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娅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她不想当着其他人说出来。说自己愚蠢是一回事,说别人愚蠢就完全不同了。 “孩子,”沙仙瞌睡蒙胧地说,“我能给你的惟一忠告就是:想想好再说……”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给人忠告呢。” “这一件事不算数,”它说,“你们也永远不会接受它。再说,这句话也不是我最先说的。所有习字簿上都有这句话。” “不过你能不能说一说,想有翅膀是不是一个愚蠢的希望呢?” “翅膀?”它说,“我还以为你会提得更糟糕呢。不过你得小心,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不要飞得太高。我曾经听说过有一个尼尼微的小男孩儿。他是亚述王西拿基立几个儿子中的一个。有个旅行家带给他一个沙仙。他一直把它放在王宫阳台上一箱沙子里。对我们这位同行来说,这当然是一件极其降低身份的事,不过这孩子到底是亚述王的儿子。有一天他希望有一对翅膀,也得到了。可他忘记了,它们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是会变成石头的,因此,当它们变成石头的时候,他啪地跌落到他父王巨大梯级顶上的一只飞狮上面。他的石头翅膀和飞狮的石头翅膀会怎么样……唉,这不是一个快活的故事!不过我相信,在这之前,那个男孩美美享受了一番。” “告诉我,”安西娅说,“为什么我们希望的东西现在不再变成石头呢?为什么它们只是消失不见了呢?” “Autres temps, autres mceurs(法国谚语:“时代不同,习俗各异。”安西娅学法语,不懂这句话,是因为水平不够),”沙仙说。 “那是尼尼微语吗?”安西娅问道,在学校里她除了法语没有学过其他外语。 “我的意思是,”沙仙说下去,“在老日子,人们只希望得到实实在在的日常东西——猛犸啊,翼手龙啊等等——它们很容易变成石头。但是如今人们希望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把漂亮得认不出来、人见人爱这些东西变成石头呢?你看,这是办不到的。又不能有两条规定,因此它们干脆消失了。如果漂亮得认不出来能变成石头,那就要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比你一生存在得还要长。只要看希腊雕像好了。就跟那差不多。再见。我实在太困了。” 它从她膝盖上跳下来——在沙上拼命地挖,不见了。 安西娅吃早饭迟到了。吃早饭时,是罗伯特悄悄把一匙羹糖浆泼在小羊羔的衣服上,于是只好把他抱走,好给他彻底洗个澡。这当然是一件非常淘气的事,然而它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让小羊羔快活一通,因为他最爱浑身黏糊糊的,二是吸引住马莎的注意,其他人可以撇下小羊羔溜到沙坑去。 他们做到了,到了小路,安西娅由于急急忙忙溜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说: “我想提个建议,我们轮流提出希望。但有一点,任何人不可以提出其他人不认为是好的希望。你们赞成吗?” “谁第一个提呢?”罗伯特小心地问。 “如果你们没意见,我先提,”安西娅抱歉地说,“我已经想好了——要翅膀。” 一阵沉默。其他孩子拼命想挑眼,但很难,因为“翅膀”这个字眼在每个人的心中引起了快活和兴奋。 “还不错,”西里尔大方地说;罗伯特加上一句:“说真的,黑豹,你不像看上去那么蠢。” 简说:“我认为这个希望好得没话说。它就像个幻梦。”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沙仙。 安西娅说:“我希望我们大家都有用来飞行的翅膀。” 沙仙马上鼓胀起来,转眼间每个孩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觉得沉甸甸,又觉得轻飘飘。沙仙歪着脑袋,把蜗牛眼睛从一个孩子转向另一个孩子。 “还不错,”它做梦那样说,“不过说真的,罗伯特,看你那副样子,你还不太像个天使。”说得罗伯特脸都红了。 翅膀很大,比你想的要美丽得多——因为它们又柔软又光滑,每根羽毛十分平服。而这些羽毛颜色鲜艳,五色缤纷,变幻无穷,就像彩虹,就像彩虹色玻璃,就像有时候漂在完全不宜食用的死水面上的漂亮浮藻。 “噢…但是我们能飞吗?”简说着焦急地先站在这只脚上,再站在那只脚上。 “小心!”西里尔大叫,“你碰到我的翅膀了。” “觉得痛吗?”安西娅大感兴趣地问道。但是没有人回答,因为罗伯特已经张开他的翅膀跳起来。现在他已经慢慢地飘起。他穿着他那条灯笼裤看上去很别扭——特别是靴子无可奈何地耷拉下来,比他穿着它们站在地上的时候似乎大得多。可是其他人不大注意他是什么样子——或者他们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现在全都张开他们的翅膀飘了起来。当然,他们都知道飞是什么味道,因为个个做梦都飞过,飞好像异常容易——只是你永远记不住你是怎么飞的;在梦中,你飞照例没有翅膀,这样飞就更聪明,更不寻常了,不过记住那飞法可不那么容易。现在四个孩子拍着翅膀从地面上飘起来,你都想不出风扑着脸有多舒服。他们的翅膀张开的时候宽大得不得了,因此他们得彼此离得远远地飞,免得互相碰到。不过这样的小事学会很容易。 英文字典上所有的字,同样,希腊文字典上所有的字,我发现用它们根本没有办法准确讲出飞时的那种感受,因此我就不打算讲了。不过我可以说,从上面向下看田野和森林而不是从平面看它们,那就像看一幅美丽的活地图,不过不是看到纸上死板板的颜色,而是看到照着阳光的真正森林和绿色的田野接连移动过去。正如西里尔说的,我也想不出他从哪儿学到这样的妙语:“这真让你目不暇接,美不胜收!”这最了不起了,比孩子们先前那些希望更像真正的魔法。他们扇动着彩虹色的大翅膀飞翔在绿色大地和蓝色天空之间。他们飞过罗彻斯特,然后转过来飞向梅德斯通。很快,他们都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响了。也真巧,他们觉得肚子饿正是在他们飞得很低,正好飞过一个果园的时候,果园里早熟的李子红艳艳的。 他们张开翅膀停在空中。我没有办法向你们解释这是怎么做的,不过大概像游泳时的踩水吧,这种停留在空中不动的动作,老鹰做得最好了。 “对,我是这么想,”西里尔说,虽然没有人说过什么话,“就算我们有了翅膀,偷还是偷。” “你真那么想吗?”简轻快地说,“有了翅膀就是一只鸟,鸟不遵守法令是没有人在乎的。至少,他们也许在乎,可是鸟一直这么干,却没有人责罚它们,或者送它们去坐牢。” 在李子树枝头上蹲下来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因为彩虹色翅膀太大了,不过他们还是蹲了下来,李子真是非常甜,汁水非常多。 很幸运,直到他们吃饱了李子,才看见一个大汉——看上去这些李子树准是他的——手握大棒,急急忙忙地冲进果园的门,于是他们同时从果实累累的树枝上张开翅膀飞起来。 那人一下子停下,张大了嘴巴。他原先远远看到他那些树枝摇摇晃晃,心里说:“那帮小淘气……他们又来了!”他马上奔来,因为村里那些小家伙在过去的季节里教会了他,他那些李子必须看护好。但当他看到那些彩虹色翅膀从李子树上拍动着飞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安西娅低头看到他的嘴慢慢地张大,站着连动也不能动,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她大声对下面说:“不要害怕。”她说着急忙摸她的口袋,掏出一个三便士硬币给他,那上面还有个窟窿,她是准备穿上缎带,把它挂在脖子上祈求幸运的。她环绕着倒霉的李子树主人飞,说道:“我们吃了一些李子。我们并不认为这是偷,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准。因此这里付给你一点钱。” 她向吓坏了的李子树主人冲下来,把那硬币放进他的口袋,拍了几下翅膀,飞到其他人当中去了。 那农夫重重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噢……上帝保佑!”他说,“我想这就是他们说的见鬼吧?不过这是三便士,”他已经把硬币掏出来咬了咬,“它完全是真的。好,从今天起我要做个好人。就是这种东西使人终身清醒。不过我宁愿看到它们只是鸟,不过鸟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不像我说不出名称来的这些东西。” 他吃力地慢慢地爬起来,走回家去。那一天他对他妻子那么好,她觉得非常高兴,心里说:“天啊,这家伙出什么事情了!”她打扮了一下,在领口别上一个蓝色蝴蝶结,看上去那么漂亮,于是他比任何时候更温和了。因此,这些有了翅膀的孩子那天也许的确做了一件好事。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惟一的一件,因为实在没有任何东西比翅膀更让你惹上麻烦的。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你有了麻烦,也没有任何东西更能像翅膀那样把它摆脱掉。 碰到那头恶狗就是这样。他们尽可能把他们的翅膀收拢,走到一户农家门前想讨点面包和干酪吃,因为尽管吃了李子,他们很快又跟原先那么饿了。就在这时候,那头恶狗向他们扑过来。 毫无疑问,要是这四个孩子是没有翅膀的普通孩子,那头凶恶的黑狗就会在离它最近的罗伯特那穿着棕色长袜子的腿上狠狠咬一口。但是它刚汪汪一叫,那些翅膀就拍动起来,那狗给留下来绷紧它的链子,用后腿站着,好像也想飞起来似的。 他们也去了其他几个农场,但在没有狗的那些农场,人们吓得只会哇哇尖叫。最后都快四点钟了,他们的翅膀僵硬和累得快飞不动了,他们不得不降落在一座教堂的塔楼上,开个军事会议。 “我们再不吃饭或者吃茶点,就没有办法一路飞回家了,”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人会给我们饭吃,更别提茶点了,”西里尔说。 “也许这里的牧师会给,”安西娅建议说,“他一定知道所有有关天使的事……” “谁都看得出来我们不是天使,”简说,“看看罗伯特的靴子和松鼠的格子领带吧。” “好,”西里尔坚定地说,“如果我们到了哪里不卖食品给我们,我们就拿。我是说战争中是这样的。我断定你们也会这样做。在故事里,好哥哥是不会让自己的小妹妹们在丰盛食物当中挨饿的。” “丰盛食物?”罗伯特在饥饿中重复一句,其他人茫然地看周围教堂塔楼光秃秃的铅皮屋顶,咕噜着说:“在丰盛食物当中?” “对,”西里尔加重口气说,“牧师家一边有一个食品室窗子,我看到了里面有吃的东西——蛋奶布丁,冻鸡肉、牛舌…还有饼…还有果酱。窗子十分高……但是我们有翅膀……” “你多么聪明啊!”简说。 “没什么,”西里尔谦虚地说,“任何一位天生的将军——拿破仑或者马尔伯勒公爵——都会跟我一样看到这一点。” “这样做看来不对,”安西娅说。 “胡说,”西里尔说,“当一个士兵不肯请菲利普·锡德尼爵士喝杯水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我的需要比他的重要。’” “不过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钱凑起来,留在那里付这些东西的钱,你们说怎么样?”安西娅劝大家说,她都快哭出来了,因为同时感到极其饿又感到说不出的罪过,那是最难受的。 “好,拿出点钱来,”这是大家谨慎的回答。 在塔楼铅皮屋顶上,每一个人翻出他的口袋。在这里,一百五十年来,游客们用削笔小刀在软铅上刻出了他们自己的和他们情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母。孩子们凑起来的钱共有五先令七便士半,连正直的安西娅都承认,付四个人的饭钱太多了。罗伯特说他认为十八便士就够。(按1971年以前的英国币制,十二便士等于一先令)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漂亮”些,就付二先令六便士。 安西娅的口袋里碰巧带着上学期的报告单,她先撕掉她的名字和学校名字,然后在报告单背面写下如下一封信:亲爱的可敬的牧师: 由于飞了一整天,我们实在非常饿了,我们认为,当一个人都饿得快死的时候,拿点食物就不算偷。我们不敢向你讨,怕你会说“不给”,因为你理所当然知道天使的事,你不会认为我们是天使。我们只拿为了活命而需要的东西,不拿布丁或者馅饼,这样你就可以看到,并不是贪婪而是真正的饥饿迫使我们拿你食品室的东西。我们不是专门偷东西的贼。 “说得简短些,”其他人异口同声说。于是安西娅赶紧加上几句: 希望你能知道,我们的打算是十分光明正大的。这里放上二先令六便士表示我们的诚心和谢意。 谢谢你的好心,你的慷慨。我们四人谨上 那二先令六便士就用这封信包了起来。所有的孩子觉得,牧师只要读到这封信,自然会明白一切,即使是没有看到过天使翅膀的人也会的。 “现在去吧,”西里尔说,“当然,也有点冒险,我们最好从塔楼的另一边直接飞下去,然后低低地飞过教堂墓地,穿过灌木林到那里去。那儿几乎没有人。不过也说不准。窗子对着灌木林。它被树叶丛遮住,像故事里的窗子。我进去弄东西,从窗口递出来,罗伯特和安西娅从窗口管接。简管望风——她眼睛尖,——一看见人就吹口哨。闭嘴,罗伯特!干这件事,她口哨吹得够好的。口哨用不着吹得太好——这样听上去更自然,更像鸟叫。好了——我们出发吧!” 我不能说假话,认为偷窃是对的。我只能说,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四个挨饿的孩子来说,这看上去不像偷窃,却显得像一笔公平合理的交易。他们根本不知道,一条牛舌——没怎么切过——一只鸡,一个面包,还有一瓶苏打水,在店里花二先令六便士是买不到的。这些是活命不可少的东西,西里尔把它们从食品室窗口递出来,趁着这时候没人看到,又没有一点危险的影子,他把大家带到了这快乐的场所。他觉得忍耐着不去拿果酱、苹果三角酥饼、蛋糕和什锦蜜饯果皮是十足的英雄行为——我同意他的想法。他还因为不拿蛋奶布丁而感到自豪——不过这一点我以为他错了——因为他拿了,就很难把盆子还回去;任何人,不管他饿到什么地步,都没有权利偷走带粉红色小花的瓷布丁盆子。有吸管的苏打水瓶又不同。他们不能不喝点东西,瓶上面有制造商的名字,他们觉得,不管把它留在什么地方,都会物归原主。如果他们有时间,他们也会自己送回去。那人正好住在罗彻斯特,他们在回家路上离那儿不太远。 所有东西都拿到了塔楼顶上,放在西里尔从食品室一个上层架子里找到的一张铺台纸上。当他把纸打开的时候,安西娅说:“我不觉得这是生活必需品。” “它是的,”西里尔说,“我们必须把食物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切开。我听爸爸说过,人们由于雨水里的细菌得病。这里一定有许多雨水——雨水干了,但是细菌还在,它们会弄到食物里,我们吃下去全会得猩红热送命的。” “细菌是什么?” “摇来摆去的小东西,得用显微镜才能看到,”西里尔用一副科学家派头说,“它们会使你害上各种你想得到的疾病。我断定这纸跟面包、肉和水一样是必需的。现在好了!噢!我的天啊,我饿了!” 我不想描写塔楼顶上的这顿野餐。你们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用一把小折刀切一只鸡和一条牛舌是怎么个情景——切到半路上就给卡住了。但总算还是切好。用手指头拿起来吃又油腻又不方便——这些“盆子”很快就看上去斑斑点点脏得可怕。 不过有一件事你们没法想象,就是直接用苏打水瓶来喝苏打水会怎么样——特别是在苏打水很满的时候。如果想象帮不了你们的忙,经验可以,只要大人给你们一瓶苏打水,你们很容易就能亲自试试。要是你们希望有十足的经验,可以把管子放到嘴里,然后用力猛压把手。这件事你们最好一个人的时候做——做这个实验室外最宜。 不过说到吃,牛舌、鸡和新鲜面包是非常好吃的东西,在一个真正晴朗的热天,没有人会在乎身上洒上一些苏打水。就这样,每一个人真正心满意足地美美享受了一顿,个个狼吞虎咽,第一因为饿得不能再饿,第二因为,如同我已经说过的,牛舌、鸡和新鲜面包非常好吃。 好,我想你们会注意到,如果你们等着吃这顿晚饭远远过了吃饭时间,然后饱饱吃上一顿,又远远超过了你们平时的食量,接着坐在教堂塔楼顶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的烈日底下,你们很快会变得异常之困。这会儿安西娅、简、西里尔和罗伯特正是你们这时候的样子,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很快就变得异常之困——特别是安西娅,因为她这一天起得那么早。 他们一个个接连话也不想说,倒下来,那顿饭吃完一刻钟还不到,他们已经全都蜷缩起身体,在柔软的温暖大翅膀底下“呼噜呼噜”睡着了。太阳正在慢慢地西下(我必须说西下,因为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怕粗心的人会以为太阳朝东方落下。事实上说西下也不完全准确——不过大致上差不多)。太阳,我再说一遍,正在慢慢地西下,孩子暖和地、快活地一直睡下去——因为盖着翅膀比盖着鸭绒被还舒服。教堂塔楼的影子横过教堂墓地,横过牧师住宅,横过再过去的田野,很快就再也没有影子,太阳下去了,翅膀消失了。孩子们依然在睡觉。但没有再睡多久。黄昏虽然非常美丽,但是寒气袭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想睡,你的弟弟妹妹如果先起来,把你身上的被子拉掉,你也就马上会醒。四个没有了翅膀的孩子浑身哆嗦,醒了过来。他们在教堂塔楼的顶上,在黑暗的暮色中,蓝色星星一颗一颗,两颗两颗,十颗十颗,二十颗二十颗在他们头顶上出现,他们离开家有好多英里,他们的口袋里只有三先令和三个半便士,为了活下去必需的东西,他们做了不知该怎么看的事情,如果有人找到他们和那苏打水瓶,说不定为此还会跟他们算账呢。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西里尔指着那苏打水瓶先开口: “我们最好溜下去,摆脱掉这讨厌的东西。我想天够黑的,可以把它扔在牧师的门前。来吧。” 塔楼顶的角上有一个小角楼,小角楼有一扇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它,但没有去看看它,换了你们也会这样的。因为当你们有翅膀可以去探索整个天空的时候,门当然就根本不值得去探索了。 现在他们转身向那门走去。 “不用说,”西里尔说,“从这门可以下去。” 从这门是可以下去,不过门从里面锁上了。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而他们离家有好多英里。还有那个苏打水瓶。我就不跟你们讲是不是有人哭了,如果有人哭,他又哭了多久,而哭的人又是谁。你们还是想想,万一换了你们,你们拿定主意该怎么办吧。没有了翅膀 不管有人哭没人哭,的确有一个间隙所有的孩子失魂落魄。等到他们平静一点,安西娅把她的湿手绢放进口袋,用一条胳臂搂住简,说: “顶多过一夜。早晨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手绢发信号。到那时手绢就干了。有人会上来放我们出去的……” “还会找到这苏打水瓶,”西里尔阴着脸说,“我们会因为偷东西给送到牢里去。” “你说过这不是偷。你说你有把握这不是偷。” “现在我没有把握了,”西里尔说了一句。 “让我们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到下面那些树丛里去吧,”罗伯特说,“那就没有人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噢,对了,”西里尔的笑不是舒心的笑,“万一打中什么人的脑袋,我们就成杀人犯了,再加上……再加上另外那条罪。” “可我们不能通宵待在这里啊,”简说,“而且我想要吃我的茶点。” “你不能再要吃你的茶点了,”罗伯特说,“你刚吃过你的晚饭。” “可我一定要吃,”她说,“尤其是你们讲起要通宵待在这里。噢,黑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嘘,嘘,”安西娅说,“不要这样,亲爱的。会没事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让她哭吧,”罗伯特狠狠地说,“她哭得够响的话,会有人听到了来放我们出去的。” “并且看到那苏打水瓶,”安西娅马上说,“罗伯特,不要那么残酷。噢,简,勇敢点!我们大家都这样。” 简的确想要“勇敢点”——她把她的大哭降低成为哭泣。 沉默了一阵。接着西里尔慢慢地说:“听我说,我们必须冒险藏起那个苏打水瓶。我把它放到我的上衣里面,扣上扣子——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你们其他人挡在我的前面。牧师家里有灯光。他们还没有上床睡觉。我们必须拉开嗓门大喊大叫,有多响喊多响。现在我数到三,大家一起喊起来。罗伯特,你学火车头叫,我像爸爸那样叫。姑娘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一,二,三!” 四个人的大喊大叫声打破了傍晚的平静,一个女仆在牧师家一个窗口站着,一只手正拿着百叶窗的绳子。 “一,二.三!”又是一阵大叫,震耳欲聋,乱七八糟,吓得下面钟楼里的猫头鹰和椋鸟拍动它们的翅膀。那女仆从牧师家的窗口逃走,跑下楼到厨房去向男仆、女厨子和她的表哥说她见到了鬼,说完就昏了过去。她当然完全不是见到了鬼,不过我想这姑娘的神经被这喊叫声搅昏了。 “一,二,三!”这一回是牧师站在门口台阶上,他听到的叫声千真万确。 “我的天,”他对他的太太说,“我亲爱的,教堂里有人给谋杀了!把我的帽子给我,再给我一根粗棍子,并且叫安德鲁跟我去。我想是上回偷了牛舌的那个疯子。” 牧师刚才开他的前门时,孩子们已经看见了闪光。他们也看见了台阶上他的黑影,他们停下来喘口气,同时看看他要做什么。 当他回去拿帽子的时候,西里尔赶紧说: “他以为他只是听错了。你们要放大嗓门叫!一,二,三!” 这一回真是全体大狂叫,牧师太太伸出双臂抱住她丈夫,对那狂叫声报以微弱的尖叫。 “你不要去!”她说,“不要一个人去。杰茜!”女仆已经醒来,跑出厨房。“你马上叫安德鲁来。教堂里有个危险的疯子,他必须立刻去抓住他。” “但愿他能抓住他,”杰茜走进厨房的时候心里说,“听我说,安德鲁,”她说,“教堂里有人像疯子那么大喊大叫,太太叫你去抓住他。” “一个人不去,”安德鲁坚决地低声说。但是一看到主人,他只是说了一声,“是,牧师。” “你听见那些尖叫了吗?” “我想我是留意到了有什么动静,”安德鲁说。 “好,那么来吧,”牧师说,“我亲爱的,我必须去。”他轻轻地把太太推进会客室,关上了门,拉着安德鲁的手臂冲出去。 一连串的喊叫向他们迎面扑来。等到叫声停下,安德鲁叫道:“喂,你们那儿的人!是你们喊叫吗?” “是的,”远远四个人的声音叫道。 “他们好像在半空,”牧师说,“非常特别。” “你们在哪里?”安德鲁叫道。 西里尔用他最深沉的声音回答,又慢又响:“教堂塔楼顶上!” “那么下来吧!”安德鲁说。 同样的声音回答:“下不来!门锁上了!” “我的天啊!”牧师说,“安德鲁,把马厩的灯拿来。也许最好再叫个村里的人来。” “周围可能有余党。不要叫,牧师。万一是个圈套……嗯,最好不叫。”女厨子的表哥这会儿在后门,他是个猎场看守人,“他还有枪,牧师。” “喂!”西里尔从教堂塔楼顶上叫下来,“上来放我们下去。” “我们来了,”安德鲁说,“我去叫那看守人,弄支枪来。” “安德鲁,安德鲁,”牧师说,“不是这么回事。” “对于他们这号人,牧师,最好这样。” 于是安德鲁拿来手提灯,叫来女厨子的表哥。牧师太太求他们小心谨慎。他们穿过教堂墓地——这时候一片漆黑,——一路走一路说话。牧师断定有个疯子在教堂塔楼上——就是写下那封发疯的信,拿走了牛舌等东西的人。安德鲁认为是个“圈套”。只有女厨子的表哥一个人十分冷静。“雷声大雨点小,”他说,“危险家伙不叫。”他一点不怕。不过他有枪。这就是求他走在前面,带路上教堂塔楼那又陡又黑的破楼梯的缘故。他答应了,一只手提着灯,一只手拿着枪,走在前面领路。安德鲁走第二。后来他假说是因为他比他的主人勇敢,但实际上是因为他想到所谓圈套,不想走在其他人后面,生怕有人会悄悄地从后面过来,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他的腿。他们走了又走,沿着小螺旋梯绕啊绕……然后通过敲钟人的阁楼,那儿钟绳垂下来,蓬松的绳头像巨大的毛毛虫……然后上另一道楼梯,走进大钟静止不动的钟楼……然后再过去,上一道梯级宽阔的梯子……然后上一道小石梯。就在这石梯顶上便是那扇小门。小门在楼梯这一边拴上了。 身为猎场看守人的女厨子表哥踢着门说: “喂喂,外面的人!” 孩子们在门外面互相挤紧,急得发抖——刚才叫得嗓子都哑了,他们简直说不出话来,但西里尔还是沙哑地回答: “喂喂,你在里面的!” “你们怎么上来的?” 说“我们是飞上来的”不行,因叫西里尔说: “我们上来了……接着我们发现门给锁上,下不去。放我们下去吧…谢谢你。” “你们总共多少人?”看守人问道。 “只有四个,”西里尔说。 “你们有武器吗?” “我们有什么?” “我手里有枪——因此你们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看守人说,“如果我们把门打开,你们保证安安静静地下楼,不做任何傻事吗?” “保证…噢,保证!”所有的孩子异口同声说。 “天保佑,”牧师说,“没错,是女人的声音!” “让我打开门吗,牧师?”看守人说。 安德鲁走下几级楼梯,后来他说是“给其他人让路”。 “好,”牧师说,“把门打开吧。记住,”他透过锁孔说,“我们放你们下来。你们能遵守你们的诺言不动武吗?” “这铁栓都锈住了,”看守人说,“谁都可以想见,都有半年没有拉开过。”事实上是半年多没拉开过。 所有的铁栓拉开以后,看守人透过锁孔用深沉的胸音说话。 “你们先到塔楼另一边,然后我才开门,”他说,“如果你们有人向我过来,我就开枪。现在走开吧!” “我们全都在另一边了,”几个声音说。 看守人很得意,他自认为是个大胆的人,把门打开,走到外面铅皮楼顶那儿,提起马厩的灯照亮那群在塔楼另一边靠着矮围墙站着的亡命之徒。 他垂下枪口,手提灯也几乎落了下来。 “天啊,”他叫道,“他们不是一群孩子吗?” 牧师现在走上前。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严厉地问道,“马上告诉我。” “噢,先把我们带下去吧,”简拉住他的袍子说,“你要听什么我们告诉你什么。你不会相信我们的话,但没关系,噢,把我们带下去吧!” 其他孩子围住他,提出同样的请求。但只除了一个西里尔。苏打水瓶就够他忙的,它随时要从他的上衣里面滑落下来。他得用双手捂住它,让它留在原来地方。 他尽可能站在灯光之外,说道: “谢谢你一定把我们带下去。” 于是他们给带下去了。在黑暗中走下这么个陌生的教堂塔楼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看守人帮助他们——只是西里尔为了那苏打水瓶得自己走。它还是要滑下来。在下那梯子的半路上,它真滑出来了,西里尔仅仅来得及抓住它的喷嘴,害得他自己险些儿没在梯子上站住。等到他们终于来到螺旋梯脚,走到外面教堂门廊的石板地时,他浑身哆嗦,脸都发白了。 这时候看守人忽然抓住西里尔和罗伯特一人一条胳膊。 “你把女孩们带走吧,牧师,”他说,“你和安德鲁对付得了她们。” “放开我们!”西里尔说,“我们不会逃走的。我们没有损坏你们的古老教堂。放开我们!” “你们就来吧,”看守人说。西里尔不敢硬反抗他,因为就在这时候,苏打水瓶又开始往下滑了。 于是他们全都进了牧师住宅的书房,牧师太太急急忙忙进来。 “噢,威廉,你没事吧?”她叫道。 罗伯特赶紧消除她的担心。 “是的,”他说,“他一点儿没事。我们根本没有伤害他。对不起,已经很晚了,家里人正担心。你们能用你们的车送我们回家吗?” “或者附近有旅馆,我们在那里能租到马车,”安西娅说,“事情弄成这样,马莎要急坏了。” 牧师已经重重地跌坐到一把椅子上,满心激动和惊讶。 西里尔也坐了下来,为了那个苏打水瓶,弯下身子用手肘撑着膝盖。 “你们怎么会关在教堂塔楼顶外面的?”牧师问道。 “我们上去了,”罗伯特慢慢地说,“我们累了,我们全都睡着了,等到我们醒来,发现门锁上了,于是我们拼命大叫。” “我想你们是拼命大叫了!”牧师太太说,“这样会把所有的人都吓掉魂的!你们真该感到害羞。” “我们是感到害羞,”简温柔地说。 “可门是谁拴上的呢?”牧师问道。 “我根本不知道,”罗伯特千真万确地回答,“请一定把我们送回家吧。” “对,不错,”牧师说,“我想我们最好这么办。安德鲁,你去套马,你可以送他们回家。” “一个人可不干,”安德鲁心里说。 “还有,”牧师说下去,“让这作为你们的一个教训吧……”他说下去,孩子们苦着脸听着。可看守人不在听。他在看着倒霉的西里尔。他对偷猎人当然熟悉,因此知道人们藏着什么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子。牧师正讲到长大后要成为父母的幸福,而不要成为麻烦和给父母丢脸,看守人忽然说: “问问他衣服里面有什么。” 西里尔知道再也隐藏不下去了。于是他索性站起来,挺起胸,试图做出高尚的样子,就像书里写的那种孩子,一看脸就没有人能对他们出身勇敢和高贵的家庭和极其忠实有所怀疑,然后他掏出苏打水瓶说: “好吧,那么这个给你。” 一阵沉默。西里尔说下去——他已经没有顾虑了。 “对,我们从你们的食品室拿了这个,还有一些鸡、牛舌和面包。我们当时非常饿,但是我们没有拿蛋奶糕或者果酱。我们只拿了面包、肉和水——却是苏打水,这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拿活命需要的东西。我们还留下了二先令六便士作为付这些东西的钱,我们并且留下了一封信。我们感到非常抱歉。我父亲会付罚款或者你们提出的任何赔偿,但请不要送我们去坐牢。母亲会感到极其苦恼的。你说过不要丢父母的脸,你明白这个意思。那就请你不要对我们这样做……我说完了!我们感到无比抱歉。就这样!” “你怎么攀上食品室的窗子呢?”牧师太太说。 “这我不能告诉你,”西里尔坚决地说。 “你告诉我的是全部事实吗?”牧师问道。 “不,”简忽然回答,“是事实,但不是全部。我们不能告诉你全部。问也没有用。噢,请原谅我们,把我们送回家去吧!”她跑到牧师太太面前,伸出双臂抱住她。牧师太太也伸出双臂抱住简,看守人用手挡住嘴悄悄对牧师说: “他们没什么,牧师……我想他们是在维护一个同伙。是有人叫他们这样做,他们不愿告密。这些勇敢的小家伙。” “告诉我,”牧师和气地说,“你们是在包庇什么人吗?是有人有什么事和这有关吗?” “是的,”安西娅想起了沙仙,说,“不过不能怪他。” “很好,我亲爱的孩子们,”牧师说,“那我们就不追究下去了。只是请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写那么古怪的一封信。” “我不知道,”西里尔说,“你瞧,安西娅写得那么匆忙,当时这样做的确不像是偷。可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下不了塔楼,到这时候再一想,似乎正好是这么回事。我们全都感到非常抱歉……” “这话再不要说了,”牧师太太说,“只要下回听别人的话之前先动脑筋想想。现在嘛……你们吃点蛋糕喝点牛奶再回家好吗?” 当安德鲁进来说马已经套好,并且问是不是要他一个人钻进他一开头就看清楚的圈套时,他看到孩子们正在大吃蛋糕大喝牛奶,听了牧师的笑话哈哈大笑。简正坐在牧师太太的膝盖上。 因此你们瞧,他们受到的责罚比他们应受到的好得多。 猎场看守人,就是女厨子的表哥告辞要走,顺便和他们一起坐车回家。安德鲁看见有人保护他,不用落到他那么肯定的圈套里去,他真是太高兴了。 当轻便马车来到白垩矿场和沙坑之间孩子们的家时,他们已经昏昏欲睡,但他们觉得他们和这看守人是终身朋友。 安德鲁一言不发,让孩子们在铁门口下了车。 “你回家去吧,”那位猎场看守人说,“我用我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家。” 于是安德鲁只好一个人赶车回去,这是他完全不愿意做的事。倒是看守人把孩子们送到了房子门口,当孩子们在一场旋风似的责备声中被赶上床以后,他留了下来,向马莎、女厨子和女仆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解释得那么好,第二天早晨马莎十分和气。 在这件事以后,他常常过来看马莎,到头来——不过正像吉卜林先生(英国作家,他写有儿童爱看的《丛林故事》等)说的,这是另一个故事了。马莎不得不执行她头天晚上说过的话,要罚孩子们第二天待在家里。不过她对这件事根本不凶,还答应放罗伯特出去半小时,让他去弄到他特别想要的东西。 当然,他特别想要的就是提出这一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