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菲利普说。“他们总算受到了基本的教育,比我在温彻斯特所受的教育要强多了。你想我还能够怎样培养他们呢?我有9个小孩呀!我再次出院回家时,你一定得来看看他们,怎么样?”“非常愿意。”菲利普满口答应。10天之后,索普·阿特尔尼身体大有起色,可以出院了。他给菲利普留了地址。菲利普答应下星期天下午一点钟和他一块吃饭。阿特尔尼告诉菲利普他住在英尼戈·琼斯建造的一所房子。他像议论一切事物一样,把古旧的栎木栏杆也胡吹了一通;当他下楼为菲利普开门时,便立即迫使菲利普对门楣上那精致的雕刻赞扬一番。这是一所破烂房子,极需油漆,但仍不失昔日的庄严,坐落于钱塞里街和霍尔木之间的一条小街上。它曾经是时髦的,然而现在并不比贫民窟好多少:有计划要将它拆掉盖起漂亮的办公楼;同时房租低,阿特尼尔能以同他的收入相称的价格租下楼上两层。菲利普以前不曾见过他站起来,对他的矮小感到惊奇。他的身高不超出5呎5吋。他古怪地穿着只有法国工人才穿的蓝亚麻布裤子和一件非常旧的棕色天鹅绒上衣,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饰带,衣领很低。至于领带则用只有《笨拙》杂志画页上的法国小丑才系的飘悬的蝴蝶领带。他热情地迎接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谈起这幢房子来了,深情地用于抚摸着栏杆。“瞧瞧这栏杆,你摸摸,简直像绸缎似的光滑。多么典雅优美的奇迹啊!5年以后拆屋的人要将它当柴火卖掉喽!”他非要菲利普到二楼的一间房间去不可,那儿,一个只穿衬衫的男人和一个不整洁的女人正同他们的三个孩子吃星期天正餐。“我带这位先生来只想看看你们的天花板。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天花板吗?你好,霍奇逊太太。这是凯里先生,我在医院的时候是他照料我的。”“请进,先生,”那位男人说。“凡是阿特尔尼先生的朋友我们都欢迎。阿特尔尼先生让他所有的朋友都来看这天花板。不管我们正在做什么,睡觉也罢,洗澡也罢都没关系,他照样进来。”菲利普看得出来他们把阿特尔尼看成怪人;可是他们仍然喜欢他。阿特尔尼正兴冲冲地、滔滔不绝他讲起17世纪天花板如何如何的美,他们都呆呆地听着。“把这拆下来简直是犯罪,是吗,霍奇逊?你是个有影响的公民,为什么不写信到报社**?”这位穿着衬衫的男人笑了笑对菲利普说:“阿特尔尼先生喜欢开玩笑。他们确实说这些房子不卫生,住在里头也不安全。”“卫生见鬼去吧,我要的是艺术。”阿特尔尼喊道,“我有9个孩子,那么糟的热水设备,他们个个也长得又胖又壮。不,不,我不打算冒任何风险。别跟我讲你们的新奇见解!搬家前,得先弄清楚哪些排水设备确实不行,否则我就不搬。”有人敲门,一个金发小女孩开门进来。“爸爸,妈妈说千万别光说话了,快进去吃饭。”“这是我的三女儿,”阿特尔尼引人注目地用食指指着她说道。“她名叫玛丽亚·德尔皮拉尔,但她更喜欢珍妮这个名字。珍妮,你该擤擤鼻子了。”“我没有手帕,爸爸。”“啧!啧!孩子,”他掏出一条漂亮的印花大手帕回答说,“你想为什么上帝要给你手指呢?”他们上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墙上嵌着深色栋木的房子。中间是一张狭长的柚木桌子,支架可以活动,由两根铁条支撑着。在西班牙叫做“铁架支撑的桌子”。他们要在这儿吃饭,因为桌上已摆好两副餐具,旁边有两张大扶椅,栋木扶手又宽又平,皮革靠背,皮革座位,朴素、典雅,但坐起来不舒服。其余的唯一家具是个小柜子,精心地装饰着的镀金的铁活,搁在式样粗糙可是雕刻得很精细的**教会的图案的座架上。这儿放着两三个釉碟,虽然破旧但色泽鲜艳;墙上挂着西班牙派的古代名画家作品:画框虽旧,但很漂亮,画作的主题虽然可憎,画面因年深月久且收藏不善而破损,构思也是二流的,但它们仍然洋溢着激情。房间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气氛还是亲切的,显得既堂皇又朴素。菲利普感到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的精神。阿特尔尼正向菲利普炫耀小柜子内部的美丽的装饰和暗屉,这时一个身材修长背后垂着两条光亮的棕色发辫的姑娘进来了。“妈妈说午饭做好了,在等你们呢。你们一坐好我就去端上来。”“过来跟凯里先生握手,萨利。”他转过身对菲利普说,“她的个儿大吧?她是我的老大。你多大了,萨利?”“爸爸,到6月就15岁啦。”“我给她取的教名是玛丽亚·德尔索尔,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将她献给西班牙古代王国卡斯提尔荣耀的太阳神;可是她母亲叫她萨利,她弟弟叫她布丁脸。”这姑娘羞涩地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白洁的牙齿,脸红了。她身段很优美,照她的年龄显得高了,生就一双可爱的灰色眼睛,宽阔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去叫你妈妈进来,在凯里先生坐下来之前跟他握个手。”“妈妈说她要等你们吃完饭再进来,她还没洗澡呢。”“那我们亲自去见见她。菲利普得先握一下那双做约克郡布丁的手才能吃。”菲利普随主人走进厨房。厨房很小且太拥挤了。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可是陌生人一进来,便马上静下来了。厨房中间摆着一张大方桌,周围坐着阿特尔尼那些等着吃饭的孩子们。一位妇人站在炉旁,将烤好的土豆一个一个地取出来。“这是凯里先生,贝蒂。”阿特尔尼说。“亏你想得出来把他带到这儿,他会怎么想的?”她围着一条脏围裙,棉布上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头上夹满了卷发夹。阿特尔尼太太身材高大,足足比她丈夫高出3时,白嫩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和蔼的表情,她过去曾经是个标致的女人,可是岁月不饶人,加上生儿育女使她身体发胖、不整洁。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已黯然失色,皮肤又粗又红,头发也已失去光泽。她直起身来,在围裙上擦擦手,伸了出来。“欢迎你,先生,”她慢慢地说道,口音让菲利普听起来似乎特别熟悉。“阿特尔尼说在医院里你待他可好啦!”“现在应该把你介绍给那些小畜生了。”阿特尔尼说,“那个叫索普,”他指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圆胖的男孩说,“他是我的长子,是家庭的称号、财产和义务的继承人。还有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他用食指指着3个小男孩,小脸蛋都是红润的、健康的、笑眯眯的。当他们觉察出菲利普微笑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眼前的碟子。“现在轮到女孩,按顺序:玛丽亚·德尔索尔……”“布丁脸。”有个小男孩说。“你的幽默感并不高明,孩子。玛丽亚·德洛斯梅塞德斯、玛丽亚·德尔皮拉尔、玛丽亚·德拉孔塞普希翁、玛丽亚·德尔罗萨里奥。”“我叫她们萨利、莫利、康尼、罗西和珍妮。”阿特尔尼太太说。“喂,阿特尔尼,你们回自己的房间去,我会把饭菜送去。待我把孩子们梳洗好了后也会让他们进去一会儿。”“亲爱的,假如我给你命名,我便叫你肥皂水玛丽亚,你老是用肥皂来折磨这些小家伙。”“凯里先生你先走,否则我就无法让他们坐下来吃饭。”阿特尔尼和菲利普坐在那两张修道士似的大椅子上。萨利给他们端来两盘牛肉、约克郡布丁、烤马铃薯和白菜,阿特尔尼从口袋掏出6便士叫她去买一壶啤酒。“我希望你不要特地为我把桌子摆在这儿,”菲利普说,“我很高兴与孩子们一道吃。”“嗳,不,我总是独自吃饭的,我喜欢这些古老的习俗。我认为女人不该跟男人同桌吃饭,否则,我们的谈话都给搅了。况且这对她们也没好处。这会使她们有了思想的,女人一有了思想就不得安宁了。”宾主两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你尝过这样的约克郡布丁吗?没有人能做得像我妻子那么好。这就是不娶小姐的好处。你注意到她不是个淑女了吗?”这是个尴尬的问题,菲利普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曾想到这方面的问题。”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阿特尔尼笑了,笑声特别爽朗。“不,她不是个淑女,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是个农民,她一生连斗大的字也不识。我们一共生了12个孩子,9个活着。我告诉她说该停止生育了,但她是个固执的女人,她现在已经生习惯了。我看她不生上20个是不会罢休的。”这时萨利拿着啤酒进来了,给菲利普斟了一杯后又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为她父亲倒酒。阿特尔尼伸手搂着她的腰。“你见过这样漂亮、高大结实的女孩子吗?才15岁,可看起来有20岁。瞧她的脸蛋,长这么大连一天病也没有生过。谁娶了她真是太幸运了。不是吗,萨利?”萨利带着淡淡、庄重的笑容听着,并不太窘,她对父亲的感情的爆发已习惯了,然而她的大方和端庄是很迷人的。“别让饭菜凉了,爸爸,”她说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你们要吃布丁喊一声,好吗?”就剩下他们两人了,阿特尔尼举起白镴酒怀,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真的,世上还有比英国啤酒更好的吗?”他说,“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朴素的欢乐、烤牛肉、米粉布丁、好胃口和啤酒。我过去曾经跟一个小姐结婚。天啊,千万别和一位小姐结婚,老弟。”菲利普大笑起来。这场面、这装束古怪令人发笑的小个子男人,这间镶板的房间、西班牙式家具和英国式的饭菜,这一切使他兴奋不已:那么的优雅,又那么的不协调。“你还笑,老弟,你根本不能想象娶一个地位比你低的女人为妻。你想娶的是一个和你有同等文化程度的女人。你的脑子充满着志同道合的念头。废话,老弟!一个男人不必同他的妻子谈论政治,而你以为我在乎贝蒂对微积分的看法吗?一个男人只需要一个能够替他做饭,照料孩子的妻子。无论大家闺秀或平民女子我都娶过,所以我清楚。我们叫萨利把布丁端进来吧。”他拍了拍手,不久萨利进来了。她收拾盘子时,菲利普想起身帮忙她,被阿特尔尼制止了。“让她自个儿收拾吧,老弟,她可不要你无事自扰,是吗,萨利?而且,她伺候你的时候你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她也不会认为你粗鲁无礼。她才一点也不在乎骑士风度呢,是吗?萨利?”“是的,爸爸。”萨利庄重地回答道。“你知道我正在谈些什么吗?萨利?”“不知道,爸爸。但是你知道妈妈不喜欢你咒骂。”阿特尔尼哈哈大笑。萨利为他们端来了几盘米粉布丁,香喷喷,油腻腻,味道甘美。阿特尔尼吃得津津有味。“这个家有个规矩,就是星期天的饭从不改变。这是种仪式,1年50个星期日,都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复活节日吃羊羔肉和青豆。到了米迦勒节吃烤鹅和苹果酱。这样,我们就保留了我们民族的传统。萨利结婚时她会把我教她的许多精明事儿忘掉的,然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要想过得美满幸福,就必须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要奶酪请喊一声。”萨利冷静地说道。“你知道翠鸟的传说吗?”阿特尔尼说,他迅速地从一个话题转问另一个话题,菲利普渐渐地习惯了。“当飞跨海洋的翠鸟筋疲力竭时,它的配偶让它躺在它上面,以它强劲有力的翅膀驮着它继续飞,一个男人就需要一个像翠鸟似的妻子,我同前妻一起生活了3年。她是个阔小姐,每年有1500镑的进款,我们常常在肯宁顿的一座小红砖房里举行优雅的小型宴会。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与我们一块吃饭的高级律师及其妻子们、喜欢文学的股票经纪人以及初露头角的政治家们都这么说的。啊,她是个迷人的女人。她要我头戴绸帽,身穿大礼服上教堂,她领我听古典音乐会。她非常喜爱星期日下午的讲演;她每天早晨8点半坐下来吃早饭,假如我迟到,早饭就凉了;她阅读正经的书,欣赏正经的画,崇拜正经的音乐。天啊,那个女人可真把我烦死了!她依然很迷人,住在肯宁顿的那座小红砖房里,用莫利斯壁纸和惠斯勒的蚀刻板画来装饰墙壁,她仍然像20年前一样,使用冈特商店买回来的小牛奶油和冰块在家举行小型宴会。”菲利普没有问这对毫不相匹配的夫妇是如何分居的,但是阿特尔尼告诉了他。“贝蒂并不是我的妻子,我妻子不肯同我离婚,孩子们都是些私生子,每一个都是,这有什么不好呢?贝蒂是肯宁顿这座小红砖房里的一个女佣人。四五年前我一贫如洗,我已有了7个孩子,我去找我妻子求她帮助。她说如果我抛弃贝蒂,到外国去,她就答应帮助。你认为我能抛弃贝蒂吗?当然不能,有一段时间我们挨了饿。我妻子说我爱那个贫民窟。我已经颓废、穷困潦倒了。我在一家亚麻布商当新闻广告员,每周挣了3镑。而我每天都感谢上帝,因为我不住在肯宁顿那座小红砖房里。”萨利端进了茄达奶酪。阿特尔尼仍滔滔不绝地说着。“认为一个人需要钱来养家活口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人们需要钱来使他们成为绅士、淑女,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成为绅士、淑女。萨利再过一年就要自己谋生了,她要给一个裁缝当学徒,不是吗,萨利?而那些男孩要去为国服役。我想让他们统统去参加海军;那是一种快活且健康的生活。伙食好,待遇高,年老了还有养老金。”(本章完)[(第45章 人性的枷锁(45))]菲利普点燃了烟斗。阿特尔尼抽自己用哈瓦那烟丝卷的香烟。萨利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的家庭隐私倒使他感到困窘。个子小、声音大、外表像外国人、讲话装腔作势、故意夸大并带强调语气的阿特尔尼是个令人惊讶的人。菲利普不禁回忆起克朗肖来。他似乎也有同样的独立思想,同样的豪放不羁,但他的性情比克朗肖要活泼得多,他的见解更粗俗些。他对抽象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克朗肖正是有了这一点而使自己的谈话如此富有魅力。阿特尔尼对自己所属的郡里的世家感到非常自豪。他拿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宅邸的照片给菲利普看,告诉他说:“阿特尔尼家族在那儿已经住了7个世纪了,老弟。啊,要是你能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就好了!”壁板上有个小橱,他从里头拿出一本家谱。他怀着稚童般的得意神情将它拿给菲利普看。它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瞧,那些家族的名字是怎样再现的: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我为男孩们使用了这些名字。至于女孩子,你看,我给她们起了西班牙的名字。”菲利普心中不安,觉得可能这整个过程只是精心炮制的谎言。这并非有任何卑鄙的动机,只是为炫耀自己,令人惊叹不已罢了。阿特尔尼告诉他说他在温彻斯特公学受教育。但是对举止的差别很敏感的菲利普却认为他的主人不具有在一所闻名的公学受过教育的人的特点。当阿特尔尼指出他的祖先与哪些名门望族联姻时,菲利普却自得其乐地猜测,阿特尔尼说不定是温彻斯特某个商人,拍卖商或者煤炭商的儿子,他和现在大肆炫耀的那个古老的家族的唯一联系说不定只是姓氏碰巧相同罢了。一阵敲门声过后,一群小孩蜂拥而入。他们现在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脸上被肥皂洗擦得发亮,头发也梳平了。他们由萨利领着正要去主日学校。阿特尔尼演戏似的、风趣地和他们开玩笑。可以看得出他对他们个个都疼爱。他为他们的健康和美貌而感到的自豪是动人的。菲利普觉得孩子们在他面前有点害羞。当他们的父亲把他们打发走时,他们显然如释重负,一溜烟从屋里跑走了。过了几分钟,阿特尔尼太太来了。她取下了头上的发夹,额前梳了个精巧的刘海,她穿着朴素的黑衣裳,帽子上饰有几朵廉价花朵。她正将那双干活太多而变得又红又粗的手使劲地**一双黑色羔羊皮手套里。“我要去做礼拜,阿特尔尼,”她说,“你再不需要什么了吧?”“只需要你的祷告,贝蒂。”“祷告对你没有什么用处,你已经太老了,再祷告也无用。”她笑着说,然后又对菲利普慢吞吞地说,“我无法叫他去做礼拜,他并不比无神论者好多少。”“她像不像鲁宾斯的第二个妻子?”阿特尔尼嚷道,“她穿起17世纪的服装看起来不是妙极了吗?老弟,你瞧瞧她,娶老婆就要娶像她这样的。”“我晓得你会说个不停的,阿特尔尼。”她平静地说:她扣好了手套钮扣,临走之前和蔼地,但有点尴尬地微笑着对菲利普说:“你留下来用茶好吗?阿特尔尼喜欢有人跟他说说话,也难得找到一个聪明的人聊天。”“当然他要留下来用茶啦,”阿特尔尼说。妻子走后,他又说:“我坚持让孩子们上主日学校,我喜欢贝蒂上教堂做礼拜。我想女人应该信教。我自己是不信的,但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们相信。”在真理方面极为严谨的菲利普对他这种轻浮的态度感到有点震惊。“但是,当孩子们接受一些你认为不真实的东两时,你怎能袖手旁观呢?”“假如那些东西是美的,它们是不是真实我倒不在意。要求事物不但必须迎合你的美感而且必须迎合你的理性,这要求太高了。我要贝蒂成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我很希望看到她戴着纸花花冠、皈依罗马天主教,无奈她是个新教徒。况且,宗教是个气质问题:假如你脑子里有宗教的癖性你就什么事都相信。假如你没有这种癖性,那么不管向你灌输什么信仰你也会抛弃的。也许宗教是最好的道德学校。它好比你们绅士使用能够溶解其他药物的溶剂一样,它自身并没有功效,可是却能使别的药物得到吸收。你选择了你的道德观念,因为它与宗教是结合在一块的;你丧失了宗教,而道德观念依然存在。假如一个人通过热爱上帝而不是通过熟读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而得到善良的美德,那他就更可能成为一个好人。”这与菲利普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他仍然认为**教是无论如何必须抛弃的一个令人堕落的枷锁。他的脑海里无意中把特坎伯雷大教堂里的枯燥的礼拜仪式以及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寒冷的教堂里那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当道德丢弃了唯一使之符合理性的信仰时,阿特尔尼所说的道德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智力不健全的人保存下来的宗教的一部分。他正在思索如何答复,对听自己说话比讨论问题更感兴趣的阿特尔尼突然又长篇大论地谈起罗马天主教来了。对他来说,天主教是西班牙不可缺少的部分;而西班牙对他则意味深长。因为在他婚后的生活中,他发现传统习俗实在令人厌倦,为了摆脱这些习俗的束缚他才逃到西班牙去。阿特尔尼以粗犷有力的手势和加重的语气,娓娓动听地对菲利普描述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室旷的圣堂,祭坛背后屏风的大块黄金,镀金而失去光泽的豪华铁制饰物,那香烟缭绕的空气和静温的气氛。菲利普仿佛看到了身穿白色细麻布短法衣的教士们和穿红色法衣的侍僧从圣器贮藏室走到唱诗班;他仿佛听到单调的晚祷圣歌。阿特尔尼提到的那些地名:阿维拉、塔雷戈纳、萨雷戈萨、塞戈维亚、科尔多瓦,就好像他心中的一只只喇叭。他仿佛看到坐落在黄褐色的、荒芜的、萧瑟的景色中的古老的西班牙城镇里那一堆堆庞大的灰色花岗岩建筑群。“我老是认为应该到塞维利亚。”阿特尔尼滑稽地抬起一只手,稍停片刻时,菲利普漫不经心地说道。“塞维利亚!”阿特尔尼喊道,“不,不,千万别上那儿。塞维利亚:它令人想起姑娘们和着响板的节拍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花园里唱歌、想起斗牛、香橙花、薄头纱,还有披巾。它是喜歌剧院和蒙马特区的西班牙。它那肤浅的魅力只能供智力浅薄的人永久的娱乐。西奥菲尔·高蒂尔写尽了塞维利亚所能提供的一切。我们这些晚辈也只能重复他的感受而已。高蒂尔将肥胖的大手触及显而易见的事物,然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事物外就什么也没有;那儿的一切都被打上指痕,被磨损了。穆里洛就是塞维利亚画家。”阿特尔尼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西班牙柜子前,将带有镀金的大铰链和华丽的锁子的面板打开,露出了一排排的小抽屉。他拿出了一叠照片。“你知道埃尔·格雷科吗?”他问道。“噢,我记得巴黎有一个人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埃尔·格雷科是托莱多的画家。贝蒂找不到我要让你看的那张照片。它拍的是埃尔·格雷科所喜爱的城市,比任何照片更真实。请坐到桌子边来。”菲利普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阿特尔尼将照片放在他面前。他好奇地、默默地看了很久。他伸手去拿其他照片,阿特尔尼递给他。他从前不曾见过这位莫测高深的名家的作品。他第一眼就被这张任意的画弄糊涂了:人物拉得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放肆。这不是现实**的。然而即使在这些照片中也使人留下了令人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尼用生动的语言,热情地描述着,但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他所说的话,他感到迷惑不解,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这些绘画似乎向他说明某种含义,但他不知道这种含义是什么。有些男人的肖像画,他们那忧郁的大眼睛似乎在向你诉说什么,你却又不知道。有穿着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修道士服装的高个子和尚,带着心神错乱的面容,作着你不解其意的手势;有一张圣母玛丽亚升天图,有一幅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画中画家通过某种神奇感情表明**的躯体不仅仅是凡人的肉体而已,而是神圣之躯;有一幅耶稣升天图,画中的耶稣似乎要升上九天,站在空中如履平地,使徒们高举的手臂,拂动的衣饰,欣喜若狂的姿态,给人一种喜悦和神圣的快乐。几乎所有这些画的背景都是夜空,灵魂的黑夜,地狱的怪风席卷着飞渡的乱云,一轮朦胧的月亮投下惨淡的月光。“我在特莱多曾多次看到过这样的天空,”阿特尔尼说,“我想,埃尔·格雷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以至他永远忘不了它。”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经受到这位古怪大师的影响,他这是头一次见到大师的作品。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他那副爱嘲笑人、不友好的冷漠态度,使人很难了解他;然而,回想起来,菲利普觉的他身上有一股悲剧的力量,这种力量徒劳地寻求在画中表达出来。他性格奇异,尽管当时已不时尚神秘**,他仍然是神秘的。他对生活不耐烦,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说出他内心模糊的冲动所暗示的东西。他的智力不适合精神的功能。难怪他对发明一种表达自己灵魂的渴望的新技巧的格雷科深表同情。菲利普又看了一遍这一套西班牙绅士们的肖像画,他们满脸皱纹、尖翘的胡子,他们的脸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很苍白。埃尔·格雷科是一位灵魂的画家。而这些绅士,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并不是疲劳过度而是精神压抑。他们的精神遭到折磨。他们走路时好像对世界之美毫无觉察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注视着自己的心,被灵魂世界的壮丽弄得眼花缭乱。再没有比这个画家更冷酷无情了,竟认为世人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他画的那些人的灵魂,通过他们的眼睛来表达他们内心的奇怪的渴望:他们的感觉奇迹般的敏锐,并不是对声音、气味、颜色的敏锐,而是对灵魂的微妙的感觉敏锐。这位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僧侣般的心在走着,他的眼睛能见到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东西,然而他并不感到吃惊,嘴上也没有笑容。菲利普依然沉默着,目光又落到特莱多的风景上。在他看来,它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奇怪地感觉到,他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发现。一种冒险的感觉使他激动不已。一瞬间,他想起了曾使他憔悴不堪的爱情:除了现在激起他内心的一阵激动之外,爱情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他看到的这幅画很长,小山冈上房子鳞次栉比,在一个角落里,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这座城镇的大地图。另一个角落是个象征塔布斯河的一个古典人物;天空中,天使们簇拥着圣母玛利亚。这是一个不合菲利普见解的风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崇拜严格的现实**的圈子里;可是,他再次奇怪地感觉到,比起先前他毕恭毕敬地设法模仿的大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格雷科的这幅画具有更强烈的真实感。他听阿尔特尼说这幅画画得如此逼真,以至如果特莱多的居民来看它时,能认得出自己的房子。画家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但是他是用心灵的眼睛来观察的。那座谈灰色的城池有些超越凡世的神秘气氛。通过一道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惨淡的光亮,可以看出它是一座灵魂的城市。它屹立在绿色的山冈上。不过,这种绿色并非这个世上所有的。城市被巨大的城墙和棱堡围绕着,人类发明的机器和引擎无法摧毁它们,只有靠祷告和斋戒、悔悟和叹息、以及禁欲苦行方能攻克。它是上帝的一座堡垒。那些灰色的屋子是由泥水匠所不懂的石头砌成的,它们的外形有些可怕,而且你不知道什么人可以往在里头。你可以走过那些街道,并毫不惊奇地发现这些街道都没有人,又不是空的;因为你觉察出一种无形的,然而对每一内在感官却感觉得到存在。它是一座神秘的城市,在那儿想象力像一个人从光明走入黑暗那样摇摆不定。**裸的灵魂来回走着,它知道了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亲切的但无法表达的经验,也意识到绝对之所在。在蔚蓝的天空中,因为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证明而显得真实,朵朵浮云随着奇异的微风飘动,缕缕微风犹如永坠地狱灵魂的哭泣和叹息。这时,你可以看到一群长着翅膀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而毫不觉得惊奇。菲利普觉得,这个城市的居民面对这一奇妙的幻影,无论是出于虔诚,还是感激,都不会感到惊奇,而只顾匆忙离去。阿特尔尼讲起西班牙神秘**的作家,讲到特雷莎·德阿维拉、圣胡安·德拉克普斯、弗雷·迭戈·德莱昂等人。他们都有着菲利普在埃尔·格雷科的画中所感觉到的对灵魂世界的强烈情感:他们似乎有触摸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身上震荡着一个伟大民族的丰功伟绩。他们的幻想充满了美洲的繁荣和碧绿的加利比海群岛。他们的血管里有着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练出来的力量;他们是骄傲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觉得自己胸怀辽阔的天地、黄褐色的荒野、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以及安达卢西亚的如花似锦的平原。生活是热烈而丰富多彩的。正因为生活本身提供的东西太多,因此他们焦虑不安地渴望得到更多;他们不会满足,因为他们是人;他们把充沛的活力投入到对一种不可言喻的东西的热烈追求。阿特尔尼有段时间曾借译诗消遣,能找一个会读懂自己译稿的人,他感到很高兴。他以优美动听和颤抖的嗓音背诵了对灵魂及其情人**的赞美诗。这首优美的诗是以弗雷·路易斯·德莱昂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和“万籁俱寂”的诗句开头的。他翻译得很简单,并非缺乏技巧,他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能表达原著的粗犷的气魄的词句。埃尔·格雷多的画解释了这些诗句,而这些诗句又点出了画的真义。菲利普已形成了对理想**的轻蔑的思想。他向来热爱生活。在他看来,他遇到的理想**大多是生活的怯懦的退缩。理想**者退却了,因为他受不了人们你争我夺的生活;他没有力量去奋斗,因此就认为这种斗争是庸俗的;他是虚荣的,当他的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便以轻蔑同伴来聊以**。在菲利普看来,海沃德属这种类型,仪表堂堂,无精打采,眼下太胖又秃了头,依然珍爱他那残存的俊俏的容貌,依然精心地计划在无法确定的将来作出一番成就;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威士忌和在街巷中庸俗的寻花问柳。与海沃德代表的人生相反,菲利普要求让生活听其自然。卑鄙、堕落和残废都不能使他感到不舒服,他主张人处于**裸的、无掩饰的状态。当小气、残忍、自私或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得意地搓着双手:这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在巴黎,他就已经明白既没有丑的也没有美的,而只有真实:对美的追求是多愁善感的表现。为了摆脱一味追求美,他不是也在一幅山水画上画了个巧克力的广告吗?然而,在这儿他似乎预感到某种新的东西。好久以来,他一直犹豫不决地去接近这新东西,只有现在才意识到这一事实;他觉得自己就要有所发现,他模糊地觉得这里有比他过去崇拜的现实**更美好的东西;但这种美好的东西当然不是怯懦地逃避人生毫无生气的理想**。它太强大了;它是刚强有力的;它接受生活的一切欢乐、美与丑、卑劣与英勇;它仍然是现实**的;但它是达到更高境界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事实被更加明亮的火照亮、改造了。通过那些已故的卡斯蒂尔贵族的严厉的眼光,他似乎能更深刻地看待事物;那些圣徒的姿态乍看起来似乎是疯狂的、被扭曲了的,现在看来似乎有某些神秘的意义。但他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好比他接到的一份重要电报,但却用一种他不懂的文字写的,他怎么也看不懂。他老是在探索人生的意义。在他看来,这儿倒给他提供了一个人生的意义;但这个意义是晦涩的、含糊不清的。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仿佛看到了像是真理的东西,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你可以看到山脉一样。他似乎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靠机会,因为他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仿佛认识到,自我克制也许和屈服于恋情一样的强烈,一样的活跃。他似乎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也可以像一个征服了多种领域和探索未知的世界的人的生活一样的丰富多彩,一样千变万化,一样富有经验。菲利普和阿特尔尼的谈话被一阵噔噔的上楼梯的声音打断了。阿特尔尼为从主日学校回来的孩子们开门,他们喊着笑着走进来了。他快活地问他们学了些啥。萨利来了一会儿,转达她母亲的口信说父亲在她预备茶点的时候要逗孩子们玩;阿特尔尼开始讲汉斯·安徒生的一个童话故事。他们并非腼腆的孩子,很快地得出菲利普并不可怕的结论。珍妮过来站在他旁边,不久,就坐在他的腿上。在孤寂中生活的菲利普置身于一个家庭的圈子中,这还是第一次。当他的眼光落在沉浸于童话故事的漂亮的孩子们身上时,他眉开眼笑了。他这位乍看起来显得有些古怪的新朋友的生活,现在似乎具有完全的自然美。萨利又进来了。“喂喂,弟妹们,茶点准备好了。”她说。珍妮从菲利普的腿上溜下来,他们全都到厨房去了。萨利开始在这张西班牙长桌上铺桌布。“妈妈说,要不要她也来跟你一道用茶?”她说,“我可以招呼大家用茶。”“告诉你妈妈,假如她肯光临作陪,我们将不胜骄傲和荣幸。”阿特尔尼说。在菲利普看来,他不论说什么话都非使用修辞学上的华丽词藻不可。“那么我也给她摆上。”萨利说。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有一条大小两个叠合的面包,一块奶油,一罐草莓果酱。当她在摆食物时她父亲跟她打趣。他说她该谈恋爱了;他告诉菲利普说,她很骄傲,说她对那些在主日学校门口成双列队等待能荣幸地护送她回家的追求者们理都不理。“你别说了,爸爸。”萨利温和、淡淡地微笑着说。“你万万没想到吧,一个裁缝助手就因为萨利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气之下便跑去当兵。还有个机电工程师,请注意,是机电工程师,因为她拒绝在教堂里跟他合用一本圣歌集而致使他开始酗酒。我一想起将来她束发**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寒而栗。”“妈妈会亲自送茶来。”萨利说。“萨利从来不听我的话,”阿特尔尼以宠爱的、骄傲的眼光望着她,笑着说道。“她只顾干她的活,对战争、**和大变动一概不关心。她将会给一个诚实的男人当个多好的妻子啊!”阿特尔尼太太端茶进来了。她坐下来,开始切面包和奶油。见到她把她丈夫当作小孩一样对待,菲利普觉得很有意思。她替他涂果酱,把奶油面包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让他吃起来方便。她脱去了帽子;穿着那似乎有点紧的最好的服装,样子就像菲利普小时候有时跟伯父去拜访的农夫的妻子一样。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口音听起来这么熟悉。她讲起话来就像布莱克斯特伯尔一带人的口音。“你是哪个地区的人?”他问她。“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弗恩。”“我也这么想的。我伯父是布莱克斯特伯尔的牧师。”“这可就巧了,”她说,“刚才我在教堂还在想你是不是凯里先生的亲戚呢。我见过他许多次。我的一个表姐嫁给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堂对面的罗克西利农庄的巴克先生。我还是个姑娘时常常上那儿住。这不是件巧事吗?”她以一种新的兴趣打量着他,失神的眼睛又闪烁着光芒。她问他是否知道弗恩。它是离布莱克斯特伯尔大约10英里的一个秀丽的村庄,菲利普的伯父有时前来布莱克斯特伯尔做丰收感恩祈祷。她提到了附近的许多农夫的名字。她高兴地谈起她度过少女时代的乡村。她以她那个阶层特有的好记性,回忆起留在自己记忆里的情景和熟人,这对她来说确是件快事。这也使菲利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股乡村的气息仿佛吹进了伦敦中心的这一间镶板房。他仿佛看到了长着庄严的榆树的肥沃的肯特郡田野;他闻到了蔑郁芬芳的空气,这空气杂着北海海风的咸味,变得辛辣、刺鼻。菲利普直到10点才离开阿特尔尼家。孩子们8点进来道晚安,并且很自然地仰起脸来让菲利普亲吻。他对孩子们充满怜爱之心。萨利只是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萨利从来不吻只见一面的先生的。”她父亲说。“那么你必须再请我一次。”菲利普说。“你不要理会我父亲所说的话。”萨利微笑着说。“她是最有自制力的年轻姑娘。”她父亲补充道。他们晚饭有面包、奶酪和啤酒,这时阿特尔尼太太打发孩子们睡觉;菲利普到厨房去对她道晚安时(她一直坐在那儿休息,阅读《每周快报》),她热诚地邀请他再来。“只要阿特尔尼不失业,星期六总有一顿丰盛的饭菜的,”她说,“你能来和他聊聊天,真是太好了。”下星期六菲利普接到阿特尔尼的一张明信片,说他们全家盼望他第二天来吃饭;但是,由于担心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像阿特尔尼先生执意款待他的那么好,菲利普回信说他只去用茶点。他买了一大块葡萄干蛋糕,这样,阿特尔尼的款待就不需要花什么钱了。他发现全家人见到他都很高兴。那块蛋糕赢得了孩子们对他的好感。他坚持大家都到厨房去用茶,席间吵吵嚷嚷,热热闹闹。不久菲利普就养成了每星期天到阿特尔尼家的习惯。他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因为他单纯、真诚,也因为显然他喜爱他们。他们一听到他按门铃,其中的一个就立刻将头伸出窗口看看是不是他,然后他们全部吵吵闹闹地冲下楼去替他开门。他们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喝茶时他们争着坐在他身边。不久,他们便称呼他菲利普叔叔了。阿特尔尼很健谈,菲利普渐渐地了解到他各个不同时期的生活。他从事过许多职业。菲利普想,他准是把从事的每件工作都弄得一团糟。他曾经在锡兰的一个茶场工作过,还在美国当过意大利酒的推销员。他在托莱多自来水公司当秘书的时间比其它工作都长;他当过记者,并一度在一家晚报当了违警罪法庭的新闻记者。他曾经当过英格兰中部一家报纸的编辑,在里维埃拉的另一家报纸任编辑。他从这些职业中搜集了大量的趣闻轶事,并乐意将这些趣闻讲给客人听,尽情娱乐一番。他博览群书,主要热衷于不寻常的书籍;他滔滔不绝他讲述着丰富的、深奥的知识。看到听众露出惊奇的神情,他就像小孩那样高兴。三四年前,赤贫迫使他在一家大布店公司当新闻代理;虽然他感到干这项工作是大材小用,自认自己才识过人,然而,由于妻子的一再坚持,又迫于家境的贫困,他才坚持下来。菲利普离开阿特尔尼家,走出钱塞里巷,沿着斯特兰德街到国会大街尽头去搭公共汽车。菲利普认识他们大概6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乘公共汽车,但是他发现开往肯宁顿的公共汽车已客满了。这时是6月,白天下着雨,夜里的空气阴冷潮湿,他走到皮卡得利广场上车以便能坐上位子,汽车在喷泉边停靠,当它到达这儿时乘客最多也不超过两三个人。汽车每隔15分钟开一趟,因此他还得等一会儿。他懒洋洋地望着人群。酒吧间要关门了,周围还有不少人。他的脑海里忙着思索阿特尔尼以迷人的天赋所启迪的各种念头。突然,他的心为之一震,他看到了米尔德里德,他已经有好几星期没有想到她了。她正要从谢夫兹伯里林**的拐角处横穿马路,站在候车亭等一长串马车先通过。她正在等待时机穿过马路,没有注意别的事。她头戴一顶上面饰有一簇羽毛的黑草帽。穿着一件黑绸衣;当时女人时髦穿拖裙。路畅通了,米尔德里德拖着裙子穿过马路,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走去。菲利普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尾随着她,不想和她说话,但是心里纳闷这么晚了她要上哪儿呢?他想看看她的脸。她慢慢地往前走,拐入艾尔街,又穿过雷根特大街。尔后,她又朝广场走去。菲利普迷惑不解。他弄不清她这是在干什么。也许她在等人吧。他感到很好奇,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她追上了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矮个子男人,他正和她在同个方向慢吞吞地闲逛着;当她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斜眼看了他一下,她又朝前走了几步,一直到了斯旺——埃德加商店,然后停下来,面朝街地等着。当那个男人走近时,她冲着他微笑。那个男人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掉过头去,又懒洋洋地往前走了。菲利普这下全明白了。他心里充满着恐惧。有好一阵子他觉得双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了。然后他快步追上她;他碰了碰她的胳膊。“米尔德里德。”她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他猜想她脸红了,不过在暗处他不能看得很清楚。他们默然地站了好一会儿,互相望着。终于她开口道:“真没想到会见到你!”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太震惊了,脑海里闪现出的一个个特别惊人的词语。“太可怕了。”他喘着气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再没有说什么,把头掉过去,眼睛朝下看着人行道。他觉得自己的脸痛苦得变了形。“能找个说话的地方吗?”“我不想说话,”她绷着脸说道,“别管我,好吗?”他突然想起也许她正急需要钱,这么晚了她没钱乘车回去。“假如手头紧,我身边还有几个金镑。”他脱口而出说道。“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回公寓路过这儿的,刚才我想等一位和我一道工作的女友。”“看在上帝的面上,现在别扯谎了。”他说。这时,他见到她哭开了,便又重复了自己的问话。“我们不能随便到一个地方谈谈吗?我不能上你那儿吗?”“不,你不能去,”她抽泣着说,“他们不让我带先生进去。假如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去找你。”他确信她不会守约。他不放过她。“不行,你现在必须带我找个地方谈话。”“那好,房子我倒知道一间不过他们要收6先令。”“那我不在乎。在哪儿?”她把地址告诉他,他叫了一辆马车。马车驶过大英博物馆,来到格雷旅馆路附近的一条肮脏的马路。她叫马车停在马路的拐角处。“他们不喜欢你把马车赶到门口。”她说。这是他们上马车以来的第一句话。他们朝前走了几码,米尔德里德在一扇门上狠狠地敲了三下。菲利普注意到扇形气窗上贴着一张表示房子要出租的硬纸板布告。门悄悄地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妇人让他们进去。她瞪了菲利普一眼,然后和米尔德里德低声嘀咕了几句。米尔德里德带菲利普穿过走廊,来到后头的一间房间。房间黑洞洞的;她向他要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气灯。灯上没有灯罩,火焰发出刺耳的咝咝声。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昏暗的小寝室,里面有一套漆成松树花纹的家具,对这个小房间来说,这套家具显得太大了。花边窗帘很脏。炉格被一把大纸扇子遮住。米尔德里德一屁股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椅子上,菲利普坐在床沿上,心里觉得害臊。这时,他看见米尔德里德的双颊涂着厚厚的胭脂,眉毛描得很黑。但她看起来消瘦、有病。她脸上的红胭脂使她那白得泛绿的皮肤更加显眼了。她无精打采地盯着那把纸扇。菲利普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喉头语塞,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他双手捂住了脸。“天啊,太可怕了。”他哼着说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本以为你会很高兴的。”菲利普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呜咽起来。“你总不会认为我喜欢才干这个的吧?”“噢,亲爱的,”他大声说道,“我太难过了,难过极了。”“这话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菲利普又找不出话说了,生怕自己一开口,会被她误认为是在责备或嘲笑她。“孩子在哪儿呢?”他终于问道。“我把她带到伦敦来了。我没钱将她继续寄养在布赖顿,所以我只好自己带。我在海伯里街租了一间房子。我告诉他们我是个演员。每天要到伦敦西区确实很远,可是要找到愿意租给单身女人的房东太难了。”“茶馆再不要你了吗?”“我到处找不到工作。为了找工作我跑断了腿。有一次我也确实找到一份工作,但是因为我身体不适,离开了一星期,等我再回去时,他们就不要我了。你也不能责怪他们,是吗?他们这些地方是雇不起体弱的姑娘的。”“现在你的气色很不好。”菲利普说。“今天晚上我本不宜出门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需要钱。我写信给埃米尔,告诉他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但是他连信都不回。”(本章完)[(第46章 人性的枷锁(46))]“你写给我就好了。”“我不愿意,打那发生以后我就不愿意给你去信。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陷入困境。假如你说我这是活该,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即使到现在你还不很了解我,是吗?”有一会儿,他记起因为她的缘故而遭受的一切痛苦。回忆自己的痛苦,使他心里不快。然而这只不过是回忆罢了。当他看着眼前的米尔德里德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爱她了。他为她难过,但是他很高兴自己是自由的。他严肃地凝视着她,自问当初为什么会对她那么痴情。“你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她说,“你是我遇到的唯一的好绅士。”她顿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说,“我讨厌向你要钱,菲利普,不过你能给我一点吗?”“幸亏我身边还有点钱,恐怕只有两镑。”他将钱掏给她。“我以后会还你的,菲利普。”“哎,这没什么,”他微笑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想说的话什么也没说。他们谈得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似的;看来她好像现在就要回到她那可怕的生活中去似的,而他又无能为力阻止。她站起来接钱,他们都站起身来了。“我耽误你了吗?”她问道,“也许你想回家了吧。”“不,我不忙。”他回答说。“能有机会坐下来歇一会儿,我真高兴。”这些具有深刻含义的话撕裂着他的心。见到她疲惫不堪地坐回到椅子上的样子实在令人痛苦极了。沉默持续良久,在窘迫中,菲利普点燃了一支香烟。“菲利普,你太好了,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我还以为你不知要怎样责备我一顿呢!”他看见她又哭了。他记得当埃米尔抛弃她的时候她是如何跑来找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的。一想起她的遭遇和自己蒙受的耻辱,他对她的怜悯之心似乎变得愈发不可抗拒了。“要是我能够跳出这个火坑就好了!”她呻吟道,“我厌恶这种生活,我不适于这种生活,我不是干这种事的女孩子。我要尽力摆脱这种生活,哪怕当个女佣也行。天啊我死了就好啦!”在一阵自哀自怜之后她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抽泣着,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咳,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没有亲自体验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菲利普不忍心看到她哭泣。见到她处于如此可怕的境地,他心如刀绞。“可怜的人儿,”他小声地说,“可怜的人儿。”他深受感动了。突然他灵机一动,心里有了主意。这主意在他心里激起了一阵狂喜。“听我说,你若想摆脱这种生活,我有个主意,现在我手头特别紧。我不得不精打细算;但是我现在在肯宁顿大街租了一小套房间,里面有一间空着。假如你愿意,你和小孩可以搬去。我每星期花3先令6便士雇了一个妇人,为我打扫房间和做饭。你可以代替她,你的伙食费也不会比我付给那位女佣人的工钱多多少。两个人的伙食并不比一个人费钱,同时,我想那小孩也吃不了多少。”她止住哭泣,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要我回去吗?”菲利普对自己不得不说出来的话感到很尴尬,脸也有点涨红了。“我不想让你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为你提供一间不要我多付房租的房子和伙食。你除了做我雇佣的那位妇女做的事外,其余的我什么也无求于你。我想你一定能烧好饭的。”她一下跳了起来,正要朝他走去。“菲利普,你待我真好。”“不,请别过来。”他慌忙说道,伸出手来,好像要推开她似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一想起她会来碰他,简直受不了。“我只不过想成为你的一个朋友罢了。”“你待我真好,”她反复说道,“你待我真好。”“这么说你同意来了吗?”“嗯,是的,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怎么样都行。你对自己做的事不会后悔吧,菲利普,决不会的。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菲利普?”“最好明天来。”她突然又哭开了。“现在你还哭什么呀?”他微笑着说。“我太感激你了,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你!”“哦!这算不了什么。现在你还是回去吧。”他给她写下地址,告拆她,假如她明天早晨5点半来,他会把一切准备停当的。这时,夜很深了,他只好步行回家。然而他并不觉得路途遥远,因为他陶醉于兴奋之中,他感到得意扬扬。第二天,他很早起床,为米尔德里德收拾房间。他辞去照料他的女佣人。米尔德里德大约6点钟到,站在窗口张望的菲利普一看见她,就下楼为她开门,帮她把行李搬上来。现在她的行李仅有褐色纸包着的3大包东西了,她不得不把非绝对必要的东西统统卖掉。她仍穿着昨晚穿的那套黑色绸衣裙。虽然脸上已经没有施胭脂,但早晨马马虎虎地洗过以后,眼圈周围仍然黑黑的,这使她的气色显得很不好。她抱着小孩走出马车的姿态着实哀婉动人。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发觉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平平淡淡地互相寒暄了几句。“你总算顺利地来了。”“我从未在伦敦的这一带住过。”菲利普领她看房间,就是克朗肖在里头去世的那间。菲利普一直不想再搬回那个房间去,虽然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是荒唐的。自从克朗肖去世后,他一直待在那个小房间里睡在一张折叠床上。当初他为了让他的朋友住得舒服才搬进那个小房间的。小孩睡得很香。“我想,你认不得她了吧!”米尔德里德说。“自从我们领她去布赖顿以来,我一直没见过她。”“把她搁在哪儿呢?她太沉了,时间长了我可抱不动。”“恐怕我没有摇篮。”菲利普不安地笑了笑说。“哦,她跟我睡好了,她一直是跟我睡的。”米尔德里德把小孩放在扶手椅上,打量了一下房间。她认得大部分都是她在他原来的寓所见到过的东西。只有一样是新的,去年夏末劳森为菲利普画的半身像;它挂在壁炉台上方;米尔德里德以挑剔的眼光望着它。“在某些方面,我喜欢它,在某些方面我不喜欢。我觉得你比那幅画漂亮。”“情况正在好转了,”菲利普笑着说,“你从未说过我漂亮,”“我不是一个注重男人外貌的人。我不喜欢漂亮的男人,他们对我太傲慢了。”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本能地想找一面镜子,但是屋里没有镜子;她抬起手来,拍拍长长的刘海。“我住在这儿,公寓里的其他人会说什么呢?”她突然问道。“哦,住这儿的只有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男人整天在外头,女的只有星期六交房租时才见得到。他们不与任何人交往。自从我住这儿以来,我对他们哪一位都没讲上两句话呢。”米尔德里德走进寝室去解包,把东西收拾整齐。菲利普想看书,可是心情太激动了。他仰靠在椅子上,燃着一支烟,眉开眼笑地凝视着酣睡的小孩,感到格外幸福。他很有把握,现在他一点也不爱米尔德里德了。昔日的感情居然已荡然无存,这使他感到吃惊。他觉察出自己对她的肉体有些厌恶之感。他想,假如他去碰她的话,他定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他这究竟怎么啦,自己也弄不懂。不久,她敲了门,又走进来了。“我说呀,以后你不必敲门了,”他说。“看了套间了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厨房。”“你会发现,它用来做我们奢华的盛餐是够大的了。”他轻快地反驳道。“我发现里头没有东西,我还是出去买点什么吧。”“好的,不过,我得提醒你,我们必须精打细算。”“晚饭要买什么?”“你最好买一些你认为可以煮得来的。”菲利普笑着说。他给她一些钱,她上街了。半小时后她回来了,将购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她爬楼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呀,你这是贫血,”菲利普说,“我要让你服布劳氏药丸。”“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商店,我买了一些猪肝。猪肝挺可口的,是吗?况且一下子也吃不下很多,因此,比肉店的猪肉划得来。”厨房里有个煤气炉,她将猪肝放进锅里后,便到会客室铺桌布。“为什么只摆一个人呢?”菲利普问道,“你不吃饭吗?”米尔德里德脸红了。“我想,你也许不喜欢我跟你一块吃饭。”“究竟为什么呢?”“可是,我只是个佣人,是吗?”“别傻了,你怎么能这么傻呢?”他微笑着,然而她的谦恭奇怪地扰乱着他的心。可怜的人儿!当初他认识她时,她的那样子他迄今还历历在目。他犹豫了一会儿。“别以为我给了你什么恩惠,”他说,“这仅是一笔交易,我供你食宿,而你为我干活。你什么也不欠我。这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她没吭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菲利普根据在医院里的经验,知道她这个阶层的女人把侍候人看作是件不光彩的事。他不由得对她感到有点不耐烦;然而他责备自己,因为显然她很累,又有病。他站起身来,帮她在桌上又摆了一份餐具。这时,孩子醒来了,米尔德里德已为她预备了一些梅林食品。猪肝和咸肉做好了,他们坐了下来用餐。为节约起见,菲利普除了开水,什么酒也不喝了,但他屋里还有半瓶威士忌。他认为米尔德里德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他尽力使这顿晚餐吃得愉快些,可米尔德里德情绪不高,显得疲乏不堪的样子。晚饭后,她便起身把孩子抱进去睡觉。“我想,你自己早点休息对身体有好处,”菲利普说,“你看样子乏极了。”“我想洗完碗碟就去睡觉。”菲利普点燃了斗烟,开始看书。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走动是愉快的。有时,孤独使他难以忍受。米尔德里德进来收拾餐桌,她洗餐具时他听到了盘子碰撞发出的响声。他想,她穿着黑色的绸衣裙干这些杂话,显得多么独特啊。想到这,他笑了。然而他还要温习功课,他把书拿到桌子上。他正在读奥斯勒的《内科学》,它近来已取代了每年使用的泰勒的著作,而深受学生的喜爱。不久,米尔德里德走进来,边走边放下挽起的袖子。菲利普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却一动也不动;这局面是不自然的,他觉得有点紧张。他生怕米尔德里德会认为他要捣蛋,而除了满足她的欲望外,他不知如何消除她的疑虑。“顺便提一句,我9点钟有课,所以早上8点1刻就要吃早饭,你来得及吗?”“哦,行。我住在议会大街时,每天早晨都得从赫尼希尔去赶8点12分的火车。”“希望你会觉得你的房间很舒适。晚上美美地睡个好觉,明天你就判若两人了。”“我想你大概干到很晚吧?”“一般要到11点或11点半。”“那么向你道晚安了。”“晚安。”他们之间横着桌子。他没有把手伸过去跟她握手。她悄悄地关上门。他听到她在寝室里来回走着。过一会儿,又传来了她上床时床板发出的吱嘎声。第二天是星期二。菲利普照例匆匆地吃了早饭,便赶去上9点的课,他只能跟米尔德里德说上几句话。晚上回来时,他发现她坐在窗旁缝补他的袜子。“呵,你好勤快呀,”他笑着说,“这一天你都干了些啥?”“噢,我把房间彻底地打扫了一下,然后抱小孩出去玩一会儿。”她穿一件旧黑上衣,与当时在茶馆时的工作服一样。衣服是破旧的,但她穿这件衣服比昨天的那件绸衣好看。小孩坐在地板上,睁着一双神秘的大眼睛仰望着菲利普。当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并开始抚弄着她的光脚趾时,她格格地笑了。午后的阳光射进屋里,发出柔和的光。“一回来见到屋里有人真令人愉快。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对房间是个很好的点缀。”他已到医院药房拿了一瓶布劳氏药丸。他交给米尔德里德,告诉她每餐饭后都得服用。这是她习惯的一种药,自从16岁起,她就断断续续地服用它了。“我相信劳森肯定会喜欢你发绿的皮肤的,”菲利普说,“他一定会说太适宜绘画了,但是我近来太注重实际了,非得等你的皮肤像挤奶女工那样白里透红,我才会高兴的。”“我已经觉得好多了。”用过简朴的晚餐后,菲利普把烟袋装上烟丝,戴上了帽子。星期二他一般上比克街酒店。米尔德里德来后,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感到高兴,因为他想现在就把他与她之间关系完全弄清楚。“您要出去吗?”她说。“是的,每逢星期二我休息一个晚上。明天见吧,晚安。”(本章完)[(第47章 人性的枷锁(47))]菲利普总是怀着兴奋的心情上这家酒店的。贤明的股票经纪人麦卡利斯特通常到那儿。天底下的任何事情他都喜欢拿来争论;海沃德在伦敦时也常来,虽然他与麦卡利斯特谁也不喜欢谁,但是他们出于习惯,每周这个晚上继续在这儿会面。麦卡利斯特认为海沃德是个可怜的家伙,他嘲笑他的多愁善感。他挖苦地询问了海沃德创作文学作品的情况,当海沃德含糊其词地说不久将有杰作时,他报之以轻蔑的微笑。他们常常争得脸红耳赤;但是这儿的饮料不错,他们俩都很喜欢。末了,他们一般都能调解他们的分歧,彼此认为对方是好汉。这天晚上,菲利普发现他们俩都在那儿,还有劳森;劳森因为在伦敦开始结识一些人了,常到外头吃饭,因此更难得来了。他们之间都非常友好,因麦卡利斯特在股票交易所替他们作了一笔好交易,海沃德和劳森分别赚了50镑。这对劳森来说是件了不起的事。他开销大,进项少。劳森已达到了肖像画家生涯的阶段,这时,评论家们也给予他极大的关注,同时他还发现许多贵夫人乐意免费让他画像(这样双方都是作广告的极好机会,使这些了不起的太太们具有艺术女保护人的气派)。可是他很少能找到一个肯出一大笔钱让劳森为他妻子画肖像的那种有钱的人。劳森这时感到心满意足。“这是我遇到的赚钱的最妙的方法,”他喊着:“我甚至连六便士的本钱都不必掏。”“年轻人,你上星期二没上这儿来亏了。”麦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天啊,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菲利普说,“你知道100镑对我将有多大的用处啊!”“哦,时间来不及了。人必须在场才行。上星期二我听说有好消息,便问这两个人是否想试试。星期三上午我替他们购了1000股,下午行情看涨了,我立即把它们卖掉。我为他俩各赚了50镑,自己也赚了两三百镑。”菲利普嫉妒得满脸不高兴。最近他把最后一张抵押契据卖掉了。这是他那微薄的财产投资购买的抵押契据。现在只剩下600镑现款了。有时,他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到取得资格之前他还得读2年,届时他本打算在医院谋个职位,这样,他起码还得3年无法挣分文。就是再节省,到那时最多只能剩下100多镑。万一他生病,不能挣钱或什么时候找不到工作,作为备用款这100镑确实太少了。一次幸运的赌注就会使他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的。“嗳,这没关系,”麦卡利斯特说,“机会很快就会有的。最近这几天‘南非人’股票将再次出现上涨。到时候我再看看能帮你什么忙。”麦卡利斯特在做南非矿山股份买卖,常常对他们讲起在一两年前股票行情暴涨时突然发大财的故事。“好吧,下回别把我忘了。”他们坐在那儿一直聊到将近半夜,菲利普的住处最远,便先走了。假如他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就得步行,那样要很迟才到寓所。事实上,他将12点半才到家。他上楼时,惊奇地发现米尔德里德还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你为什么还不去睡觉呢?”他大声说道。“我不困。”“不困也得去睡觉,这样才能得到休息。”她坐着不动。他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她那一套黑绸裙了。“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个什么东西。”她瞟着他,苍白的薄嘴唇上挂着一丝笑意。菲利普不敢断定自己会意与否。他有点为难,却装作一副愉快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真好,就是太淘气了。赶快去睡觉,不然明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我还不想睡觉。”“胡说。”他冷冷地说道。她站起身来,有点儿不高兴,走进她的房间。当他听到她把门关得很响时,他笑了。以后的几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里德在新环境安顿下来了。菲利普吃完早饭匆匆离开后,她整个上午可干家务活。他们吃得很朴素,但是她喜欢花很长时间来购买他们需要的那几样食物;午餐,她不想麻烦去为自己煮点什么,却只泡杯可可茶,吃面包和奶油。然后她推着小童车把婴孩带出去,回来后,她懒懒散散地打发下午剩余的时光,她累极了,也只适合于干这么少的活儿。菲利普把房租交付她去办,她借此机会,与菲利普那位令人生畏的女房东交朋友。不到一周,她对左邻右舍的情况比他住了一年多了解得还要多。“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米尔德里德说,“像个贵妇人。我告诉他说我们是夫妻。”“你认为有必要这么说吗?”“可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住在这儿,又没跟你结婚,那就显得太可笑了。我不晓得她对我会怎么想的。”“我想她根本不相信。”“我敢打赌她相信。我告诉她我们已经结婚了两年了——因为有了孩子,我不得不这么说,懂吗?——只是你家里的人不知道,因为你还是学生”——她把学生发音成“斯图登特”——“因此我们得保密。家里的人现在已让步,夏天我们就要跟他们一块住。”“你真成了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了。”菲利普说。米尔德里德竟还有心扯谎,菲利普有些恼火,这两年来她还没有记取教训。然而他耸了耸肩。“毕竟,”他沉思道,“她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了。”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天气暖和、晴空万里,伦敦南区的人似乎都拥上了街头。有时,空气中有一种不安的气氛,使伦敦人坐立不安。突然变暖的天气招呼伦敦人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里德收拾好餐具后便站在窗口。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噪杂声,以及远处的手摇风琴声。“菲利普,我想你今晚必须做功课吧?”她以渴望的神情问道。“该做,但也不是非做不可。怎么,你要我干别的事吗?”“我想出去玩会儿,我们不能坐在电车上层出去逛逛吗?”“只要你愿意。”“我这就去戴上帽子。”她愉快地说道。这样美好的夜晚,待在家里简直是不可能的。孩子正酣睡着,可以放心地放在家里,米尔德里德说她以前晚上外出时,总是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中途她从来没醒过。她戴上帽子走出来时兴致勃勃,还乘机在脸上涂了一点胭脂。菲利普还认为是她兴奋才使她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呢。他被她孩子般的喜悦感动了,暗自责备自己待她太严厉了。一出到户外,她便嘻笑颜开了。他们遇到的第一辆电车是开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他们便上了电车。菲利普抽着斗烟。他们观看拥挤的街道。商店敞开着,灯火辉煌,人们正在购买第二天需要的东西。他们经过一个叫坎特伯里的杂耍剧场,米尔德里德喊了起来:“哦,菲利普,我们上那儿去吧,我有好几个月没到过杂耍剧场了。”“我们买不起正厅前座的,这你也知道。”“哦,我不在乎,有顶层楼座我就很满意了。”他们下了车,往回走了100码来到了杂耍剧院门口。他购买了每张6便士的顶层的座位。位于高些,但还不致于太差。夜太晴朗,人们都到户外活动去了,因此剧场有不少空位。米尔德里德的眼睛熠熠发光,她玩得痛快极了。她的纯朴使菲利普深受感动。她对他是个不解之谜。她身上的某些东西仍然使他高兴。他认为,她还是有不少好的方面。她教养不佳,生活艰辛:他所责备她的有很多是她自己无能为力的。假如他要求从她那儿得到她无力给予的美德,这是他自己的过错。在不同的环境下,她可能成为一个迷人的姑娘。她极不适合生活斗争的惊涛骇浪。现在,当他注视她的侧影,那微微张开的嘴和双颊上泛起的淡淡的红晕时,他觉得她看起来特别纯洁。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从心眼里原谅了她给自己造成的痛苦。剧院里烟雾缭绕,菲利普的眼睛被熏疼了。但是当他建议离开时,她哀求地转过脸来,央求他看完。他微笑着同意了。她握住他的手,直到表演结束。当他们随着川流不息的观众汇入拥挤的大街时,她不想回家。他们在威斯敏斯特大桥漫步,一边观看街上的人群。“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像今天玩得这么痛快了。”她说。菲利普心满意足,他感谢命运,因为他将自己一时的冲动变成断然的行动,把米尔德里德及其女儿接到自己的寓所。看到她高兴和感激真是一件乐事。最后,她累了,他们跳上一辆电车回家了。这时夜已深了。当他们下了车,拐入他们住的街道时,四周空无一人。米尔德里德挽起了他的胳膊。“菲尔,这就像往常一样。”她说。她以前不曾叫他菲尔,那是格里菲思称呼他的。即使现在,这称呼仍然使他产生不可名状的痛苦。他记得他当时如何想去死。当时的痛苦如此之大,以致他颇认真地考虑过自杀。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起昔日的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现在,他对米尔德里德除了无限的同情之外,其它的一切感情已荡然无存了。他们回到了公寓。他们走进会客室时,菲利普点亮了煤气灯。“孩子没事吧!”他问道。“我这就进去看看。”她出来后说,自从她离开以后到现在,那孩子连动都没动。这孩子真乖。菲利普向她伸出手来。“好吧,晚安!”“你想睡觉了吗?”“都快一点了,近来我不习惯熬夜。”菲利普说。她握住他的手,一边捏着,一边微笑着注视着他的眼睛。“菲尔,那天晚上在那个屋里,你要我来住在这儿,当你说,你除了要我做些烧饭之类的事外,不希望和我有别的关系时,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当真。”“是吗?”菲利普将手缩回来,问道,“我可是当真的。”“别这么傻了。”她笑道。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说着玩的。若有其它的条件我就不会叫你住在这儿。”“为什么不呢?”“我觉得我不能那样。我解释不来,但是,那样会把一切都搞糟的。”她耸了耸肩膀。“嗯,很好,随你的便吧。我也不是为此会跪下来哀求,碰碰运气的那种**。”说罢她走出会客室,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第二天早晨,米尔德里德绷着脸,一言不发。她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该做饭了她才出来。她是个蹩脚的厨子,光会做猪排、牛排之类;她不晓得如何充分利用残剩的东西,因此菲利普的花费不得不比原来料想的多。她端上了饭,便在菲利普对面坐下来,却什么也不吃。他问她,她说头疼得厉害,不饿。他高兴还有别的去处来消磨这天剩下的时光。阿特尔尼一家愉快、友好:意识到他们个个都怀着高兴的心情盼望他的来访,是件愉快的,意料不到的事。他回来时米尔德里德已经睡着了。可是第二天她依然一言下发。晚饭时,她坐在那儿神情傲慢、双眉紧锁,这使菲利普不耐烦起来。但是他告诫自己应该体谅她,他不得不体谅她。“你很沉默。”他愉快地笑着说。“我只是雇来做饭扫地的,我不懂得还要我说话。”他认为这是不礼貌的回答,但假如他们要在一块生活,他就得尽量迁就点。“我想你是因为那一天晚上的事生我的气吧?”他说。这是件难以启口的尴尬事,但,显然,有必要跟她说明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回答道。“请别生我的气,要不是我认为我们之间只能是朋友关系,我就决不会叫你住在这儿。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我想你需要一个窝,你也可以有找工作的机会。”“哦,别以为我在乎什么。”“我一刻也没这样想过,”他赶忙说道,“你不要认为我忘恩负义,我晓得你是为了我才提出那个事的。只是我有一种感觉,我对此无能为力。那样会使这一切显得丑恶和可怕的。”“你真怪,”她好奇地望着地说,“我摸不透你。”现在,她不生他的气了,但觉得迷惑不解,她不晓得他是何用意,她接受了这一处境,她确实模糊地觉得他的行为高尚,她应该赞美它;但是,同时她想嘲笑他,也许还有点蔑视他。“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她想。他们的生活过得挺顺当的。菲利普白天整天在医院里,晚上除了上阿特尔尼家或上比克街酒店外,都在家温习功课。有一次,他的指导医生邀请他参加一次正式的午宴。他还参加了同学们举行的两三次晚会。米尔德里德接受了这种单调的生活。菲利普有时晚上把她独自留在家里,纵然她对此不高兴,也从来不说。偶尔,他带她上杂耍剧场。他正在实践自己的意图,即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应该只是她干家务以换取食宿之便。她已打定主意,这个夏天想找工作也无用。她征求菲利普的同意,决定就这样等到秋天,她认为那时候找工作较容易。“就我来说,假如方便的话,你就是找到了工作,还可以继续住在这儿。房间是现成的,先前替我干活的那位女人可以来照料小孩。”他变得非常喜欢米尔德里德的孩子。他有一种天生慈爱的气质。它很少有机会得到表露。米尔德里德对这个小女孩不能说不好,她很好地照料她。有一回孩子患重感冒时,她证明自己不愧是名忠诚的护士;但这孩子使她生烦。孩子一打扰她,她便对她粗声粗气。她喜欢这孩子,却缺少那种忘我的母爱。米尔德里德的感情不外露,觉得感情的流露荒唐可笑。当菲利普让小孩坐在自己的膝上,逗她玩,吻她时,米尔德里德便笑话他。“即使你是她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宠她了,”她说,“跟小孩在一起的时候你真是傻透了。”菲利普脸红了,他不喜欢被人嘲笑。这么宠爱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着实荒唐,他对自己如此过于流露感情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孩子感觉到菲利普的抚爱,将脸贴着他的脸,或者躺在他怀里。“这对你来说当然太好啦,”米尔德里德说,“不顺心的事一点也没有你的份儿。要是这位小家伙睡不着,深更半夜让你醒上一个小时,你愿意吗?”菲科普回忆起他自认为早已忘怀了的童年时代各种往事。他抓起了孩子的脚趾。“这只小猪上了市,这只小猪留在家。”每当他晚上回家,进了会客室,他第一眼总是搜寻在地板上爬的孩子。听到孩子见到他发出高兴的咿呀呀的叫喊声,他感到一阵兴奋。米尔德里德教孩子喊他爸爸,当这孩子第一次自己这么叫时,她放声大笑。“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她是我的孩子你才这么喜欢,”米尔德里德问道,“或者你对任何人的孩子都一样?”“我未曾认识过别人的孩子,所以我说不上来。”菲利普说。在住院部当医生助手的第二学年期末,菲利普遇到好运。7月中旬,他在一个星期二晚上到比克街的酒店去,发现只有麦卡利斯特在那儿。他们一块坐下,扯起没有来的朋友们。过了一会儿麦卡利斯特对他说:“哦,顺便说个事儿,今天我听到一个好消息,关于新克兰方丹的消息,它是罗得西亚的一个金矿。假如你想赌一下的话,说不定可以赚点钱。”菲利普一直焦急地等待这一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又犹豫了。他非常害怕输钱,没有赌棍的勇气。“我很想试试,但我不知道是否敢冒这个险。假如出岔子,我会亏多少?”“我本不该提起,只是看你对此似乎很热心。”麦卡利斯特冷冷地回答道。菲利普觉得麦卡利斯特把他看作是一头蠢驴。“我是很想赚点钱的。”他笑着说。“要想赚钱就得准备冒险。”麦卡利斯特开始谈别的事,菲利普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想,假如这次冒险结果不错,这个股票经纪人下次见到他时定会嘲笑他。麦卡利斯特那张嘴可会挖苦人了。“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试一试。”菲利普热切地说。“行,我替你买250股。看到上升32先令6便士我就立即抛出去。”菲利普迅速地算出这笔数字能达到多少,他垂涎三尺。30镑此时简直是天赐,他认为命运欠他的债。第二天早晨吃早饭见到米尔德里德时,他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认为他很傻。“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在股票交易所发财的,”她说,“埃米尔常说,你不能指望在股票交易所发财。”(本章完)[(第48章 人性的枷锁(48))]菲利普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张晚报,赶紧翻到金融栏。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才找到麦卡利斯特提到的股票。他看到它们已经上升了1/4,心扑通扑通地直跳,接着,又担心万一麦卡利斯特忘了或者其它原因,尚未购买。麦卡利斯特答应拍电报来。菲利普等不得乘电车回家,马上跳上一辆马车,这可是一次罕见的破费。“有我的电报吗?”他一冲进屋里就问。“没有。”米尔德里德说。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他感到痛苦和失望,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里。“这么说,他根本还没有替我买,笨蛋!”他狠狠地补充道,“真是厄运!我整天老想要拿这笔钱来干什么呢!”“那么,你打算干什么?”她问道。“现在想它又有什么用?唉,我多么需要这笔钱啊!”她扑哧一笑,把电报交拾他。“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把电报拆了。”他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麦卡利斯特已给他购了250股,并按他以前建议的以2先令6便士的利润抛出去。代办票据明天就到。菲利普一时对米尔德里德很气愤,竟跟他开这种残酷的玩笑。但接着他只想起自己的快乐了。“这对我太重要了。”他喊道,“假如你愿意,我给你买一件新衣服。”“我太需要了。”她回答说。“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7月底我预备去动手术。”“怎么?你有什么毛病?”她打断他的话说。她觉得,他患有一种她不知道的病,也许这一疾病方能解释这件使她如此迷惑不解的事。他脸红了,因为他不愿意提及自己的畸形脚。“不是什么病。不过他们认为我的脚还有办法治,以前我腾不出时间,现在问题不大了。我10月开始裹伤。而不是下个月。我只需在医院里住上几周,以后夏天的剩下的日子我们可以到海滨去。这对你、小孩和我的身体都有好处。”“哦,菲利普,我们上布赖顿去吧,我喜欢布赖顿,你那儿有那么多有身份的朋友。”菲利普本来模模糊糊地想起康沃尔的某个小渔村,经她这么一说,他想米尔德里德对那儿一定会烦得要死的。“只要能见到海,上哪儿都行。”不知怎的,他突然对大海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渴望。他想去洗洗海水澡。他兴奋地想起自己在海里击水,水花四溅的情景。他很会游泳,再没有比波涛汹涌的大海更使他兴奋的了。“啊,那将多么快乐!”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