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刚回到休息室。达达尼昂正准备离开,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示意他跟她走。那年轻女子戴一副玄色丝绒半截面具。尽管她采取了这种防备措施——再说,她这措施多半是防备别人,而不是防备他——,他立刻认出来这是他平时的那位向导,轻盈而聪明的波那瑟太太。 昨天,达达尼昂请瑞士人热尔曼去找波那瑟太太,他们在热尔曼家匆匆见过一面。由于少妇急于把信使顺利归来这个喜讯去禀报王后,所以这对情人彼此连话都没怎么说。这时,达达尼昂受到爱情和好奇心的双重驱使,便跟在波那瑟太太的后面。一路上,他们所经过的回廊越来越看不到人影,达达尼昂就想叫少妇停下,抓住她,好好地端详她一下,哪怕一小会儿也好。可是,少妇像小鸟一样活泼,总是从他手里溜掉,而当他想说话时,少妇便伸出一个手指头贴在他的嘴唇上。这动作迷人而带有命令的意味,提醒达达尼昂,他现在受到某种意志的支配,只有盲目服从的份儿,任何抱怨都是不允许的。他们拐弯抹角走了一两分种,最后波那瑟太太打开一扇门,把小伙子引进一间漆黑的屋里,并且又一次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打开稳藏在壁毯后面的第二扇门,门里突然照过来强烈的灯光,她不见了。 达达尼昂静静地呆了片刻,琢磨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那射进这个房间来的灯光,那阵阵向他袭来的温暖而芬芳的气息,那两三个女人恭敬而优雅的交谈,其间还几次重复了“陛下”这个称呼,这一切立刻清楚地告诉他,他正在皇后的休息室的隔壁。 小伙子站在黑暗里等待。 王后显得快活幸福,这似乎使她身边的人感到诧异,因为平常她几乎总显得忧心忡忡。王后把自己的快活情绪,说成是因为晚会很精彩,因为那舞使她感受到了快乐。一位王后,不管她笑还是哭,谁都不能和她唱反调,所以她身边的人都一个劲地夸巴黎市政长官们殷勤好客。 达达尼昂虽然从没见过王后,却从其他人的声音中听出了她的声音,首先是她略略有点外国口音,其次是她像所有君王一样,话语中自然给人一种君临一切的感觉。他听见王后走近又离开了这扇敞开的门,甚至有两三回看见一个身影挡住了光线。 最后,突然从挂毯后面伸过来一条丰腴、白皙、令人倾倒的手臂。达达尼昂明白,这就是对他的奖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那只手,毕恭毕敬地将嘴唇贴在上面;那只手缩了回去,却将一件东西留在他的手里,他认出那是一枚戒指。 门立刻关上了,达达尼昂重新处在漆黑之中。 达达尼昂将戒指戴在手指上,又开始等待。很显然,事情还没完全结束。在他的忠诚得到报偿之后,接着而来的,将是对他的爱情的报偿。再说,舞是跳过了,但晚会才刚刚开始,三点钟还有夜宵,而此时,圣约翰教堂的大钟已经敲响了两点三刻。 果然,隔壁房间的说话声渐渐减弱了,不一会儿就远去了,接着,达达尼昂所待的这个房间的门开了,波那瑟太太跑了进来。 “您终于来了。”达达尼昂叫起来。 “别出声!”少妇说着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出声!您顺原路离开吧。” “可是,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再见到您?”达达尼昂急切地问。 “您回去会见到一张便条,那上面会告诉您。走吧,走吧。” 说罢,少妇打开朝走廊的门,把达达尼昂推出了房间。 达达尼昂像小孩一样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丝毫没有异议。这说明他的的确确堕入了情网。第二十三章 幽会 达达尼昂跑回家。虽然已经是早晨三点过了,而且他所跑过的地段是巴黎最不安全的地区,但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大家都知道,醉鬼和恋人都有个守护神。 他发现巷子的门虚掩着,便上了楼梯,以他与跟班熟悉的方式敲了敲门,普朗歇给他开了门。两个钟头之前,他就打发普朗歇从市政府回来,并嘱咐他在家等他。 “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吗?”达达尼昂急忙问道。 “没有任何人送信来,先生,”普朗歇答道,“不过,倒是有一封自己冒出来的信。” “您这傻瓜说的什么话?” “我是说,尽管房门的钥匙一直装在我口袋里没离身,我回来时,却发现您卧室里的绿色台布上有一封信。” “信在哪里?” “在原地我没有动过,先生。信就这样进到人们的家里,这种事可不正常。如果窗户是敞开的,哪怕是微微开着的,我也没啥可说,可是根本就没有,全都关得严严的。先生,可得当心,这里面毫无疑问有魔法。” 这当儿,年轻人冲进卧室,拆开信一看,是波那瑟太太写的,内容如下: 有种种诚挚的谢意要向您表达和转达。请于今 晚十点钟左右去圣克鲁镇,地点是埃斯特雷先生的住宅拐角处的小楼对面。 C.波 达达尼昂读着这封信,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扩张和收缩,感到一阵阵折磨和抚慰着恋人心房的那种轻微的痉挛。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约会。他心里充满快乐,就像喝醉了酒,感到就要在爱情这个人间天堂的门口晕过去了。 “怎么样,先生,”普朗歇看到主人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便对他说,“怎么样?我猜对了吧,准是倒霉的事儿,对吗?” “你猜错了,普朗歇。”达达尼昂答道,“证据吗,这是一埃居,你拿去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多谢先生赏小人这个埃居,我一定不折不扣照先生的吩咐去做,不过说实话,信就这样进到关严的屋子里……” “是天上掉下来的,朋友,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么,先生高兴吗?”普朗歇问道。 “亲爱的普朗歇,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么,我可以趁先生幸福之时,去睡觉了吧。” “可以,去睡吧。” “愿上天降给先生万福,不过老实讲,那封信……” 普朗歇现出疑虑的神情摇摇头,退了出去;达达尼昂的慷慨也未能消除他的疑虑。 剩下达达尼昂一个人之后,他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一遍又一遍吻他漂亮的情妇亲手写的几行字,足足吻了二十来遍。最后他上床躺下,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又一个黄金般的美梦。 早上七点钟他起了床,叫醒普朗歇,普朗歇脸上仍残存着昨晚那种担忧的神色。 “普朗歇,”达达尼昂对他说,“我可能要出去一整天,直到七点钟以前你可以自由行动,但一到晚上七点钟,你就得连同两匹马一块准备好。” “啊!”普朗歇说,“看来我们的皮肤又要给刺上好几个洞。” “你要带上火枪和手枪。”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普朗歇大声说,“我可以肯定,还不是那封该死的信!” “不过放心吧,笨蛋,只不过是去快乐快乐。” “是吗,就像上次有趣的旅行一样,枪子像雨点般打来,遍地都是陷井。” “不过,您如果害怕,普朗歇先生,我就不带你去了。我宁愿一个人去,而不愿意要一个害怕得发抖的人陪同去。” “先生这是对我的侮辱,”普朗歇说,“我想你已经见过我实际表现如何。” “是见过,不过我以为你的勇气一次就用光了。” “一旦有机会,先生会看到我还有的是勇气,不过希望先生别滥用,如果先生希望我长久保持勇气的话。” “你觉得自己还有勇气参加今天晚上的行动吗?” “但愿还有。” “好,那就靠你了。” “到了说定的钟点,我一定准备好,不过我想先生只有一匹马圈在禁军马厩里。” “现在可能还只有一匹,但今天晚上就会有四匹。” “我们上次旅行似乎是一次补充装备的旅行。” “一点儿不错。”达达尼昂说。 他最后挥挥手,叮嘱普朗歇一句,就出了门。 波那瑟先生站在自家门口。达达尼昂本来想从他旁边走过去,不与这位可敬的服饰用品商搭话,可是他却那么亲切,那么和善地与他的房客打招呼,使得这位房客不仅必须给他回礼,还不得不与他交谈。 再说,对这样一位丈夫怎能不俯就一点呢?他的妻子已经约了你今天晚上在圣克鲁镇埃斯特雷家的小楼对面幽会啊! 达达尼昂现出最客气的样子走过去。 话题自然而然落到这个可怜的人蹲班房那件事情上。波那瑟不知道达达尼昂偷听了他与默恩镇那个陌生人的谈话,向他年轻的房客讲述拉夫马那个魔鬼对他的迫害。在整个讲述的过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称此人是红衣主教的刽子手,没完没了地介绍巴士底狱的情况,门杠子,侧门,气窗,铁窗和刑具,等等。 达达尼昂彬彬有礼地听他讲述,等他终于讲完了,才问道: “波那瑟太太呢,您知道是谁绑架了她吗?记得正是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下,我有幸认识了您。” “唉!”波那瑟答道,“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我太太嘛,也赌咒发誓说她不知道。可是您自己呢,”波那瑟以非常天真的口气,话锋一转问道,“这些天您干什么去了?我没有见到您,也没有见到您的朋友。咋天我见普朗歇替您刷马靴,刷下那么多泥土,我想那不全是在巴黎街头沾上的吧?” “您说得对,亲爱的波那瑟先生,我的朋友们和我作了一次小小的旅行。” “离这里远吗?” “啊!天哪,不远,只有五十来法里。我们送阿托斯先生去了福尔热温泉站;我的朋友们还留在那里。” “而您回来了,不是吗?”波那瑟脸上露出非常狡黠的表情,“像您这样的俊小伙子,情妇是不准长假的,有人在巴黎急不可耐地等着您,可对?” “老实讲吧,”小伙子笑着回答,“我最好还是向您承认算了吧,我看什么东西也瞒不过您。不错,有人等待着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我,我向您保证。” 波那瑟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淡淡的,达达尼昂没有觉察到。 “这样卖力气,是要得到奖赏的吧?”服饰用品商又问道。他的声音也有点变了,这变化达达尼昂也没有注意到,就像片刻之前没有注意到掠过这可敬的人脸上的阴云一样。 “喂!别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达达尼昂笑着说。 “别误会,我这样对您说,”波那瑟说,“只不过是想知道您是否会回来很晚。” “为什么问这个,亲爱的房东?”达达尼昂反问道,“您可是打算等我回来?” “不是,而是因为自从我被抓,家里又遭到偷窃之后,我一听见开门声就胆战心惊,尤其是夜里。唉!有什么办法!我不是军人啊!” “噢!我早晨一点、两点或三点钟回来,你都不必害怕;我干脆不回来你也不必害怕。” 这回,波那瑟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达达尼昂不可能不觉察到,便问他怎么了。 “没有什么,”波那瑟答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自从遭难之后,我经常突然变得挺虚弱,刚才就是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请别把这个放在心上,您嘛,唯一关心的应当是如何获得幸福。” “那么我要忙我的事去了,因为我很幸福。” “还早着呢,急什么,您不是说今天晚上吗?” “是呀,今晚上会到的,谢天谢地!也许您和我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今晚上到来吧,也许今晚上波那瑟太太会回来和您双双团聚吧。” “波那瑟太太今晚上可没有空,”做丈夫的严肃地说,“宫里有事,她脱不了身。” “算您倒霉,亲爱的房东,算您倒霉。本来我幸福时,希望所有人都幸福的。看来这不可能。” 小伙子说罢就大笑着离开了,心想他这句打趣的话只有他自己明白。 “好好地寻欢作乐去吧!”波那瑟阴阳怪气地说道。但是,达达尼昂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在当时的思想状态下,他也不会注意。 他向特雷维尔先生的官邸走去。读者想必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去特雷维尔官邸待的时间很短,而且没说什么话。 他看见特雷维尔先生心情愉快。昨晚的舞会上,国王和王后对他都很亲切,而红衣主教却非常沮丧。 他早晨一点钟就借口身体不适离开了舞会;两位陛下直到早晨六点钟才回宫。 “现在,”特雷维尔先生压低声音说道,同时溜一眼屋子四角,看看是否有旁人在场,“现在来谈谈您吧,年轻的朋友,因为昨晚上国王那样高兴,王后那样得意,而红衣主教阁下那样灰溜溜的,显然都与您这次顺利归来有关。您可要小心谨慎啊。” “只要两位陛下给予我宠幸,我怕什么?”达达尼昂说道。 “一切都值得您怕,相信我吧。红衣主教那人对自己受到的愚弄,绝不会忘记的,除非他找愚弄他的人把帐结清了。而这个愚弄他的人,似乎是我所熟悉的某个加斯科尼人。” “您认为红衣主教也和您一样消息灵通,知道去伦敦的是我?” “喔唷!您去过伦敦。您手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漂亮钻石戒指,就是从伦敦带回来的吗?您可要当心,亲爱的达达尼昂,敌人送的礼物可不是好东西。关于这个问题,不是有一句拉丁语诗歌吗……请等一等……” “对,好像有一句,”达达尼昂接过话说道,其实连拉丁语最基础的文法他都从来没记住过,而且由于他学不进去,老师对他大失所望。“对,大概应该有那么一句的。” “肯定有一句,”特雷维尔先生还是喝过一点墨水的,他说道,“有一天邦斯拉德先生还对我引用过……等一等……哦!想起来了:‘……timeoDanaosetdonaferentes。’这意思是说:‘要提防送给你礼物的敌人。’” “这枚钻石戒指不是来自敌人,先生,”达达尼昂说道,“它是来自王后。” “来自王后!喔唷!”特雷维尔说道,“的确,这是一件地道的王家首饰,往最少说也值一千比斯托尔。这礼物王后是叫谁交给您的?” “是王后亲自给我的。” “在什么地方?” “在王后的休息室隔壁的房间。” “怎么给您的?” “是在把她的手伸给我吻时。” “您吻过王后的手!”特雷维尔惊叫起来,同时打量着达达尼昂。 “王后陛下给我这个恩典是我的荣耀。” “当时有人在场吗?她真不谨慎,太不谨慎啦!” “没人在场,先生,放心吧,没有任何人看见。”达达尼昂说道。接着,他向特雷维尔先生介绍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啊!女人哪,女人!”老军人嚷起来,“我就知道她们这种罗曼蒂克的想象力!凡是一切带神秘感的东西都令她们着迷。这就是说,您只看见那条手臂,如此而已;现在您如果遇见王后,依然不认识她;她如果遇见您,也不知道您是谁。” “不认识,不过凭着这枚钻石……”小伙子说道。 “听我说,”特雷维尔先生说道,“您愿意我给您一个忠告吗,一个有益的忠告,朋友的忠告?” “您使我感到荣幸,先生。”达达尼昂说道。 “那好,您去首饰店,遇到头一家就把这枚钻石戒指卖给它,给多少钱算多少钱;那首饰商再贪心,八百比斯托尔您总是可以到手的。钱这玩意儿没名没姓,而这枚戒指上面有个可怕的姓名,戴它的人会暴露自己的。” “卖掉这枚戒指!一枚来自王后的戒指!永远办不到。”达达尼昂说。 “那么,把镶钻石那一面转到里边去吧,可怜的糊涂虫。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加斯科尼小青年,是不可能从自己母亲的首饰匣里,找到这样一件首饰的。” “您真的认为有什么事值得我担心吗?”达达尼昂问道。“这就是说,年轻人,与您比较起来,躺在点燃了引信的地雷上的人还要安全些。” “喔唷!”特雷维尔肯定的语气使达达尼昂开始不安起来,“喔唷,那该怎么办?” “首先,要时时提高警惕。红衣主教记忆力极强,手也伸得老长。相信我吧,他肯定要对您玩点花样。” “什么花样?” “哎!那我怎么知道!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可以运用各种鬼蜮伎俩吗?至少,他可能把您抓起来。” “怎么!他居然敢抓一个为国王陛下效劳的人?” “当然!他们不是肆无忌惮对阿托斯下了手吗?无论如何,年轻人,相信一个在宫廷里干了三十年的人的话吧,不要自以为安全就睡大觉,否则您就完了。相反,我对您说吧,您要看到到处都是敌人。要是有人找您吵架,千万别和他吵,哪怕对方是个十岁的孩子;要是有人找您打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您招架一下就赶快退走,不要因此觉得丢脸;您过一座桥时,要试试桥板是否结实,以免一脚踩下去其中一块会被踩断;您从一栋正在盖的房子前经过时,要往上看着点,以免一块石头掉在您脑袋上;要是您归家晚,就叫您的跟班跟在您后面,而且叫他带上武器,如果您的跟班可靠的话。要提防所有人,提防您的朋友,您的兄弟,您的情妇,尤其要提防您的情妇。” 达达尼昂的脸刷的红了。 “提防自己的情妇,”他不自觉地重复道,“为什么对情妇比对其他人更要提防呢?” “因为情妇是红衣主教最喜欢使用的手段,没有什么手段比它更有效。一个女人为了十比斯托尔就会出卖你,大利拉①就是一个例子,您知道《圣经》吗?” -------- ①古代菲力斯女人,引诱以色列士师参孙,了解到参孙的力量存在于头发之中,趁他睡着将其头剃光,然后交给菲力斯人。见《旧约·士师记》。 达达尼昂想到波那瑟太太约他当晚会面的事,不过应该说,我们这位主人公实在值得赞扬,特雷维尔先生对一般女人所持的不好看法,丝毫都没有使他对漂亮的房东太太产生怀疑。 “顺便问一句,”特雷维尔先生说,“您那三个伙伴怎样了?” “我正要问您是否得到了他们什么消息呢。” “任何消息都没有,先生。” “咳,我把他们全留在路上了:波托斯留在尚蒂利,要和人家进行决斗;阿拉米斯留在伤心镇,肩膀上挨了一颗子弹;阿托斯留在亚眠,被人指责携带伪币。” “您看看!”特雷维尔先生说,“那么您自己是怎样溜脱的呢?” “应该说是奇迹般的,先生,我胸上挨了一剑,却一剑把瓦尔德伯爵钉在加莱大路的旁边,就像把一只蝴蝶钉在壁毯上一样。” “您再看看!瓦尔德,那可是红衣主教手下的人,罗什福尔的表兄!行啦,亲爱的朋友,我有个主意。” “请讲,先生。” “处在您的位置,我会做一件事。” “什么事?” “当红衣主教阁下在巴黎搜寻我时,我悄无声息地重新踏上去庇卡底的路,去了解我的三个伙伴的情况。鬼东西!他们是值得您稍稍关心一下的。” “这个主意很好,先生,我明天就动身。” “明天!为什么不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吗,先生,有一件事非做不可,我无法离开巴黎。” “啊!年轻人!年轻人!是为了轻浮的爱情吗?当心咧,我再说一遍:使我们栽跟斗的是女人,只要我们不吸取教训,以后还会这样。相信我,今晚就动身。” “不可能,先生!” “您是许诺过的吗?” “是呀,先生。” “那么,这就是另一码事儿了。不过请您答应我,您今晚如果没有丧命,明天一定动身。” “我答应您。” “需要钱吗?” “我还有五十比斯托尔,我想够花了。” “您那几位伙伴呢?” “我想他们也不应该缺钱。我们离开巴黎时,每人口袋里有七十五比斯托尔。” “您动身之前还要见见我吗?” “不必啦,先生,我想不必啦,除非发生新的情况。” “好,一路顺风!” “多谢先生。” 达达尼昂告别特雷维尔先生。特雷维尔先生对手下的火枪手们兄长般的关怀,使他深为感动。 他先后去了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家。他们三个人全都没有回来。他们的跟班也不在家。无论是主人还是跟班,都杳无音信。 找到他们的情妇,肯定就能了解到他们的消息,可是无论波托斯的情妇,还是阿拉米斯的情妇,达达尼昂都不认识。阿托斯嘛,没有情妇。 经过禁军队部前面,他往马厩里看了一眼。四匹马已经回来三匹,普朗歇惊愕不已,正在给它们刷毛,其中两匹已经刷完。 “啊!先生,”见到达达尼昂,普朗歇说道,“见到您真高兴!” “为什么这样说,布朗歇?”年轻人问道。 “您相信我们的房东波那瑟先生吗?” “我?压根儿就不相信。” “啊!您做得很对,先生。” “可是,您这个问题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是当您与他交谈时,我没有听见你们谈什么,但观察了你们的神色;我发现,先生,他的脸色变了两三次。” “唔!” “这个先生没有觉察到,因为您心里所考虑的全是您刚刚收到的那封信。而我呢,因为那封信进入家里的奇怪方式,引起了我的警觉,所以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我都没放过。” “你觉得他的表情怎样?” “一副阴险奸诈的样子,先生。” “真的!” “还有呢,当先生离开他,消失在街的拐角处时,波那瑟先生立刻戴上帽子,关上门,沿着相反的方向那条街跑去。” “的确,你说得对,普朗歇。我本来就觉得他行迹很可疑,放心吧,这件事他不明明白白讲清楚,我们就不付给他房租。” “先生还开玩笑,您等着看好了。” “您想怎样呢,普朗歇,要发生的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 “这样说,先生不放弃今晚的散步?” “恰恰相反,普朗歇,我越是怨恨波那瑟,就越是要去赴约,也就是那封令你非常担心的信中提出的约会。” 那么,如果先生决定这样……” “这决心是不可动摇的,朋友。因此九点钟您必须在队部这里准备好,我到时候来找你。” 普朗歇见没有任何希望说服主人放弃自己的计划,深深叹口气,开始刷第三匹马。 达达尼昂呢,他其实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年轻人,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那位加斯科尼神甫家吃了晚饭;在四位朋友手头窘迫之时,神甫曾给他们提供过一顿巧克力早餐。第二十四章 小楼 九点钟,达达尼昂到了禁军队部,看见普朗歇已是全副武装,第四匹马也回来了。 普朗歇带的武器是一枝火枪和一枝手枪。 达达尼昂佩上剑,腰带上别两枝手枪,然后主仆二人各跨上一匹马,静悄悄地离开了队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谁也没看见他们出来。普朗歇跟在主人后面,相距十步远策马而行。 达达尼昂越过河堤,从会议门出了城,沿着通往圣克鲁镇的大路,快马加鞭而去。 没有出城之前,普朗歇始终恭敬地保持着他自己规定的距离。不过,一旦路上开始人迹稀少又黑乎乎的时候,他就渐渐地向主人靠拢;当他们进入布洛内森林的时候,他便和主人并肩而行了。的确,毋庸讳言,那瑟瑟抖动的大树和漏进黢黑的树丛中的月光,使他感到非常不安。达达尼昂注意到了跟班这种异乎寻常的变化,便问道: “喂,普朗歇先生,怎么啦?” “先生,您不觉得这树林子像教堂一样?” “为什么这样说,普朗歇?” “因为在树林子里像在教堂里一样,都不敢大声说话。” “为什么不敢大声说话,普朗歇?是因为您害怕吧?” “不错,先生,害怕被人听见。” “害怕被人听见!然而我们的谈话很正当啊,亲爱的普朗歇,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指责的。” “咳!先生!”普朗歇又提起一直留在心里的念头,“波那瑟那人眉宇间总显得有点阴险,嘴唇一动一动也令人讨厌。” “什么鬼促使你想到波那瑟头上去了?” “先生,人吗,总是能想什么就想什么,而不是要想什么就想什么。” “因为你是个胆小鬼,普朗歇。” “先生,请不要把谨慎与胆小混为一谈,谨慎可是一种美德。” “这样说你很有德行罗,普朗歇,对吗?” “先生,那里是不是一枝火枪的枪管在闪光?咱们低下头怎么样?” “真的,”达达尼昂想起特雷维尔先生的嘱咐,自言自语说道,“这家伙使我也害怕起来啦。” 他催动马奔驰起来。 普朗歇跟着主人奔驰起来,恰似主人的影子,又跟主人并马而行了。 “我们整个晚上都要这么奔跑吗,先生?” “不,普朗歇,你到啦。” “怎么,先生,我到了?” “我吗,还要往前再走几步路。” “先生您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害怕了吗,普朗歇?” “不怕,不过我只想请先生注意,夜里会很冷,而寒冷容易使人患风湿病,一个患了风湿病的跟班是一个不中用的仆人,尤其伺候像您这样矫健的先生。” “那好吧,普朗歇,你要是感到冷,瞧那里不是有几家小酒店吗,你就进一家去呆着,明天早上六点钟在门口等我就行了。” “先生,您早晨给我的那一埃居,我遵照您的吩咐全吃喝光了,所以等会儿如果冷的话,我口袋里可是一个子儿也搜索不出来啦。” “这是半个比斯托尔。明天见。” 达达尼昂下了马,将缰绳往普朗歇手里一扔,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便快步走了。 “天哪,真冷!”主人一消失,普朗歇便这样叫起来。他急于想取暖,看见前面一座房子像地道的郊区小酒店,便慌忙跑去敲门。 这时,达达尼昂拐进一条近便的小路,继续快步朝前走,很快就到了圣克鲁镇。不过,他不沿着大街走,而是绕到古堡后面,进了一条十分偏僻的小胡同,不一会儿就到了约定的小楼对面。那地方阒无一人。小楼位于一堵高墙的拐角处;高墙的一边是小胡同,另一边是一道篱笆,围着一片小园子,以免行人进去。园子里边有一座简陋的小屋。 他到了约会的地点,但事先没有讲好到了之后用什么暗号通知对方,他只好静候。 这地方寂静无声,仿佛离京城有一百法里远。达达尼昂向身后看一眼,便靠在篱笆上。在篱笆、园子和那栋小屋的那边,是黑沉沉的夜雾笼罩下广阔无垠的原野,巴黎就沉睡在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数点灯火,像地狱里瘆人的星星在闪烁。 不过,在达达尼昂眼里,一切东西都有美好的外形,一切念头都伴随着微笑,再深沉的黑暗也是透明的。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圣克鲁钟楼那口洪钟传出了“当!当! 当!”十下。 这铜钟的声音仿佛在夜色中哀叹,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但是,这报时的每一下钟声,加起来就是约会的时间,在小伙子的心里一下下震响,听起来多么悦耳。 他两眼盯住街道拐角处那座小楼,它的窗户全都放下了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二层的一个窗户没有关。 从那个窗户里射出柔和的灯光,洒在园子外面两三棵紧挨的椴树上,把摇曳的叶子映成银白色。漂亮的波那瑟太太,肯定在那个灯光柔媚的窗子里边等他。 达达尼昂陶醉在这个甜蜜的想法里,耐心地等待了半小时,两眼始终盯住那片美丽的灯光。透过灯光,还望得见房间里部分天花板上的金色凸纹,这证明整个房间都是挺漂亮的。 圣克鲁钟楼敲响了十点半钟。 这一回,达达尼昂禁不住浑身颤栗了一下,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或许是他也开始感到冷了,或许是他把一种纯粹生理的感觉误认为心理的感觉了吧。 随后,他想到是自己把信看错了,约会的时间是十一点钟。 他走到窗子底下,站在亮处,从口袋里掏出信,重读一遍: 信并没有看错,约会时间是十点钟。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寂寞孤单之感使他开始有些不安了。 敲响了十一点钟。 达达尼昂真的开始担心波那瑟太太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拍了三下掌,这是一般情人们的暗号。但没有人回答他,连回声都没有。 于是,他不免有点生气地想到,莫非少妇在等他的时候睡着了吧。 他走到墙根,想爬上墙头,可是那堵墙刚刚粉刷过,手指无处可抓。 这时他注意到那三棵椴树,树叶仍被灯光映成银白色。其中有一棵树枝伸展到了路上,他想爬到那些树枝当中,就能看到小楼里面的情况。 那棵树容易爬。再说,达达尼昂还不到二十岁,上小学时爬树的本领还没全忘呢。一眨眼工夫,他就爬到了那些树枝中间,通过透明的玻璃窗向小楼里边望去。 奇怪!达达尼昂从脚后根到头发根,不禁全身打了个寒战;那柔和的灯光,那盏静静的灯,照亮的是一幅乱七八糟的可怕场面。有块窗玻璃被打碎了,房门被砸破了,歪斜在铰链上,一张本来可能摆着精美夜宵的餐桌,打翻在地上,碎玻璃瓶、踩扁的水果遍地狼藉。一切表明,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殊死搏斗。达达尼昂甚至似乎看见,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中,有从衣裙上面扯下来的碎布片,桌布和窗帘上有血迹。 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一颗心狂跳不止,想看看能否找到其他迹象,证明发生过强暴事件。 那一小片柔媚的灯光依然在宁静的夜色中闪烁。达达尼昂这才发觉,地面有的地方踩实了,有的地方坑坑洼洼,那显然是人模糊的脚印和马蹄印子。这是他起先没有注意到的。再说也没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仔细观察。除了这些脚印,还有一辆马车的轱辘在松软的泥土地面碾出深深的车辙,那辆马车来自巴黎方向,并没有越过小楼,就折回巴黎去了。 达达尼昂继续观察,在墙根找到一只扯破的女人手套。那只手套,从没有沾上泥巴的地方来看,还是崭新的,那是情夫们喜欢从娇小的手上摘下来的那种洒过香水的手套。 达达尼昂越是继续观察,就越是满头冷汗,一颗心被可怕的担心揪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然而,他还是给自己吃定心丸,心想这栋小楼也许与波那瑟太太毫不相干,她约他相会的地点是在楼前,而不是在楼里,她可能因为宫里事情多,也可能因为丈夫吃醋,脱不开身,没能离开巴黎。 但是,这种种推测,被一种深深的痛苦的感情攻破了,否定了,推翻了;这种痛苦的感情,在某些情况下,占据着我们的整个身心,从心底向我们发出呼喊:大祸临头了。 正因为如此,达达尼昂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跑到大路上,顺着来路一直跑到渡口,向渡船上的艄公打听情况。 将近晚上七点钟,艄公把一位妇人摆渡过来。那妇人披件黑斗篷,时时防备着,不让人认出她来。但正因她那样防备,引起了艄公的注意,发现她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人。 当年和现在一样,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圣克鲁,而不愿意让人看见。然而,达达尼昂丝毫不怀疑,艄公注意到的那个女人正是波那瑟太太。 达达尼昂凑到艄公棚子里的灯前,又看一遍波那瑟太太那封信,肯定自己没有弄错,约会的地点是在圣克鲁,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是在埃斯特雷家的小楼前面,而不是在别的街上。 一切都向达达尼昂证明,他的预感没有错,一场大祸已经临头。 他回头又向古堡那条路跑去;他觉得,在他刚才离开这段时间,小楼那里可能又发生了什么事,那里有新的情况等待着他。 那条胡同仍然阒无一人,那扇窗口依然照出静谧、柔和的灯光。 达达尼昂想起园子里那栋简陋的小屋,它静悄悄的,黑灯瞎火,但也许看见了所发生的事情,可以向他提供某些情况。 园子的栅栏门是关着的,达达尼昂从篱笆上跳进去,不顾铁链子拴住的狗叫起来,走到小屋跟前。 他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回答。 小屋里和小楼里一样,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但除了这栋小屋,他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打听情况,所以他坚持敲门。 敲了一会儿,他仿佛听见小屋里有轻微的响动,那响动战战兢兢,似乎怕被人听到。 达达尼昂立刻停止敲门,而开始用充满不安、诚意、恐惧和讨好的声音,向里面恳求;仅仅这声音,就足以让最胆小怕事的人放心。终于,一扇虫蛀的旧窗板打开了,更确切地讲是开了一条缝,可是当屋角一个如豆的灯火映照出达达尼昂的武装带、剑柄和手枪柄时,窗板立刻又关上了。尽管窗板关得很快,达达尼昂还是瞥见了一位老翁的头。 “看在天主份上,”他说道,“请您听我说:我在等一个人,老是不见来,我担心死了。这附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请您告诉我。” 窗子又慢慢地打开了,里面又露出那张脸,只是比头一回显得更苍白。 达达尼昂把事情老老实实讲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有关的人名。他讲述了自己怎样与一个年轻女子约定在那座小楼前相会,怎样左等右等不见她来,便爬到椴树上,借着灯光,看见那个房间里一片零乱的情形。 老翁注意地听着,一边点头表示情况是这样,可是等达达尼昂讲完了,他却连连摇头,那神情表明情况很不妙。 “您想表示什么意思?”达达尼昂急切地问道,“看在天主份上,唉!请您告诉我吧。” “咳!先生,”老翁说道,“什么也不要问我,因为我如果把我看见的情形讲出来,那我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样说,您是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达达尼昂又问道,“如果是这样,看在天主份上,”他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扔给老翁一比斯托尔,“请说吧,说出您看见的事情,我以绅士的人格向您保证,您的话将深藏在我心底,一句也不会走漏的。” 老翁从达达尼昂的脸上看出他那样真诚,那样痛苦,便示意达达尼昂听他讲,接着便低声讲起来: “九点钟左右,我听见街上有嘈杂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走到门旁,就发现有人想进来。我是个穷光蛋,不怕人来偷,便开了门。我看见三个人站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黑暗中停着一辆马车,车子套有几匹马,另外还有几匹手牵的马。 手牵的马显然是穿骑士服的那三个人的坐骑。 ‘“喂,亲爱的先生们,’我大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你家有梯子吧?’领队模样的人问道。 ‘“有,先生,我摘水果用的梯子。’ ‘“把梯子给我们,然后回屋里去。这是一埃居,算我们打扰你的报偿。不过,你好生记住,对你就要看见和听见的事情,——不管我们怎样威胁你,你肯定要看要听的——只要你向别人透露一句,你就会完蛋。’ “他说罢扔给我一埃居,我捡起来。他扛了梯子走了。 “我在他们身后关上篱笆的栅栏门之后,假装回到屋里,但马上从后门出来,在黑暗之中溜到那丛接骨木旁,躲在里面,什么都看得见,而又不会被发现。 “那三个人将马车悄无声息地赶到小楼前,从里面拖出一个五短三粗,花白头发,身穿寒酸的深色衣服的男人。那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偷偷地往那房间里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下来,压低声音悄悄说: ‘“是她!’ “同我说过话的那个人立刻走到小楼的门前,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又将门关上,就不见了;同时,另外两个人爬上梯子,小老头儿待在马车门口,车夫抓住驾车的马,一个跟班看住另外三匹马。 “蓦地,小楼里传出高声叫喊,一个女人冲到窗口,打开窗户,似乎想往外跳。不过她看见梯子上的两个男人,立刻往后跑,那两个男人跳进屋里去抓她。 “后面的情形我就什么也没看见了,只听见砸碎家具的响声,还有那女人的喊救命的声音,但她的嘴很快被堵上了。那三个男人抬着那女人走到窗口,其中两个从梯子上下来,把她带到马车里,小老头儿也随即上了马车。还在小楼里那个人关上窗户,从门里出来,看见那女人确实已塞进马车,他的两个伙伴已骑在马背上等他,他这才跨上马背。跟班爬到车夫身旁坐下,马车在三个骑马人的押送下奔驰而去,一切就结束了。从那时起,我就什么也没再看见,什么也没再听见。” 达达尼昂被这可怕的消息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而愤怒和嫉妒的恶魔在他心里狂呼乱叫。 他这默默无情的绝望样子对老翁的影响,无疑比叫喊和眼泪还要大,所以老翁安慰他道: “绅士,得啦,别伤心了,他们没有要了您的命,这是最主要的。” “您是不是能大致讲得出,”达达尼昂问道,“领头干这件凶恶勾当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 “可是,他既然和您说过话,您应该看清了他。” “哦!您是问我他的相貌特征?” “是的。” “是位瘦高个儿,皮肤晒得黑黑的,黑胡子,黑眼睛,一副绅士神气。” “这就对了,”达达尼昂叫起来,“又是他!每次都是他!看来这家伙是我的死对头!那么另一个呢?” “哪一个?” “那个矮个子。” “唔!这一位不是绅士,我敢断定。再说,他也没有佩剑,其他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一点都不讲客气。” “好一个奴才!”达达尼昂自言自语道,“唉!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他们到底把她怎样了呢?” “您答应我严守秘密的。”老翁说道。 “我重申我的诺言,放心吧,我是绅士。一位绅士最重视的就是诺言,而我向您许下了我的诺言。” 达达尼昂伤心地朝渡口的路走去。他时而不肯相信被抓走的是波那瑟太太,希望明天能在罗浮宫里见到她;时而担心她与另一个男人私通,被某个吃醋的第三者发现抓走了。他犹疑,懊丧,绝望。 “唉!如果我那几位朋友在这里,”他大声说,“我至少还有希望找到她。可是,连我那几位朋友自己怎样了都没人知道!” 时近午夜,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到普朗歇。他先后叫开每家小酒店的门,借着微弱的灯光往里看,但哪一家里都没有普朗歇。 走到第六家门口,他才想到这样找下去未免太冒失。他约好跟班早晨六点钟等他的,现在眼班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没有错。 另外,我们的年轻人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继续留在出事的地点附近,也许能获得有关这个神秘事件的线索。因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找到第六家小酒店,达达尼昂不再找下去了,要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在最黑暗的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坐下,决心等到天亮。可是,这次他的希望又落空了,他虽然伸长耳朵仔细倾听,但在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体面社会一部分的环境里,所听到的尽是工人、仆人、马车夫们之间的粗话、打趣和谩骂,根本就谈不上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女人的线索。他由于无聊和免得引起怀疑,把所要的一瓶酒喝光了,然后在那个角落里,尽量坐得让身子舒服些,接着便勉强睡着了。读者想必还记得,达达尼昂才二十岁,在这种年龄,哪怕心灵处于最绝望的状态,瞌睡一上来,也是什么都挡不住的。 将近早晨六点钟,达达尼昂醒来了,感到浑身不舒服,就像一般夜里睡得不好的人天亮时的感觉一样。他简单梳洗了一下,摸摸身上,看是否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偷了他的东西,发现戒指仍在手指上,钱袋子仍在衣兜里,手枪仍别在腰带上,这才起身付了酒钱,出了店门,想看看早晨寻找跟班是否比夜里顺利些。果然,透过潮呼呼、灰蒙蒙的晨雾,他头一眼瞥见的,就是老实的普朗歇牵着两匹马,站在一家不像样的小酒店前面等他。昨天夜里达达尼昂经过那家小酒店门口,根本没有想到它是一家小酒店。第二十五章 波托斯 达达尼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特雷维尔先生门口下了马,迅速跑上台阶。这回,他决心把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特雷维尔先生。一是关于这件事情如何处理,特雷维尔先生也许能给他有益的忠告;二是特雷维尔先生几乎每天见得到王后,也许能从王后陛下那里,得到有关那个可怜女人的消息。那可怜的女人说不定就是因为尽忠于王后,而惨遭不测的。 特雷维尔先生听着小伙子讲述,神情十分严肃,这表明从整个事件,他看到的不是爱情的纠纷,而是另有文章。等达达尼昂讲完了,他说道: “嗯!这件事情吗,在一法里之外就嗅得到红衣主教阁下的气味啦。” “可是,怎么办?”达达尼昂问道。 “没有办法,眼下绝对没有办法,只有离开巴黎,正如我对您说过的一样,越快越好。我去见王后,向她详细禀报那可怜的女人失踪的情况。王后可能还不知道呢。这些详细情况会有助于王后决定怎么办。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也许能告诉您什么好消息。这件事您交给我好了。” 达达尼昂知道,特雷维尔先生虽然是加斯科尼人,却不轻易许诺,而一旦许诺,就言出必行。所以,他向特雷维尔先生鞠了一躬,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感激之情既是为了过去,也是为了未来。而可敬的队长对这个如此勇敢,如此坚定的青年也非常关怀,亲切地握了握他的手,祝他一路顺风。 达达尼昂决心立刻按特雷维尔先生的忠告行事,便向掘墓人街走去,回去整理行装。快到家时,他看见波那瑟先生穿着晨衣,站在门口。昨天晚上谨慎的普朗歇说这个房东为人阴险那些话,这时回到了达达尼昂脑子里,他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仔细打量他一眼。波那瑟脸色灰中带黄,一副病态,这说明胆汁渗进了血液,不过这也许是暂时的;除此而外,达达尼昂注意到,他脸上经常现出的皱纹,的确流露出阴险狡诈的天性。无赖和正派人笑的样子绝然不同,伪君子和诚实人哭的样子也绝不一样。一切虚伪的表情都是假面具;假面具不管装得多么巧妙,只要你稍许仔细观察,就能将它与真面孔区分开来。 达达尼昂觉得波那瑟戴着一副假面具,而且是一副最令人厌恶的假面具。 因此,达达尼昂对此公充满厌恶,打算不理睬他就走过去。可是,波那瑟像昨天一样叫住他: “喂,年轻人,”他说道,“看来享受够了吧?都早上七点钟了!您似乎稍稍改变了以往的习惯,别人出门了您才回来。” “没有人这样指责您的,波那瑟先生,”年轻人说道,“您是生活有规律的典范。说实在的,一个人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当然用不着去追求幸福了,而是幸福来找您,不是吗,波那瑟先生?” 波那瑟的脸刷的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装出一副笑脸说:“噢!噢!您真是个风趣的伙伴。可是,我的少爷,昨天夜里您跑到什么鬼地方去啦?看来那些近便的小路很不好走吧。” 达达尼昂低头看一眼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但同时也瞟了一眼服饰用品商的皮鞋和袜子。他们俩好像在同一个泥潭里趟过,脚上沾的泥巴完全一样。 达达尼昂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那个又矮又胖,五短三粗,花白头发的男人,那个穿深色衣服,外貌像个仆人,不被押送车子的军人放在眼里的家伙,正是波那瑟本人。丈夫带人去抓自己的妻子。 达达尼昂恨不得扑上去掐住服饰用品商的脖子,将他掐死。不过,我们说过,他是一个很谨慎的小伙子,他克制住了自己。然而,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波那瑟被吓坏了,想后退一步。可是,他的背后恰好是一扇关住的门,这个障碍迫使他还是站在原地。 “啊,这个吗!您真爱开玩笑,诚实的人。”达达尼昂说道,“在我看来,如果说我的靴子需要用海绵擦一擦,您的皮鞋和袜子则需要用刷子去刷啦。莫非您也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了吗,波那瑟先生?哈哈!您都这把年纪了,而且又有一个那样年轻、漂亮的太太,这可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啊!天哪,没有的事。”波那瑟说道,“昨天,我去圣曼德了解一个女拥的情况;我非雇个女佣人不可啦。路很不好走,结果沾了这么些泥巴回来,还没来得及擦掉呢。” 波那瑟说他所去的这个地方,又一次证明达达尼昂的怀疑是对的。因为他所讲的圣曼德恰恰是与圣克鲁完全相反的地点。 这种可能性倒是对达达尼昂的第一个安慰。只要波那瑟知道他妻子在什么地方,采用极端的方法,总是可以迫使他开口,吐出秘密的,问题是要把这种可能性弄得确凿无疑。 “亲爱的波那瑟先生,请原谅我对您不讲客套。”达达尼昂说道,“没有睡觉最使人口渴了,我现在渴得不行啦,请允许我到您家里去喝杯水吧。您知道,邻居之间这是不能拒绝的。” 达达尼昂并不等房东允许,就很快进了屋,迅速扫一眼床上。床上的被褥一点都没有弄乱,这说明波那瑟没有睡觉,从外面回来才一两个小时,他一直陪妻子到了她被押送去的地方,或者至少到了头一个驿站。 “多谢,波那瑟先生,”达达尼昂喝完一杯水说道,“我有求于您的就是这个。现在我回家去啦。我要叫普朗歇帮我刷靴子。等他刚完之后,我打发他来为您擦擦皮鞋吧,如果您愿意的话。” 说罢他便离开了服饰用品商。服饰用品商被这种古怪的告别方式弄得目瞪口呆,心想他是不是自找了麻烦。 达达尼昂上了楼梯,看普朗歇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啊!先生,”普朗歇一看见主人,便叫起来,“又出事啦,我左等右等总不见您回来。” “出了什么事?”达达尼昂问道。 “啊!先生,您不在家期间,我为您接待了什么客人,您要是猜得出来,我就给您一百、一千法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钟头之前,您在特雷维尔先生家的时候。” “究竟是谁来了?喂,快说。” “卡弗瓦先生。” “卡弗瓦先生?” “他本人。” “红衣主教的卫士队长?” “正是。” “来逮捕我的?” “我怀疑是这样,先生,尽管他显得挺客气。” “你说他显得挺客气?” “就是甜言蜜语,先生。” “真的?” “他说是红衣主教阁下派他来的,红衣主教一心为您好,请您跟他去王宫①。” -------- ①这座宫殿当时为红农主教官邸,后来黎塞留将之献给路易十三,才改称王宫。 “你怎样回答他的?” “我说事情不可能,因为您不在家,正如他所看见的。” “那么,他说什么?” “请您今天务必去他那里一趟,然后低声补充说:‘告诉你主人,红衣主教阁下对他非常有好感,他的前程可能就取决于这次会面。’” “红衣主教的这个圈套可不大高明。”年轻人说道。 “我也看出是圈套,所以我回答说,您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感到遗憾。 “卡弗瓦先生问我:‘他去哪儿啦?’ ‘“去香槟的特鲁瓦了。’我答道。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晚上。’” “普朗歇,我的朋友,”达达尼昂打断跟班的话说道,“你真是难得的人才。” “您想必明白,先生,我想过,如果您想去看卡弗瓦先生,那总还来得及更正我说的话的,您就说您并没有走;那么,这样一来就是我说了假话,反正我不是绅士,说假话无所谓。” “放心吧,普朗歇,你的诚实名声是保得住的,一刻钟之后咱们就动身。” “这正是我打算建议先生的。那么,我们去哪儿呢,而又不过分引起人家注意?” “这还消问!我们要去的地方,当然与您说我去的地方完全相反。再说,难道你不急于了解格里默、穆斯克东和巴赞的情况,就像我急于了解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的情况一样?” “怎么不呢,先生,”普朗歇说道,“您想什么时候动身,我就跟您动身;我想,眼下外省的空气,对我们来说肯定比巴黎的空气好。所以……” “所以,收拾行囊吧,普朗歇,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我先走,两手插在口袋里,以免人家怀疑。你到禁军队部去找我。对了,普朗歇,关于我们那位房东,我想你的看法是对的。那家伙显然是个大坏蛋。” “啊!先生,我讲什么事情,您就相信我好了。我会看相哩,不瞒您说!” 达达尼昂按商量好的,先下了楼。尔后,为了周到起见,他又最后一次去三位朋友的住处看了看。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只是有一封寄给阿拉米斯的信,信封上有股芳香,字迹娟秀。达达尼昂带上那封信。十分钟后,普朗歇赶到禁军队部马厩与他会合。达达尼昂为了不耽搁时间,已经自己套好马鞍子。“很好,”等到普朗歇把行囊拴在马鞍子上,他说道,“现在你给其他三匹马套上鞍子。” “您觉得我们每个人用两匹马会走得更快吗?”普朗歇讥讽地问道。 “不是,爱讽刺挖苦的先生,”达达尼昂回答,“有了这四匹马,我们找到那三个朋友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那样的话可真是万幸。”普朗歇说,“不过上帝大慈大悲,我们不应该失去希望。” “阿门。”达达尼昂翻身上马说道。 主仆二人出了禁军队部,分开向街的两头背道而驰,一个从维莱特门另一个从蒙马特门出巴黎城,到圣德尼外面会合。这一战略行动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因为主仆二人都准时到达了会合地点。达达尼昂和普朗歇一块进了皮埃菲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