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若失地望着她。“大约一小时之前她回来把她的东西搬走了。”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把我的信给她吗?她说她到什么地方去吗?”这时,他明白米尔德里德又一次欺骗了他。她并不打算回到他身边来。他竭力挽回自己的面子。“哦,好吧,我肯定会接到她的信的,她可能将信寄往另一个地址了。”他转身就走,无可奈何地回自己的寓所。他早该料到她会这么干的:她不曾爱过他,她从一开始就愚弄他;她没有同情心,没有仁爱心,没有慈悲心。唯一的办法是逆来顺受。他遭受的痛苦是可怕的,他宁愿死去,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他脑子中闪过最好一死了之的念头:他可以投河或者卧轨;可是这念头刚出现他就排除了。理智告诉他,总有一天他将忘记这一切不幸。假如他竭尽全力,他就能够将她忘掉。为了一个下流的**而自杀那太可笑了。他只有一条生命,将它轻抛简直是发疯。他觉得他将永远无法克服自己的恋情,可是他知道,这毕竟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不愿待在伦敦了。这里的一切都使他回忆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拍了电报给伯父,说他要回布莱克斯特伯尔。他匆忙整理行装,搭乘最早的一趟车走了。他要离开使他忍受这么多痛苦的污秽的房间。他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唾弃自己。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了。自从他长大以后,菲利普一直享有牧师住宅最好的空房,那是间拐角房。一个窗口的前面有棵古树遮住了视线,可是从另一个窗子可以看到在花园和教区的田野以外的辽阔的草地。菲利普很小的时候就记得房子里的糊墙纸。墙四周是维多利亚早期的离奇古怪的水彩画,那是牧师青年时代的一个朋友画的,虽然画面已褪色,但仍有迷人的风韵。梳妆台的四周围着硬硬的平纹细布。房里还有一个放衣服的旧高脚柜。菲利普兴奋地舒了一口气。他从未曾意识到所有这一切能对他有什么意义。在教区,生活如常,没有任何家具被移动过,牧师每天吃同样的食物,说同样的话,进行同样的散步;牧师稍胖了些,稍沉静了些,心胸也稍狭窄了些。他已过惯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也很少想念她。他仍然和乔赛亚·格雷夫斯拌嘴。菲利普去看望了这位教堂执事。他稍微瘦了些,脸色白了些,态度显得严厉些。他仍然独断独行,仍然反对祭坛上摆蜡烛。商店依然呈现一种古雅的怡人的气氛。菲利普站在那家专售海员用品的商店面前,这儿卖高统雨鞋、防雨油布衣帽和帆的滑车索具之类。他记得童年在这儿感受着大海的乐趣以及探索未知世界的魔力。每当邮差敲门时,他的心就止不住“扑通”、“扑通”地跳,心想也许有一封来自伦敦的女房东转来的米尔德里德的信,尽管他知道根本不可能。自然他能更冷静地考虑这件事了。他懂得,试图强迫米尔德里德爱他,无疑是在追求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他不知道,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而且这种东西使其中的一个人成为奴隶:不妨称之为性本能吧;可是如果仅仅是性本能而已,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它能对某一个人引起这么大的吸引力,而对另一个则不能。这种性本能是不可抗拒的:理智斗不过它。和它相比,友谊、感激、利益都显得软弱无力了。由于他**上对米尔德里德没有吸引力,因此无论他干什么都对她不起作用。这一想法使他反感,这么一来性本能就使人类的本性变成了兽性。他突然觉得人类的内心充满着阴暗面,因为米尔德里德对他态度冷淡,他便认为她缺乏性感。她那贫血的容颜,薄薄的嘴唇,窄小的**部和扁平的胸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都使他得出这个结论。可是她却能够突然爆发**,为了满足它而愿意冒一切风险。他从来不理解她和埃米尔·米勒的风流韵事;有时看来和她很不相称,她也从未能作出解释;然而,他亲眼目睹了她和格里菲思的勾搭,他明白那时正发生着同样的事:她被一种放纵的**迷住了心窍,无法自制。他试图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使那两个男人对她有如此神奇吸引力。他们都有一种挑起她那简单的幽默感的庸俗的逗笑本领,以及某种猥亵的天性。但是那迷惑她的也许是入骨的**,这是他们最显著的特征。她的矫揉造作和假斯文使她在现实生活面前发抖,她认为肉体的官能是不光彩的,她对普通的事物使用各种委婉的说法,她总是精心选择恰当的词儿,认为这样比简单的词更贴切。这两个男人的兽性犹如一根鞭子抽打在她纤弱白嫩的肩膀,而她因为**的痛苦而浑身发抖。有一件事菲利普已拿定了主意。他决不回到他曾遭受痛苦的那个公寓去了。他写信给女房东,通知她退掉房间。他想将自己的家具杂物留在身边。他决定租不带家具的房间:住起来舒适又便宜。这也是个应急措施。因为过去一年半期间他花掉了将近700镑。现在他必须厉行节约来弥补亏损。他时时瞻望将来,感到不寒而栗,他过去真傻,在米尔德里德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可是他知道,假如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还会照样这么干的。有时他寻思:因为他的脸上不能生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动作又相当迟缓,他的朋友们便认为他意志坚强、深思熟虑、沉着冷静,他不禁觉得好笑。他们认为他有理智,称赞他通情达理;可是,他知道,那平静的表情只不过是无意中采取的假面具罢了,就像蝴蝶的保护色一样。他却为自己意志如此脆弱而感到吃惊。在他看来,稍有微不足道的情感他就会左右摇摆,像是随风飘倒的小草,一旦**攫住了他的心,他就无能为力。他毫无自制力。他只是表面上显得还有自制力,因为许多能打动别人的事,他却无动于衷。他近乎自嘲地考虑了他自己发挥的那套哲学。因为,在他所经历过的紧要关头他的人生哲学对他没起过多大作用。他不知道,思想是否在人生的任何危急关头真的能有什么帮助:在他看来,他倒是受某种外来的,然而又存在于体内的力量摆布着。这种力量在驱赶着他,犹如地狱的飓风不断地驱赶着保罗和弗朗茜斯卡①一样。他想到了他所要干的事,但到了该行动的时候,由于受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情感的支配而显得无能为力。他好像是一台被环境和个性两种力量驱动下运转的机器;他的理智是旁观者,看到了事实,却无力干预:就像伊壁鸠鲁描绘的诸神,在九天之上坐视人类的所作所为,可是对于发生的事却丝毫也无力改变。①弗兰茜斯卡,13世纪意大利的女贵族。意大利诗人但丁在《神典》第一部的《地狱篇》中使她名传千古。菲利普开学前两三天赶回伦敦找房子。他在直通威斯敏斯特大桥路的街道里四处寻觅,但由于这一带的房子很脏,他都不满意。最后,他在幽静、古朴的肯定顿街找到一幢房子。它有点令人回想起萨克雷所熟悉的泰晤士河这一侧的伦敦,当初纽科姆①一家乘大型四轮马车到伦敦西区时肯定经过这儿。法国梧桐正吐着嫩叶。菲利普看中的那条街上的房子全是两层的,大多数的窗口上都贴有出租告示。有一家称出租不带家具的公寓,菲利普敲了一下门,一个稳重而沉默寡言的女人领他看了一套四间的小房间,其中有一间还带厨房炉灶和洗涤槽。房租每星期9先令。菲利普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可是房租低廉,他也希望赶快定下来。他问女房东能不能替他打扫房间和做早饭,可是她回答说即使不干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的了。这样,他倒觉得高兴,因为她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外,不想和他有过多的往来。她告诉他说,假如他向附近一家兼作邮电所的杂货店打听,就能找到一位愿意替他“干杂活”的女人。①纽科姆是英国著名小说家萨克雷(1811—1863)的小说《纽科姆一家》的主人公。菲利普有几件家具,是陆续搬迁时收集起来的,一张从巴黎买来的扶椅,一张方桌,几幅画,还有克朗肖赠他的那小块波斯地毯。他伯父现在已不在8月份出租房子,因此便将用不着的折叠床送给他,另外,菲利普又花了10镑,买了其他必需品。他花了10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一间房间裱糊起来,预备把它作为会客室。他在墙上挂了劳森送给他的《奥古斯丁码头》的素描,以及安格尔的《**》和马奈的《奥林匹亚》照片。当年在巴黎时他常常边刮胡子边对着这两张照片沉思。为了使自己忆起他也曾从事过的艺术实践,他还挂起了那张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贾里亚的木炭肖像画:这是菲利普的最佳画作。这是一幅紧握双拳的**立像画,画中人的双脚以奇特的力气紧紧地踩住地板,脸上露出一副刚毅的神情,给人以深刻的印像。虽然,隔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菲利普对这幅画的缺点仍看得很清楚。可是由它勾起的种种联想使他抱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幅画。他不知道究竟米格尔情况如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没有才华的人去追求艺术更可怕的了。也许,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病魔缠身,他已在某家医院了却终生;或者在绝望中已跳进浑浊的塞纳河寻死去了。也许他那南方人的三心两意已使他自动地放弃了这场奋斗,现在已经在马德里的某家事物所里当上一名职员,把他的慷慨激昂的言词用于政治和斗牛方面上去了。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来看他的新居,他们来了,一个带来一瓶威士忌,另一个带了一缸肥鹅肝酱。当他们赞扬他的鉴赏力时他兴奋极了。他本来也想邀请那位苏格兰股票经纪人,可是他仅有3张椅子,因此只能招待有限的客人。劳森知道菲利普通过他,同诺拉·内斯比特关系密切。这时,他说几天以前遇到了诺拉。“她还向你问好呢。”一提起她的名字,菲利普就脸红了。他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习惯,劳森以困惑的目光望着他。长年待在伦敦的劳森迄今已入乡随俗了。他剪了短发,穿一身整洁的哗叽衣裤,戴一顶圆顶硬礼帽。“我猜你们俩的事已经吹了吧。”他说道。“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看起来挺漂亮的,头上戴着非常时髦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许多雪白的鸵鸟羽毛。她准是混得不错。”菲利普换了个话题,可是他老想着她。过了一会儿,当他们三个人正在谈论别的事时,他突然问道:“你认为诺拉生我的气吗?”“一点也不。她讲了你许多好话。”“我有点儿想去看望她。”“她不会吃掉你的。”菲利普常常想起诺拉。米尔德里德离开他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他辛酸地对自己说,她绝不会这样虐待他。他一时冲动,真想回到她身边。他可以指望得到她的怜悯;可是他羞愧万分;她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待她却那么绝情。劳森和海沃德告辞后,他吸着睡前的最后一斗烟,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有点理智,不对她变心就好了。”他回想起他们在文森特广场街的舒适的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愉快的时光,回想起他们到美术馆参观,到戏院看戏的情景,以及亲密地交谈的那些迷人的夜晚。他回想起她对他的幸福的关心,对涉及他的一切的兴趣。她以一种善良的、坚贞的爱**着他,这爱情不仅是**,而几乎是母性的爱。他始终懂得,这种爱情是很宝贵的,为此他真该衷心地感谢诸神。他下决心祈求她的宽恕。她一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可是她有着豁达的胸怀,会饶恕他:她不会记仇的。他是不是该给她去信呢?不。他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下子扑倒在她脚下——他知道,到时候他会觉得太惭愧而演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可是这是他喜欢想起的一个情节——并告诉她,假如她答应原谅他,她可以永远信赖他。过去他患的可恨的毛病已经治愈了。他懂得了她的价值,现在,她可以信赖他了。他的想象力一下子飞向了未来。他想象他俩星期天泛舟在河面上。他要带她到格林威治去。他不曾忘记同海沃德那次愉快的远足。伦敦港的美景永远珍藏在他的记忆里。夏天炎热的下午,他们要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她的欢声笑语,犹如一道溪水汩汩地流过小卵石发出的声音,趣味、俏皮、又富有个性。想到这儿,他暗自笑了。那时候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好像一场恶梦似的从脑海里消失。但是,第二天大约用茶点时分,他确信这时候一定能够在她家里找到诺拉。当他敲她的门时,他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她会宽恕他吗?未征得她的同意而强行去见她,这太可恶了吧。一个女佣人出来开门,她是新来的,以前他天天去拜访时都没见过她。他问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请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好吗?”他说道,“我在这儿等。”女佣人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噔噔地下楼了。“请上楼好吗?先生,在三楼的正面。”“我晓得。”菲利普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忐忑不安地走上楼去,敲了敲门。“进来。”一个熟悉的快活的声音说道。这声音似乎在招呼他走进平静的、幸福的新生活。他一进屋,诺拉便迎上去欢迎他。她同他握手,好像他们是前一天才分手似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菲利普发现她不是独自一个人,大失所望。他坐了下来,端详着这位陌生人。他从未听到她提起他的名字,但在菲利普看来,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显得很自在。他40多岁,脸刮得光溜溜的,金黄色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的皮肤微红,长着一对青春已消逝的美男子特有的充满倦意的失神的眼睛。他鼻子大、嘴巴宽、颧骨高高的,长碍很壮实。他中等身材,肩膀宽大。“我正不知道你怎么啦。”诺拉爽快地说道。“我上回遇到劳森先生——他告诉你了吗?——我告诉他说,确实该是你再来看望我的时候了。”在她的表情上菲利普看不到任何尴尬的痕迹。他很佩服她对这一次自己觉得这么别扭的会见处理得如此坦然。她给他倒茶,她正要搁糖,这时他制止了她。“我多蠢啊!”她叫起来,“我把这个给忘了。”他不相信这一点。她该会记得很清楚的,他喝茶从来不搁糖的,他从这件小事看出她的无动于衷是假装的。菲利普打断了的对话又继续下去。他很快地觉得自己有点碍手碍脚的。金斯福德并不特别注意他。他侃侃而谈,说话得体,谈吐不无幽默,只是有点武断的口气。看来,他是个记者。对涉及的每个话题他都能说得趣味盎然,引人发笑。可是这激怒了菲利普,因为他发现自己慢慢地被挤出了谈话的圈外。他决心待到这个客人离去才告辞。他不知道他是否爱慕诺拉。以往,他们常常谈起那些想和她**的男人,并且一道讥笑他们。菲利普试图将话题引向只有他和诺拉知道的事情。可是每一回这个记者总是**来,并成功地引向菲利普不得不沉默的题目。他有些恨诺拉,因为她一定明白他受到了奚落。不过,也许她这么于是为了要惩罚他。这么一想,菲利普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最后,挂钟响了6下,金斯福德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他说道。诺拉和他握握手,陪他到了楼梯口。她随手将门关上,在外面站了两三分钟。菲利普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金斯福德先生是什么人?”当她进来后,他兴冲冲地问道。“噢,他是哈姆斯沃思杂志的编辑,他近来采用了我的许多作品。”“我以为他不走了呢。”(本章完)[(第41章 人性的枷锁(41))]“我高兴你留下来了。我想和你聊聊。”她将脚和全身蜷缩在那张大扶椅里,只有她那么小的身子才能那样子,她点燃一支香烟。当他看见她摆出了过去总是使他发笑的姿势时,他微笑了。“你看起来就像一只猫。”她那双乌黑,妩媚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我确实应该改掉这一习惯了。像我这样的年龄了,动作还像个小孩真是荒唐。可是把腿压在下边我觉得舒服。”“又坐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太高兴了。”菲利普愉快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这个房间啊!”“你以前到底为什么不来呢?”她快活地问道。“我害怕。”他红着脸说道。她报以充满慈爱的眼光,嘴角露出一丝迷人的笑意。“你根本不必害怕。”他犹豫了一会儿,心怦怦直跳。“你记得我们最后那次见面吗?我待你太不像话了——我为自己感到万分羞愧。”她双眼直直地凝视着他,没有回答。他着了慌了。他好像是来办一件现在才意识到是荒谬绝伦的差事似的。她并不帮他解围,他只能直率地脱口而出:“你能原谅我吗?”然后他急急忙忙地告诉她说米尔德里德已经离开了他,他万分痛苦,差点儿自杀。他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谈到那孩子的出世,与格里菲思的相遇,以及他愚笨、信赖和蒙受的巨大的欺骗。他告诉她他多么经常想起她的慈爱和爱情,而他将这些抛弃感到多么痛苦和后悔:只有当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有过幸福。现在他知道她具有多大的价值。他的声音激动得嘶哑了。有时他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惭愧,说话时将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他的脸痛苦得扭曲了,可是,把这些都讲出来他反而觉得特别宽慰。说完,他精疲力竭地往后靠在椅子上,等待着。他什么也不隐瞒。甚至自我作贱,拼命将自己讲得比实际上还要可卑,她一声不吭,他感到惊奇。最后他抬起头来,她不是在看他。她的脸色很苍白,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她吃了一惊,脸刷地红了。“恐怕你过得很不愉快,”她说,“我非常难过。”她欲言又止,他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她像是迫使自己说话似的:“我和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他嚷道,“你不该让我在你面前羞辱自己。”“对不起,我没法打断你的话……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是在寻找不使他伤心的字眼——“告诉我你的朋友回来后不久。我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对我太好了。他知道有人使我蒙受着痛苦,当然他不知道是你。当时要是没有他,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况且,突然,我觉得自己不能老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干啊,干啊,干啊。我太累了,身体很不好。我把丈夫的事告诉他了。他提出,假如我能尽快地和他结婚的话,他要出钱让我办理离婚手续。他有份好职业,因此,除非我愿意,我就用不着再去干什么了。他非常喜欢我,急于想要照顾我。我非常感动。眼下,我也非常、非常地喜欢他。”“那么你离婚了吗?”菲利普问道。“我已拿到了离婚判决书,7月份才最后生效。到那时候我们就马上结婚。”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一言不发。“但愿我自己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他终于喃喃地说道。他正在回味刚才那篇长长的、羞辱的自供。她好奇地看着他。“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说道。“恋爱并不是件愉快的事。”然而他总是能够很快地镇静下来。他站起身,伸出手来,说道:“希望你会很幸福的。毕竟,你能有这样的归宿,真是最好不过了。”诺拉拉着他的手握着,有点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你会再来看我吗?”她问道。“不,”他摇插头说道,“看到你们幸福,我会很嫉妒的。”他慢慢地从她的寓所走开。她说他不曾爱过她,这毕竟是对的。他很失望、甚至恼怒。他很伤心,但更严重的还是虚荣心受到伤害。对此他自己心里很明白。他立即意识到诸神捉弄了他。他悲伤地嘲笑起自己来了。以自己的荒唐行为自娱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啊!在以后的3个月,菲利普攻读以前没接触过的一些新学科。将近两年,先前蜂拥进入医学院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有的发现考试比他们所想象的要难得多而离开学校;有的被预先没有料到伦敦生活费用之昂贵的双亲们领走了;有的改行去了。菲利普认识的一个青年人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妙计。他廉价买入物品,然后再转手典当。不久,发现典当赊买的物品更能赚钱。当有人在违警罪法庭的诉讼程序中供出了他的名字时,在医院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他受到拘押,由担惊受怕的父亲来作保。最后这个青年人出走海外,履行“白人的使命”去了。另一个是个从不曾进过城的年轻人,他一下子迷上了音乐厅和酒吧间,成天混迹于赛马、提供赛马的情报者及驯马师中间,现在已成了一名赛马登记赌注者的助手。菲利普在皮卡得利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间曾见过他一回,他穿着紧腰外套,头上戴着宽边的棕色帽子。第三个人是个具有歌咏和模仿天才的人。他依靠模仿大名鼎鼎的喜剧演员,曾在医学院允许吸烟的音乐会上获得成功。他弃医参加音乐喜剧团的合唱队。还有一个学生,菲利普对他颇感兴趣。这个人举止粗鲁,说起话来大喊大叫的,这表明他不可能有任何深刻的情感。他生活在伦敦的楼宇房舍中感到窒息。他因成天关在房间里面变得形容憔悴,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灵魂犹如一只被捏在手心的麻雀,拼命地挣扎,受惊地微微地喘着气,心脏怦怦狂跳不已:他渴望辽阔的天空和空旷的荒野,他的童年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度过的。有一天,他乘两门课之间的间隙,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声就出走了,后来他的朋友们听说他已经放弃学医而到一个农场干活。现在,菲利普上内科和外科的课程,他每星期有几个上午去门诊给病人包扎,他乐于这样来赚一点钱。他学了听诊和如何使用听诊器。他学会配药。7月份他要参加药物学的考试。摆弄各种药物,调制配方,滚压药片,制造软膏等,他自觉得有一番乐趣。只要能从中汲取人生情趣,不管是什么,菲利普都热心去做。他有一次远远地见到格里菲思,但是,为了不愿忍受不理睬他而带来的痛苦而回避他。当他意识到格里菲思的朋友们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纷,并推测其中的原委时,菲利普对他们感到不大自然,这些人有的已成了他的朋友了。他们中有一个年轻人,个子特别高大,长着个小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名叫拉姆斯登,他是格里菲思最忠诚的崇拜者之一,他告诉菲利普说,格里菲思因为菲利普不给他回信而感到非常伤心。他想和他言归于好。“这是他叫你给我捎的口信吗?”菲利普问道。“噢,不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拉姆斯登说道,“他对自己所干的事遗憾极了。他还说你以往待他一直很好。我知道他会乐意和好的。他不上医院来是怕遇到你。他认为你会不理睬他。”“我就不理睬他。”“他为此难过极了,真的。”“我有足够的毅力来忍受他感到的这点儿别扭。”菲利普说道。“他会尽力来求得和解的!”“多么幼稚!多么歇斯底里呀!他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不和我来往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我对他再也不感兴趣了。”拉姆斯登认为菲利普冷酷无情。他稍停了片刻,迷惑不解地看着他。“哈里真的希望和那个女人没有过任何瓜葛。”“是吗?”菲利普说道。他冷冷地说着,自己觉得心安理得。没有人能够猜出他的心跳得多么厉害。他不耐烦地等着拉姆斯登继续说下去。“我想你现在也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吧?”“我吗?”菲利普说道。“差不多忘了。”他渐渐地了解了米尔德里德和格里菲思的瓜葛的始末。他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地倾听着,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瞒过和他说话的这个迟钝的学生。她与格里菲思在牛律度的那个周末与其说是扑灭她燃起的情火,倒不如说是使之更炽热化了。当格里菲思回家时,她突然心血来潮,决定独自在牛津再待两三天,因为她在这儿过得太愉快了。她觉得什么也无法诱使她回到菲利普身边去。他使她反感。格里菲思对由自己惹起的这场情火感到吃惊,因为他发现和她在乡下度过的这两天有些乏味;他也不希望将这场有趣的插曲变成讨厌的恋爱关系。她迫使他答应要给她写信。而他是个诚实的体面的人,生来礼貌周全、乐意和每个人友好相处,因此,当他回家时,给她去了一封娓娓动听的长信。她给他回了一封多情而又蹩脚的信,她不善表达感情,写得不三不四,俗不可耐,使他生烦。当第二天接着来第二封,隔天又来第三封时,他开始觉得她的爱情不再令人喜欢,而是令人惊恐了。他没有回信。她便接连不断地给他打电报,问他是否生病了,是否已接到她的信。她说他的沉默使她忧心如焚。他不得不回信,可是极力使回信写得既随便又不太唐突。他央求她别拍电报,因为这样很难向**解释。她母亲是个连一份电报也会引起恐慌的旧式女人。她写信由下一班回程邮递带回,说她必须见他,并且提醒他她要典当物品(她有菲利普送她作为结婚礼物的那个梳妆盒,它可以典当8镑)以便能够到离他父亲开业的村子4英里的市镇住下来。这吓坏了格里菲思。这一回,他拍了电报,告诉她不能这么干。他答应他一到伦敦便让她知道。当他到了伦敦时,发现她已经在他将赴任的医院找过他了。他不喜欢这样,见到她时,告诉米尔德里德说她不能利用各种借口上这儿来。现在,3个星期不见她以后,他发觉她实在叫人讨厌。他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会与她有过瓜葛,决心尽快与她一刀两断。他是个害怕吵架的人,也不喜欢给别人造成痛苦。然而同时他有别的事要做。他打定主意不让米尔德里德来打扰他。当他遇到她时,他装得笑容可掬、谈笑风生、诙谐风趣、温柔多情:他捏造出自上回见面以来这段时间不见面的令人信服的种种借口,千万百计地避开她。当她强迫他约会时,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都给她拍电报推掉了。而他吩咐他的女房东(他任职的头3个月住在公寓里)在她上门找他时说他出去了。她会在街上拦截他。当他知道她在医院附近等他出来等了两三个小时时,他会对她说些亲切动听的话,然后推说有事务上的约会撒腿就跑,他变得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医院。有一回,他半夜回公寓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公寓前栏杆旁,便猜到这个女人是谁,于是到拉姆斯登房间里去临时求宿一夜。第二天,女房东告诉他说,米尔德里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了好几个钟头,女房东最后不得不告诉她,假如她再不走的话,她可要去叫警察了。“我说呀,老兄,”拉姆斯登说道,“你已脱离干系了,这倒自在。哈里说假如他稍微发觉出她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女人而还与她有任何关系的话,那他就不得好死。”菲利普想起她在夜里坐在门口那么久的情景,当她木然地抬头望着驱赶她的女房东时,他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哦,她在某处找了个工作,谢天谢地,这下子够她整天忙的了。”夏季学期结束之前,菲利普最后听到的消息说,格里菲思被她不断的纠缠激怒了,也顾不得温文尔雅了。他告诉米尔德里德说,他讨厌受人这样纠缠,叫她最好走开,别再来打扰他了。“他也只能这样,”拉姆斯登说道,“这事做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吗?”菲利普问道。“哦,他已经有10天不见她了。要知道,哈里甩人可有两下子呢!这可能是他遇到过的最难对付的一个了,但他还是应付过来了。”后来,菲科普再也没听到有关她的什么消息。她消失在伦敦的芸芸众生之中。冬季学期初,菲利普当了门诊医生的助手,负责门诊病人的共有3个助理医生,每人每周值班两天。菲利普报名在蒂勒尔大夫手下当助手。蒂勒尔大夫在学生中颇有名望,大家都争着当他的助手。蒂勒尔大夫是个瘦高个,35岁,脑袋很小,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双蓝眼睛鼓凸凸的;他的脸色红润,嗓音悦耳,口才好,喜欢说笑话,还有点儿玩世不恭。他是个有造诣的人,有大量的临床经验,有希望获得爵位。由于常跟学生和穷人打交道,他有一副恩人的气派;又由于常与病人打交道,他具有健康人的乐善好施的神态,这是某些会诊医生所具有的职业风度。他使病人觉得自己好比是站在一位和蔼可亲的教师面前,而他的疾病是一个荒唐的恶作剧,它与其说使人烦恼,倒不如说给人带来乐趣。学生必须每天到门诊部,观察病例,尽量学得一些医疗知识。可是在他执行助手职务时,他的责任就比较明确了。那时候圣卢克医院的门诊部有三间相通的就诊室和一间有许多大石柱和长板凳的阴暗的大候诊室,病人们在中午拿到了“挂号”后就在这儿候诊。他们排着长队,手里提着瓶子和药罐。有的衣衫褴褛,浑身污垢,有的穿得很体面,男女老少坐在昏暗的候诊室,给人一种古怪,可怕的印象。他们那副样子使人想起多米尔的那些阴森恐怖的画面,所有的房间都被漆成一模一样,橙红色的墙壁和栗色的高高的护壁板。房间里有消毒水的气味,渐近黄昏时,还混合着人体上发出的汗臭味。第一间房子最大,中间摆着医生用的一张桌子和一张办公椅。桌子的两旁各放一张略小一些也略矮一些的桌子,一边坐着住院医生,另一边坐着负责当日“病历簿”的助手。病历簿是厚厚的一本,上面记着病人的名字、年龄、性别、职业及病情的诊断。下午1点半,住院医生走进来,扫铃吩咐门房将老病号叫来。老病号总是有许多人,需要在蒂勒尔大夫两点来之前尽量地处理完这些病人。菲利普接触的住院医生是个小个子,短小精悍,过分地自命不凡:他在助手们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屈尊降贵的架势,而对那些年纪相仿的高年级学生对他的随随便便的态度、没有对他目前的地位表示应有的尊敬表示明显的怨恨和不满。他开始看病,一个助手协助他,病人们鱼贯而入。男病人先进来。慢性支气管炎和“令人头痛的咳嗽”是这些男病人的主要病症。一个人走到住院医生跟前,另一个走到助手跟前,递出“挂号证”。假如事情进行得顺利的话,住院医生或助手就会在挂号证上写明“重复14天”的字样,于是,病人就提着药瓶、药罐到药房去领取足够再服用14天的药品。有些滑头的病人退到后面去,以便能够让医生亲自诊断。但他们也很难如愿以偿,只能留下三四个病情特殊、需要医生亲自诊视的病人。蒂勒尔大夫迈着轻快的步伐飘然而至。他使人联想起那个一边喊着“我们又见面了”,一边跃上马戏团舞台的丑角。他的那副神情似乎在说:生病又有什么的?看我妙手回春、手到病除。他坐下来,问是否有老病号要让他看,接着便迅速地检查这些病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他们,同时和住院医生讨论病人的症状,不时插一个笑话,逗得助手们哈哈大笑。住院医生也笑得很开心,但却摆出一副认为助手们的笑太冒失的神气。接着,他说天气很好,或者天气炎热之类的话,然后按铃叫门房去将新病人带进来。他们一个个地进来,走到蒂勒尔大夫的桌子跟前。他们有老人、年轻人和中年人,大多数是劳动人民,如码头工人、运货的马车车夫以及酒吧侍者;可是有一些人也衣冠楚楚,显然是些社会地位较优越的售货员、职员之类。蒂勒尔大夫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些人。有时候,他们故意穿破衣裳装穷。但他眼睛锐利,能制止他认为是弄虚作假的把戏。有时,他干脆拒绝给那些他认为很可以付得起医疗费的人看病。女人是最令人头痛的重犯者,不过她们总是伪装得很笨拙。她们会穿着破烂不堪的外套和裙子,却忘了把手指上的金戒指摘掉。“你既然能够戴得起首饰,也一定能够请得起私人医生。医院是为穷人看病的慈善机构。”蒂勒尔大夫说道。他将挂号证还她,叫下一个病人。“可是我已拿到挂号证了。”“我不管你有没有挂号证,你出去。你没有权利上这儿来,浪费真正穷人看病的时间。”这病人绷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她可能会写信给报社,控告伦敦医院严重管理不善。”蒂勒尔大夫拿起另一份挂号证,以敏捷的眼光瞟了病人一眼,微笑着说道。大多数病人都认为医院是国家的机构,而他们已向国家纳了税,也就为这机构付了钱,把他们前来看病看作自己应有的权利。他们认为给他们看病的大夫的酬金优厚。蒂勒尔大夫让他的助手们每人检查一个病人。助手们分别把病人带进里面房间,这些房间较小,每间有一张铺有黑马毛呢的长沙发。助手问病人各种各样的问题,检查他的肺、心脏和肝,将病情一一记在病历卡上,在心里考虑好自己的诊断意见,然后等待蒂勒尔大夫进来。他一看完男病人就到小房间来了,后面跟着一群学生。这时,助手便读出他所检查的结果。蒂勒尔大夫问了他一两个问题,亲自检查病人。假如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要听的话,学生们便用上听诊器了:你在病人的胸部可以看到二三个听诊器,在背上可能还有两个。其余的人不耐烦地等着要听。病人站在他们之中有点别扭,但发现自己成了注意的中心倒也高兴。当蒂勒尔大夫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一病例时,病人糊里糊涂地听着。两三个学生又重听一遍,以辨认出医生描述的心脏杂音或咿轧音。然后才叫病人穿上衣服。当各种病例检查完毕时,蒂勒尔大夫又回到大房间,在自己桌前坐下来。他随便问一个碰巧站在他身旁的学生,如何给刚才检查过的病人开处方。这个学生便提出一两种药来。“这样开吗?”蒂勒尔大夫说道,“嘿,无论如何,你的处方倒是别出心裁,不过,我想我们不能轻率从事。”这话总是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然后,大夫为自己机智的幽默高兴地眨着眼睛,开了另一种药,而不用那个学生建议的药。当两种病例同类型时,那个学生照医生给前一个病人开的处方治疗时,蒂勒大夫却又别出心裁地想出别的方案。有时,他知道药房里的人已累得要命,他们总愿意拿那些已经准备好的药,那些多年的临床经验证明疗效灵验的该院的混合剂。但他为了开心,故意开出复杂的处方来。“我们得给药剂师找些事儿干,假如我们老是开‘合剂:白色的’他的头脑就会迟钝。”学生们哈哈大笑,医生便来回看了看他们,对自己开的玩笑颇欣赏。然后他按电铃。当门房探头进来时,他说道:“请叫复诊女病号。”他将身子向后仰,悄声与住院医生闲聊着。这时门房赶着老病号来了。她们走进来,有成群结队的贫血的女孩子,留着蓬松的刘海,嘴唇惨白。她们不能消化那些恶劣的且食不果腹的食物。老太太,有胖有瘦的,由于生育过多而早衰。她们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女人们往往患这个病那个病的。蒂勒尔大夫和住院大夫很快地看完她们的病,时间在流逝着,小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浑浊了。大夫看了看手表。“今天有很多初诊的女病人吗?”他问道。“我想有不少。”住院医生说道。“我们最好让她们进来,你继续看老病号。”她们进来了。男人最常见的病都是饮酒过度引起的,女人则是由于营养不良。大约6点,病人都看完了。菲利普由于老站着,空气又浑浊,再加上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累得他疲惫不堪。他和其他助手们慢慢地走到医学院去用茶。他发现这是项引人入胜的有趣的工作。艺术家在加工的那些粗糙的原材料中存在着人情味。当菲利普突然地想起自己现在正处于艺术家的地位,而那些病人们正是他手中的胶泥时,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他风趣地耸耸肩膀,回忆起在巴黎的生活,他热衷于颜色、色调和明暗配合,天晓得是些什么玩艺儿,一心要创造出美好的事物。现在,直接与男人、女人接触使人有一种他从来不曾知道的力量。他发现,看着他们的面孔,听着他们说话,本身就有无限的乐趣。他们走进来,各有各的特色,有些是粗鲁地拖曳着脚步,有的踏着轻快的碎步,有的则迈着沉重的、缓慢的步伐,还有些则羞羞答答、忸忸怩怩。你常常可以凭外表猜出他们的职业。你学会该如何向他们提问题,才能使他们听得懂。你也可以觉出在哪些问题上他们几乎都扯谎,然而,通过哪些问话,你又能够获得真相。你可以看出人们对待同样的事物的不同态度。对诊断出危险的病症,有的听了付之一笑或开个玩笑,有的却一言不发、失望至极。菲利普发觉自己跟这些人在一起时不像平常跟其他人在一起时那么害羞;他并不觉得这纯属同情,因为同情意味着恩赐态度。可是他和他们在一起觉得自在。他发现自己能够使他们感到宽慰,不紧张。当一个病人交他检查,看看他能找出什么毛病时,他仿佛感到那病人以一种特殊的信任把自己托付给他。“也许,”他微笑着心里寻思,“也许我生来就是当医生的料子。假如我碰巧选择了正适合我干的职业,那才有意思呢。”在菲利普看来,在所有的助手们中唯有他看出了下午的戏剧性的趣味。对其他助手来说,男人和女人只是病人而已。如果病例复杂,他们就精神抖擞;如果病例一目了然,他们就觉得厌烦。他们听出杂音,或发现肝有异常,便大惊小怪;肺部有了不寻常的声音就会给他们提供谈论的话题。而对菲利普来说就远不止这些了。他发现单单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头和手的形状,看看他们的眼神和鼻子的长度,就蛮有趣了。在那间房里,你看到人的本性遭到奇袭,习惯的假面具常常被粗鲁地撕下了,把**裸的灵魂呈现在你的眼前。有时,你还可见到那感人至深的天主的禁欲**。有一回,菲利普遇到一个粗鲁、文盲的男病人,告诉他,他的病已经没有希望了。菲利普克制着自己,而对使得这个病人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坚强的了不起的本能感到惊叹不已。然而,当他只是独自一人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他还有可能这么勇敢吗?那时候他会陷入绝望吗?有时也会出现悲剧。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带她妹妹来检查。她妹妹18岁,长得眉清目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金发让秋天阳光一照,闪烁着缕缕金光。她的肤色美得惊人。学生们微笑着,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他们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病人的姐姐讲述了家庭病史,父母亲都死于肺结核。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也是得这种病死去,一家子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这姑娘最近一直咳嗽、日见消瘦。她脱去罩衫,露出玉脂般嫩的脖子。蒂勒尔大夫默默地以通常的麻利给她作了检查。他叫两三个学生将听诊器放到他指的位置听,然后才让她穿上衣服。她姐姐站得稍远一点,压低声音和医生说话,为的是不让她妹妹听到。因为害怕,她的声音都发颤了。“大夫,她没得那个病吧,是不是?”“恐怕她毫无疑问是得了。”“她是最后的一个了,她再一走,我就没有亲人了。”她开始哭了,大夫严厉地盯着她;他认为她也有这类病,也活不了很长了。那姑娘转过身来,看到她姐姐流眼泪。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那可爱的脸蛋儿骤然失色,眼泪簌簌地从两颊流了下来。姐妹俩站了一两分钟,无声地抽泣着。接着,那个姐姐忘记了正在看着她俩的周围的人,走到她妹妹跟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来回摇动着,好像她是个婴孩似的。她们走后,一个学生问道:“先生,你认为她们还能活多久?”蒂勒尔大夫耸耸肩膀。“她哥哥和姐姐在发病后的3个月就死去了,她也会是这样的。假如她们有钱,那还可以想想办法,你总不能叫她们上圣马利兹医院吧。对她们无能为力了。”一次,来了一个强壮的、血气方刚的男人,因遭受不断病痛的折磨,蒂勒尔大夫似乎对他爱莫能助,对他的裁决也是死亡。这种死亡并不是因为科学在它面前束手无策的那种令人恐怖但却还情有可原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是因为这个人在复杂的社会文明这部庞大的机器上只是个小小的齿轮,就像一部自动装置那样,无力改变自己的环境。他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是彻底休息。医生并没有要求他做办不到的事。“你该换一个比这轻得多的工种。”“我干这一行没有轻活。”“嗯,假如你继续这么下去,你会丧命的,你病得很厉害。”“你意思是说我要死了吗?”“我不想这么说,可是你确实不宜干重活。”“如果我不干,谁来养活老婆、孩子?”蒂勒尔大夫耸耸肩膀。这种困境他遇过上百次了。时间紧迫,还有许多病人在等着呢。(本章完)[(第42章 人性的枷锁(42))]“这样吧,我给你开些药,一星期后你再来,告诉我你感觉如何。”那个人拿着写在上面的无用的处方走出去了。大夫爱怎么说都行,他对自己不能继续干下去并不觉得难过。他有个好职业,丢了它他怎么生活?“我说他能活一年。”蒂勒尔大夫说道。有时这儿也有喜剧。不时出现些伦敦幽默,时时有些老妇人,犹如查尔斯·狄更斯刻画的人物,她们以喋喋不休的怪话把医生们逗乐。有一次来了一个闻名的杂耍剧场的女芭蕾演员。她看起来有50岁,却说是28岁。她脂粉涂得厚厚的,令人恶心,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厚颜无耻地向学生们频送秋波。她的微笑既粗俗又有诱惑力,她充满自信。更有意思的是,他对待蒂勒尔大夫就好像对待一个着迷的追求者那样亲热。她患慢性支气管炎,医生告诉她说这个病妨碍她从事她的职业。“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得这种病,真的,我不明白,我一生中从未生过一天病。你只要看看我就知道了。”她的眼睛朝小伙子身上滴溜溜地乱转。假睫毛意味深长地一扫,冲着他们露着满口黄牙。她说话带伦敦口音,装模作样假优雅,使字字句句都显得非常滑稽可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冬天咳嗽病,”蒂勒尔大夫严肃地回答说,“许多中年妇女都患这种病。”“哎呀,我可不是!对一个年轻太太说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中年妇女呢!”她将眼睛睁得很大,将头歪向一边,以难以形容的淘气相看着他。“这就是我们职业上的不利之处,”他说道,“有时迫使我们说实话,不能那么多情。”她拿起处方,对他作了一次最后的,**性的微笑。“亲爱的,你愿意来看我跳舞吗?”“我一定去。”他按电铃,叫另一个病人。“我非常高兴有你们这些先生在此保护我。”但总而言之,门诊室给人的印象是既非悲剧也非喜剧,这很难说。它是五花八门、变化多端的,既有眼泪也有笑声,既有快乐也有悲哀。它时而乏味、时而有趣,时而平淡。它犹如你所见到的:它是激动和多情的;它是严肃的;它又悲又喜;它是微不足道的;它既简单又复杂;既有欢乐也有失望;还有母亲对孩子的爱,男人对女人的爱;欲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这些房间,惩罚着罪人和无辜;一筹莫展的妻子和可怜的孩子们;男男女女都酗酒,但付出了不可避免的代价;死亡在这些房间里叹息;而使有的姑娘充满恐怖和羞怯的生命的凶兆,也是在这儿诊断出来的。这儿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只有严酷的现实。这就是生活。临近年底,当菲利普就要结束在门诊部为期3个月的见习生活时,收到了劳森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亲爱的菲利普:克朗肖现正在伦敦,很想和你见面。他住在索霍区海德街43号。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但我相信你是会找到的。要够朋友,去关照关照他。他运气很不佳,他会将他正在做的事告诉你的。这儿的一切如常。你走了以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克拉顿回来了,但他已经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和所有的人都闹翻了。就我所知,他身无分文,他就住在植物园那边的一间小画室里,但是他不让人看他的作品。他从不露面,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许是个天才,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也许神经错乱了。那一天我遇到了弗拉纳根,他正带着弗拉纳根太太在拉丁区转,顺告。他已经放弃了绘画,现在正在做制作爆玉米花器具的生意。看样子还挺有钱呢,弗拉纳根太太长得很漂亮,我正想给她画张肖像。要是你是我的话,你会开多少价呢?我并不想吓唬他们,不过,假如他们很乐意付300镑的话,我也不至于傻得只要150镑。你的忠诚的弗雷德里克·劳森菲利普写信给克朗肖,收到了下面的回信。信是写在半张普通的便条纸上的,那个薄信封脏得几乎不能送邮局去寄。亲爱的凯里:我当然没有忘记你。我有一个想法,过去我曾帮助把你从“失望的泥沼”中拯救出来,现在我自己却陷入这种境地而无法自拔。我将很高兴见你,我是在陌生城市里的一个陌生人,深受市侩们的躁确,谈谈巴黎是件愉快的事。我不要求你来看我。因为我这儿不适合接待一位优秀的白衣大夫,但是每天晚上7点到8点之间你可以发现我在迪安街一家名叫“乐园”的餐馆用便饭。你的忠诚的J·克朗肖菲利普接信后当天就去。这个只有一间小房间的饭馆属于最低级的一类餐馆,而克朗肖似乎是它唯一的顾客。他远离通风口,坐在角落里,穿着菲利普从未见到他脱下过的那条破大衣,头上戴着那顶旧圆顶礼帽。“我到这儿吃饭是为了清静,”他说,“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到这儿用餐的只是些**或个别失业的侍者。餐馆就要关门了,这儿的饭菜真是糟透了。可是他们破产却对我有利。”克朗肖面前摆着一瓶苦艾酒。他们将近3年没见面了。菲利普对他外貌的变化感到震惊。他先前是胖墩墩的,现在变得面黄肌瘦,颈皮又松又皱:芽在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替别人买的。他的衣领大了三四号,使他的外表显得更邋遢。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菲利普回想起那封信的字迹,歪七竖八,不成样子的字母涂在那半张纸上,克朗肖显然病得很厉害。“近来我饭量很少,”他说,“早上我身体就很不舒服。晚餐我刚刚喝了一点汤,然后,再吃点儿奶酪。”菲利普的眼光无意中落到那瓶苦艾酒上,克朗肖见到了,对他投以嘲弄的一瞥,以表示不赞成别人对他提出常识上的劝告。“你已经诊断了我的病症,你认为我喝苦艾酒是很错误的吧。”“显然你已经肝硬化了。”菲利普说。“显然是的。”他盯着菲利普,要是先前那目光是足以使菲利普难以忍受的,仿佛在指出:菲利普所考虑的问题虽然令人痛心,但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对显而易见的问题你不持异议,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菲利普改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巴黎?”“我不回巴黎,我快要死了。”他说得这么自然,菲利普听后不觉吓了一跳。他想起了许多话要说,然而似乎又毫无用处。他知道克朗肖已是风前残烛的人了。“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他笨拙地问道。“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条离水之鱼。我穿过了拥挤的街道。人们把我推来挤去,仿佛走在一座死城似的。我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自己亲人之中。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本能最后将我拉回来的。”菲利普知道有关和克朗肖同居的那个女人以及那两个拖着不整洁长裙的女儿的情况,可是克朗肖不曾向他提起她们,他也不喜欢提及她们。他不知道她们已经怎么样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讲到死呢?”他说道。“两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患了肺炎,他们当时告诉我说我活过来了可真是奇迹。原来我特别容易患这种病,再来一回就完了。”“哦,胡扯!其实并不那么严重。你只要多加小心就行了。为什么不把酒戒了?”“因为我不想戒。假如一个人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么这个人干什么都没关系。是啊,我准备承担后果。你振振有词地要我戒酒,可是现在我只剩下这一项了。你试想想,没有这个生活对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能理解我从苦艾酒中获得的乐趣吗?我渴望它。喝的时候我品尝着每一滴酒的滋味,尔后,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沉浸于难以言状的幸福之中。酒使你恶心,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打心眼里蔑视肉体方面的快乐。肉体的快乐是最狂暴的,也是最不寻常的。我是个各种感官都很敏锐的人,而且我一味地沉迷于此,现在我不得不为之付出代价了。我也准备付出代价。”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你不害怕吗?”克朗肖有好一会儿没回答,他似乎在考虑自己的答话。“有时,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害怕过,”他望着菲利普,“你认为这是谴责吗?你错了。我对我的恐惧并不害怕,那是愚蠢的。**教认为你活着时应该时时考虑到死。要想活,唯一的办法就是忘记死。死是无关紧要的。对死亡的恐惧决不应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任何行为。我知道我将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而死去,而我也知道我会非常害怕。我知道我无法抑制自己对迫使我落入如此结局的人生的痛切的后悔,可是我不承认这种后悔是正确的。如今,我虽然体弱、年迈、多病、贫穷、行将就木,但我仍然掌握自己的灵魂,我什么也不后悔。”“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块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克朗肖笑了笑,像从前那样缓慢的微笑。“当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时,我告诉你它会回答你的问题。怎么样,你找到答案了吗?”“没有,”菲利普微笑道,“你不告诉我吗?”“不,不,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则答案就毫无意义。”克朗肖要出版诗集了。他的朋友多年来一直催他出版,由于他的懒惰而未能采取必要的步骤。对他们的规劝,他总是回答说在英国对诗歌的爱好已经不景气了。你花费多年的心血和劳动才出版了一本书,然而,在一批类似的诗集中它只能得到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评语,卖出二三十本,剩下的只好拉回去化作纸浆。他早已失去成名成家的奢望了。与其他事物一样,名望仅是一种幻想。可是他一位朋友已经一手独揽了这件事。他是位有学问的人,名叫伦纳德·厄普姜。菲利普和克朗肖在拉丁区的咖啡馆时见过他一两回。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在英国颇有声望。他还是这个国家现代法国文学方面公认的代表。在法国,他和那些把《法兰西信使报》办成当时最活跃的评论刊物的人士交往甚密。他只是简单地用英语把他们的观点表达出来,就在英国获得了独创的盛名。菲利普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他通过逼真地模仿托马斯·布朗爵士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使用精雕细琢的、平稳的句子,和一些陈腐、华丽的字眼。这使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貌。伦纳德·厄普姜曾劝诱克朗肖把所有的诗歌都交给他,并发现它们足够出版相当可观的一本诗集。他还答应要利用自己的名望去影响出版商。克朗肖正急需钱花。自生病以来,他发现难以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写作了,他挣的钱勉强够付酒钱。当伦纳德·厄普姜写信告诉他说这一家或那一家出版社,虽然赞赏那些诗,却认为不值得出版时,克朗肖倒开始变得感兴趣了。他给厄普姜回信,强调自己的迫切需要,催他尽力奋争。既然他快死了,他想在自己身后留一部出版了的著作,而内心却认为自己写下了伟大的诗篇。他期望像一颗新星突然在世上出现。他将这些美的珍品保留了一生,而当他要离开人间,再也用不着它们时,不屑地奉献给世人,这样倒也不错。他决定到伦敦来的直接原因是伦纳德·厄普姜通知他说有一家出版社同意出版他的诗。厄普姜通过巧妙的说服,说服出版商在他预付稿费中给出10镑。“预付稿费,你听着,”克朗肖对菲利普说,“米尔顿才现付10镑呢!”厄普姜答应为这些诗写一篇署名的文章,并要那些写评论的朋友们大力协助。克朗肖故意装出一副超然的样子,但他想到诗的出版而引起的轰动所流露出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天,菲利普按约定来到克朗肖执拗在那儿用膳的破烂小餐馆,但是没有克朗肖的影子。菲利普获悉克朗肖已经3天没上这儿来了。他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按克朗肖先前写给他的地址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海德街。街上,昏暗的屋子一座挨一座地簇拥在一起,许多窗子已破了,用法国报纸裁成纸条胡乱糊住;门已经多年不上漆了。房子的一楼有些破烂的小商店、洗衣店、补鞋店和文具店。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马路上玩耍,一架旧的手风琴奏着庸俗的曲调。菲利普敲了克朗肖寓所的门(底下有个卖廉价糖果的商店),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过来开门,她身上系着脏围裙。菲利普问她克朗肖在不在。“噢,不错,后面顶楼上住着一个英国人。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假如你要见他,最好自己上去看看。”楼梯用一盏煤气灯照明。屋里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菲利普上楼时,一个女人从二楼的一间房子走出来,怀疑地打量着他,但没有吭声。顶楼共3间房。菲利普敲了一间的门,又敲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他敲另一间的门,没有回答,又拧了拧门把手,门开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谁呀?”他认出克朗肖的声音。“我是凯里。可以进去吗?”他没听到回答。他走了进去。窗子关着,臭气熏天,简直使人受不了。街上的弧光灯透进了少许光线,他看到这是个小房间,里面两张床首尾相接。一个脸盆架和一张椅子,人在里面几乎无回旋的余地了。克朗肖躺在紧靠窗口的那张床上,他没有动弹,却低声地格格笑了。“你为什么不点蜡烛?”这时他开口了。菲利普划了一根火柴,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烛台。他点上蜡烛,将它放在脸盆架上。克朗肖一动不动地仰卧着;穿着睡衣,样子很古怪;光秃的脑顶令人难堪。他脸如土色,像死人一样。“老伙计啊,你看样子病得很重,这儿有人照料你吗?”“早上乔治上班前给我带一瓶牛奶来。”“谁叫乔治?”“我叫他乔治,是因为他的名叫阿道夫。我和他合住这所宫殿般的公寓。”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另一张床上被子尚未叠。枕头上搁头的部分黑黑的。“莫非你跟别人合住这间房子?”他大声说。“可不是吗?在索霍房租昂贵。乔治是个侍者,他早上8点出去,一直要到晚上关店门才回来,因此他一点也不妨碍我。我们两个人都睡不好觉。他给我讲他的生活经历,以此来消磨漫漫长夜。他是瑞士人,我对侍者向来感兴趣。他们是从娱乐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你卧床几天了?”“3天。”“你是不是说这3天,除了喝一瓶牛奶什么也没吃?你为什么不给我捎个信?你整天躺在这儿,没有一个人来照顾你,简直不堪设想。”克朗肖笑了笑。“看看你的脸色。可爱的孩子!我真的相信你很难过,好小子。”菲利普脸红了,他相信自己见到这可怕的房子和这位穷诗人的悲惨处境而感到沮丧。克朗肖盯着他,微笑着继续说道:“我一直很愉快。请看,这是我诗集的校样。记住,不舒适的环境也许会妨碍别人,我却毫不在乎。倘若你的梦想能使你成为时空之主宰,那么生活环境又算得了什么?”校样搁在床上,他躺在黑暗房子里,居然还能找到校样。他让菲利普看,目光炯炯。他一页页地翻看,对清晰的铅字感到满意。他朗读了一节诗。“写得不赖,是吧?”菲利普有了主意。这得多破费一点钱,而他哪怕增加最小的开支也负担不起。但另一方面,他讨厌在这种情况下计较金钱。“我说呀,一想起你待在这儿,我简直受不了。我有一间多余的房间,眼下空着,也可以很容易向别人借一张床,和我住一段时间好吗?你省得付这儿的房租。”“哦,老弟,你会老是要我把窗户打开的。”“假如你愿意,你可以把那儿的所有窗户都封起来。”“明天我身体就好了,今天本也可以起床,只是懒得爬起来。”“那么你很容易就可以搬迁了。以后,假如你什么时候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尽管上床躺着,我会在那儿照料你的。”“假如这会使你高兴的话我就去。”克朗肖说,脸上露出了迟钝的、愉快的笑容。“那太好了。”他们约好菲利普第二天来接克朗肖。菲利普在繁忙的上午抽出一小时来安排这一次搬家。他看克朗肖已穿好了衣服,戴好帽子,穿着大衣坐在床上。一个装着衣服和破旧书籍的小旅行包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他那副样子好像是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似的。菲利普见此光景,不觉哈哈大笑。他们坐着四轮马车直奔肯宁顿大街。马车上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菲利普将客人安顿在自己屋里。他一大早就出去,为自己买了一副旧床架,一个便宜的衣柜和一面镜子。克朗肖马上坐下来改他的校样,他的身体好多了。菲利普发现他还好相处,就是易激怒,这是疾病的症状。他上午9点有课,所以得到晚上才能见到克朗肖。有一两回菲利普劝他一块将就吃些自个儿用残汤剩菜做的晚餐。克朗肖在屋里待不住,通常宁愿到索霍街这家或那家最低廉饭馆去吃点东西。菲利普要求他找蒂勒尔大夫看病,他坚决地拒绝了。他知道医生一定会告诉他不要喝酒,而这一点他是决定不听的,早晨他总是病得很厉害,可是中午喝了苦艾酒后,他又恢复过来了。半夜回来时,又能才华横溢地谈话了,这一诗集将同早春的其他出版物一起问世。那时候,人们也许会从如雪片飞来的圣诞节书籍中缓过气来。新年,菲利普当了外科门诊部的敷裹员,这项工作和他刚从事的工种性质相同,只是外科比内科更直接得多。由于大多数病人因循守旧和过分拘谨使疾病广为传播。菲利普在一位名叫骓各布斯的助理外科医生手下当敷裹员。他又矮又胖,生性乐观,充满活力,秃顶,大嗓门,说话带有伦敦口音。学生们总是将他描绘为“大莽汉”。但是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和教师的聪明使得一些学生忽视他的这些缺点。他也很滑稽,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学生,他都一样开玩笑。他常常让敷裹员出洋相,拿他们开心。由于他们既无知、紧张,又不能把他当作他们的平辈来回敬,因此,让他们出洋相并不难。他下午过得特别快活,因为他可以老生常谈,而那些学生也只好陪着笑脸听着。有一天,来了一个跛脚的小孩,他的父母想知道有没有办法治好。骓各布斯先生转身对菲利普说:“凯里,你最好来处理这个病人。这是你应该有所了解的课题。”菲利普脸红了。医生的话明显地含有幽默的意味,旁边那些被吓住的学生谄媚地大笑起来,菲利普脸红得更厉害了。这确实是菲利普自从到医院以来特别注意研究的一个课题。他阅读了图书馆里治疗各种类型的畸足的书籍。他叫那个小孩脱掉靴子和长袜。他14岁,狮子鼻、蓝眼睛、满脸雀斑。他父亲解释说假如可能的话,他们要求给治治,否则会妨碍小家伙将来的谋生。菲利普好奇地看着他。他是个性格开朗的孩子,一点也不腼腆,可是太爱说话,脸皮又厚。他父亲老呵斥他。这孩子对自己那只跛脚还挺感兴趣的。“这只是不好看罢了,”他对菲利普说,“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厄尼,住嘴,”他父亲斥责道,“你的废话太多了。”(本章完)[(第43章 人性的枷锁(43))]菲利普检查他的脚,将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变了形的部位,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一点也没有那种老是压在他心头的羞辱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抱类似的漠然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畸形足。一会儿骓各布斯先生走到他跟前。那小男孩坐在长椅边上,医生和菲利普分别站在他的两边,学生们围拢过来,形成半月形。骓各布斯以惯有的显赫的才华,绘声绘色讲述了有关畸脚的问题:他讲到它的类型以及因不同的组织构造而形成形状各异的跛足。“我想你是患马蹄形。”他突然掉过头来对菲利普说道。“是的。”菲利普觉得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又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他暗暗地咒骂自己。他觉得手心渗出了汗。医生由于长期的实践和他特有的、令人佩服的敏锐,讲得头头是道。他对自己的职业抱极大的兴趣。可是菲利普没听,只希望这家伙赶紧把话讲完。突然,他发现骓各布斯是在对他说话。“把你的袜子脱掉一会儿没关系吧,凯里?”菲利普打了一个寒噤。他很想叫这个医生见鬼去,但是他没有勇气发火,害怕医生野蛮的嘲笑。他迫使自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没什么。”他说道。他坐下来解靴子,手指都发抖了,他想他永远也解不开。他记起在学校时他们是如何强迫他将脚伸出来给人看的,记起了铭刻在心灵上的创伤。“他的脚保持得干干净净不是吗?”骓各布斯用刺耳的伦敦口音说道。旁观的学生嘻嘻笑开了。菲利普注意到他们刚才检查的那个小男孩以急切、好奇的目光俯视着他的脚。骓各布斯双手抓住这只脚,说道:“是啊,果然不出所料,我知道你小时候开过刀,是吗?”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伸过头来看这只脚,有两三个学生详细地观察它,这时骓各布斯将脚放下了。“你们要是看够了,我可要再穿袜子了。”菲利普微笑着,以讽刺的口吻说。他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干掉。他想,要是有一把凿子刺进他们脖子该多快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工具)。人多么像野兽啊!他但愿相信有地狱,想象他们在地狱遭到像他一样的可怕的折磨来聊以**。骓各布斯先生把话题转到治疗方法上。他的谈话部分是对那小孩的父亲,部分是对学生们的。菲利普穿上袜子,系好靴子。医生终于讲完了。但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菲利普说:“我认为你值得再去动一次手术,懂吗?当然,我无法还你一只同正常人一样的脚,但我认为可以作一些努力。你可以考虑考虑。你休假时,可以上医院来一下。”菲利普常常寻思是否有什么办法,可是由于他讨厌涉及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未能找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诊治。他读过的书籍告诉他,不管你小时候如何治疗(那时候对畸足的治疗远不及今天的高超),现在要取得大的成效也不大可能,但是,假如再动一次手术能使他穿上更普通的靴子,走起路来瘸得不那么厉害,那也是值得的。他记起他多么热心地向全能的上帝祈祷,以获得他伯父许诺出现的那种奇迹。他苦笑了起来。“那时候我头脑太简单了。”他想。快到2月底时,克朗肖的病情明显恶化了。他再也起不了床了。他卧床不起。坚持要让窗子老是关闭,拒绝去看病,他几乎不吃什么营养品,却要求喝威士忌和抽烟。菲利普知道他这两项都应该戒掉,可是克朗肖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我敢肯定地说这两项是要我的命的,我不在乎。你劝告过我,这已仁至义尽了。我蔑视你的告诫。给我来些酒喝,然后滚你的吧。”伦纳德·厄普姜一星期偶尔来访两三次,他的体形像枯叶,这个词对他的外貌描述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他看起来很瘦弱,35岁,灰白色的长发,苍白的脸,一看就知道他很少涉足户外。他戴着一顶好像是非国教派的牧师的帽子。菲利普不喜欢他那副傲慢的态度,对他那口若悬河的谈吐感到厌烦。伦纳德·厄普姜只顾自己夸夸其谈,对听众是否兴趣却麻木不仁,而这却是一个优秀的谈话人必须具备的第一要素。他也总是没意识到他所讲的都是听众早已知道了的事。他用斟酌的字句对菲利普发表他对罗丹、艾伯特·萨曼恩和凯撒·弗兰克等人的评价。给菲利普打杂的女工早晨只来一小时。由于菲利普必须整天待在医院,克朗肖更孤单了。厄普姜告诉菲利普说他认为克朗肖身边应该有人,可是却不主动找人来照料。“想起这位伟大的诗人独自一人是可怕的。哎,他很可能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这很可能。”菲利普说。“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为什么你不每天来,把活儿带到这儿做?这样,他需要什么,还有你在身边嘛!”菲利普冷冷地说。“我?老弟呀,我只能在我习惯的环境中工作。况且我有很多社交活动。”厄普姜还由于菲利普把克朗肖带到他房间来而感到有些恼火。“我希望你把他留在索霍,”他挥动着又长又细的手臂说道,“那肮脏的阁楼上还有点浪漫的色彩。假如是华平或者肖迪奇,那还差不多,而偏偏是在这体面的肯宁顿大街上。我可受不了!一个诗人竟要死在这种地方!”克朗肖脾气常常很坏,菲利普只有想到克朗肖的激怒是他生病的症状,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厄普姜有时在菲利普回来之前来,这时,克朗肖常常刻薄地发泄一通对菲利普的怨气。厄普姜心安理得地听着。“问题是凯里没有美感,”他微笑道,“他有着中产阶级的思想。”他对菲利普老爱挖苦,菲利普在与他打交道时作了许多克制。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忍不住了。那天他在医院干了一天活,累极了。当他在厨房里正在给自己沏茶时,伦纳德·厄普姜过来对他说,克朗肖正在埋怨菲利普坚持要他去看病。“你难道没意识到,你正在享受一种非常罕见的、非常微妙的特权吗?确实的,你应该尽自己所能,来表明你的崇高的责任感。”“这是我担当不起的一种罕见的、微妙的特权。”菲利普说道。每当涉及钱的问题,伦纳德·厄普姜就摆出一副轻蔑的面孔。提起钱他敏感的气质被触犯了。“克朗肖的态度还是有些可取的,但被你的纠缠不休给搅了。你应该体谅你自己感受不到的微妙的想象嘛。”菲利普的脸沉下来了。“我们一块找克朗肖去。”他生硬地说。诗人仰躺着看书,嘴里叼着烟斗。空气霉臭,尽管菲利普常打扫收拾,房间还是很乱。看来,不论克朗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乱七八糟。当他们进房时克朗肖摘掉眼镜。菲利普气愤极了。“厄普姜告诉我,你一直向他抱怨我劝你去看病。”他说,“我要你去看病,是因为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况且,假如你一直不让医生看病,我就领不到死亡证明书。到时候验尸时,人家会责备我没有去请医生。”“我设想到这一点。我以为你要我去看病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好吧,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病。”菲利普没回答,只是以难以觉察的动作耸了耸肩膀。克朗肖瞅着他,咯咯地笑了。“别这么生气,亲爱的。我很清楚,你想为我尽力,我们去找你的大夫吧,也许他对我还有点帮助呢。况且,无论如何总会使你得到宽慰,”他将眼光移向厄普姜,“伦纳德,你真是个该死的蠢货,你为什么要去难为这孩子呢?他为了迁就我,已经够受的了,我死后,你除了替我写一篇漂亮的文章外,什么也不会替我做的,我知道你这个人。”第二天,菲利普去找蒂勒尔大夫。他觉得他一定会对克朗肖的情况感兴趣的。蒂勒尔大夫一下班就陪菲利普来到肯宁顿大街。他只能同意菲利普所告诉了他的话。病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把他送进医院,”他说,“他可以住一间小病房。”“说什么他也不肯去。”“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懂吗?或者肺炎可能又要发作。”菲利普点点头。蒂勒尔大夫提出一两个建议,并答应菲利普,他会随请随到。他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当菲利普回到克朗肖那儿时,发现他默默地看著书。他连问也不问大夫嘱咐些什么。“老伙计,现在满意了吧?”他说。“我想,你说什么也不会按照蒂勒尔大夫的嘱咐去做的。”“那当然。”克朗肖笑了。大约两周后的一个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来,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没有人答应他便走了进去。克朗肖缩成一团,侧身躺着。菲利普走到床边。他不知道克朗肖究竟是睡着呢,还是又在生闷气了。看到他的嘴巴张着,他大吃一惊。碰碰他的肩膀。菲利普慌乱地叫了起来。他将手伸人克朗肖的衬衫下面去摸他的心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筹莫展,拿了一面镜子放在他的嘴前,因为他已听说过人们就是这样做的。单独与克朗肖的尸体在一块使他惊恐万状。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都还没脱,就冲下楼到街上去,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哈利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家。“喂,你马上来趟好吗?我想克朗肖死了。”“假如他死了我去也无用,是吗?”“假如你能去,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要半小时就行。”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上问了他一两个问题。“我今天早晨离开时,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常糟,”菲利普说,“刚才我进了他房间时,真吓了我一跳。一想起他孤零零地死去……你认为他知道他快死了吗?”菲利普记起克朗肖所说过的话。他不知道克朗肖最后一刻是否充满着死亡的恐怖。菲利普想象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当恐怖向他袭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连一个人来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你相当狼狈。”蒂勒尔大夫说。他以明亮的蓝眼睛望着菲利普。那眼睛并不是冷漠无情的。见到克朗肖时,他说道:“他肯定是死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认为他是睡着死去的,有时有人会这么死去。”尸体萎缩、难看,一点也不像人样。蒂勒尔大夫冷静地看着它。他机械地掏出手表。“好了,我得走了。我一会儿把死亡证明书送来。我想你得通知他的亲属。”“我看他没有任何亲属。”菲利普说。“葬礼怎么办?”“噢,这由我来办。”蒂勒尔大夫瞟了菲利普一眼。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对此提供几个金镑。他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也许他很能付得起这笔开支。假如他提出给钱,菲利普也许会觉得无礼。“好吧,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说。菲利普和他一块走出来,在门口分手。菲利普便到电报局给伦纳德·厄普姜发电报。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他都要经过殡仪馆。他的注意力常常被用来装饰窗口的两个棺材和一块写上“省、快、礼”三个银字的黑布所吸引。这几个字总是使他感兴趣。这位槟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乌黑的卷发,又长又油腻,穿一身黑服,短粗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大钻石戒指。他以适合于他这种职业的冷静的神态和喧闹的秉**错在一起所形成的特别的态度接待菲利普。他立即发觉菲利普不知所措,答应马上派个女人去张罗必要的事项。他对葬礼的建议很讲排场。当殡仪员似乎认为他不同意这么办是吝啬时,菲利普感到很惭愧。在这种事上讨价还价实在讨厌。终于,菲利普同意承担他的根本负担不起的费用。“先生,我很理解,”殡仪员说,“你不想排场,不过,你听着,我自己也不喜欢讲排场——可是你想办得体面些。你交给我办好了,我会在考虑得体、妥当的情况下尽量节省。我只能这么说。”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吃饭时,殡仪馆的那个女人过来准备人殓安葬。不久,伦纳德·厄普姜的电报到了:惊悉噩耗,悲痛不已。遗憾,今晚外出吃饭,不能前往。明日一早去。最深切的同情。厄普姜。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敲了敲会客室的门。“先生,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妥不妥当,好吗?”菲利普跟她进去。克朗肖仰躺着,双眼紧闭,两只手虔诚地交叉着放在胸前。“按理说你应该放上一些鲜花,先生。”“我明天去弄一些来。”她满意地瞟了尸体一眼。她办完了事。现在,她放下袖子,脱掉围裙,戴起她的无边女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工钱。“这个嘛,先生,有给2先令6便士的,也有给5先令的。”菲利普不好意思给她少于那个较大的数目。她恰如其分地向他道了谢,和他眼下的悲伤心境正相称,然后告辞了。菲利普回会客室,收拾餐桌上晚饭的剩汤残菜,坐下来阅读沃尔山着的《外科学》,他发觉它很难懂。他觉得神经特别紧张。楼梯一有声响他便跳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隔壁那个东西把他吓了,原来还是个人,而今已化为乌有了。静默仿佛也有生命似的,好像其间正在发生某些神秘的运动;死亡的存在支配着这些房间,不可思议而又令人恐怖:菲利普对那曾经是他的朋友的东西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他想强迫自己专心阅读,但不久又绝望地将书推开了。刚结束的这条毫无价值的生命使他心烦意乱。克朗肖是死是活倒无关紧要。即便世上不曾有过克朗肖,情况也一样。菲利普想起克朗肖的青年时代;这需要费力去想象他身材修长,步履富有弹性,头上长满头发,朝气蓬勃,充满希望。菲利普那像警察一样,听任自己的本能行事的人生法则在此并不奏效。克朗肖正是奉行这一法则,他的生活才失败得这么惨。看来本能这东西靠不住。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他扪心自问,人生的法则是什么呢?假如这一法则无用,为什么人们按照某一种而不是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他们依照他们的情绪行事,但他们的情绪可能好,也可能坏。它们究竟是导致胜利还是导致灾难,这似乎仅是个机遇问题。人生似乎是场摆脱不开的大混乱。人们受自己所不知的无形的力量的驱使,到处奔波,但他们却疏忽了这一切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第二天早晨伦纳德·厄普姜带着一个月桂小花圈来了。他对自己给已故的诗人的头上戴上这个花圈的主意颇感到高兴。并且不顾菲利普的无声的反对,企图将它戴在克朗肖的秃头上。可是戴上这花圈实在显得滑稽可笑,看起来好像是杂耍剧院里被一个卑劣的小丑戴旧的帽边。“那我还是把它放在他的心口吧!”“可你已经把它放在他的肚子上了。”菲利普说。厄普姜淡然一笑。“只有诗人才知道诗人的心在哪儿。”他回答说。他们回到会客室去,菲利普把丧事的筹办情况告诉厄普姜。“我希望你别心疼花钱。我要让灵车后面跟着一串空马车,让那些马戴上随风摇摆的长羽毛。还应该雇一大批帽上系着长飘带的哑巴来送葬。我喜欢那些空马车的想法。”“由于葬礼的费用明显地落在我头上,而我如今手头又不宽裕,我已尽量办得适度了。”“可是,老朋友,这样的话,为什么你不把它办成一个贫民的葬礼呢?那样还富有诗意,你对平庸有一种准确无误的本能。”菲利普有点脸红,却不吱声;第二天,他和厄普姜乘菲利普租好的马车跟在灵柩的后面。劳森不能来,送了个花圈;菲利普为了让那口棺材不显得冷冷清清,又买了一对花圈。在回来的路上,马车夫策马飞奔。菲利普累极了,不久便睡着了。他被厄普姜的说话声吵醒了。“幸亏诗集尚未问世。我想我们最好先压住点,我先写个序。在去公墓的路上我就开始想这个序了。我相信可以写得相当不错。我将着手在《星期六》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菲利普没回答,他们都静默不语,终于厄普姜又开腔:“我没有将原稿删节还是明智的,我打算为一家评论刊物写篇文章,然后将它作为序重印一次。”菲利普时时注意着各种月刊,几星期之后,文章出来了。这篇文章引起了轰动,许多报纸转载了这篇文章的摘录。它是篇漂亮的文章。由于人们对克朗肖早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因此它略带传记性质。文章写得优雅、亲切和生动。伦纳德·厄普姜以他那复杂的文体描绘出克朗肖在拉丁区谈诗、写诗的一些优雅的小画面。克朗肖一下子成为一位逼真的人物,一位英国的魏伦;当伦纳德·厄普姜描述他的落魄的结局和索霍的破烂的小房间时,他那华丽的词句开始带有怯懦的尊严和更加哀婉动人的夸张;并且,作者以完全迷人的、更加慷慨大度的、而不是羞怯的严谨,描述自己为把诗人搬到一间坐落在百花争艳的果园、隐于忍冬树丛中的农舍所作的努力。然而,有人缺乏同情心,善意地、但又是那么笨拙地,竟将诗人带到体面而庸俗的肯宁顿大街!伦纳德·厄普姜用恪守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词汇所必需的有节制的幽默来描述肯宁顿大街。他以巧妙的讽刺,叙述了最后的几周里,克朗肖如何以极大的耐性容忍那位好心肠,但苯拙、自封为他的护士的年轻学生,以及这位神圣的流浪者在绝望的中产阶级的环境中的可怜遭遇。他引用《以赛亚书》的名言“美出自灰烬中”来比喻克朗肖。这位被遗弃的诗人竟死在体面而庸俗的环境中,这真是讽刺的胜利。它使伦纳德·厄普姜回想起在法利赛人中间的**。这一类比又使他有机会写下了一段绝妙的佳文。接着,他又谈到诗人的一个朋友如何将一只月桂花圈安放在已故诗人的心口上,他那高雅的情趣使他只是微妙地暗示一下这位有着如此雅致的想象力的朋友是谁;死者那双漂亮的手仿佛以勃发的恋情安放在阿波罗的叶子上,这些叶子散发着艺术的芳香,比皮肤黝黑的水手从五花八门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带回来的翡翠更绿。文章的结尾以巧妙的对照,描述为他举行的中产阶级的、平淡无奇的、毫无诗意的葬礼,而克朗肖本来应该举行要么像王子,要么像贫民那样的葬礼,这是对诗人最大的打击,是庸人对艺术、美和精神的事物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伦纳德·厄普姜从未写过比这更好的文章。这是魅力、高雅和怜悯的杰作。他在这篇文章中引用了克朗肖所有的最优美的诗句。这样,当诗集问世时,它的许多精萃已不复存在了;然而厄普姜却大大地提高自己的身价。从此成了一名引人瞩目的评论家。以前,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冷淡;然而,在这篇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文章中却充满了温暖的人性。春天,菲利普结束了门诊部的敷裹工作之后,便上住院部当助手,这项工作持续了6个月。助手和住院大夫每天早晨都在病房度过,先在男病房,后在女病房。他记录病历,为病人体检,同护士们度过每天的时光。值班大夫每周有两个下午带一些学生查巡病房,检查病人,传授医疗知识。这项工作没有门诊工作的那种兴奋、多变和与现实的密切接触;但是菲利普获得大量的知识。他跟病人相处得很融洽。当病人对他的护理表示满意时,他感到有点飘飘然。他对他们的痛苦并没有意识到要有多深的同情,然而他喜欢他们。况且,由于他没有架子,比其他助手更受病人欢迎。他举止文雅、能鼓舞人、待人友好。像每个与医院有关的人一样,他发现男病人比女病人更容易相处,女病人动辄发牢骚、发脾气。她们尖刻地抱怨那些累死累活的护士,责备护士对她们照料不周。这些病人令人头痛、忘恩负义、粗暴无礼。不久,菲利普幸运地交了一个朋友。有一天早晨,住院大夫交给他一个新来的男病人。菲利普坐在床沿,开始在病历卡上记下详细病情。看病历卡时,他注意到这位病人是个记者:名叫索普·阿特尔尼,住院病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病人。他48岁。他的黄疽病正发作得厉害,由于症状不明显需要进一步观察,他便住了院。他以悦耳的、有教养的声音回答了菲利普履行职责所问的一连串问题。由于他躺在床上,很难断定他是高是矮,但是他的小脑袋和小手表明他的身材中等偏矮。菲利普有观察别人的手的习惯,而索普·阿特尔尼的那双手使他惊愕:一双纤细的手,长又细的手指上长着秀美的、玫瑰色的指甲。这双手非常光滑,若无黄疽病一定会惊人地白皙。病人将手指露出被褥的外边,有个手指稍微张开,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块。当他对菲利普说话时,他似乎是在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菲利普闪烁着眼睛,向他的脸上瞥了一眼,尽管他的脸色发黄,还是出众的。他有双蓝眼睛,显眼突出的鼻子,鼻尖呈钩状,样子有点吓人然而并不难看。他蓄着小胡子,尖尖的且呈灰色,他的头秃得厉害,但显然原先的头发很美、好看地卷曲着。他仍然留着长发。“我看你是个记者,”菲利普说,“你为哪家报社写稿?”“为所有的报社。你随便打开一种报纸都可以发现我的文章。”床边的有张报纸,他伸手拿过来,指着一则广告。大号字体印着菲利普所熟悉的一家商行的名字:伦敦,雷金特街,林恩和塞德利公司。下面,用小一些但仍然很显眼的铅字印着一句武断的话:拖延就是偷盗时间。接着便是一个由于言之有理而令人震惊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不订货?又用大号字体重复,犹如榔头在敲击着凶手的心脏似的:为什么不呢?然后,又是粗体字:从世界主要的市场来的千万副手套以惊人的价格出售。从世界上最可靠的制造商生产的千万双长统袜大减价,最后,又重复同一个问题,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一只挑战的大手套被抛出来:为什么今天不订货?“我是林恩和塞德利公司的新闻代理,”他轻轻地挥了挥那只漂亮的手说道,“在此基础上利用……”菲利普继续询问一般的问题,有些只是客套话,有些则是巧妙地引导这位病人透露出他也许不想披露的事。“你在外国住过吗?”菲利普问。“我在西班牙住了11年。”“你在那里干什么?”“在托莱多英国自来水公司当秘书。”(本章完)[(第44章 人性的枷锁(44))]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在托莱多住了几个月,记者的话使他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但也觉得流露出这样的心情是不合适的:在病人和医院工作人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他检查完毕便到其他病床去了。索普·阿特尔尼的病并不严重,虽然脸色仍然很黄,但他很快就觉得好多了:他之所以卧床,是因为大夫认为必须对他继续观察,直到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为止。有一天,菲利普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尼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看一本书。菲利普到了他的床前时他将书放下了。“我可以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吗?”菲利普问道,他每见到一本书从不轻易地放过。菲利普拿起书来,发觉这是一本西班牙的诗集,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写的诗。他一打开,一张纸片掉下来了。菲利普拣起来,发现上面写着一首诗。“你该不是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吧?这是一个病人最不合适的做法。”“我试着搞点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不懂。”“那么,你知道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吗?”“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西班牙的一个神秘**者,也是他们国家最好的诗人之一。我认为值得将他的作品翻译成英语。”“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很粗糙。”阿特尔尼说道,但是他拿给菲利普的那股敏捷劲表明他是乐于让他看的。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非常特别,好像是黑体字,看起来很吃力。“要写成这样不是要花许多时间吗?真了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菲利普读了第一节诗:在一个朦胧的夜晚,热切的爱情在燃烧,啊,多么幸福!趁一家人正在安歇,我行色匆匆悄然离去,……菲利普好奇地看着索普·阿特尔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羞怯呢,还是被他吸引住了。他觉得自己神态一直有点傲慢。一想起阿特尔尼一定认为他很可笑时,他的脸红了。“你的名字真特别。”他没话找话地说。“这是约克郡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有一次,我这一家族的族长巡视家产,骑着马整整跑了一天。可是后来家道中落,钱都在放**人身上和赛马赌博场上挥霍光了。”他近视,说话时紧紧地盯着菲利普。他拿起那本诗集。“你应该学西班牙语,”他说,“它是种高雅的语言,它没有意大利语的流畅。意大利语是男高音和手风琴手使用的语言。然而它是壮观的:它不像花园里的溪水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而是像大河泛滥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他的夸张把菲利普逗乐了,然而菲利普对华丽的词藻是敏感的;阿特尔尼活灵活现地、充满真挚情感地对他描述阅读《唐·吉诃德》原著的极大快乐,描述令人着迷的考尔德伦的富有节奏感的、浪漫的、明晰的、多情的作品,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听着。“我该干活去了。”不久,菲利普说道。“噢,请原谅,我忘了。我想告诉我妻子给我带一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候我拿给你看看。有机会请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聊天给了我多大的乐趣。”以后的几天中,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过来找这位记者,两人越来越熟了。索普·阿特尔尼很健谈。他并不谈论富丽堂皇的事,然而却能鼓舞人心,带有唤起人们想象力的热情与生动。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菲利普发觉自己的想象力充满着许多崭新的画面。阿特尔尼很有礼貌,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的岁数也大得多。他说话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使他具有某种优势。但是在医院里他是个慈善的受惠者,必须遵守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在记者与病人这两个身份之间采取自如、幽默的态度。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什么要到医院来。“哦,我的原则是利用社会所提供的一切福利。我利用了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病了,便到医院治疗,从不讲虚假的面子。我还把孩子们送到寄宿学校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