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您非常了解。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安排他睡觉,就像一个女仆服侍小孩睡觉一样,然后我叫他给我讲述所有的事情……他什么都向我倾吐,直至自己最细小的感受……啊!一位慈爱的母亲疼爱自己的独生子,也不会超过我疼爱这个天使。您知道吗,善良从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儿在草地上开放一般。他很软弱,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像竖琴上的弦那样柔弱,但是当它紧绷时,却又是那样紧张……这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温情,是仰慕,是在艺术、爱情和美的阳光下成长的特性。上帝为人类创造了千姿百态的美卜一说到底,吕西安是个像女子的男人。对刚才出去的那个合货,我什么没有说过啊……啊!先生,在我作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处的活动范围内,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为了救儿子,哪怕陪他去见彼拉多◎!……” ◎彼拉多:公元一世纪(约二六一约三六)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由他判决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苦役犯那双明亮的黄眼睛,现在涌出了一串串泪水。他继续说:“那个蠢货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把这孩子给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洗净了孩子的尸体,恳求着这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对您说了!您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体验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眼泪,那一夜我都哭不出声了。我现在能痛哭了,因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刚才看到您摆出司法官员的架势……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请您想象一下一只狗,有个化学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今天早晨人们过来从我手里夺走这具遗体时,我作出了这一决定。我像疯子、像母亲,像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这遗体……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样做了,您马上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您这是在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还是在向总检察长说?”司法官员问。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罪行,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话深深打动了这位司法官,他对这个不幸的人产生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总是司法官)却不了解雅克·柯兰越狱后的行为,以为自己可以支配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对这个由善和恶构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属合成的铜器一样,他想用宽大手段来检验一下。另外,德·格朗维尔已经到了五十三岁,还从来没能使别人对他产生过爱情,他像所有没有被人爱过的男子一样,钦慕温柔的情性。这种失望的心态,这种如很多男人所经历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谊的命运,也许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结成知心的内在纽带。同样的不幸,犹如彼此共享的同样的幸福,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说,向这个垂头丧气的恶棍投去一瞥审讯者的目光。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吕西安留下一份遗书,遗赠您三十万法郎……”“可怜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兰大声说,“他总是‘过分’正直!我是怀有各种恶劣的情感,而他却体现着善良、高尚、美和高贵!这样美好的心灵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只是我的钱!……。总检察长不能使这个人振奋起来。这个人深入彻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样有力地证实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这使德·格朗维尔先生站到了罪犯一边,剩下的只有总检察长了。“如果您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德·格朗维尔先生问,“您到我这里来要说什么呢?”“我前来自首,这不已经够重要的了吗?你们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么东西,是不是?否则我会叫你们太为难了!……”“多么厉害的对手!”总检察长心里想。“总检察长先生,您即将叫人砍掉一个无辜者的脑袋,而我已经找到了罪犯。”雅克·柯兰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某种关心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同样,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将一直仇恨他们……“一个苦役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眼中的一个苦役犯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强盗--他们都是高傲的人,只要从哪个过路行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能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会把他打死--我只是为您着想。我叫这个小伙子作了仟悔,他只信任我一个人,他是我狱中同一条铁链上的伙伴。泰奥多尔是个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来的物品出卖或抵押出去,以为这样做是在替一个情妇帮忙。可是,在南泰尔案件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报仇雪恨,像打苍蝇那样相互仇杀,这本是他们的习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谁也不看重人命。这很容易理解。我们这儿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有个影像比我们活得还长,会永远活着。你把这种无稽之谈去向唯物主义观念学家讲讲!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会叫那些扰乱生命的人为人命偿付高昂的代价。他们也有道理,因为他们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维告诉你们赃物来自某个女人之手,那么你们抓到的并不是真正罪人--他现在在你们手里,而是一个同谋。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自己的同谋,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荣誉观,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们的荣誉观。杀死这两个女人的凶手是谁?一次那样大胆、奇特,与众不同的行为的作案人是谁?我现在已经知道,有人把细节情况都告诉了我。请您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能知道这一切。不过您得许诺向他减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处在这样痛苦的境地,不会煞费苦心再来撒谎,这一点您是知道的。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这样做会降低司法部门威信,司法部门不可能这样妥协。但是,对于您,对于雅克·柯兰,我认为履行我的职责时不用那么刻板,可以稍加放松,并请有权人士核定。”“您能给我留下这条命吗?”“这是可能的……”“先生,我请求您向我许下诺言,我只要这一点就够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我手里握着三大家族的荣誉,而您只挟着三个苦役犯性命,”雅克·柯兰继续说,“我比您更有力量。”“可以把您重新单独关押起来,您还能折腾什么?”总检察长问。“嘿!那咱们就玩一局吧!”雅克·柯兰说,“我刚才直率地说了老实话,我是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如果总检察长在这里,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刚才您能向我允诺,我就会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吕西安的那些信还给您了!”说话人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沉着姿态和目光都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个对手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误也是非常危险的。“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总检察长问。“我要为我自己向您再说几句话。”雅克·柯兰说,“用格朗利厄家族的声誉来换取泰奥多尔的减刑,对我来说是付出多,收入少。判处终身监禁的苦役犯,这算得了什么?他如果越狱,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他,这只是在断头台上放一张汇票而已。您要答应我将他押往土伦,并要嘱咐好好待他,因为过去人们怀着恶意把他塞在罗什福尔监狱。好,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点。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里。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信件啊!……您听着,伯爵先生,妓女写信的时候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贵妇人呢,她们整天在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写信的时候跟妓女没有两样。这种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学家会找到的,我就不去过问了。女人是低级动物,过于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与男人相像时,才显得美丽!因此,这些头脑里很有男子气概的小公爵夫人写出了这些杰作……哦!这很美,从头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写的著名颂歌……” ◎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作家。“真的吗?”“您想看看吗?”雅克·柯兰微微一笑,说。司法官感到羞愧。“我可以叫人念给您听。不过,这不是开玩笑吧?咱们玩得正大光明?……您以后要把信还给我,而且您不能叫人对前来送信的人进行侦察、跟踪和监视。”“这需要很长时间吗?……”总检察长问。“不用,现在九点半……”雅克·柯兰望了望挂钟,接着说,“唔,四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看到这两位夫人每人写的一封信。您看完这两封信,就会撤消断头台。如果不是这样,您就不会看到我这样平静了。再说,这几位夫人也已经得到了通知……”德·格朗维尔先生作了一个惊讶的姿态。“她们此刻大概也在积极活动,即将把掌玺大臣动员起来。谁知道呢?她们甚至还会去找国王……好吧,您能向我许诺吗,在一小时之内,您不去过问来人是谁,不去跟踪或叫人跟踪这个人?”“我答应您!”“好。您是不想欺骗一个在逃的苦役犯的,您是心灵高尚的人,您会遵守向盗贼许下的诺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厅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是个老太婆。她就在大厅的中央。她可能正在与一个代写文书的人交谈一件关于界墙的官司。请您派您的办公室仆役去找她,对她说:‘Dabor ti mandana’◎她就会到这里来了……不过,请您千万不要翻脸不认人,这样一点儿没有用处!……要么您接受我的建议,要么您不想与一个苦役犯牵连上……您要注意这一点,我只是个伪造文书的人!……嘿!不要叫卡尔维为更衣而担惊受怕……” ◎黑话:老板叫你去。“处决已经撤消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我不希望司法屈从于您!”雅克·柯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望了望总检察长,见他拉响了铃。“您不会逃跑吧?您给我作个保证就行了。您去找那个女人吧……”办公室仆役进来了。“菲利克斯,叫宪兵撤回去……”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雅克·柯兰败下阵来。在这场与司法官员的决斗中,他希望自己是最强大,最有力,最宽宏大度的,但是司法官员压倒了他。尽管如此,从他戏弄司法部门,从他让人相信那个罪犯是无辜的人,从他胜利地夺回一颗头颅来说,苦役犯仍然觉得自己占据着优势。但是这种优势该是隐蔽和暗藏的,不能明明白白地加以显示,而“鹳鸟”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凛凛地压制着他。雅克·柯兰走出德·格朗维尔先生办公室时,来了议长办公室秘书长兼议员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旁边陪着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裹着一件棕褐色长棉外套,仿佛严冬仍然笼罩着大地。他的头发扑着粉,面色苍白,表情冷漠。那双奥尔良牛皮鞋使他的脚增大了许多,走路时像痛风病患者的模样,步履踉踉跄跄。他拄一条有金球饰的手杖。光着脑袋,帽子拿在手里。衣服扣眼上拴一根小链条,上面有七个十字架。“有什么事,亲爱的德·吕卜尔克斯?”总检察长问。“亲王◎派我前来。”他凑近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耳边说,“为了把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信件追回来,您有权采取各种行动。您可以与这位先生商议……” ◎指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他是谁?”总检察长对德·吕卜尔克斯耳语道。“亲爱的总检察长先生,我对您不会保守秘密:这位就是著名的科朗坦。国王陛下叫人告诉您:要您亲自向他禀报这个案子的全部情况以及取得成功的一切条件。”“请您帮帮我的忙,”总检察长凑近德·吕卜尔克斯的耳朵说,“您可以告诉亲王,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需要这位先生。”他指着科朗坦补充说,“结案工作还跟掌玺大臣有关,因为要发两项特赦令,我将就此事去听取国王陛下的旨意。”“您把事情做在了前头,干得很聪明。”德·吕卜尔克斯说,一边与总检察长握手,“办大事◎前夕,国王不希望看到贵族院和大家族受到公开指摘,受到玷污……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是一件国家大事……” ◎指为巩固查理十世极权统治而要颁布一些法令。这些法令触发了一八三○年的革命。“请您告诉亲王,您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真的吗?”“我相信是这样。”“亲爱的,现任掌玺大臣日后当了首相,您就是掌玺大臣了……”“我没有这一奢望!……”总检察长回答。德·吕卜尔克斯微笑着出去了。“请亲王恳求国王两点半接见我十分钟。”德·格朗维尔先生送走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时又加了一句。“您没有奢望吗?”德·吕卜尔克斯说着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狡黠地望了一眼,“嘿,您有两个孩子,您至少想当个贵族院议员吧!……”“如果总检察长先生已经拿到了信件,我就不必过问了。”科朗坦与德·格朗维尔先生单独在一起时,科朗坦说。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奇地望着他。这种好奇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一个如此微妙的案子来说,像您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多余的。”总检察长看到科朗坦已经完全明白或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这样回答。科朗坦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几乎显示出自己是保护人的姿态。“先生,您认识那个关键人物吗?”“认识,伯爵先生。他是雅克·柯兰,万字会头子,三个苦役监狱的钱财总管。他是一个苦役犯,五年来用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的道袍掩盖自己身份。他是如何受西班牙国工委任来向我国已故国王执行使命的?我们在调查这件事的真相中全都陷入了迷途。我已向马德里寄去材料并派去一个人,现在正等待马德里的答复。这个苦役犯掌握着两位国王的秘密……”“这是一个久经磨练的人!我们只能采取两种办法:要么把他跟我们拴在一起,要么把他除掉。”总检察长说。“我们见解一致,我感到十分荣幸。”科朗坦回答,“我不得不为许多人想许多主意,在这些人中,我总该碰上一个机智的人。”这些话说得很生硬冷淡,总检察长沉默不语。他开始处理几件紧急案件。雅克·柯兰在法院休息大厅露面时,人们想象不到雅克丽娜感到多么吃惊。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两手插着腰,因为她是一身蔬菜水果商打扮。尽管她对自己侄子的各种花招习以为常,但这一招却远远胜过别的把戏。“嘿!如果你再像看博物馆标本那样看着我,”雅克·柯兰说,一边抓住他姑妈的手臂,把她拉出休息大厅,“人家就会把我们当作两个怪物,说不定会把我们逮住,我们就要错失良机了。”说着他走下木廊商场那列通往木桶街的楼梯。“帕卡尔在哪儿?”“他在红发女郎那里等我,此刻在百花河堤溜达呢。”“普昌当斯呢?”“她也在红发女郎家里,我说她是我的干女儿。”“我们走吧……”“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红发女郎开一家五金店,店铺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来的情人是个有名的杀人犯,万字会成员。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处死后,雅克·柯兰代表他将两万多法郎分文不差地交给了这个姑娘。她当时是个经营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当”知道她与这个“兄弟”有这种亲密关系。“我是你那个人的‘老板’,”雅克·柯兰当时是伏盖公寓的房客,他把这位女帽商叫到植物园,对她这样说,“他大概跟你谈起过我,我的姑娘。谁要是出卖我,年内必定送命!谁忠实于我,就永远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给谁做好事,却又连累了他,我就会一声不吭地死去,我就是这种朋友。你要听我的话,就像把灵魂交给魔鬼一样,这样你就一定会得到好处。你那个可怜的奥古斯特想让你富裕,为了你而掉了脑袋。我向他许过诺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听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苦役犯、一个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杀人犯的情妇,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你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现在又有二万六千法郎。把奥古斯特忘了,嫁个男人,如果可能,就做个规矩女人吧!作为对这一平静生活的回报,我要求你给我帮个忙,给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帮个忙,不要有什么犹豫。我绝不会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话,和你的家庭受连累的事。我干的这一行里,常常需要有个可靠的地方说说话,藏藏身。我需要有个做事谨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给我当个信箱,当个门房,当个密使。不多不少,就是这些。你的头发比金色还要深,奥古斯特和我过去都叫你红发女郎,你就保留这个名字吧。我的姑妈在神庙街经商,我让你跟她接上头。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眼从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统统告诉她。她会让你结婚,会对你很有用处。”一项这种类型的魔鬼协定就这样缔结了。在很长时间里,他与普昌当斯·赛尔维安之间也通过这种协定结成了联盟。他像魔鬼一样热衷于招兵买马。雅克丽娜·柯兰于一八二一年将红发女郎嫁给一个富有的五金批发商的首席帮办。这个首席帮办已经商谈过购买老板的铺子,正在一天天发迹。他有两个孩子,还当上了本区的副区长。红发女郎成了普雷拉尔夫人后,对雅克·柯兰或他的姑妈从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每当他们要她帮忙时,普雷拉尔夫人便浑身发抖。所以这时候看到这两个可怕的人物走进店铺,她的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了。“夫人,我们有生意和你谈谈。”雅克·柯兰说。“有我丈夫在。”她回答。“那好!此刻我们不很需要你。我们从不无缘无故打扰人。”“派人找一辆出租马车来,姑娘。”雅克丽娜·柯兰说,“叫我干女儿下来,我打算把她安排到一个贵妇人家里当贴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帕卡尔很像一个穿便服的宪兵。他这时正在与普雷拉尔先生商谈一笔生意,要为一座桥梁提供大批铁丝。一个伙计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几分钟后,欧罗巴,或者为了不用她伺候艾丝苔时的名字,我们叫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还有帕卡尔,雅克·柯兰和他的姑妈都登上了那辆出租马车。这使红发女郎非常高兴。“鬼上当”吩咐车夫驶向伊弗里门。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和帕卡尔在“老板”面前战战兢兢,好似有罪的灵魂面对着上帝。“那七十五万法朗在那里?”者板问,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使这些犯了过错,该人地狱的灵魂惊惶不安,觉得头上的头发像针一样在刺自己。“七十三万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丽娜·柯兰回答侄子说,“今天早上我把它放在一个包里,交给了罗梅特……”“你们要是没有把钱交给雅克丽娜,你们就要去……”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沙滩广场。那辆出租马车正好从广场前经过。普昌当斯·赛尔维安仿佛看见霹雳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乡的姿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原谅你们,”老板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不许再犯类似错误,今后就要像我这右手的两个手指,”他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这大拇指嘛,当然就是这个善良的女人了!”他随即拍了拍姑妈的肩膀。“你们听着,今后,你,帕卡尔,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我答应把普昌当斯嫁给你。”帕卡尔拉住雅克·柯兰的手,恭恭敬敬地亲吻了一下。“要我干什么?”他问“什么也不用干。你会有固定收入,会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为你很有摄政时期的风度◎,我的老朋友!……这就是美男子该享受的!” ◎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当时社会风气奢靡。帕卡尔受到主子稍带戏谑的赞扬,高兴得红了脸。“你,普吕当斯,”雅克·柯兰接着说,“你需要有个活干,有个职业,奔个前程,还要继续为我效劳。你好好听着:圣髯街的圣埃斯泰弗夫人开了一家挺不错的商店,我姑妈有时借用她的名字……这家铺子生意很好,顾客盈门,每年赢利一万五到二万法郎。圣埃斯泰弗有个支撑门面的人,名叫……”“高诺尔。”雅克丽娜说。“她是那个可怜的拉普拉叶的‘后侧风’,”帕卡尔说,“可怜的冯·高布赛克夫人,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欧罗巴就溜到那里去了……”“我在说话,你们干吗喋喋不休?”雅克·柯兰说。马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普昌当斯和帕卡尔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这商店由高诺尔经营。”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和普昌当斯去那里藏身。我看呀,帕卡尔,你真还挺机灵,足以冲破警察的防线。可是,你也还不够精明,没有叫‘女老板’找不着影踪……”他说着抚摸了一下姑妈的下巴,“我现在知道了她是怎么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们再回到那儿去,回到高诺尔那儿去……我再说一遍:雅克丽娜将跟努里松夫人商谈收购圣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里好好干就能发财,我的小姑娘!”他望着普吕当斯说,“这等于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修道院院长,这正是法国姑娘应该做的。”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又加了一句。普昌当斯搂住“鬼上当”的脖子亲吻他。但是,老板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气,一下子猛烈地将她推开。如果没有帕卡尔,姑娘就会一头碰撞在马车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得粉碎。“别碰我!我不喜欢这一套!”老板生硬地说,“这是对我不尊重。”“他说得对,我的姑娘,”帕卡尔说,“你看,这等于说老板给了你十万法郎。那商店就值这个价。它在林荫大道上,面对着竞技场,表演散场后,就有生意做……”“我要尽最大力量,要买下这个店铺。”“鬼上当”说。“这样我们六年内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了!”帕卡尔高声说。“鬼上当”因自己讲话被打断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尔的胫骨踢了一脚,势头之猛,足以把他的胚骨折断。然而帕卡尔的神经像橡胶一样坚韧,骨头像白铁一样坚硬。“好了,老板!我不多嘴了。”他回答。“你们以为我是在说废话吗?”“鬼上当”这时发现帕卡尔多喝了几杯,便继续说,“你们听着:在那个店铺的地下室里有二十五万金法郎……”马车里再次鸦雀无声。“这些金子埋得很结实……要把这笔钱挖出来。干这活,你们只有三夜时间。雅克丽娜协助你们……十万法郎用来支付店铺的钱,五万用于买房子,其余的不要动……”“啊!”帕卡尔说。“在地窖里广普吕当斯重复一句。“安静!”雅克丽娜说。“可是,要运走这些碎料,必须得到警察局许可。”帕卡尔说。“这好办!”“鬼上当”生硬地说,“你少管闲事……”雅克丽娜注视着她的侄子,看到他脸色阴沉,感到十分惊奇。这个硬汉平时惯于以无动于衷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激动。“我的女儿,”雅克·柯兰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我姑妈将把七十五万法郎交给你。”“七十三万。”帕卡尔说。“好吧,就算七十三万。”雅克·柯兰继续说,“今天夜里,你一定要找个什么借口去一趟吕西安夫人的那间屋子。你从天窗上到屋顶,再从烟囱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卧室,把她的那包钱放到她的床垫下……”“为什么不从门进去?”普昌当斯·赛尔维安问。“傻瓜,门上有封条!”雅克·柯兰回驳道,“几天后才开财物清单,你们在这个窃案中清白无辜了……”“老板万岁!”帕卡尔叫起来,“啊,你心肠真好!”“车夫,停车!……”雅克·柯兰拉开嗓门喊道。马车当时走到植物园马车广场前。“快溜,孩子们,”雅克·柯兰说,“别干蠢事!今天下午五点钟,你们去艺术桥,我姑妈将告诉你们命令有没有变动--什么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妈低声补充一句,“雅克丽娜明天会对你们细说,怎样万无一失地从深处挖掘出金子。”他继续说,“这是一件很难干的活儿……”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跳到马路上,像被赦罪的盗贼一样高兴。“啊1老板真是个好人呀!”帕卡尔说。“他要是不那么看不起女人的话,那就是人中之杰啊!”“哦!他很热情可亲!”帕卡尔大声说,“你看到了吗,他是怎么踢我的?我们也活该叫人打发ad patres◎毕竟还是我们使他陷入了困境……” ◎拉丁文:回老家。“但愿他不把我们卷进什么罪恶勾当中,打发到‘草地’去……”聪明精细的普吕当斯说。“他呀,如果有这种想法,就会对我们说的,你不了解他!他给你安排了多么美好的前途!我们现在是有产者了,真幸运!哦!这个人呀,当他喜欢你的时候,比谁都善良!……”“我的好人,”雅克·柯兰对姑妈说,“高诺尔的事归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觉,五天后她就会被捕,人家会在她的卧室里搜出十五万法郎的金币,这是杀害公证人父母克罗塔老夫妇的另一份赃款。”“她得为这事蹲五年玛德洛奈特监狱。”“差不多。”雅克·柯兰回答,“这也是努里松要出手他店铺的原因,她不能自己经营,也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件事。我们以后在那里就有一个耳目……这三件事都属于我刚刚开始的有关信件问题的谈判范畴。拆开你的裙子吧,把那些货物样品给我。那三包东西在哪里?”“啊,在红发女郎家里呢。”“车夫!”雅克·柯兰喊道,“返回司法大厦,快!……我答应迅速办理。我离开那里已经半小时,时间太长了。你呆在红发女郎家里,见到办公室仆役来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这几个包交给他。你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应该这样对你说:‘夫人,我受总检察长委派,前来办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红发女郎家的门前,装作观看花市那边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尔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让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开始行动……”“我猜到了,”雅克丽娜说,“你想取代比比一吕班。那个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还有泰奥多尔呢,人家本来要给他‘理发’,下午四点就要砍头!”雅克·柯兰说,“这倒是个主意!我们最后去气候温和的图兰,购置一处漂亮的房地产,成了有产者,过上正经人的生活。”“我的前途怎么样呢?吕西安带走了我的灵魂,带走了我整个的幸福生活。我看自己还要烦恼三十年,但我已经没有勇气了。我将不再是苦役犯的‘老板’,我要当司法部门的费加罗◎,为吕西安报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搞掉科朗坦。能吃掉一个人,这还可以算活着。在世上干什么行业,这只是表面情况,实质在于内心想法。”他拍拍自己前额又加了一句,“我们的金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费加罗:博马舍的三部曲《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和《罪恶的母亲》中的人物,一个聪明机智的仆人。“一点都没有了。”姑妈说,她对侄子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感到恐惧,“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你,给你那个孩子花了。罗梅特做生意不超过两万法郎。我把努里松夫人的钱都拿来了,她大约有六万法郎……啊!我们一年来没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会的份子、我们的金库和努里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一共是多少?”“五十六万……”“我们有十五万金币,是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应该还给我们的。我要告诉你到哪儿再能搞上二十万……其余的来自艾丝苔的遗产继承。对努里松应该给予报偿。有了泰奥多尔、帕卡尔、普吕当斯、努里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组建我所需要的神圣大军……哦!快到了……”“这是那三封信。”雅克丽娜说,她刚刚用剪刀拆掉她的长裙里子。“好。”雅克·柯兰回答,接过那三封亲笔信。那是三张还散发着香味的上等羔皮纸。“南泰尔的案子是泰奥多尔干的。”“啊!是他!……”“住嘴!时间很宝贵。他想喂一只小鸟,一个名叫吉内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里松去找到她。我叫戈尔交给你一封信,信里将告诉你必要的情况。你过两小时到附属监狱的边门去。要把这个小姑娘送到一个洗衣女工那里去,那个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还要使这个小姑娘在那里当家作主……高戴和鲁法尔是拉普拉叶对克罗塔夫妇盗窃和凶杀的同谋。那七十五万法郎分文未动,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地窖里,是拉普拉叶那一份;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卧室里,是鲁法尔的那一份,还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中。我们先从拉普拉叶那份中取出十五万法郎,然后从高戴的份额中取出十万,从鲁法尔的份额中取出十万。鲁法尔和高戴一旦进了监狱,他们份额中那部分钱被取走和放到别处的责任就属于他们自己了。我要使他们这样认为:要使高戴相信我们为他把十万法郎存在一边;要使鲁法尔和拉普拉叶相信高诺尔为他们抢救了这笔钱……普昌当斯和帕卡尔要到高诺尔那里去干活。我看吉内塔是个机灵人,你和吉内塔呢,你们去高戴的姐姐家活动。我这出戏一开场,就要叫‘鹳鸟’找回克罗塔案件中的四十万法郎,并且找到罪犯。我要摆出把南泰尔杀人案搞个水落石出的姿态。我们要找回自己的钱财并打入警察内部!我们过去是猎物,现在成了猎人,就是这样。付给车夫三个法郎。”马车到了司法大厦。惊得发呆的雅克丽娜付了车钱。“鬼上当”上楼去见总检察长。生活的完全改变对人是一种巨大震动。雅克·柯兰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是登上一级级楼梯时脚步仍然迟缓。这楼梯从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场。那里,在重罪法庭的住廊下,便是检察院阴暗的人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双排楼梯下,由于某个政治事件聚集着一帮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时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双排楼梯的左侧是大厦的一面墙垛,犹如一根巨大的柱子。这里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门。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属监狱。总检察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重罪法庭庭长、代理检察长和保安警察的头目就从这里进进出出。这列楼梯有个分支,如今已经堵死,当年法国王后玛丽一安东奈特就是经过这列分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们已经知道,当年的革命法庭就位于今天的最高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里。看到这令人恐惧的楼梯,想到玛丽一泰莱丝◎的女儿曾经从这里经过,不免使人心情沉重。想当初,凡尔赛宫的大楼梯可是充塞着她的随从、头饰和衣裙!……也许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