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的虫子让我一直很清醒,直到星光暗淡。壁虎吃饱了,轻轻地在我的床单上爬着。黎明热得让人出汗,天色也有点像西番莲子那样红。男女土著民都被逼迫沿“主要街道”而上,到山顶教会的种植园里做苦工,在那里他们一直工作到下午,那时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在来接亨利和我回“女预言者”号的小划船到来之前,我去看给干椰子仁拔毛草的工人们。碰巧年轻的瓦格斯塔夫先生今早负责做他们的监工,他让一个土著男孩给我们带来椰子汁。我克制住没有问候他的家人,他也没提到他们。他拿着一根鞭子。“但是我自己很少用它,这是耶稣的卫士用的。我只是看守的监工。”他说。有三个这样的地位比较高的监工监视他们的同伴,领唱赞美诗(《陆地上水手的船歌》)和斥责偷懒的人。比起昨天,瓦格斯塔夫先生不是那么想跟我交谈,这让我的一些轻松的话无法说出口,只是被热带丛林和做苦力的声音打断。“你在想,我们把自由的民族变成了奴隶,不是吗?”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郝劳克斯先生已经解释过他们为了有利于传教团带来的“发展”是付钱给苦工的。瓦格斯塔夫先生没听见我的话。“有一个蚂蚁群落叫奴隶制造者。这些虫子突袭了普通蚂蚁的殖民地,把卵偷到自己的窝里。卵孵化后,啊,偷来的奴隶变成了大帝国的工人,而且从来想不到他们是被偷来的。如果你问我的话,是耶和华把这些蚂蚁塑造成榜样,尤因先生。 ”瓦格斯塔夫先生凝视的目光里充满了古往今来,“让他们自己看清这一点。”性格变化不定的人让我不知所措,瓦格斯塔夫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表达了我的歉意,抽身继续到我下一个造访的地点,学校。在这里,两种肤色的拿撒勒婴孩学习《圣经》经文、算术和识字基础。德比郡夫人教男孩,郝劳克斯夫人教女孩。下午,白人小孩还有额外的三个小时根据他们的地位开设的个别辅导课程(尽管举例来说丹尼尔·瓦格斯塔夫看上去就对他的老师的花言巧语具有免疫力),而他们的肤色较深的玩伴则在每天晚课(注:指天主教中每天七段祈祷时间中的晚课,又称晚祷。)前回到田地里他们的父母那儿。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他们表演了一场简短的滑稽歌舞串演。十个女孩,其中五个白人,五个黑人,每人背诵了十戒中的一戒,然后又为我演唱了《噢!你是我最爱的地方》,由郝劳克斯夫人用一架立式钢琴伴奏,它的历史远比现在辉煌得多。接着女孩们被邀请向来访者提问,但是只有白人的小姐们举起了她们的手。“先生,您认识乔治·华盛顿吗?”(天啊,不!)“您的马车由几匹马拉?”(“我岳父的四匹,但是我更愿意骑在一匹马上。 ”)最小的问我:“蚂蚁也会得头痛吗?”(如果她同学的窃笑没有让这个提问者哭了的话,我应该会站在那儿安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告诉学生们要按照《圣经》生活,听比他们年长的人的话,然后就离开了。郝劳克斯夫人告诉我,曾经离开这里的客人都会被呈上一个鸡蛋花做的花冠,但是传教团里的长者认为花冠是道德败坏的东西。“如果我们今天能允许送花冠的话,明天就会有舞蹈。如果明天有舞蹈……”她身子突然一颤。真遗憾。中午之前,水手们已经把货物都装船了,“女预言者”号迎着不利的风向起锚驶出了海湾。亨利和我回到船上的食堂,以躲开浪花和骂人的话。我的朋友正在按照拜伦式诗节的风格创作一首叙事诗,题目叫《奥拓华——最后的莫里奥里人的真实历史》,并不断打断我写日记,问什么音跟什么音押韵:“鲜血的河流”?“泥土的主题”?“罗宾汉”?(注:英文原文中有押韵。)我想起梅尔维尔先生在最近出版的《泰比》一书中描写的太平洋传教士的一些罪行。和厨师、医生、文书、牧师、船长和国王们一样,福音传教士是不是好坏参半呢?或许传教联合会和查塔姆的印第安人最好“没被发现”,但是这样说等于要求做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是不是不该赞成郝劳克斯先生和他的同道努力帮助印第安人爬上“文明之梯”的做法?向上爬难道不是他们唯一得到的拯救吗?我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我更年轻时候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我住在郝劳克斯寓所的那天晚上,一个盗贼闯入我的舱房。当这个恶棍找不到我那个杰克木做的旅行箱的钥匙时(我把它套在脖子上),他还试图砸开锁。如果他得逞的话,巴斯比先生的契约和文件现在就成了海马的食料了。我多么希望我们的船长和可以信赖的毕尔船长是一样的人啊!我不敢把值钱的东西交给莫利纽克斯船长保管。亨利警告过我不要“捅马蜂窝”,别跟布若海夫先生提起这次未遂的罪行,免得任何调查都会刺激船上的每个小偷在我一不留意的时候就来试试他们的运气。我想他是对的。12月16日 星期一今天中午太阳直晒头顶。马上要按惯例进行一场叫“跨越这条线”的捉弄人的仪式。在这场仪式中,“贞女们”(那些第一次跨越赤道的船员)要忍受其他水手导演的各种羞辱还要被按在水里。通情达理的毕尔船长在我前往澳大利亚的航行中没有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但是“女预言者”号上的水手们可不会拒绝他们的乐趣。(在看到这些“消遣”都包括哪些残忍的行为之前,我觉得对布若海夫先生来说,所有“乐趣”的概念都是讨厌的东西)芬巴预先告诉我们两个“贞女”是拉斐尔和本特内尔。后者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两年了,但是只是在悉尼至开普敦一条航线上航行。夜班时,水手们在前甲板上用吊索吊起一块帆布篷,然后聚集在起锚机周围,那里“尼普顿(注:海神。)王”(鲍考克,穿着可笑的袍子,戴着橡皮刷帚做的假发)正在主持御前会议。“贞女”们像两个塞巴斯蒂安(注:罗马军官,因为引导许多士兵信奉基督教,后被皇帝命令以乱箭和乱棒处死。)一样被绑到吊锚架上。“医生和奎尔考克先生!”鲍考克一看到亨利和我就喊道:“你们会从我的邪恶飞龙爪下拯救我们的贞女姐妹们吗?”他以一种很猥琐的方式拿着穿索针跳舞。水手们拍着手,迸发出淫荡的大笑声。亨利也在笑,回答说他更愿意解救不长胡子的贞女。鲍考克关于少女的胡子的快速回答太淫秽,以至于我都不敢写出来。纠缠不休的国王转向了他的牺牲品:“开普敦的本特内尔,罪恶之城里的小痞子,你准备好加入到尼普顿的圣子队伍里来了吗?”这种夸张滑稽的表演一定程度上让拉斐尔又回到了儿时的精神状态,他很快地回答说:“是的,陛下!”本特内尔则点点头表示同意。尼普顿大笑道:“不——!我们得先把你们的鳞片从身体上刮下来!把剃须膏给我拿来! ”陶格尼敢赶紧把一桶焦油递过去,鲍考克用刷子把焦油涂在囚犯的脸上。接下来,格恩西出现了,打扮成安菲特律特(注:海中五十仙女之一,海之女神,海神波塞冬之妻。)女王的样子,用剃须刀把焦油剃光。这个开普敦的水手大声骂着,这引发了许多的快乐和少数几次剃须刀的“失手”。拉斐尔以一种聪明的意识默默忍受着对他的折磨。“再弄好点,再好点, ”“尼普顿”大声叫着,然后才喊道,“把两个人的眼睛都蒙起来,把小混混带到我的‘审判室’里!”这个“审判室”是一桶海水,拉斐尔被头朝下扔进去,这时水手们一齐数到二十。之后,“尼普顿”命令他的“侍臣们”把“他的新子民拖出来”。拉斐尔的蒙眼布也被拿掉,这个孩子靠在舷墙上,从羞辱中慢慢恢复。本特内尔大叫着,没那么乐意接受:“放手!你们这帮……龟儿子! ”“尼普顿王”惊恐地翻翻眼睛:“这张臭嘴在海水里待至少四十个数,孩子们,要不我的眼睛就不一般大了!”一数到四十,这个南非白人被提出来,他还在大声叫嚷着:“我会把你们这些猪崽子们全杀光,我发誓我会——”让大家高兴的是,他又被扔到水里泡了四十个数。当“尼普顿”宣布刑期已满的时候,他什么也干不了,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虚弱得呕吐。布若海夫于是结束了嬉戏,“尼普顿”最新鲜的“圣子”也用麻絮和一块香皂把脸洗干净了。芬巴在吃晚饭的时候还在笑。毫无人道的残暴让我连一丝微笑都挤不出。12月18日 星期三海上波光粼粼,鲜有一丝风,温度计一直停留在九十度左右。船员们已经洗好了他们的吊床,并绑起来晒干。我的头痛每天开始得更早了,亨利又一次增加了我的杀虫药的剂量。我祈祷他的存货不要在我们在夏威夷抛锚之前就用光了,因为头痛如果没有缓和,它会把我的脑壳都弄碎。我的医生在其他地方忙着治疗“女预言者”号上的更多的由丹毒和胆汁病引起的霍乱病人。今天下午断断续续的午睡被不断的大声喧哗打断,于是我走上甲板,在那儿看到一条小鲨鱼上了钩,被吊到船上。它在自己的宝石红色的体液里翻腾了好久,格恩西才宣布它真的死了。它的嘴巴和眼睛让我回想起蒂尔达的母亲。芬巴在甲板上切割了它的尸体,这样它才不会完全毁了他厨房里的美食(一种又老又硬的鳕鱼)。一些更迷信的水手一口拒绝这样的款待,说鲨鱼吃人是很有名的,所以吃鲨鱼的肉就等于间接吃人。塞克斯先生下午用这条大鱼的皮做了不少砂纸,收获颇丰。12月20日 星期五蟑螂有没有可能在我睡觉的时候长胖了?今天早上一只蟑螂爬到我脸上,试图从我的鼻孔里找东西吃,把我弄醒了。真的,它有六英寸长!一种暴力的冲动驱使我一心要杀死这只巨大的虫子,但是在我这间狭窄昏暗的舱房里,它占优势;我向芬巴抱怨,他劝我花一块钱买一种特殊训练过的“吃蟑螂的老鼠”。毫无疑问,接着他会打算再卖给我“吃老鼠的猫”来制服吃蟑螂的老鼠,接着我还会需要一条“吃猫的猎狗”……谁知道这到哪儿才是个头?12月22日 星期天热,太热了,我快熔化了,浑身发痒还起了水疱。今天早上我见识了堕落天使的悲痛。每分钟都是煎熬,我在房间里听着,心想体内的虫子正在策划什么新恶行,这时我听到上面一声低沉的叫喊:“看,它喷气了!”我撩开舷窗的帘子,但是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尽管我很虚弱,但还是勉强起身来到升降扶梯。“快看,先生,那儿!”拉斐尔一边用一只手指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腰让我站稳。我紧紧抓住栏杆,我的腿还站不稳。这个孩子还在不停地指着:“那儿!难道不是奇观吗,先生?”借着朦胧的光线,我看到一堆泡沫,离船首右舷只有三十英尺。“一群六条!”奥拓华从上面喊道。我听到了这些鲸鱼的呼吸,接着就感受到滂沱而下的泡沫粒浇在我们身上。我同意这个孩子的说法,它们的确构成了一幅壮观的景象。它们从水里出来,下去,再沉到海浪下面。鲸鱼尾片的轮廓衬着缀有些许玫瑰色的东方凝固了。“我觉得更可惜我们不是一艘捕鲸船,”纽非说。“光这一条大的体内就肯定有一百桶鲸蜡!”鲍考克突然说。“我可不这样想。我曾在一艘捕鲸船上出过海,船长最为残忍的兽性你们都没见过,跟他们一起的三年让‘女预言者’号看起来像是一艘周日游览的平底船!”我回到我的舱房里休息。我们正在穿越一大片座头鲸的栖息地。“那儿,它喷气了”的叫声太频繁了,以至于没人再愿意去看了。我的嘴唇燥热得起皮了。单调的颜色是蓝色。圣诞前夜一阵大风,波涛汹涌,船摇晃得厉害。我的手指太肿,亨利不得不把我的结婚戒指剪下来,以免它妨碍血液流通并引起浮肿病的发作。没了这件我和蒂尔达婚姻的象征物,我的精神也一落千丈。亨利骂我是只“傻海鹦”,并认为我的妻子会更在意我的健康看得而非离开一个铁圈两周。这枚戒指现在由我的医生保管,因为他认识火奴鲁鲁的一个西班牙金匠,他会把它修好,收费合理。圣诞节昨天大风后长浪来袭。黎明时分,当阳光透过紫红色的云彩斜射下来,波浪看起来像是镶了金边的山脉。我使出浑身的劲来到食堂,在那里塞克斯先生和格林先生接受了亨利和我的邀请,我们私下里共进圣诞大餐。芬巴给大家做了和他平时习惯做的东西相比不那么倒胃的“混烹”菜(咸牛肉、卷心菜、山药和洋葱),所以我得以把大部分东西都塞到胃里去了。葡萄干布丁里从来看不到葡萄干。莫利纽克斯船长向格林先生下令水手的烈酒供给定量加倍,所以在下午值班前,水手们可以放风了。照例是一通纵情狂欢。一只可怜的翠猴被浇了一些淡啤酒,它跳入水中,让这场暴饮暴食的哑剧表演达到高潮。我回到亨利的房间,我们一起读了《马太福音》第二章。晚饭对我的消化器官来说是场浩劫,这不得不让我频繁地光顾厕所。在我最后一次上厕所的时候,拉斐尔等在外面。我为让他等向他道歉,但是这个孩子说,不,他是特意等着见我。他承认他遇到了麻烦,向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上帝会接纳你的,不是吗,如果你后悔……别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把你送到……你知道的——”说到这里这个学徒工咕哝着说,“地狱?”我承认,我把心思更多放在我的肠胃上,而不是神学理论。我不假思索地说拉斐尔那么年轻,不大可能犯下什么违反道德的罪恶被记录在案。防风灯摇曳不定,我看到痛苦让我这位勇敢的年轻人的脸扭曲了。我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后悔,又肯定地说上帝的仁慈的确是无尽的。我说:“与九十九个不思悔改的人相比,上帝会为一个罪人的悔改而更加快乐。”拉斐尔是不是想对我吐露什么秘密,我问,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同为孤儿的伙伴,还是更加陌生的一个人?我告诉他我注意到他最近是多么沮丧,而且看到那个在悉尼登船的时候急切地要亲眼看看广袤世界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变化如此之大让我难过。但是在他说出他的回答之前,一阵突然的腹泻发作又让我不得不回到厕所。当我回来时,拉斐尔已经不见了。我不会坚持弄清楚这件事。这个孩子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后来晚上第一班的七声铃声刚刚敲响。虫子让我的头疼得像是有钟锤在敲我的脑壳。(蚂蚁也会头痛吗?如果变成一只蚂蚁可以从这些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会很开心)我不知道亨利和其他人为何在这么放纵的喧嚣和谩骂的歌声中还能睡着,但是我十分羡慕他们。我用鼻子吸了些杀虫剂但这再也让我舒服不起来。只是帮我接近平时的感觉而已。我在甲板上转了一圈,大卫之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上面传来几声清醒的喊声(其中有奥拓华的),掌舵的格林先生让我放心,不是所有的船员都“喝得酩酊大醉”。空酒瓶随着波浪从左舷滚到右舷再滚回去。我无意中发现一个长得像拉斐尔的人蜷缩在起锚机周围,已经失去知觉。他变形的手还在紧紧攥着空杯子。裸露的胸脯上溅满了赭色的污迹。这个孩子在酒精里而不是在他信仰上帝的朋友那里寻求慰藉,这让我感到更加忧郁。“负疚的想法正让你无法休息,尤因先生?”一个魔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烟斗都吓掉了。是布若海夫。我让他放心我根本没有良心不安,但是我怀疑他是否也能这么说。布若海夫笑着往船外吐了口唾沫。如果他长出毒牙和角我也不会感到一丝惊讶。他一把把拉斐尔扛在肩上,拍拍正在熟睡的学徒工的屁股,然后扛着这昏昏欲睡的重物往后舱口走去。这会让他更安全,我相信。圣诞节次日昨天的表现宣判了我余生都将陷入无尽的懊悔之中。判罚太不公,我也太轻率了!哦,我很讨厌写下这些话。拉斐尔上吊自尽了。吊死了,用吊在比主桅低一点的横杆的套索。他在自己值班最后和下一班的第一声钟响之间爬上了自己的绞刑架。天意使然让我成为发现他的人之一。我正靠在舷墙上,虫子在被赶出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阵的恶心。在昏暗的蓝色光线里,我听到一声喊叫,并看到罗德里克先生盯着天上看。困惑扭曲了他的脸;接着是怀疑;由悲伤收尾。他的嘴唇已经准备好说一个字,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指向那个他说不出的东西。那里摇荡着一具尸体,一个灰色的形状不断掠过船帆。一下子到处都爆发出喧闹的声音,但是我记不起谁在冲着谁喊些什么。拉斐尔吊死了,任凭“女预言者”号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他却像一个大测深锤一样岿然不动。那个可亲的男孩,像是屠夫的钩子上的绵羊,失去了生命!奥拓华已经爬上去了,但是他能做的只是轻轻把尸体放下来。我听到格恩西嘟哝着说:“永远不该在星期五出海,星期五是不祥的日子。”我的脑子一直在痛苦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讨论它,虽然亨利跟我一样感到恐惧,但他偷偷告诉我,本特内尔私下告诉他说布若海夫和他的“束带蛇”们对这个孩子犯下了索多玛(注:暗指同性恋行为,源出《圣经·旧约》的《创世纪》。)般的邪恶罪行。不仅仅是在圣诞前夜,还有许多星期的每个晚上。我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这股暗流的源头并把正义强加在这些恶棍头上。可是,上帝啊,我几乎连坐起来自己吃饭都做不到!亨利说我不能每当无辜的人成为残暴的牺牲品时就惩罚自己,但是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拉斐尔还只是和杰克逊差不多大小。我感到如此的软弱无力,我无法忍受。12月27日 星期五当亨利被叫去照料一个受伤的人时,我努力爬起来,到莫利纽克斯船长的房间里说出我的想法。有人来访他并不高兴,但是我说出我的指控之后才会离开他的房间,我要指控布若海夫一帮人每天禽兽般折磨拉斐尔,直到这个孩子因为看不到解脱的希望,于是自杀了。最后,船长问:“当然,你真的掌握这项犯罪的证据吗?一封自杀遗书?签过字的证据?”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事实!船长不可能不知道布若海夫的残暴!我要求调查大副在拉斐尔自杀案里扮演的角色。“你还想干什么,都说出来吧,奎尔考克先生! ”莫利纽克斯先生大叫着说,“我决定由谁来驾驶‘女预言者’号,谁来维持秩序,谁训练学徒工,而不是个该死的拿笔杆子的,不是他的该死的胡言乱语,而且更不是什么该死的‘调查’!出去,先生,你这该死的! ”我出来了,而且很快和布若海夫撞了个对面。我问他是不是要把我和他的“束带蛇”一起锁在他的房间里,然后希望我会在黎明到来之前上吊?他露出了狰狞的牙齿,用充满怨恨的嗓音发出了下面的警告:“你身上发出腐烂的臭味,奎尔考克,我的人没一个会碰你的,以免被传染。你很快就会死于你这场‘低烧’。”我也很清楚地警告他美国的公证人不会像殖民地的房间服务员那么轻易地消失。我相信他想到能够勒死我肯定很开心。但是我病得太重了,面对一个荷兰鸡奸犯,连害怕的感觉都没了。后来怀疑一直拷问着我的良心,控诉着我是共犯。是不是我允许拉斐尔实施他试图自杀的想法?他最后一次跟我谈话、解释他的打算并回答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悲惨遭遇?“不,拉斐尔,上帝不会原谅一个计划好自杀的人,如果悔恨发生在罪恶之前,那它不会是发自真心的。”这个孩子可能还有呼吸。亨利坚持说我不可能知道,但是只有这一次他的话我听上去空洞无物。哦,我是不是把这个可怜的无辜者送入了地狱?12月28日 星期六幻觉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孩子抓住绳子,爬上桅杆,系好绳套,站稳了,跟上帝说了几句话,纵身跳人虚空。当他快速穿过黑暗的时候,感觉到了宁静还是死亡?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断了。只要我知道!我会帮这个孩子逃离这艘船,改变他的命运就像钱宁夫妇改变我的一样,或者帮他明白残暴的现实不可能永远横行。“女预言者”号扬帆全速前进,“航行起来像个女巫(注:指那些晚上比白天航行要好的船,暗指是由偷来的木头造成的船。)”(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船上的货物开始发烂了),每天能航行三个纬度的距离。我现在病得非常严重,而且只能待在我的房间里。我猜布若海夫认为我在躲着他。他错了,我希望正义的复仇将降临到他头上,这团希望之火还没有被可怕的麻木扑灭。亨利恳求我写日记以免胡思乱想,但是我的笔也变得不听使唤,沉重起来。我们三天后到达火奴鲁鲁。我忠心的医生保证会陪我上岸,免费为我买强力的止痛剂,而且在我完全康复之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即使“女预言者”号不等我们必须起程开往加利福尼亚。上帝保佑这个大好人。我今天再也写不下去了。12月29日 星期天我的病情非常严重。12月30日 星期一虫子又重新发作了。它的毒囊已经爆裂了。我经受着痛苦、痔疮和严重的口渴的折磨。离瓦胡岛(注:位于太平洋中部夏威夷群岛的主岛。)还有向北两三天的航程。死神还有几个小时就降临了。我喝不下东西,而且记不起来我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我请亨利发誓会把这本日记带到火奴鲁鲁的贝德福德家。它会再从那儿送往我家,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我。他发誓会亲自送过去的,但是我的希望被摧毁了。亨利已经做了他大胆的努力,但是我体内的寄生虫太致命了,我必须把我的灵魂托付给它的造物主。杰克逊,当你长大成人时,不要允许自己从事把你和你爱的人分开的职业。在我离家的几个月里,我怀着不断的柔情思念着你和你母亲。如果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注:(原注)从这里,我父亲的笔迹就开始时不时变得无法辨认了。——J.E.)1月12日星期天从背信弃义的结尾开始写起的诱惑很强烈,但是这本日记的记录者会坚持按照时间的顺序发展来写。在元旦那天,我持续的头痛太严重了,以至于不得不每个小时都服下古斯的药。船的摇晃让我站不住,所以我一直待在舱房的床上,尽管肠胃里已经空了,我还是往一只袋子里呕吐不止,还由于发烧,时冷时热,止不住地发抖。我的病再也瞒不住船员,我的房间已经被隔离了。古斯已经告诉莫利纽克斯船长我的寄生虫病是传染性的,这也正显示出他是具有无私勇气的杰出典范。我记得从低烧中稍稍清醒过来。古斯离我很近。他压低声音,关爱地小声跟我说:“最亲爱的尤因,你体内的虫子正在垂死挣扎,释放出它最后的每一滴毒液。你必须喝下这些泻剂来排出它钙化的尸体。药会让你睡着,但是当你醒来,如此折磨你的虫子就会出来了!你的痛苦结束的日子近在咫尺。张开嘴,最后一次了,漂亮地喝下它,最亲爱的伙计……这儿,味道苦还难闻,它是没药,但是喝下它,为了蒂尔达和杰克逊……”一个玻璃杯碰到了我的嘴唇,古斯的手托着我的头。我试图要感谢他。药水尝起来有舱底污水和杏仁的味道。古斯抬起我的头,轻轻敲打我的喉结,直到我把药水都咽下去。我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我的骨头和船上的木板一起嘎嘎作响。有人敲门。有光线让我的舱房不那么黑了。我听到走廊里传来古斯的声音:“是的,好多了,格林先生!是的,最严重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说实话我很担心,但是尤因先生的气色正在恢复,而且脉搏也很强。只有一个小时?真是太好的消息了。不,不,他现在在睡觉。告诉船长我们今晚就会上岸——如果他们叫人安排住宿,我相信尤因先生的岳父会记住他的好心的。”古斯的脸庞又飘入了我的视线。“亚当?”又一个人来敲门。古斯骂了一句,然后又飘走了。我的头再也挪不动了,但是听到奥拓华在喊:“我要见尤因先生!”古斯命令他走开,但是这个倔强的“印第安人”可不会轻易被降伏。“不对!格林先生说他好些了!尤因先生救了我的命!他,我的责任!”古斯接着跟奥拓华说了这样的话:我认为奥拓华身上带有疾病,而且是一个看我身体虚弱,打算趁火打劫,连我马甲上的扣子也不会放过的恶棍。因此他声称我曾经请求古斯“让那个该死的黑鬼离他远点儿”,还说我后悔曾经救过他一文不值的命。古斯说着,用力摔上门还把我的舱门上了闩。古斯为什么撒这样的谎呢?为什么他这么坚决地不让其他任何人来看我呢?答案抬起了一扇欺骗之门的门闩,而且一个令人恐惧的真相从这扇门破门而入。也就是说,这个医生是个投毒者,而我是他的猎物。自从我的“治疗”开始那天,这个医生就用他的“药方”慢慢杀死我。我体内的寄生虫?那是瞎编的,是被医生劝说的力量植入我体内的!古斯,一个医生?不,他是一个刻毒的流窜骗子!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的妖魔最近给我喝的毒液让我的四肢虚弱得连动一下手和脚都很困难。我试图大声呼救,但是我的肺根本吸不进气。我听到奥拓华的脚步爬上升降旋梯越走越远。我祈祷上帝能指引他回来,但是他却没有这个打算。古斯爬上缆索到我的床上。他看到了我的眼神。看到我的恐惧,这个魔鬼终于揭开了他的面具。“你说什么,尤因?如果你只是这样流口水,我怎么能懂你什么意思呢?”我发出一声虚弱的哭声。“让我猜猜你想告诉我什么——‘噢,亨利,我们是朋友,亨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模仿着我沙哑、临终的低语]我猜得对吗?”古斯把钥匙从我的脖子上剪下来,一边开我的旅行箱一边说,“医生是很独特的一群人,亚当。对我们来说,人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的神圣的东西,不,人是肉的组合;患病的,结实的肉,是的,只不过都是为串肉扦和烤肉叉预备的肉。”他模仿着我平时的声音,很像, “‘可是,为什么是我,亨利,我们不是朋友吗?’哦,亚当,即使是朋友也是肉做的啊。这太简单了,傻子都明白。我需要钱,而且有人告诉我在你的旅行箱里有一大笔财产,所以我为它杀了你。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可是,亨利,这太邪恶了!’但是,亚当,这个世界就是邪恶的。毛利人捕食莫里奥里人,白人捕食肤色较深的同类,老鼠捕食跳蚤,猫捕食老鼠,基督徒捕食异教徒,大副捕食房间服务生,死神捕食活着的人。‘弱肉强食。’”古斯检查了我的眼睛看看有没有知觉,然后亲了亲我的嘴唇:“亲爱的亚当,轮到你被捕食了。你同我的其他主顾一样容易上当受骗。”我的旅行箱的盖子打开了。古斯清点着我的钱包,嗤笑了一声,发现了来自冯·维斯的祖母绿宝石,还用目镜仔细查看着。他并未被它打动。这个恶魔解开了一捆捆的关于巴斯比财产的文件,撕开密封的信封寻找银行支票。我听到他在清点我不多的存货。他敲打着我的旅行箱寻找暗箱,但是一个也没找到,因为一个也没有。最后,他还剪掉了我马甲上的扣子。亨利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跟我说话,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他不满意的工具说话一样:“说实话,我挺失望。我知道很多爱尔兰苦工都有更多属于自己名下的钱。你的现金几乎都不够我的砷和镇静剂的钱。如果郝劳克斯夫人没有为我有意义的事业捐赠她收藏的黑珍珠的话,可怜的古斯医生的皮都会被浇上油烧着吃了!好了,到了我们该分手的时候了。一小时之内,你就会死,而对我来说,嘿,嗬!该踏上我的阳关大道了。”我接下来确定的记忆是自己浸没在亮得眼睛都疼的海水里。是不是布若海夫发现了我的尸体,然后把我扔出船外以确保我的沉默,并逃避美国领事令人厌倦的程序?我的思想还在活动,因为这样可能还会多少影响我的命运。愿意淹死还是试图游泳?淹死是最省事的选择,所以我设法搜寻死前的想像,搜寻停滞在蒂尔达身上,许多月之前她带着杰克逊在希尔沃普兰纳码头挥别“贝尔·好客西”号,杰克逊喊着:“爸爸!给我带一只袋鼠的爪子回来! ”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们,这让人太难过了,我决定游泳,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海里,而是蜷缩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呕吐不止,而且还因为发烧、疼痛、痉挛和不舒服剧烈颤抖着。奥拓华抱着我。(为了“冲出”毒药,他已经给我强灌下满满一桶海水)我吐了又吐。布若海夫从旁观的装卸工和水手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狂吼着:“我告诉过你,黑鬼,美国佬不关你的事!如果这么直接的命令你都不听的话——”尽管阳光让我看不清,但我还是看见大副的一只脚踢在了奥拓华的肋骨上,然后又踢了另一下。奥拓华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暴躁的荷兰人的小腿,同时轻轻把我的头放在甲板上,拎着这个袭击者的腿完全站起身,让布若海夫失去了平衡。荷兰人发着狮吼般的叫声一头摔倒。奥拓华接着抓住他另外一只脚,把我们的大副像扔一袋卷心菜一样扔过了舷墙。我永远也不会清楚水手们是因为太害怕、震惊还是高兴,没有人愿意帮着抵抗,奥拓华平安无事地抱着我走下码头前沿的步桥。我的理智告诉我,布若海夫不可能在天堂,奥拓华也不可能在地狱,所以我肯定是在火奴鲁鲁。我们从港口沿着一条大道往前走。街上熙熙攘攘,有数不清的不同语言、肤色、宗教信仰和味道。我和一个中国人目光交汇,他在一尊龙的雕刻下休息。两个女人瞥了我一眼,画着十字,化妆和用衬垫的衣裙都表明她们从事着历史悠久的行业。我试图告诉她们我还没死,但是她们已经走开了。奥拓华的心脏和我的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