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这个方子到药房配了药就回来。”过了一会儿,他把药取来了。他让菲利普吃了一剂,然后他上楼拿书去了。“今天下午我就在你的会客室学习,没关系吧!”他下楼时说道。“我让你房间的门开着,你需要什么,就喊我一声。”当天晚些时候,菲利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听到他会客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格里菲思的一个朋友找他。“喂,你最好今晚别来。”他听到格里菲思这么说。一两分钟后,又有一个人走进屋来,他看到格里菲思在那儿,感到很惊奇。菲利普听到格里菲思解释说:“我在照顾一个二年级学生,这是他的房间。这可怜的家伙得了流行性感冒,今晚别玩惠斯特牌了,老兄。”不久,会客室又剩下格里菲思一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喂,你何必辞掉今晚的约会呢?”他问道。“不是为了你才辞掉的,我得读外科学。”“你还是玩你的吧,我不要紧,你不必为我担心。”“好的。”菲利普病情加重了。到夜幕降临时,他变得有点神志不清。他夜里没睡好,第二天天没亮就醒过来了。他看见格里菲思离开扶椅,跪在地上,用手指把煤一块块地往壁炉里添。他身上穿着一套睡衣裤和一件晨衣。“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问道。“把你吵醒了吗?我想一声不响地把炉子添好。”“你为什么不睡,几点了?”“大约5点,我想今晚还是替你守夜,于是我搬一张扶椅,坐在这儿,要是铺上床垫的话,我怕会睡熟了,你要什么的话我也听不见。”“希望你对我还是不要太费心了。”菲利普呻吟道。“要是你也被传染上呢?”“那你就来护理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说。早晨,格里菲思拉开百叶窗。由于守护一整夜,他脸色显得苍白、疲倦,但是精神尚好。“我给你擦洗一下吧!”他兴冲冲地对菲利普说。“我自己能洗。”菲利普不好意思地说。“胡说。要是你住在小病房,护士会帮你洗的。我可以做得跟护士一样好。”菲利普太虚弱、太狼狈了,只好听命,让格里菲思替他洗手、洗脸、洗脚、擦胸、擦背。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一边洗一边亲切地跟他聊天,然后,像在医院里的做法一样,给他换了床单、抖松枕头、整理好被褥。“阿瑟护士长来看我就好了,她对我的护理工作一定大为惊讶。迪肯大夫一早就会过来看你。”“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菲利普说。“这是个很好的实习机会,护理病人是件乐事。”格里菲思给他端来早点,然后上楼穿衣服吃点东西去了。将近10点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和几枝鲜花。“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说。他在床上一连躺了5天。(本章完)[(第33章 人性的枷锁(33))]诺拉和格里菲思两个人轮流护理。格里菲思和菲利普年龄相仿,可是他却以一种幽默的、慈母般的态度对待菲利普。他很体贴人,既温存又善于勉励人。可是,他最优秀的品质还在于他有一股朝气,仿佛这股朝气能使接触他的每个人都带来健康似的。菲利普不习惯多数人从他们的母亲、姐妹那里得到的那种抚爱,这位强壮的年轻人的女性般的温存体贴深深地感动了他。菲利普的病情逐渐好转了。格里菲思无所事事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间里,尽讲些感情上的风流韵事让菲利普开心。他是个轻佻的人,可以同时与三四个女人鬼混。他把他为了摆脱纠缠而不得不采取的种种手段描述得娓娓动听。他有一种天赋,能使他遇到的每件事都蒙上了浪漫的色彩。他负债累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典当了。但他总是设法保持快活、大方和慷慨。他生来就是一个冒险家。他喜欢那些从事不三不四的职业以及随机应变、反复无常的人。他结交了许多经常出没于伦敦酒吧间的流氓。放荡的女人把他视为知心朋友,向他诉说她们生活中遇到的烦恼、艰辛和成功。以诈术赌纸牌为生的人也顾及他的清贫,请他吃饭,借他5镑钞票。他的考试接二连三地不及格,但他对此满不在乎。他对父母的规劝总是以迷人的风度毕恭毕敬地顺从,因此,在利兹开业行医的父亲也就不忍心去跟他发脾气了。“读书方面我是个大笨蛋。”他快活地说,“我的脑子就是不灵活。”他的生活太快乐了。但是,显然,当他度过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终于取得医生资格以后,他将会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单凭他那副翩翩的风度与魅力就能替人治病。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学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为人正直和有气魄的男孩子一样。到他病愈时他们已成了可靠的朋友了。格里菲思似乎很喜欢到他的小会客室坐坐,以风趣的闲聊和不停地抽烟来消磨菲利普的时间,菲利普的心里感到特别愉快。有时菲利普带他上里金特大街的酒馆。海沃德认为格里菲思很蠢,可是劳森能看出他的魅力,渴望给他画像。他的体态生动,有着蓝蓝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他们经常讨论他什么也不懂的问题,而他默默地坐着,俊美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在场就可以给同伴们增添了不少乐趣。当他知道麦卡利斯特是个股票经纪人的时候,他就急想探听一下行情。麦卡利斯特带着严肃的笑容告诉他,如果他在某个时候能买一些股票,他就能发一大笔财了。这使菲利普垂涎三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入不敷出,如果他能照麦卡利斯特指点的窍门捞一些钱,这对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下回我打听到确实的好消息,就告诉你。”股票经纪人说。“机会总是有的,只是更等候时机。”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赚上50镑该多好哇!这样,他就可以为诺拉添置她冬天急需的皮大衣了。他望着里金特街上的商店,心里挑选着他将可以用这笔钱购买的物品。她什么都应该有,因为她使他的生活充满阳光。一天下午,他从医院回来,像往常一样,到诺拉处用茶点之前总要先梳洗打扮了一番。他掏出钥匙要开门时,女房东替他把门打开了。“有位小姐等着要见你。”她说。“见我?”菲利普惊奇地问道。他感到诧异。来者一定是诺拉,不知道她过来有什么事。“我本不该让她进来,只是她来了三趟,没有找到你似乎很难过,我才让她在这儿等着。”他撇开正在解释的女房东,一头冲进屋里。他的心一下子沉了:是米尔德里德!她坐着,见他进来,赶快站起来。她既不向他走去,也不说话。他大吃一惊,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他问道。她不回答,却哭起来。她没用手捂住眼睛,却双手垂在身边,样子像一个来找工作的女仆。她的举止显得异常谦卑。菲利普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真想立即转身离开房间。“没想到我还会再看见你。”他终于开口了。“但愿我死了的好。”她呜咽着。菲利普让她站在原地。此刻,他只想到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双膝在发抖,他望着她,绝望地呻吟着。“出什么事了?”他说道。“他抛弃了我——埃米尔。”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这时,他懂得他还像过去一样深深地爱着她,对她的爱从未停止过。她站在他面前,那样的谦恭柔顺。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在她那泪痕斑斑的脸蛋上吻个够。多么漫长的分离啊!他不懂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你还是坐下吧。我给你弄点儿喝的。”菲利普把椅子往壁炉挪了挪,她坐了下来。他替她配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边喝边抽泣着,用那双充满悲哀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下布满深色的晕圈。她比他上回见到她时瘦多了,脸色更苍白了。“上次你向我求婚时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她说。菲利普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似乎使他心里热乎起来了。他再也无法强迫自己不去亲近她了。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遇到这样的不幸我非常难过。”她把头偎依在他胸前,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她嫌帽子碍手碍脚,将它摘掉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她会哭得那样伤心。他一次又一次吻着她。她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过去你一直待我好,菲利普。”她说,“所以我知道可以来找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啦。”“噢,我不,我不。”她叫喊着,从他怀里挣开。他跪在她身边,将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你难道不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讲吗?我决不会责备你。”她把事情的经过一点一点地告诉他。有时她抽泣得很厉害,他几乎听不明白。“上星期一,他上伯明翰去,说是星期四一定回来。可是他根本就没回来,到星期五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写信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回信。所以我又写信说,要是他还不回信,我就要去伯明翰找他了。今天早晨,我收到他律师的信,说我无权对他提出要求,假如我去干扰他,他就要寻求法律保护。”“真是岂有此理,”菲利普大声叫道,“一个男人决不可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们吵过嘴没有?”“哦,吵了。星期天我们吵了一架,他说他讨厌我,以前他也这么说,但最后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他不会当真。我告诉他快要生孩子了,他吓坏了。我以前尽量瞒着他,后来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说这是我的过错,说我本来应该更懂事一点。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但我很快发觉他根本不是一个绅士。他一点钱也不给留下就走了,连房租都没付,我又没钱,女房东冲着我说——算了,照她的说法我简直就是贼了。”“我以为你们要租一套房子呢。”“他是这么说过,但我们只在海伯里租了套带家具的房间,他实在太小气了。他说我花钱大手大脚,可他给我多少钱,让我浪费啦?”她有个特点,讲起话来事无巨细全混在一起。菲利普都听糊涂了,整个事情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一个男人会这么混账。”“你不了解他。现在,即使他跪在我面前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过去真傻,怎么会想到跟他的呢?他也不是他所说的挣那么多的钱,他尽对我扯谎!”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被她的悲哀深深地感动了,因此顾不得想到自己过去的痛苦。“要我去一趟伯明翰吗?我可以去见他,设法替你们和解。”“哦,不可能了。现在他决不会回心转意的,我了解他。”“但他必须赡养你。他不能逃脱这个责任。这种事我一窍不通,你最好去找个律师。”“我哪能呢?我没有钱。”“这由我来付好了。我给我自己的律师写封信。他就是那位运动员,是我父亲的遗嘱执行人。现在我就同你一块去好吗?我想他还在办公室。”“不,给他写封信让我交给他,我自己去。”她现在平静些了。菲利普坐下来写了一封短信,旋即,又想到她身边没钱,他幸亏前天兑换了张支票,可以给她5镑。“你对我真好,菲利普。”她说。“能替你做点事,我很高兴。”“你还喜欢我吗?”“就和以前一样喜欢。”她仰起嘴唇让他亲吻。从前他从来没见到她这么顺从过。仅此一点,遭受过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了。她走了。他发觉她在这儿待了两小时,他感到心里乐滋滋的。“可怜,可怜!”他自言自语道,心中燃烧着比以前更加强烈的爱情。大约8点钟左右他收到一份电报,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想到诺拉,用不着打开电报他就知道这是诺拉拍来的。出了什么事?诺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她正在一家剧院担任配角,他可以在她演出结束后去接她,并且像有些时候那样陪她一起漫步回家,但是他打心眼里不想那天晚上见到她。他想给她写信,但却无法像平时一样称呼她“最亲爱的诺拉”。他决定给她拍个电报。遗憾,走不开,菲利普。他眼前浮现出了诺拉的模样。想起她那丑陋的小脸蛋,高突的颧骨和粗鄙的脸色,他觉得有点儿厌恶。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肤,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知道发出电报之后,他这一方应紧接着采取某个行动,但无论如何,这份电报推迟了这一行动。第二天他又发了一份电报:遗憾,不能来,详见信。米尔德里德提出下午4点钟来,他不愿告诉她这个时间不方便,毕竟是她先来的。他焦急地等着她,他在窗口守着,看到她来了,就亲自去开门。“哦,见到尼克森了吗?”“见到了,”她回答,“他说这么做没用,什么办法也不行。我只得咬咬牙默默地忍受。”“那是不可能的。”菲利普大声说。她疲乏地坐了下来。“他说出什么道理了吗?”他说。她给菲利普一封捏皱了的信。“这是你写给尼克森的信,菲利普,我没有送去。我昨天不能告诉你,确实不能。埃米尔没有和我结婚,他不能同我结婚。他已经有妻子还有了3个孩子。”菲利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妒意和痛苦。他简直无法忍受。“所以我不能回我姑妈那儿,除你这儿,我没有地方可去。”“是什么促使你跟他走呢?”菲利普强作镇定,压低声音问道。“我不知道。起初我不知道他结过婚。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当面责骂他。后来我好几个月没见到他。当他又到店里并向我求婚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鬼迷心窍的。只觉得好像是情不自禁似的,不得不跟他走。”“那时你爱他吗?”“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我总是忍不住发笑。同时,他确实也有些身份——他说我一定不会后悔,答应每星期给我7镑——他说他挣15镑。这全是扯谎,他没有挣这么多。当时,我讨厌天天早晨去茶馆上班,与我姑妈又合不来;她不拿我当亲戚看待,却拿我当佣人,说我应该自己整理房间,不然就没有人会替我整理。唉,我悔不该跟他走。可是当他到店里向我求婚时我觉得实在没法拒绝。”菲利普从她身边走开了,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两手捂着脸,只觉得自己蒙受着奇耻大辱。“你不生我的气吧,菲利普?”她以哀怜的声调问道。“不,”他抬起头来,但是没有看她,“只是伤心透了。”“为什么?”“你知道我非常爱你,为了让你喜欢我,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我想你不可能去爱别人。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甘愿为那个鲁莽汉子牺牲一切,我不知道你看中了他哪一点。”“菲利普,我太遗憾了。后来我后悔极了,我敢向你保证,真的后悔极了。”他想起了埃米尔·米勒,想起他那苍白的病容,那双狡黠的蓝眼睛,以及那副油头滑脑的精明相。他老是穿那件鲜红的针织背心。菲利普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将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我永远忘不了你提出要和我结婚,菲利普。”他握住她的手,抬头望着她。她弯下身子来吻他。“菲利普,如果你还要我,现在你愿意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知道你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的话使他觉得有些恶心。“你真太好啦,但我不能。”“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那么,既然我们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乘机玩个痛快呢?你知道,现在没关系啦?”他挣脱了她的搂抱。“你不明白。自从我见到了你,我就一直爱着你,可是现在——那个男人。不幸的是我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一想起他我就恶心。”“你很滑稽。”她说。他又抓住她的手,对着她微笑。“你别认为我薄情寡义。我太感谢你了。可是,你也知道,这种情感比我的感激强多了。”“你是个好朋友,菲利普。”他们继续谈着,不久,他们又恢复到昔日的亲密的同伴关系。天色已晚,菲利普建议他们一块吃饭,然后去杂耍剧场。她让菲利普做了一番劝说工作,因为她想装出一副与目前的处境相称的姿态,她本能地感到,以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是不宜到娱乐场所去的。最后,菲利普说请她去是为了使他高兴,直到她认为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举动时,她才答应了。她比以前会体贴人了。这使菲利普兴奋。她要求菲利普带她上索霍街的小饭馆,他们过去经常去那里。他对她无限感激,因为她的建议勾起了他对幸福的往事的美好回忆。吃饭的时候她的精神好多了,从街道拐角处的小酒店买来的法国红葡萄酒温暖着她的心。她甚至忘了她应该保持悲伤的表情。菲利普心想现在可以安然地和她谈起将来的打算了。“你身上大概一点钱都没有了吧!”菲利普找个机会问道。“只有你昨天给我的5镑,我得给女房东3镑。”“这样吧,我再给你添10镑钞票先凑合着用。我再去找我的律师,让他给米勒写封信去。我们一定可以叫他定期付一笔款子的。要是能够从他身上弄到100镑的话,这你就可以维持到生孩子了。”“我宁可挨饿,也不拿他1个便士。”“但是他这样把你撂下不管,也太可恶了。”“我有我的自尊心。”菲利普有点为难。他需要尽量节省开支,这样才能维持到取得医生资格。他还得留一笔钱,作为今后在这所医院或其它医院当住院内科或外科医生时的生活费用。可是米尔德里德对他讲起了埃米尔如何如何的一毛不拔,他也不敢去规劝她,以免她也指责自己不够慷慨大方。“我宁愿沿街讨饭,也不要拿他1便士。要不是目前我这种身体状况,我早就着手找工作了。你总还得考虑身体状况,是不是?”“眼下你不必发愁,”菲利普说,“在你能够再工作之前,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我告诉埃米尔,别以为我走投无路,我告诉他,你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本章完)[(第34章 人性的枷锁(34))]菲利普渐渐知道了他们是怎么分手的。原来,这家伙的妻子发觉了他定期赴伦敦期间所干的风流韵事,于是她就去找他公司的老板。她威胁着要和他离婚。公司说假如她和他离婚,他们就要解雇他。他很疼爱他的孩子,舍不得离开他们。当他不得不在**和妻子之间作出抉择时,他选择了妻子。他老是担心,要是这一头有了孩子,那就糟透了。当米尔德里德再也不能隐瞒下去,把真相告诉他时,他惊慌失措,找岔儿跟她吵了一架,一走了之。“你什么时候分娩?”菲利普问。“3月初。”“还有3个月。”有必要筹划一下。米尔德里德声称她不住海伯里的公寓了。菲利普也认为她应住得离自己近些,这样就方便多了。他答应第二天去找房子。她提出沃克斯霍尔桥大街是个理想的地点。“而且从今后考虑,这地方也不远。”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哦,我在那儿只能待两个月或更长一点时间,然后就要搬进一幢房子。我知道有一处很体面的地方,那里住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每星期付4畿尼,不必付其它杂费,当然请大夫的钱还得另给,仅此而已。我的一个朋友上那儿住了,管房子的太太一丝不苟,我打算告诉她,我的丈夫是个驻印度的军官,我是到伦敦来生孩子的,因为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健康。”菲利普听她这么说感到很离奇。她那纤秀的相貌和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十分冷静,像一位文静的少女。想起她胸中熊熊燃烧着如此出人意外的情火,他的心里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虑和不安,脉搏也加快了。菲利普回寓所时盼望能收到诺拉的信,可是什么也没有。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这一沉默激怒了他,同时也引起他的恐慌。自从去年6月他住在伦敦以来,他们一直天天见面。这两天他没拜访她,也没说明为什么没去,她该会觉得奇怪。他不知道是否她碰巧见到他和米尔德里德在一块了。想到她的伤心和不快,他觉得于心不忍,决定当天下午去拜访她。他几乎有点想责备她,因为他竟然容许自己跟她保持这么亲昵的关系。一想起要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他内心就充满厌恶。他在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一幢房子的三楼替米尔德里德租了两间房子。那地方声音嘈杂不过,他知道她喜欢窗外的来往车辆的喧闹声。“我不喜欢死气沉沉的街道,整天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她说道,“给我一点生活的气息吧。”接着,他便硬着头皮到文森特广场去。当他按铃时内心充满忧虑,总觉得这样对待诺拉太过分了,生怕诺拉会责备他。他知道她脾气不好,他不喜欢吵架,也许最妥当的办法是坦白告诉她米尔德里德又回到他身边,而他对她的爱仍如先前一样热烈;他很遗憾,但再也不能爱诺拉了。接着,他想起了她极度的痛苦,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以前她的爱曾经使他飘飘然,他不胜感激;可现在这种爱却是可怕的。她不应该忍受他强加于她的痛苦。他暗自想:现在她会如何接待自己呢?上楼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她可能出现的各种举动。他敲了门。他感到脸色刷地发白,不知如何掩饰内心的紧张。诺拉正在奋笔疾书,菲利普一进来,她便跳了起来。“我听出你的脚步声,”她叫道,“这几天你躲到哪儿去了?你这淘气鬼!”她喜气洋洋地向他走过来,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她见到了他高兴极了。他吻了她。然后,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说他很想喝茶,她赶忙捅一下炉子,把壶里的水烧开。“我一直很忙。”他笨拙地说道。她开始眉飞色舞地扯开了,她告诉他她最近又受托为一家出版商写一篇中篇小说,这家出版商还是第一次雇她。这样她可以挣15畿尼。“这笔钱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告诉你我们怎么花,我们可以作一次短途旅游,到牛津大学去玩一天,好吗?我很想去看一看那里的几所学院。”他注视着她,看她眼里是否有责备的神色,但它们如平常一样的爽朗、快活:见到他,她开心极了。他心灰意懒了。他能把那件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吗?她给他烤了点面包,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递给他,好像他是小孩似的。“吃饱了吗?”她问道。他微笑着点点头。她替他点了一支烟,然后,又像她平时喜欢的那样,走过来坐在他腿上。她的体重很轻,她发出一声甜蜜的幸福的长叹,将身子住后靠,偎依在他怀里。“对我说些亲切的话。”她喃喃道。“要我说什么呢?”“你可以尽量地想象,说你多么喜欢我。”“你知道我喜欢你。”他无意这时候告诉她。无论如何这一天也要让她平平静静地度过去。也许,他可以写信告诉她,这比较容易办到。他不忍心想到她痛哭流涕。她要他吻她,而当他吻她的时候,他想起了米尔德里德,想起了她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对米尔德里德的回忆每时每刻都萦绕着他,她好像是一个比影子更实在的合并的形体不断地分散着他的注意力。“你今天很沉默。”诺拉说。她的喋喋不休常常是他们之间的笑柄,他回答道:“你从来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因此我已经没有说话的习惯了。”“可是你也不注意听我说话呀,这样很不礼貌。”他有点脸红,怀疑她是否已微微觉察出他内心的秘密。他不安地将目光移开。今天下午她的体重使他讨厌,他不想让她碰他。“我的脚发麻了。”他说。“真对不起,”她跳起来,大声说道,“假如我改不掉坐在男人腿上的习惯,我非节食减胖不可。”他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脚,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然后,站在壁炉前面,以免她又坐到他腿上。她谈话的时候,他觉得她要比米尔德里德强10倍,她更能使他快乐。同她谈话他也更愉快;她比米尔德里德聪明,性情也好得多。她是个善良勇敢、诚实的小妇人。而米尔德里德呢,他怨恨地想,这些形容词她一个也配不上。要是他有一点理性的话,他就应该坚持和诺拉好下去,和她在一起会比和米尔德里德在一起更幸福;诺拉毕竟爱他,而米尔德里德只是感激他的帮助而已。可是,爱别人毕竟要比被别人爱更有意思。他一心一意爱米尔德里德。他宁可和她待10分钟也不愿意同诺拉待整整一个下午。他把在她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一吻,看得比诺拉能给他的一切吻都更加珍贵。“我没法摆脱,”他想,“我已经被她迷住了。”即便她无情无义、卑鄙庸俗、愚昧贪婪,他还是爱她。他宁愿同这一个受苦,也不愿意和另一位享福。当他起身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明天能见到你吧,嗯?”“能。”他回答。他知道他明天不能来,因为他要帮米尔德里德搬家,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打定主意给诺拉发一份电报。米尔德里德早晨去看房子,很满意。午饭后,菲利普跟她一块上海伯里。她有只衣箱,另外还有一只箱子装着零碎杂物,坐垫、灯罩、相框等等。她打算用这些东西把房子摆设得像个家庭的样子。此外,她还有两三个大纸板箱,可是所有这些财产无非只够放在四轮马车的车顶而已。当他们乘马车通过维多利亚大街时,菲利普尽量往马车的后座蜷缩,免得被碰巧路过这儿的诺拉撞见。他没有机会去拍电报,也不便从沃克斯霍尔桥街邮电所给她拍电报,因为诺拉会怀疑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况且假如他人在那儿,就毫无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去。他决定最好还是花半小时去拜访她。但是这件不得不做的事激怒了他。他生诺拉的气,因为她迫使他不得不采取庸俗卑劣的手段。同米尔德里德在一起他觉得很愉快。帮她打开行李他感到很有趣。把她安置在由他我的,由他支付房租的寓所,使他体验到一种富有魅力的占有感。他不肯让她动手,替她做事是件乐事,而她也没有心思去做别人似乎热心替她做的事。他替她把衣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好。她没打算再出去,所以他替她拿拖鞋,代她脱靴子。他对履行仆人的职责感到莫大的喜悦。“你可把我宠坏了。”当他跪下来替她解靴扣时,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柔情蜜意地抚弄他的头发。他拉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有你在这儿,真是妙极啦。”他整理坐垫和相框,她有好几只绿色的陶瓶。“明天我买一些花来插。”他说。他得意地四下打量着自己的手艺。“我不再出门了,我想还是穿件宽松的女袍。”她说道,“帮我从后面解开钮扣,好吗?”她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子,好像他是个女人似的。他的性别对她无关紧要。但他对于她这句话表示的亲昵劲儿心里充满着感激之情。他笨拙地解开她衣服上的一个个的钮扣。“第一天踏进茶馆时,我没想到今天会替你干这种事。”说着他勉强地笑了笑。“总要有人干。”她回答说。她进寝室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宽松女袍,上面装饰着许多廉价的花边。然后,菲利普将她安顿在一张沙发上,便为她沏茶。“恐怕我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用茶了,”他抱歉地说道,“我有个很不愉快的约会,不过半小时我就回来。”假如她问他是什么约会,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没有这种好奇心。他租房子的时候就定了两个人的饭,本来打算和她安安稳稳地过一个晚上。他急着要赶回来,所以就乘坐电车穿过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他想,最好一见面就向诺拉讲明他最多只能待几分钟。“喂,我仅有向你打个招呼的时间,”他一跨入她的房间便说,“我实在太忙了。”她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怎么?出了什么事?”她竟迫使他撒谎,这触怒了他。他回答说他必须上医院去参加一场手术示范时,他自觉脸红了。他猜想她的神情好像不相信他似的,这使他越发恼火了。“哦,那好,没关系,”她说,“明天一天你可以陪我。”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望着和米尔德里德一起过呢。他思忖着出于礼貌他也应该这么做,总不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陌生的屋子里。“太对不起了,我明天有事。”他知道这是一场争吵的开端。而他本来是想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诺拉的脸涨得更红了。“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午饭”——戈登是个演员,他们夫妇正在外省旅游,这一天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星期前就告诉你了。”“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来不了,你就不能另请别人?”“那你明天干什么?”“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你不愿意告诉我,是吗?”“告诉你我倒一点也不介意,可是被迫说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这可是件恼人的事。”诺拉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尽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发脾气。她站起身来,拉起他的双手。“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多么盼望能和你一块过这一天啊!戈登夫妇想见见你,我们会玩得很痛快的。”“要是能来我就来了。”“我并不苛求,是吧!我很少找你的麻烦的。你就不能取消你那个讨厌的约会吗?——就这一次?”“很抱歉,我不能取消。”他满脸不高兴地回答说。“告诉我是什么约会。”她以哄孩子似的口吻问道。他不慌不忙地编造了一些理由。“格里菲思的两个妹妹要来过周末,我们要带她们出去玩。”“就这么点事?”她高兴地说,“格里菲思可以很容易地另找别人嘛。”他后悔没有想到更紧要的事。这一谎言编得太糟了。“不,很抱歉,我不能——我答应了,我必须遵守诺言。”“可是你也答应我了呀,肯定是我先提出来的。”“希望你别坚持了。”他说。她发火了。“你不想来,所以才不来。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你完全变了。”他看了看手表。“恐怕我得走了。”他说。“你明天不来吗?”“不来。”“那你以后别再来了。”她大发脾气,大声嚷道。“随你便。”他回答说。“别再让我耽误你了。”她讥讽地说。他耸了耸肩膀,走了出来。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把事情闹大。还没有出现眼泪。他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这么容易就了却这件事。他走进维多利亚大街,给米尔德里德买一些鲜花。简单的晚餐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上了一小缸鱼子酱,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喜欢。女房东给端来了一盘蔬菜炒肉片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要了她最喜欢的红葡萄酒。敞开的窗帘,熊熊的炉火,灯泡安上米尔德里德的灯罩,房间显得舒适、惬意。“真像一个家。”菲利普微笑着说。“我的处境也许会越来越糟,会吗?”她回答说。饭毕,菲利普拉了两张扶椅放在壁炉前面,他们坐了下来。他舒舒服服地抽了斗烟,感到怡然自得。“明天你要干什么?”他问道。(本章完)[(第35章 人性的枷锁(35))]“我要到塔尔士山,你还记得茶馆里的那位女经理吧。喔,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邀我去和她过星期天。当然她认为我也结过婚了。”菲利普的心凉了半截。“可我回绝别人的一个邀请,为的是和你一块过星期天呀。”他想,假如她爱他,她将会说,既然这样,她就留下来陪他。他很清楚,要是诺拉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唉,你太傻了,三个多星期以前我就答应要去了。”“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哦,我会说埃米尔有事到外地去了。女经理的丈夫是做手套生意的,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菲利普沉默了,痛楚的心情涌上心头。她瞟了他一眼。“你不会连这一点快乐也不肯给吧,菲利普?要知道,这是我出去走走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谁知要多久才能再出去呢,何况我已经答应了。”他拉起她的手笑着说:“不,亲爱的。我愿你尽情地玩,只希望你能快乐。”一本蓝皮小书打开着反扣在沙发上,菲利普顺手把它拿起来。这是一本价值2便士的廉价中篇小说,作者是考特尼·佩吉特,那是诺拉的笔名。“我实在喜欢他的书,”米尔德里德说,“他的书我全都读过,写得太美了。”记得诺拉谈起自己的时候曾经说过:“我在帮厨女工中名气大着呢。她们都认为我很有教养。”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对他的信任,把自己错综复杂的风流韵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们穿着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时他又谈起了前天跟诺拉争吵的经过。格里菲思对他轻而易举地摆脱困境表示庆贺。“勾上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他精辟地说道,“可是要甩掉就麻烦了。”菲利普想到自己了结这件事的手腕,不由得沾沾自喜。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心安理得。想到米尔德里德在塔尔士山玩得很痛快,他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心满意足。尽管她的快乐是用他的失望换来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嫉妒她,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他内心感到由衷的喜悦。然而星期一早晨他在桌子上看到诺拉的一封来信。她写道:最亲爱的:星期六我对你发脾气,真对不起。原谅我,像往常一样下午来用茶吧。我爱你。你的诺拉他心情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把信拿去给格里菲思看。“你最好别回信。”他说。“唉,那怎么成。”菲利普嚷道,“想到她在那里等呀等的,我会很难过的。你不知道盼望邮递员的敲门声是什么滋味,我可深有体会。不忍心让别人也受那种折磨。”“老兄,没有哪一方受点苦,你就别想断绝这种关系。你要咬紧牙关。要知道,这种痛苦只是一时的。”菲利普觉得诺拉不应该忍受由他加之的痛苦。格里菲思哪里会晓得她痛苦的程度呢?记得米尔德里德对他说她打算结婚的时候,那时他多么痛苦啊。他不想让任何人来体验他那时所饱尝的痛苦。“假如你那么不愿意叫她痛苦,那就去找她好了。”格里菲思说。“我不能这么做。”他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局促不安地踱来踱去。他恨诺拉,因为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该明白,他对她已经没有感情了。人们都说女人对这类事是很敏感的。“你也许能帮我的忙。”他对格里菲思说。“老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总可以摆脱的,懂吗?何况她也许并不像你所想象的对你那么多情。人们往往过高估计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他顿了一下,有趣地望了望菲利普。“听我说,你唯一的办法是写信告诉她此事已经了结。话要说得干脆,以免发生误解。这样做是会伤她的心的,但你做得狠心点,比半心半意地搪塞倒会使她少受点罪。”菲利普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亲爱的诺拉:使你不愉快,我很抱歉,可是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维持星期六那种样子吧。既然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看就不必再拖下去了。你叫我走,我就走了,我也不想再回去,再见。菲利普·凯里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着,征求他对信的看法。格里菲思看完信后,眨巴着眼望着菲利普,不愿说心里话。“我看这封信定能达到目的。”他说。菲利普出去把信寄了。他整个上午都感到很不自在,反复地揣测着诺拉接到这封信后的感触。他为她可能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想象中的悲伤总要比亲眼见到的悲伤容易忍受。他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专心地去爱米尔德里德了。一想起医院的工作一结束,当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他心里就异常激动。像往常一样,他要回自己房间梳理一下,刚把钥匙**锁孔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了。“我可以进去吗?我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原来是诺拉。他觉得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的声调很轻松,没有丝毫的怨恨,也听不出他们已经闹翻了脸。他觉得自己很尴尬,心里很害怕,但还是强装着笑脸说:“可以,进来吧。”他打开门,她先走进他的会客室。他心里很紧张。为了令自己镇定下来,他给她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望着他,双目炯炯发亮。“为什么给我写那么一封可怕的信?你这淘气鬼。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真会叫我悲痛万分的。”“这封信是当真的。”他郑重其事地回答。“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发脾气,已写信赔不是了。你还不满意,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再向你请罪,你毕竟可以自己作主,我无权向你提出何种要求。我不会强求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伸出双手,感情冲动地向他走过来。“我们和好吧,菲利普。假如我得罪了你,我很抱歉。”他只好让她拉着他的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恐怕太迟了。”他说。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紧紧抱住他的双腿。“菲利普,别傻了。我的性子也太急了,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可是为了这个而生气也太蠢了。弄得我们俩都不愉快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一直很令人愉快。”她的手指缓慢地抚弄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他挣脱了她,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实在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意思是说你再也不爱我了?”“恐怕是这样的。”“你只是在找机会甩掉我,而你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回答。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这一会儿似乎令人难以忍受。她仍然坐在原地不动,身子靠着扶椅,开始默默地哭泣,丝毫不想捂着脸,任凭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她这副样子真叫人痛苦。菲利普把头掉过去。“我伤了你的心,很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她不吭声,木然地坐在那儿,似乎痛苦已极,泪水从脸上淌下来。假如她把他痛骂一顿,他心里也许要好受点。他原以为诺拉忍不住要大发脾气,他也作了这种思想准备。在思想深处觉得,当真大吵一场,双方互相臭骂一顿,就多少能为他的行为作些辩解了。时光在流逝着,终于他被她那默默的哭泣吓坏了。他走进寝室倒了一杯水,朝她俯下身去。“你不喝点水吗?这样心里会好受点。”她无精打采地将嘴唇凑到杯沿,喝了两三口,然后,精疲力竭低声地向他要一条手帕,揩干了眼泪。“当然,我知道,你爱我从来不曾像我爱你那么深。”她呻吟道。“恐怕事情往往就是那样,”他说,“总是一个去爱别人,而另一个被人爱。”他想起了米尔德里德,心里掠过一阵剧疼。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一直是如此的悲惨、不幸,我的生活又是如此可恨。”她终于说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自言自语。菲利普以前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她跟她丈夫过的生活,或者埋怨她的贫穷。他过去一向钦佩她敢于无畏地正视人间的精神。“后来,你走进了我的生活,待我又很好,我赏识你,因为你很聪明,而且找到一个自己能信赖的人是多么难得啊!我爱你,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爱情会终结,而且根本不是我的过错。”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但现在她稍微能够控制自己了。她用菲利普给她的手帕掩住脸,竭力控制自己。“再给我一点水。”她说。她擦了擦眼泪。“很遗憾,竟闹出这样的笑话,我实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请你原谅,诺拉。你要明白,你为我所作的一切我是很感激的。”他不知道她对他是怎么看的。“唉,反正都一样,”她叹了一口气说,“倘若你想让男人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你待他们好,他们就叫你受罪。”她从地上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她目不转睛地盯住菲利普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道:“太不可思议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菲利普突然拿定了主意。“最好对你实话说了吧,我不愿意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我要你明白,我也是无能为力的。米尔德里德又回来了。”她涨红了脸。“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我当然应该知道。”“我不敢告诉你。”她照了照镜子,戴好帽子。“替我叫一辆马车好吗?”她说,“我怕走不动了。”他走到门口,拦了一辆过路的小马车。当她随着他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愕然。她的步履沉重、迟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的气色太差了,因此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她没有回答,他上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了桥。穿过一些破破烂烂的街道,孩子们正在马路上嬉戏打闹。到了她寓所的门口时,她没有马上下车。好像她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挪动两腿似的。“希望你原谅我,诺拉。”他说。她将目光转向他。他发觉,她眼睛里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然而她还是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可怜的人儿!你太为我担心了,用不着为我担心,我不怪你,我会想开的。”她轻快地抚摸着他的脸,表示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个动作也仅是暗示罢了。然后,她跳下马车,走进屋里去了。菲利普付了马车钱,朝米尔德里德的寓所走去。他的心情格外沉重,真想责备自己。但这又何苦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路过一家水果店时,他想起米尔德里德喜欢吃葡萄。他实在太感激自己了,竟然能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对她表示爱情。以后的3个月,菲利普天天都去看米尔德里德。他带着书去,喝完茶后,便温习一点功课,而米尔德里德则躺在沙发上看小说。他有时抬头瞅上她一会儿,嘴上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她可以觉察到他在看她。“别浪费时间瞅我了,傻瓜,继续温习功课吧。”她说。“暴君。”他愉快地答道。(本章完)[(第36章 人性的枷锁(36))]女房东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时,他放下书本,兴冲冲地和女房东开玩笑。她是伦敦人,个子瘦小,已届中年,讲起话来幽默风趣,伶牙俐齿。米尔德里德已和她成了好朋友。她巧妙地编造了自己的一番来历,向她诉说为什么自己会落到目前的境地。这位好心肠的瘦小女人居然被感动了,不辞劳苦尽力使米尔德里德过得舒服。米尔德里德出于面子上的需要,提议菲利普假装成她的弟弟。他们一起吃饭。每当菲利普点的菜迎合米尔德里德那种变幻莫测的胃口时,他就感到特别高兴。看到她就坐在他对面简直令他陶醉。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时地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捏着,饭后,她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他就挨着她坐地板上,身子靠着她的双膝,抽着烟。他们常常什么话也不说,有时菲利普发现她打起瞌睡了,这时他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醒她。他默默地坐着,眼睛懒洋洋地望着炉火,陶醉在幸福之中。“睡得挺香吧?”当她醒过来时,他微笑着说道。“我一直没睡,”她回答说,“我只是合了合眼。”她绝不会承认自己刚才睡着的。她的性情冷漠迟钝,她的处境并没有真正给她带来多大的不便,她很注意保养身体。凡是养身之道,不管出自谁的建议,她一概采纳。天气好的时候她每天早晨出去作“保健运动”,并在室外待一段时间。要是天气不太冷,她就去圣詹姆斯公园里坐一坐。但一天中其余的时间她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看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说,要不就和女房东闲聊,扯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从来不会感到疲倦。女房东也好,会客室那层楼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人也好,这些人的陈年旧事、轶事趣闻她都无所不知,并详细地告诉菲利普。有时她会惊慌失措,向菲利普倾诉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害怕自己会因生孩子而死去。她对菲利普详细叙述女房东以及会客室那层楼的一位太太的分娩情况(米尔德里德还不认识那位太太)。她既诚惶诚恐又津津乐道地述说着其中的详情。不过她多半还是泰然自若地等待此事的来临。“毕竟,我又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是吧?医生说我不会难产。你瞧,看来我不是生不了孩子的女人。”产期临近时米尔德里德找了房东欧文太太,她给米尔德里德推荐了一名医生,米尔德里德每星期去医生那里检查一次,诊费15畿尼。“当然,我可以找一位便宜点的,不过他是欧文太太极力推荐的。我想,因小失大是不值得的。”“只要你高兴、舒适,钱我一点也不在乎。”菲利普说。菲利普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心安理得,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他呢,也乐于为她花钱:他每给她1张5镑的钞票,都会在他心头激起一阵阵的幸福感和自豪感。他给了她许多钱,因为她花钱随便。“我不知道钱到哪儿去了,”她自言自语道,“它像水一样,都从我的手指缝里淌走了。”“没关系,”菲利普说,“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是再高兴不过。”她不大会做针线活,也就没有为婴儿缝制必不可少的衣裳。她告诉菲利普,到时候干脆去买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是一些抵押契据,最近他卖掉了1张。因此,银行里便有了500镑存款,正等着投资到比较容易获利的事业,所以眼下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富足。他们经常谈起将来。菲利普渴望米尔德里德自己带孩子,但是她拒绝了,理由是她还要谋生。假如她不必自己带孩子,找工作就会容易得多。她打算回到她过去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某一个店里工作,孩子可以放到乡下,交给一个体面的妇女抚养。“我可以找到一个人,每周7先令6便士就会照顾好我的孩子。这对我,对孩子都有好处。”这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是无情的,但是当他想说服她的时候,她装作认为他是怕花钱。“你不必担心,”她说,“我不会叫你付钱的。”“你知道我付多少钱都不在乎的。”她心里希望这孩子是个死胎。这种想法虽然她只不过稍作暗示,但菲利普还是看得出她的心思。起初,他感到震惊,尔后,他自个儿思量了一番,还是不得不承认,鉴于种种因素,果真如此,倒是令人满意的结果。“说倒轻巧,”米尔德里德发牢骚说,“可是叫一个女孩子独自谋生又谈何容易,有了孩子就更难了。”“幸亏有我作你的后盾。”菲利普拉起她的手,微笑着说。“你一向待我很好,菲利普。”“哦,别胡说!”“你总不能说我一点也没酬报你吧!”“天啊,我不要你酬报。要说我为你做点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什么也没欠我,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爱我就行了。”她竟然认为她可以把自己的肉体当成一种商品,毫不在乎地用来酬谢别人替她做的事,他觉得有点可怕。“但我确实很想报答你,菲利普,你向来对我这么好。”“好吧,再等等没有害处,等你身体又好了以后,我们去度个小蜜月。”“淘气鬼。”她微笑着说。米尔德里德估计3月初分娩。她身体一恢复就要到海边去过上两周。这样可以让菲利普不受干扰地准备应考。接着便是复活节假日了,他们已经安排好要一块去巴黎。菲利普没完没了地谈起他们要做的事,巴黎那个时候是十分怡人的。他们将在他熟悉的拉丁区的一家小旅馆租个房间,上各式各样的迷人的小饭馆去用餐;他们还准备去看戏,带她上杂耍剧场。会会他的朋友将会使她感到高兴。他已经对她谈起过克朗肖这个人,这一回她将会见到他。还有劳森,他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了。他们将到皮里埃舞厅,还将去凡尔赛、夏尔特尔、枫丹白露游览。“那得花很多钱呀!”她说。“嗨,钱?管它呢!你想我是多么盼望有这个机会啊!难道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吗?除了你,我还没有爱过任何人,今后也决不会去爱别人。”她笑眯眯地倾听着他的热情话语。他认为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新的温柔,他很感激她。她比过去温柔多了。她身上,那种曾经激怒过他的傲慢神气也不见了。如今她对他太熟悉了,不再煞费苦心地故作姿态了。她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精心地梳头了,而只是打一个发结。过去留着的厚厚刘海也去掉了,随便的发式对她更合适。她的脸很瘦,她的眼睛因此而显得特别大。眼睛下面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在苍白的双颊的衬托下,显得更显眼了。她神情阴郁,显得格外的哀婉动人。从她身上,菲利普仿佛看到圣母玛利亚的风韵。他希望他俩能够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他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么幸福过。他常常每天晚上10点钟离开她,一来因为她喜欢早睡,二来因为他还得回去再用功两三小时把晚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临走之前,他总要替她梳头。吻别的时候,他自成一套仪式,先吻她的手心(她的手指多纤细啊,指甲又很漂亮,因为她花了很多功夫来修剪),然后先右后左地吻她合上的双眼,最后才亲她的嘴唇。离开她时,他心里洋溢着爱情。他渴望能有机会来满足他那心劳神疲的自我牺牲的欲望。不久,她搬到私人医院去,打算在这儿分娩。这时,菲利普只能下午去探望她。米尔德里德又换了一套说法,称自己是一个士兵的妻子,丈夫回印度他所在的部队去了。菲利普以她的小叔子的身份被介绍给医院女主人。“我说话得特别谨慎小心,”她告诉他说,“因为这儿还有位丈夫在印度任文职的太太。”“我要是你的话,才不去操这份心呢,”菲利普说,“我相信她丈夫和你丈夫是乘同一条船出国的。”“什么船?”她天真地问道。“鬼船。”米尔德里德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当菲利普被允许去看望她时,那婴孩正躺在她身边。米尔德里德身体很虚弱,但是值得宽慰的是一切都过去了。她给他看了婴孩。她自己也好奇地看着她。“这小东西看起来挺滑稽的,是吗?真不敢相信她是我的。”婴儿浑身红红的,皱皱巴巴的,样子很古怪。菲利普边看边笑,不知说什么好。医院的护士就站在他身边,他感到非常尴尬。从护士打量他的那副神色看来,他觉得她不相信米尔德里德的复杂的谎言,她认为菲利普就是孩子的父亲。“你打算给她起个什么名字?”菲利普问。“我拿不定主意是叫她马德琳好呢还是塞西莉亚。”护士走开了,让他们单独待了几分钟。菲利普弯下腰吻了一下米尔德里德的嘴。“亲爱的,一切都顺利地过去了,我多么高兴啊。”她张开纤细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你待我太好了,亲爱的菲尔。”“现在,我觉得你终于是我的了,我一直等了你这么久,我亲爱的。”他们听到护士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菲利普慌忙站起来。护士进来时,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3周后,米尔德里德带着孩子去布赖顿,菲利普到车站为她们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看上去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一家公寓,以前她和埃米尔·米勒曾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已经给那里去信说,她丈夫不得不到德国办事,她只带着孩子来。她以编造谎言为乐,并且在编造细节方面还颇有丰富的创造力。米尔德里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愿意照料孩子的女人。她这么急于甩掉孩子,这种冷漠无情使菲利普感到吃惊。但是她拿普通常识争辩说,最好趁孩子尚未同她熟悉之前就把她送到别处。菲利普本来指望孩子生出来两三星期以后,她可能会意识到自己母性的本能。因此他想借这种本能来说服她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她根本没有显示出这种本能。米尔德里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她也都做了,有时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她也常常谈到孩子。可是她心里对她是冷淡的。她不能够将她看作是她身上的骨肉。她认为她已经很像她父亲了。她老是担忧孩子长大后不知如何处理,她怨恨自己太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理智就好了。”她说。她讥笑菲利普为孩子的幸福发愁。“即便你是她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她说道,“我倒愿意看到埃米尔为她犯愁。”菲利普的脑海里充满着听说过的育婴堂的事,那些自私、残酷的父母把孩子送进去,可怜的孩子们在里头受专以恐吓为乐的歹徒的虐待和折磨。“别这么傻,”米尔德里德说,“那是你雇个女人照看孩子,钱给少了的缘故。你一星期付这么多的钱,她们会精心照料的,这对她们也有好处。”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里德把孩子寄在自己没有孩子,而答应今后不再领别人的孩子的人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