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下子又不能跟阿莉莎单独谈谈了。不过,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场,无疑帮了我们的忙,我就不像昨天那样尴尬得要命了。我们三人很快就随便聊起来,谈话的内容也不像我开头担心的那样琐碎。我起身告辞的时候,阿莉莎冲我古怪地微微一笑,就好像到这时她还未明白,等二天我就走了。再者,不久我们还会见面,因此我这次告别,也就没有出现伤感的场面。 可是,晚饭之后,我又感到隐隐不安,便下山进城,游荡了将近一小时,才决定再次去按布科兰家的门铃。这次是舅父出来接待我。阿莉莎身体不适,已经上楼回房间,一定是随即上床歇息了。我同舅父聊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几次见面都这么不凑巧,可是责怪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事事如意,我们也会生出尴尬事儿来。这一点,阿莉莎也感觉到了,这比什么都让我心里难受。我刚回到巴黎,就接到她的来信: 我的朋友,这次见面多叫人伤心!你似乎在怪罪别人,可是这样连你 自己都不信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将来恐怕就永远如此了。唔!求求你, 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们有多少话要讲,可是见了面,为什么这样别扭,有这种做作的感 觉,为什么这样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呢?你回来的第一天就沉默寡言, 我还窃窃心喜,以为你会打破沉默,对我讲些美妙的事情,不讲完是不会 走的。 然而,去奥尔舍的那趟散步,我看多么凄苦,尤其我们拉在一起的手 放开,无望地垂落下去,我就感到心痛欲碎。最令我伤心的倒不是你的手 放开我的手,而是感到你不这样做,我的手也会放开的,既然它在你的手 中不舒服了。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儿,我等了你一上午,简直要发疯了。我实 在烦躁不安,在家呆不住了,就给你留了个字条,让你到海堤那儿去找我。 我久久凝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可是没有你而现望海景,我心中又苦不堪言。 我往回家走时,猛然想像你就在我的房间等我呢。我知道自己下午没有空: 头一天玛德兰表示要来看我,我原以为上午能见到你,使约她下午来。不 过,也许多亏有她在场,我们这次重逢才有这段惟一美好的时光。当时一 阵工夫,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似乎这种轻松的谈话会持续很久,很久… 然而,你凑近我和玛德兰坐着的长沙发,俯身对我说“再见”时,我都未 能应答,就觉得一切全结束了:我恍然大悟,你要走了。 你和玛德兰刚一走,我就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法容忍的。你想 不到,我又出门啦!还想跟你谈谈,把我没有对你说的话全讲出来;我已 经抬脚朝普朗蒂埃家跑去……可是天色已晚,没时间了,我就未敢……我 心中绝望,回到家给你写信……说我再也不想给你写信了……写一封诀别 信……因为归根结底,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全部通信无非一大幻影,我 们每人,唉!不过是在给自己写信……杰罗姆!杰罗姆!噢!我们还是永 远分开吧! 不错,我撕掉了这封信,可是,现在我给你重写一封,差不多还是原 样。我的朋友啊,我对你的爱丝毫未减!非但未减,而且一当你靠近,我 就心慌意乱,局促不安,从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感到,我爱你有多深, 可又多么绝望,你应知道,因为我在内心必须承认:你离得远我爱你更深。 唉!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这次见面多么热切地企盼,却最终让我明白这 一点,而你,我的朋友,你也应当深信不疑。别了,我深深爱着的兄弟, 愿上帝保佑你并指引你:惟有靠近上帝才不受惩罚。 就好像这封信给我造成的痛苦还不够似的,她在第二天又加写这段附言: 在发信之前,我还得向你提一点要求:关系你我二人的事,你还是谨 慎一些。你不止一次伤害了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儿告诉了朱丽叶式阿贝尔。 正因为如此,我在你觉察之前,早就想到你的爱理性成分居多,是温情和 忠诚在理智上的一种执意的表现。 毫无疑问,她是怕我向阿贝尔出示这封信才补充最后这几行文字。她看出了什么而起了疑心,才这样警觉起来了呢?难道她在我的言谈话语中,早就看出我朋友出过主意的影子呢?…… 其实从那以后,我感到同他疏远多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我已经学会独自承受折磨我的忧伤的重负,阿莉莎的这种嘱咐显然是多余的。 一连三天,我一味地抱怨;想给阿莉莎写信,又顾虑多多,怕争论起来太认真,申辩起来太激烈,又怕哪个词用得不当,揭了我们的伤疤而难以医治了。我的爱情在奋力挣扎的这封信,不知反复写了多少遍。今天拿起来再看,每次都要流泪,泪水会浸湿我终于决定寄出去的这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们俩吧!……你的信叫我心里难过。 对于你的种种担心,我真希望一笑置之!对,你写给我的这些,我早就有 所感觉,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你把纯粹臆想的东西当成多么可怕的现实, 又极力把它加厚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你感到对我的爱减弱了……噢!这种残忍的设想,跟我的头脑不 沾边,也遭到你这封信从头至尾的否定!那么,你这种一时的恐惧又有什 么要紧的呢?阿莉莎!我一要讲道理,语句就僵硬冻结了,只能听见自己 这颗心在痛苦呻吟了。我爱你爱得太深,就不可显得机灵;我越爱你,就 越不会跟你说话。“理性的爱”,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对你的爱,是发 自我的整个灵魂,怎么能划分得开我的理智和感情呢?既然我们的通信为 你垢病,既然通信将我们抬得很高,又将我们抛入现实中而遭受重创,既 然你现在认为,你写信只是给自己看的,既然我没有勇气再看到一封类似 的信,那么求求你了,我们就暂时停止书信来往吧。 我在信中接着表示不同意她的判决,要求重新审议,恳请她再安排一次会面。而刚结束的这次见面,处处不顺,背景条件、配角人物、季节都不利,就连我们热情洋溢的通信,也没有慎重地为我们做心理准备。而这一次,我们会面之前要完全保持沉默。我还希望春天,将会面安排在封格斯马尔田庄,那里有过去的时光为我辩护,舅父也愿意在复活节假日接待我,至于多住些日子还是少住两天,那就看她高兴怎么样子。 我主意已定,信一发出去,就专心投入学习中了。 可是还未到年底,我就又见到阿莉莎了:只因近几个月来,阿什布通小姐身体渐渐不支,在圣诞节前四天去世了。我服兵役回来,就同她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是看着她咽气的。阿莉莎寄来一张明信片,表明她挂念我的哀痛,更切记我们保持沉默的誓愿:她赶头一趟火车来,再乘第二趟火车返回,只来参加葬礼,因为舅父来不了。 送葬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跟随灵柩,并排走着,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然而到了教堂,她坐到我身边,有好几次我觉出,她朝我投来深情的目光。 “就这么定了,”临别时她对我说,“复活节前什么也不谈。” “好吧,可是到了复活节……” “我等你。” 我们走到了墓地门口,我提出陪她去车站,而她却一招手叫住一辆车,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讲就走了。 第七章 “阿莉莎在花园里等你呢。”舅舅像父亲一样吻了我,对我说道。我是四月底来到封格斯马尔田庄的,没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来迎我,开头还颇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们刚见面时的俗礼寒暄。 她在花园里端。我朝圆点路走去,只见紧紧围着圆点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锦带花等灌木,这个季节正好鲜花盛开。我不想远远望见她,或者说不让她瞧见我走近,便从花园另一侧过去,沿着一条树枝遮护的清幽小径,脚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样欢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纯净。她一定以为我要从另一条花径过去,因此我走到近前,来到她身后,她还没有听见。我站住了……就好像时间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这一刻,也许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来之前,甚至胜过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却听见了,霍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活儿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双臂,两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呆了片刻:她一直伸着双臂,满脸笑容探着头,一言不发,温情脉脉地凝视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张有些过分严肃的脸上,我重又发现她童年时的笑容。…… “听我说,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兴,我一天也不多留。现在我们定下一个暗号,标示次日我应该离开封格斯马尔。而且到了次日,我说走就走,既不责怪谁,也不发怨言。你同意吗?” 这话事先没有准备,我讲出来更为自然。她考虑了片刻,便说道: “这么吧,晚上我下楼吃饭,脖子上如果没戴你喜爱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会明白吗?” “那就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 “你能那样就走吗?不流泪,也不叹息……” “而且不辞而别。最后一晚,还像头一天晚上那样分手,极其随便,会引你心中犯合计:他究竟明白了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发现我悄然离去。” “第二天,我也不会寻找你。”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同时又说道: “从现在起,到那决定命运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让我产生预感。” “你也一样,不要暗示即将离开。” 现在,该打破这种庄严的会面可能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气氛,我又说道: “我热切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样……我是说,我们二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再说……假如我们一开始别太急于要谈……” 她笑起来。我则补充说: “我们就一点儿也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了吗?” 我们始终对园艺感兴趣。新近来的花匠不如原来那个有经验,花园撂了两个月,好多处需要修整。有些蔷蔽没有剪枝,有的长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还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乱爬;另外一些疯长的,夺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多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都还认得自己干的活儿,需要照料,费时费工,占去了我们头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说了许多话,绝没有涉及严肃的事儿,沉默的时候,也没有冷场的沉重之感。 我们就这样彼此重又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还是倚重于这种习惯。就连分离的事儿,也在我们之间淡忘了;同样,我常常感到的她内心的那种畏惧,以及她所担心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矛盾,也都已锐减。阿莉莎显得青春焕发,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访时强多了,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这次来,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见金链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闪闪发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复萌了。我说什么,希望?已经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会有同感。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怀疑了,因而对她也不再心存疑虑了。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晨,空气温馨欢悦,我们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对她说: “阿莉莎,朱丽叶现在生活幸福美满了,你就不能让我们俩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注视她,忽见她的脸刷地失去血色,异乎寻常地惨白,我到嘴边的话都没有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是目光没有移向我,“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过,要相信我这话: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喃喃地说:“圣洁……”这话说得声音极低,我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而不是听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张开翅膀,离开我而冲上云天。 “没有你,我根本达不到。”我说道。我随即将额头埋到她双膝里,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流的不是伤心泪,而是爱情泪。我又重复说:“没有你不行,没有你不行!” 这一天像往日一样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诺言,次日拂晓便不辞而别。 我离开的第三天,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开头还引了莎士比亚剧中的几句诗: 又弹起这曲调,节奏逐渐消沉, 经我耳畔,如微风吹拂紫罗兰; 声音轻柔,偷走紫罗兰的清芬, 偷走还奉送。够了,不要再弹; 现在听来,不如从前那样香甜①。…… ①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不错!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寻找你,我的兄弟!我无法相信你真 的走了。心中还怨你信守诺言。我总想:这是场游戏,我随时会看到他会 从树丛后面出来。——其实不然!你果真走了。谢谢。 这天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就一直翻腾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诉你— —而且,我还产生一种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担心,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 诉你,以后就会觉得对不住你,该受作的谴责。…… 你到封格斯马尔的头几个小时,我就感到在你身边,整个身心都有一 种奇异的满足,我先是惊讶,很快又不安了。你对我说过:“十分满足, 此外别无他求!”唉!正是这一点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让你误解,尤其怕你把我心灵纯粹强烈感情的表露, 当作一种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该是多么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让人满足,那就算不上幸福”,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 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杰罗姆,幸福不能让我们满 足。杰罗姆,它也不应该让我们满足。这种乐趣无穷的满足感,我不能看 作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秋天见面时不是已经明白,这种满足掩盖多大的痛 苦吗?…… 真实存在的!唆!上帝保佑并非如此!我们生来是为了另一种幸福…… 我们以往的通信毁了我们秋天的会面,同样,回想你昨天跟我在一起 的情景,也消除了我今天写信的魅力。我从前给你写信时的那种陶醉心情 哪里去了?我们通过书信,通过见面,耗尽了我们的爱情所能期望的全部 最单纯的快乐。现在,我忍不住要像《第十二夜》的奥西诺那样高喊: “够了!不要再弹!现在听来,不如刚才那么香甜。” 别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①”。唉!你能明白我是 ①原文为拉丁文。 多么爱你吗?……一生一世我都将是你的 阿莉莎 我对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举,都会令我眼花缭乱,倾心仿效,因为我没有把美德从爱情中分离出去。阿莉莎的信激发出我的最轻率的热忱。上帝明鉴,我仅仅是为了她,才奋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径,只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忽然缩小也不为快,但愿最后只能载我们二人!唉!我没有怀疑她的巧饰,也难以想像她能借助峰巅再次逃离我。 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只记得其中这样一段比较清醒的话: 我经常感到,爱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质 都挂靠在上面;爱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没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极平常天 性的极平庸的境地。正因为抱着与你相会的希望,我才总认为多么崎岖的 小径也是正道。 不记得我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促使她在复信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是,我的朋友,圣洁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天职(在她信中,这 个词下面划了三条线强调)如果你是我当初认为的那种人,那么,你也同 样不能逃避这种天职。 完了。我明白了,确切地说我有预感,我们的通信到此打住,无论多么狡猾的建议,多么执著的意愿,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我还是怀着深情给她写长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后,便收到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绝不要以为我决意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对信没有兴趣了。不过, 你的几封信还是让我开心,但是我越来越自责,不该在你的思想里占这么 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写信了,九月份后半个月,你就来封 格斯马尔,在我身边度过吧。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 你的沉默视为默许,但愿你不给我回信。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这种沉默不过是她给我安排的最后的考验。经过数月学习和数周旅行之后,我回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时,就完全心平气和、深信不疑了。 开头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两语怎么就能立刻说明白呢?从那时起,我整个儿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这里还能描绘什么呢?因为,我未能透过最虚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颗还在搏动的爱恋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谅的东西,而起初我只见这种外表,认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责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责怪你!只是因为认不出你而绝望地哭泣。现在再看你的爱缄默的狡计和残忍的伎俩,我就能衡量出这种爱的力量,那么你越是残酷地伤我的心,我不是越应该爱你吗?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胜的东西,不是我能与之搏斗的东西。有时我甚至犹豫,怀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扰,须知这种不幸的起因始终极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终极其巧妙地装聋作哑。我又能抱怨什么呢?她接待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笑容满面,更加殷勤和关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换了一种发式,头发平平地梳向后边,衬得面部线条非常直板,表情也变样了;同样,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极不合体,破坏了她那身段的风韵……,然而归根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若想弥补,这些都不在话下,而且我还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会主动地,或者应我的请求改变……我更为担心的是她这种殷勤关切的态度,这在我们之间是极不寻常的,只怕这是出自决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讲,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发现原来的位置上钢琴不见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来。 “钢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声调十分平静。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父说道,责备的口气相当严厉。“你一直用到现在,弹着不是挺好嘛,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剥夺我们一大乐趣……” “嗳,爸爸,”阿莉莎脸红了,扭过头去说,“近来钢琴的音色特别沉浊,就是杰罗姆怕也弹不成调子。” “你弹的时候,听着也不那么糟嘛。”舅父又说道。 有一阵工夫,阿莉莎头俯向暗影里,仿佛专心计数椅套的针脚,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久才回来,用托盘给舅父端来每晚要服的药茶。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①。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①帕斯卡尔(1623—1663),法国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①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②,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①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纪法国一度很有影响,后来遭到镇压。 ②寂静派信奉神秘主义,教徒可以越过教会,直接与天主对话。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