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赛夏太太分娩的时节,吕西安寄来五百法郎,加上赛里泽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项开销有了着落。大卫·赛夏,夏娃和她母亲,都以为吕西安把他们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欢天喜地,象听到诗人初期的成功一样;吕西安登在报上的头几篇文章,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大卫只道太平无事,放心了,谁知舅子来了一封无情的信,他看着大为震动。 亲爱的大卫,我用你的签名出了三张本票,写我的抬头,向梅蒂维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张是一个月期的,其余是两个月三个月的。这件事一定使你很为难,无奈在借债和自杀之间,我只能采取这个不名誉的手段。我的窘况以后再谈;票子到期的时候我想法把款子汇给你。信阅后即毁,在母亲和妹子面前只字勿提。我素来知道你的牺牲精神,想你这一次也不例外。你的绝望的弟弟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夏娃生产过后才起床,丈夫和她说:“你可怜的哥哥穷得一筹莫展,我寄去三张一千法郎的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你替我记在账上。”说完惟恐老婆盘问,出门往田野去了。夏娃六个月没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牵肠挂肚;当下同母亲两个把大卫那句凶多吉少的话揣摩了一会,觉得形势恶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个破除疑虑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儿子正回家小住,提到吕西安,说话很难听;那些巴黎新闻,以及传说的人的议论,被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听到了。夏娃就去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请她介绍,见到她的儿子,说出自己的忧虑,希望知道吕西安在巴黎的实在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关系,为了出卖阿泰兹的嫌疑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决斗,还有种种生活方面的细节,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个俏皮的花花公子说来,显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关心同乡,替大人物的前途担忧。他真心佩服昂古莱姆的子弟有这种才干,可惜吕西安自暴自弃。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失掉有权有势的靠山,叫人把准许改姓和使用吕邦泼雷纹章的上谕撕掉了。“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点拨,今天早已坐享荣华,做了德·巴日东太太的丈夫……谁知他不但把她丢了,还侮辱她!她只得抱着一肚子委屈嫁给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其实她心里才爱吕西安呢。”赛夏太太道:“真的吗?……”“你哥哥好比一只初生的鹰,最初几道豪华和荣誉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了。老鹰一个斤斗栽下来,谁知道栽到哪儿为止?大人物总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夏娃听着最后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只是心惊胆战。她精神上最经不起打击的地方受了伤,在家一声不出,好几次抱着孩子喂奶,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和脑门上。对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也是与生俱来,极不容易放弃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要打听一个真正的朋友。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阿泰兹的地址;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阿泰兹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确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内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稿子,说他决不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情欲,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能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了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尊重吕西安,当他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代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诗意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允许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吕西安只要能炫耀聪明,痛快一下,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诚,——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的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声名,多大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象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懒惰,以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盼望名声的。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叫吕西安看着出神。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爱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轻易佩服人是性格软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对一个走绳索的和一个诗人等量齐观。我们劝吕西安接受战斗,不要用投机取巧的方法猎取声名,劝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乐队里当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们的勇气和节操,偏偏赏识文坛上的弄神捣鬼,招摇撞骗的勾当;我们为之都很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个怪脾气,对这等性格的青年特别宽容,还喜欢他们;看他们表面上有些才能和虚假的光彩,信以为真;对他们毫无要求,原谅他们所有的过失,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把人品完整的人应享的利益给他们,尽量的宠他们。反过来,大众对品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倒是严厉无比。这种世道好象极不公平,说不定也有深意在内。社会只拿小丑取乐,没有其他的要求,一转眼就把他们忘了;不比看到一个器局伟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圣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规律:历久不磨的钻石不能有一点儿瑕疵,一时流行的出品不妨单薄,古怪,华而不实。所以,吕西安尽管一错再错,仍旧能飞黄腾达,只消能利用好机会,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过万一撞在一个恶魔手中,他非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可。他这个人好比许多优美的东西缝在一块质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鲜艳的色彩褪尽了,只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质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烂的布条儿。只要吕西安还年轻,不怕没人欢迎,可是到了三十岁又是什么局面呢?真正爱护他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对吕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讳,使你听了伤心,无奈你的来信语气那么沉痛,问题提得那么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的回答,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太看重我了;并且我朋友中认识吕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见一致,因此我觉得说出真相是我责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么可怕。在好坏两方面,吕西安都样样做得出。这话可以概括我们大家的感想和这封信的内容。现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颠簸把这个诗人送回到你身边来,希望你利用你对他的影响,留他在家;在他立志不坚的时期,巴黎对他始终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常说你们夫妇俩是他的护身神,大概他过去把你们忘了;等到他受着狂风暴雨的打击,除了老家没处栖身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你们;那时,太太,你还得一片热情的对他,那是他需要的。太太,我素来钦佩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般的忧虑,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诚的敬意。你忠实的仆人 阿泰兹。看了这封信以后两天,夏娃奶水枯了,只得雇一个奶妈。她一向把哥哥当作神道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华去做坏事;在夏娃眼中,吕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外省的冷角落里还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旧传统的光辉,这个高尚的姑娘最重诚实,廉耻,以及家庭中培养出来的一切做人之道,绝对不肯妥协。她心上想,原来大卫竟有先见之明。爱情浓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静气,无话不谈,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脑门变得灰溜溜的伤心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夏娃痛苦之极,丰满的乳房长不出奶水,又为了不能尽为娘的责任而发急,大卫眼泪汪汪的瞧着她,一面安她的心,给她希望。“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为幻想太多。诗人渴望荣誉也不足为奇,只是追求快乐太性急了。他好比一只鸟,很天真的受着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的骗,社会指责他的罪过,上帝会饶赦他的!”可怜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们害苦了!……”“现在他害了我们,几个月之前寄回他的第一笔稿费,救了我们!”大卫知道老婆说的是气话,不免过火,不久仍会对吕西安回心转意。“差不多五十年前,梅尔西爱在《巴黎景象》中说过,文学,诗歌,科学,一切脑力活动的产物永远养不活人。吕西安凭着他的诗人气质不相信五个世纪的经验。用墨水灌溉的庄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种以后等上十年十二年;吕西安却把青草当作五谷。不过至少他懂得了人生。他上过一个女人的当,少不得还要受上流社会的骗,相信虚假的友谊。他的经验付的代价太高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咱们的老祖宗说的好:只要子弟回家耳朵不聋,保持清白,也就行了……”可怜的夏娃叫道:“清白!……吕西安哪一桩行为不是违反道德的?……昧着良心写文章!攻击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戏子的钱!……和她同出同进!把我们搜刮得一文不剩!……”“噢!这不算什么……”大卫赶紧停住,差点儿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发觉他有话不说,隐隐然感到不安。她说:“怎么不算什么?咱们哪儿去张罗三千法郎来还人家?”大卫说:“第一咱们要跟赛里泽续订印刷所的租约。这半年他替库安泰做的活儿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处,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挣了五百。”夏娃说:“这件事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也许不会再订合同,他们要忌惮赛里泽,因为他不是东西。”大卫说:“没关系!再过几天咱们就发财啦!吕西安有了钱一定是个正人君子……”“噢!大卫,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什么话啊!难道吕西安穷了就不能不做坏事吗?你对他的看法和阿泰兹先生完全一样!软弱的性格不可能出人头地,而吕西安便是软弱的……一个经不起诱惑的天使算什么呢?……”“唉!他这种人要有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天地,才能显出他的美。吕西安天生不宜于斗争,我叫他不需要斗争就是了。我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方法告诉你听。你瞧!”大卫从袋里掏出几张八开大的白纸,好不得意的扬了一扬,放在他女人膝盖上。 幻灭六 造纸业一瞥--------他要夏娃上手试试样品,夏娃诧异的神气象小孩儿。大卫说:“这样的纸,大葡萄尺寸的①造价每令不超过五法郎。” ①65公分×50公分。法国纸张名称详见本书第111页。夏娃说:“这些试验怎么做的?”大卫说:“用玛丽蓉的一只旧棕筛做的。”夏娃问:“你还不满意吗?”“关键不在于制造,而在于纸浆的成本。唉!孩子,不少人走过这条艰难的路,我是最后一批了。早在一七九四年,玛松太太试验用字纸做成白纸,试验是成功了,可是成本浩大!一八○○年英国的德·萨利斯比里侯爵,一八○一年法国的塞甘,同时尝试用干草造纸。你手里这几张用的是咱们最普通的芦苇。我还想用荨麻和蓟草来做。要原料便宜,必须找一些出在沼泽区和土壤不好的地方的植物,那就不值钱了。整个秘诀在于怎样用那些草料做成纸浆。现在我的方法还不够简单。尽管事情很难,我有把握使法国的造纸技术和我们的文学同样领先一步,成为我们的专利,象英国人的钢铁,煤炭和家用陶器一样。我要做一个造纸业中的雅卡尔①。” ①法国人雅卡尔(1752—1834)曾发明一种纺织机,至今尚在使用。夏娃站起身子,被大卫的朴实的态度感动了,兴奋之下,张开手臂抱着大卫,把头倒在他的肩膀上。大卫说:“你这样对我,仿佛我已经成功了。”夏娃仰起头来望着大卫,漂亮的脸上淌满眼泪,一时竟没法开口。“我不是拥抱天才,是拥抱一个安慰我的人!”她说。“一颗星掉下去了,一颗星正在升起来。哥哥的堕落使我心酸,你却给我看到丈夫的伟大……是的,将来你一定和格兰多尔热,鲁韦,罗贝,替我们培养茜草的波斯人,①还有你和我提到的那些人一样伟大,他们改良一种工业,做了有益人类而并不显赫的事,至今默默无闻。” ①十六世纪格兰多尔热祖孙三代发明并改进在布上织出花草的图样。鲁韦于一五四九年发明在河上编筏运木。罗贝办的织布厂出品超过弗朗德勒。十八世纪定居法国的波斯人阿丹(1711—1774)在法国播种茜草,成为主要染料之一。鲍尼法斯·库安泰和赛里泽在桑树广场上来回走着,望见窗纱上映着夫妇俩的影子,说道:“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赛里泽负责监视老东家的行动,长子库安泰每天半夜里都要来跟赛里泽谈一谈。赛里泽道:“大概他拿白天做的纸给女人看。”纸厂老板问:“用的是什么原料呢?”赛里泽回答:“猜不出来。我在屋顶上开了一个窟窿,昨天夜里爬上去,看见傻瓜用铜盆煮纸浆,堆在一边的原料,看来看去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说象苎麻一类……”鲍尼法斯声音很婉转的对他的奸细说:“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不老实了!……赛夏太太快要叫你续订印刷所的合同,你回答她想自己开店,愿意出半价买下她的执照跟机器,要是她答应了,马上通知我。不管怎么样,你得尽量拖日子……他们没有钱了。”赛里泽道:“一个子儿都没有了。”长子库安泰应声说了句:“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心上想:“这一下可逃不出我手掌啦。”梅蒂维埃字号除了经营纸张以外,库安泰弟兄的铺子除了造纸和印刷以外,都兼做放款而不领执照。在巴黎领一张银钱业的执照要花五百法郎,税务机关还设想出办法来控制商业,逼那些私做银钱生意的人领执照。库安泰弟兄和梅蒂维埃,虽然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是地下银行家,在巴黎,波尔多,昂古莱姆的市面上,每季也有几十万往来。那天晚上,吕西安伪造的三千法郎票据正好从巴黎转到库安泰弟兄手里,鲍尼法斯立刻利用这笔债务,想出一条毒计来害那个耐心而可怜的发明家,但看下文就知道。 幻灭七 介绍一般的外省诉讼代理人,尤其是柏蒂-克洛--------第二天早上七点,鲍尼法斯沿着他纸厂的引水道踱来踱去;纸厂规模很大,水声使人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他等着一个二十九岁的诉讼代理人,六星期前才在昂古莱姆的初级法院登记,名叫皮埃尔·柏蒂-克洛。年轻的代理人被有钱的厂商约去谈话,当然不敢失约。长子库安泰同他打了招呼,问道:“你在昂古莱姆念中学可是和大卫·赛夏同一个时期?”“是的,先生,”柏蒂-克洛说着,凑着长子库安泰调整步伐。“近来有来往吗?”“他回来之后,我们至多碰上两回。这也是必然的,平时我不在事务所就在法院;星期天和节日又得用功,想法进修,我是样样要靠自己的……”长子库安泰点点头。“我们见了面,大卫问起我的情形。我说我在普瓦捷念完法律,在奥利韦先生手下当首席帮办,希望有一天能盘进他的事务所……我跟吕西安·沙尔东比较熟,现在他改称吕邦泼雷,勾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变了大诗人,跟大卫·赛夏是郎舅。”库安泰道:“你何妨去看看大卫,说你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的话可以替他出力。”年轻的代理人回答:“那使不得。”“他从来没打过官司,没有相熟的代理人,为什么使不得?”长子库安泰回答,他借着绿眼镜做隐蔽,打量柏蒂-克洛。皮埃尔·柏蒂-克洛是乌莫镇上一个裁缝的儿子,过去受同学们轻视,心底里憋着一股怨气。不干不净,乌七八糟的面色,说明他害着长期的病,生活艰苦,睡眠不足,几乎经常心绪恶劣。用俗话来说,两句话就可以形容这个汉子,叫做又强横又尖刻。破嗓子同他生硬的脸色,憔悴的神气,说不出颜色的喜鹊眼,正好配合。据拿破仑的观察,喜鹊眼决不是老实人的相貌。他在圣赫勒拿岛和拉斯-卡斯提到他的一个心腹,偷了他的钱被他赶走了,说道:“你瞧某人,明明是喜鹊眼,不知怎么我会长时间相信他的。”长子库安泰把那清瘦的起码代事人细细端详了一番,只见他一脸麻子,几根稀剌剌的头发,额角和头顶已经分不清界限,手插在腰里拿腔作势,不由得想道:“我正用得着这样的人。”柏蒂-克洛受尽轻侮,心里急煎煎的只想向上爬,虽然没有产业,胆敢出三万法郎盘进东家的事务所,指望攀一门亲事来拔清这笔债;并且按照惯例,他相信老东家会代他物色一个老婆,因为前任为自己着想,应当帮后任娶亲,保证他收回出盘事务所的代价。不过柏蒂-克洛最相信的还是他自己;他有些长处,在外省的确高人一等,而他主要的力量还是从怨恨来的。一个人越恨,干起事来越有劲。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和外省的诉讼代理人大有分别。长子库安泰太精明了,看见这些起码代理人受着卑鄙的欲望支配,哪有不利用之理?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在巴黎为数不少,都有点儿外交家的本领;他们业务忙,收入多,案子牵涉的范围广,用不着把诉讼程序当作生财之道。作为攻击的武器也罢,作为防守的武器也罢,诉讼程序对于巴黎的代理人不再象从前那样是个赚钱的项目。相反,凡是巴黎的事务所认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外省的代理人用来大做文章,利用规定的手续,消耗许多贴印花税的纸张,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大宗费用都开在当事人的账上。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注意这些无聊的细节,当做一宗收入,不比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只重视公费。公费是当事人在讼费之外付给代理人的酬劳,不管替他办案子的手段是高是低。讼费一半是国库的收入,公费是代理人独得的进款。老实说,当事人付的公费,跟一个有本事的代理人所要求而应得的酬报,难得相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医生,律师,好比交际花同一个临时情人打交道,最不相信当事人会知恩感德。官司未打以前和结束以后,当事人的两副面孔值得梅索尼埃①画两幅精彩的风俗画,拿公费的诉讼代理人见了包管叫好。巴黎和外省的代理人还有一点不同。巴黎的代理人难得辩护,遇到紧急申请的状子才偶尔出庭。可是一八二二年代,大多数的省府律师很少(过后却大批涌现),诉讼代理人都兼做律师,出庭辩诉。担任这个双重的角色势必有双重的工作,使外省的代理人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师的毛病,而并不减轻诉讼代理人的重担。外省代理人因此说话很多,丧失了办案子必不可少的冷静的判断。这样一分化,一个高手往往变做两个庸人。在巴黎,代理人不出庭发言浪费精神,不大替当事人主张是非,尽可保持正确的见解。他即使用法律做战术,利用判例中的矛盾作武器,想法打赢官司,他对案子的看法还是照旧。总括一句,思想麻醉人的力量远不如言语那么强。一个人话说多了,会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其实我们尽可以行动与思想抵触,而不歪曲思想,尽可使理屈的案子胜诉,而不必象辩护律师那样坚持理直。因此,老资格的巴黎代理人可以比老资格的律师成为更好的法官。可见外省代理人的庸碌无能,原因不止一端:他同当事人的琐碎无聊的欲望打成一片,办的多半是小案子,平时靠讼费过活,滥用诉讼法,还要亲自出庭辩护!总而言之,他的弱点有一大堆。万一在外省遇到一个杰出的代理人,那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①法国画家梅索尼埃(1815—1891),长于风俗画及战争场面。柏蒂-克洛回答说:“先生,我本以为你约我来有事商量,”他为了表示话中带刺,朝库安泰的莫测高深的眼镜望了望。“咱们不用拐弯抹角。你听着……”鲍尼法斯·库安泰暗示有许多机密话要说,过去坐在一条凳上,要柏蒂-克洛一同坐下。他凑着代理人的耳朵轻轻说道:“一八○四年,杜·奥图瓦先生到瓦朗斯去当领事,经过昂古莱姆,认识了德·塞农什太太,那时还叫做泽菲丽娜小姐,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子……”库安泰看见柏蒂-克洛身子一震,接着说:“是的,泽菲丽娜小姐偷偷的生了孩子,赶快和德·塞农什先生结婚。女儿寄在乡下,托我母亲抚养。德·塞农什太太照例做了孩子的干妈,照顾孩子,那就是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我母亲是泽菲丽娜小姐的祖母德·卡达内太太的佃户,因为她知道卡达内和塞农什家大房的独一无二的女承继人的底细,杜·奥图瓦先生给女儿的一笔小款子托我负责调度。一万法郎如今变了三万,我也靠着那一万法郎挣起家业来。将来德·塞农什太太会替干女儿置办出嫁的衣服被褥,银器,家具。小伙子,我能帮你娶到那姑娘。”库安泰在柏蒂-克洛膝上拍了一下。“你和弗朗索娃·德·拉埃一结婚,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就是你的主顾。这门高攀的亲事可以使你前程远大……诉讼代理人兼律师的身分大概够得上了,他们的要求不过如此,我知道。”柏蒂-克洛来不及的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你的诉讼代理人向来是卡尚先生……”长子库安泰很有含蓄的说道:“就因为此,我不能突然撇开卡尚来请教你,那要等将来再说。朋友,你问我该怎么办吗?嗳,你去把大卫·赛夏的案子接下来。那穷光蛋有三千法郎期票在我们手里,决计付不出来;你帮他挡住官司,想法叫他背上一大笔讼费……你不用怕,放手干下去,尽管横生枝节。我托我的执达员杜布隆进行控诉,①杜布隆由卡尚调度,决不手下留情……明人不需细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小伙子?……” ①法国的执达员除了代法院向当事人送达公事以外,也可接受当事人委托,代办追偿债务等等的诉讼。他意味深长的停了一会,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库安泰又道:“你只做咱们俩从来没见过面,我什么也没告诉你,有关杜·奥图瓦先生,德·塞农什太太,德·拉埃小姐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两个月之内,时机成熟了,你向那位小姐求婚。咱们要见面,夜晚到这儿来。千万不能写信。”“那么你是要毁掉赛夏了?”柏蒂-克洛问。“不能说毁掉,只是要他在监狱里住几天……”“什么目的呢?”“你当我傻瓜,会告诉你吗?你要有那点儿聪明猜得出,就该有那点儿聪明免开尊口。”“赛夏老头可有钱呢,”柏蒂-克洛说,他已经明白鲍尼法斯的意思,觉得事情还有一些阻碍。“老头儿只要活着,决不给儿子一个钱;并且退休的印刷所老板还不预备叫人印他的讣文呢……”柏蒂-克洛马上打定主意,说道:“行,就这样吧!我不要你给我保证,我是诉讼代理人,受了骗会向你算账的。”库安泰和柏蒂-克洛作别,私下想:“这小子将来一定大有发展。” 幻灭八 给付不出款子的出票人义务上一课--------他们谈过话以后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派人带着吕西安冒名代签的三张本票中的第一张去收款。不幸票子送在可怜的赛夏太太手里,她认出丈夫的签字是吕西安的笔迹,便唤丈夫过来,劈面问道:“你没有签这张票据吧?……”他说:“没有!你哥哥等不及,代我签了……”夏娃把票子还给库安泰铺子的收账员,说道:“我们付不出。”她觉得要晕过去了,上楼回到卧房,大卫跟着她一同进去。夏娃有气无力的说道:“朋友,赶快去见两位库安泰先生,他们不会对你不客气;你要求他们宽限一下;再提一句,赛里泽续订租约的时候,反正他们要付你一千法郎。”大卫马上去见敌人。印刷监工尽可以做老板,印刷专家却不一定是精明的商人。大卫不大懂得生意上的门道,他心儿乱跳,喉咙抽搐,向长子库安泰结结巴巴的道了歉,说明来意。对方回答:“这件事跟我们不相干,票子是梅蒂维埃给我们的,梅蒂维埃自会和我们清算。请你和梅蒂维埃先生接洽吧。”几句话说得大卫哑口无言。夏娃听见这个答复,说道:“只要票子退给梅蒂维埃先生,咱们就不用担心了。”第二天,代表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的执达员,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基德·杜布隆,下午两点,正当桑树广场上最热闹的时候,跑来立了拒付证书①;虽然他很体贴,躲在大卫家走道门口同玛丽蓉和科布两人说话,退票的消息当晚在昂古莱姆的生意场中照样传开去了。长子库安泰嘱咐杜布隆千万顾着对方体面,可是夏娃和大卫付不出款子,难道靠着杜布隆虚情假意的做作,就好在生意场中不受耻笑吗?那真是天晓得了!写到这里,作者的话再多,听的人也只会嫌少。下面一段解释,一百个读者准有九十个听得津津有味,当做怪有趣的新闻。“应当人人知道的法律,我们偏偏知道得最少!”这句至理名言在此又证实了一次。 ①按照法国民法规定,凡债务人不能偿付到期的票据,必须由执达员或公证人当着债务人的面立一个文件,叫做拒付证书,有了这个文件,债权人才能向法院控诉。银钱业的各种业务都有一套经营的方法,单单挑出其中一项来好好描写,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就会觉得象读一章外国游记一样有趣。在甲地开店营业的商人,开一张本票给一个居住乙地的人,例如大卫要帮助吕西安而出的本票,那票子的性质便不同于当地商人为了做交易而出的普通票据,而是和寄往外埠的汇票差不多。梅蒂维埃拿着吕西安的三张本票,只能寄给和他有往来的库安泰铺子去兑现。这样一来,吕西安先受到一笔损失,除了贴现的利息,每张票子要另加百分之几的费用,名目叫当地的汇水。而那些票据也得按照银行规矩办理了。你们万万想不到,威风十足的债权人一朝兼有银行家的身分,能够把债务人的处境改变到什么地步。在银行界(这三个字的分量不知你们能不能透彻领会?),只消一张从巴黎转到昂古莱姆的票子没法兑现,银行与银行之间就得立一张文书,法律上叫做退票清单。且不提谐音的笑话,①这张清单内容离奇,无论哪个小说家都造不出来,便是在舞台上以刁钻闻名的马斯卡里尔玩的手法也不过如此;可是商法上确有一条规定,允许人这么做。你们看了下面的说明,便知道好厉害的合法二字隐藏着多少狠毒的把戏! ①原文中的账单或清单(compte)与寓言或小说(conte)读音完全一样。杜布隆把拒付证书向主管部门登记完毕,亲自送给库安泰弟兄。杜布隆和昂古莱姆这两个银钱老虎素有往来,放给他们六个月期的款子,长子库安泰有本领拖到一年,每个月问一声小老虎:“杜布隆,你可要用钱?”事情还不止这一点!杜布隆给这家资力雄厚的商号一个回扣,让他们在每份文书上赚一笔钱,数目微乎其微,不过是每份拒付证书抽一法郎五十生丁!……当下长子库安泰消消停停在书桌前面坐下,拿起一小张贴好三十五生丁印花的纸,一边跟杜布隆闲扯,打听当地一般生意人的底细。“喂,怎么样,你对小迦讷拉克满意不满意?……”“他做得不错。运输生意……”“他不是有些麻烦的事吗?听说他女人叫他花了很多钱……”“叫他花钱?……”杜布隆带着冷笑的神气说。银钱老虎在纸上划好格子,用圆体字写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标题,开出一篇账来。(我们引用的是真实文件,务请注意!)退票清单及费用兹有期票一纸,票面一千法郎整,出票人大卫·赛夏,一八二二年二月十日立于昂古莱姆;持票人吕西安·沙尔东,又称德·吕邦泼雷。该票由吕西安·沙尔东转让与梅蒂维埃,又由梅蒂维埃转让与本公司。出票人于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不付,已由执达员杜布隆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一日出立拒付证书。本金1,000拒付证书费12,35手续费0.5%5.00经纪人佣金0.25%2.50退汇汇票及本清单印花1.35利息及邮费3.00 以上共计1,024.20上款应另加本地汇水1.25%13.25 合计1,037.45上款一千零三十七法郎四十五生丁整,本公司另开退汇汇票一纸,委托乌莫镇迦讷拉克先生向巴黎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收取。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二日。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长子库安泰一边和杜布隆谈谈说说,一边象老公事一般写好清单,在清单下面又批了一行: 证明人昂古莱姆乌莫镇药剂师波斯泰尔,运输商迦讷拉克,兹特证明本地与巴黎之间的汇水确系百分之一·二五。证明人…………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三日。“杜布隆,劳驾你上波斯泰尔和迦讷拉克那儿走一遭,请他们在批语底下签个字,明儿早上送还给我。”杜布隆走了,他把事情看得稀松平常,这套折磨人的手续在他是太熟悉了。拒付证书象在巴黎一样装着封套送交债务人,昂古莱姆的人却照样知道可怜的赛夏情形不妙。他的没精打采的作风引起不知多少批评。有的说他事情弄糟是为了溺爱老婆,有的说他对舅子太好了。从这些前提出发,还有什么好听的话?是啊,一个人万万不能顾着家属的利益!赛夏老头对儿子狠心是有道理的,值得佩服!凡是出立票据而由于某种理由忘了守信的读者,不妨留意一下,看看银行家用哪一些合法的手段在十分钟内使一千本金多出二十八法郎收入。退票清单上确凿有据,无可争辩的只有第一个项目。第二项包括国库和执达员的收入。国库供给印花税票,把债务人的伤心事登记入册,收进六法郎。既然政府有收益,这个陋规就会长期存在!并且上面说过,因为杜布隆给人回扣,银行家在这个项目上还有一法郎五十生丁的好处。第三项,百分之○·五的手续费另有一个巧妙的理由作根据:应收的款子没有收回,在银钱业中等于另外做了一笔贴现。事实虽是相反,没有收进一千法郎和付出一千法郎,性质的确很相近。做过贴现的人都知道,银行家除了收你法定的六厘利率之外,还用一个小小的名目,叫做手续费,另抽百分之几,那是他有本领放款而额外得到的利益。总之,银行家越会赚钱,越问你要钱。我们最好向傻子去做贴现,可以减少一些花费。可是银钱业中哪里会有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