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快步迎上去,接过他的外衣,帮他拉开椅子。他们说了几 句话,那侍者点点头,朝小姑娘笑了笑,拿着盲乐师的外衣走过去, 挂了起来。小姑娘在椅子上稍稍转过身向着约翰?格雷迪。 “您好吗? ”她问候道。 “还好。你呢?” “也挺好,谢谢。” 盲乐师坐在椅子上侧身听着,然后说晚上好!你来跟我们 一起坐吧?” “谢谢,行。那倒好。” “那就赶快过来吧。”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盲乐师觉得他走近了,朝他微笑,向他旁 边的黑影里伸出手。 “你好吗?” “挺好,谢谢你。” 乐师对女儿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接着,他摇摇头,说广玛 丽亚太害羞了。就因为不会用英语和朋友说话,是吧?” “您瞧,她不,这真没法!侍者呢?约翰?格雷迪,你要喝点什 么?” 侍者把他们要的酒端来了,乐师又绐客人要了酒。他把手按 在女孩的胳膊上,示意她等到大家的饮料上齐了再动。侍者走开 后,他转身向着约翰?格雷迪。 “好了,现在说说,”他说,“有什么新情况?” “我向她求婚了。” “她拒绝了吗?” “没有。她答应了。” “那你干吗这么严肃?吓了我们一跳。” 那小女孩眼珠轴辘辘往上翻,又转开看着别处。约翰?格雷迪 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乐师道,“尽一切可能。” “那姑娘没有家,也没有担保人,所以我想请你做她的教父。” “唔,”乐师沉吟着,双手握起支着下巴,接着又放到桌子上。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大家都不言语,等着。 “当然,我觉得很荣幸。可是,你明白,这可不是件随便的事 儿。” “是,我明白。” “你们将来要在美国生活?” “是的。” “美国,”乐师自言自语着,“是的。” 大家静坐着。盲人乐师静默的时候气氛显得格外沉闷难耐, 连角落里坐着的三个乐师也盯着他看。他们根本听不见乐师在说 什么,但好像也在等他接着说下去。“教父的责任不仅仅是件礼仪 上的事,”他深思地说,“这不光是为了加强朋友间的关系,或者表 示某种亲密。” “对,我明白。” “这是件很严肃、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要是对方有正常的理由 而回绝的话,你应该不觉得有什么丢面子才好。” “是的,先生。” “在这样的事上,不能感情用事。” 盲乐师伸出一只手,伸开指头举着,好像是为了引起注意,或 要挡开什么似的。他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那倒像是在端详自己 的指甲似的。 “我的身体很差,”他开口说,“即使不是这样,你的姑娘也仍然 应当在美国找人做担保或监护。因为她是要在那里开始她的新生 活呵!你不觉得那样更好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能有更多的人帮助她就最好了。” “是的,那当然。”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看东西不方便?” 盲乐师放下手,“不,”他答道,“这和我的眼睛没有关系。” 约翰?格雷迪等着他说下去,可他再没话了。 “是不是有话不方便在你女儿面前说?” “我女儿?”乐师说。他脸上露出了盲人才有的那种微笑,摇摇 8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 I部曲.第三部 “老天,”他叹道,“没有,不会。我们没有什么秘密。一个有秘 密的瞎眼父亲?不,没有这种事!” “你知道,我们在美国是没有教父的,”约翰?格雷迪说。 侍者过来把约翰?格雷迪的酒放在他面前。盲乐师向他说了 谢谢,一边用手指在木头桌面上摸索着,直到触到他自己的酒杯。 “祝贺你的婚事丨”他举杯对约翰?格雷迪说。 n射谢。” 他们各饮了一口。小女孩也把麦管插进饮料瓶,低下头吸啜 起来。 “要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盲乐师继续说,“既明白,又善 良,那就可以向他讲明做教父的职责。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人。” 乐师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原来的地方,沉思着握起 两手。 “让我对你这么说吧,”他开始说道。 “说吧,先生。” “像这种事情,一旦你对一个人说了,那他马上就有了责任,即 使他拒绝了也是, “我只是在为她着想。” “我也是。” “她没有别人好求,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做教父不一定非要朋友不可。” “总得有点什么关系吧。” “找要找愿意负起责任、品格正直的人。这就够了。此外,他 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他可以是你的一个有办事能力的 亲戚,比如说,一个能把家庭团聚在一起的人,这你明白的。但他 也可以是与你们的家庭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甚至可以是一个仇 人:’ “一个仇人?” 不原h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对!我就知道这样的一个例子,就在我们这个城市里。” “他为什么要找仇人做孩子的教父呢?” “他有很好的理由,你也可以说是最差的理由。总之,在我要 说的故事里,那个人快死了,他最后一个孩子刚刚出世,是个儿子, 他唯一的儿子。怎么办呢?他请来一个人,这人与他曾经是朋友, 但现在成了仇人。他就请求这个人做他儿子的教父。这人当然一 口拒绝:什么?你疯了?他心里是非常吃惊的,因为他们互相敌意 很深,不说话已好多年了。但很可能,他们之间结怨,与他们先前 成为好朋友,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世上这种情况很常见。那淑 死的人坚持要请这人做教父,因为他手里有……人们玩扑克时怎 么叫来着?对,……有保底的一张牌。” 发pJ o “对,最后一张爱司。他就对他的仇家说,他要死了,现在把牌 都交出来,摊在桌子上,请求他仗义帮忙。这样,这人就再没法拒 绝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其它选择了。” 盲乐师举起一只手,在烟气弥漫的空中往上一挥:“人们开始 议论了,”他接着说,“没完没了的议论。有人说这是那将死的人想 以此挽回他们以前的友谊;有的人说他做过对不起那个人的事,现 在在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加以补赎;还有种种别的说法。 实际上,事情比看上去要复杂多了。依我看,这个要死的人,反正 他一死,朋友也都没有了,还顾什么友谊。他也不是一个被一厢情 愿所迷惑的人,他知道,人们最希望珍藏在心里的东西,往往很容 易失却,而人们想弃绝的东西,却恰恰因为你想弃绝它们,反而如 影随形、特别牢固地跟随着你。他知道,亲人们的怀念和记忆有多 么脆弱易逝:现在他闭上眼睛会想到你;他们渴望能再一次听到你 的声音。但所有这些怀念和记忆会随着时日的流逝变得淡而又 淡,直到所有的记忆都成了遥远的回声和模糊的幻影。再后来,连 这些亦不复存在了。他知道:与此相反,仇人倒是永远互相记着, 仇恨越深,记忆就越牢固。结果最痛恨的仇家倒在你心中永存。 最对不起你,对你伤害最大的人,反而成了你家里挥之不去的‘住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户’,大概唯有你的原谅和宽恕才能使他们离去。如果我们相信他 足够聪明的话,这就应该是那人当时的想法了。 “这样,他就对教父的职守加上了最强有力的约束。不仅如 此,选择了一个仇人,也就把整个社会都变成了监护者。因为如果 是一个朋友来做,大家就不会太经意。可换/一个仇人呢?所以, 你现在看出了,他是多么精明地把他的仇人给捕捉到精心编织的 罗网中了。因为他的这个仇人本质上还是有良心的,是个有身份 的人。这样,这个仇人加教父现在就不得不永远心里记着这个要 死的人,不得不永远忍受着世人监督的眼睛。这样的一个人可以 说永远也不会随意地背离教父的职守。那个父亲随后就死了。他 的仇家教父便自然成了孩子的父亲一般。人们都在旁观着,代替 那死了的人监督着。究竟是什么力量逼那仇家来干这个苦差事的 呢?这是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间毕竟还是有正义和良知的。虽然 一般认为这个良知和正义是属于社会这个整体的,但也有另一种 观点,认为它也可以属于个别的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 份正义和良知。那个要死的人大概就赞成这个观点。我自己也 是。人们常说世道人心是……怎么说来着?……对,是浮动多变 的 “捉摸不定的。” “捉摸不定的?我不知道。还是说浮动多变的吧。但实际上 世道人心并不是浮动多变的。世事永远是一样的。那人让整个人 世做见证,保证他的仇人为他服务,永远忠于他的责任。他做的就 是这么件事,或者他就是这样相信的。有时候我自己也相信这 个。” “结果怎么样?” “很出人意料。” 盲乐师伸手摸到酒杯,把杯子举起来,像是在仔细端详着。然 后又放下,搁到面前桌上。 “很出人意料。教父的身份和职责最后成了那个仇人生活的 中心,从他身上激发出了最美好的品格,使他的人性得到了升华。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他身上早已被忘却的美德二下子得到了充分的显现,他改掉了所 有的恶习和毛病,他甚至开始上教堂做弥撒。教父的职责好像从 他的心底里释放出了正直和忠诚、勇毅和奉献等种种品格,他的变 化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有谁曾预见到所有这些?” “后来呢? ”约翰?格雷迪追问。 乐师笑了笑,是那种让人看了很难受的盲人的笑。 “你已嗅出点不祥的气味了?”他问。 “是的。” “完全是这样,又是个不幸的结局。也许,这就是故事的教训 吧c谁知道呢?你自己想想吧。” “到底怎么了?” “那个受了濒死的仇人之托、后来改变了自己生活的人,后来 破产了。那孩子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比全部还多。说他溺爱 那孩子,是太轻描淡写了 y谁知,到头来事情变得糟糕透了。要说 我相信那快死的人的用心是好的,可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因为 父亲故意地把孩子牺牲掉的事也不是没有的。那孩子长大以后粗 野而狠心,成了 一个罪犯,一个小偷,一个赌棍,还有其它乱七八糟 的事情。最后,一九〇七年冬天,他在奥吉纳戈杀了人,才刚十九 岁,跟你差不多吧。” “同岁。”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命中注定的事,没有哪个教父能救他, 亲父亲也不行。那个教父倾家荡产为他到处行贿打点,都没有用。 人一走上这个道儿就上了不归路。末了,他贫病交加,郁郁而终。 但他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痛心或后悔过,好像从来也没有想过 他是上当了。他过去曾是个强悍,甚至有点无情的人,但后来对孩 子的爱心把他变成了一个心软的老糊涂。我说这个,是因为我自 己也倒过霉。我们都一下子忘却了自己,然后就全听命运怎么对 你安排了。命运也许对你发点慈悲,也许一点也不。” “人们常说命运是盲目的,是不能计划,没有目标的。可这里 的又是一种什么命运呢?世界上任何一个举动,既是一旦做了就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I部曲,第三部 不可能悔改逆转的,又是有另一个举动为其先导的而这个先导举 动之前又有一个举动做先导。这样形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庞大的 网。人们常以为他们可以对面临的问题自由地做出选择,其实,他 们只能在给定的前提下做出选择,而在世世代代形成的巨大迷宫 中,你的所舍选择都身不由己。在这迷宫中的每一个举动本身又 都是一个新的束缚和限制,因为它不但排除了其它的可能性,而且 更牢固地依附在构成整个生活的那些限制条件上。要是原先那要 死的人原谅了他的仇人,那结局就该完全不同了。到底男孩是专 门安排下来为父亲报仇的?还是那濒死的人要故意牺牲自己的儿 子?我们的打算都是针对我们未知的将来的,而世界却在随时随 地改变着的,我们想把握它,哪里可能呢9我们唯一可依赖的只有 上帝,以及遵从上帝意志的那份虔诚。” 乐师两手握在一起,向前倾着身子。他拿起酒杯,“那些眼睛 看不见的人,”他说,“就只有依靠先前的经验了。比如说,如果我 不想喝空杯子出丑的话,我就必须记住我先前巳把杯子里的酒喝 完了。这个做了教父的人,他死的时候并不很老,大概比我现在还 年轻些。|照我刚才说的,好像是他的良知和社会的关心,使他认真 地行使了教父的职责。其实,这些良知和关心什么的,都很快就淡 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倒是他对那孩子的爱给他带来了苦 难……如果我们把它叫做苦难的话。你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呢?” “我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做任何事,如果用心不诚,到头来总 是会有报应的,任何事,任何举动都是。” 说完,他们便沉默地坐着。整个屋子一片寂静。面前酒杯里 的酒还都没碰过,约翰?格雷迪盯着玻璃杯上的水珠。盲乐师把手 中的玻璃杯放到桌上,推到中间c “你很爱那姑娘吗?” “我可以为她去死。” “可那管事也看中了她c” “你是说梯伯肖?”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 一部曲?第一 11部 ■ 攀 纖 m m 讓 m Wi m “不,我说的是大管事。” “爱德瓦多?” “对。” 沉默。大家在沉默中端坐着。外面大厅里又来了几个乐师, 大家正在开始调校乐器。 约翰?格雷迪盯着地面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个老女用靠得住吗?” “你是说拉?提达?” “对。” “噢,恐怕难,”盲乐师低声叹道。 “可那老女人对她说过,她以后可以出嫁的。” “可那老女用是梯伯肖的母亲啊! ” 约翰?格雷迪听了又一愣,靠到椅背上,一声不响地坐着。他 失神地望着盲乐师的女儿。那姑娘看上去安静、温存,又有点狡 黯。她也正注意看着他。 “你原来不知道? ”盲乐师问。 “不知道。她知道吗?……是了,她当然知道的。” “是的。” “她也知道爱德瓦多看中了她吗?” “知道。” 厅里的乐师们奏响了一曲轻快的巴罗克风舞曲,一些上了年 纪的人起身,轻轻地步人舞池。盲乐师坐着,双手搁在面前的桌 “她说爱德瓦多会弄死她的。”约翰?格雷迪说。 盲乐师点点头。 “你相信他会杀了她吗?” “是的,”盲乐师点点头,“我相信他会杀了她的。” “所以你不愿做她的教父?” “对,是这个原因。” “那会叫你也脱不了责任?”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是c” 跳舞的人们在打蜡的地面上滑过,他们神情专注,舞步规范。 就像老电影里的样子,有一种古典的高雅。 “您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能给你什么建议。” “你是不愿。” “是的,我不愿。” “是不是我应该放弃她,如果我保护不了她的话?” “也许。” “你觉得我保护不了她?” “我觉得这里的困难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那我该怎么办?” 盲乐师坐着不语,过了一会才说,“你要明白,虽然我不能完全 肯定,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他说着,把手在桌面上摸过来,好像要把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抚平。 “你大概是想要我告诉你一点大管事的秘密,透露一点弱点什 么的。可这件事的困难就在那姑娘自己身上。”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 “向上帝祷告。” “是吗?” “你愿祷告吗?” 44 -了^ ” Z、。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信上帝?” “不是这个原因。”^ “是因为那姑娘是异教徒?”^ “说不清,也许是吧。” 盲乐师坐着,“人们在跳舞?”他忽然冒了一句。 “是,在跳。” “也不是那个原因?” “哪个原因?” “她是个妓女。” “也不是。” “你会放弃她吗?说实话。” “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知道该怎么祷告,该祈求什么了。” “是的,我不知道该祈求什么。” 盲乐师又点点头。他俯身向前,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前额抵住 手上的大拇指,像是在教堂里忏悔的样子,也好像在听音乐^ “她到白湖馆之前你就认识她了? ”他问。 “是的,以前见过她 “在拉维纳达妓院?” “对。” “他也是在那儿认识她的?” “嗯,大概是吧。,’ “就是说,事儿都是从那儿幵始的。” “是的Z “他是个魔鬼,这人叫‘菲列洛’。是个精力十足、对事情顶真、 抓住不松手的人。” “我也是个认真的人。” “这我知道,要不然就不会有这一摊事儿了。” 约翰?格雷迪端详着盲乐师没有表情的脸。这张脸对于外界 是隔绝的,外界对这张脸好像也是不存在的。 “你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了。” “你说爱德瓦多也看上了她?” “对。” “可他还是会杀她!” 平原上的城市辺境I 1 1部曲?第三部 “对。” “明白了。” “只是有可能吧。我只是想对你说,你对那姑娘的爱情得不到 朋友们的全力支持。你以为大家会赞成的,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也 没有。也许连上帝都不支持。” “那您呢?” “我没算我,要是我能看得清事情的前景,我就会告诉你的。 可我看不清。” “你觉得我像个傻子?” “不,我没那么想。” “就是那么想了,你也不会说的。” “可能。可现在我并没有撒谎。我不那么想,也从来没那么想 过。一个人追求自己挚爱的人,是永远没有错的。” “哪怕是送了命也不顾惜?” “对!我觉得是。哪怕是送了命也在所不惜!” 他从厨房外的场院子里拉出最后一大桶垃圾,拉到火堆边,把 垃圾倒到火堆上,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浓烟滚滚而起,橙黄色的火 焰舔噬着黑烟,映衬着黄昏时分微暗的天空。他用胳膊擦了擦眉 毛,然后弯下腰,抓住手把把滚桶立起来,推到停在旁边的卡车边。 他把大桶装到车上,抬起尾门挡板关好,然后走回屋子。赫克托正 在~^边后退着一'边用扫帚扫地。他们俩一起把饭桌从另一^间屋子 里搬过来,然后又搬椅子。赫克托从碗橱里取出一盏煤油灯放在 饭桌上,取下玻璃灯罩点着灯捻,吹熄火柴,把灯罩罩上,然后用灯 边上的黄铜手柄调了调火头的大小。 “圣像呢?”他一边问道。 “还在车里,我去拿。” 他出去把剩下的东西从驾驶室里拿出来,把粗木雕刻的圣像 立到梳妆台上,又解开捆着的被单,准备收拾床铺。赫克托在门道 里站着。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赫克托便靠在门框上抽起烟来。约翰?格雷迪摊平被单,抖开 枕头套,往里塞羽毛枕芯。然后展开索科洛送给他的一张拼花棉 被。赫克托把烟衔到嘴上走过来,到床的另一边,帮着约翰?格雷 迪把被子铺好,后退一步看着。 “我看行了,”约翰?格雷迪说。 他们回到厨房里,约翰?格雷迪俯在灯上,手掌挡在灯罩上边, 吹灭了灯,走出房子,随手关上了房门。约翰?格雷迪在院子里一 边往外走,一边又回头不住瞧着小屋。外面夜空阴沉沉的,满天乌 云,一片漆黑,寒气逼人。他们便朝下面停着的汽车走去。 “他们会等你吃晚饭吧?” “会,”赫克托答道,“没问题。” “你要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吃。” “不了。” 两人爬进驾驶室,拉上车门。约翰?格雷迪启动了引擎。 “她会骑马吗? ”赫克托问。 “会,能骑。” 车在满是车辙的土路上往下开,后面车厢里的工具家什晃来 晃去,碰得哐啷哐啷作响。 “什么在响? ”约翰?格雷迪问。 “没什么0” 车上了二挡,颠颠簸簸地往前开着,头灯的灯光上下乱晃。拐 过第一个弯的时候,一座城市跃入眼帘,三四十里开外的平原上点 点灯火星罗棋布,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这山上很冷的,”赫克托说。 “县” o “你在上面过过夜吗?” “有几晚我呆到过半夜。” 他看了赫克托一眼,赫克托从口袋里掏出烟末、纸片,坐在那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里开始卷烟。 “你不相信?” 赫克托耸耸肩,拿了根火柴在大拇指指甲盖上一划划燃,点上 烟,吹灭了火柴。 “总该很认真小心的,”他说。? “你说我?” “不,我说我自己。” 前面路上蹲着两只猫头鹰,在车灯的光亮里,转过苍白的脸 来,尖尖的,它们眨了眨眼睛,像幽魂一样伸幵白色的翅膀,悄无声 息地飞起,消失在头顶的黑暗里。 “是猫头鹰,”约翰?格雷迪说。 “不,是夜猫子。” “是猫头鹰。” 赫克托笑了。他吸了一口烟,黑脸膛在黑色的玻璃窗里闪亮 了一下。 “就算是吧!”他说。 “本来就是!” “好,就是,就是。” 他走进厨房,看见奥伦还坐在饭桌旁。他挂起帽子,走到水槽 边洗了洗手,倒了杯咖啡。索科洛从她屋子里出来,把他从炉边撵 开。他便端了咖啡到桌边坐下等着。奥伦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瞟 了一眼。 “有什么消息,奥伦?” “你要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知道。挑点中不溜的吧。” “没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成不了消息。” “倒也是。” “麦格雷戈家的姑娘被选成阳光狂欢节的皇后了,你见过她 剛”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1 I部曲?第三部 “没有。” “是个甜甜的妞儿。……你的房子怎么样了?” “还行。” 索科洛把他的饭盒放在他的面前,还有一盘盖着餐巾的小面 包。 “她不是城里姑娘,对吗?” “对。” “这很好。” “是的。” “比利说她漂亮得像只小鹿。” “可他觉得我是在发疯。” “是吗?你也许是有点,而他也许是眼红吧。” 他看着小伙子吃饭,一边喝杯里的咖啡。 “我结婚的时候,我的伙伴们都说我是昏了,都说我一定要后 悔的。” “你后悔了吗?” “没有。我们后来是离婚了,但我并不后悔。不是她的错儿。” “是怎么了呢?” “说不清,好多原因吧。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她家里的人。她 妈妈简直是个要命的女人,我还以为我见过不少厉害女人,可见了 她,才知道我错了。要是老头子还活着,我们可能还能对付着过下 去,可是他得了心脏病,我知道他最后要出麻烦,我问候他的时候, 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来,并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可他到底还是死 了。然后,丈母娘就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带了她所有的坛坛罐罐 来。这一来,日子就再没法过下去了。” 他从桌上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若有所思地把烟一口喷到 屋子当中,眼睛却盯着约翰?格雷迪。 “我们一起过了快三年,直到那一天。以前她常常给我洗澡, 说了你大概都不相信。我真心地喜欢她。要是她没有父母就好 了,那我们就不会离婚,现在还是夫妻。”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对不起,我真替你难过。” “一个人结婚的时候,不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的。他也许 以为他知道,其实不可能。” “你说的可能对。” “嗨,如果你想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你应该怎么改造。最好的 办法就是把女方所有的亲戚都请来住在你家。我保证?.你马上就 完完全全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可她没有个家。” “那就好了,”奧伦道,“你这步棋很高明。” 奥伦走了,约翰?格雷迪端着咖啡坐了很久3窗外,南方远处 墨西哥上空天地交接的地方,细小亮白的闪电像蛇信一样在漆黑 的天边无声地闪耀。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过道里的座钟在的答的 答地走着0 他回到马厩时,比利的灯还亮着。他走到放着小狗崽的马舍, 把它抱了起来。小狗在他的臂弯里扭动着,呜咽着。他抱着它回 到自己的小隔间,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望望。 “晚安! ”他高声喊道,一边拨开帘子,伸手到头顶黑里摸灯绳。 “晚安!”比利回应道。 他笑了笑,又放开灯绳,就摸黑坐到自己的隔间里,用手抚弄 着小狗的肚子。一阵风刮来,马厩那头一块松动的铁皮屋顶哗啦 .啦响动,他闻见一股马的气味。风过去了,静了下来。屋子里有点 冷,他想点上那个小煤油暖炉,继而又作罢,只是脱掉靴子和裤子, 把小狗放进饭盒,自己和衣蜷进毛毯躺着。屋外的风,屋里的冷, 都让他想起儿时在北得克萨斯祖父家的那些冬夜:当风雨从北边 大草原上吹洒过来,祖父的大屋每每被突然来临的闪电照得雪亮, 在霹雳声中当风颤抖着。那年他刚有了他的第一匹小马,每当这 样的晚上,每当这样的清晨,他便用毯子裹着身子,像一个包着破 布的难民,走出屋子,埋着身子,顶着风和雨点来到马厩里,沿着长 长的走廊走下去。外面霹雳闪电,明亮的白光透过板条墙投射进 来,在一闪一闪的光亮中往前走,走过被闪电照得一隐一现的马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舍,一直走到小马的马舍跟前。小马正站在里面等候着,他拉开门 闩,扑进去坐到草上,两手抱着小马的脖子,直到可怜的家伙不再 继续颇抖为止。 他常常在那儿待一整夜,直到早晨阿图罗来喂马。 阿图罗总是趁人们还没醒的时刻送他回大屋。一边走,一边 把他身上的草刷掉,好像他俨然是个小主子似的,那时谁也想不 到后来战争的爆发使他再也变不成小主子了。他早年的梦总是 一样的,总是有什么东西在担惊受怕,而他则来安慰他们。今晚, 他又做了梦了。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西服,打着新的黑 领结,在屋里站着。这衣服正是祖父葬礼那天他在冷风中穿过 的。他还梦见也是这样一个冷天,早晨上工之前,他站在麦克的 马厩里他自己的小屋里,也穿一身黑色外衣,包装外衣的盒子打 开放在床上,盒子里的纸散落在四处,断了的包装绳也堆在床上, 旁边是割绳子用过的小刀……这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比利也在, 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他扣好外衣纽扣,两手交叉在肚子前面站 着。墙上横穿立木的木行条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子里看得见他 的脸,在这冬天早晨的寒气中显得消瘦而苍白。过了一会儿,比 利转身往地上的谷草里吐了 口唾沫,顺着马厩中央的过道走出 去,到大屋去吃饭了。 他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多底蒙多斯旅馆,还是在二楼拐角的 那个房间。他从窗户边看见她在下边给出租车司机付钱,便赶紧 去到门边,迎她从楼梯口上来。姑娘进来坐在床边,他紧握着她的 双手,觉得她的气还没透过来。 “你好吗?”他问。 “好,挺好的。” 他急切地问你没有改变主意吧。” “没有。”她说,“你呢?” “决不会。” “你爱我吗?”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永远!你呢?” “我爱你一辈子。” “那就好了。” 她说她试着为他俩祈祷上帝了,但总做不下去。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上帝听不见吧。因为我不信教。” “他听见的。要在星期天祷告,这最重要了。” 他俩上床做爱。完后她蜷缩在他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 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不停。 他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醒着,只顾对她讲着他自己过去的事。 他对她讲了他以前给库阿特罗?亚埃那卡斯牧场干活的事;讲了他 和老牧场主女儿之间的事;讲了他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讲了他在 萨里提洛被关了监狱的事;以及他一直说要告诉她的脸上伤疤的 事。他还讲了他在圣安东尼奥大剧院看妈妈演戏的事;以前常和 父亲骑马到圣安吉洛北山里去的事;讲了他的祖父、祖父的牧场、 横穿牧场西边的科曼奇人的古道、以及他小时候在秋天的月夜里 纵马驰骋在古道上的情景:那些古科曼奇人的幽灵在路上一批批 从他身边驰过,奔向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们在阳间活着的时候终 生追求而没有寻获的东西…… 太阳影子斜了,他们才出了房间。他告诉她,司机拉蒙-卡特 列斯会开车到诺切屈斯特街接她,把她送到国界那边。到时他会 把必要的证明文件弄好,让她顺利人境。 “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说。 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漆黑幽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对 她说什么都不要怕。还说拉蒙是他的朋友,证明文件也都齐了,决 不会有错的。 “拉蒙当天早上七点钟来接你。你一定要准时到那儿。” “我会在那儿的。” “在饭馆里面等着他来找你。” “好的,好的。”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1部曲?第三部 “这事儿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道,任何人也不说。” “什么东西也别带。” “任何东西?” “对,任何东西都不能带。” “我有点害怕。” 他搂住她,说,“别怕。” 他俩静静坐着,从窗外楼下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她把脸 贝占在他的肩上。 “主持婚礼的神父,”她说,“他会说西班牙话吗?” “会,会说。” “我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宽恕我的罪孽。” 他张嘴要说,可她把手扪在他的唇上挡住,说:“先说说你自己 是怎么想的?” 他的眼睛掠过她漆黑光洁的头发,茫然地望着街上渐渐浓重 起来的暮色,心里想着他自己心里相信的东西和不信的东西。过 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有些人说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志,他不大相信; 可他还是相信上帝的,要是上帝还不能宽恕她,那他就不是上帝 了。 “上帝任何罪过都宽恕?” “任何罪过都可以宽恕,是的! ” “没有任何例外?” 他正要回答,她又用手梧住他的嘴。他就转而亲吻她的手指, 接着把她的手拿开一点,说除了放弃希望、除了自暴自弃以外。” 要分手的时候,她一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一边问他会不会 一辈子爱她。他在半空中接住她的手,说这我不用想,”他回答 道,“我会深爱你一辈子。”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纵情地吻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柔声 呜咽着,“我要永远做你的妻子。” 她站起来,转过身子,拉着他的双手,“真想一起走,该多好。” SSSSBBSSSSS. ____I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1 I部曲?第三部 她说。 他站着不动,用两只胳膊搂住她,在暗下来的屋子里不停地亲 吻她。他想送她到走廊那头的楼梯口,但她在门口止住了他,最后 吻了他一下,便说了再见。他在房间里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渐渐 远了,急忙跑到窗户边,想看着她从大门口出来,但却没能看见。 心想她一定在下边街上紧靠着这边墙走了。他跌坐在床上无心地 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坐着,坐了很久,想着自己的这一辈 子,想着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根本不能事先预料,他一辈子的希望 和打算也没有多少真正是他自己的主意。屋子里全黑下来,窗外 面旅馆的霓虹灯招牌亮起来了。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窗 边椅子上取过帽子戴上,开门走了出来,往楼下走去。 一辆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停住,一个胳膊上戴黑纱的小个子站 在路中间,举起手拦住了它。司机摘下帽子搁在仪表板上,等着, 坐在车里的玛格达琳娜姑娘探身往外看。街上传来低沉的喇叭声 和马蹄的噃噃声。 一队吹鼓手走了过来,都是些穿着老旧黑外套的老人。后面 跟着几个抬尸床的人,肩上扛着一张缀满鲜花的床垫,花丛中躺着 一个刚死了的人。他年轻,脸色苍白,手搁在身子两旁,僵直地挺 在床上,被抬着往前走着。几个凹痕遍布的吉卜赛喇机大声奏出 的哀乐,在路两旁的铺面之间、在建筑物之间、在泥土地上来回冲 撞、回荡。一群裹着黑色大披巾的妇女一边走一边哭泣,孩子和男 人们穿着黑衣服、戴着黑纱。盲乐师也在他们中间,由他的女儿领 着,蹭着脚,小步小步地走着,脸上一副伤痛的表情。再后面是两 匹大小不配的马,拉着一辆旧木车。车厢里麦草、谷籽也没有清 扫,就载着一副棺材。棺材是手工刨成,用木钉榫组合的,没用一 根钉子,就像古时候西班牙犹太人的棺材一样。那木头用烟熏黑, 用蜂蜡和油漆封漆过,除了还能看见细细的木纹外,整个儿就像是 一个表面打磨过的铁箱子。马车后面跟着一个背棺材盖的人,背 上背着棺材盖,像是为死者赎罪的罪人一样,连人带衣服都用煤烟 平原h的城市边境| j |部曲?第三部)4 Mm _mm_m^ 2 和蜡涂得漆黑。出租车司机见了,静静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姑 娘也画了十字,然后用嘴吻着自己的手指。 马车嘎嘎地驶来,大轮子滚动着慢慢从街道对面的店铺面前 经过,从站在店铺面前面色凝重的看客前面经过。从这边看过去 旋转的木轮辐条把街上的光色、人脸都切成一条条不断晃动更替 的图景,就像一副搓开的扑克牌一样。石头路上车轮楠圆的影子 不停地转着转着,影子前面则是马的影子,蹄子一上一下,一屈一 伸地捣动着。一切都在晃动,晃动…… 看着,看着,姑娘突然举起双手,把脸紧贴在前面的椅背上,然 后猛地往后一仰,一只手捂住眼睛,脸歪到肩膀上,紧接着又僵挺 起来,两手撑在身边,“呜”地大叫一声。司机在座位上扭过身子, 惊问道:“怎么了,姑娘,你怎么了?” 水泥的天花板上面留着浇铸时用过的木模板的痕迹,满是水 泥疙瘩、钉头,还看得见当初在哪个锯木厂留下的圆盘锯划痕。屋 里只有一盏熏黑了的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一只粉翅蛾在绕着它 盘旋着。她被带子捆着躺在一张铁台子上。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 汗衫,身下铁板透着冰凉。她望了望电灯,扭转头打量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从灰色的铁门里走迸来,把她肮脏的、残留 着胭脂的脸扳过来朝着自己还在发烧?”护士低声地说,“还在发 烧。” 护士解开带子,把她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说去给她拿点喝的 来。护士一出去,门刚一关上,她就坐了起来,爬下铁台,四处找放 着她衣服的地方。可屋子里除了墙边还有一张铁台子外,就空无 一物了。她拉开门,见是一条长长的灯光暗淡的绿色走廊,一直通 到尽头的一个关着的门。她跨进走廊,一直走到头,拉了拉那门, 门开了,外面是一段水泥台阶,边上是铁管扶手。她走了下去,拐 弯下了三段台阶,便到了黑黑的街上。 她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在街角上她问一个人市中心在哪 个方向,那男人盯着她的胸脯,怪怪地看着,就是在答话的时候,眼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睛也不离开。她转身沿着破烂不堪的人行道向城里走去,一边走, 一边小心地躲让地上的石头和碎玻璃片。一辆汽车从旁边疾驰而 过,车灯的强光照透了她的纱衫,只把她里面瘦骨伶仃的身躯投射 到路边黑黑的高墙上。影子迅速向后退去,转瞬间又隐没在黑暗 之中。一个男人把车靠了过来,跟在她旁边开着,向她搭着下流的 话。那人又把车开到前面,停下来等着她。她赶紧钻进两座房子 间的小巷道,蹲到几个破油桶后,浑身哆嗦着。她躲了很长时间, 身上越来越冷。她出来时,那车不见了。她才又继续往前走。经 过一个空场时,篱笆边一条狗悄没声息地向她冲了过来,却又停 在拐角那儿,呼着白气,盯着她慢慢走远。她又走过一幢漆黑的 房子和一个院子时,一个老头,也只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对着土墙 撒尿。隔着黑黑一段距离,他们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在梦中 一砰? 人行道走完了,她光脚走在了路边冰冷的砂土地上。她不时 停下来,交换着用一只脚站着,用手从流血的脚底板上把藜棘一个 个摘去。她朝着市中心上空的微光走着,走了好久好久。横过“九 月十六日”大道时,她两臂紧抱在胸前,垂下眼睛,在汽车喇叭声 中,从灼亮的车灯前面冲了过去。半裸着,衣衫破烂,就像是一个 从阴间黑暗中跳出来的幽灵,在人间的亮光中一闪,马上又隐没在 黑暗中,消失不见,只给车里瞥见她的男人们留下令之午夜梦回的 印象。 她到了城市北边的西班牙居民区,走过一堵堵土墙,一个个铁 皮小货仓。砂土路上除了星光外,没有一丝灯光。她听见前面有 歌声过来,是一个女人唱着儿时的歌。接着便看见这个女人走了 过来,往城里走去。她们互相招呼了一声“晚上好”,正要继续各自 走下去,那女人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叫住了她。 “你去哪儿?”她问。 “回家。” 那女人静静地站着,打量着她。姑娘问她是不是认识她,那女 人说不认识。她又问姑娘是不是住在这个区,姑娘说是。那女人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_ i部曲.第二部 说那就怪了,怎么她会不认识她呢。姑娘没有作声。那女人便慢 慢走回来,站到她跟前。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 “没怎么! ”那女人叹道,说着,她绕这姑娘转了半圈,打量着。 姑娘手抱在胸前,哆嗦着。在这星光四垂的平野上,显得那么孤立 无助,不知怎么才能说出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白湖的姑娘吧? ”那女人问。 姑娘点点头。 “你现在回那儿去?” “是D” “干吗还去那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愿意到我家去吗?” “我不能去。” “为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那女人又问了一遍,说她可以跟她回去,住她 家里,她家里就她和她的几个孩子。 姑娘低声说她不认识她。 “你愿意就在白湖待着?” 不。 “那就去我家吧。” 她站着,哆嗦着,摇头说不行。太阳快出来了,头顶黑色苍穹 上,一颗星星悠然陨落。拂晓前料峭的寒风吹逐着废纸在街上滚 动,滚到路边的小树枝上,抖动几下,又掉下来,继续往远处滚去。 那女人望了望东边原野上的天空,又回头看看这姑娘,问她冷不 冷。姑娘说冷。她便又问那你去我家吗?” 姑娘说她不能去,因为她的男朋友三天后要来接她去结婚。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_ I部曲?第三部 她谢了那女人的好心。 那女人一只手托起姑娘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姑娘以为她 要说什么,但她只是仔细地看着,像是要努力记住她,好像想从她 的脸上读出把她带到这儿来的那条曲折的生活历程,想象她在这 个经历中所受的损害和侮辱、失去了的亲人、以及被剥夺了的一 切。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问。那女人没有回答,她摸了摸姑娘的 脸,放下手,便转身离开,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去,消失在黑暗的街 上,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爱德瓦多的汽车没停在门前,看来不在家。她便紧靠着妓院 的墙根,蹑手蹑脚地沿着小巷子走进去,推了推后门。门锁着,她 敲敲门等着,又敲了敲,又等,一直等了很长时间。最后她回到大 街上,在灯光中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结成了白霜,映在波纹板的铁 墙上。走到巷口,她回过头往后又望了望,然后转过去走到房子前 面,走进大门,往台阶上走上去。 女门房脸上抹着胭脂,穿着单薄的内衣,团抱着身子站在门 前,看见她好像并不怎么吃惊。她往后退了一步,扶着门。姑娘进 来,谢了她,便向大厅后面走去。两个站在吧台边的女人转过来看 她。她浑身肮脏,脸色苍白,从屋外的寒风里跑进来。她低着眉 头,流浪儿一般,又像忏悔的罪人似的走过大厅,光着的脚板在地 毯上留下点点殷红的血印。 I 爱德瓦多好像专门为这事仔细打扮了一番,当然也可能是有 生意要办。他把烫金的袖口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手表。他身穿一 件浅灰色山东茧绸外套,系一条同样颜色的领带,衬衣是浅柠檬色 的,上衣胸前口袋插了一方黄绸手绢。脚上一双拉链装在里面的 矮腰皮靴,刚刚擦过。 她穿着一件他送给她的橘黄色长衫坐在床上。老式的床很 高,她的脚不能完全着地。她低头坐着,头发散落在腿上。她两手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支在两边,像是怕摔倒似的。 他说着,语调平缓,态度挺通情达理似的。但他越是显得有理 有据,姑娘就越觉得透心的冰凉。每说完一段,他就停一会儿,让 她说话。但她一直一言不发。她的沉默促使他下面责备的话更加 苛刻,更加冷酷这些话本来应该说完就完了,在现实世界中不会 留下痕迹或踪影的。然而,不知怎的,这些话好像在屋子里竖起一 具无形而有形的框架,把姑娘牢牢地禁锢在了其间。 他说完停下来盯着姑娘,问她有什么要说,姑娘摇摇头。 “没有? ”他叫道。 “对,没有,”她说。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吗?” “没有。” “对,没有!你以为你在这儿有什么特别、上帝特别看得起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