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梯尼亚兹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勉强不让两只手发抖。塔拉斯与巴姆一起走去,这位来自加勒比海的岛国代表象个推销员似地带着一只黑色的长匣子,里边装的就是那一面海盗装束的海龟旗。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哈马舍尔德图书馆附近一下子人头攒动,塞梯尼亚兹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早该想到他们会来:这个代表因由玛尔尼·奥克斯和特拉雅诺·达席尔瓦率领,后面跟着麦肯齐、科尔切斯科、埃斯卡兰特、黄森、索别斯基、哈撒书、魏茨曼夫妇、埃弗雷特还有许多人的名字塞梯尼亚兹有的记得,有的记不太清楚。他们无疑是直接从亚马逊尼亚来的。广场上人越来越多,离大会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塞梯尼亚兹的目光在寻找迪耶戈·哈斯,但是这个矮胖的呵根廷人不见了,至少已经不在原地。塞梯尼亚兹紧张、焦急的情绪顷刻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现在已到了说来就来的时候,”他思付道。他右边的苏必斯用法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也有点儿象热锅上的蚂蚁,想必纯粹是条件反射的结果。一辆轿车出现了。接着又是一辆。每辆车上都有一面绿色的旗和天盔色的联合国特许通行标志。四个亚诺马米人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另外两个印第安人和雷伯走出第二辆车。塞梯尼亚兹认出了雅瓦。这一小群人开始走过来,雷伯在前面领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鞋,他的同伴仍然赤脚,虽然身上都穿着布料的裤子和衬衫。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雷伯和六个印第安人脸上毫无表情,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自发地、不声不响地让开一条路来,形成夹道之势。他们一行径直来到联大会议大厅门前,向警卫出示必要的证件之后走了进去。“来吧,”苏必斯说。他移步走去,其余的人都跟着。只有塞梯尼亚兹一个人还呆在那里,纹丝不动。本着对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的老脾气,他在拼命地向自己追问,此刻自己体会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最后,他发现此刻在他心中对其余的一切占压倒优势的是一种自豪感,一种非同寻常的自豪感。广场上的人一下子都走空了。塞梯尼亚兹又迟疑了几分钟。他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亲眼看一看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确信印象一定是辛酸而痛苦的,并且将伴随他终此一生。他没有勇气目睹这个场面。最后他打定了主意,雷伯曾经说过:“我不会说俄语或汉语,阿拉伯语也太差。但联合国还有另外三种正式工作语言,我要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用西班牙语发言。这或许有点儿孩子气,大卫;但是,如果世上存在某种没有国籍的语言,那就是我要使用的语言。”塞梯尼亚兹来到楼上那里的一些房间是供同声翻译专用的。其个一个小房间的门开了,开门的是塔拉斯。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这正是时候。阿诺德开场白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轮到他。”“我不打算呆在这儿,”塞梯尼亚兹说。塔拉斯洞察秋毫的目光透过镜片和蔼地注视者他。“我没想到你感情会这么脆弱,大卫。”“我自己也没想到,”塞梯尼亚兹回答时嗓音沙哑。他仍站在同声传译室的门口。这里共有两位译员,一男一女,他们隔着玻璃窗面向沐浴在淡黄色灯光中的会议大厅。塞梯尼亚兹正对着被好些聚光灯照亮的讲台,讲台周围的电子灯光牌可以显示投票或发言者所代表的国家名称。接下来是本书的结尾,有两个结局,英译本和法文原本的结局有所不同,可能作者在其间做过修改,我将会把两个结局都贴出来,喜欢那个你自己挑吧(但我认为两个结局相差不大)这个帖子贴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扫描和校对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虽然很辛苦,不过能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大家,还是感觉不错。英译本结局“现在,”塔拉斯说时…………阿诺德·巴姆在下面的大厅里结束了他简短的讲话。塔拉斯向前伸长脖子探出上半身,整个姿势表明他又添了几分紧张,眼神简直象迪耶戈·哈斯那样凶恶。他们在外面的穿堂里等候。塞梯尼亚兹靠在墙上,以至于一名警卫人员过来问道:“你的脸色苍白,有什么不舒服吗?”“没什么。”他又开始走动,然后到楼下的小卖部要了一杯水,因感到恶心几乎没有喝。过了几分钟,他走到户外。五月的阳光再也巴不受玻璃和钢架结构的高楼阻挡,向广场上倾泻下来。五月五日。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他到达毛特豪森。正是这一天!塞梯尼亚兹禁不住一阵哆嗦。事情巧到这种程度,很难说纯粹是一种偶然。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不去理会打他身旁走过的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忽然,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旁。是迪耶戈·哈斯。“事情怎样了?”塞梯尼亚兹问。“他们说,他不能借用开曼群岛代表的发言时间。他们说,巴姆的要求被拒绝了。他们说,他不是官方代表,官方代表团成员才能发言。”哈斯在微笑,可以说是一种冷笑。“那他怎么样呢?”“他对他们说,如果他们给他半个小时发言,他可以给他们五亿美元,”哈斯答道。塞梯尼亚兹说:“他们决不相信他拿得出那么多饯。他们会让他发言吗?”迪耶戈·哈斯耸耸肩,摊开双手。又住回走向会议大厅。塞梯尼亚兹站起来跟上去。他们发现雷伯站在大门外等候开门。当两人走到他跟前时,门开了。一个面貌酷似大卫·尼文(注:(1909—1983),英国著名电影演员)的人飘然走出大厅,直接来到雷伯身边;此人身材矮小,衣冠楚楚,动作敏捷。“是克立姆罗德先生吗?”“是的。”“安理会考虑了你的要求。”“他们让我发言吗?”“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就是不可能。”“为什么?”“你不是官方代表。你不代表联合国的任何国。”“我代表亚马逊尼亚。我来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如果能让大会听一听我的意见,或许能找到一项办法解决核威胁问题,防止发生世界范围的大屠杀……”“很抱歉。”克立姆罗德两眼直瞪着他。“你们让阿拉法特发言!为什么不让我发言?”这两句话说得很慢,似乎越来越力竭气短。“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有章程。这是违反章程的。”衣冠楚楚的小个子官员身体略略前倾,做出说知心话的样子:“实话对你说吧,克立姆罗德先生,这样做对我们不利。国界、民族和部落——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如果这些都消失了,我们也将消失。那时还要我们干什么,你说对不对?”他眨眨眼睛。克立姆罗德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却把他上下打量,从头箍一直看到脚上的凉鞋。“很抱歉,”小个子官员说。他第一次与雷伯目光对接,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他象芭蕾舞演员做转体动作那样转过身去,匆匆返回大厅。他进去后,警卫人员就把大门关上。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打破这局面的是一名新闻记者,他匆匆来到雷伯身边,说:“克赖恩罗德先生,听说你曾试图出饯购买在联大发言的时间,这是真的吗?据说你是个亿万官翁。据说——”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不理睬他,开始慢慢地向出口处走去。记者跟了几步,但旋即又改变主意。“说实话,朋友,”他在雷伯背后大声说,“我看你连乘公共汽车到布朗克斯(注:纽约最北边的行政区)去的车钱都没有!”乔治·塔拉斯在流泪。迪耶戈·哈斯两眼发直,好象中了什么催眠的魔法。接着,他追过雷伯,向地下停车场跑。走出穿堂之前,雷伯停步转过身去。他凝视着高高的房顶和远处的墙壁,然后把视线移到他熟悉的那些人身上。“雷伯,跟我走吧。我去把车开来——”“不,”他说。“我跟迪耶戈走。”塞梯尼亚兹从后面起上来,当他和雷伯的目光交接时,蓦地楞住了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王低声吐出一个单词:毛特豪森。然后,那个瘦长的身影不知去向。以下摘自大卫·塞梯尼亚兹日记中的一页: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黑狗们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人给我带信来。我得不到指示。再也没有雷伯的专差到第五十八街我的办公室来过。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已经为我退休或死亡的那一天安排好接班的人选。所有的王臣也都这样做了。这台机器将继续润滑而有效地运转。它甚至可以继续运转若干世纪,如果人类在若干世纪内继续生存的话。亚马逊尼亚依然存在,那是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失去了指挥,发展规划开始显得后劲不继。自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以后,三年多过去了。我时常想念他。我用尽一切办法要找到他。乔治·塔拉斯和我一起到布鲁克林去拜访那位很象夏眠·佩吉的女画家。她也没有再见到雷伯或者接到他的电话。我们在里约热内卢的人员去查访了迪耶戈在伊帕内玛海滩的寓所。现在居住在那儿的一户人家,从来没有听说过姓克立姆罗德或哈斯的人。乌巴尔多·罗沙这人可不好找。我长途跋涉亲自前往卡拉卡拉伊温布同他面唔。他和雅瓦都说不知道雷伯在什么地方。这两个人哀伤溢于言表,决不可能撒谎。我也许可能大胆猜测他会跟乔治·塔拉斯一起隐遁。然而,他选择了迪耶戈,疯疯癫癫的迪耶戈,那天以后,这个阿根廷人也没有谁再见到过。塔拉斯认为雷伯一定活着,不过乔治总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一切。老实说,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但愿他活着。我怎么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也许永远见不着他了。我甚至不敢去想: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却一次也没有正视过他那双寂寞、孤独、朦胧、忧伤的灰眼睛,一次也没有对他说道,我是多么钦佩他,多么爱他。法文原本结局“现在,”塔拉斯说时…………大厅里的阿诺德·巴姆已经结束了他简短的讲话。乔治·塔拉斯向前探出上半身,整个姿势表明他又添了几分紧张,眼神简直象迪耶戈·哈斯那样穷凶极恶,巴姆离开讲台时,掌声零零落落。接着突然出现一片仿佛连空气都在震颤的寂静,虽说是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却给人一种几乎触摸得到的感觉,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塞梯尼亚兹看到雷伯瘦长的身影登上讲台,全身被聚光灯照亮。他额上套着绿色头箍,在无限漫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那双颜色极淡而又迷离恍惚的眼睛把布置成圆弧形的代表席位一排排看遍。他的语调显得比任何时候更镇定、更徐缓:“我叫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塞拂尼亚兹倒退一步,关上那间小室的门。他在甬道里走了不多几步,就把肩膀靠到墙上站住不动。一名警卫人员见他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不好服吗?”“没什么。”他又移动脚步,一直走到楼下小卖部要了一杯水,但因感到一阵恶心而几乎没有沾唇。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户外。五月的阳光摆脱用玻璃和钢铁建成的巍峨大厦的阻挡,向广场上倾泻下来。这一天是五月五日。整整三十五年以前(只差六个小时),他走进毛特豪森集中营。事情巧到这种程度,很难说纯粹是一种偶然。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不去管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会怎么想。他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扭头一看,只见迪耶戈·哈斯在三十米外睁大两个黄眼珠子,嘴角浮泛着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这时广场上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然而,那个阿根廷人丝毫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塞梯尼亚兹也不移动,只是频频扭过头去看看老是在那里似笑非笑的哈斯。在这里照录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那天的发言,决计没有任何好处。有些辉煌的高潮事后咀嚼起来会有死灰的味道,有些话语是那样言简意骇,甚至不再属于说话的人到头来还对他不利,将来既不会有人重复,也不会有人记住,只会象说话的人一样消失在千百年滔滔不绝、其实跟无声差不多的发言中,这仅仅是一段简短的插话,王只能是永远没有国土的王。同声传译室一时陷于惶惑之中,这个操三国语言而且不断更换语种的人可把译员们折腾得够呛。是的,王这篇发言也许首先在翻译部门造成一点淡淡的不愉悦,引起一片慌乱、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一阵神经性的抽搐,凡此种种传染给了全体代表,使会场里出现一派蠢蠢欲动、不大耐烦的气氛,好在大家觉得堪虑的事情太遥远了,也就不大象是真的。他发言已毕,用目光作了几秒钟的巡视,企图在大厅里寻找敢于和他对接的目光。不管是和他一样的灰眼睛,还是黑眼睛或蓝眼睛,只要敢于正视他提出的问题而不是顾左右而言他。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表决速度之快在联大历史上是空前的。阿诺德·巴姆提出的成立一个新国家的议案遭到一百五十四票反对。赞成:零票。弃权:零票。乔治·塔拉斯在流泪。塞梯尼亚兹与迪耶戈·哈斯之间无声的对峙已经持续十分钟左右。迪耶戈看了看表,先挪动身子。他从原先倚靠的墙边走开,朝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而去,直到看不见为止。又过了五六分钟。塞梯尼亚兹右边开始有动静。雅瓦和他的印第安同胞们走出来,全部登上随即出现的一辆汽车。人刚坐好,车立刻朝东四十八街的方向驶去,塞梯尼亚兹可以肯定他们是前往肯尼迪机场.……他还在那里目送去远的轿车,这时雷伯出现了,身边没有别人。塞梯尼亚兹站起来,可是此外没有别的举动,更没有打招呼。雷伯在广场上走得相当快,一下子上了另一辆由迪耶戈·哈斯驾驶的汽车,紧跟在他后面从会议大厅里冲出来的摄影记者中跑在最前面的也没追上。只有最前面的几名记者来得及按动他们的相机快门,而且这仅有的几个镜头还是从背后或侧后面抢到的。迪耶戈已经把车发动起来往前猛冲,轮胎因骤然加速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有一个人在塞梯尼亚兹旁边说话,他甚至没有转过去看是谁。悲痛正撕扯着他的心,那种剧烈的程度连他自己也大吃一谅。但他总算没让自己的眼睛湿润。塞梯尼亚兹事后回忆道:“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黑狗。一夜之间,他们便完全绝迹,始终没有在第五十八街我的事务所里重新露面。“我已经为自己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引退的那一天作好交接班的准备。毫无疑问,所有的王臣也都这样做了,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以防万一。整个机器将继续运转,也许会永远无谓地空转下去。“亚马逊尼亚那一头一切照旧。尽管这个王国没有国王,目前却依然存在。“我不知道雷伯在什么地方。从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到现在,已经十九个月零二十五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和我或乔治·塔拉斯恢复联系。我甚至去布鲁克林高等住宅区走访过那位面貌酷似夏眠·佩吉的女画家,可是她所知道的比我更少。反正她也没有再见到雷伯。“我不相信他会返回内格罗河与布兰科河之间的亚马逊尼亚丛林中某个所在,也不相信他会去较北的瓜阿里沃人的家乡——他年轻时呆过的地方。迪耶戈不会陪他前往,而迪耶戈自己又哪儿也不见人影,里约热内市郊外伊帕内玛海滩上他的寓所如今被别人住着,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姓克立姆罗德或哈斯的人。“乌巴尔多·罗沙这人可不好找.我便是长途跋涉直到卡拉卡拉伊瀑布。他和雅瓦什么都不知道。这两人的悲伤溢于言表,我不相信他们会对我撒谎。“老实说,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塔拉斯认定他还活着,不过乔洽·塔拉斯总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一切。我自己则因日而异。前天,即圣诞节后三天,我不得不接受采访发表公开讲话。我没有什么可谈,要么谈自己这种毫无把握的心情。我实在没有心思玩什么浪漫主义的把戏。我受到的指责够多了……“……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当我面对着好几台摄像机讲话时,我总觉得,很少有人认得是什么模样的王,非常可能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听我说些什么,用他那双充满遐想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非常可能他就在我们大家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