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二十九 戏剧作家的钱庄老板--------艾蒂安和吕西安走往神庙城关街,总编辑在一所漂亮屋子前面站住了。“勃罗拉先生在家吗?”他问看门的。“什么先生!”吕西安说。“鼓掌队的头目也称先生吗?”“朋友,勃罗拉一年有两万进款,大街上的编剧都有票据在他手里,把他当做钱庄老板,在他那儿开着一个往来户。编剧拿到的戏票,专门请客的送票,都能卖钱。这样商品就归勃罗拉经销。告诉你,统计学很有用处,只要你不滥用;我们不妨统计一下。每家戏院每晚发出五十张送票,一天就是二百五;票价统扯两法郎,勃罗拉每天花一百二十五法郎向编剧收进票子,还能净赚一百二十五。单靠编剧手中的戏票,勃罗拉每月差不多有四千法郎进账,一年四万八。假定损失西万,因为他的票子不能全部销完……”“为什么?”“啊!除了不保留座儿的送票,还有群众直接向戏院买的票子。并且定座的权始终操在戏院手里。有些日子天气很好,偏偏戏码不好。因此勃罗拉在这桩生意上也许只赚三万一年。此外他还有一种企业,叫做鼓掌队。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都是他的主顾;她们要不送他津贴,每次上场下场哪儿来的掌声!”卢斯托一边上楼一边轻轻的向吕西安解释。吕西安发见每个角落都有金钱的影子,说道:“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一个衣衫整洁的女佣人带两位记者去见勃罗拉。戏票商面对着一张有拉盖的大书桌,坐在写字椅上,见了卢斯托站起身来。他穿着灰色厚羊毛外套,有鞋罩的长裤,大红的软底鞋,活脱象个医生或者诉讼代理人。吕西安看出他是平民出身的暴发户:一张俗气的脸,灰色眼睛很狡猾,一双手用来鼓掌正合适,皮色说明他过惯放荡的生活,象屋顶淋惯雨水一样,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很闷。他说:“你准是为佛洛丽纳小姐来的,这位先生是为柯拉莉小姐。”又对吕西安说:“我对你很熟悉。先生,你放心,竞技剧场的地盘我买下了,一定替你情人帮忙,有人捣乱,会预先通知她的。”卢斯托说:“亲爱的勃罗拉,你的好意,我们当然接受;不过我们是为戏院的送票来的,包括大街上所有的戏院;我是以总编辑身份拿的票子,这位先生是专跑戏院的记者。”“对,斐诺的报纸出让了,这笔生意我知道。他混得不坏,斐诺。本星期末我请他吃饭。你们要是肯赏光,不妨带你们的女伴一块儿来。大家开怀畅饮,闹个通宵。客人有阿黛尔·迪皮伊,杜康热,弗雷德里克·迪珀蒂-梅雷,还有我的情妇米约小姐;咱们要玩得痛快,酒也喝得痛快!”“杜康热大概手头很紧,他的官司输了。”“是的,他问我借了一万法郎,等《卡拉》那出戏叫座以后还我;所以我拼命捧场。杜康热有才气,有天分……”吕西安听见这家伙赏识作家的文才,只道是做梦。勃罗拉摆出内行的样子对吕西安说:“柯拉莉进步了,只要她脾气随和,我必定暗中帮忙,不让她第一天在竞技剧场登台遭人暗算。我可以安排一批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楼厅上,笑嘻嘻的交头接耳,引起观众的彩声。替女人捧场,这是一个办法。我喜欢柯拉莉,她心地好,你也该满足了。嘿!不论是谁,只要我高兴,都能叫他一个斤斗栽下来……”“咱们先把戏票生意谈妥了吧?”卢斯托说。“行!每个月月初我到这位先生府上去拿。先生是你的朋友,我对他跟你一样看待。你有五家戏院,三十张票子,大约合到七十五法郎一月。也许你要预支一些吧?”戏票商回到书桌旁边,打开抽屉,里头全是现洋。卢斯托说:“不用,不用,我们留着这笔钱防饥荒……”勃罗拉对吕西安说:“先生,这两天我要去和柯拉莉商量正事,我们一定谈得拢。”勃罗拉的办公室里有一口书柜,有版画,摆着体面的家具,吕西安看着很诧异。他穿过客室,发觉陈设既不寒伧,也不太奢华。最讲究的是饭厅,吕西安为此说了几句笑话。卢斯托道:“你不知道勃罗拉是讲究吃喝的专家。他请客的场面跟他的家私完全相称,戏文里也提到呢。”勃罗拉谦逊的回答:“我的酒还不坏。”他听见楼梯上有嘶嗄的说话声和特别的脚声,便道:“啊!捧角的喽罗来了。”吕西安走出来碰到一帮鼓掌队和戏票贩子,身上臭不可当,头戴鸭舌帽,裤子快破了,外套露出经纬,一副囚犯面孔,青不青,蓝不蓝,乌七八糟,形容憔悴,留着长胡子,眼神又凶横又谄媚。这批丑恶的家伙平时挤在大街上,白天兜售挂钥匙的链子,二十五锅子一件的金首饰,夜晚在戏院的挂灯底下拍手,总之巴黎无论什么肮脏事儿他们都干。卢斯托笑道:“这些就是罗马人①!女演员和戏剧作家的名气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内幕细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光彩。” ①罗马人是鼓掌队的别称,因为雇人拍手喝彩的风气,相传为古罗马的尼禄皇帝首倡。吕西安一边回家一边回答:“反正在巴黎对什么都不能抱幻想。样样要抽税,样样好卖钱,样样能制造,连名气在内。” 幻灭三十 新闻记者的洗礼--------吕西安请的客有道里阿,全景剧场的经理,玛蒂法和佛洛丽纳,卡缪索,卢斯托,斐诺,拿当,埃克托·曼兰和杜·瓦诺布勒太太,费利西安·韦尔努,勃龙代,维尼翁,菲利普·勃里杜,玛丽埃特,吉鲁多,卡陶和弗洛朗蒂纳,毕西沃。他也邀请们贝小团体的朋友们。舞蹈明星蒂丽娅据说对杜·勃吕埃不太冷,淡,也参加饭局,只是没有和她的公爵同来。此外还有几家报纸的老板,拿当,曼兰,维尼翁和韦尔努的东家。来客一共三十位,柯拉莉的饭厅容纳不下更多的人。八点左右,灯火通明,屋内的家具,壁上的花绸,供的鲜花,全都喜气洋洋,使巴黎的那派豪华象个梦境。吕西安眼看自己做了这个地方的主人,弄不明白这奇迹是靠什么法术,谁的力量变出来的,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得意,还有无穷的希望。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拿出女演员的手段,打扮得雍容华贵,不知有多么讲究,朝着外省诗人微笑,仿佛两个仙女特意来替他打开梦中的宫殿。而吕西安也差不多在做梦了。几个月功夫他的生活改了样子,从极端的贫穷变成极端的富裕,而且是突如其来,变得那么快,有时他甚至于心中惊慌,象正在做梦而明知睡着的人一样。可是面对着美丽的现实,他的眼风充满着信心,在忌妒的人说来也许是臭得意。他本人也起了变化。天天在温柔乡中消磨,皮色苍白了,眼神软绵绵,懒洋洋的,用德·埃斯巴太太的说法,他的神气是享尽了艳福。他因之更俊美了。有了爱情和经验,眉宇之间表示他对自己的威势和力量感觉很清楚。他瞪着眼睛望着文坛和上流社会,自以为尽可象主人翁一般出入。惟有遭到患难才肯反省的诗人,认为眼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顺利的事业正在使他的小艇扬帆前进,实现计划的工具听凭他调度:一个现成的家,一个人人艳羡的情妇,车辆马匹,还有他笔下无法估计的财富。他的灵魂,他的心地,他的头脑,也都起了变化,他看到这样辉煌的成绩,再也不考虑手段了。住过巴黎的经济学家准会觉得吕西安的排场大有问题,所以我们不能不说明一下,女演员和她诗人的物质享受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础之上,不管这基础多么薄弱。原来卡缪索要求供应柯拉莉的一些铺子给柯拉莉至少赊三个月账,可是他不作担保。因此,车马,仆役,全部享用,好象有魔术似的,对两个只图享受的孩子毫不缺少,而他们俩也只管欢天喜地的享受。柯拉莉挽着吕西安的手,要他先见识见识饭厅里意想不到的变化:富丽堂皇的桌面,点着四十支蜡烛的烛台,精致非凡的点心,舍韦酒家的菜单,吕西安把柯拉莉搂在怀里,亲着她的额角。他说:“孩子,我一定成功,一定要报答你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忠心。”柯拉莉说:“你满意了吗?”“再不满意也说不过去了。”“好啦,你这笑容就是我的报酬,”柯拉莉说着,象蛇一般扭着身子把嘴唇送到吕西安嘴边。他们看见佛洛丽纳,卢斯托,玛蒂法和卡缪索忙着布置牌桌。朋友们陆续来了,因为所有的来客都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大家从九点赌到半夜。吕西安幸而赌博的玩意儿一样都不会①。卢斯托输了一千法郎,向吕西安借;既是朋友开口,吕西安当然不便拒绝。十点左右,来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费尔让斯,约瑟夫·勃里杜。吕西安陪他们走到一边去谈天,觉得他们即使不显得勉强,也是冷冷的一副正经面孔。阿泰兹正在赶写他的书,不能来。莱翁·吉罗为他的杂志忙着编创刊号。小团体派了三个艺术家来,在吃喝玩乐的场合他们不象别的几个感到拘束。 ①巴尔扎克忘了他上面说过吕西安赌输了钱,第二天柯拉莉在他袋里放进一笔钱,参看本书第345页。吕西安略微带着卖弄的口气说:“喂,朋友们,轻骨头也会变成大策略家,你们等着瞧吧。”米歇尔道:“但愿我以前看错了。”费尔让斯问道:“你是不是在过渡期间和柯拉莉同居?”“是的,”吕西安装着天真的样子回答,“本来有个做买卖的老头儿迷着柯拉莉,被柯拉莉打发了。”他又望着约瑟夫·勃里杜补上两句:“我比你的哥哥幸福,他没有本领控制玛丽埃特。”费尔让斯道:“现在你跟别人没有分别了,必定成功。”吕西安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我对你们永远和从前一样。”米歇尔和费尔让斯彼此望了望,冷笑一下;吕西安才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可笑。约瑟夫·勃里杜道:“柯拉莉真美,画成肖像可出色呢!”“而且心地好,”吕西安回答,“说良心话,她纯洁得很。你就替她画个像吧。只要你愿意,你画老婆子带一个姑娘去见参议员的作品,不妨拿她做模特儿,代表那个威尼斯的姑娘。”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女人动了真情都是纯洁的。”这时拉乌尔·拿当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亲热得了不得,抓着吕西安的手握着。他说:“好朋友,你不但伟大,而且有良心,此刻良心比天才更难得。你对朋友真义气。从此我跟你是生死之交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星期你帮我的忙。”吕西安受到这样一位名流奉承,不禁心花怒放,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望着小团体里的三个朋友。捧拿当的稿子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曼兰先给拿当看了清样,拿当才有这番表现。吕西安咬着他耳朵说:“我当初答应攻击你的时候就提出条件,要让我自己来反驳。我素来是你朋友。”吕西安回到小团体的三个朋友身边。费尔让斯刚才听着他的话冷笑,现在拿当的事帮他辩白了,他因之很高兴。“阿泰兹的书一出版,我就好替他出力了。单为这一点,我也要留在新闻界。”米歇尔道:“你作得了主吗?”吕西安假装谦虚,回答说:“只要人家还用得着我,总能够办到吧。”半夜前后,客人一齐入席,开始大吃大喝。他们在吕西安家谈话比在玛蒂法家更放肆,谁也没想到小团体的三个代表和报界的代表志趣不合。那般年轻的记者出尔反尔成了习惯,早已心术败坏,当下便舌剑唇枪,交起锋来,拿新闻界的骇人的理论作为诡辩的根据。克洛德·维尼翁主张维持批评的尊严,反对小报界专门作人身攻击的倾向,说结果作家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卢斯托,曼兰,斐诺,公开维护那个办法,报界的俗话叫做寻开心,认为这是标识一个人的才能的戳子。卢斯托说:“经得起这个考验的才是真正的好汉。”曼兰说:“大人物受到欢呼的时候也得有人叫骂,象罗马的胜利者一样。”吕西安说:“那么受到嘲笑的人都可以自命为胜利了!”斐诺说:“这话不是跟你自己有关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咱们的十四行诗不是应当跟彼特拉克的一样轰动吗?”道里阿说:“黄金(洛尔)①已经出了一把力,帮助诗集成功。”大家听了这句双关语一致叫好。吕西安微笑道:“FaciamusexperimentuminanimaViAi.②” ①彼特拉克的恋人洛尔(Laure),与法文中黄金(IBor)一字谐音;而道里阿是花三千法郎收买吕西安的诗集的。②拉丁文:我们不妨拿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做试验。过去吕西安自命为彼特拉克,德·巴日东太太也以洛尔自居。“毫无价值的人”,暗指德·巴日东太太。韦尔努道:“新闻界对有些人毫不争论,一出台就送他们花冠,这样的人才倒霉呢!那好比圣者关进神龛,从此没人理睬。”勃龙代道:“当初尚瑟内兹看见德·冉利侯爵一往情深的望着老婆,对他说:得了吧,好家伙,人家已经给了你了。社会上对一开场就顺利的人也会说这个话。”斐诺道:“在法国,成功可以制人死命。我们彼此忌妒得厉害,只想忘掉别人的胜利,叫大家也跟着忘掉。”克洛德·维尼翁说:“可是有矛盾,文学才有生命。”费尔让斯说:“同自然界一样,生命的来源是两种原素的斗争。有一个原素胜利了,生命就完了。”“政治也这样,”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补上一句。“我们最近证明了这一点,”卢斯托说。“一星期之内道里阿就好销完两千部拿当的作品。为什么?因为受到攻击的书必然有人竭力保护。”曼兰拿着明天报纸的清样说:“有了这样的稿子,一版书还怕销不完吗?”道里阿说:“念给我听听。我离不开本行,吃消夜也忘不了出版事业。”曼兰念出吕西安的得意之作,全场一致鼓掌。卢斯托说:“没有上一篇,怎么写得出这一篇!”道里阿从他口袋里掏出第三篇稿子的清样,念了一遍。这篇评论将要在斐诺的第二期杂志上发表,斐诺留神听着,他因为是主编,把文章捧得更过火。他说:“诸位,博叙埃生在今天,也只能这样写。”曼兰说:“当然。博叙埃生在今天,也要当记者的。”克洛德·维尼翁端起酒杯,向吕西安含讥带讽的行着礼,说道:“为博叙埃第二干杯!”吕西安向道里阿举杯道:“为我的哥伦布干杯!”“好极了!”拿当叫道。曼兰狡猾的望着斐诺和吕西安,问:“是个绰号吗?”道里阿道:“你们这样下去,我们要搅糊涂了。”又指着玛蒂法和卡缪索道:“这两位怎么听得懂?波拿巴说的好:笑话好比纺棉纱,纺得太细,要断的。”卢斯托道:“诸位,咱们亲眼目睹一桩重大的,出乎意想的,闻所未闻的,真正的怪事。我们这位朋友从外省人变做新闻记者有多么快,你们不觉得惊奇吗?”道里阿说:“他是天生的新闻记者。”斐诺拿着一瓶香槟站起来说:“弟兄们,咱们的主人初出台的时候,大家都替他撑腰,给他鼓励;现在他的事业超过了我们的期望。他两个月之内显了本领,写出那些大家知道的好文章;我提议替他举行洗礼,正式命名他为新闻记者。”“再来一个蔷薇花冠,祝贺他的双重胜利,”毕西沃望着柯拉莉说。柯拉莉向贝雷尼斯挥挥手,贝雷尼斯进去在女演员的帽匣内找出一些用过的纸花。胖老妈子捧到外面,大家马上编成一个花冠;醉得特别厉害的客人还抢着纸花乱戴,样子挺滑稽。大祭司斐诺在吕西安漂亮的淡黄头发上洒几滴香槟,装着一副怪有趣的正经面孔,仿照宗教仪式宣布:“我以印花税,保证金,罚款的名义,命名你为新闻记者。但愿你写起稿子来觉得轻松愉快!”曼兰接口道:“并且稿费不扣除空白!”这时吕西安瞥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三个人怏怏不乐的拿起帽子,在一片诅咒声中走了。曼兰道:“看见没有?这些怪物!”卢斯托道:“费尔让斯脾气挺好,可惜被那些道学家带坏了。”“谁?”克洛德·维尼翁问。勃龙代回答:“一批古板的青年聚在四风街上一个小酒店里讨论哲学,宗教,操心人类的前途……”“噢!噢!噢!”勃龙代往下说:“……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在老地方打转还是在进步。到底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他们决定不下,只觉得《圣经》上的三角①荒唐可笑;于是他们发见一个先知,说人类走的路线是螺旋形。” ①指三位一体说。吕西安有心替小团体辩护,说道:“这不算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可能发明更危险的玩意儿呢。”费利西安·韦尔努道:“你不要以为那些理论是空话,临了不是变成子弹便是断头台。”毕西沃道:“眼前他们还不过在香槟酒里找天意,在裤子里追求人道主义,找寻推动世界的小家伙。①他们重新捧出过时的大人物,什么维柯②啊,圣西门啊,傅立叶啊。我真怕他们把可怜的约瑟夫·勃里杜迷昏了头。”卢斯托道:“毕安训是我同乡,还是中学同学,受了他们的影响对我冷淡了……”曼兰问:“他们可传授什么训练思想矫正思想的技术?”斐诺回答说:“很可能。毕安训不是把他们的梦想当真吗?”“不管怎样,”卢斯托说,“毕安训将来准是了不起的名医。”拿当说:“他们出面的领袖不是叫做阿泰兹,恨不得把我们一齐吞掉的一个青年吗?”“他是天才!”吕西安嚷道。“我倒更喜欢来一杯赫雷斯酒③,”克洛德·维尼翁微笑道。 ①以上一段是挖苦阿泰兹一帮人的空想。——法国人回答儿童关于钟表的问题,常说是个小家伙使钟表走动的,“推动世界的小家伙”一语便是借用这个意思。②维柯(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首倡历史哲学,对十九世纪初的圣西门派颇有影响。③西班牙著名的白葡萄酒。那时每个人争着向邻座的人解释自己。等到风雅人物肯作自我介绍,向你吐露心事,那一定是醉得不象话了。过了一小时,同桌的人都变了最知己的朋友,觉得彼此都是大人物,英雄好汉,前途无量。吕西安因为是主人,还保持清醒,听着他们的诡辩很感兴趣,他的已经败坏的心术也愈加败坏了。斐诺道:“弟兄们,自由党非重新挑起笔战不可,此刻没有材料好攻击政府,你们知道这对反对派多么不利。你们之中谁愿意写一本要求恢复长子特权的小册子,让我们借此起哄,说是宫廷的阴谋?小册子报酬从丰。”曼兰道:“我来写,恢复长子特权本是我的主张。”斐诺回答说:“不行,你党内的人要说你连累他们的。费利西安,还是你动笔,道里阿负责印刷,咱们保守秘密就是了。”“给多少稿费呢?”韦尔努问。“六百法郎!署名用C……伯爵。”“行!”韦尔努道。“你们在政治上也培养鸭子①了,”卢斯托道。“不过是拿夏博案子②搬到思想方面去利用一下,”斐诺回答。“我们说政府有某种用意,煽动舆论反对政府。”克洛德·维尼翁说:“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个政府怎么会听凭我们这批无赖支配大家的思想。” ①鸭子是谣言和谎话的别名,参看本书第370页。②夏博案是大革命时期一桩假造法令的舞弊案。斐诺接着说:“倘若内阁轻举妄动,出场交手,我们就狠狠的斗它一斗;要是它生气,我们就把事情闹大,叫政府大失人心。反正政府动辄得咎,报纸永远不担风险。”克洛德·维尼翁说:“在没有取缔报纸之前,法国只好继续瘫痪。”又对斐诺说:“你们每小时都在发展,将来会象耶稣会一样,差别只是没有信仰,没有固定的主张,没有纪律,没有团结。”大家又坐上牌桌,不久东方发白,室内的烛光黯淡了。柯拉莉和她的情人说:“你那些四风街上的朋友愁眉苦脸,象判了死刑的囚犯。”“不是囚犯,是审判官,”诗人回答。“审判官还比他们有趣得多,”柯拉莉说。 幻灭三十一 上流社会--------一个月之内,吕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饭,便是吃晚饭,吃消夜,或是参加晚会,时间就这样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进漩涡,除了吃喝玩乐,只做些轻松的工作。他不再作什么打算。在复杂的人事中间能够计算筹划原是意志坚强的标记,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单单是风雅的人,所能假装。吕西安象多数新闻记者一样,过一天算一天,挣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开支对落拓的文人压力最重,吕西安干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装气派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好比狂热的信徒,只想装扮她的偶像,不惜倾其所有,替亲爱的诗人置办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园时不胜羡慕的漂亮行头。新奇的手杖,美丽的手眼镜,金刚钻的纽子,扣领带的别针,阔镶边的戒指,吕西市全有了;鲜艳的背心数量充足,可以搭配衣衫的颜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国公使的宴会那天,吕西安脱胎换骨的变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羡,例如德·玛赛,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博德诺,玛奈维尔等等,全是时髦社会中的领袖人物。交际场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样互相嫉妒。当夜的宴会主要是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吕西安坐在她们俩中间,被她们灌足迷汤。“为什么你离开上流社会呢?”侯爵夫人对他说,“大家正预备好好款待你,欢迎你来着。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应来看我,我等到现在。前几天我在歌剧院瞧见你,你竟不屑过来看看我,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太太,令亲毫不含糊的下了逐客令……”德·埃斯巴太太打断吕西安的话,回答说:“你不了解女性。你伤害了我认为最纯洁的一颗心,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路易丝预备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计划多么巧妙。”她看见吕西安不声不响的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丝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让她恢复自由吗?这一回果然闹消化不良死了,那也是活该。你想路易丝怎么肯做沙尔东太太?德·吕邦泼雷伯爵夫人的名衔才值得争取。你明白没有?爱情是极大的虚荣,必须和其他方面的虚荣配合,尤其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愿意嫁给你,要我称为沙尔东太太可受不了。这一点你同意吗?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难处,知道要拐多少弯儿才能达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认,路易丝要为一个无名的没有财产的男人,求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恩典,必须把问题考虑周到。你固然聪明绝顶,不过我们一朝动了真情,比最聪明的男人还要聪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莱……”说到这里她插进两句:“你真会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着乐死了!”吕西安听着莫名其妙。他只见识过新闻界的欺骗和奸诈,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欺骗和奸诈,所以他尽管眼力不错,照样吃了大亏。他大为惊奇的说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鹭鹚吗?”“我们在交际场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敌人,见了讨厌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为了更好的帮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们牺牲。难道你还这样不通世故吗?你要做作家,怎么连交际场中一些普通的骗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象为了鹭鹚而牺牲你;可是不这样办,怎么能利用他的势力来帮助你呢?因为在眼前这个政府底下,他很得宠。我们向他解释,你的攻击在某个限度之内对他有好处;我们这样说,预备将来替你们俩讲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给了他补偿。德·吕卜克斯告诉部长们:报纸跟夏特莱捣乱,政府可以清静一个时期。”正当侯爵夫人说完话,让吕西安去推敲的时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说话了:“勃龙代先生告诉我,你不久会赏光到我家里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艺术家,作家,还有渴望认识你的德·图希小姐。她的才华在我们女人中间是少有的,将来你一定会上她家里去。德·图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笔名称为卡米叶·莫潘,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龙是巴黎最出名的一个;她听人说起你的风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见见你。”吕西安只能一叠连声的道谢,不胜艳羡的望了望勃龙代。气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别,不亚于柯拉莉同街头神女的差别。这位年轻,俊俏,风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肤象北方女子,白得异乎寻常;她的母亲出身是赛布洛夫公主,德国公使在饭前对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德·埃斯巴太太旁若无人的咂完了一只鸡翅膀,对吕西安说道:“可怜的路易丝当初对你太好了!她为你设计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没想到你会还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这个田地!我们能原谅人家的残酷,人家伤害我们实际还是忘不了我们;可是漠不关心等于南北极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认你做错了事,损失浩大。你为什么要决裂呢?就算受到轻视,你不是还得求功名,取富贵吗?路易丝把这些问题都想到了。”“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字不提呢?”吕西安问。“哎!天哪,那是我劝她瞒着你的。老实说,那时看你不曾经过世面,我很担心,怕你缺乏经验,感情冲动,可能破坏她的计划,打乱我们的方案。当时你是怎么样的人,你记得不记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当初的你,准会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曾料到这一着。可是既有这样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又有这样了不起的适应力的人,一千个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个。我过去不相信你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例外。谁知一眨眼你就脱胎换骨,轻而易举的学会了巴黎气派,上个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认不得你了。”吕西安听着这个贵妇人的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她夸奖人的时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泼的神态,似乎对吕西安的关切真是无微不至。吕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迹,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剧场的遭遇。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他以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细。他说:“太太,你所谓变了一场空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路易丝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诏书,允许你改用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她要埋葬沙尔东的姓。这一步当时很容易做到,而对你说来是一笔资本;此刻你的言论差不多把这条路阻断了。或许你认为这些念头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们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头衔加在一个漂亮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实惠。比如在这里当着几百万家财的英国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们通报:沙尔东先生或者德·吕邦泼雷伯爵,反应完全两样,伯爵哪怕债台高筑,还是能打动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颗精工镶嵌的钻石。沙尔东先生可干脆没人注意。我们并不曾制造这观念,而是发现这观念到处占着优势,便是在布尔乔亚中间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运背道而驰。你瞧那个漂亮青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两个机要秘书中的一个。王上挺喜欢有才干的青年,这一位当初从外省来的时候行装不见得比你多;你的聪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没有显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认识德·吕卜克斯吗?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尔丹;他在吕卜克斯的那块田产,便是给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让;①将来他准是德·吕卜克斯伯爵,传到他孙子一辈或许竟是大贵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爱弥尔·勃龙代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拥护政府的报纸,当前的权贵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自由党来往没有危险;他迟早会成功,因为他的政见,他的靠山,都挑选得好。坐在你旁边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维尔家的小姐,族中有两个贵族院议员,两个国会议员,她靠着门第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如今在家广结交游,培养势力,将来要替这位小小的勃龙代先生拉拢政界要人。你依靠一个柯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以后还不是背上一身债,对寻欢作乐感到厌倦为止?你的爱情放错了地方,生活没有安排好。这就是德·巴日东太太前天在歌剧院对我说的话,而你还伤害她,当作一种乐趣。她惋惜你滥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当然不是为她,而是为你着想。” ①法国大革命以前和王政复辟时代,没有相当的不动产不能封爵。吕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说的是真话!”“你想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侯爵夫人冷冷的瞪着吕西安,神态傲慢,叫他置身无地。吕西安愣住了,不敢再开口;侯爵夫人怄了气,不再和他交谈。他心中恼恨,可也承认自己鲁莽,决定想办法挽回。他转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谈论勃龙代,称赞青年作家的才干。伯爵夫人对他很客气,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请吕西安参加她下一次的晚会,问他是否愿意见见德·巴日东太太;她虽则孝服在身,还是会来的。那不是大规模的招待,只是平时的小叙,来的都是比较接近的朋友。吕西安道:“侯爵夫人认为错处都在我这方面,那不是还得由她的大姑来原谅我吗?”“只要你叫人停止攻击,讲和不成问题;那些荒唐的谰言使她为着夏特莱大大的受累,其实她根本不把那男人当真。听说你自以为受她愚弄,我却看见她因为你薄情而伤心得很。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开外省,并且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吗?”吕西安笑嘻嘻的望着伯爵夫人,不敢回答。“一个女人为你作了这样的牺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况象她这样美,这样风雅的人物,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爱的。德·巴日东太太爱你的才华胜过你的相貌。老实说,女人爱的是才,美还在其次,”伯爵夫人说着,偷偷瞧了瞧勃龙代。吕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会和他近来所处的特殊社会的差别。两种豪华没有一点儿相似,没有一个共同点。屋子是圣日耳曼区最阔绰的一所,房间的高度,分配的格式,客厅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装饰,贵重的附属品,在吕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幸而他对于奢华的享用很快就习惯了,不曾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他的态度既没有自命不凡的得意样儿,也没有卑躬屈节,曲意逢迎的意味。诗人举止大方,叫毫无恶意的人看了称赞,只有那些青年因为他突然闯进上流社会,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对他嫉妒。离开饭桌的时候,吕西安搀扶德·埃斯巴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并不拒绝。拉斯蒂涅发现侯爵夫人讨好吕西安,便过来和他攀同乡,提到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初次相会的话。看来这青年贵族有心结交他本省的名人,定了日期请吕西安吃中饭,预备替他介绍几个时髦公子。吕西安答应了。“我也请了勃龙代,”拉斯蒂涅说。德·龙克罗尔侯爵,德·雷托雷公爵,德·玛赛,蒙特里沃将军,拉斯蒂涅,吕西安,围在一处谈天,公使也过来了。他故意装出一派德国人的忠厚样儿,遮盖他的精明厉害,对吕西安说:“好极了,你同德·埃斯巴太太讲和了,她对你很高兴,而我们都知道,”他望着周围的人说,“要讨她喜欢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