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有关可怜维特的故事,凡是我能搜集到的,我都尽力汇集在这里,供你们翻阅,我知道你们将为此而感谢我。对于他的精神和性格,你们定会深表钦佩和爱怜,对于他的命运定会洒下你们的泪水。 善良的人呀,你正体验着他那样的烦恼,那就从他的痛苦中汲取慰藉吧,倘若由于命运的播弄或自身的过错而觅不到知音,那就让这本小书做你的朋友吧。上篇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终于走了,心里好高兴!我的挚友,人的心好生奇怪!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如此深爱、简直难以分离的你,我居然会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偏偏安排我卷入一些感情纠葛之中,不正是为了使我这颗心惶惶终日吗?可怜的莱奥诺蕾!可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她妹妹独特的魅力令我赏心惬意,而她那可怜的心儿却对我萌生了恋情,这能怨我吗?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难道我没有培育她的感情?她吐自肺腑的纯真的言谈原本没有什么可笑,而我们却往往为之开怀大笑,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来逗乐吗?难道我不曾 ——啊,人呀,自己抱怨一阵又有何用!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要,我要改正,我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把命运加给我们的一点儿不幸拿来反复咀嚼;我要享受现时,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对,我的挚友,人要是不那么死心眼、不那么执著地去追忆往昔的不幸——上帝知道人为什么这样!——,而是更多地考虑如何对现时处境泰然处之,那么人的苦楚就会小得多。 请告诉我母亲,我将很好地办妥她交待的事情,并尽早把消息告诉她。我已经同婶婶谈过了,发现她远非是我们在家里所描画的那种恶女人。她精神焕发,快人快语,心地善良。我告诉她,母亲对她压着那份遗产不分颇有意见;婶婶向我说明了她的理由、原因以及她准备全部交出遗产的条件,这还超出了我们所要求的呢——简言之,我现在不谈这件事,请告诉我母亲,一切都会很好地解决的。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件小事情上我又发现,世界上误解和懈怠也许比奸诈和恶意还要误事。至少奸诈和恶意肯定并不多见。 此外,我在这里感到很惬意。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是一剂治我心灵的良药,而这韶华时节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温暖着我常常寒颤的心。林木和树篱鲜花盛开,我真想变作金甲虫,遨游于芬芳馥郁的海洋中,尽情摄取种种养分。 城市本身并不宜人,但周围自然风光之绮丽却难以言表。座座小山多姿多彩,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个秀丽的山谷。已故的封·M伯爵为之心动,便在一座小山上建起一座花园。花园简朴无华,一进去马上就会感觉到,它不是专业园艺学家设计的,它的图纸显系出自一位感情丰富的人之手,他欲在此排遣自己的情思和寂寞。那座浓荫遮掩的凉亭曾是已故园主人的心爱之所,也是我留连忘返之地,在那里我为那位业已作古的园主人洒了不少眼泪。几天以后我将成为花园的主人;没有几天,园丁就已对我颇有好感,而他也将会得到好处。 五月十日 我整个灵魂都充满了奇妙的欢快,犹如我以整个心身欣赏的甜美的春晨。我独自一人,在这专为像我那样的人所创造的地方领受着生活的欢欣。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挚友,我完全沉浸在宁静生活的感受之中,以至于把自己的艺术也搁置在一边。我现在无法作画,一笔也画不了,和以往相比,此刻我是位更伟大的画家。每当这可爱的山谷里的雾气在我周围蒸腾,太阳高悬在我那片幽暗的树林上空,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射进树林中的圣地时,我便卧躺在山涧那飞跌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扰的小世界,贴近各种虫豸蚊蝇千差万别、不可胜数的形状时,我就感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感觉到那个飘逸地将我们带进永恒快乐之中的博爱天父的呼吸;我的朋友,每当后来我眼前暮色朦胧,我周围的世界以及天空像情人的倩影整个都憩息在我心灵中时,我往往便会生出憧憬,并思忖:啊,你要是能把这一切重现,要是能将你心中如此丰富、如此温馨的情景写在纸上,使之成为你心灵的镜子,犹如你的心灵是博大无垠的上帝的镜子一样,那该多好!——我的朋友——不过,我要是真是这样去做,就必将陨灭,在这些宏伟壮丽的景象的威力下,我定将魂销魄散。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这地方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游荡,还是我心里温馨、美妙的奇思异想把我周围的一切变得如伊甸园般的美好。花园前面有一口水井,我像美露茜及其姐妹一样,对这口井着了迷。——走下一座小山,就是一座拱门,再往下走二十级台阶,便有一股清泉从大理石岩缝中喷涌而出。泉水四周砌了矮矮的井栏,大树的浓荫覆盖着周围的地面,凉爽宜人。这一切既让人留连忘返,又令人悚然心悸。我每天都去那儿坐上一小时,一天不落。城里的姑娘都来这儿打水,这是一种最普通、最必需的家务,从前国王的女儿也要亲自操持。每当我坐在那儿,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便会在我眼前浮现:先祖们在水井旁结识、联姻,仁慈的精灵翱翔在水井和清泉的上空。哦,谁要是没有在炎暑劳顿跋涉之后享受了井畔的清凉而感到神清气爽,他对我的体会就不会感同身受。 五月十三日 你问,要不要把我的书寄来?——亲爱的朋友,我求你看在上帝份上,别让书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指导、嘉勉和激励,我这颗心本身就已经够激荡翻腾的了;我需要的是摇篮曲,这我在荷马史诗中已经找到了好多。我常常将它们低声吟诵,以使我极度兴奋的热血冷静下来,因为像我这颗那么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心,你还从未见过呢。亲爱的朋友,你见我由苦闷变为放纵,由甜蜜的忧郁转为伤骨耗精的激情,你在替我担着多大的心,这还用我对你说吗?我自己也把我这颗心当成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随心所欲。这些情况请不要告诉别人,要不准有人要怪罪我的。 五月十五日 当地的下层老百姓已经认识我了,并且很喜欢我,尤其是孩子。我来作个有点儿可悲的说明:起先我去接近他们,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于是有人就以为我是要取笑他们,便粗暴地将我打发走。对此我倒并不生气,只不过我对我以前常说的事有了极其生动的体会:某些稍有地位的人对老百姓总是冷冰冰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他们似乎以为接近老百姓有失他们的身份;还有一些浅薄之辈和捣蛋的家伙,他们做出一副降贵纡尊的姿态,好在穷苦百姓面前更显得鹤立鸡群。我知道,我们并不平等,还不可能平等;但是我却认为,那些以为必须远离所谓群氓以维护自己尊严的人,同那些因为怕吃败仗,所以见了敌人就躲起来的胆小鬼一样,应该受到谴责。 不久前我去井边,看见一个青年女仆,她将水瓮放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正在回头张望,看有没有女伴来帮她把水瓮放到头顶上去。我走下台阶,望着她。“要我帮您吗,姑娘?”我说。——她满脸通红。——“噢,不用,先生!”她说。——“别客气。”——她摆正头上的垫圈,我帮她放上水瓮。她道了谢,便往上走去。 五月十七日 我已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但知心朋友却尚未找到。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吸引人,令那么多人喜欢我、疼爱我,每当我们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我就感到难过。你要是问这儿的人怎么样,那我要告诉你:和各处的一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计,干活耗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儿业余时间却令他们犯了闲愁,非得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它打发掉。啊,人就是这么个命!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有时我忘了自己,有时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欢乐:或一起品尝佳肴,酣饮醇醪,坦诚畅叙,开怀笑谈,或适时安排郊游,组织舞会等等,这一切对我的心身都颇有裨益;只是我未曾想到,我身上还有那么多剩余的精力,由于闲置未用而在衰退,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掩藏起来。唉,这是多么令人揪心呀。——事情就是这样!被人误解,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命中注定的。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经离开人间,啊,我与她曾经相识!——我真想说:你是傻瓜!你在寻找人世间无法找到的东西!但是我曾拥有过她,我曾感到过她那颗心,那个伟大的灵魂,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比我实际的境界高出了许多,因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达到了。仁慈的上帝!难道那时我灵魂中还有一丝精力未曾使用?在她面前难道我不能抒发我的心用以拥抱大自然的全部奇妙的感情?我们的交往中难道不是持续不断地织进了最纤细的感情、最敏锐的睿智,直至妙趣横生的谐谑和胡闹?这一切不全都打上了天才的印记?而如今!——啊,岁月,她长我的几年岁月,竟将她先于我带进了坟墓。我永远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那坚定的意志和她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遇见一位年轻人V,他是位襟怀坦荡的青年,脸也很俊。他刚从大学毕业,虽不自命不凡,但总以为比别人知道得多。我从各方面都感觉到,他也很勤奋,总之,他的学问不错。他听说我会画画,懂希腊文(这两件事在此地简直可说是寥若晨星),便来看我,叙谈中他从巴妥到伍德,从德皮勒到温克尔曼,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都抖搂出来炫耀一番,并对我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理论的第一部分,还拥有一部海纳研究古希腊文化的讲稿。我则没去答理,任他吹得天花乱坠。我还认识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设置的地方法官,是个直爽、坦诚的好人。有人说,见他和他九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件赏心的乐事;尤其是对他的大女儿,人们更是交口称赞。他已邀请我去他家,我想近日去拜访他。他住在侯爵的一所猎庄里,离这里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后获准迁往那儿的,要不,再住城里的官邸只能使他触景生情,陡增悲痛。 此外,我还遇到几个怪里怪气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人厌恶,而他们见了你那股热乎劲最让人受不了。再谈吧!这封信全是客观介绍,一定会合你的意。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有人已经有此体验,这种感觉也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看到禁锢着人类创造力和探索力的那些局限;每当我看到人类把他们的精力全都耗费在设法满足目的仅仅是为了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之各种需求上,看到要从探索的某些目标中得到慰藉那只是梦里听天由命的企盼,犹如一个被囚禁的人把囚室的墙上画上各种彩色人像和明丽的风光——威廉呀,对于这一切我只能缄默不语。于是我就回复到自己的内心,竟发现了一个世界!我更多地沉浸在思绪和隐秘的欲愿之中,而不是去表现生气勃勃的力量。在我的感官面前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我也梦幻似地含笑进入这个世界。满腹经纶的各级教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并不懂得他们所欲为何;成人也同孩子一样在这个地球上到处磕磕绊绊,劳碌奔忙,既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欲往何方,办事也无真正的意向,只好成为饼干、糕点和桦树条的奴隶:这些谁也不愿相信,然而我却觉得,这是一目了然的。 我知道,听了上面所说你会跟我讲些什么,所以我愿向你承认,那些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人最为幸福,整天带着玩具娃娃东转西跑,给娃娃脱了穿,穿了脱,瞪大眼睛在妈妈放甜面包的抽屉周围悄悄转悠,要是一下拿到了心爱之物,便将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吃掉,并且嚷嚷:“还要!”——这样的人是幸福的。还有那些人也是幸福的,他们把自己鸡毛蒜皮的事或者甚至把自己的癖好全都贴上漂亮的标签,并把这些说成是造福人类的伟大业绩。——能这样做的人,愿他们幸福吧!可是,谁不怀奢望地看到这一切的后果,谁看到市民的幸福就在于循规蹈矩地把自己的小花园拾掇成伊甸园,看到不幸的人也在不屈不挠地、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走去,大家同样都希望还能多看一分钟太阳的光辉——那末,他的心境就会是平静的,他也从自己的心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人。所以,无论受着怎样的束缚,他心里始终深怀美好的自由之感,他知道,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樊笼。 五月二十六日 我爱找个合意的地方盖间小屋栖居,极其简朴地在那儿住下,我的这个脾性你早就知道。这里我又已发现了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好去处。 有个叫瓦尔海姆的地方,离城大约一小时路程,坐落在山坡上,令人神往,走上通往村里的山路,整座山谷便尽收眼底。那位上了年纪的酒店女老板是个殷勤好客、古道热肠的人,她给我斟了葡萄酒、啤酒,倒了杯咖啡;最令人陶醉的是那两棵菩提树,它伸展的枝桠覆盖了教堂前的农舍、谷仓和场院围绕的小场地。像这样令人神往、又不惹人注意的去处实在不容易找到,我常常让侍者从酒店里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菩提树下,边喝咖啡,边读我的荷马。第一次,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偶然来到菩提树下,发现场地上很冷清,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面前另一个大约半岁的小孩坐在他的双脚之间,他用双手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正好成了小孩的靠背椅,虽然他的一双黑眼睛在活泼地东看西望,但他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到这一情景,我心里乐不可支;我便在对面的一张耕犁上坐下,兴致勃勃地画下了这兄弟俩的姿态。我又添上近处的篱笆,仓房的大门以及几个坏了的车轱辘,所有这些都按其前后远近的位置加以处理,经过一小时便完成了一幅精心布局、意趣盎然的作品,画上丝毫没有加进我自己的想法。这增强了今后我纯粹要遵循自然的决心。惟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的,惟有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成规的好处,人们可以赞美揄扬,大体犹如对于市民社会也可众口齐颂一样。一个按成规造就出来的人绝不会画出乏味拙劣的东西来,正如一个规矩守法的人绝不会令邻居讨厌,绝不会成为恶毒的歹徒,但是,另一方面,一切成规无论怎么说,也必定会破坏自然的感情和对自然的真实表现!你会说:“这太极端了!成规只起约束作用,把疯长的葡萄蔓修剪修剪”等等——好友,要我给你打个比方吗?这就像是谈恋爱。小伙子钟情于一位姑娘,成天厮守在她身边,耗尽了全部精力和财产,为的是好时时刻刻向她表白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这时来了个担任公职的市侩,对小伙子说:“可爱的年轻先生,恋爱是人之常情,你的爱也应合乎情理!把你的时间分配一下,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休息时间就给你心爱的姑娘。算算你的财产,除去必要的开销,余下的我倒不反对你买件礼物送她,只不过不要送得太频繁,大体上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她就行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要是听了这位庸人的话,那末就会出现一个有为的青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给他一个职位;不过他的爱情就完了,倘若他是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啊,朋友们,为什么天才的河流难得冲破堤岸,难得成为汹涌澎湃的洪水,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其原因就在于,两岸住的是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老爷,他们担心自己花园中的亭榭、郁金香花圃以及菜园会被洪水冲毁,所以知道及时筑堤挖渠,以防患于未然。 五月二十七日 我发现,我着迷了,一味打比方,发议论,忘了把这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形向你讲完。我在犁头上坐了两个小时,我的思绪完全陶醉于作画中,昨天的信上已零零碎碎地对你谈起过。傍晚,一位手挎小篮的年轻女子朝着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走来,她老远就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问候了我,我谢过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时给了大孩子半块面包,抱起小的,以满怀深情的母爱亲吻他。——“我把这个小的交给菲利普斯照看,”她说,“我同大儿子进城买面包、糖和煮稀饭的沙锅去了。”——在她揭开盖的篮子里我看到了这些东西。——“晚上我要煮点稀粥给汉斯(这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名字)喝;我那大儿子是个淘气包,昨天他同菲利普斯争吃沙锅里的一点剩粥时,把锅打碎了。”——我问起她大儿子的情况,她说他在草地上放鹅,刚说着,他就连蹦带跳地来了,还给老二带来一根榛树枝。我跟这女人继续聊着,得知她是学校教师的女儿,她丈夫到瑞士取他堂兄的遗产去了。——“他们想吃掉他的这笔遗产,”她说,“连回信都不给他,所以他亲自到瑞士去了。但愿他没遭到什么不测,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离开这女人时,我心里很难过,便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最小的孩子的一枚给了他妈妈,等她进城时好买个面包给他就粥吃,随后我们便彼此道别。 告诉你,我最珍贵的朋友,这样的人在他们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过得快快活活,泰然自若,一天天凑合过去,看见树叶落了,心里只想到冬天来了。每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一看到他们,我紊乱的心境就会平静下来。 打那以后,我便常常在外面呆着。孩子们同我搞得很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就给他们糖吃,晚上他们还分享我的黄油面包和酸牛奶。星期天,他们总会得到我给的克罗采,要是我做完祷告不回去,便委托女店主代为分发。 孩子都跟我很亲密,什么事都告诉我。每逢村里有很多孩子来我这里,流露着热烈的情绪以及直截了当地表达他们想要的东西时,我更是乐不可支。 孩子的母亲总觉得他们给我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的顾虑打消。 五月三十日 不久前我同你说的关于绘画的想法,当然对于诗歌创作也是适用的,只不过要识得其精髓,大胆加以说出,当然言要洗练,意要隽永。今天我看到一个场景,只要实录下来,就是世上最美的田园诗;可是诗歌、场景和田园诗要写成什么样呢?我们要体验自然现象难道非得刻意雕琢才成? 倘若你指望在这个开场白里有很多精湛深奥的道理,那你就又上当了;引起我这次生动体验的,只不过是一个青年农民。我像往常一样,一定叙述得很糟,我想,你也同往常一样,定会觉得我是夸大其词;这又是在瓦尔海姆,瓦尔海姆总出些稀奇古怪的事。 外面菩提树下有一群人在喝咖啡。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性情中人,便借故没有加入。 隔壁屋里出来一个青年农民,动手修理不久前我画过的那张犁。我很喜欢这个人,便去同他攀谈,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同我通常跟这样的人交往一样,我们很快就知心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位寡妇家干活,寡妇待他很好。他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对她赞不绝口,我马上便觉察到,他对她已经爱得刻骨铭心了。他说,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她第一位丈夫对她很不好,她不想再结婚了。他的话明显地表露出,在他眼里她是多么美,多么有魅力,他多么希望能被她选中,以消除她第一位丈夫的过错给她留下的创伤,我必须要逐字逐句重复他的话,才能使你具体了解这位青年农民纯洁的倾慕、爱情和忠诚。是的,为了能向你惟妙惟肖地描画出他的表情姿态、和谐的声音以及他眼睛里隐藏的烈火,我必须具有最伟大的诗人的禀赋才行。不,他整个身心和表情中所怀的那种柔情,是任何言词都无法表达的;我这里所说的这些,只是很肤浅的一些点点滴滴,而且说得极为笨拙。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他怕我把他与寡妇的关系会想得很坏,对她良好的行为举止会产生怀疑。他说,她的体态和容貌虽已失去了青春的魅力,但却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堕入情网,他一谈起这些,那感人肺腑的情景我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加以重现。如此纯洁的企盼,如此纯洁的热切的渴慕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纯洁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梦见过。倘若我告诉你,想起他那样纯洁无邪,那样真心诚意,我的灵魂深处也腾起了烈焰,这幅忠贞不渝、柔情似水的景象时时浮现在我心头,我自己也好像燃起了企盼和渴慕的激情——倘若我告诉你这一切,你可不要责备我呀。 现在我也想设法尽快见到她,不过再仔细一想,或许还是不见她好。通过她情人的眼睛来看她,那样更好;她本人出现在我眼前时也许不像我现在所想象的样子,我干吗要毁坏这个美好的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写信?——你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凭你的智慧和经验已经先有所知。你准能猜到,我一切都很好,甚至——简而言之,我认识了一个人,她紧紧地牵动着我的心。我已经——我不知道。 我认识了一位最最可爱的人,要把这事的经过有条不紊地告诉你,那是很困难的。我又快乐又幸福,所以不能把事情很精彩地写出来。 一位天使!——没说的!谁谈起自己的意中人都这么说,不是吗?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你,她是多么完美,她为什么会那么完美;够了,她已经把我整个心都俘获了。 她那么有灵性,却又那么纯朴;那么坚毅,却又那么善良;操持家务那么辛苦,而心灵又那么宁静。—— 我这里说到她的那些全都是些令人讨厌的废话,使人腻味的空泛之词,丝毫反映不出她本人。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现在要立即告诉你。要是现在不说,那就永远不会说了。 因为,说心里话,开始写这封信以来,我已经有三次打算让人给马备好鞍子,想骑马出去了。今天早晨我还发誓不骑马出去,可我时不时地跑到窗前,看看太阳还有多高。——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去了她那儿。现在我回来了,威廉,我要吃着黄油面包作为夜宵给你写信。看到她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八个弟妹在一起,我的灵魂是多么狂喜呀! 要是我这么写下去,那么你看到末尾也像开头一样不知所云。那么听着,我要强迫自己详细叙述具体细节了。 不久前我在信里曾对你说过,我认识了法官S先生,他请我早些到他的隐居处,或者甚至可说到他的小王国去作客。对于这事我没有太在意,要不是偶然发现这个宁静的地方竟藏着一位宝贝儿,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到那里去。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要举行一次乡村舞会,我也答应去参加。我请本地一位除了善良、美丽之外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作为舞伴,并说好由我叫一辆马车将她和她堂姐带到舞会场所,路上再顺便捎上夏绿蒂·S。——“您将认识一位漂亮的小姐了。”马车正穿过一片稀疏的大树林往猎庄驶去时,我的舞伴说。——“您得小心,”堂姐插话说,“别堕入情网呀!”——“为什么?”我说。——“她已经订婚了,”我的舞伴答道,“同一个挺棒的小伙子订婚了,眼下他到外地去了,因为父亲去世他得去料理后事,同时也是为了去谋个好职位。”——对于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太在意。 我们到达庄园大门时,太阳还有一刻钟才下山。这时天气很闷热,天边积聚了大堆大堆灰白色的云层,见之令人生畏,眼看雷雨将至,两位姑娘颇为担心。我自己虽然也开始预感到今天的舞会将大煞风景,但仍然装出一副精通气象的样子来哄她们,以消除她们的恐慌心理。 我下了车,一名女仆走到门口,请我们稍等一会,说绿蒂小姐马上就来。我穿过院子,朝精心建造的屋子走去,上了屋前的台阶,正要进门时,一幕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象跃入我的眼帘。前厅里六个十一岁到两岁的孩子围拥着一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穿一件简朴的白色衣服,袖口和胸襟上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她手里拿着一个黑面包,根据周围孩子的年龄和胃口一块块切下来,亲切地分给他们;弟妹们在轮到自己的一份时,虽然还没有切下来,就把小手伸得高高的,天真地说声“谢谢”,等拿到了自己的一块,便蹦跳着跑开了,性格比较文静的则拿着面包不慌不忙地到大门口去看陌生人和他们的绿蒂即将坐着出门的马车。——“真不好意思,”绿蒂说,“有劳您进来一趟,还让两位姑娘久等了。我因为换衣服和料理在我出去这段时间里的家务,忘了给弟妹们分发午后点心,他们不要别人切的面包,只要我切的。”——我随便客套了几句,这时我整个灵魂全都稽留在她的容貌、声调和举止上了,等她到房里去取手套和扇子时,我才有时间从诧异中恢复过来。孩子们站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从一旁看着我,年纪最小的孩子脸蛋特别逗人喜爱,我便朝他走去,他就往后缩。这时绿蒂正好从房里出来,便说:“路易斯,跟这位表哥握握手。”——于是,这孩子便落落大方地同我握了手,我情不自禁,就亲昵地吻了他,哪里还去管他小鼻子上挂着脏兮兮的鼻涕。——“表哥?”我向她伸出手去时说,“您认为我配有这份福气做您的亲戚吗?”——“噢,”她莞尔一笑,“我们的表兄弟多着呢,倘若您是表兄弟中最差劲的一个,那我会感到遗憾的。”——临走时她又交待大约十一岁的大妹妹索菲,要照看好弟妹,爸爸骑马溜达后回家时要问候他。她又叮嘱了其他几个,要听索菲姐姐的话,把索菲当作她自己一样。几个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可是那个大约六岁的金发小妹却逞能地说:“可她不是你呀,绿蒂,我们还是更喜欢你。”——两个最大的男孩已经从后面爬上了马车,经我说情,绿蒂才同意把他俩带到林子前面,但要他俩答应不瞎闹,并且好好坐稳。 我们刚在马车上坐好,姑娘们互相致了问候,便开始闲聊:品评彼此的服装,尤其是帽子,并很有分寸地议论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晚会。正谈着,绿蒂已让马车停下,叫两个弟弟下车,他俩再次希望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时候大弟弟显得文雅和温柔,与他十五岁的年龄很相称,那个小的只是随随便便地使劲吻了一下。绿蒂再次让两个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问候,在这之后我们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问绿蒂,新近寄给她的那本书看完没有。——“没有,”绿蒂说,“这本书我不喜欢,可以还给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么好看。”——我问这两本是什么书,她的回答使我大为吃惊:……——我发现,她所谈的那些看法都很有个性,我看到,她的每一句话都使她脸上现出新的魅力,闪着新的精神的光辉。慢慢地,她的脸显得神采飞扬,因为她从我身上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小说。每当我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用我整个心分担着燕妮小姐的幸福与灾祸时,上帝知道,那有多快乐。我也不否认,这类小说今天对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因为我现在很少有时间看书,因此读的书也得要适合自己的胃口。我最喜爱的作家应是这样的: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找到我的世界,他作品中描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我周围一般,并要觉得他的故事亲切有趣,宛如自己家里的生活,它虽然不是天堂,可是总的来说却是一个无法言表的幸福源泉。 听了这番话,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然没能掩饰多久:当我听到她剀切中理地随口谈起威克菲尔德牧师,谈起……时,我情不自禁,便将不吐不快的话统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绿蒂转过身去同两位女伴说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被冷落了,她们睁着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没有在场似的。堂姐不只一次嗤着鼻子嘲讽地盯着我,对此我却毫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如果热情是个缺陷,”绿蒂说,“那我也乐意向你们承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里烦闷的时候,只要到我那架音调不正的钢琴上去弹上一曲对舞,情绪就好了。” 谈话中间,我一直欣赏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她那生动的双唇和活泼鲜艳的面颊把我整个灵魂都吸引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辞的精辟的底蕴之中,往往连她所用的词都没听见!——对此你会想象得出的,因为你了解我。总之,马车在游乐宫前悄悄停住时,我像梦游者似的下了车,仍然沉湎于梦幻中,在周围暮色朦胧的世界里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几乎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飘来的音乐声也没听到。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在车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两人分别是堂姐和绿蒂的舞伴,他们各自挽着一位姑娘,我也领着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了小步舞,一对对旋转着;我一个个请姑娘们跳,可是恰恰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欢的姑娘偏偏不及时向你伸出手来,作出结束的表示。绿蒂和她的舞伴开始跳英国舞了。轮到她来跟我们一起跳出图形时,我心里那份惬意呀,你是会感觉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你看,她跳得多么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舞蹈,她的整个身体非常和谐,她是那么逍遥自在,那么飘逸潇洒,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想,别无所感;此刻,在她眼前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对舞;她答应同我跳第三轮,她以世界上最真诚的态度对我说,她最喜欢跳德国舞。——“跳德国舞时,原来的每对舞伴都要在一起跳,这是这里的习惯,”她接着说,“我的舞伴华尔兹跳得不好,倘若我免去他跳华尔兹,他会感谢我的。与您配对的那位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也不喜欢,我看见您跳英国舞时旋转得很好;要是您愿意同我跳德国舞,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儿去征得他的同意,我也去跟您的舞伴打个招呼。”——我随即握住她的手,我们商定,跳华尔兹的时候让她的舞伴去同我的舞伴聊天。 开始跳华尔兹了;我们用种种方式互相勾着手臂,好一阵子我们心里都乐不可支。她的动作多么迷人,多么轻盈!因为我们刚兴起跳华尔兹,而对对舞伴旋转起来又快如流星,所以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当然有点乱。我们很聪明,先让别人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腾出了地方,我们便立即进去翩然起舞,并且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最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怡然轻快过,我已飘然欲仙了。臂中拥着个最可爱的造物,带着她像清风一样四处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说实话,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别人跳华尔兹,即使为此我要走向毁灭,这也认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缓转了几圈,好喘口气。后来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几个我特地放在一边的甜橙拿了来,绿蒂非常高兴,只不过她出于礼貌,不时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递给邻座的姑娘,而那位则毫不客气地一一受用,她每给她一片,我心里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穿过队列,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那极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诚、最纯洁的欢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狂喜。我们来到一位女子身边,她那卖弄风情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笑盈盈地望着绿蒂,恫吓性地竖起一个指头,在飞快地舞着走开的时候,两次提了阿尔贝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阿尔贝特是谁?”我对绿蒂说。——她正要回答,这时恰好要组成“8”字图形,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发觉她额头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干吗要瞒您,”她说,同时伸出手来让我牵着加入到全体舞会参加者一起的列队行进之中。“阿尔贝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是已经订婚了。”——这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告诉我了;但是此前我并没有把这消息同她联系起来,经过方才短时间的接触,她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无比宝贵,现在再一想,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够了,我方寸已乱,魂不守舍,结果插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顿时队形陷于一片混乱,多亏绿蒂沉着镇定,将我连拉带拽,才使秩序迅速得以恢复。 舞会尚未结束,闪电越来越强烈,我们本来早就看见天际在打闪了,但我一直说是没有雷声的打闪,可是现在呢,雷声已将音乐声淹没了。三位姑娘从队列中跑了出来,男士紧随其后;秩序全乱了,音乐也戛然而止。人们在尽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什么可怕的东西所惊吓,那它给人的印象定比平时更为强烈,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两相对照给人的感触特别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向感觉打开了大门,它对于印象的接受也就更快。我想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脸上开始现出奇特的怪模样。最聪明的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有一个挤进她俩中间,珠泪盈盈地搂着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一筹莫展,人人都战战兢兢地在向上天祈祷,完全失去了自持力,连对我们年轻骑士们的胆大妄为也驾驭不住了,于是这帮爱占姑娘便宜的小伙子就乘机放起肆来,纷纷从这些备受折磨的美人儿的嘴唇上去抢得她们的祷告。有的男士已到下面安安静静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想出的聪明的主意,任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刚一进去,绿蒂就赶忙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来玩游戏。有的人希望能赢得一个美美的吻,我看见他们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状,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准备。——“我们来玩数数!”绿蒂说。“请注意!我挨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顺序往下数,每人喊出自己轮到的数字,要数得飞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样,谁要是停了下来,或者数错了,他就得吃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喊了“一”,旁边的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往下报数。此后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来越快;这时有位报错了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一个在哈哈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我发现,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我好暗自心喜!一千还没数完,屋里早就笑声震耳,这个游戏也只得收场。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边,这时雷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以及别的一切统统都忘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她。——“我的胆子最小,”她接着说,“我装作不怕的样子,以鼓起别人的勇气,结果我自己也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隆隆的雷声在远方滚响,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随温暖的空气朝我们飘来。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凝视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已含满了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萦绕在她心里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她通过那句口令倾泻在我心里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眼含喜悦的泪水吻着它。随后我又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倘若你在她的眼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从那班凡夫俗子嘴里听到你那常遭亵渎的名字了! 六月十九日 上次信上讲到哪儿,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假如不是写信,而是跟你当面神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呆到天明的。 从舞会返回途中的那些事,我还没谈,今天也没时间来说。那天的日出真是壮丽极了!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意盎然。我们的女伴打起盹来了。绿蒂问,我要不要也和那两位一样假寐片刻,她还让我随便一点,不用管她。——“只要我看见你这双眼睛睁着,”我说,同时紧紧盯着她,“就绝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两人就一直坚持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地开了门,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女仆说,他们都很好,还都睡着呢。同她告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首肯,我也就走了。——从这时起,日月星辰任其悄悄地又升又落,我却不知白天和黑夜,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简直可以同上帝留给他那些圣徒的相媲美;无论将来我的命运会是怎样,我都不会说,我没有消受过欢乐,没有消受过最纯洁的生之欢乐。——我的瓦尔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地到绿蒂那儿只消半小时,在那儿我感觉到了我自己,体验了人生的一切幸福。当初我在选择瓦尔海姆为散步的目的地时,何曾想到,它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过去我在长距离漫游途中,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少次看过河对岸那座猎庄啊,如今它蕴蓄着我的全部心愿! 亲爱的威廉,我思绪万千,想到人有闯荡世界、搞出新发现,以及遨游四方等种种欲望,也想过人由于有了内心的本能冲动,于是便甘心情愿地局限在狭小的天地里,按习惯行事,对周围事物也不再去操那份闲心。 真是妙极了:我来到这里,从山丘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那是小树林!——你当可以到树荫下去小憩!——那是山峦之巅!——你当可以从那里眺望辽阔的原野!——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个个可爱的山谷!——但愿我在那里留连忘返!——我急忙赶去,去而复返,我所希冀的,全没有发现。哦,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巨大、朦胧的东西在我们的心灵之前,我们的感觉犹如我们的眼睛,在这朦胧的整体里变得模糊一片,啊,我们渴望奉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欢乐来充实我们的心灵。——啊,倘若我们急忙赶去,倘若“那儿”变成了“这儿”,那么这一切又将依然照旧,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束缚,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吸吮那业已弥散的甘露。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飘泊异乡的浪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找到了他在广阔的世界上未曾找到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朝阳去到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坐下来撕豆荚上的筋,这当间再读读我的荷马;然后我在小小的厨房里挑一只锅,挖一块黄油,同豆荚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置于火上煮烧,自己则坐在一边,不时在锅里搅和几下;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剔骨煨炖的情景。这时充盈在我心头的那种宁静、真实的感觉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特色,我呢,感谢上帝,我可以把这种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培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的欢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得以品味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所有这些,他在一瞬间又重新得到享受,因为他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快乐。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看望法官,他发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有几个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大嚷。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老要理理袖口上的皱褶,没完没了地扯扯他的轮状绉领。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吃这一套,让他去大发宏论好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折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搭了几座。此大夫回城以后就四处发泄他的不平,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少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毁了。是啊,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同我的心挨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未来性格的坚定和刚毅,在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的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纯洁,点污未沾!——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回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现在,我的挚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本应以他们为榜样,然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没有吗?哪儿来的这特权?——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孩子全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种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昭示。可是他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关于这些我不想继续饶舌了。再见,威廉! 七月一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缠绵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对一个病人来说,绿蒂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伴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大限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绿蒂呆在身边。上星期我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一名牧师,那是个小村子,在旁边的山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左右去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遮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见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迎上前去。绿蒂赶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出色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当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礼貌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勃勃,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和我夫人同年,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她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傍晚她就出生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儿去了。接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喜欢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讲完,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是个性格敏捷、身体健美的褐发姑娘,一个暂居乡间的人,同她在一起是很惬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尽管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扫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可惜随后就表现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恼火,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茬,真心实意地对心情不佳问题发了一通议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如果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服,他就会觉得处处不对劲。”——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相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那我就一跃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一走,烦恼就全消了。”——“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佳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一种懒惰。我们的天性就有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我们工作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并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同意我的意见,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这里谈的是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摆脱的;要是不试一试,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当然,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的药他也不会拒绝。”——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费劲地听着,以便参加我们的讨论。于是我便提高嗓门,把话题转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我还从未听到有谁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谴责过。”——“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他说,“农民的心情没有不好的;偶尔讲一讲倒也不妨,至少对他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个教育。”——听了他的话,我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也会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来,我们的讨论才暂时中断。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佳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法过分了。”——“绝不过分,”我回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所以称它为罪恶是恰当的。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抢夺各自心里间或所得到的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人,他情绪恶劣,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对于我们自己身份不配而内心感到沮丧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同被愚蠢的虚荣心煽动起来的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而我们却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忍受的。”——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的泪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有的人控制着别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馈赠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不自在的妒忌心所败坏的片刻的欢乐。”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万千思绪和感慨;记忆起来的多少往事纷纷涌入我的灵魂,我眼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说道:“但愿我们天天对自己说:你能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让他们获得快乐,增加他们的幸福,并同他们一起分享。倘若他们的灵魂为一种胆怯的激情所折磨,为苦闷所纷扰,你能不能给予他们一丁点慰藉?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华,而她后来得了最可怕的致命的病,奄奄一息地躺着,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惨白的额头上虚汗直冒,而这时你像个被诅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里感到,你即使竭尽所能,也已无济于事,恐惧撕裂着你的心肺,只要能给这位行将命赴黄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气,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说着,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个类似情景猛然闯入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离开了他们,只是听到绿蒂喊我走的声音才清醒过来。路上她责备我对什么事都那么投入,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她要我爱惜自己!——呵,天使!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 她还一直在照看她垂危的女友,她始终是个殷勤、可爱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终如一;她的目光到哪里,哪里的痛苦便会减轻,哪里便会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昨晚她同玛丽安娜和小玛尔莘出去散步,我知道后就追了去,于是我们便一起漫步。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才返身往城里走。到了那口水井边,那口对我十分珍贵,如今更是千万倍地珍贵的水井边,绿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们则站在她面前。我环视四周,呵,那时我的心是如此孤单,这情景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亲爱的水井,”我说,“打那以后我再没来这里歇憩,享受你的清凉,往往匆匆而过,有时竟来不及看看你。”——我朝下望去,看见玛尔莘正端着一杯水小心谨慎地走上来。——我望着绿蒂,感觉到我对她所怀的全部情愫。这时玛尔莘端着杯子来了。玛丽安娜想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声音甜美极了,“不用,绿蒂姐姐,该你先喝!”——她说出这样的真情和美意令我欣喜若狂,以致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情,就从地上抱起小姑娘,热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喊起来,并且哭了。——“你太唐突了,”绿蒂说。——我呆在一边,不知所措。——“来,玛尔莘,”绿蒂一边说,一边拉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下台阶,“快用干净的泉水洗一洗,快,不要紧的。”——我站在那里,看着小姑娘手里捧着水一个劲儿地往脸颊上擦,她深信这神奇的泉水可以冲掉一切污秽,还可免去丢人现眼,长出难看的胡子来。我听见绿蒂说:“行了!”可是小姑娘还在使劲地洗,仿佛多洗总比少洗好。——告诉你,威廉,我以往参加洗礼还从未怀着那么大的虔诚呢;绿蒂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拜伏在她面前,就像拜伏在为民族解脱罪愆的先知跟前一样。 晚上,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对一个人讲了,此人通情达理,我原以为他是很有人性的,但是我却碰了个钉子!他说,这事绿蒂做得不像话,不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她这么做会引出各种谬误和迷信来的,我们应该及早就不让孩子受到这类不好的影响。——此时我才想起,此公八天前才接受洗礼,因此这事就不与他计较了。不过我心里始终坚信这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应像上帝对待我们一样,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幸福,就是让我们在愉悦的幻觉中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七月八日 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渴望着别人的一瞥!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到瓦尔海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散步时我深信,在绿蒂乌黑的眸子里……——我是笨伯,原谅我吧!你真该见见她这双眼睛。——我想写得简短些,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瞧,姑娘们都上车了,但青年W.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还在马车旁站着。这时姑娘们都从车门里伸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聊。这帮小伙子当然个个都心情愉快,举止轻浮。——我竭力寻找绿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里,可它却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心里向她说了千百次再见!而她却一眼都不看我!马车开走了,我眼含泪水。我的目光跟随着她,看见车门口露出绿蒂的头饰,她转过头来,在张望,啊,是看我吗?——亲爱的!我没有把握,我的心飘浮不定。也许她是回过头来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许!——晚安!哦,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七月十日 每当聚会时有人谈到她,我表现的那副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该见识见识!要是别人问我喜不喜欢她?——喜欢!我真恨死这个词。一个人如果喜欢绿蒂,但对她又不是付出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那他成了什么人!喜欢!最近有个人问我,喜不喜欢莪相!(莪相(Ossian),古代爱尔兰说唱诗人。1762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JamesMacpherson,1736—1796)声称“发现”了莪相的诗,他假托从3世纪盖尔语的原文翻译了《芬戈尔》和《帖木拉》两部史诗,并先后出版,于是这些所谓“莪相”的诗篇便传遍整个欧洲,对早期浪漫主义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这些作品虽有部分是根据盖尔语民谣写成的,但大部分是麦克菲森自己的创作。关于“莪相”诗篇真伪问题一直是批评家研究的一个课题,直到19世纪末,研究证明,麦克菲森制作的不规则的盖尔语原文只不过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规则的盖尔语的译作。至此,关于莪相的争论才得以解决。学术界一致认为,被浪漫化了的史诗《莪相集》并非真正是莪相的作品,而于16世纪前期整理出版的《莪相民谣集》才是真正的爱尔兰盖尔语抒情诗和叙事诗。歌德当时读到的莪相的诗是麦克菲森的创作,不能与真正的莪相诗篇《莪相民谣集》相混淆。) 七月十一日 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绿蒂的痛苦,为M夫人的生命祈涛。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见到绿蒂,今天她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吝啬鬼,他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之下可说是受尽了折磨,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几天前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绿蒂正在房里),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后可能会搅和不清,惹出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直是我操持的,我尽力做得有条不紊,省吃俭用;不过你要原谅我,三十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听劝说,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还要求我每星期只能花七个古尔盾。我未提出异议,接受了你的要求,每星期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中拿出钱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女主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一点钱她会感到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的,而你却还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应付家庭开支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的。” 我和绿蒂议论着,这M老头明知七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也许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人的理智痴愚到了何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也认识一些另一个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的那只盛有取之不尽的油的瓶子,而丝毫不觉得诧异。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欺骗自己!我从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出她对我以及我的命运的关心。是的,我感觉到,这点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感觉到,她爱我!——哦,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达我的无上幸福吗? 她爱我!——我感到自己多么珍贵,自她爱我以来,我是多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对此是理解的——,我是多么崇拜自己呵! 这是异想天开呢,还是对真实情况的感受?——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担心绿蒂会把心给予他。确实,每逢她谈起她的未婚夫,她那么深情、那么爱恋地谈起他时,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人,连佩剑也被夺走了。 七月十六日 每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底下相碰的时候,啊,热血便在我全身奔涌!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缩回,但是一种隐蔽的力量又在拉我往前。——我所有的感官都晕乎乎的,像腾云驾雾一样。——哦,她纯洁无邪,她的灵魂毫不拘谨,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细小的亲密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当她谈话时把手搁在我的手上,为谈话方便起见,挪得挨我近些,她嘴里呼出的美妙绝伦的气息可以送到我的唇上,这时我就像挨了电击,身体都要往下塌了。——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胆大包天,那么这天堂,这真心实意……!你理解我。不,我的心并不如此堕落!软弱!够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堕落?——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圣的。在她面前,一切欲念都沉寂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始终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她有一支曲子,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钢琴上弹奏出来的,那么纯朴,那么才气横溢!这是她心爱的歌,她只要奏出第一个音符,困扰我的一切痛苦、紊乱和郁闷就统统无影无踪了。 关于古老音乐具有魔力的说法,我觉得句句是真话。这首简单的歌令我多么感动!她弹奏这首歌的时机掌握得很好,往往在我恨不得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时,曲子响了!于是我灵魂中的迷误和阴暗情绪便随之烟消云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呀,假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对我们的心有何意义!没有光,一盏魔灯又有何用!你把小灯一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映现在你洁白的墙上!即使这些图像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们像小青年似的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所迷醉,也总可以使我们快乐的。今天我不能到绿蒂那儿去,有个聚会我不得不参加。怎么办呢?我派我的仆人去,好使我身边有个今天到过她跟前的人。我等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里又是多么高兴!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来亲吻。 人们常说起博洛尼亚石,说是把它置于阳光之下,它便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便会发一会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就是这种石头。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领子上停留过,我的这种感觉把这一切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这小伙子让出去。有他在跟前,我心里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舒畅的东西,那会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一切,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想法我还不愿苟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众所周知,此公是个很讨厌的人。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在不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根本上说还不是一回事?世上的事归根到底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别人而去拼命追名逐利,而没有他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此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荒疏了,承蒙你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我想宁肯压根儿不谈此事,也比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作画好。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快乐,我对大自然的感觉,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象力如此薄弱,在我的心灵之前一切都在晃悠飘忽,我竟不能将轮廓捕捉;但是我异想天开,我若有黏土或蜡在手,我兴许就要将之塑造出来。倘若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即使捏成一块饼也好! 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三次,三次都出了丑;我为此十分苦恼,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以此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料理;您常给我任务吧,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迅速按在嘴上,弄得牙齿吱吱直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找个令人折服的理由,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来吧?”——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亲自去给她个回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我挨她的吸力太近,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的所有的铁质的东西就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人都要葬身大海。 七月三十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面我都要对他甘拜下风的话,那么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德,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够了。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要不我的心都会撕裂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还一次都未吻过绿蒂。愿上帝奖励他的行为!为了他对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绿蒂的杰作,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是很有办法的,而且自有她们的道理;她们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彼此友好相处,坐收渔翁之利的总是她们,虽然这很难做到。 虽然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性格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绿蒂的价值。看来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过,这是我平生最恨的。 他认为我是个很有才智的人;我对绿蒂的依恋,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所给予我的热切的快乐,都增加了他的胜利,因而他更爱她。至于他是否有时因为小小的醋意使她苦恼过,眼下我还拿不准,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于衷的。 无论怎么说,总之我呆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迷惘?——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早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就都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要求,也没有提出要求——就是说,只要做得到,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不抱什么奢望。——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因为另一个人来了,从这傻瓜身边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这些草人,快给我走开!——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阵,到绿蒂那儿去,可阿尔贝特正陪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看在上帝的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再闹出昨天晚上那种场面了!你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吓人。”——和你说句掏心话吧,我瞅准时机,他一有事,我便嗖的一下出了门,每当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我们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命运,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斥。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指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类似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点,我的挚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方式千差万别,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真是林林总总,无以数计。倘若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是正确的,却又想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溜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你对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定会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挚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 可是,假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一劳永逸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消耗他的精力,不同时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谁不宁肯截掉一只手臂呢?——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了。——是的,威廉,有时在一瞬间,我也有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现在,我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便往那儿去。 傍晚 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记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识地一步步陷于目前的处境,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动却像个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最好、最幸福。像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既优美,又让人心情愉快,这是不易多得的。啊,只有我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说得对。——我是这个可爱的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再就是守本分的阿尔贝特,他没有以脾气怪谲和举止无礼来扰乱我的幸福,他待我以亲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除了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彼此谈着绿蒂,要是听听我们的谈话,真是一大乐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常常为此泫然泪下。 他向我谈起绿蒂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给绿蒂,又把绿蒂托付给他;从这时起,绿蒂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井井有条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妹,俨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热烈的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没有失去活泼的神情和无忧无虑的天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花环,随后便将它掷进哗哗流去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往下飘去。——我记不清是否已经写信告诉过你:阿尔贝特要在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很讨人喜欢。像他这样办事兢兢业业、有条不紊,我很少见到。 八月十二日 确实,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别;我一时心血来潮,要骑马到山里去,现在我就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两支手枪不意落在我的眼里。——“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好用。”——“行呵,”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给枪装上弹药;枪在我这里挂着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我取下一支枪,他继续说:“我的小心谨慎曾同我开了一次淘气的玩笑,打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摆弄这玩艺儿了。”——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这件事。——“我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大约住了三个月,”他说,“身边带了几支微型手枪,都未装弹药,我也睡得很安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可能用得上手枪,可能……——你知道,事情会怎样。——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把枪擦一擦,装上弹药,而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上帝知道是怎么搞的,枪走了火,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烂了。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支付她的治疗费,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很喜欢此人,甚至还包括他的“虽然”二字,因为任何一般定理都有例外,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是他觉得说了些考虑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要没完没了地对他的话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删减,末了与原来的意思大相径庭。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纤悉无遗,到后来我根本就不听他说了,完全在琢磨自己的一些阴郁的念头,我以暴躁的姿态把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的额头。——“啊哟!”阿尔贝特叫道,同时从我手里把枪夺下,“这是干什么?”——“枪里没装弹药,”我说。——“即使这样,你要干什么?”他极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我想象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傻,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恶心。” “你们这些人呵,”我嚷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要说:‘这是愚蠢的,这是聪明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你们为此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内在情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为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吗?如果你们研究过,那就不会如此草率地作出判断的。” “你得承认,”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的发生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其本身总是一种罪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亲爱的,”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是一个人为了自己和亲人不致饿死才去盗窃,他该值得同情还是该受到惩罚?丈夫由于正当的愤怒,一气之下杀了不忠实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谁还会向他扔第一块石头?还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完全沉醉在排山倒海的爱情的狂欢之中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扔第一块石头?我们的法律本身——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学究也会被感动,不给予她惩罚的。”“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贝特说,“因为一个人受了激情的驱使,失去了理智,只能把他看作醉汉,看作疯子。”“哟,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着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人,你们嘲骂醉汉,唾弃疯子,像祭司一般从那边过去,像那个法利赛人似的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却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和疯狂相差无几,我并不为此感到悔恨,因为以我自己的尺度来衡量,我知道,凡是成就伟大事业,做了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从来都被骂作醉汉和疯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贤!”“你这又在异想天开了,”阿尔贝特说,“你把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至少这里你肯定是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松得多。”我打算中止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话都是吐自肺腑,他却尽说些毫无意义的老调。可是我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惯了,也常常为此而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大惊之下鼓足力气,轻易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六个对手较量起来,并将他们一一制服,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拚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绷得紧便该成为其反面呢?”——阿尔贝特凝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可能,”我说,“别人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个决意摆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嚷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如果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隘的天地里,各种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最终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致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虽然也劝说他,但都是徒劳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人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笼统。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的故事给他重讲了一遍:“这是一位年轻的好姑娘,是在狭小的家庭圈子里长大的,每星期干些家务活,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逐步添置的盛装同几个情况与她相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去散散步,也许逢年过节还跳跳舞,再就是同女邻居兴致勃勃地聊上一阵,说说某次吵嘴的起因啦,谁散布谁的流言蜚语啦,等等,除此之外就谈不上别的娱乐了。——她火热的天性后来感觉到了某些内心的需求,男人的谄媚奉承更增加了这种需求;以前的快乐已经渐渐变得平淡无味了,最后她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他的身边,于是她便把一切希望统统寄托在此人身上,忘掉了周围的世界,除他之外,除他一人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着,她心里只想着他,只想着他一个人。空洞的消遣虽可满足变化无常的虚荣心,但她不为其所左右,一心径直追求自己的目标,她要成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连理中寻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种种欢乐。频频许下的山盟海誓,给她吃了定心丸,使她确信自己的希望绝不会落空;大胆的爱抚更增添了她的欲求。这一切都充塞着她的心灵;她浮荡在恍惚的神思中,沉浸在对于欢乐的预感中,她兴奋到了极点,终于伸出双臂,要将自己的全部心愿搂住。——可是,她最爱的人却将她抛弃。——她惊呆了,神志麻木了,站在那里,面对万丈深渊;她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安慰,没有感觉,因为是他——在他身上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他将她遗弃的呀!她看不见面前广阔的世界,看不到许许多多可以为她弥补这个损失的人,她感到形单影只,感到被世界遗弃了。——她被内心可怕的痛苦盲目地逼上了绝路,于是便纵身往下一跳,以便在环抱着周围一切的死亡中来消除自己的一切痛苦。——你看,阿尔贝特,这便是某些人的故事!请告诉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病例吗?在这混乱而矛盾的力的迷津中,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了之。 “让这帮袖手旁观、专说风凉话的人遭殃吧!他们可能会说:‘傻丫头!要是她等一等,要是让时间来医治,那么绝望就会被排除,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安慰她。’——这正好像有人说:‘这傻瓜,竟会死于热病!要是他等到体力恢复,体液好转,血液骚动平静下来了,那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兴许会一直活到今天呐!’” 阿尔贝特还觉得这个比喻不够明白具体,又提出一些异议,如,说我讲的只是一位单纯的姑娘,倘若是个有理智的男人,又不那么狭隘,涉世也较深,那怎么也要原谅他呢,对于这一点他不理解。——“我的朋友,”我大声嚷道,“人总归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时,他即使有的那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况——下次再谈吧……”说着,我便拿起我的帽子。哦,我的心里感慨万千——我和阿尔贝特分开了,互相并没有能够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呀! 八月十五日 确实,世界上人最需要的东西莫过于爱情。我感觉到,绿蒂不愿失去我,而这帮孩子更是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我每天一早就去他们那儿。今天我去了,去为绿蒂的钢琴校音,但这事今天没能办成,因为孩子们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故事,甚至绿蒂也让我满足孩子们的心愿。我给他们把晚餐面包切好,他们从我手中接面包就像是从绿蒂手里拿到的一样,个个都非常高兴。我给他们讲了那位由一双神奇的手送饭来吃的公主的故事。我由此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一点请你相信。我真感到惊讶,这个故事竟给他们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因为我在讲的过程中往往添油加醋,第二次讲的时候上次编造的情节就给忘了,这时孩子们立刻就会说,这和上次讲的不一样,所以我现在正练习以抑扬顿挫的唱歌的音调毫不走样地一气儿就把故事背诵下来。我从中领会到,一位作家如果他的书再版时将故事作了修改,改了以后即使艺术上好多了,那还是必然会损害他的作品的。我们总是愿意接受第一个印象,人生来就是这样,最最荒诞不经的事你也可以使他信以为真,并且立即记得牢牢的,谁要想重新把它推翻或者抹掉,谁就是在自找麻烦! 八月十八日 难道非得如此:使人幸福的东西,反过来又会变成他的痛苦之源? 对于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我心里充满了温馨之情。这种感情曾给我倾注过无数的欢乐,使周围世界变成了我的伊甸园,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专给别人制造痛苦的人,成了一个折磨人的精灵,无处不在将我追逐。以前我从岩石上纵览河对岸山丘间的丰饶的谷地,看到周围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看到那些山峦从山脚到峰顶都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树木,那些千姿百态、蜿蜒曲折的山谷都遮掩在可爱的林木的绿荫之中,河水从嗫嚅细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柔和的晚风轻轻吹拂,片片可爱的白云从天际飘浮而来,在河里投下自己的倒影;我听到小鸟在四处啼鸣,使树林里充满勃勃生机,千百万只蚊蚋在夕阳最后一抹红色的余晖中大胆地翩翩而舞,落日最后颤颤的一瞥把唧唧鸣叫的蟋蟀从草丛中解放出来了,我周围一片嗡嗡嘤嘤之声,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地上,一片片苔藓从我站立的坚硬的岩石上夺取养分,生长在下面贫瘠的沙丘上的、枝干互缠的簇簇灌木为我开启了大自然内部炽烈而神圣的生命:这一切我都摄入自己温暖的心中,处在丰富多采、森罗万象的大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也飘然欲仙了,无穷世界的种种壮丽形态都栩栩如生地在我心灵中跃动。巍峨的群山将我环抱,我面前是一个个深谷,道道瀑布飞泻而下,我脚下条条河水哗哗而流,树林和山峦也鸣声作响;我看见各种不可解释的力量在地球深处相互作用,彼此影响;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繁衍着千姿百态的生物,而每种生物又呈现出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形态;还有人,他们家家住在小屋里,定居在一起,好共同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以为他们是这广阔世界的主宰!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如此微不足道,因为你自己就那么渺小。——从无法攀登的高山,越过人迹未至的荒漠,到无人知晓的海洋的尽头,永恒的造物主的精神无处不在飘荡,并为每颗能够听到他声音的有生命的细尘末灰感到高兴。——啊,那时我常常渴望借助从我头顶飞过的仙鹤的翅膀,把我带往茫茫大海之滨,从这位无穷无尽者那只泡沫翻腾的酒杯中喝饮那激荡的生命之欢乐,只要片刻时光,让我胸中被限制的力感受一下那位在自身生出万物、通过自身造出万物来的造物者的一滴幸福。 兄弟呀,只有想起那些时光,我心里才会欢畅。我想竭力去重新唤起、重新言说那些无以言说的感情。单就此事本身便将我的灵魂提升到超出了自己的高度,随之我也加倍感觉到自己目前处境之可怕。 在我灵魂之前仿佛拉开了一幅幕布,无穷无尽的生活之舞台在我面前变成了永远开启着的坟墓之深渊。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都倏忽而过,生命力很难长久保持,啊,它将被卷进激流,被波涛吞没;并在岩石上撞得粉碎,这个时候你能说“这是永恒的”吗?没有一个瞬间不在耗损你和你周围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瞬间你不是破坏者,也不得不是破坏者;一次最最普通的散步就要葬送千百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一蹴脚就会毁掉蚂蚁辛辛苦苦营造的房舍,把一个小世界踩为一座羞辱的坟墓。啊,触动我的不是世界上罕见的大灾难,不是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噬你们城市的地震;伤害我心灵的是隐藏在大自然中的耗损力,它所造就的一切无一不在摧毁它的邻居,无一不在摧毁它自己。想到这些我便心惊胆颤,步履踉跄。围绕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的织造力,我所看到的唯有永远在吞噬、永远在反刍的庞然大物。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噩梦中醒来,向她伸出双臂,结果是竹篮子打水;夜里,一个幸福无邪的梦捉弄了我,仿佛我在草地上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印上千百个吻,随后我在床上找她时,又是海底捞月。唉,我在半睡半醒中昏昏聩聩地向她摸索,摸了一阵就完全清醒了。——一股泪流从我压抑的心中迸涌而出,面对昏暗的前程,我绝望地哭了。 八月二十二日 真是不幸,威廉,我有充沛的活力,却偏偏无所事事,闲得发慌,我不能游手好闲,却也什么都干不了。我没有了想象力,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感觉,书籍令我讨厌。倘若我们失去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我向你发誓,有时我希望当一名短工,只是为了每天早晨醒来时,对来到的一天有所期待,有所渴求和希望。我常常羡慕阿尔贝特,看到他埋头在文件堆里,心里就思忖,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该有多好!好几次我曾想要给你和部长写信,在公使馆里谋个职位。你曾很有把握地说过,公使馆不会拒绝我。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长时间以来部长一直很喜欢我,早就劝我找点事做;有个把小时,我也真想要这么办。可是后来我再一琢磨,便想起了那则马的寓言。这匹马对自由感到厌烦了,便让人加上鞍子,套上辔头,结果差点儿让人骑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亲爱的朋友,我心里要求改变现状的渴望,不也许正是一种内心里颇不愉快的厌烦,那种处处对我紧跟不放的厌烦吗?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要是我的病能治得好,他们是会给我治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收到阿尔贝特的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即刻映入我的眼帘。我与绿蒂初次相识时,她胸襟上就结着这个蝴蝶结,自那以后,我曾求过她多次,让她把蝴蝶结送我。包里还有两册十二开本的小书——韦特施泰因版的荷马袖珍本。这个版本是我早就想要的,免得散步时总带着我那本埃内斯蒂版的大厚本。看,没等我开口他们就满足了我的愿望,他们善察人意,总是想方设法送给我一些我所喜爱的小礼品,以表达他们的友情。这些小礼品要比那些光彩夺目的礼物珍贵一千倍,那种耀眼的礼物是馈赠者用来侮辱我们,以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的。我千百次地吻着蝴蝶结,每次呼吸都将种种幸福的回忆啜入心田,于是我便沉浸在幸福的日子里。这样的日子只有不多几天,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威廉呀!事情就是这样,我不抱怨,生命之花只不过是幻象!多少花朵凋谢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结了果的寥寥无几,而果实能成熟的就更是稀少!不过,世上的果实还是足够的;可是,我的兄弟呀,对于这些熟果难道我们可以不加理会,可以瞧不起,可以不去享受而任其烂掉吗? 再见!这里的夏天很美;我常常坐在绿蒂的果园里的果树上,手里拿着摘果长杆,把树梢上的梨子采下来。她则站在树下,取下我从长杆上递给她的梨。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呀!你难道不是傻瓜?你不是在自己骗自己?这无休无止的汹涌澎湃的激情该怎么办?除了为她,我已不再祷告别的;除了她的倩影,我想象中已无别的形象,周围世界上的东西,只有同她有关的我才看得见。这也给了我一些幸福的时刻——直到我不得不同她分离!唉,威廉,我的心为何常将我困扰!——我坐在她身边,坐上两小时、三小时,欣赏着她的身姿,她的风度,她的谈吐,于是渐渐地我所有的感官都紧张到极点,我眼前一片昏暗,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我的咽喉像是被暗杀者卡住了,我的心在狂跳,想要让压抑的感官得到发泄,结果反而使其更加紊乱。——威廉呀,我往往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是在世上!要不是有时我抑郁的心情有所减轻,要不是绿蒂给了我一点可怜的安慰,允许我伏在她的手上痛哭,吐一吐我心中的积郁,那我必然得走开,必须跑出去,远远地到原野中去四处游荡,那末,攀登陡峭的山峰,在无路可行的森林里走出一条路来,让灌木丛刮破我的衣服,让荆棘刺破我的肌肤,这便将是我的乐趣!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但也不过是“一些”而已!有时,我感到又累又渴,就在途中躺一躺,有时在深夜,一轮满月在天空高挂,我在寂寞的森林里坐在一棵弯曲的树上,使磨破的脚掌减轻些许痛楚,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中,乏人的寂静将我送入梦乡!唉,威廉,一间修道士寂寞的陋室,一件粗羊毛织的长袍和一根荆条腰带便是我的灵魂的清凉剂。再见!除了坟墓,我看不到这痛苦会有尽头。 九月三日 我不得不走了!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决心。两星期来我在反复考虑离开她的问题。我必须走了。她又进城到女友家去了。而阿尔贝特——而我——我非走不可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一个黑夜!威廉呀!现在我经受了一切。我将不会再见她!哦,我的挚友,此刻我不能飞来抱住你的脖子,好好哭一场,来表达我狂喜的心情,倾吐冲击我心灵的感情。我坐在这儿,张着大嘴喘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等待黎明的来临。我定的马将在日出时启程。 啊,她现在睡得正稳,不会想到,她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我是咬着牙离开她的,我够坚强的,同她谈了两个小时,就是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上帝,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谈话呀!阿尔贝特答应我,吃完晚饭马上就同绿蒂一起到花园里来。我站在栗树下的坡台上,最后一次目送夕阳抹过可爱的山谷和缓缓的河流,沉入天边。过去我常常同她一起站在这里,也是欣赏这幕壮丽的景象,而现在——我在这条我十分喜爱的林荫道上徘徊;还在我认识绿蒂之前,这里就有一种神秘而亲切的吸引力,使我驻足不前;我们相识之初,当我们发现彼此都偏爱这小块地方时,我们是多么高兴呀!这地方真是我见过的一件最富浪漫情调的艺术瑰宝。 只有到了栗树之间,你才会有宽阔的视野。——啊,我记得,我想我已多次在信里向你说起过,高大的山毛榉形成两道树墙,一片观赏丛林与之相连,林荫道因此变得更加幽暗,末了在它的尽头形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寂静索寞,令人竦然。我还记得,一天正午,当我第一次走进里边时,心里感到非常亲切;当时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在这方天地里,我将会饱尝幸福和痛苦的滋味。 我沉浸在离别的惆怅和再次见面的欢愉中,思绪万千。大约等了半小时,就听到他们往坡台上走来了。我便跑着迎了下去,怀着战栗的心情握住她的手亲吻。我们登上坡台时,月亮正从郁郁葱葱的山岗后面升上来。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不觉已走近了黑黝黝的凉亭。绿蒂走进去,坐了下来,阿尔贝特挨她而坐,我也坐在她身边;可是,我心情不安,难以久坐,我便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一阵,又重新坐下。这处境真让人发怵。这时月光映照在山毛榉墙尽头的整个坡台上,她让我们注意欣赏月光的魅力:这景色真美,因为我们四周围都笼罩在朦胧的幽暗之中,因此那月光辉映之处就越发显得绚丽夺目。我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她先开始说:“我每次在月光下散步总会想起故世的亲人,死亡、未来等问题总会袭上我的心头。我们都是要死的!”她接着又说,声音里充满壮美的感情:“可是,维特,我们死后还会重逢吗?会重新认得出来吗?您怎么想?您怎么说?” “绿蒂,”我说,同时把手伸给她,眼里滚着泪水,“我们会再见的!会在这里或别处再见的!”——我说不下去了。——威廉呀,此刻我心里正充满了离愁别绪,她偏偏又非问这些! “故世的亲人是否知道,是否感觉得到,我们幸福的时候总是怀着温馨的爱追念他们呢?”她继续说下去道:“哦!当静静的夜晚坐在妈妈的孩子中间,坐在我的弟妹中间,他们围着我,就像当年围着妈妈一样,每当这时,母亲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含着思慕的眼泪仰望天空,但愿她能往屋里看上一眼,看看我是如何遵守在她临终时向她许下的这个诺言的:当她的孩子的妈妈。我深情地呼喊:‘倘若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关心不及你对他们那么周到,那就请你原谅我,最最亲爱的妈妈!哦,我一定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给他们穿好吃好,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关怀和爱。你看,我们相处得多么和睦,亲爱的圣洁的妈妈!你一定会怀着最热烈的感激之情赞美上帝,赞美你含着最后的痛苦的泪水祈求他保佑你的孩子的主。’”—— 她说了这番话!哦!威廉,谁又能把她说的话重复一遍!冷冰冰的、死的文字怎能描画出这美妙的精神之花!阿尔贝特温柔地插话说:“您太激动了,亲爱的绿蒂!我知道,您心里总在想着这些事,但是,我求您……”——“哦,阿尔贝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那些夜晚,每当爸爸出门去了,我们把孩子都送上了床,这时我们就一起坐在那张小圆桌旁。你常常拿着本好书,但是你很少能读下去。——同这颗美丽的灵魂交流不是比什么事都重要吗?我那美丽、温柔、活泼、勤劳的母亲呀!我常常跪在床上,眼含泪水向上帝祈求:让我也像妈妈一样。我的眼泪上帝是知道的。” “绿蒂!”我一面喊,一面跪倒在她跟前,拿起她的手,让它浸在我的热泪之中,“绿蒂!上帝会赐福给你,你妈妈的灵魂也会保佑你!”——“您要是认识她该多好,”她一边说,一边握住我的手,“她是值得您认识的!”听了这话,我差点儿晕了。还从来没有人以如此崇高、如此敬佩的话称赞过我呢。她接着又说:“妈妈去世时正当锦瑟年华,最小的儿子还不满六个月!她得病时间不长,死的时候很平静,也很安详,只是心疼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临去时她对我说:‘把他们都叫上来!’我把他们领进房里,几个小的还不懂事,大的则不知所措,大家都在病床四周站着,妈妈举起双手为他们祈祷,挨个吻了他们,就让他们出去。这时她对我说:‘当他们的妈妈吧!’——我把手伸给她,向她作了保证。——‘你答应的事,担子可不轻呀,我的女儿!’她说,‘要有母亲的心,母亲的眼睛。我常从你感激的眼泪中看出,你体会到了当母亲的分量。对弟妹你要有母亲的慈爱,对父亲你要有妻子的忠诚和顺从。你会给他安慰的。’接着她问起父亲。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他揪心裂肺的悲痛,走出去了,作为丈夫,他已经乱了方寸。 “阿尔贝特,当时你也在房里。她听见有人走动,便问是谁,并要你到她跟前去。她以欣慰和安详的目光注视着你和我,相信我们是幸福的,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幸福的……”——阿尔贝特一下搂住她的脖子,一边吻她一边大声说道:“我们是幸福的!将来也会是幸福的!”——冷静的阿尔贝特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惘然若失。 “维特,”她接着又说,“这样一位女性,竟要让她谢世而去!上帝呀!有时我想,当生活中最爱的人让人抬走的时候,最感到伤心的是孩子,很久以后他们还在抱怨穿黑衣服的人抬走了妈妈!” 她站了起来。我也清醒了,感动之极,继续坐着,握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她说,“已经很晚了。”——她想把手缩回去,但我却把它握得更紧。——“我们会再见的,”我大声说道,“我们会重聚的,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互相都会认出来的。我走了,”我接下去又说,“我是心甘情愿地走的,可是,要我说出‘永远’两个字,我却经受不了。再见了,绿蒂!再见了,阿尔贝特!我们会再见的。”——“我想是明天。”她戏谑地说——明天,它意味着什么啊!唉,她从我手里抽回她的手时,她还全然不知呢。——他们朝林荫道走去,我站着,目送他们在月光中离去。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又一跃而起,奔上坡台,还看得见下面高大的菩提树的阴影里,她白色的衣裙闪烁着朝花园大门走去,我伸出双臂,这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下篇下篇 十月二十日 昨天我们到了这里。公使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几天。他要是对人不怎么厉害,那一切都会好的。我发觉,我发觉,命运给了我严峻的考验。我要鼓起勇气!心情愉快什么都可以承受得住!心情愉快?这话竟出于我的笔下,真让我好笑。哦,只要稍为愉快一点,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什么!别人有了一点儿精力和才能便在我面前自鸣得意、播唇弄舌了,我干吗要怀疑自己的才能和禀赋?仁慈的上帝,我这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为什么不留下一半,另给我以自信和满足呢? 要有耐心!有耐心!情况会好转的。我要对你说,亲爱的朋友,你的话是对的。自从我每天到老百姓中间去转转,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是怎么忙活的,我对自己就满意多了。确实,我们天生就是如此,总要拿别人同自己相比,拿自己同别人相比,在相互比较中就显出了幸福和痛苦,所以,最大的危险莫过于孤独寂寞了。我们的想象力受到天性的激发,又受到诗歌中奇妙的幻象的熏陶,往往臆造出一系列高大的人物形象来,而我们自己是最低下的,似乎除了我们自己,一切都美好无比,别人都比自己完美。这种想法是十分自然的。我们常常感到自己缺少某些东西,并觉得别人所具有的,正是我们身上所缺少的,此外我们还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统统给了别人,还赋予他们某种理想的怡然自得的情绪。于是,幸运者便完美无缺了,实际上他只是我们自己臆造的产儿。反之,如果我们竭尽自己虚弱和疲惫之力,一个劲地勇往直前,那么我们往往便会发现,尽管我们步履蹒跚,而且逆风而行,却比那扬帆使桨的人走得更远——而且——如果能同别人并驾齐驱或者甚至超而过之,就会真正感觉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开始十分勉强地适应此地的生活了。最妙的是,这里有许多事情可做;此外,各式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新形象在我的心灵之前展示了一场多姿多采的戏剧。我认识了C伯爵,他是个思想开明,又很有抱负的人,令我对他的敬重与日俱增;他见多识广,所以对人并不冷淡;同他的交往中他表现出极重友情、富有爱心。他很关心我,有次我到他府上去办一件公事,一经交谈,他便发现我们彼此十分投机,他可以同我畅怀叙谈,而这一点他并不是同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对我推心置腹,举止坦率,我怎么赞誉也不为过。能见到一颗伟大的心灵,一个对人敞开胸怀、以诚相待的人,真是人世间温馨的乐事。 十二月二十四日 公使真让我烦死了,这是我预料到的。他是个拘泥刻板、仔细精确到极点的笨蛋,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此公一板一眼,唠唠叨叨,像个老婆子;他从来没有满意自己的时候,因此对谁都看不顺眼。我办事喜欢干脆利索,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却会在把文稿退给我的时候说:“满不错,但请再看看,总是可以找出更好的字和更合适的小品词来的。”——真要把我气疯了。少用一个“和”,省掉一个连接词都是不允许的,有时我不经意用了几个倒装句,而他则是所有倒装句的死敌;如果复合长句没有按照传统的节奏来写,那他根本就看不懂。要同这么一个人打交道,真是一种痛苦。 冯·C伯爵的信任是我得到的唯一安慰。最近他极其坦率地对我说,他对我的这位公使慢慢腾腾、瞻前顾后的作风很不满意。“这种人不仅自找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他说,“可是我们又只好去适应,就像是必须翻过一座大山的旅行者;当然,如果没有这座山,走起来就舒服得多,路程也短得多;现在既然有这座山,那就得翻越过去!”——我的上司大概也觉察到伯爵比他更赏识我,因而耿耿于怀,便抓住一切机会,在我面前大讲伯爵的坏话。我当然要加以反驳,这样一来,事情只会更糟。昨天他简直把我惹火了,因为他的一番话把我也捎了进去:说起办事嘛,伯爵倒是轻车熟路的,还相当不错,笔头子也好,可就是跟所有爱好文艺的人一样,缺少扎实的学识。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的那副神色仿佛在问:“感到刺着你了吗?”但是,这对我不起作用;对于居然会这样想、会采取这种态度的人,我根本就瞧不起。我毫不让步,并以相当激烈的言辞进行反击。我说,无论是在人品还是学识方面,伯爵都是一位不得不让人尊敬的人。“在我认识的人中,”我说,“还没有谁能像伯爵那样,善于拓宽自己的才智,并把它用来研究各种各样的具体问题,又能把日常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我这些话对于他这个狭隘的头脑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为了不继续为这些愚蠢的废话再咽下一把怒火,我便告辞了。 这一切全怪你们,是你们喋喋不休地让我套上这副枷锁的,而且还给我大念什么要有所“作为”的经。作为!倘若种土豆和驾车进城出售谷物的农民不比我更有作为,那我就甘愿在这条锁住我的奴隶船上再服十年苦役。 聚集在此地的那些令人讨厌的人,表面的光彩掩盖着他们的精神贫乏和空虚无聊!为了追逐等级地位,他们互相警觉,彼此提防,人人都想捷足先登;这种最可悲、最可怜的欲望竟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比如此地有个女人,逢人便大讲她的贵族头衔和地产,以至于每个陌生人都必然会想:这是个傻子,以为有了点门第和地产便了不起了。——但是更恼人的是,该女人正是此地邻近地方一位文书的女儿。——我真不懂,你看,一个人如此鲜廉寡耻,那还有什么意思。亲爱的朋友,我日益清楚地觉察到,以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是多么愚蠢。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心情又是如此激荡,——唉,我乐得让别人走他们自己的路,只要他们也能让我走我的路。 最令我气恼的,便是市民阶层的可悲的处境。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非常清楚,等级差别是必要的,它也给了我自己不少好处,只是它不要挡着我的路,妨碍我去享受人世间尚存的一点快乐和一丝幸福。最近,我散步时认识了一位冯·B小姐,她是位可爱的姑娘,在呆板的生活环境中仍保持着许多自然的天性。我们谈得很投契,分别时我请她允许我到她家去看她。她非常大方地答应了,我几乎等不及约好去她那儿的那一刻了。她不是本地人,住在这里的姑妈家。老太太的长相我不喜欢,但对她十分尊敬,我多半是跟她交谈,不到半小时,我基本上了解了她的情况,后来B小姐自己也跟我谈了:亲爱的姑妈这么大年纪了仍是一贫如洗,既无与其身份相称的产业,也无才智,除了祖先的荣耀并无别的依托,除了仰仗门第的隆荫外并无别的庇护,除了从楼上俯视下面市民的脑袋之外并无其他乐趣。据说她年轻时很漂亮,生活逍遥自在,像只翩跹而舞的蝴蝶,起初以她的执拗任性折磨了许多可怜的小伙子;到了中年就纡尊降贵,屈就了一位俯首帖耳的老军官。他以此代价和殷实的生活同她一起共度艰辛的暮年,后来便先去了极乐世界。她现在形单影只,晚景如斯,要不是她侄女如此可爱,谁还去理睬这位老太太。 一七七二年一月八日 人啊,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虚文浮礼上,成年累月琢磨和希冀的就是宴席上自己的坐位能不断往前挪!这倒并非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工作多得成堆成堆的,正因为他们都热衷于种种伤脑筋的琐事,才耽误了去办重要的事。上星期乘雪橇出游时就发生了一场争吵,真是扫兴。 这帮傻瓜,他们看不到,位置其实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坐首席的很少是第一号角色!正如有多少国王是通过他们的大臣来统治的,多少大臣又是通过他们的秘书来统治的!谁是第一号人物呢?窃以为是那个眼光过人、又拥有很大权力或工于心计、能把别人的力量和热情用来实现自己计划的人。 一月二十日 亲爱的绿蒂,为躲避一场暴风雪。我逃进一家农舍小客店,在这里的房间里,我得给您写信了。只要我呆在D镇可悲的巢穴里,周旋于陌生的、对我的心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群中,我就没有片刻工夫,没有片刻可以使我的心叫我给您写信的工夫;现在,在这所茅舍里,寂寞、狭隘,雪花和冰雹猛烈地扑打着小小的窗户,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我一进门,您的身影便浮现在我眼前,对您的思念就袭上我的心头,哦,绿蒂,这是多么圣洁,多么温馨!仁慈的上帝!第一个幸福的瞬间又出现了。 我最亲爱的,要是您能看到,就会知道,我心绪不定,神情恍惚,这股狂澜把我淹没了!我的神智完全枯竭了!我的心没有片刻的充实,也没有片刻的欢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像站在一架西洋镜前,看着小人小马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常常问自己,这是不是光学的骗局。我自己也在参加表演,更多的是像个木偶似的被人耍,有时我握着旁边一人的木手,吓得赶忙缩了回来。晚上,我打算欣赏日出,可就是起不了床;白天,我希望观赏月色,但又一直呆在房里。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起床,又为什么睡觉。 使我的生活活跃起来的酵母没有了;使我深夜里仍然精神饱满的魅力消失了;早晨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的诱惑力也荡然无存了。 这里我发现的唯一的女性就是冯·B小姐。她很像您,亲爱的绿蒂,如果有人可能像您的话。“哎哟!”您准会说,“你这人真会献殷勤!”这话倒不见得完全不对。近来我很讲究礼貌,也很机灵,不得不这样呀!女士们说,我说起赞美的话来悦耳动听,谁也比不上我。(您会加上一句:还会说谎。说谎是免不了的。您懂吗?)还是让我谈谈B小姐吧。她感情很丰富。从她的一双蓝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门第成了她的负担,满足不了她的任何心愿。她渴望离开这喧嚷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一起幻想纯净幸福的乡村生活;啊,还谈到了您!她往往不得不崇拜您,不是“不得不”,而是自愿的,她很喜欢听我谈起您,她爱您。—— 哦,我真想在您那亲切、可爱的小房间里坐在您的脚前,看着我们可爱的小家伙在我们身边互相翻滚戏耍,要是您觉得他们太吵,我就让他们围在我身边,静静地听我给他们讲可怕的故事。 太阳在白雪闪烁的原野上壮丽地沉落下去,暴风雪过去了,而我,——又得关进我的笼子里。——再见!阿尔贝特在您身边吗?您怎么样?——上帝宽恕我提出这个问题! 二月八日 连续八天,这里的天气坏极了,但是我却很惬意。因为到这里以后,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让人来糟蹋了,搞得索然无味。碰上下雨、下雪、严寒、化雪天气,哈!我心里想,这下好了。呆在屋里并不比在外面差,或者反过来,到外面去倒也不坏。每当早晨太阳升起,晴朗的一天开始时,我便禁不住要喊:这又是一份天赐财富,他们互相又可以你争我夺了!任何东西他们彼此都在你抢我夺,比如健康啦,好名声啦,欢乐啦,休息啦!多半是出于愚昧、无知和狭隘,要是听他们自己说,那个个都是菩萨心肠。有时我真想跪下来求他们,不要那么发疯似地点燃心头无名怒火。 二月十七日 我担心,公使和我的共事不会长了。此公真让人没法忍受。他的工作和办事方式极其可笑,以至我忍不住要违背他的意愿,往往按我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行事,因此当然从来都不合他的心意。为此他最近到宫廷去告了我,部长给了我一次警告,虽然很温和,可总是警告呀。我正打算提出辞呈,正好收到他一封私人信。对这封信我不得不五体投地,对信里崇高、高尚和睿知的思想只有顶礼膜拜。他责备我过于感情用事,认为我在工作效益、影响别人和熟悉业务方面的偏激的想法是年轻人良好的勇气,他表示尊重,并不要求消除这些想法,只是要设法使之缓和一些,并把它们引导到能够真正发挥作用、产生有力影响的地方去。八天来我增强了信心,心情也舒畅了。心灵的平静是非常珍贵的,它本身就是快乐。亲爱的朋友,要是这美丽而宝贵的珍宝,不那么容易碎,该有多好。 二月二十日 愿上帝保佑你们,亲爱的朋友,但愿他把从我这儿扣掉的美好日子统统赐给你们! 感谢你,阿尔贝特,感谢你瞒过了我:我一直等着你们结婚的消息,并打算在那一天隆重地从墙上取下绿蒂的剪影,把它放在别的文稿之中。现在你们已成佳偶,她的肖像仍然挂在这里!好,就让它挂着吧!为什么不挂着呢?我知道,我也留在你们那儿,留在绿蒂心里,并不损害你,我在她心里,是的,在她心里占着第二个位置,我愿意而且必须保持这个位置。哦,倘若她忘掉了我,那我定会发疯的。——阿尔贝特,这个想法太可怕了。阿尔贝特,再见!再见,天使!再见,绿蒂! 三月十五日 我碰到一件倒霉事,它将会把我从这里赶走的。我气得把牙齿咬得吱吱响!真是活见鬼,这事还无法补救,这都是你们的过错,你们鼓励我,催促我,折磨我,要我接受一个不合自己心意的职位。这下我有好果子吃了!这下你们有好果子吃了!为了你不又说,一切都是我的偏激思想弄糟的,这里我就给你,亲爱的先生,简单明了地讲讲这件事吧,就像是编年史家把它记录下来的一样。 冯·C伯爵喜欢我,器重我,这事谁都知道,我也对你说过一百遍了。昨天我在他家吃饭,刚巧那天晚上贵族社会的先生太太要在他家聚会,这事我想都没有想过,也从未留神我们下属不能参加。好吧。我在伯爵府上吃饭,饭后我们在大厅里来回走走,我同伯爵聊了会,又同来参加聚会的B上校谈了一阵,这样,聚会的时间就快到了。上帝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去想。这时最最高贵的冯·S夫人带着丈夫和孵化得很好的小鹅,那位胸脯扁平、穿着紧身胸衣的千金小姐进来了,走过的时候瞪着世袭贵族的眼睛,鼻子翘得老高。对这号人我从心里就反感,正等着伯爵无聊的应酬一完,我就告辞,正在这时,我的B小姐进来了。我见到她,心里总有几分欣喜,所以就没有走,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她跟我谈话没有平时那么坦率,而且有点发窘。这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样,全是一丘之貉?我想着,心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就想走了。但我并没有走,真希望要向她道歉,我不相信她真会是这种态度,还希望听到她的一句好话以及——随你怎么想好了。这当间到了很多人,大厅里挤得满满的。来的人中有F男爵,穿戴着弗朗茨一世加冕时的全套行头;有在这种场合按其贵族身份称他为冯·R大人的宫廷顾问R,带着他的聋子夫人,等等;那位穿得很寒酸的J也不应忘掉,他那套老古董礼服上的窟窿用时兴的布头打了不少补丁。物以类聚,这帮人都凑到了一起。我便和几个认识的人交谈,但他们个个都只有三言两语,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想——我只留意我的B小姐,没有觉察到女人们都在大厅的一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没有发觉这种气氛也影响到了男人,冯·S夫人在同伯爵说些什么(这些都是B小姐后来告诉我的),直到末了伯爵朝我走来,把我领到窗户边。——“我们这种奇特的关系您是知道的,”他说,“我发现,参加聚会的人见到您在这儿都很不满意。我本人是说什么也不愿……”——“阁下,”我接下他的话说,“千万请您原谅;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我知道,您会宽恕我没有当机立断的;本来我早就要告辞了,却让一位恶女神把我留住了。”我笑着补充了一句,同时鞠了一躬。——伯爵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悄悄溜出聚会,在外面坐上一辆双轮马车,向M地驶去,在那儿站在山上观赏日落,同时吟诵荷马描写奥德修斯受到好心的猪倌款待的诗篇。这一切多好啊。 傍晚我回来吃饭,饭厅里只剩了几个人;他们都聚在一角掷骰子,把桌布推在一边。这时诚实的阿德林进来了,见了我便脱下帽子,朝我走来,并低声说:“你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吧?”——“我?”我问。——“伯爵把你逐出了聚会。”——“让聚会见鬼去吧!”我说,“我倒是很喜欢到外面来呼吸点新鲜空气。”——“那好,”他说,“你倒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事到处都传开了,真让我生气。”——这时我才开始对这事感到恼火。所有的人,所有来吃饭的人都盯着我,我想,他们都是看你的热闹的!这么一想,直气得我火冒三丈。甚至在今天,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对我表示同情,我听见那些妒忌我的人得意洋洋地说:这下看见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是个什么下场,他们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趾高气扬,以为可以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诸如此类的狗屁话还不少。——我真恨不得拿起刀来扎进自己的心窝。当然,人家爱说什么就让他去说,可是我倒要看看,谁能受得了让这帮无赖占了他的上风,对他说三道四;如果说他们讲的这些全是空穴来风,那倒可以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三月十六日 什么事都让我生气。今天我在林荫道上遇见了B小姐,我忍不住先向她打了招呼。等我们离别人稍远一点时,我就向她表示,她最近的态度使我受到极大的伤害。——“哦,维特,”她语调亲切地说,“您是了解我的心的,怎么能这样来解释我当时的迷惘呢?从我踏进大厅的一刻起,我为您受了多大的痛苦呀!这一切我都预见到了,想告诉您,话都千百次到了嘴上。我知道,冯·S夫人和冯·T夫人宁肯带着她们的丈夫一起退场,也不愿跟您一起参加晚会;我知道,伯爵也不会甘愿去得罪他们。现在竟闹得沸沸扬扬了!”——“闹成什么样了,小姐?”我问,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吓;这一瞬间,阿德林昨天告诉我的那些事,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我血管里奔流。——“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啊!”说着,可爱的人儿眼睛里已饱含了泪水。——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准备扑倒在她的脚下。——“请您说说您自己受的委屈吧!”我大声说道。——眼泪从她的脸颊上往下流。我激动极了。她毫不掩饰地擦干眼泪。——“我姑妈您是认识的,”她开始说道,“她也在场,并且,——哦,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的哟!维特,昨天夜里我熬过来了,今天早上为了我同您交往的事挨了一顿教训,我不得不听着她贬低您,污辱您,我只能,也只允许我为您进行一点点辩白。” 她说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利剑,刺透我的心房。她体会不到,要是不把这些告诉我,那是多大的慈悲。她接着又告诉我,人家还散布了哪些流言蜚语,有些人为此又是如何洋洋得意,她说,这帮家伙早就指责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现在正为我受到的惩罚而幸灾乐祸,喜不自胜。威廉呀,听了她以最真诚的同情的声音说的这一切,我心烦意乱,怒火中烧。我真希望有人胆敢当面指责我,我好一刀戳穿他的身子;要是见到了血,我心里兴许会好受些。啊,我已经上百次拿起刀子,想在胸口捅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里的闷气。据说有一种宝马,要是被激怒了,赶急了,它就会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好透透气。我常常也是这种情形。我也要割断一根血管,使自己获得永恒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向朝廷提出辞呈,希望能够获准。我没有先征得你们的同意,你们会原谅我的吧。我是不得不走了,你们会劝我留下,你们要说的话我全都明白,那么——请将此事婉转地告诉我母亲,我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如果我不能让她满意,那只好请她自己放宽心了。当然,她一定很难过。她本来可以指望儿子当上枢密顾问和公使的,现在竟看着他一下子就把这个锦绣前程断送了,又牵着马回到了马圈!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也可以提出种种我能够留下和应该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一句话,我要走了。告诉你们,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的侯爵那儿。他很乐意同我结交,得知我的意向后,便邀请我同他到他的庄园去,共度美好的春天。他答应,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们一起在许多问题上都能相互理解,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跟他一起去。有关信息 四月十九日 感谢你的两封来信。我没有回复,因为我把信压下了,等朝廷批准我的辞呈;我担心母亲会去找部长,给我的计划增加困难。但是现在好了,我的辞呈批下来了。我真不愿告诉你们,他们很舍不得让我走,部长给我的信里是怎么写的——你们知道了又会埋怨的。王储送给我二十五个杜卡登作为辞职金,总之,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上次我曾写信向母亲要钱,现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经过的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想再去看看,重温往日那些充满幸福梦想的日子。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走出大门,离开了这个亲切可爱的地方,蛰居在难以忍受的城里,这次我要从那个大门里进去。再见,威廉,我会把旅途中的情况告诉你的。 五月九日 我怀着朝圣者的虔诚结束了对故乡的朝拜,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在离城还有一刻钟通往S地路旁的那棵大菩提树跟前,我让邮车停下,下车后便让邮车继续往前,我则安步当车,随心所欲地重新生动地品味对往事的回忆。我站在菩提树下,这棵树是我童年时散步的目的地和界限。多大的变化啊!那时我天真烂漫,少不更事,渴望到外面陌生的世界去,好使我的心吸取营养,享受欢乐,使我奋发向上和充满渴慕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足。现在我从广阔的世界回来了。——哦,我的朋友,我回来了,带来的却是破灭的希望,失败的计划!——我望着面前的高山,当年我曾千百次想去攀登。我可以在这里一连坐上几个小时,渴望越过高山,在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在我眼前显得如此亲切、朦胧的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到了该回家的时刻,我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时,是多么恋恋不舍哟!——离城越来越近了,我向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园房舍问候,而那些新建的,以及作了改动的房舍则使我反感。一进城门,我立即完完全全找到了自己的童年。亲爱的,我不想一一细说了;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迷人,但说起来恐怕是非常单调的。我决定在集市上投宿,就挨着我们的旧居。在往那儿去的路上我发现,那间教室,那个我们在一位诚实的老太太管束下度过了童年的地方,现在已成了一家杂货铺。我回想起当年在这间斗室里所经历的不安、哭泣、神志的昏朦和心灵的恐惧。——每走一步也感触良多。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地也不会遇上这么多记忆中的圣迹。他的心灵也难以盛满这么多神圣的激动。——我还要说一说记忆中千百个经历中的一件。我沿河而下,来到一个农家;这也是我当年常走的路,那时我们男孩子常在那里用扁石块练习往水里打飘飘,看谁打的水飘儿最多。我还印象鲜明地记得,有时我站在那里,注视着河水,脑子里怀着奇妙的揣想随着河水流去,想象着河水流去的地方定是稀奇古怪的,不一会我的想象力就到了尽头;但是我的思绪还在继续驰骋,还在不停地驰骋,直至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们杰出的先祖见识多么局限,却又这么幸福快乐!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歌又是多么天真!奥德修斯谈起无垠的大海和无际的陆地时,是多么真实、感人,多么亲昵、贴切和神秘啊!现在我能对每个学生说地球是圆的,对我又有何用?人只要一小块土地便可在上面安居乐业了,而用来安息的,有一蝘黄土就够了。 现在我到了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为人真诚,纯朴,同他很好相处。但他周围的人却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似乎并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样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正派的,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遗憾的是,侯爵所谈之事往往是道听途说的或是书上看到的,他对事情的看法全是别人向他介绍的,没有他自己的见解。他也很器重我的智慧和才能,但不太重视我的心,可是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惟有我的心才为我所独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曾有过一个打算,在计划实现以前原本不想告诉你们的:现在计划已成泡影,所以说了也无妨。我本想去从军的,这事我在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跟侯爵到这里来,他现任某地的将军。有次散步时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是出于热情,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还是听从他的劝告好。 六月十一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觉得日子真是长得无聊。侯爵待我很好,真是好得没法再好了,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我们彼此之间根本没有共同之处。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不过他的理性极其一般;同他交往真还不如去读一本书来得愉快。我还在这儿呆八天,然后我又将漂泊四方。我又拿起笔来作画了,这是我在这里所干的最出色的事。侯爵颇有艺术感受力,如果他不是被那些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普通术语框住,那他的理解力还会强得多。有时候,正当我怀着热烈的幻想向他畅谈自然和艺术的时候,他却自鸣得意地一下子插上一句关于艺术的陈词滥调,真把我气得咬牙切齿。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只不过是个漂泊者,尘世间的匆匆过客!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要去哪儿?让我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吧。我还得在这儿呆十四天,然后我打算去参观某地的矿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再挨绿蒂近一些,仅此而已。我自己也在笑我这颗心——不过我还是顺从了它的愿望。 六月二十九日 不,这很好!一切都妙极了!——我——她的丈夫!呵,上帝,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赐给我这个福分,我会向你祈祷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宽恕我的这些泪水,宽恕我的这些非分之想吧!——她,做我的的妻子!假如我能把这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儿紧紧搂在怀里——每当阿尔贝特搂住她的纤腰,威廉呀,我全身就会战栗不已。 我可以披露真情吗?为什么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能够满足她的全部心愿的人。他缺乏某种感情,缺乏……随你怎么想吧;在读到一本心爱的书中的某一处——哦——我和绿蒂就会有一种心灵的交融,而他的心却不会有共鸣;更有许许多多次,当我们说出对某个人的行为的看法时,情况也是如此。亲爱的威廉!——虽然他实心实意地爱她,但是这样的爱当之有愧!—— 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我心烦意乱。再见,亲爱的! 八月四日 也不只我一个人的情况是这样。每个人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每个人的期望都受了欺骗。我去看望了菩提树下的那位善良的妇人。她的大儿子欢喊着朝我跑来,听到叫声他母亲也来了。她脸上的样子很是忧郁,见了我,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已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默然无语。——“我的丈夫,”她说,“已经从瑞士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来,要不是遇上好人,他真得沿途乞讨了。一路上他发着高烧。”——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就给了孩子一些钱;她请我拿几个苹果走,我接受了,随后便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一转眼的功夫,我的情况就完全变了。有时生活又透出一缕欢乐的光辉,啊,可惜只有一瞬间!——每当我沉湎于梦幻之中,我便禁不住会想:假如阿尔贝特死了,会怎样呢?你就会……,是的,她也会……——于是我就想入非非,直至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吓得胆战心惊地缩回来。 我出了城门,沿着我第一次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走去。一切都变了!一切,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昨日世界的踪影已经全然无存,我那时激荡的感情亦已消逝。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幽灵回到了已遭焚毁的宫堡——他当年身为显赫的侯爵建造了这座宫堡,并把它装饰得金碧辉煌,临终时满怀希望留给了他的爱子,可是现在宫堡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九月三日 有时我真不理解,怎么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殊不知我爱她爱得如此真切,如此忘情,如此情意逷’’校*了她我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呀! 九月四日 是的。事情正是这样。正像自然界已经临近秋天,我的心里和我周围也是一派萧飒秋意了。我的树叶正在变黄,近处的树木已经在落叶了。我刚来这里时,不是曾经对你讲起过一位青年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解雇,被撵走了,谁也不愿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遇见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定会容易理解的。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干吗不把这令我担忧、使我难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干吗还要来使你伤心呢?干吗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莫非我的命运也是如此! 我问起他的情况,这位青年农民回答的时候神态显得有种默默的哀伤,我觉得还有几分羞涩;但是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马上就变得极为坦率了。他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悲叹自己的不幸。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你,我的朋友,请你来审判吧!他承认,他甚而是怀着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诉我说,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增,后来简直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进,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样,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给他的事,他忘了。他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实是一步步跟着她去的;因为她不肯倾听他的请求,他竟想对她施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上帝作证,他对她的意图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要她嫁给他,同他过一辈子,除此以外,并无别的邪念。他已说了好一阵,所以开始有些停顿了,就像一个人明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最后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有些小的亲热的表示,还容许他贴近她。讲的过程中他曾中断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说,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败坏她的名誉,他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尊敬她,还说,这样的事从未从他口中透露过,他所以告诉我,只是要让我相信他并不完全是个脑袋发昏的荒唐的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对这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现在还站在我面前的人有个鲜明的印象,那该多好!要是我能毫不走样地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感觉到我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又不得不同情,那又该多好!不过,够了,因为你也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为什么关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重读了这封信,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这个结局并不难猜想。她拒绝了他;她的弟弟对他本来怀恨已久,早就想把他从家里撵出去,所以这时也插手加以干涉,这是因为他担心,姐姐再婚后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所以现在她弟弟的孩子来继承她的财产的希望是十拿九稳的。因此她弟弟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并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使得女东家即使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这个长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肯定地说,她准会嫁给他的,可是她弟弟却坚决不让她再嫁人。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粉饰,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味,极不生动,而且用的是我们历来习惯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所以也就不能讲得丝丝入扣。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绝非文学的虚构。它确实存在着,这样纯真的爱情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人的那个阶级之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一个个都被教育成糊涂蛋了!我请你以虔诚的态度读一读这个故事。我今天写下它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你从我的字迹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那样写得龙飞凤舞,乱涂一气。读吧,亲爱的朋友,读的时候你该想到,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呀,我过去的境遇就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没有这位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怀疑自己能否与他相比。 九月五日 她丈夫因事还逗留在乡下,她给他写了一张便笺。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好的、最亲爱的,一旦能够脱身,就快回来,我怀着无穷的喜悦在等你。”——来了一位朋友,捎来消息,说他因故还不能马上回来。她写的便笺还在那儿放着,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微微笑了起来;她问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是上帝的赐予,”我大声说,“一瞬间我竟异想天开,仿佛觉得这张便笺是写给我的呢。”——她没有说活,似乎不大高兴,我也沉默不语。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把我第一次同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脱了下来。这件衣服穿到后来已经旧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让人照原样做了一件,领子、翻边袖口也和原来这件一模一样,还配了黄坎肩和黄裤子。 可是这套新衣服穿起来总不及原先那套称心。我不知道——我想过些时候大概也会喜欢的。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外出了几天。今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她便向我迎来,我欣喜若狂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从镜台上飞来,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鸟儿诱到自己手上,“这是给我的弟妹们的。这鸟儿太可爱了!您看!每当我给它喂面包,它就扑腾着翅膀,乖乖地啄食。您瞧,它还吻我呢!” 她向小鸟撅着嘴,它便将喙子凑到她的两片芳唇上,仿佛小鸟儿也能体会到它所领受的这份幸福。 “让它也来亲亲您,”她说着便把小鸟递了过来。——小鸟的喙儿筑起了一条从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儿同我的嘴唇轻轻一触,我仿佛就闻到了她的一缕甘美的气息,领受了她的绵绵情意。 “它的吻并非完全没有欲求,”我说,“它在寻找食物,光是空空地亲热一下它并不满足,又要缩回去的。” “它还从我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用嘴唇夹了些许面包屑喂它,她的唇上绽出了欢乐的微笑,透着天真无邪的爱怜。 我转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种天真无邪、销魂荡魄的动作来刺激我的想象力,不该把我这颗常常对人生感到淡漠的心从酣睡中唤醒!——为什么不该?——她是如此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九月十五日 我真要疯了,威廉!世界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可是竟有人对之毫不理解,绝无感情。你知道那两棵胡桃树,我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那位坦诚的牧师时曾在树下坐过。就是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上帝知道,它们始终以最大的欢乐充实我的心!这两棵树使牧师的院子变得多么温馨,多么凉爽!两棵树的枝桠是何等壮美!看到这两棵树就不禁使人怀念多年前栽种它们的两位可敬的牧师。学校老师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个名字他是从祖父那儿听来的,说这位牧师是个老实人,每次到树下我总怀念他,心里充满着神圣的感觉。告诉你,威廉,这两棵树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师先生谈到此事,他流了泪。我简直气疯了,我真想宰了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倘若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几棵树,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会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亲爱的朋友,从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两棵胡桃树被砍以后,全村怨声载道,愤愤不平。我希望牧师夫人看到黄油、鸡蛋和别的贡品的减少,就该体会到,她给本村造成的创伤有多大!砍胡桃树的正是她,这新牧师的夫人(我们的老牧师也已去世)。她是个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根本不留恋这世界,别人也不同情她。这个疯女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混入研究经典的行列,甚至下功夫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对基督教进行新式改革,对于拉瓦特的狂热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结果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点欢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把我的胡桃树砍掉。你看,我真难于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设想一下:落叶使她的院子不干净并发霉,两棵树遮住了她的光线,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们就会掷石头去砸,这些都触着了她的神经,而当她正在权衡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间孰优孰劣的时候,就会影响她进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的人,尤其是老人,个个都如此不满意,就说:“你们当时为什么让她砍呢?”——“我们这里,”大伙儿说,“村长同意了,你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有件事倒还算公道。牧师还从未尝过他夫人异想天开带来的甜头,这回他也想捞点油水,就同村长商量好,把卖树的钱对半分了塞进各自腰包。但爵爷设在当地的财务机构得知此事后,便说:“把树抬到这里来!”因为这两棵树原本长在牧师的院子里,而地方财务机构又对牧师的院子拥有产权,所以就把这两棵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在地上!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师夫人、村长和财务机构全给……侯爵!——对,我要是侯爵,我还去为我领地上的两棵树操什么心! 十月十日 我只要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心里就非常高兴!你看,使我感到沮丧的,是阿尔贝特看上去好像不那么高兴,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假如——我不喜欢用破折号,但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我想这就够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马挤走了。这位伟大的诗人把我引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我漫游在狂风呼啸的荒原,四周浓雾迷漫,月色朦胧,祖先的幽灵随风飘忽不定。我听到山上传来激流穿过森林的奔腾澎湃的轰鸣,时而还从洞穴中飘来幽灵隐隐约约的呻吟,以及痛不欲生的少女的恸哭,在长满青苔、杂草丛生的四块墓石旁哀悼那位光荣阵亡的战士,她的情人。随后我发现了他呀,这位白发苍苍的游吟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原上寻找他祖先的足迹。呵,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后来他伤心地凝视着那颗射进滚滚云海之中的可爱的金星,往昔的时光又在英雄心中重现,那时这亲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险阻,月亮曾辉映着他们扎着花环凯旋的战船。我看到诗人的额上刻印着深深的忧伤,看到最后这位孤独的英雄已经精疲力尽,看到他朝坟墓蹒跚地走去,在逝者虚幻无力的影子中不断吸吮新的、令人灼痛的欢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将会到来,到来,他曾见过我年轻时美丽的面容,他将会问:‘那位歌手,芬戈尔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跨越我的坟墓,他在世上到处找我,但是毫无结果。”——哦,朋友!我真愿像高贵的勇士,拔出剑来,一下就让我的侯爵从缓缓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然后再将我的灵魂遣送给这位获得解脱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呵,这空白!在这儿我胸中所感到的可怕空白!——我常常想,倘若你仅只一次,仅只一次能将她拥在心口,那么,这个空白整个儿都可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确信,而且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绿蒂的一位女友来看她,我便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又读不下去,于是便拿起笔来写信。我听见她们在轻声说话;她们彼此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城里的新闻,诸如谁结了婚,谁病了,病得很厉害之类。——“她老是干咳,脸上颧骨也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晕过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长了。”客人说。——“N.N.也病得很重,”绿蒂说。——“他身上已经肿起来了,”另一位说。——我那活跃的想象力把我带到了这两个可怜人的床前;我见他们在苦苦挣扎,怎么也不肯告别人生,我见……威廉呀!两位女士正在谈论他们,就像他们在谈一个陌生人死了一样。——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稿,还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连那只墨水瓶。我想:看呀,总而言之,对这家人来说你算什么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常常给他们以快乐,你这颗心离开他们就无法活下去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走了,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呢?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有多久?多久?——啊,人生朝露,即使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最最确信的地方,在他心爱的人的思念中和心灵里,他也必定会风流云散,荡然无存的,而且这一时刻马上就将到来! 十月二十七日 人们相互之间的情分竟是如此淡薄,气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胸膛,撞碎自己的脑袋。呵,爱情、欢乐、温暖、幸福,我不把这些给予别人,别人也不会给予我,而且,即使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有气无力,那我也不会使他幸福呀。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对她的感情吞噬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没有她我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十月三十日 我已经上百次起了去搂她脖子的念头!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面前有那么多心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拿,他心里多么难受呀!伸手去拿,这原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本能。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抓吗?——而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时候常常怀着这样的愿望,有时甚至是希冀:不要再醒过来。但是早上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太阳,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呀!我的情绪竟会如此反复无常,要是能归咎于天气,归咎于第三者或一次事业的失败,那么我心中难以忍受的不满意的重负就可以减轻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罪过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过!够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源也正是当初那个一切幸福之源。当初我感情充沛,到处游荡,所到之处,全都是天堂,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纳整个世界,现在的我难道已不是当初的我了?这颗心现在已经死了,从中再也流不出欢乐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涸,再也不能以清凉的泪水来滋润我的感官,我怯生生地把额头紧锁。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欢乐,失去了我用以创造周围世界的神圣而生气勃勃的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已经消逝!——我从窗户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但见升上山顶,冲破浓雾,照耀着宁静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地经过树叶凋落的柳林缓缓向我流来,——哦!倘若这壮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固在我的眼前,然而这欢乐却不能从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来注入我的头颅,那么,我这个汉子站在上帝面前不犹如一口干枯的井和一只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赐我眼泪,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干裂之时农人向上苍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感觉到,无论我们怎么苦苦祈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是当年呢,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那时为什么就如此幸福?那时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圣灵到来,满怀虔诚和感激的心情来领受他倾洒在我身上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太没节制!呵,她言语之间含有多少绵绵情意!她说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非得喝下一瓶才肯罢休,这就叫没有节制。——“您别这样!”她说,“请您想一想绿蒂吧!”——“想一想!”我说,“要您叫我想吗?我想!——我不想!您时时刻刻都在我心里。今天我就在您新近从马车上下来的地方坐过来着……”——她扯起了别的,引开话题,免得我就此事一个劲谈下去。我的挚友,我的意志完全被制服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我摆布。 十一月十五日 谢谢你,威廉,谢谢你的亲切关怀,谢谢你善意的劝告,而且求你不要着急。让我来忍受吧,虽然我已疲惫不堪,但我支撑下去的力气还是足够的。我崇敬宗教,这你知道,我觉得宗教是许多精疲力竭者的手杖,是许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清凉剂。只不过——难道宗教对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作用,都必定会起这样的作用吗?倘若你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你就会发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信教不信教,宗教对他们未曾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作用,对我来说,难道宗教一定会是手杖和清凉剂吗?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说,在他周围的人都是天父踢予的吗?倘若我不是天父赐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诉我的那样,天父要把我留在他自己身边呢?——我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这些纯洁而恳切的话理解为嘲讽。我们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愿沉默:对于大家都跟我一样不甚了然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愿说的。人的命运不就是受尽那份痛苦,喝干那杯苦酒吗?——既然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觉得太苦,我为何要硬充好汉,装作喝起来很甜呢?在这一瞬间,我的整个生命正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颤抖,往昔犹如闪电,照亮了未来黑暗的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没,世界正随我走向毁灭,在这可怕的瞬间,我为何还要害羞?“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难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声音,不是这甘自折磨、甘愿清苦、正无法阻挡地走向毁灭的上帝之子徒劳地使出全部力气从内心深处喊出的声音?我为什么就羞于表露自己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样把天空都卷将起来的他尚且逃脱不了那一瞬间,我又何必害怕这一瞬间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毒酒,我和她都将被毁掉;满怀狂喜,我将她递给我的这杯毁灭之酒一饮而尽。那亲切的目光,她那经常——经常?——不,不是经常,是有时凝视着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识流露的感情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有她额头上表露出来的对我所受痛苦的怜悯,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我听了真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我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上百次,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叨叨了好一阵,有次竟脱口说:“晚安,亲爱的维特!”说过之后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这样祈祷:“让我得到她吧!”可是,我又往往觉得她是我的。我不能这样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已属于别人。我没完没了地同自己的痛苦开着玩笑;但是我一旦迁就自己的愿望,放松了约束,那就会引出一连串相反的论点来。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透进我的心里。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则望着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花容的俏丽,再也看不到卓越的精神的光辉,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的目光却更加妩媚,流露着最亲切的关怀和最甜蜜的怜悯,她的目光深深打动了我。我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脚下?我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印上千百个吻来给予回答?她躲开了,逃去弹钢琴了,她那甜美、轻柔的声音合着钢琴的弹奏,唱起了和谐的歌。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启开的两片芳唇,仿佛渴望吸吮钢琴中涌流出来的甘美的声音,只有从她纯洁的嘴里发出奇妙的回声——哦,但愿我能把当时的情景给你描述!——我抵挡不住了,便俯身发誓:芳唇呀,我永远不敢冒昧地对你们亲吻,因为唇上飘浮着天上的精灵。——可是——我,想要!——哈!你看,在我的灵魂之前好似耸立着一道隔墙——这份幸福——然后就以毁灭来赎此罪过——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赞美别人的幸福吧——谁都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后来我便吟诵一位古代诗人的诗篇,我觉得好似窥见了自己的心。我呵,已经饱尝了种种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难道就已经如此不幸了吗? 十一月三十日 我大概,我大概无法恢复理智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一种乱我方寸的情景。今天!呵,命运!呵,人!晌午,我沿河边走去,对于吃饭,我是毫无兴趣。到处是一片荒凉,一阵冷湿的晚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绿色旧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听到我脚下踩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总的来说有一种沉痛的悲伤神情,除此之处,则显得诚实与善良;他的头发是黑色,梳了两个髻,用簪子别着,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上。从他的服装来看,此人的地位似乎很低,我想,要是我对他正在做的事表示出兴趣,他大概不会见怪,因此我就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花,”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没有找着。”——“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我笑着说。——“现在的花还是很多的,”他边说边朝我走下来。“我园里就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其中的一个品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长得像野草一样;我已经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在野外,花总是有的,黄的、蓝的、红的都有,矢车菊开的是小花,漂亮极了,可惜我一株也没找到。”——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所以便拐弯抹角地问:“您要这些花干吗?”——他脸上抽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假如您不泄露出去,”他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说,“我答应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的。”——“太棒了,”我说。——“嗯,”他说,“她的东西多得很,可富啦。”——“但是她却喜欢您的一束花,”我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嗯,”他继续说,“她有好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呢。”——“她叫什么名字?”——“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个人了!”他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现在我可完了。我现在……”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说,您以前很幸福啦?”我问道。——“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样!”他说。“那时我的日子真不错,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来的老太太喊道,“亨利希,你躲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该回家吃饭了。”——“他是您的儿子吧?”我走到她跟前问道。——“是呀,我这可怜的儿子!”她答道。“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这样子有多久了?”我问。——“像这么安静已有半年了,”她说,“他恢复到这样,还得感谢上帝,在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用链子锁着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并不伤害别人,只是还老在折腾什么国王啦,皇帝啦。得病以前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好人,帮着赡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情绪突然变得非常忧郁,发了一次高烧,从此便疯了。他现在的情况您已经看见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细细讲给您听,先生……”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问道:“他自己说,有段时间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这傻子!”她露出怜悯的笑容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还老夸耀这段时间,那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这话简直像是晴天霹雳,我听了之后就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枚钱币,急忙离开了她。“那时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快步朝城里走去,“那时你很自在,如鱼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获得理智以前或者丧失理智以后才能幸福,难道这就是你安排给人的命运?——可怜的人呀!我可是多么羡慕你的癫狂,羡慕使你受着折磨的神志错乱!在冬天,你满怀希望出去给你的女王采摘鲜花,为没有采到而悲伤,但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不到花。而我呢——我从屋里出来既无希望,也无目的,随后又像来时一样转回住所。——你成天在妄想,倘若联省共和国雇了你,你将成为何等样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归咎于人间的障碍!你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你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你破碎的心和损坏的头脑,世上所有的国王对你也爱莫能助。 假如一个病人为求圣水而去遥远的圣泉,结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了死亡的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要死于非命;假如一个人心里受尽折磨,为了摆脱良心的悔恨,消除心灵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圣墓,他的脚在尚未开辟出来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就是一点解痛灵液,每经过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减轻了许多烦恼,那谁要自以为比这位朝圣者高明,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能说这是妄想吗?你们这些坐在软垫上耍嘴皮子的人!——妄想!——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创造的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去抢夺他那一点儿东西,抢夺他对你,对你这个无所不爱的神的一点点信任?我们信赖能治百病的药草,信赖葡萄的眼泪,这些不都是对你信赖的表示?因为你赋予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我们不可须臾或缺的。父亲,我不认识的父亲!父亲,你曾充满我的整个心灵,而现在却转过脸去,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呵,把我召唤到你那儿去吧!请你不要再沉默了!对于你的沉默,我这颗焦渴的心灵经受不住了。——一个人,一位父亲,当自己突然归来的儿子搂着他的脖子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父亲”时,他会生气吗?他的儿子还说:“按照你的意愿,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但我中断了旅程,请你不要生气。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劳碌和工作换来报酬和欢乐,但是这些于我又有何用?惟有在你所在之处,我才感到惬意,在你面前无论遭罪还是享受,我都心甘情愿。”——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将他撵出大门不成? 十二月一日 威廉!前天信上告诉你的那个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当过绿蒂父亲的文书,对绿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了疯。你也许是漠不关心地读这个故事的吧,因为阿尔贝特也是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尽管我写得枯燥干巴,但是请你体会一下,这故事对我的震动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边——我坐着,她弹着钢琴,弹出各种曲调,全都是她内心情感的流露!全都是!——全都是!——你以为怎样?——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我眼里噙着泪水。我低下头,看到了她的结婚戒指。——我的眼泪滚滚而流。——突然,她弹起了那支天籁般甜美的老曲子,顿时,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忆起件件往事,忆起以往听这支歌的时光,忆起这中间那些令人烦恼的忧郁的日子,忆起破灭的希望,还有——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强烈的欲求令我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说,同时情绪激动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别弹了!”——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维特,”她微笑着说,这笑容渗进了我的心坎,“维特,您病得很厉害,您连最心爱的东西都厌烦了。您走吧,我求您,请您情绪安静下来。”——我立即离开她,冲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将它结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时时跟随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她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这里,我一闭上眼睛,这里,在我的内视力汇聚的额头里,都有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显现。就在这里!我无法向你表述!我一闭上眼睛,她的明眸就出现了;她的眸子犹如海洋,犹如深渊,羁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装满我额头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么?这被赞美的半神!难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正好就力不从心?无论他在欢乐中飞腾或是在痛苦中沉沦,他都未加阻止,为什么正当他渴望消失在无穷的永恒之中的时候,却偏偏恢复了冷漠、冰凉的意识?编者致读者 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朋友在他引人注目的最后几天里能给我们留下充分的手迹,这样我们就可以挨次发表他的遗书,中间不必用叙述来打断了。 我尽最大努力,走访那些可能了解他情况的人,从他们口中收集确切的材料。他的故事很简单,各种说法大体一致,连几件小事也无出入;只不过对于几个当事人的思想以及他们的判断那就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了。 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将我们经过反复努力所获得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叙述中插进死者的几封遗书,而且对于找到的每一张字条,哪怕是最小的字条也都加以认真研究;再说,这些当事人皆非平庸之辈,所以哪怕只想揭示某一件事的真正原始动机,也是难乎其难的。 恼怒和郁闷在维特心里的根,不但越扎越深,而且盘根错节,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精神的和谐完全破坏了,他内心的狂躁和激愤摧毁了他禀赋中固有的全部方量,导致了极坏的后果,最后弄得他精疲力尽。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他苦苦挣扎,比他以前同各种弊端作斗争时还要胆怯。他内心的惊恐不安又耗去了他剩下的精神力量、他活泼的天性和机敏,从此悲伤整天陪伴着他,他越来越不幸,越来越不讲道理,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尔贝特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那位纯洁而温顺的丈夫现在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幸福,并决心将这幸福永远保持下去,而维特对他却不能正确看待,他就像一个大吃大喝弄得倾家荡产的人,到晚年就只有受苦受罪的份了。他们说,阿尔贝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所赏识和尊敬的那个人。他爱绿蒂超过一切,他为她感到骄傲,希望别人也都说她是最最出众的女子。如果他希望避免出现任何猜疑,如果他不乐意同别人分享这份珍贵的财富,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是以最最纯洁无邪的方式,难道我们能因此而责怪他吗?他们说,每当维特在绿蒂那儿,阿尔贝特往往就离开妻子的房间,这倒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憎恨和厌恶,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他在场维特总显得有些压抑。 绿蒂的父亲染病在家,只好在房里躺着,他派自己的马车来接她,她便坐车出城了。那是个美丽的冬日,刚下了一场很大的初雪,大地披上了银装。 第二天早晨维特也跟了去,他心想,要是阿尔贝特不去接她,他就陪她返城回家。 晴朗的天气也没有能使他阴郁的心情好起来,一种麻木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种种悲伤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中,痛苦的思绪一个个接踵而来,除此而外,他的心对什么也不会激动了。 他永远不满意自己,觉得别人的境况就更成问题,更加一团糟,他以为,阿尔贝特夫妇间的美好关系已被破坏,他不但责备自己,还对阿尔贝特暗暗怀着不满。 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语说,并暗暗把牙齿咬得吱吱响,“这就是亲切、友好、体贴和富于同情心的关系,这就是稳定而持久的忠诚!这是厌烦和冷淡!哪一件无聊的事不比这位珍贵、可爱的妻子更吸引他?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知道给她以应得的尊重吗?他得到了她,好极了,他得到了她。——这我知道,别的我也知道,我已经习惯这样想了,他还会使我发疯的,他还会把我干掉的。——他对我的友谊难道无懈可击吗?他不是把我对绿蒂的依恋看作是对他权利的侵犯吗?把我对她的关注看作是对他的无声谴责吗?我知道,我感觉到,他不乐意看到我,他希望我离开,我在这儿对他是个累赘。” 他往往停下自己飞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着,似乎想要转回去;然而他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想着这些事,嘴里唠唠叨叨,好像极不愿意似的来到了猎庄。 他进了门,问起老人,问起绿蒂的情况,他发现一家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最大的男孩告诉他,在瓦尔海姆那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农民被打死了!——他对这件事毫没在意。——他走进房里,发现绿蒂正在劝阻老人,因为老人要抱病到那边去,到出事地点去调查案情。案犯是谁尚不清楚,被害者是当天早晨在屋门口发现的,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被害人是一位寡妇的长工,而寡妇先前雇的那位长工又是怀着不满的心情离开的。 听到这些情况,维特心里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立即过去,一刻也不能耽误。”——他急匆匆地往瓦尔海姆奔去,往事历历在目,他毫不怀疑,这案就是那个农民作的,他曾多次与此人交谈过,并且还很喜欢他呢。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那儿,必须要从那两棵菩提树下经过。他到了那个以前如此喜爱的小场地,不觉心里一震。邻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条门槛已经溅满了血。爱情和忠诚,这人间最美好的感情现在变成了暴力和凶杀。粗壮的树木披着严霜,已经片叶无存,隆起在公墓矮墙之上的树篱,叶子也都已凋落,从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当他走近那儿时,突然起了一阵喊声。人们看见一队武装人员正朝这儿走来,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来了!维特朝那边望去,已经不再怀疑了。是的,就是那个对寡妇爱得刻骨铭心的长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团怒火,心灰意懒地四处徘徊时,维特还碰到过他。“你这不幸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呀!”维特边朝被捕者走去,边喊。——凶犯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最后泰然自若地说:“谁都别想得到她,她也别想嫁人。”——犯人被押进酒店,维特便匆匆离开了这儿。 这件可怕的事对他的触动不小,他的方寸全乱了。刹那间,他摆脱了悲伤,摆脱了压抑,摆脱了一死了之的情绪,现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着他,使他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欲望:一定得挽救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农民是那么不幸,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无辜的。他把自己摆在这个农民的位置上,确信他也能说服别人对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为他辩护,生动的辩护词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急忙奔向猎庄,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陈述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他走进房里,发现阿尔贝特已在那儿了,一时间很使他扫兴;不过他立刻重新振作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却屡屡摇头,虽然维特使出浑身解数为青年农民进行辩护,而且依据实情讲得生动感人,热情洋溢,可是法官仍然未为所动,这一点倒是不难想象的。他甚至不让我们的好朋友把话讲完,就激烈地加以反驳,并且责备他是在袒护杀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去办,那么法律就得统统取消,国家的安全也将彻底毁掉;他还补充说,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负起最大的责任来,一切都必须依法办事,按规定的程序处理。 维特还不甘心,他恳求说,假如有人想帮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贵手,睁一眼闭一眼!这个请求也遭到法官拒绝。这时,阿尔贝特终于插话了,他也站在老法官一边。维特独木难支,意见得不到支持,法官还屡屡对他说:“不行,他没救了!”听了这话,维特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这句话使得维特的精神有多颓丧,我们从一张字条上便可看出。这张字条是从他的文稿中找到的,肯定是当日所写:“不幸的人呀,你没救了!我看得出,我们都没救了。” 阿尔贝特最后当着法官的面所说的关于被捕者的那番话,维特听了反感之极:他认为阿尔贝特的话里带刺,是针对他的。经过反复思考,他机敏的头脑虽然也明知法官和阿尔贝特两人是对的,但是他觉得如果他承认了,认输了,仿佛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依托。 我们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张与此事有关的字条。这张字条也许表露了他和阿尔贝特的整个关系: “尽管我对自己说,而且反复地说: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我的五脏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这天傍晚天气很温和,雪也开始融化了,所以绿蒂便同阿尔贝特步行回家。路上她左顾右盼,仿佛少了维特的陪伴,心里颇为惦念似的。阿尔贝特便开始谈他,谴责他,但同时也为他说了些公道话。他说到维特不幸的激情,希望尽可能不和他来往。——“我希望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呀,”他说。“我求你,”他接着说,“设法让他改变对你的态度,让他少来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处都有人在说闲话呢。”——绿蒂没有吭声,阿尔贝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沉默,至少从这时起他不在她面前提维特了,如果她提到,他也不作声,或者把话题岔开。 维特为救那个不幸的人所作的无望的努力,是正在熄灭的火苗最后一次熊熊燃烧;这次努力的失败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无所事事;特别是当他听说犯人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证实犯人的罪行时,他几乎气疯了。 他在以往公务生活中所碰到的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在公使馆里的恼恨,他遭到的种种失败,受到的种种屈辱,这时一齐在他心头上下翻腾。通过这种种遭遇,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已经毫无希望,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事务的办法也一无所知;到头来他便完全任凭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无休无止的激情所摆布,始终没完没了地同那位温柔可爱的女子缠磨,不但扰乱了她的平静,而且既无目的又无希望地耗费着自己的精力,一步步走向悲惨的结局。 这里我们插进他的几封遗书,关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无休止的奋斗与追求,以及他对生活的厌倦,这些信件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十二月十二日 亲爱的威廉,我现在的情况,那些据说被恶魔撵得四处乱闯的不幸的人大概一定都经历过。有时,我心绪不宁;这既非恐惧,亦非欲念——这是内心的莫名狂涛,它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呀,痛苦!于是我只好在这与人作对的季节里到可怕的黑夜中去游荡。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出去。那时突然开始化雪了,我听说,河水泛滥了,溪水猛涨,洪水从瓦尔海姆冲下来淹没了我那可爱的山谷!夜里十一点多我奔了出去。看到狂暴的山洪在月光映照下回旋激荡,淹没了田地、草场、树篱和一切,宽阔的山谷变成了一片翻腾的汪洋,汹涌的波涛合着狂风的呼啸,那景象真是可怕!后来,月亮又出来了,高悬在乌云之上,山洪映着可怖而瑰丽的反光,在我眼前激浪翻滚,奔腾咆哮;我感到一阵战栗,接着又生出一种渴望!呵,我张开双臂,面对深渊喘息着。跳下去!跳下去!我沉浸在狂喜中,要把我的痛苦和烦恼一股脑儿投进深渊!像波涛一样奔腾咆哮而去!哦!——我却不能从地上抬起脚来结束一切苦恼!——我的时辰还没有到,这我已觉察!威廉呀,如果能驾狂风去把乌云驱散,将洪水紧锁,我多么愿意为此把我的生命贡献!哈哈!对于那个被囚禁的人不也许会得到这份快乐?—— 在这下面,我和绿蒂曾兴致勃勃地在那儿散步,还曾在一棵柳树下息歇。——现在那地方已被洪水吞没,而那棵柳树我几乎已经不再认识。俯视那个所在,我是多么伤心!威廉呀!我也想到她家的草地,她家猎庄周围的地方!我们的凉亭不知被汹涌的激流毁成了何等模样!想到这些,往昔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灵,犹如囚徒梦见了羊群、牧场和种种荣誉职位。我站立着!——我不责骂自己了,因为我有了死的勇气。——我要是果真……我现在坐在这里像个老太婆,从篱笆上拣些柴禾,挨门逐户讨些面包,好让行将就木的、毫无乐趣的生活再苟延片刻,轻快一时。 十二月十四日 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对自己都害怕了!我对她的爱难道不是最神圣、最纯洁、最富亲情之爱吗?我曾经感觉到灵魂里存有该受惩罚的企望?——我不想保证——然而现在却有这许多的梦!哦!有的人把这些矛盾的结果归咎于鬼怪的捉弄,他们的感觉确是真实无误!这一夜!——说来我都发抖——这一夜,我将她搂在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胸脯,在她情话绵绵的嘴上印了千百个吻;我的眼睛在她醉意朦胧的明眸中沉浮!上帝呵!回想起这炽烈的欢乐真是销魂荡魄,我现在仍感到极乐的幸福,难道这也要受到惩罚?绿蒂呀,绿蒂!——我是已经完了!我的神志紊乱如麻,整整八天,我已无法思考,我的眼里泪水滚滚。我既然到哪儿都不快乐,那末到处都有快乐。我没有愿望,没有希求。我觉得,走了更好。 这期间,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世界的决心在维特心里越来越坚定。自从他回到绿蒂身边以来,谢世始终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他对自己说,不要操之过急,不要迅速采取行动,他要怀着美好的信念,怀着尽可能平静的决心来迈出这一步。 他的犹豫不决,他同自己的争辩,从在他文稿中发现的一张字条上便可窥见。这张字条可能是他给威廉写的一封信的开头,还没有署上日期。 她的出现,她的命运,她对我的命运的关注,从我干涸的眼睛里挤出了最后几滴泪水。 拉起帷幕,到幕后去!收场拉倒!为什么还要踌躇、畏缩?是因为不了解幕后是什么情景?是因为去了便不能返回?我们精神的禀赋,便是能预感到混沌和黑暗,对此我们却毫不知晓。 到后来,他同这个悲伤的念头越来越密切,越来越亲近,决心已下,而且坚定不移,下面写给他朋友的这封含义双关的信便是一个证明。 十二月二十日 感谢你的厚爱,威廉,蒙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是的,你说得对:我觉得还是走了好。你建议我回到你们那儿去,我不完全满意;至少我还想绕一回道,尤其是天气还有希望出现持续霜冻,路会比较好走。你想来接我,我也感到非常高兴;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星期,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作考虑。果子尚未成熟,千万不可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办很多的事。烦你告诉我母亲:请她为她儿子祈祷,并求她原谅我给她造成的种种烦恼。那些我本该使他们欢乐的人,却让他们悲伤,哎,这就是我的命。别了,我最珍贵的朋友!愿苍天赐福予你!别了! 至于这段时间里绿蒂心里有什么变化,她对她丈夫,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我们都不好用语言来表达,虽然根据对她性格的了解,我们在心里对此会有一个大致的看法,只有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灵才能窥见她的心灵,体会到她的思想感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下定决心,采取一切办法与维特疏远,如果她还在踌躇的话,那是出于她真诚的友情和爱护,她知道,她这样做维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他几乎不可能做到。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为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严肃的态度;她丈夫对这种关系完全保持沉默,她对此也始终一字不提,正因为这样,她更其觉得要以行动来向丈夫证明,她是珍惜他的感情的。 前面插入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是在圣诞节前的星期天写的。当天晚上,他来到绿蒂那儿,发现只有她一人在。她正在收拾准备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小弟妹们的玩具。他说,孩子们得到这些礼物该高兴得欢天喜地了,还说,当门突然打开,看到一棵装饰着蜡烛、糖果和苹果的美丽的圣诞树,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定会欣喜若狂的。——“只要您听话,”绿蒂说,同时嫣然一笑,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只要您听话,您也会得到一份礼物的,比如一支长蜡烛什么的。”——“什么叫‘只要您听话’?”他嚷道,“您要我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最最好的绿蒂!”———“星期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那时孩子们都来,我父亲也来,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物,到时候您也来吧——但在这之前不要来。”——维特一听愣住了。——“我求您,”她接着说,“事到如今,为了我的安宁,我求您,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房里走来走去,在牙缝里嘟哝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绿蒂感到她的话使他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于是便想用各种各样的问题来转移他的思想,但是全没有用。——“不,绿蒂,”他嚷道,“我不会再见到您了!”——“这是为什么?”她说,“维特,您可以,您必须再见到我们,只不过您要有节制。哎,您怎么生就这么个急性子,抓住什么就对它倾注那么大的激情,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呢!我求您,”她握着他的手继续说,“请您要克制自己!您的智慧,您的学识,您的才能都会使您获得种种快乐的!做个堂堂男子,放弃对一个女子的苦苦依恋吧,她除了同情您,不能越出雷池一步。”——他把牙咬得吱吱响,阴郁地瞪着她。——她握着他的手。“请您平心静气地想一想,维特!”她说,“您不觉得您是在欺骗自己,甘心毁掉自己吗?为什么非要爱我,维特?为什么爱的偏偏是我?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爱的恰恰是我?我怕,我怕,我对于您的愿望所以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仅仅是因为您不可能得到我。”——他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同时用呆板而不满的目光瞪着她。“聪明!”他叫道,“非常聪明!也许是阿尔贝特教的吧?外交辞令!十足的外交辞令!”——“谁都会这么说的,”她回答说,“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位姑娘能使您称心如意吗?下决心去找吧,我向您发誓,您一定会找到的;这一阵子您沉迷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自寻烦恼,早就让我为您,为我们担心了。下决心去旅行,旅行将会,一定会使您消愁解闷的!您去找吧,您一定会找到另一个令你钟情的对象的,那时您回来,让我们共享真正的友谊的温馨。” “这番话倒可以印出来,向所有的家庭教师推荐呢,”他冷笑着说,“亲爱的绿蒂!请您让我稍稍安静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只有一件事,维特,圣诞夜之前您不要来!”——他正要回答,这时阿尔贝特进屋来了。两人冷冰冰地互道了“晚上好”,便挨肩儿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都很尴尬。维特开始讲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很快就找不到词儿了。阿尔贝特也一样,随后他便向妻子问起几件要她办的事,当他听说她还没有办妥时,便说了她几句,维特听来这几句话非但很冷淡,而且颇为严厉。他想走,又不能走,磨磨蹭蹭一直呆到八点,他的气恼和不满也在不断增加,等到摆好晚饭,他便拿起帽子和手杖。阿尔贝特请他留下来吃饭,但维特听来这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于是他冷冷地谢绝后就走了。 维特回到家,从要为他照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蜡烛,独自走进房间,放声大哭,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在屋里剧烈地走来走去,后来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将近十一点仆人才敢进来,问要不要替少爷把靴子脱掉时,这才发现他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他让仆人替他脱下靴子,并告诉仆人,明天早晨不叫他,他就不许进屋里来。 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信是他死后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的,已经封好,便差人给绿蒂送了去。从信里所谈情况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分几次写成的,我想按其本来面目,分别插在这里。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决定死,我写信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浪漫主义地制造紧张,而是十分冷静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将最后见你一面。当你读到此信时,亲爱的,冰冷的坟墓已经盖住了这个不安和不幸者的僵硬的遗体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温馨莫过于同你倾心交谈了。我度过了可怕的一夜,哎,也是慈悲的一夜。这一夜加强并且确定了我的决心:死!我昨天离开你的时候,真是悲愤填膺、肝肠寸断,想到在你身边我的生命已经毫无希望,毫无欢乐,我的心就冷得直打颤。——我一回到房间,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呵,上帝!你赐我以苦涩的眼泪,这最后一服清凉剂!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希望在我心里翻腾,末了只剩下最后的、唯一的念头,坚定不变的念头: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心情平静,我心里那个念头依然那么强烈,那么坚定:死!——这不是绝望,这是确信,我已最后决定,我要为你牺牲。是呀,绿蒂!为什么我要将它隐瞒?我们三人当中必须要有一个离去,而我则甘愿做这一个人!呵,我最亲爱的,一个疯狂的念头确曾常常在我破碎的心里折腾——杀死你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那就杀了我自己吧!——当你在美丽的夏日黄昏登上山岗时,请你想着我,想着我也曾常常爬上这山头,然后你遥望那边教堂墓地里我的坟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余晖中随风摆动。——我动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跃,我像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钟,维特叫来仆人,边穿衣边对他说,过几天他要出门,因此让仆人把衣服刷干净,将行装收拾好;还叫他去把各处的帐目结清,把借出去的几本书取回,给那几位他每月都给予一些周济的穷人预先发放两个月的接济金。他吩咐把饭送到房里来。吃过饭,他骑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在花园里踱来踱去,陷入沉思,似乎还要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最后作一次总的追忆。 可是,孩子们却不让他安静,他们跟着他,在他身边欢欣雀跃,告诉他:明天,再一个明天,还要再过一天,他们就要到绿蒂家去拿圣诞礼物了,并纷纷述说他们小小的想象力所能幻化出来的种种奇迹。——“明天!”他大声说,“再一个明天!还要再过一天!”——他亲切地挨个儿吻了他们,打算离开他们,这时最小的男孩却还要凑着他耳朵说悄悄话。小家伙向他透露,哥哥们都写了几张贺年片,有这么大!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特和绿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要在元旦早上送给他们。维特听了深受感动,给每个孩子都送了点东西,接着就跨上马背,让孩子们替他问候他们的父亲,随后便眼含热泪,策马而去。 将近五点,他回到寓所,吩咐女仆在炉子里加足木柴,以便把火一直生到深夜。他叫仆人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放在底下,再将外衣装入护套缝好。随后他在给绿蒂的最后这封信上大概又写了下面的一段。 你一定没有料到!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到圣诞夜才来看你。哦,绿蒂!要么今天见你,要么就永远不见!圣诞夜你手里就拿着这封信了,你一定会哆嗦,你可爱的眼泪将把信纸打湿。我甘愿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呵,我下了决心,感到多么痛快。 这期间绿蒂正处于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同维特最后那次谈话之后她就感觉到,要同他分开她会多么难受,而要他离开她,他又将多么痛苦。 她在阿尔贝特面前像是随便提起的样子,说在圣诞夜之前维特不会再来了。阿尔贝特因为要同邻近的一位官员办理几件公事,所以便骑马到他府上去了,而且还得在那里过夜。现在她独自坐在家里,弟妹们一个也不在身边,她浮想联翩,反复默默思忖着自己眼下的处境。她看到,她同她丈夫已经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她深知他的爱恋和忠诚,她也实心实意地爱他;他的稳重,他的可靠好似上天的特意安排,好让一位淑女凭此营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感到,他永远是她和她弟妹们的依靠。另一方面,她感到维特是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刻起,他俩就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长时间与他的交往以及一些共同经历的情景在她心里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无论感觉到、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都习惯于同他分享,他的离去必将在她心上撕开一个无法重新填补的裂口。哦,要是她在瞬间能将他变成哥哥,她该多么幸福呀!要是她能撮合自己女友中的一位同他成亲,那么她就可以指望,他同阿尔贝特的关系也会完全得到恢复! 她把她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某些不足,找不出一个能与他般配。 经过这番考虑她才深深感觉到,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自己心里确实暗暗怀着热切的希望,将他为自己留下,同时又在对自己说,不能留下他,不应该留下他;她那纯洁、美丽、平日那么轻松、那么善于应对的心此刻也感到了忧郁的重压,幸福已经无望。她的心里很压抑,她的眼睛上覆着一片乌云。已经六点半了;这时她听到维特在上楼梯,并且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以及他询问她在哪儿的声音。在他来到的时候,她的心跳得这么剧烈,我们几乎可以说这还是第一次。她想,真该让人告诉他她不在家的。他走进了房里,她心慌意乱地对他喊道:“您没有遵守诺言。”——维特的回答是:“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那您至少也该满足我的愿望呀,”她说,“我求过您要为我们两人的安宁着想。”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差人去请几位女友来,以免单独同维特呆在一起。他把带来的几本书放下,又问起其他几本他想读的书。她呢,一会儿希望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但愿她们不来。女仆回来了,带来消息,说两位都不能来,请她原谅。 她本想让女仆留在隔壁房间里干活,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里来回踱步,她则走到钢琴前面,弹起了小步舞曲,但总是弹不流畅。这时维特已在长沙发上他习惯的位置上落坐,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泰然自若地坐到维特身边。“您没有带什么东西来读?”她说。——他没有带。——“我那只抽屉里有您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说,“我还没有读过,我总希望听您自己来念;但是打那以后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心绪。”——他笑了笑,过去取诗;当他手持诗稿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眼望诗句,热泪纵横。他坐下来念道:黄昏之星呀!你在西方美丽地闪耀,你从云里抬起明亮的头,壮丽地移步山峦。你注目荒原,为寻何物?暴风已经停息,从远处传来湍急的山涧淙淙,咆哮的波涛拍击着#盅遥*黄昏的蚊蚋在田野上成群地乘风鼓翅,嗡嗡有声。你在寻觅何物,美丽的星光?你面带笑容,缓缓移动,快乐的波涛萦绕着你,将你的秀发濯洗。别了,安静的光华!辉耀吧,你莪相心中壮美之光! 莪相之光灿烂地映现了。我看见逝去的友人,他们聚首在洛拉平原上,犹如在那业已逝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尔来了,像一根潮湿的雾柱,簇拥他的是他手下的英雄。看呵,那些游吟歌者:白发苍苍的乌林!魁梧的利诺!歌声悦耳的阿尔品!还有你,娓娓怨诉的密诺娜!——想当年,我们在塞尔玛王室大厅举行歌唱比赛,我们的歌声像阵阵春风拂过山丘,吹弯了喁喁私语的青草,自从那次盛会以来,我的朋友,你们的模样有了多大的改变! 婀娜多姿的密诺娜走出来了,她目光低垂,泪水盈盈,她垂着的秀发随着时时从山上吹来的风儿飘洒。——英雄们听到她吐出的婉转歌声,他们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沉,因为他们常常见到萨尔迦的坟墓,常常看到一身素装的...#尔玛幽暗的住房。...#尔玛孤独地伫立在山岗上,歌声悦耳动听;萨尔迦曾答应前来,但是四周已经笼罩着茫茫夜色。听吧,这就是珂尔玛的歌声,她正独坐在山岗上! 珂尔玛 夜幕已经降临!——我独自一人,被遗弃在暴雨倾盆的山岗上。狂风在群山中呼啸,急流从山岩上跌落,咆哮着滚滚而下。这里没有我避雨的茅屋,我被遗弃在这风雨交加的山岗上。 月亮呀,从云里出来吧!星星呀,在黑夜里闪耀吧!一束亮光引我到我爱人狩猎劳顿后休息的地方,他松了弦的弓摆放在身旁,他的爱犬在他周围到处又闻又嗅!在这树木丛生的河畔,我不得不独自一人坐在峭岩上。激流奔腾,狂风呼啸,可是我听不到我爱人的一丝声音。 我的萨尔迦呵,你为何迟迟不来?莫非他已将自己的诺言遗忘?——这儿就是峭岩、树木,这儿就是奔腾的激流,是我们约会的地方!你答应天一黑就来到这儿;哎!我的萨尔迦迷路到了何方?我愿随你遁去,离开我骄傲的父亲和兄长!我们两家是世仇,但是我俩却不是仇人呀,萨尔迦! 风呵,你停一会儿!激流呵,你也安静片刻!让我的声音传遍峰峦山谷,传进我那漫游人的耳中!萨尔迦,我来了,我在呼唤!树木和峭岩就在这里!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在这里,你为何迟迟不来? 看呀,月亮出来了,山谷里的河水在闪光,灰色的岩石从谷底一直伸到山岗,可是岩石之顶我却不见你的身影,他的爱犬也没有先来报信。我不得不坐在这里,独自一人!呵,下面荒野上躺着的是什么人?——我的爱人?我的兄长?——你们说话呀,我的朋友!可是他们一声不吭,令我心里惊恐万分!——呵,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剑上都染着格斗时的鲜血!呵,我的兄长,你为什么杀死我的萨尔迦?呵,我的萨尔迦,你为什么杀死我的兄长?你们两个都是我亲爱的人呀!在山岗旁的比武场上,在成千上万的比武者中,惟有你最英俊!而在战斗中却令人丧胆!你们回答我,你们听着我的声音,呵,我这两个亲爱的人!唉,他们沉默了,沉默了,直到永远!他们的胸膛已经像泥土一样冰凉! 哦,你们说话呀,从山岗的峭岩上,从暴风雨吹打的群山之巅!说话呀,你们死者的亡灵!我绝不会吓得毛骨悚然的呀!——你们已去哪儿安息?在群山中的哪个洞穴里我才能把你们找到?——在狂风中我听不到一丝微弱的声音,在山上的暴雨中听不到一息悲叹的回音。 我坐在山岗上悲痛得放声大哭,我泪流满面,挨到天明。死者的朋友呀,你们挖好坟墓吧,但是在我到来之前,请不要把墓穴封闭。我的生命像一个梦,正在消逝;我怎能苟延残生,活在世上!我要伴我的亲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激浪拍岩的岸边。——每当夜幕笼罩山岗,狂风在荒野上呼啸,我的灵魂就将在狂风中伫立,哀悼我朋友的死亡。小屋里的猎人听到我的悲恸,他对我的声音将又怕又爱听。我的悲泣声一定非常甜美动听,因为我在悼念我的朋友呀,他们两个都是我亲爱的人! 这就是你唱的歌呀,密诺娜,托尔曼妩媚娇艳的女儿。我们为...#尔玛流泪,我们心里都充满凄楚之情。 乌林怀抱竖琴登场了,弹着琴为我们唱起阿尔品的歌。——阿尔品的声音娓娓动听,利诺的心里热情奔放。但是他们现在都已仙逝,在斗室之中长眠,他们的歌声也不再在塞尔玛上空回荡。从前乌林有次打猎归来,那时英雄们尚未捐躯沙场。他听到他们在山岗上比赛歌唱,他们的歌声缠绵婉转,但充满哀伤。他们咏叹那位群雄中的佼佼者,咏叹莫拉尔的阵亡。他的心灵活像芬戈尔的一样崇高,他的剑像奥斯卡的一样,令人丧胆。——可是他倒下了。他的父亲悲声痛哭,他姐姐的眼里泪水盈眶,英俊的莫拉尔的姐姐密诺娜的眼里泪水盈眶。在乌林歌唱之前她便下场,犹如西天的月亮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便将美丽的脸庞在云里躲藏。——我和乌林一起弹起竖琴,伴着这悲痛的歌唱。 利诺 风过雨停,中午天气晴朗,乌云正在散开,时隐时现的太阳又匆匆照耀着山岗。阳光映红山中的溪水,在谷底奔向远方。溪涧的淙淙低吟果然甜美,但是我听到的声音,我听到的阿尔品的声音却更加悦耳动人。他在哀哭死去的英雄,他低垂着衰老的头颅,他的双眼哭得通红。阿尔品,杰出的歌手,你为何独自伫立在这默默无语的山岗上?你凄凉的声音为什么像穿林的风,像击岸的浪? 阿尔品 利诺呀,我的眼泪为死去的英雄而流,我的歌为墓主人而唱。在山岗上,你何等魁梧,在荒野的儿子中,你是何等俊美!但是你也将像莫拉尔一样倒下,哀悼者也将坐在你的坟头。山山岭岭将把你忘记,你松了弦的弓将摆放在大厅上。莫拉尔呀,在山岗上你像野鹿,健步如箭,敌人见了你心惊胆战,犹如见了夜里报警的篝火燃得高高,你的愤怒像呼号的狂风,战斗中你挥动利剑犹如荒野上闪闪的电光。你的声音像暴雨后山洪的咆哮,像远山上的雷声隆隆。多少人在你的手下丧身,多少人被你愤怒的火焰吞噬。可是当你从战场上凯旋,你的额上又显得多么温和!你的面容像雷雨后的太阳,又像静夜里的月亮,你的胸膛平静安谧,犹如风平浪静的海洋。 如今呀,你的居室狭隘,你的住处昏暗!你的坟墓长不过三步,哦,你呀,从前你的身躯是何等高大!如今唯一记得你的就是那四块长满青苔的墓石;一棵枝叶凋零的树木和几许在风中瑟瑟的野草告诉猎人,这里就是威风凛凛的莫拉尔的坟墓。没有母亲为你哭泣,没有少女为你洒下爱的泪水,生你育你者已死,那位莫格兰的女儿早已香消玉陨。 来了一位拄杖者,是谁?他是谁,这位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他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哦,莫拉尔,他是你父亲呀,他只有你独子一人。他曾听说你战场上的威名,他曾听说敌人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他曾听说莫拉尔的荣耀!呵,怎么就不知道他身负重伤?哭吧,莫拉尔的父亲,哭吧!可是你的儿子已经听不到你的呼号。死者头枕一蝘尘泥,睡得又深又沉。他永远不会听到你的呼唤,你永远无法将他唤醒。呵,墓穴中何时才会有黎明,好给酣睡者下令:醒来吧!别了,最高贵的人,战场上的盖世英雄!但是战场上永远见不到你的英姿了,你那利剑的耀眼华光再也不会照亮黝暗的森林。你没有留下儿子,但是歌声将把你的名字传唱,要让后世听到你,听到为国捐躯的莫拉尔的英名。—— 英雄们个个悲戚,泫然泪下,声音最响的是阿明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他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儿子,儿子死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名声显赫的加马尔的君王卡莫尔正坐在老英雄身旁。“阿明因何如此哀伤?”他说,“因何在此痛哭?听这悠扬的歌声,不使人悦耳赏心?歌声如柔曼的薄雾从湖上升起,弥漫在山谷,滋润着盛开的鲜花;当太阳重新施展它的威力,雾霭就全部消散。你因何如此伤心,阿明,你这四周环海的戈马岛的统领?” “伤心呀!我确是伤心,我的悲痛一言难尽。——卡莫尔,你没有失去儿子,没有失去如花似玉的女儿;勇敢的戈尔格还活着,最美的姑娘安妮拉也快快乐乐。哦,卡莫尔,你家是枝繁叶茂,可是我家的宗脉到我阿明就断了根。哦,道拉呀,你的寝床如此幽暗,你正在你的墓穴安眠。——你何时醒来,再用你银铃般的声音歌唱?吹吧,秋风!呼啸吧,在这昏暗的荒野上!澎湃吧,山涧!滂沱吧,栎树林里的暴风雨!月亮呀,钻出破碎的云层,现一现你苍白的脸庞吧!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黑夜,那一夜我子女双亡:勇猛的阿林达尔倒下了,亲爱的道拉也鲜花凋谢。 道拉,我的女儿,你是多美呀,你像高悬在富拉山上的皎月一样俏丽,像天空飘下的雪花一样洁白,像轻拂的微风一样馥郁!阿林达尔,作战时你箭无虚发,长矛神速,你的目光像波涛上的薄雾,你的盾牌冲锋时像暴风雨中的一片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