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困得要命,”奥尔嘀咕道。 “那只能怪你们自己。”米洛自认自己很有道德,故而这样训斥他俩。“要是你们呆在旅馆里过夜,不和这些淫荡的女人鬼混,那么你们今天就会和我一样有精神了。” “是你要我们跟她们走的,”,约塞连用责备的口气反驳道,“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旅馆房间。只有你一人能弄到房间。” “那也不能怪我呀,”米洛傲慢地解释说,“我哪里知道鹰嘴豆上市时,会有那么多的买主涌到这城里来呀?” “你当然知道,”,约塞连指责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去西西里,而跑到那不勒斯来的原因。你他妈可能已经把整架飞机都塞满了鹰嘴豆。” “嘘嘘嘘——!”米洛神情严厉地向他发出警告,一面意味深长地朝奥尔瞥了一眼。“别忘了你的使命。” 当他们来到机场准备飞往马耳他时,飞机的弹舱、后舱和尾舱,以及炮塔射手座舱的大部分地方已统统塞满了鹰嘴豆。 约塞连这趟飞行的使命就是分散奥尔的注意力,不让他知道米洛在哪儿买鸡蛋,尽管奥尔也是米洛的辛迪加联合体的成员之一,而且同别的成员一样,他也拥有一份股份。约塞连感到自己的这一使命很可笑,因为人人都知道,米洛在马耳他用七分钱一个的价格买下鸡蛋,然后再以五分钱一个的价钱卖给辛迪加联合体的食堂。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像母鸡抱窝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里,一面冲着坐在后面的奥尔点了点头,奥尔则像一根缠结在一起的绳子,蜷缩着躺在下面那排装满了鹰嘴豆的筐子上,竭力想使自己睡着,那样子受罪得要命。“我情愿在我买鸡蛋时他不要在边上转悠,将我的生意秘密全打听去。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约塞连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坐位上。“我不明白,你在马耳他花七分钱买来的一个鸡蛋,为什么又用五分一个的价卖掉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弄点赚头。” “可你怎样才能有赚头呢?你每个鸡蛋反倒要赔二分钱呢。” “我在马耳他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儿的人,然后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将鸡蛋从那些人的手中买进,这样我就赚了三分二厘五。当然,我是不赚钱的,赚钱的是咱们的联合体。大伙人人有份。” 约塞连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些人,而他们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把鸡蛋卖给你,这样他们每个鸡蛋就净赚二分七厘五。是这样吗?你干吗不把鸡蛋直接卖给你自己,省得再经他人之手买回这道手续呢?” “因为这个‘他人’就是我自己,”米洛解释说,“我将鸡蛋卖给我自己时,我每个蛋可赚三分二厘五。我再把蛋从我的手里买回时,我每个又可赚到二分七厘五。这样每个鸡蛋一共可赚到六分钱。我把它们照每个五分钱的价卖给食堂时,每只蛋只不过少赚二分钱而已。这就是我如何以七分钱一只买进,五分钱一个卖出还能赚到钱的原因。我在西西里收购鸡蛋时,每只蛋只要付老母鸡一分钱就行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道,“你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而不是在西西里。” 米洛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他带着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态承认道,这可同他平日显出的那副既勤奋又清醒的样子相违背,约塞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这种神态。“我在西西里一分钱一个买来,然后在马耳他悄悄地以每个四分五厘的价格转手,为的是别人到马耳他来买鸡蛋时,蛋价能上扬到七分钱一个。” “既然马耳他的蛋价这么贵,那人们干吗要上那儿去买蛋?” “因为他们总是这么干。” “他们为什么不去西西里买鸡蛋呢?”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干过。”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将鸡蛋按五分一个的价卖给食堂,而不卖七分一个呢?” “因为要是这样一来,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钱一个的鸡蛋任何人都能买到。” “他们为什么不越过你,而直接去马耳他以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格从你的手里将鸡蛋买下呢?” “因为我不会将蛋卖给他们的。” “你为什么不卖给他们?”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赚头了。作为中间商,我这样做至少能让我自己能有点赚头。” “这么说,你的确为你自己赚了钱,”约塞连断言道。 “我当然赚了。不过赚到的钱全归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人人部有份。你难道不明白?我卖给卡思卡特上校的红色梨形番茄也正是这么回事。” “你是买,不是卖,”约塞连纠正道,“你不是将红色梨形番茄卖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是从他们的手上买番茄。” “不对,是卖,”米洛纠正约塞连道,“我用了个假名字,在皮亚诺萨岛所有的市场上抛售番茄,这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各自也用了个假名,以每个四分的价钱将番茄全部买进,第二天我再以辛迪加的名义按每个五分的价格将番茄买回来。他们每个番茄赚一分钱,而我每个赚三分五厘钱,这样每人都有了赚头。” “你们每人都赚了,只有辛迪加不赚。”约塞连对此嗤之以鼻。 “辛迪加出五分钱买进一个番茄,而你每个只花了五厘钱。这样辛迪加怎么能赢利?” “只要我能赚到钱,辛迪加也就赚到了钱,”米洛解释说,“因为人人有份。只要咱们的辛迪加能得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那他们就会像这次这样派我出差。再过大约十五分钟,当我们在巴勒莫降落时,你就会看到咱们能赚到多少钱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他说,“我们正在往马耳他飞,而不是朝巴勒莫。” “不对,我们是在朝巴勒莫飞,”米洛回答道,“在巴勒莫有一个苣菜出口商,我要和他谈几分钟,因为我有一批发了霉的蘑菇要运到伯尔尼去。”“米洛,你是怎么干的?”约塞连面带既惊讶又钦佩的笑容问,“你的飞行计划单上填的是一个地方,可后来你却飞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指挥塔上的人就从不找你的麻烦?” “他们都属于咱们的联合体,”米洛说,“他们都明白凡是对咱们联合体有利的事,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美国大兵们卖力气。再说指挥塔上的那些人也是有份子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给咱辛迪加联合体帮助的缘故。” “我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奥尔也有份?” “人人都有份。” “亨格利·乔呢?他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呸,活见鬼。”约塞连心里在骂,有生以来,有关股份的主意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洛将脸转向约塞连,眼睛里隐约闪出一丝图谋不轨的神色。 “我有一个主意,可以稳稳当当地从联邦政府那里骗得六千美元。 到时咱俩平分,各得三千元,并用不着担任何风险。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 米洛十分激动地望着约塞连。“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他大声地说,“你很诚实!在我认识的人中间你是唯一能让我信赖的人。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帮助。昨天在卡塔尼亚大街,当你同那两个荡妇一起溜走的时候,我真感到失望。” 约塞连盯住米洛,感到大惑不解,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米洛,可是你叫我同她们走的呀。难道你不记得了?” “那不是我的过错,”米洛一本正经他说,“以往是在我们进城后,我才设法将奥尔给甩掉。而这次到巴勒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我们在巴勒莫着陆后,我要你同奥尔立即就跟着姑娘离开机场。” “跟着什么姑娘?” “我事先已发过无线电报,同一个四岁的小皮条客安排好了,为你和奥尔找了两个八岁大的、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处女。他将在机场的一辆交通车上等你们。你俩一下飞机就立即上那辆车。” “不行,”约塞连说,“我只想去个地方睡上一觉。” 米洛立刻发火了,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细长的鼻子在两道黑眉毛之间痉孪地颤动着,唇上那抹不对称的赤黄色的小胡子像一根蜡烛发出的暗淡、细弱的火焰。“约塞连,别忘了你的使命。”他提醒约塞连,那口气还算恭敬。 “让使命见鬼吧!”约塞连满不在乎地答道,“让辛迪加也见鬼去吧,管它有没有我一份呢。我也不想要什么八岁大的处女,哪怕她们有一半的西班牙血统。” “这我不怪你。不过这些所谓的八岁大的处女实际上是三十二岁。她们并不是真的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只不过是有三分之一的爱沙尼亚血统。” “我一点也不稀罕什么处女。” “她们其实连处女也不是,”米洛用劝告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为你选定的那个女人曾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教师,不过时间不长,那男的只在星期天才同她睡觉,所以她几乎就同一个没破了身子的姑娘差不多。” 然而,奥尔也同样瞌睡得要命,所以当他们驱车离开机场驶进巴勒莫时,约塞连和奥尔仍一边一个坐在米洛的身旁。他们发现在巴勒莫的旅馆里仍然没有他俩的房间。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发现米洛竟是那里的市长。 对米洛的古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欢迎从机场就开始了。在机场上忙碌着的平民百姓们认出了米洛,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还做着颇有节制的动作,嘴里还说着奉承话。米洛要来的消息已先于他本人传到了城里,所以当他们乘坐着敞篷小卡车疾驶而来时,城郊早已挤满了欢呼的人群。约塞连和奥尔大惑不解,所以作声不得,只好紧紧地挤在米洛的身边以求平安无事。 卡车进城后放慢了速度,朝着市中心缓缓驶去,这期间,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男童女童们都用不着上学了,而是穿着新衣,排列在大街的人行道两旁,手里不住地挥舞着小旗子。对此,约塞连和奥尔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街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空中到处悬挂着绘有米洛肖像的旗帜。米洛在肖像上的样子是穿着当地农民常穿的那种黄褐色的圆领衬衫,唇上蓄着一抹不齐整的小胡子,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正用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目光凝视着人群。他那审慎而又慈祥的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睿智、严谨而又刚毅的神色。体弱无力的病人从窗口向他送来一个又一个的飞吻。围着围裙的店主们站在狭窄的店堂门口欣喜若狂地欢呼不已。无数大号嘀嘀嗒嗒地吹得震天响。到处都有人给挤倒,被踩死。一些抽抽噎噎的老妇女围着缓缓而行的卡车拼命地你推我搡,竞相去摸米洛的肩膀,或握他的手。米洛和善而又不失风度地接受着这场喧闹的庆祝。他用很优美的动作朝每一个人挥手作答,并且还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朝着欢乐的人群抛去飞吻,就像在散发包着锡纸的赫尔希牌巧克力一样,一排排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臂挽着臂,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后面,一面扯着嘶哑的嗓门,直瞪着两眼,极敬慕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米一洛!米一洛!米一洛!” 现在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知道了,米洛也同约塞连和奥尔一样松弛下来了,他不禁显得洋洋得意,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也显得有点羞答答的。他的双颊也变得红润起来。米洛早被选为巴勒莫的市长——同时也是附近的卡里尼、蒙雷阿莱、巴盖里亚、泰尔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利、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亚的市长——因为是他给西西里岛带来了苏格兰威士忌。 约塞连感到很惊奇。“难道这儿的人就这么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连一滴都不喝,”米洛解释道,“苏格兰威士忌可贵了,而这里的人都很穷。” “既然没人喝,那你为什么要将酒运到西西里来?” “为的是定出一个价钱来。我把酒从马耳他运到这里来,然后经我转手再替别人卖给我,这样赚头就大了。我在这里开创了一个新兴行业。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上第三大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出口基地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我当市长的原因。” “既然你是这么一个大人物,那你给我们在旅馆里弄间房怎么样?”奥尔用疲倦、含糊的声音十分不恭地咕哝道。 米洛很歉疚地作出了反应。“我正打算办这件事呢,”他允诺道,“实在抱歉,我忘了事先应用无线电替你俩在旅馆里订两个房间。随我来办公室吧,我马上就跟我的副市长说一声。” 米洛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他的副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他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奉迎,亲热的问候,两片嘴皮子上挂满了白沫,就像他在杯子里搅个不停的肥皂沫——他这是在准备替米洛刮脸。 “嗬,维托里奥,”米洛懒洋洋地仰面躺在维托里奥的一张理发椅上问,“我不在的这阵子情况怎么样啊?” “大伙很难过,米洛先生,很难过。不过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就都又开心了。” “我在纳闷呢,怎么有这么大群大群的人。这旅馆怎么都住满了?” “米洛先生,这一来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从别的城市赶来看您,二来是因为所有朝鲜蓟的买主都到咱们城来参加拍卖。” 米洛的一只手像只老鹰似的笔直地腾空而起,一把抓住维托里奥的修面刷。“朝鲜蓟是什么东西?”他问。 “朝鲜蓟,米洛先生?朝鲜蓟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不管在哪儿都受欢迎。趁您在这儿的期间,您真该尝尝它的味道,米洛先生。 我们这儿种的朝鲜蓟是世界上最好的。” “真的?”米洛问,“今年朝鲜蓟卖什么价?” “看样子它今年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收成很不好。” “这是真的吗?”米洛若有所思地问,突然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的动作是那么快,以至于他刚才围在身上的条纹围布在他离开了一两秒钟后才落地。等约塞连和奥尔跟在他的后面冲到理发店门口时,米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位?”米洛的副市长殷勤地嚷嚷道,“下一位谁来?” 约塞连和奥尔垂头丧气地从理发店走了出来。他俩被米洛抛弃了,无家可归,只得艰难地在狂欢的人群里穿行着,徒劳地寻找着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约塞连已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浑身乏力。他对奥尔很恼火,那家伙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两只山楂果,在走路的当儿一直塞在腮帮子里。后来约塞连发现了,硬是让他吐了出来。后来奥尔又找到两颗七叶树果子,又偷偷地将它们塞到嘴巴里,结果又一次被约塞连察觉了。约塞连再次抓住他,要他把山楂果从嘴里弄出来。奥尔咧嘴笑着,回答说那不是山楂果而是七叶树果,并且它们不是在他的嘴里,而是在他的手上。可是,因为他嘴里含着七叶树果,他说的话约塞连连一个字也没听懂,约塞连却死活要他将果子吐出来。此时奥尔的眼中闪出了狡猾的光芒。他用指关节使劲地磨擦着脑门,就像个醉鬼一样,一面样子下流地嘿嘿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他止住笑问,紧接着又下流地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一次在罗马的那个公寓里,那个姑娘用鞋子揍我的脑袋,当时我和她都一丝不挂,你还记得吗?”他脸上带着狡猾的期待神情问道。他等待着,直到约塞连戒备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让我把七叶树果放回嘴里,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揍我。这个交易怎么样?” 约塞连点了点头,于是奥尔便源源本本地给他讲了那个离奇故事,告诉他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个赤身裸体的妓女为什么要用鞋子揍他的脑袋。可是约塞连还是一个字没听懂,因为那两颗七叶树果又回到了奥尔的嘴里。约塞连被他的这一诡计气得大笑了起来。然而,当黑夜降临时他俩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了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饭,然后搭上一辆便车回到了机场。他们就睡在机舱内凉冰冰的金属地板上,辗转反侧,哼个不停,受罪得要命。这样过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听到了卡车司机冲着他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原来他们运来了许多箱朝鲜蓟。那些司机将他俩从飞机上赶到地面,以便让他们往飞机上装货。这时天又下起了大雨,等到卡车开走时,约塞连和奥尔已被淋得透湿,浑身的雨水直往下滴。两人无奈,只好又重新挤进机舱,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两条正在发抖的鱼那样挤在装满了朝鲜蓟的摇摇晃晃的板条箱的角落里。黎明时分,米洛将这些朝鲜蓟空运到了那不勒斯,将其换成了肉桂、丁香、香草豆和胡椒荚,当天又把这些东西赶运回南方的马耳他。结果到了马耳他,他们又发现米洛原来还是那里的副总督。在马耳他,约塞连和奥尔仍然弄不到房间。米洛在马耳他成了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并在总督府里有一间极大的办公室。 他的那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也是硕大无比的。在橡木板壁的一块嵌板上两面交叉的英国国旗下,悬挂着一张极其醒目的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身穿英国威尔士皇家明火枪手制服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米洛唇上的小胡子经过了修剪,细细的一抹,他的下巴像是经刀刻斧凿过的一样,双眼像利刺那样尖锐,米洛已受封为爵士,并被委任为威尔士皇家明火枪团的少校,还被任命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因为他在马耳他开创了鸡蛋生意。米洛慷慨地表示让约塞连和奥尔睡在他的办公室里厚厚的地毯上过夜。可是他刚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用刺刀顶着他们,将他俩赶出了这座大楼。这时他俩已是筋疲力尽,只得乘出租车回到机场。那司机脾气大得要命,在车钱上还宰了他们一刀。他俩又钻进机舱去睡觉,这一次机舱里到处塞的都是黄麻袋,里面装满了可可和新磨的咖啡,只只麻袋都被撑漏了,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气味,以至两人不得不跑出机舱,趴在飞机的起落架上大吐特吐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米洛就乘专车来到机场,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立即就起飞前往奥兰,到了奥兰,约塞连和奥尔还是找不到旅馆房间,而米洛又摇身一变成了那儿的代理国君。在那座橙红色的王宫里,有一处专供米洛支配的住所,可是约塞连和奥尔却不能随同他进宫,因为他俩是信仰基督教的异教徒。在王宫门口,他俩被手持弯刀、身材魁梧的柏柏尔族警卫给拦住,被赶走了。奥尔患了重感冒,又流鼻涕又打喷嚏。约塞连那宽阔的脊背也弯了下来,疼得要命。他真想把米洛的脖子给拧断,可怎奈他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的身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还表明:米洛不仅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同时还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的地区,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因为在那些地方,这些神灵仍受到愚昧而又迷信的人们的崇拜。说起在非洲丛林深处,米洛突然变得很谦虚起来了,他暗示说在那里到处都可见到他那留着小胡子的巨大的脸部石雕,那些石雕的面孔俯视着无数个被人血染红了的原始的石头祭坛。他们一行的足迹所到之处,人们都要朝着米洛热烈欢呼。他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到一处都要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最后他们来到了开罗,就是在那里,米洛垄断了市场上所有的棉花,可这时世界上谁也不需要棉花,这使得他一下子就濒于破产的边缘。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在开罗,约塞连和奥尔终于在旅馆里找到了房间。他们终于有了柔软的床铺、蓬松的枕头、浆洗干净的被单,也有了盥洗室,里面还有供他们挂衣服的衣架,另外还有水可以洗澡。约塞连和奥尔将他门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的身体浸泡在一只盛满了滚烫的热水的大盆里,直到将浑身的皮肤泡得通红。洗完澡,他俩随着米洛出了旅馆,来到一家很讲究的饭馆,先是吃了鲜虾开胃口,然后又吃了些切得小小的肉片。饭馆的前厅有一架可自动记录证券行市的收报机,当米洛向侍者领班打听它是啥机器时,它恰好在劈劈啪啪地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行情。米洛从来连想都没想过,世上竟有证券行情自动收报机这种奇妙无比的机器。 “真的?”当侍者领班结束了他的解释时,米洛不禁叫出了声。 “现在埃及棉花卖什么价?”侍者领班告诉了他,米洛立即就将市场上的原棉统统买了下来。 然而米洛买下的埃及棉花倒并不怎么让约塞连感到害怕,真正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当地市场上的一串串青里透红的香蕉。米洛是在他们驱车进城时发现这些香蕉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夜十二点以后,米洛将他从熟睡中摇醒了,将一个剥了一半皮的香蕉硬塞到他的嘴里。约塞连给噎得差点没哭出来。 “尝一尝。”米洛催促着,一面拿着那根香蕉紧跟着约塞连那张痛苦不堪的脸转来转去。 “米洛,你这个杂种,”约塞连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我要睡觉。” “把它吃了,然后告诉我好不好吃,”米洛坚持道,“别告诉奥尔,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刚才也给他吃了一根,收了他两个皮阿斯特。” 约塞连只好顺着他,吃了那根香蕉,告诉他味道不错,便又合上了双眼。然而米洛却又把他摇醒了,要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飞离这里到皮亚诺萨岛去。 “你和奥尔必须立即把香蕉装上飞机,”米洛解释说,“那人说在搬弄这一串串香蕉时得留神,别让蜘蛛钻进去。” “米洛,我们不能等天亮再飞吗?”约塞连恳求说,“我得睡一会才行。” “它们烂起来可快啦,”米洛回答说,“我们一分钟也耽搁不起。 想想吧,咱们中队在家的那些人要是吃到这些香蕉,该有多高兴啊。” 然而,中队在家的那些人却连香蕉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是因为在伊斯坦布尔,香蕉是卖方的市场,而在贝鲁特茴香籽却是买方市场,所以米洛抛售了香蕉,买下茴香籽,将其运往班加西。六天以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回皮亚诺萨岛,这时奥尔的假期也结束了。这一次他们的飞机上装满了从西西里购来的上好的白皮鸡蛋,可米洛却说这些鸡蛋是从埃及买来的,并且仅以四分一个的价钱卖给了食堂。这一来那些已加入辛迪加联合体的指挥官全都恳求米洛立即赶回开罗,再多弄些青里透红的香蕉到土耳其卖掉,在那里再多买些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这样,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处。 ------------------ 正文 23、内特利的老头 中队里唯一真正见到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当香蕉熟了,并通过正常的黑市渠道开始流入意大利时,他从一个在军需部供职的颇有权势的兄弟会的弟兄那儿拿了两只。内特利花了好多个星期去找他那个妓女,却都徒劳无功,令人泄气,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并答应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块美金,把她们哄骗回了军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费和约塞连一起呆在军官公寓里。 “每人三十块美金?”阿费慢悠悠地似问非问地评论说,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这三个身材高大而匀称的姑娘,那样子就像一个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姑娘出三十块美金可不少啊。再说,我这一生从没有为这种人花过钱。” “我不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说,“她们的钱全由我来付。我只要你们两个家伙把另外两个姑娘带走。你们就不能帮我一下?” 阿费自鸣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松软的圆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没有人需要为好心的老阿费付这种钱。无论何时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过这会儿我没有情绪。” “你干吗不付三个人的钱,让另外两个人走呢?”约塞连建议说。 “因为那样我的那位就会因我让她为了钱而干活跟我生气,”内特利回答说,一面焦急地看着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烦地盯着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开始抱怨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送走,而同另外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上床。”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起来。“我们为什么不把她们三人留在这儿,一直留到宵禁开始,然后我们威胁说要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来,除非她们把她们的钱都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说要把她们从窗户里推下去。 “阿费!”内特利吓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过是想帮你,”阿费羞怯地说。阿费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又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他。“哎呀,”他牢骚满腹地为自己辩护说,“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是那样做的。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这样笨头笨脑的女中学生从市区骗到了联谊会馆,让她们跟所有想和她们睡觉的会友上床,我们威胁说要打电话给她们的父母,说她们在和我们睡觉。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个小时。当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她们几下耳光。后来,我们把她们的五分、一角的硬币和口香糖拿走后,把她们赶了出去。老兄,我们过去在那个联谊会馆里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着,他那肥胖的双颊因怀念起往事而焕发出快乐、红润的光泽。“我们过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但是此刻阿费对内特利毫无帮助,因为内特利如此深深迷恋上的姑娘变得郁郁不乐,越来越气,并以威胁的口气开始骂他。幸运的是,亨格利·乔就在这时闯了进来。于是一切问题又解决了,只是邓巴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地迟进来一会儿,一下搂住了另一个咯咯笑着的姑娘。现在是四男三女,七个人把阿费留在公寓里,爬进了一辆出租马车。马车还停在路边时,姑娘们就要求先付给她们钱。内特利向约塞连借了二十美金,向邓巴借了三十五美金,向亨格利·乔借了十六美金,然后潇洒地一挥手付给了她们九十美金。 姑娘们这才变得友好起来,大声对马车夫说了个地址,马车夫便赶着马得得地载着他们穿过半个城市,来到一个他们以前从未光顾过的地段,在一幢坐落于一条漆黑的大街上的古老而高大的楼房前停了下来。姑娘们领着他们爬过四段又陡又长、踩上去嘎嘎作响的木楼梯,穿过一个门廊,走进她们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公寓套房。 这里神奇般地不断涌出越来越多的身体柔软、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公寓里有个邪恶、淫荡的丑老头儿,他那刻薄的笑声常惹内特利生气;那里还有个整天咯咯叫唤着的循规蹈矩的老太婆,她穿着烟灰色羊毛衫,对那里发生的所有伤风败俗的事情都看不惯,并竭尽全力要把公寓收拾干净。 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沸腾的宝地,这里到处可见女人的乳头和肚脐。起初,在那间灯光昏暗的黄褐色的起居室里只有他们的三个姑娘。那间起居室坐落在三条阴暗的走廊的交界处,这三条走廊从不同的方向通往这间离奇古怪、不可思议的妓院深处的幽室。姑娘们立即开始脱衣,有时还停下来得意地炫耀她们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还一刻不停地同那个憔悴、放荡的老头打情骂俏。那老头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扣扣子,一副邋遢相。他坐在一张几乎放在房间正中的上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与妓女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下流话;他笑嘻嘻地但又带着嘲讽的神态,礼节性地向内特利和他的同伴们表示欢迎。接着,那老太婆伤心地低着她那颗好找茬的脑袋,磕磕绊绊地出去给亨格利·乔叫一个姑娘来,然而却带回来两个乳房高耸的美人儿,一个已经脱了衣服,另一个只穿着一件透明的粉红色短衬衣,就这一点衣服,她坐下时也扭动着身体把它脱掉了。又有三个一丝不挂的姑娘从另外一个方向荡过来,她们停下聊起来,然后又来了两个。接着又有四个姑娘穿过这间起居室,她们结成懒洋洋的一伙,正在谈着什么,其中三个人光着脚,另一个穿着一双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银色舞鞋,没结鞋带,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怪吓人的。后来,又有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姑娘来到这间房间并坐了下来。这样,在短短几分钟内那里就来了一大群人,一共十一人,除一人外,全都光着身子。 到处是闲逛着的赤裸裸的人体,大多数都很丰满,亨格利·乔的魂都不在了。他惊讶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姑娘们从容轻松地走进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后来,他突然尖叫一声,像脱了弦的箭一般冲向门口,想回士兵公寓去取他的照相机,可半路上又想到即使他离开片刻,这个可爱的、刺激的、丰富多彩的异教徒的天堂便会从他这儿被掠走,不复再有,这使他感到害怕,脊骨一阵冰凉,于是狂叫一声,停住了脚步。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唾沫飞溅,脸上和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动着。那老头坐在那张发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就像坐在宝座上耽于享乐的魔王,两条细长的腿上裹着一条偷来的美军军用毛毯御寒,带着胜利的喜悦望着亨格利·乔。 他不出声地笑着,两只凹陷而机警的眼睛闪烁着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见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就恨得毛发倒竖。那老头年纪够大的了,使内特利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不停地开着低毁美国的玩笑。 “美国,”他说,“将会被打败。而意大利将会赢得胜利。”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内特利激情满怀、庄严肃穆地对他说,“而且美国的军人是无与伦比的。” “的确如此。”那老头欣然表示同意,口气中带着少许以嘲讽别人为乐趣的意味。“但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荣的国家。 意大利士兵也许是最差劲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国家却打得那么差劲。” 内特利先是感到意外,捧腹大笑起来,接着脸红耳赤地为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我刚才嘲笑了你,”他真诚地说,接着又用尊敬、屈尊俯就的语调继续说,“但意大利过去被德国人占领,现在又正被我们占领。你不会说这是打得出色吧,是吗?” “不过,我当然要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说,“德国人正在被赶出去,而我们还在这儿。几年以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儿。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十分贫穷、弱小的国家,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么强大。意大利士兵不再死亡了,可美国和德国的士兵正在死亡。我把这叫做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确信意大利将会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并将在你自己的国家被摧毁之后永远存在下去。” 内特利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令人吃惊的恶毒的言词。他的直觉使他感到纳闷,为什么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把这个背叛祖国的老东西抓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慷慨激昂地喊道。 “永远不会吗?”那老头轻声激了他一句。 “这个……”内特利结结巴巴地说。 那老头压抑住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喜悦放声大笑起来。他仍然温和地刺激他说:“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的大国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国家不会被摧毁,你实实在在认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地球本身在大约二千五百万年之后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的。” 内特利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个,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我想。” “一百万年?”那个喜欢嘲弄人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的热情坚持说,“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的历史了。你真的十分有把握地说,美国尽管强大而繁荣,拥有无以伦比的士兵,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得像——青蛙那么久吗?” 内特利真想揍他那张嘲笑人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他反驳这个狡猾、邪恶的老头的那些该受谴责的诽谤,以扞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很失望。约塞连和邓巴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正忙着同四五个嬉皮笑脸的姑娘寻欢作乐,已经喝了六瓶葡萄酒。亨格利·乔早就沿着一条神秘的过道荡走了,他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两只瘦弱的膀子不停地舞动着,尽可能多地把臀部最大的年轻妓女拥在身前,和她们一起挤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内特利感到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样子难看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上,露出一副懒散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烦恼不安,因为她对他态度冷淡,无动于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厅里他们许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点小赌博的时候,但她没有理他,自那时起,她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提不起精神,这一点他记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伤心。她的嘴张着,成一个完美无缺的0字形,只有天晓得她那双呆滞、蒙胧的眼睛用如此残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静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一种既轻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满头金发、身体柔软成曲线形、肌肤呈蜂蜜色、长着两条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头的椅子扶手上,尽情地炫耀着她的姿色,一面无精打采地、卖弄风情地撩摸着他那骨瘦如柴、苍白而放荡的脸。见到一个这么老的人还如此淫荡好色,内特利真是又气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转过身,心想他干吗不带着他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魔鬼似的老头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们两人毫无相同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白发绅士,而这老头却是个举止粗鲁的游手好闲之徒;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善于思考、有责任心的人,而这老头却是个用情不专、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内特利的父亲言行谨慎、有教养,而这老头却是个粗野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自尊自爱、学识渊博,而这老头却寡廉鲜耻、愚昧无知;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胡子,而这老头一根胡子也没有;内特利的父亲——和内特利遇到过的所有其他人的父亲——都很高贵、聪明、受人尊敬,而这老头却实实在在令人憎恶。内特利又同他辩论起来,决心痛斥他的无耻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诽谤,雄心勃勃地要报一箭之仇,以吸引那个讨厌他、对他无动于衷而他却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姑娘的注意,从而永远赢得她的爱慕。 “这个,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将被毁灭的话,那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我确实知道我们将会赢得胜利,并活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时间?”那个喜欢诽谤别人的老头嘲讽地问道,一脸居心叵测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吗?” “比你或者我活得长久得多。”内特利笨拙地脱口而出。 “喔,原来如此!考虑到你是那么有勇无谋,而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那就不会太长久啦。”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不禁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岁。”那老头看见内特利满脸懊恼,开心地抿着嘴轻声笑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你跟我说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脸上露出羞怯和怒气平息后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国将会赢得战争的胜利。” “你太看重胜利了,”那个肮脏而邪恶的老头嘲笑说,“真正的诀窍在于输掉几场战争,在于知道哪几场战争可以输掉。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一直在战争中打败仗,然而你瞧我们干得多出色。法国打赢了战争,然而却不断处于危机之中。德国打输了但却繁荣起来。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胜仗,但立即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我们制造了许多辉煌的假象,使我们丧失了理智,于是便引发了一场我们没有机会获胜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假如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成功。”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未加掩饰的迷惑神情。 “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话像个疯子。” “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墨索里尼执政时,我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当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反对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而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抵抗德国人,我就成了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义愤填膺的年轻朋友”——看见内特利变得更加惊慌失措、张口结舌,老头儿那双机警、轻蔑的眼睛里闪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国家在意大利不会有比我更忠实的支持者了——但这仅仅是在你们驻守意大利期间。” “但是,”内特利不相信地大声喊道,“你是个叛徒!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个不知廉耻、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说。 “你难道没有任何信条?” “当然没有。” “没有道德标准?” “哦,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个恶棍似的老头半是讽刺半是认真地向他保证说,一边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酒窝的黑发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摄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了身体。他沾沾自喜地坐在两个裸体女郎中间,像个乞丐王似的一手搂着一个,挖苦地咧着嘴向内特利笑着。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怨恨地说,硬着头皮竭力不去看他与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像个朝气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员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边喊着:‘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甚至还挥舞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亲不注意,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抢来的。当德国人离开城市时,我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提着一筐鲜花跑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辆车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红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么美妙的一击!你要是看见他往后躲的样子就好啦。” 内特利吃惊地站了起来,直喘粗气,脸色发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来。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内特利吃惊不小,没有听见他的话。“那么你就是那个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气又怕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魔鬼似的老头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该看到那个傲慢、讨厌的老家伙,他那么严厉地坐在车子里,大脑袋挺得笔直,愚蠢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上帝亲临似的。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国红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你说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内特利大声指责他说,“那是一件恶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是吗?”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戏弄他说,一边神态严肃地捏着他那个尖下巴,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必须为我的公正而称赞我。当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把一个强壮的年轻中尉扎死。” 这个可恶的老头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这使得内特利惊愕不已,手足无措。“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言词激烈地叱责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钦佩他。” “他是个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力做得像个年轻的傻瓜似的。 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内特利带着忧郁、敬畏的神情轻声回答说:“没人知道。他好像失踪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个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为了什么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内特利马上竭力反对。“为自己的国家用生命去冒险没什么荒唐的!”他郑重地说。 “是吗?”那老头问,“国家是什么?国家是四周用界线围着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当然,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人们为了它们去死。” “任何值得人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人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为它去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神灵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人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简直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我就二十岁了。” “但愿你活下去。”那老头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像那个满腹牢骚、事事看不惯的老太婆一样眉头紧锁,像是生气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着点,他们会杀了你。我现在能看得出来你不打算提防。你为什么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这样、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岁呢。” “因为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内特利带着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驳说,“我想你以前听说过这句俗话吧。” “是的,我当然听说过,”那个阴险的老头沉思地说,脸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这句俗话说颠倒了,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那句俗话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吗?”内特利有点糊涂地问,“好像我那样说更讲得通。” “不,我这么说更讲得通。去问你朋友。” 内特利转过身去问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都走了。约塞连和邓巴都不见踪影。那老头看着内特利又尴尬又吃惊的样子,发出轻蔑而快乐的狂笑。内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脸。他孤力无援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快速转过身,匆匆逃进最近的那条走廊去寻找约塞连和邓巴,希望及时找到他们,把那老头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间发生的那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告诉他们,把他们带回来给他解围。所有的走廊里的门都关上了。也没有哪道门下有灯光。夜已经很深了。内特利绝望了,便不再寻找了。最后他意识到,除了去找他爱恋着的姑娘,和她在什么地方躺下来,跟她亲热,向她献殷勤,与她共同安排他们的未来,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当地回到起居室来找她的时候,她已上床睡觉去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去同那个讨厌的老头继续谈刚才未谈完的话题。可那老头却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用开玩笑似的客套说夜已深,他得告辞了,让内特利和两个睡眼蒙胧的姑娘呆在那里。那两个姑娘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妓女进了哪个房间,她俩百般挑逗他,想让他对她俩感兴趣,但却是白费力气,于是她们过了一会儿也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里的那张凹凸不平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内特利是个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生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发上醒来时,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性格温和、文质彬彬。他快二十岁了,不知道心灵创伤、紧张、仇恨或神经机能病是怎么回事,在约塞连看来,这恰恰证明他实实在在疯得有多么厉害。他在童年虽常受到责骂,但却是愉快的。他与他的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俩待他很好。 内特利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恶像阿费和米洛那样的人。他母亲把像阿费那样的人描绘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亲把像米洛那样的人说成是投机倒把犯,但他们从不让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从来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恨。就他所能记得的,他的家曾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尔、巴黎和法国南部呆过,无论在哪儿,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客人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机倒把犯。内特利的母亲出身新英格兰地区的桑顿家族,是美国革命的后代。他的父亲却是个私生子。 “永远记住,”他母亲过去常常提醒他说,“你是内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范德比尔特家的人,他家是靠当一个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长发财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财富是通过肆无忌惮地进行原油投机积累起来的;你也不是雷诺兹或杜克家族的人,他们的收入是靠欺骗公众、推销致癌的树脂和柏油制品获得的;你当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还在出租房屋。你是内特利家的一员,而内特利家从来没有为了钱而什么事都干。” “你妈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亲和蔼可亲地插话说,那种措辞优雅、简洁的天才内特利佩服得五体投地,“旧时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兴的暴发户永远不会像新近的破落户那样受人尊敬。这么说对吗,亲爱的?” 内特利的父亲不断提出那种贤明而通晓世事的忠告。他热情奔放,脸色红润得像加过热的香甜的红葡萄酒一样。虽然内特利不喜欢香甜的红葡萄酒,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战争爆发后,内特利一家决定他应该参军,因为他太年轻了,不能从事外交工作,同时还因为他父亲根据权威人士的消息说,俄国将会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垮台,而希特勒、邱吉尔、罗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将签署一个和平协议,他们从此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内特利参加陆军航空队是他父亲的主意,在那儿他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而在此期间俄国人有条件地投降了,停战的具体条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队里当一名军官,他接触到的只会是有教养的绅士。 事与愿违,他却发觉自己和约塞连、邓巴和亨格利·乔等人在罗马一家妓院里鬼混,而且他深深地爱上了妓院里一个对他态度冷漠的姑娘。他独自一人在起居室里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几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断了好事。那小姑娘没敲门便闯了进来,妒忌地扑到床上,这样内特利也可以搂着她。内特利的妓女吼叫着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使劲揍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了起来。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内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鸡,或者说像根剥了皮的嫩树枝。她那稚嫩的身体早熟地模仿着那些比她年龄大的女人的样子,使所有人感到难堪,因此她总是被赶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鲜的空气里玩。这姐妹俩此刻正粗野地对骂,互相吐唾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引来一大群喜欢热闹的旁观者挤进这间房间。内特利气恼地放弃了做爱的念头。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带着她下楼去吃早饭。那个小妹妹跟在后面。当他们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馆里体面地吃早餐时,内特利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神气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们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已经感到厌烦了,于是她决定和其他两个姑娘上街去卖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内特利和那个小妹妹温顺地远远跟在后面,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学几手拉客的技巧,内特利则是情场失意而出来散散心。当那几个姑娘被一辆军用汽车里的士兵拦住并带走后,他俩都变得垂头丧气。 内特利回到咖啡馆,给那个小妹妹买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绪好了些之后,带着她回到公寓里。约塞连和邓巴已在起居室里,还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乔,他那憔悴的脸上还带着快乐、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这样笑着从妻妾成群的后宫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那个淫荡、堕落的老头看到亨格利·乔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心里乐滋滋的。他热情地跟内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着前一天晚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他那种衣衫褴褛、面容猥琐的模样使内特利心烦意乱。无论何时他来公寓,他总希望那个荒淫无耻的老头能穿上一件干净的布鲁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衬衫,刮过脸,梳过头,穿着一件花呢夹克衫,蓄两撇干净利落的白八字胡,这样,内特利每次看到他并想到自己父亲时,就不会有那种说不清的羞愧感了。 ------------------ 正文 24、米洛 对米洛来说,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丁香花总在四月里盛开,结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这时成熟。人的心跳会比以前加快,减弱了的胃口也会重新恢复起来。四月里,曾有一道色彩更为艳丽的彩虹在那只周身发光的鸽子的身上闪烁。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宾德的脑筋一下子就转到了柑橘上面。 “柑橘?” “是的,长官。” “我的士兵会喜欢柑橘的,”那位指挥驻扎撒丁岛的四个B26型飞机中队的上校承认说。 “他们吃多少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能从伙食费里弄到钱来付帐。”米洛向他保证。 “卡萨巴甜瓜弄得到吗?” “在大马士革便宜极了。” “我特别爱吃卡萨巴甜瓜。我一向都爱吃得不得了。” “只要每个中队借给我一架飞机就成,各队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萨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钱。” “我们是从辛迪加联合体中购买吗?” “人人都在联合体里有股份。” “这真令人吃惊,简直太令人吃惊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集团购买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样。比如说,想来点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爱吃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驻扎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机群指挥官嘀嘀咕咕地说,他仍然心存疑虑。 “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营养的噢。”米洛非常诚恳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黄和面包屑。小羊排也很有营养。” “哈,小羊排!”这位B25指挥官立即作出响应。“是上好的小羊排吗?” “是最好的,”米洛说,“黑市上卖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从未见过的、穿着最漂亮的粉红色小纸尿裤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这种小羊排卖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飞机去葡萄牙。我没这个权力。” “只要你借飞机给我,我就能办到。再派一名飞行员驾驶就行了。别忘了——这能使你讨得德里德尔将军的欢心。” “德里德尔将军会再来我们食堂吃饭?” “会吃得像头猪似的,只要你用我的纯黄油煎上一些最新鲜的鸡蛋,然后拿给他吃,他就会这样。你还会有柑橘、卡萨巴甜瓜、白兰瓜、多佛的纯鳎鱼片、烘烤冰淇淋、鸟蛤和贻贝等。” “人人都有份吗?” 米洛说:“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这事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欢米洛这个人。 “北边部队里有个战斗机指挥官不肯合作,他跟我过不去,”米洛对德里德尔将军抱怨道,“往往一个人就会把整个事给毁了,这一来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纯黄油煎出来的新鲜鸡蛋了。” 于是,德里德尔将军便把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调到所罗门群岛去了,让他在那里挖坟墓,后来又换了一个患有滑囊炎的老头子上校来接替他。这老头特别爱吃荔枝,他又将米洛介绍给了驻扎在陆地上的一位指挥B17型机群的将军,此人尤其爱吃波兰香肠。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换到波兰香肠,”米洛告诉他说。 “啊,波兰香肠,”将军怀旧地感叹道,“要知道,只要能买到一大截波兰香肠,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什么都愿意。” “你什么都不必拿出来。只要给我一架飞机,每个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干啥就干啥的驾驶员。还有,在第一次订货时,你得付上一小笔现金作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远在敌后几百英里,你怎么去那里弄香肠?” “在日内瓦有一个波兰香肠国际交易市场。我只要将花生空运到瑞士,以市场上的公开价格将其换成波兰香肠。他们将把花生运到克拉科夫,我呢,则把波兰香肠运回来给你。你要多少波兰香肠,就可以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到多少。你还能买到柑橘,只不过上面稍微染了点人造颜色。还有马耳他的鸡蛋和西西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当你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这些东西时,你等于是自己付钱给自己,因为你将在里面拥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实际上是不花一个子儿就买到了所有的东西。这不是挺有意义吗?” “你简直是个天才。你究竟是怎样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我叫米洛·明德宾德,今年二十六岁。” 米洛·明德宾德的飞机从各处飞了回来,驱逐机、轰炸机,还有运输机接连不断地涌进卡思卡特上校的机场,开飞机的飞行员都是些叫干啥就干啥的人。这些飞机的机身上都装饰有各个飞行中队的象征图案,其色彩艳丽夺目。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等等。飞机归米洛调遣后,机械师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将这些图案涂掉,取而代之的是将事先刻好的标志用耀眼的紫色喷在飞机上。那标志是: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在米洛的调遣下,一架架飞机分别从意大利、北非和英国的机场,以及设在利比里亚、阿森松岛、开罗,还有卡拉奇等地的空运指挥站飞来。那些驱逐机有些被拿来做了交易,以多换几架运输机,有些则留着用来应付紧急托运事宜和运送一些小包裹。他还从地面部队弄来了一些卡车和坦克,用它们来搞短途运输。凡参与的单位人人都有股份,个个吃得发福,两片油光光的嘴唇间整天叼着根牙签,懒洋洋地到处逛游。米洛独自掌管着所有的正在日益扩大的经营业务。由于他全神贯注地投入该项工作,一条条水獭皮似的褐色皱纹渐渐地爬满了他那张操劳过度的脸,永远也休想消除掉。这一来,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满腹狐疑,整天不是为这,就是为那而头疼。除约塞连之外,人人都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一则是因为他主动要求去干事务长的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干这差事干得太卖力。约塞连也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但同时他也知道米洛是个天才。 有一天,米洛飞往英国去采购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后领着四架德国飞机从马达加斯加飞了回来。那些德国飞机上装满了甘薯、甘蓝、芥菜和乔治亚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从飞机上走了下来。他刚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为他发现有一小队宪兵正等在那里,准备俘获德国驾驶员,并还要没收他们的飞机。没收!仅仅这两个字就使他又气又恨。只见他暴跳如雷地来回走个不停,一根非难的手指犹如一柄利剑,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统领着宪兵、脸上带有战场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着冲锋枪的可怜上尉那三张满含愧疚的脸前舞个不休,嘴里还在不住地严辞痛斥着他们。 “这是在俄国吗?”米洛以怀疑的口吻声嘶力竭地斥责着他们。 “没收?”他尖叫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国政府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执行没收私人财产的政策了?你们真不要脸!你们竟会生出这么一个可怕念头,一个个都不要脸极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胆怯地打断了他,“我们毕竟是在同德国人打仗呀。这些可全都是德国飞机。” “它们根本不是!”米洛愤怒地反驳道,“这些飞机都属于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大伙人人都有股份。没收?你们怎么能自己没收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收,亏你们想得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没说错,因为等他们再细看时,他的那些机械师早已将德国飞机机翼、机尾和机身上原有的“十”形纳粹符号用乳白色的油漆给涂掉了,而且还涂了两遍,然后又用模板在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字样。就这样,米洛当着他们的面将他的辛迪加组织变成了一个国际性卡特尔。 如今,米洛的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从挪威、丹麦、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瑞典、芬兰、波兰等地方涌来。实际上,这些飞机欧洲的什么地方都去,唯独不去俄国,因为米洛拒绝同俄国做生意。当他找过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签了约以后,米洛又创办了一个集体所有的附属公司,取名为“M&M花色糕点公司”。他又弄来了一些飞机,并从伙食费中拨出更多的公款来做这项生意。他经营的糕点有英伦三岛的烤饼和松饼,有哥本哈根的梅干和丹麦奶酪,还有从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诺布尔弄来的奶酪饼、奶油卷、奶油千层饼、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麦面包、姜汁面包、维也纳的杏仁果酱饼、巧克力饼和分别从匈牙利和安卡拉搞来的包馅卷饼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欧洲和北非派遣飞机,飞机上拖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广告标牌,上面用大大的方体字写着当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圆腿肉,七十九美分……鳍鱼,二十一美分。”他还将两条这样的牌子租给了佩特牛奶公司、盖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诺克泽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联合体的现金收入。为了体现自己有愿意为公众服务的公民意识,他还常常在空中广告里留出一些位置,免费为佩克姆将军做公益宣传广告,如“要讲究整洁”,“欲速则不达”,还有“能同做祈祷的家庭是永不离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萨利和霍·霍爵士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广播员每天都要主持宣传性的广播节目,而米洛居然花钱买到了这些节目前的广告插播权,以促进他的业务活动。就这样,他的生意在各前线战场都做得很红火。 米洛的飞机成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它们享有在各处随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军当局签订了一份合同,由他负责去轰炸德军在奥尔维那托守卫的一座公路桥,同时又同德军当局签订了由他来守护该大桥的合同,用高射炮火来对付他自己策划的攻击。为美军轰炸桥梁,米洛可得到轰炸的全部成本费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为德军守护大桥的协议款项也是如此,只不过还附加了一条,即他每击落一架美军飞机,德方将付给他一千美元奖金。 米洛强调指出,这些交易的圆满成功标志着私有企业的重大胜利,因为两国的军队都是社会化的团体。这两个合同一经签订,无论是炸桥还是守桥,似乎都无需让辛迪加联合体破费一文,因为双方的政府有的是现成的人力和物力来从事这些事情,更何况双方都非常情愿将其投入进去。结果,米洛通过他的双边谋划实现了巨额利润,而他所做的仅仅是签了两次名而已。 米洛的这个安排对双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于米洛有在各处随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飞机就可以悄悄潜入德军阵地进行偷袭,而不会惊动德军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于米洛知道袭击行动,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向德军的高射炮手发出警告,待美军飞机一进入他们的炮火射程,就准确地向它们开火。除了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策划。 当天,那家伙刚飞到目标上空就被击中,丧了命。 “我可没杀他!”米洛感情激动地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以此来回答约塞连那怒不可遏的非难。“告诉你,我那天根本没在场。你难道认为那天咱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就呆在那边的地面上朝它们开火?” “但这整个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不是吗?”约塞连大叫着回敬他。此时他们正站在黑缎子般的黑暗之中,这黑暗同时也笼罩着那条穿过寂静的停车场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么也没策划,”米洛气冲冲地回答说,一边激动地使劲吸气,将他那咝咝有声、毫无血色的鼻子挤成了一团。“不管有没有我的插手,德国人总归占着大桥,而我们则要去炸了它。我只不过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们从这一任务中捞到一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帐篷里的那个人在这次任务中丢了命,而他连背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 “可我又没杀他。” “你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杀的。我说过,我根本不在场。我当时在巴塞罗那,在那里购买橄榄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鱼。我有定货单,它可以为我作证。我也没得到那一千美元。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们联合体的帐,每个人都有份,连你也有,”米洛万般诚恳地向约塞连倾诉道,“瞧,约塞连,不管那个混帐的温特格林说过些什么,反正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我只不过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轰炸机另加上面的机组人员来换一千美元,这不能说是坏价钱。如果我能说服德国人,要他们每击落一架飞机就付给我一千美元,那我为什么不能拿这笔钱呢?” “因为你在同敌人做交易,这就是全部理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们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围看看吧!” 米洛已极不耐烦,但他仍克制着自己。“德国人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声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我们是在同他们打仗。不过德国人也是咱们辛迪加联合体里声誉很好的成员。作为我们的股东,我有责任保护他们的权利。也许是他们挑起了战争,也许他们的确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可他们付起帐来却比我所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盟国痛快得多。我得维护我同德国人订的合同的严肃性,你明白吗?你就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不能!”约塞连厉声回绝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觉得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也并不想设法掩饰这一事实。那是一个闷热的月夜,空中到处飞有小虫、飞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只胳臂,指向那边的露天影院,只见那里的放映机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尘清晰可见,似一柄利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圆锥形的光痕,将一层薄膜似的荧光覆盖在观众的身上。那里的观众一个个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软瘫无力,大家的脸都朝上抬着,正对着那面白色银幕。此时,只见米洛的双眼里噙着泪水,显得无比真诚,脸上透着朴实和清白,并因渗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闪闪发光。 “你瞧瞧他们,”他大声说,因感情激动而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战友。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比他们这么一群人更好的伙伴了。难道你认为我会做出一桩伤害他们的事情吗?除非是万不得已。我现在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吗?你没看见? 为了那些堆积在埃及各个码头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经头疼死了。” 米洛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突然,他像个溺水者一样,一把抓住了约塞连的衬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对褐色毛虫一样,醒目地眨动个不歇。“约塞连,我该拿这么些棉花怎么办呀?这都是你的错,让我买下这么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码头上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买主。米洛从前做梦也没想到尼罗河流域的土地竟会这么肥沃,也没想到他买下的这批农作物会找不到市场。他的辛迪加联合体的各个食堂都帮不上他的忙。不仅如此,食堂成员还纷纷起来造反,毫不妥协地反对米洛要按人头硬性摊派给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议。连他最忠实的朋友德国人在这次危机中也不肯帮他的忙。他们宁愿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让他将棉花堆在那里。他只好租用仓库,其费用是直线上升,导致了他的现金储备彻底枯竭。从那次奥尔维那托战斗行动中所赚到的利润渐渐被耗光了。他开始不断写信回家去要钱,这些钱是他在生意兴隆的时候寄回去的,但不久这笔钱也几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连不断地被运到亚历山大港的码头。每次,只要米洛在国际市场上以亏本价脱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东部各地将其统统吃进,然后再以合同规定的原价卖给米洛。这一来,米洛就变得越来越穷了。 “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无时无刻不在咒骂自己,恨自己大贪婪,太愚蠢,不该买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么样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于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米洛的所有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起起飞,在基地上空编好队形,随后便开始向自己的空军大队投起炸弹来了。原来米洛又同德国人弄了一个合同,这一次他得轰炸自己大队的全部装备和设施。米洛的飞机分成几路协同袭击,轰炸了机场的油料库、弹药库、修理库,还有停在棒糖形停机坪上的B25轰炸机。他的机组人员总算对起落跑道和各个食堂手下留了情,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干完活之后便可以安全着陆,而且在上床睡觉之前还可以享用到一顿热气腾腾的快餐。他们轰炸时机上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因为地面上根本没人向他们开火还击。他们轰炸了四个中队、军官俱乐部和大队的指挥大楼。官兵们纷纷逃出各自的帐篷,个个惊恐万状,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窜是好。不一会,受伤者躺得到处都是,尖叫声不绝于耳。连续几颗杀伤弹在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爆炸开来,使得这座木头建筑的一侧墙壁上留下了累累弹痕,也弹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们的腹背。他们痛苦万状地先是弯曲了身子,然后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军官都给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朝那两个出口处逃窜,但他们又不敢出去,于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着挤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肉堤坝。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挤,好不容易才从乱成一团、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钻出来,独自站在了门外。他瞪大双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米洛的飞机像气球一样从容不迫地掠过花朵盛开的树梢,朝他们逼过来。机上的投弹舱的门敞开着,机翼上的风门片也向下垂着;那些巨大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好似一对对暴眼,闪烁着强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这番景象犹如一种神灵的启示,他以往从未目睹过。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惊愕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向前猛冲,几乎是呜咽着一头扑进自己的吉普车。他的脚找到了油门踏板和车子的发火装置,随后便以这辆摇摇摆摆的汽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机场疾驶而去。他那双松软无力的手因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而变得毫无血色。间或他还乱摁一阵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样。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个只穿内衣,惊恐万状地低着脸,一边将瘦弱的胳臂当成不堪一击的盾牌紧紧抱着脑袋,一边疯了似的没命地朝小山上狂奔。为了避让这帮人,他来了一个急转弯,只听轮胎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差点没送掉他的小命。公路两旁,黄色、桔红色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帐篷和树木也在火中燃烧,而米洛的飞机还在不断地盘旋,不停地闪烁着的白色着陆灯仍旧亮着,投弹舱的门也还敞开着。吉普车开到机场指挥塔时,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刹车,车子几乎给弄翻掉。没等车子停稳,他就不顾危险地一跃跳下了汽车,飞快地冲上一段楼梯进到塔内。塔里有三个人正在忙着摆弄仪器,指挥着天上的飞机。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其中的两人,伸手夺过那只镀镍的麦克风,两眼冒着怒火,那张结实的脸由于紧张而扭曲得变了形。他使着蛮劲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开始声嘶力竭地对着话筒狂叫。 “米洛,你这个狗杂种!你疯了吗?你他妈究竟要干什么?下来!快给我下来!” “别这么大喊大叫,行吗?”米洛答道,这会儿米洛正在指挥塔里,就站在他的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个话筒。“我就在这儿。”米洛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们,你们干得很好,”他赞不绝口地冲着手里的麦克风说,“不过我瞧见还有一个给养棚立着呢。那可不行,珀维斯,我以前跟你说过,别干这种差劲事。现在你马上给我飞回去,再去加把劲。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拢……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珀维斯。‘欲速则不达’,如果这话我以前曾对你说过,那么我肯定我对你说过已不下一百次了。记住,‘欲速则不达’。” 这时他头顶上方的喇叭高声响了起来。“米洛,我是阿尔文·布朗。我的炸弹已经扔完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扫射,”米洛说。 “扫射?”阿尔文·布朗大吃一惊。 “没法子,”米洛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说,“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 “哦,那么好吧,”阿尔文·布朗默认道,“既然这样,我就扫射吧。” 这一次米洛做得太过分了。他竟然轰炸自己方面的人员和飞机,这事甚至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感到无法容忍,看来,他的未日来临了。许许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拥而至,对此事进行调查。各家的报纸都用醒目的大标题向米洛发起猛烈抨击。国会议员们个个义愤填膺,都声若洪钟地谴责他的凶残暴行,扬言要惩罚他。有孩子在部队服役的母亲们纷纷组织了起来,组成了若干个颇具战斗力的团体,要求给孩子们报仇。大队里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米洛说句话。无论他走到哪里,所有正派的人都觉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进了墙倒众人推的困境,最后他只好向大伙公开了他的帐本,透露了他所赚得的巨额利润。至于他摧毁的人员及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来向政府进行赔偿,而且还有多余,足以让他将埃及的棉花生意继续做下去。当然,这笔钱是人人有份的。然而,这整桩买卖妙就妙在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向政府进行赔偿。 “在一个民主政体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释说,“我们是人民,不是吗?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笔钱留着,而让那些中间经手人统统见鬼去。老实说,我倒情愿政府彻底撤手,别管战争的事,把整个战场留给私人企业去经营。如果我们欠了政府什么就赔什么,那我们只会怂恿政府加紧控制,阻碍其他的私营单位轰炸它们自己的人员和飞机。我们就会使它们丧失经营积极性。” 当然,米洛是对的,因为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大队里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观点。那几个忿忿不平且不识相的家伙中就有丹尼卡医生。他整天气冲冲的,动辄跟人吵架,嘴里还总是嘀嘀咕咕说些讨厌的含沙射影的话,说这整桩投机买卖是件不道德的事。为平息他的怒气,米洛以辛迪加联合体的名义送给了他一张在花园用的铝架轻便折叠椅。这样,每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跨进他的帐篷,丹尼卡医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将椅子折叠起来,拿到帐篷外面去;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将椅子重新拿回帐篷。在米洛进行轰炸的那天,丹尼卡医生像丧失了理智一样。他不朝掩蔽处跑,反而留在户外履行他的职责。他像只诡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着横飞的弹片、猛烈的扫射和无数的燃烧弹在伤员之间爬动着,给他们扎止血带,打吗啡针,上夹板以及磺胺药。他沉着脸,满脸的悲哀,除非说话不可,否则绝不开口。从每个伤员那发青的伤处,他看到了自己将来有一天腐烂时的可怕预兆。他不停地工作着,丝毫也不怜惜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这个长夜总算熬了过去,第二天,他使劲抽着鼻子,终于顶不住了,于是又抱怨不休地跑进医务室的帐篷,要格斯和韦斯给他量体温,然后又拿了块芥未硬膏和一只喷雾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医生带着阴郁、深沉而又无法表露的沉痛心情护理着每一个呻吟的伤员。在大队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的那天,他在机场也流露出同样的沉痛表情。当时,约塞连赤身裸体,丧魂落魄地从他的飞机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几级,一言不发,只是朝机舱里指了指。他那赤裸着的脚后跟、脚趾头、膝盖、手臂和手指上到处都沾满了斯诺登的鲜血。机舱里,那位年轻的无线电通讯员兼炮手全身僵硬地卧在那里,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边则躺着更年轻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睁眼看到垂死的斯诺登,就立即又昏死过去。 人们把斯诺登抬出飞机,用担架抬着送进了一辆救护车。这时丹尼卡医生将一条毯子披在了约塞连的肩上,那动作简直轻柔极了,然后领着约塞连上了他的吉普车。在麦克沃特的帮助下,他们三人默默地驱车来到中队的医务室帐篷。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将约塞连引进帐篷,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用冰冷的脱脂湿棉球把斯诺登溅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干净。丹尼卡医生给他服了一片药,接着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些东西让他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当约塞连醒来后又去见他时,丹尼卡医生又给他服了药片并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等约塞连再次醒来去见医生时,医生准备再给他吃药打针。 “你到底还要给我吃多少药,打多少针?”约塞连问他。 “直到你感觉好些了为止。” “我现在就感觉好些了。” 丹尼卡医生那被太阳晒成棕黄色的憔悴的额头因惊讶而皱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还不穿上衣裳呢?你为什么要像这样赤身裸体地到处乱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医生接受了他的这一解释,将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来。 “你肯定感觉良好?” “我感觉很好。只是你给我吃了那么多的药,打了那么多的针,我感觉自己有点呆呆的。”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约塞连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到处走动。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米洛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坐在距那小巧的军人公墓后方不远的一棵树上,身上仍旧是精赤条条的。斯诺登即将被安葬在这里。米洛是按平时规定着装的——下着草绿色军裤,上身穿一件干净的草绿色衬衫,打着领带,衣领上那道标志中尉军衔的银杠杠闪闪发亮。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有硬皮帽檐的军帽。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米洛仰起头,以责怪的口吻朝着树上的约塞连喊道。 “你应该到这棵树上来找我,”约塞连答道,“我整整一个上午都在这上面。” “下来,尝尝这个,告诉我好不好吃。这很重要。” 约塞连摇了摇头。他赤身裸体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树枝上,两手紧紧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树枝,以让身体保持平衡。他拒绝动弹,米洛没办法,只好张开双臂,极不情愿地抱住树干,开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脚地爬着,一边大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让他将一条腿钩在树枝上停下来喘口气时,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挤压得不像样了。他头上的军帽也歪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当帽子往下滑的时候,米洛赶紧一把将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莹剔透的珍珠一样,在他的唇须上闪闪发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则像鼓起来的混浊的水泡一样。约塞连冷眼瞅着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转半圈,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约塞连了。他把包在一团软软的、圆圆的棕色物体上的薄纸揭开,然后将其递给约塞连。 “请尝一尝,再告诉我味道怎么样。我想把这东西拿给大伙吃。” “这是什么?”约塞连问,一边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层巧克力的棉花。” 约塞连恶心得直作呕,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脸上。“给,快把它拿走!”他一边往外喷棉花,一边生气他说,“天哪!难道你疯了?你***连棉花籽都没弄掉。” “别说得那么绝好不好?”米洛恳求说,“不至于那么糟吧。真的那么难吃?” “比难吃还糟。” “可我必须让食堂把这东西给大伙当饭吃。” “他们谁都不会咽得下去。” “他们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带着一脸专横的庄重神情,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他边说边松开一只胳臂,理直气壮地在空中挥了挥一根手指,可没料到自己差点摔下去跌断脖子。 “你往这边挪过来点,”约塞连对他说,“这样会安全得多,并且还能看到周围的一切。” 米洛双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枝,带着十二分小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挪动。他的脸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当他发现自己终于平安无事地坐在了约塞连身边时,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亲切地抚摸着那棵树。“这棵树多好哇,”他以一种树的主人的感激口气赞叹地说。 “这就是生命之树,”约塞连回答说,一边晃动着他的脚趾头。 “也是识别善恶之树。” 米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树皮和树枝。“不是,它不是的,”他答道,“这是棵栗树。我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也卖栗子。”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俩坐在树上,有好几秒钟谁也没开口,腿从树上垂下,双手几乎伸得笔直,抓着头顶上的树枝。他俩一个除穿着一双绉胶底鞋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而另一个却齐齐整整地穿着全套草绿色粗呢毛料军装,连领带都系得紧紧的。米洛胆怯地透过眼角仔细地打量着约塞连,很识相地犹豫着不开口。 “我想问你件事。”他终于开口了。“你什么衣服也不穿,当然我一点也不想干涉你,我只不过好奇罢了。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我不想穿。” 米洛像麻雀啄食那样飞快地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忙不迭地说,但脸上却现出一片迷茫。“我完全理解。我听阿普尔比和布莱克上尉说你疯了,我只想弄个清楚。”出于礼貌,他又犹豫了一会,斟酌着下一句问话。“你真的以后再也不穿制服了?” “我可没这么想。” 米洛忙又使劲点头,装出他仍能明白的模样,接着就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神情严肃而又烦恼不安地陷入了深思。一只头顶红冠的鸟儿,扇动着有力的黑色翅膀,擦过那摇曳不停的灌木丛,从他们的下面飞过。树荫里的约塞连和米洛由一层层斜斜的薄薄的绿叶挡着,四周则是围了其他的灰色栗树和一棵银色的云杉。太阳高高地悬挂在他俩头顶上那片蔚蓝色的辽阔天空上,在这一片蓝色中低低地浮动着几小团蓬松的白云,好似缀成一串的珍珠。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他们周围的树叶一动不动地低垂着。那树荫好像是由羽毛覆盖而成。除了米洛,一切似乎都是在静止的状态之中。只见米洛突然直起腰,压低嗓子叫了一声,手激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快看!”他惊呼道,“快看那边!那里正在举行葬礼。那像是一片公墓,对吗?” 约塞连用平淡的语气慢吞吞地答道:“他们正在安葬一个小伙子,就是那天轰炸阿维尼翁时被打死在我机上的那位。就是斯诺登。” “他是怎么死的?”米洛问,因害怕连声音都变了调。 “被打死的。”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叹道,一对褐色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多可怜的小伙子。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使劲咬住他那颤动不已的下嘴唇,随后又颇带感情地抬高嗓门继续说,“可如果这些食堂都不肯购买我的棉花,那事情会变得更糟糕。约塞连,这些人都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辛迪加联合体可是他们自己的呀。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人人都有一份啊。” “连我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也有一份吗?”约塞连挖苦地问。 “他当然也有,”米洛十分大方地向他保证道,“中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份。” “他还没来得及到我们中队就给打死了。” 米洛熟练地做了一个表示痛苦的怪相,然后将脸转开。“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拿你帐篷里的那个死人来找我的茬,”他用愠怒的语气恳求道,“我跟你说过,那人被打死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看到了这个垄断埃及棉花市场的大好机会,结果给咱们大伙惹来了麻烦,这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应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事先就知道会出现棉花供应过剩?那时我连供应过剩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垄断市场的机会是不常有的,我遇到这样的机会能一把抓住就够精明的了。”米洛本想发出一声呜咽,可他忍住了,因为这时他看到六个身穿制服的抬灵柩的人把一口简陋的棺材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轻轻放在那条狭长的裂口——那口新挖的墓穴——旁边。“可现在我连一个子儿的棉花也卖不出去。” 面对这一套不足道的葬礼游戏,以及米洛那副如丧考妣似的悲痛欲绝的样子,约塞连根本就无动于衷。随军牧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轻轻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含混不清,几乎一句话也听不出,就像一种虚无的喃喃低语。约塞连从那个骨瘦如柴的高高身影辨认出梅杰少校,还相信自己也认出那个正在用手帕擦额头的人是丹比少校。丹比少校自那次与德里德尔将军冲突过后就从没停止过发抖。几排士兵围着这三个军官,站成一个弧形,像一根根木桩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四个闲着无事、身穿条子工作服的掘墓人,身体倚着铲子,带着一脸的冷漠,站在那一大堆难看的紫铜色的松土旁。在约塞连盯着他们看的时候,牧师抬眼朝约塞连送去了祝福的目光,痛苦似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约塞连这个方向,接着低下了头,结束约塞连视之为葬礼高潮的最后程序。那四个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将棺材吊起来,慢慢放进墓穴。这时米洛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我不能再看下去啦,”他极度痛苦地转过脸去叫道,“我可不能光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场面,而与此同时那些食堂却在让我的辛迪加联合体死亡。”他简直在咬牙切齿,满脸悲哀和忿恨地直摇头。“要是他们真有那么一点忠心的话,他们就会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发觉亏了本,而一旦这样,他们就会接连不断地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赔了更大的本。这样,他们就会去放火,将他们的内衣内裤以及夏季制服统统烧掉,好为棉花创造较大的销路。可他们连一下忙都不肯帮。约塞连,你就试试吧,帮我把这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吃下去。也许这会儿味道会很好的。” 约塞连推开了他的手。“得了吧,米洛。人是不能吃棉花的。” 米洛狡猾地堆起了一副笑脸。“这并不真的是棉花,”他哄骗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这其实是棉花糖,是美味的棉花糖。你再尝尝看。” “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米洛带着一种自豪的庄重神情反驳说。 “你此时就在撒谎。” “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撒谎,”米洛为自己辩解道,同时将目光移开了一会,一面怪可爱地眨动着他的眼睫毛,“这东西比棉花糖要好,真的。它是用真正的棉花做成的。约塞连,你得帮着我让大伙将这东西吃下去。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棉花呀。” “可它不能被消化,”约塞连强调说,“它会让大伙生病,这你不明白吗?要是你不信我的话,你自己干吗不试试靠吃棉花过日子呢?” “我试过了,”米洛沮丧地承认道,“它使我很不舒服。” 墓地里一片黄色,是那种夹着青色的干草颜色,就像烧熟的卷心菜。过了一会,牧师朝后退了几步,那一小群围成半圆形、穿着米色制服的人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碎片一样,开始缓缓散开。这些人不急不慢、不声不响地朝着各自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停放着的车辆飘了过去,牧师、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不在这些人当中,他们自成一队,郁郁寡欢地朝着他们各自的吉普车走去,彼此间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好像素不相识似的。 “一切都结束了,”约塞连说。 “一切都完了,”米洛丧气地赞同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都是因为我让他们自作决定的结果。这倒给了我一个教训:下一次我要是再干类似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明确纪律。” “你干吗不把棉花卖给政府?”约塞连漫不经心地建议道,眼睛则盯着那四个穿条子工作服的人,他们正在将一铲铲紫铜色的泥土扔回到墓穴里去。 米洛断然否定了约塞连的想法。“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他以决然的口气解释说,“政府无权做生意,而我也是世界上最不愿让政府卷入我的生意的人。不过政府的职责就是做生意。”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于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这话是卡尔文·柯立芝说的,卡尔文·柯立芝当过总统,所以他的话是不会错的。我弄到了那么多的埃及棉花,可没人肯要,政府有责任把它们统统买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有大赚头了,不是吗?”米洛的脸突然又阴沉下来,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变得焦虑不安。“可我怎样才能让政府买下我的棉花呢?” “行贿嘛。” “行贿!”米洛勃然大怒,差点儿再次失去平衡,跌断自己的脖子。“你真可耻!”他厉声呵斥道,从他那翕动不已的鼻孔和一本正经的双唇里喷出的气息,如同正直的火焰,上下翻动着,直冲他上唇那抹铁锈色的小胡子。“行贿犯法,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做生意赚钱是不犯法的,对吧?所以,对我来说,为赚点正当的利润而去贿赂某人,这不能算犯法,不是吗?不算,当然不算犯法!”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脸上挂着逆来顺受和近乎可怜的苦恼表情。“可我又怎么知道该贿赂谁呢?” “哦,这你不用担心,”约塞连窃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语调安慰他说。此时吉普车和救护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打破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静,排在后面的车辆也开始倒着开走了。“只要你行贿的数目大,他们会来找你的。有一点务必要做到,那就是你一切都得说在明处。要让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想干什么,肯为此而出多大的价钱。假如你第一次行事时表现出一副心中有鬼或问心有愧的样子,那你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办这事,”米洛说,“和那些受贿的人呆在一起我感到很不安全。这些家伙比一帮骗子好不了多少。” “你不会有事的。”约塞连很有把握地向他担保。“要是你碰到了麻烦,那你就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美国的安全,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 “确实需要,”米洛神情庄重地对他说,“有了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就意味着有了一个更强大的美国。” “这是当然的啦。要是这招不灵,那你可以列出数字,说明有多少美国家庭得依赖该企业的存在来谋取收入。” “确实有许许多多的美国家庭得靠它来取得收入。” “你明白了?”约塞连说,“这些你比我更在行。你几乎让这事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米洛大声他说,脸上重又明显地挂上了他原来的那副傲慢神气。 “我正是这个意思。你就带着这种深信不疑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愿和我一道去?” 约塞连摇了摇头。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动了。他将那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然后战战兢兢、一点一点地顺着树枝向后挪着,一直挪到那光滑的灰色树干。接着,他张开双臂笨拙地抱住树身,开始向下滑去,可他穿的皮底鞋的鞋边老是打滑,因此有好几次他险些跌卞去,将自己摔伤。滑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重新爬了上去。他的唇须上沾满了树皮的碎屑,那张紧张的脸因用劲而涨得通红。 “我希望你把制服穿起来,不要像这样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 在他重新爬下树匆匆离去之前,他忧郁地向约塞连吐露了自己的担忧。“你这样有可能会带出一股风气,这一来我的那些该死的棉花就永远也脱不了手了。” ------------------ 正文 25、随军牧师 很久以前随军牧师便开始在心里起了疑惑,世间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上帝,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国军队中的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若再没了信仰,那境况就几乎无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门的人总让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无所畏惧、敢做敢为的人总让他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形单影只。在军中,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官兵们在在他面前总不及在别的官兵面前那么自在;连其他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以成功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一名教士应当镇定自若,且能随机应变。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具备的这种基本素质,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为具有这两点而干得相当出色。他生就没有胜过别人的本领。他认为自己丑陋不堪,没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与妻子团聚。 其实,牧师的长相几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张讨人喜爱而又显得十分敏感的脸,像沙岩一样苍白、脆弱。他的思想相当开放。 也许,他真的是华盛顿·欧文。也许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尽管对此他一无所知。他知道,在医学史上,这种记忆错误是很常见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将什么事情都弄清楚是办不到的,甚至连为什么办不到也是无法知晓的。他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有印象清楚地记得——他见到约塞连时的那种感觉;他觉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约塞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记得,大约两周以后当约塞连再次出现在他的帐篷,要求免除他的战斗任务时,他产生了同样的不安的感觉。当然,在此之前牧师已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在那间临时的、非正规的病房里。那个病房里的每个病人看上去都为怠工而来,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浑身上下敷着石膏,绑着绷带。一天人们发现他就这么死了,嘴里还含着温度计。但是在牧师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场合见过约塞连。那次有意义的会面是在某个遥远的、为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甚至是在纯属超现实的时代里发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帮助约塞连。 这样的疑虑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牧师那瘦削、多病的躯体。世上有没有哪怕是一种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有多少天使能够在一根大头针的针尖上跳舞?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人需要防范,那有何必要在该隐的前额打上个保护的印记呢?亚当和夏娃真的生过女儿吗?这些就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的重大而又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问题从来就不及善良和礼貌等问题来得重要。那些怀疑论者在认识论方面进退维谷的困境让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对一些问题的解释,可又不情愿将问题视为无法解释而不予理会。他从来都是处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怀希望。 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vu不过是两根共同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发出一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发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激情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通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家里的热水锅炉发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发、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即就发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发,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而告结束。 让牧师最感虚伪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出现的鬼怪是上帝显灵,借以指责他对神明的亵渎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时内心所感到的那种洋洋自得,那么,对此他一点都不会感到震惊。面对死亡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却要装出一脸的庄严,故作悲伤之态,还要装得像神灵似的对人身后的情况有所知晓,这乃是罪过中的罪过。他清晰地回忆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忆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像两根残破的石柱似地肃立在他的两旁;看见与那天同样数目的士兵,以及他们那天所站立的位置;还看见了那四个拿着铲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个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堆起来的、显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坟头,以及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并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旷与蔚蓝,就这种场合来说,它几乎是带有一种恶意。 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自他有生以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最不寻常的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一种奇迹,也许是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就是那天出现在树上的那个裸体男子的幻象。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经见过的东西,又不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是几乎能见着的东西;无论是“曾经相识”,还是“似曾相识”或是“从不相识”,这些说法都不够圆满,不足以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天使还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或者这整个怪诞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难道他的思维发生了病变,或者是他的大脑朽烂了?树上竟然会有一个裸体的男人——实际上有二个,因为第一个人出现不久就跟来了第二个,那人唇上留着棕色的小胡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见他贴着树枝,像行宗教仪式似地向前弯下腰,将一只茶色的高脚酒杯递给前者,让他喝里面的东西。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以前从未在牧师的脑子里出现过。 牧师是一个有真诚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从来也没法帮助任何人,甚至连约塞连的这件事他也没帮上忙。当时他最终下定了挺而走险的决心,决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杰少校,问问他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里的队员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的那样,当真会被逼着接受比别人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牧师之所以会决定采取这一大胆、冲动的行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这以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草草吞下了一块银河和鲁丝宝贝牌夹心巧克力,权且用这些东西充当了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午餐。 餐毕,他便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让惠特科姆下士看见。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树林,直到他刚离开的林间空地里的那两顶帐篷看不见了才敢出声。这之后他跳进了一条被废弃的铁路壕沟,因为在那里面走路步子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心里越来越感到怒火难平。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会,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过气来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尽可能快地朝前走着,就差没跑起来,因为他担心一旦他慢了下来,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锈的铁轨之间向他走来。他立即从沟边爬了出来,俯身钻进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隐藏起来,而后他发现了一条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他便沿着这条狭窄、簇叶丛生且布满了青苔的小路,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段路走起来要艰难得多,但他仍抱着与先前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的决心,跌跌撞撞地一个劲地向前走着。许多坚硬的树枝挡在他的去路上,将他那毫无遮护的双手扎得生痛,直至路两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变得稀疏起来。透过逐渐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绿色军用活动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师东倒西歪地从它旁边走过,继而又经过了一顶帐篷,外面有一只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后来他又经过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动房子,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驻扎的那块空地。此时他的嘴唇上渗出了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下,径直穿过空地来到了中队的文书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参谋军士迎上前来招呼他。这个军士长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头发。他彬彬有礼地告诉牧师,说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 牧师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接着就沿着夹在一排排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朝后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间办公室走去。他跃过了那条呈三角形的过道,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那扇活板门已在他身后关上。他艰难地喘着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觉得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面孔不悦地朝四下打量着。他一直紧闭着嘴巴,一副毫不气馁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想起那位参谋军士刚才说的话: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这时,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恐万状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辛酸的泪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眶。他那颤抖的嘴唇里迸发出一声哀哀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却把他当成了恶意嘲弄的对象。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像一群贪婪的杂食野兽一样,扬扬得意地躲在帆布墙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们就要带着粗野的欢笑和嘲讽无情地朝着他猛扑过去。 牧师为自己的轻信而暗暗地在心里咒骂自己。惊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样东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镜和一撮假胡子什么的,好让自己化装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有一个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对宽厚的、肌肉发达的、长着二头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毫无惧色地踱出门来,以咄咄逼人的权威和充分的自信,将这几个迫害他的恶毒家伙彻底击败,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全都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气去面对他们。此时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这条路倒是很清静,于是牧师从梅杰少校办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绕过帐篷的一角,纵身跳进铁路的壕沟躲了起来。 他低低地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溜着,故意挂着一脸怪模怪样的笑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和蔼可亲的样子,生怕会被什么人撞见。每当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他就立即离开壕沟钻进树林,然后便发疯似地跑过树木横生的树林,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双颊因羞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声,还隐约瞥见在灌木丛的深处和高高挂在头顶上方的茂密的树叶中有许多张邪恶的醉脸,正冲着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样,阵阵发痛,于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他疾步向前走着,渐渐脚步蹒跚起来,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瘫坐在了一棵满是树瘤的苹果树上。当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伸开两只胳臂抱住了树身,可不料脑袋却重重地撞在了树干上。此时他满耳朵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并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几分钟过去了,可感觉却像是过了几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阵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减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林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魔鬼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此时他感到极度的疲惫、伤心,并且浑身脏兮兮的,因而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和颤抖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极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师不时痛苦地想到心脏病发作的危险。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仍旧停在空地上。牧师踮起脚尖偷偷地绕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却不愿从前面的入口处经过,以免被下士看见,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他赶紧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可一进门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弯曲了两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就搁在牧师的毯子上。下士嘴里吃着牧师的条形糖块,脸上挂着一种轻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鲁地、毫无兴趣地质问道,连头都没抬一下。 牧师的脸红了起来,立即躲躲闪闪地将脸避开。“我到树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抢白道,“别相信我。可你就等着吧,看我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在牧师的糖块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饥饿的样子,然后含着满嘴的糖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拜访你了,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猛然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 “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人吗,难道不对?” “他上哪去了?” “他跳进了铁路壕沟,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怪物。” “他有没有说他来干什么的?” “他说他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说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确的口气更正道,“他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信上的,信还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师朝那张他用来当办公桌的桥牌桌上扫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只令人讨厌的桔红色梨形番茄。这只番茄是他今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把它给忘了,而此时它仍旧躺在桌子上,就像一个不可磨灭的血红色的象征物,象征着他的愚蠢与无能。“信在哪儿呀?” “我把它拆了,读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声将《圣经》合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啦,你不信我的话?”说完便走出了帐篷。可他紧接着又折了进来,差点和牧师撞个满怀,因为牧师正跟在他的后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 “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知错地点了点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也来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时他能感觉到命运之手正在老练而又专横地摆弄着他。现在他意识到了,这天梅杰少校已经两次在壕沟里迎面向他跑来。而牧师也两次窜进林子,非常愚蠢地将这次注定的会面给推迟了。他尽可能快地沿着碎木横陈、宽窄不一的铁道枕木往回奔,心里因强烈的自责而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小砂砾将他的脚趾磨得生痛。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那张苍白而又劳累的脸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八月初的这个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从他的住地到约塞连的中队将近一英里。等他到达那里时,牧师身上那件浅褐色的夏季制服衬衫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气吁吁地又一次冲进了中队文书室的帐篷,不料却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诈、说话和气、瘦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参谋军士的断然阻拦。他要求牧师呆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在里面,并告诉他在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这个军士这么恨他?他的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渴得难受。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悲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牧师。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礼的忧郁语调抱歉地说,“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你那儿了?” “是的,他去过。请你进去问问他。”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不想见到我。或许你可以留张纸条给他。” “我不想留条子。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吗?” “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这样。上一次他离开帐篷是为了参加一位士兵的葬礼。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才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约塞连?”这一新的巧合使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这难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个奇迹吗?“可我现在想和他谈的正是这个人的事呀!他们有没有谈到约塞连究竟该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 “谈了,长官。他们那次谈的正是这件事。约塞连上尉已经执行过五十一次战斗飞行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允许他停飞,这样他就用不着再多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还只要求飞满五十五次。” “梅杰少校是怎么说的?”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实际上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长官,您真的不想留张条子下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摇了摇头,失望地咬着他那干得发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却发生了一大堆的事。树林里的空气较前凉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样的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似从天而降,突然从树林里的一片桑树丛后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吓得牧师放声尖叫起来。 牧师的叫喊声把这位高个子、面无血色的陌生人吓得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尖叫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个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没想伤害你!”牧师有点恼怒地坚持道,尽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告诉我你是谁,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