。我已经走上林荫路,怕被人撞见,便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沿着田庄大院围墙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点能俯瞰花园,攀登上去,就看见一名我认不出来的花匠在耙平一条花径,转眼他就从我的视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栅栏门关着。看家狗听见我经过,便吠了起来。再走出不远,林荫路到头了,我就拐向右边,又来到花园的围墙下,接着想去同我刚离开的林荫路平行山毛榉树林,在经过菜园的小门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从小门进花园去。 小门插着,但是门闩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头撞开……这时忽听有脚步声,我便躲到墙角。 我看不着是谁从花园里走出来,但听声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声唤道: “是你吗,杰罗姆?……” 我这颗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动,喉头一发紧,连话也讲不出来;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重复问道: “杰罗姆,是你吗?” 听她这样呼唤我,我的心请激动极了,不禁双膝跪下。由于我一直没有应声,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却用手臂遮住脸,就仿佛害怕马上见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则吻遍了她两只柔弱的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呢?”她问道,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别三年,而只有几天没见面。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万分惊讶,只能用疑问的口气重复她的话…… 她见我还跪在地上,便说道: “走,到长椅那儿去。不错,我就知道还能见你一面。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来这儿,就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应声呢?” “如果不是你来撞见,我连面也没见你就走了。”我说道,并且极力控制刚见面时支持不住的激动心情。“我路过勒阿弗尔,只是想在这林荫路上走一走,在花园周围转一转,到泥炭矿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想必你还常来坐坐,然后就……” “瞧瞧这三天傍晚,我来这儿读什么了。”她打断我的话,递给我一包信。我认出这正是我从意大利给她写的信。这时我抬起眼睛,见她样子变得厉害,又瘦又苍白,不觉心如刀绞。她紧紧偎着我,压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发冷似的。她还身穿重孝,头饰仅仅扎着黑色花边发带,从两侧衬得她的脸愈显苍白。她面带微笑,可是整个人儿好像要瘫倒。我不安地问她,现在是否单独一人住在封格斯马尔。不是,罗贝尔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丽叶、爱德华和三个孩子也未任过一段时间……找走到长椅跟前坐下,这种询问生活状况的谈话,还继续了一阵。她问我工作情况,我很不愿意回答,要让她感到我对工作没有兴趣了。我就是要让她失望,正如她让我失望一样。然而,她却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是否达到目的。至于我,既满腔积怨,又满怀深情,极力用最冷淡的口气跟她说话,可是又恨自己不争气,说话的声音有时因为心情激动而颤抖。 夕阳被云彩遮住一阵工夫,要落下地平线时又露出头来,几乎正对着我们,一时颤动的霞光铺满空旷的田野,突然涌进我们脚下的小山谷;继而,太阳消失了。我满目灿烂的霞光,什么话也没有讲,只觉得沐浴在金色的辉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绪随之烟消云散,内心只有爱这一种声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着我,这时直起身来,从胸口掏出一个薄纸小包,要递给我,但欲给又止,似乎迟疑不决,她见我惊讶地看着她,便说道: “听我说,杰罗姆,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这三天傍晚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我早就想给你了。” “给我有什么用?”我口气相当生硬地说道。 “给你女儿,算是你留着我的一个念心儿。” “什么女儿?”我不解地看着阿莉莎,高声说道。 “求求你,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别,不要这样注视我,不要注视我;本来我就很难开口。不过,这话,我非得跟你讲不可。听我说,杰罗姆,总有那么一天,你要结婚吧?……别,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这儿恳求你了。我仅仅想让你记住我曾经非常爱你,而且……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存在心里三年了……你喜爱的这个小十字架,将来有一天,你的女儿戴上,算是对我的纪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谁的……你给她起名的时候……或许也可以用我这名字……”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我几乎充满敌意地嚷道: “你干吗不亲手给她呢?” 她还要说什么。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样翕动,但是没有流下眼泪;她那眼神异常明亮,显得那张脸流光溢彩,具有一种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谁呢?你明明知道我爱的只能是你……”猛然,我拼命地一把搂住她,近乎粗鲁地把她搂在我怀里,用力亲吻她的嘴唇。一时间,她似乎顺从了,半倒在我怀里,只见她的眼神模糊了,继而合上眼帘,同时又以一种在我听来无比准确、无比和谐的声音说道: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毁了我们的爱情。” 也许她还说过:做事不要怯懦!也许这是我自言自语,我也弄不清了;不过,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面前,情真意笃地抱住她,说道: “你既然这样爱我,为什么要一直拒绝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丽叶结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现在她幸福,这是你亲口对我讲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你要继续生活在父亲身边;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唔!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懊悔,”她喃喃说道,“现在,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 “现在还来得及,阿莉莎。” “不对,我的朋友,来不及了。还记得那一天吧,我们出于相爱,就彼此抱着高于爱情的期望,从那一天起就来不及了。多亏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梦想升到极高极高,再谈任何世间的欢乐,就会使它跌落下来。我时常想,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情景:一旦我们的爱情……不再完美无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过,我们没有对方的生活是什么情景吗?” “没有!从来没有。” “现在,你看到啦!这三年来,没有你,我艰难地流浪……” 夜幕降临。 “我冷。”她说着便站起来,用披肩紧紧裹住身子,让我无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你还记得《圣经》的这一节吧,当时我们为之不安,担心没有很好理解:‘他们没有得到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因为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终相信这些话吗?” “不能不信。”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她才接着说道: “你想像一下吧,杰罗姆;最美好的!”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而她仍然重复道:“最美好的!” 我们又走到我刚才见她出来的菜园小门。她转身面对我。 “别了!”她说道。“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别了,我心爱的人。最美好的……现在就要开始了。” 她注视我一会儿,眼里充满难以描摹的爱,双臂伸着,两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开我…… 小门一重新关上,我一听见她插上门闩的声音,便挨着门扑倒在地,简直悲痛欲绝,在黑夜中哭泣了许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开门,何不闯进不会拒绝接纳我的房子里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顾这段往事的全过程……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干,现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终不理解我。 我感到极度不安,实在忍耐不住,几天之后便给朱丽叶写信,告诉她我去过封格斯马尔,见到阿莉莎又苍白又消瘦,我又多么深感不安;我恳求她保重身体并给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写信是等不来了。 信寄出不到一个月,我收到这样一封回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我们可冷的阿莉莎离开人世了…… 唉!你在信中表示的忧虑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几个月来,她身体日渐衰弱, 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不过,她经我一再恳求,同意去看勒阿弗尔的A大 夫;大夫给我写信说,她没有患什么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后的第三 天,她突然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这还是罗贝尔写信告诉我的,要不是罗贝 尔,我还根本不知道她离家出走,她很少给我写信,因而没有她的音信, 我也不会很快惊慌起来。我狠狠责备罗贝尔,不该放她走,应当陪她去巴 黎。说起来你会相信吗;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 断出真叫我担心死了;既见不到她,又无法给她写信。过了几天,罗贝尔 去了巴黎,但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他那人懒洋洋的,我们怀疑他是否尽 力了。必须报警,我们不能总处于这种情况不明的折磨人的状态。于是, 爱德华去了,经过认真查找,终于发现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疗养院。可惜 太迟啦!我收到疗养院院长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时也收到 爱德华的电报,说他甚至未能最后见上她一面。她临终那天,把我们的地 址写在一个信封上,好让人通知我们,在另外一个信封里,她装了给勒阿 弗尔公证人的信件副本,遗嘱全写在上面。信中有一段我想与你有关,不 久我会告诉你。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前天举行的葬礼。护送灵柩的除了 他们俩,还有几位病友:她们一定要参加葬礼,并且一直伴随她的遗体到 墓地。可惜我没法儿去,第五个孩子随时要分娩了。 我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她的死讯要给你造成极痛深悲,我给你写信 时也心如刀割。已有两天,我不得不卧床,写信很吃力,但是不愿意让任 何人代笔,连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行,只能由我向你谈惟独我们二人了解 的人。现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妇了,厚厚的灰烬已经覆盖了火热的过去, 现在可以了,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来办事或游览,那就请到埃 格一维弗来。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人也能谈谈阿莉莎。再见, 亲爱的杰罗姆。我非常伤心地拥抱你。 几天之后我便得知,阿莉莎将封格斯马尔田庄留给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间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几件家具,全部寄给朱丽叶。不久我就会收到封好寄给我的一包材料。我还得知她要求给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后相见那次我拒收的那枚:爱德华告诉我,她这遗愿如偿实现了。 公证人转寄给我的一包密件,装有阿莉莎的日记。我这里抄录许多篇。——只是抄录,不加评语。不难想像,我读这些日记时心中的感触和震动,要表述必然挂一漏万。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动身,昨天到达尼姆。这是我头一回旅行!既不用操 心家务,也不必动手做饭,不免有点儿无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 正逢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开始写日记——虽无多大乐趣,也算有点儿营生; 因为,有生以来,也许我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来到这异乡,这近乎陌生 的土地,我还不熟识。它要向我讲述的,一定类似诺曼底向我讲述的,我 在封格斯马尔百听不厌的事情,——因为无论在哪里,上帝都不会变样— —然而,这片南方的土地讲一种我未学过的语言,我听着不免感到惊奇。 5月24日 朱丽叶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打盹。我们所在的露天走廊,给这座意大利 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与连接花园的铺沙庭院齐平……朱丽叶呆在躺椅上, 就能望见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见水面上嬉戏的一群五颜六色的野鸭, 以及游弋的两只天鹅。据说水源是一条小溪,夏季从不枯竭;不过,小溪 穿过园子,穿过越来越荒野的树丛,在干渴的灌木丛和葡萄园之间越来越 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丽叶的时候,爱德华·泰西埃带父亲参观了花园、农 场、贮藏室和葡萄园,——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独自探索这 个园子了。这里许多花草树木我不认识很想知道名字,每种植物就折一根 小枝,好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别人。我认出了一种,就是杰罗姆在博尔盖萨 别墅或多里亚——庞菲利那儿赞赏的青橡树……是我们诺尔省这种树的远 亲,外观差异极大;这些树枝繁叶茂,差不多将园子尽头的一块狭小的空 地这得严严实实,给这块踩着软绵绵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来仙 女歌唱。我对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马尔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 这里,却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话色彩,我不免惊讶,甚至有点惊慌。然而, 越来越压抑我的这种恐惧,还是宗教式的。我还叨念着:hic nemus①。 ①拉丁文,意为“这就是树林”。 空气特别清新,周围静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①,想到阿尔 ①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歌手、善弹竖琴。 米达①, ①阿尔米达:法国门世纪作家吉诺的五幕悲剧《阿尔米达》中的主人公。又,16世纪意大利诗人塔索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 忽听一声鸟啼,独声啼叫,就在身边,极其婉转清脆,就好像整个大自然 都等待这声啼叫。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靠在一棵树上呆了片刻,这才回房, 而全家上下还没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没有杰罗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尔,也会给我转来的 ……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对这本日记诉说;三天来,无论昨天的博地之行, 还是祈祷,都未能片刻使我释念。今天,我也写不了别的什么:我到达埃 格—维弗之后所产生的无名忧伤,也许没有别的缘故。——这种忧伤,在 我内心的极深处,现在我觉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乐掩盖了。 5月27日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我是通过推理,才对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的。 她这幸福,当初我多么诚心祝愿,甚至愿意为之牺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 却痛苦地看到,这幸福来得如此容易,同我们二人当初想像的大相径庭! 这事儿多复杂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丽叶是在别处,而不是在 我的牺牲中找到幸福,她无需我作出牺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伤害,只 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自私心理复萌。 现在,我得不到杰罗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这就应当扪心自问:我真 的心甘情愿作出牺牲吗?上帝不再要求我这样做,我就觉得蒙受了屈辱。 难道一开始我就不行吗? 5月28日 这样剖析我的伤感,该有多么危险!我的心思已经倾注在这本日记上。 卖弄风情的心理,我原以为克服了,难道在这里又抬头了吗?不行,但愿 这本日记不要充当我的心灵顾影自怜的镜子!我写日记是由于忧伤,而不 是像我开始所想的那样出于无聊。忧伤是一种“犯罪的心态”,我早就没 有这种感受了,现在依然憎恨,我要“简化”我的灵魂,清除这种状态。 这本日记应当助我的心灵重获快乐。 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初我从不分析自己的快乐。 在封格斯马尔,我也是一个人,比在这里还要孤单……可是,我为什 么不感到孤独呢?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来的时候,我就承认他没有我 也能生活,没有我也生活过来了,而我的思想追随他,分享他的快乐就行 了。然而现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唤他,觉得没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 着都烦人……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头,就中断这么久,只因小莉丝出生了,天天晚上 长时间守护朱丽叶;我所能写信告诉杰罗姆的情况,毫无兴趣记在日记里。 我要避免许多女人的无法容忍的通病:日记写过太琐碎。这本日记,我要 当作自我完善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的好多页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后,又是她在封格斯马尔写的日记: 7月16日 朱丽叶生活幸福,她这样说,看样子也如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 由怀疑……然而,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这种美中不足、颇不舒服的感觉, 又是从何而来呢?——也许感到这种幸福大实际了,得来太容易,完全是 “特制”的,恐怕要束缚并窒息灵魂…… 现在我不禁叩门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走向幸福的过程。 主啊!谨防我得到极快就能实现的幸福!教会我拖延,推迟我的幸福,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