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叔颤声说:“董事,我们——”方和敏植没有帮腔。董事用一块干净的丝质手帕捂住我的耳朵,让我坚持住。他从衣服里侧的口袋掏出掌上索尼。“张先生?”他朝着索尼说,“拿急救箱来。请快一点。”现在我才认出他,是那个打盹的乘客。八个月前,便是他陪我离开宗庙广场。接下来,我的救命恩人盯着三个研究生。他们不敢跟他对视。“嗯,我们开始了一个很不吉利的蛇年。”他向敏植和方保证,将由纪律委员会通知,对他们处以高额罚款,然后解散了他们。两人鞠了一躬,赶紧走了。敏植的斗篷落在了炕上,但是他没回来。甫叔看起来难过之极,梅菲董事让他煎熬了一会儿,问道:“你还打算用那东西射我吗?”金甫叔扔了弩,好像很烫手一样。董事看了一圈乱糟糟的实验室,闻了闻烧酒瓶口。三维淫乱场面吸引了他。甫叔在遥控器上摸索了一会,弄掉了,又捡了起来,按了停止,对准方向,又按了停止。终于,梅菲董事开口了。现在,他准备好了,要听甫叔的解释,为什么会用系里的实验克隆人练习十字弩。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甫叔找了各种理由:因为是六重节前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本末倒置,忽视了焦虑症状;交友不慎,过度热心于惩戒他的标本;都是方的错。后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最好还是闭嘴,等着斧子落下。张先生带着药箱来了,给我的耳朵喷了药,敷了药膏,贴了一块胶布,还和蔼地说了些话。除了元-027从未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甫叔问我的耳朵能否痊愈。梅菲董事硬邦邦地说,那不关他的事,他的博士生涯已经终止了。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滑向落魄,这个曾经的研究生顿时变得茫然,脸色发白。张先生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的耳垂撕裂了,但是承诺医务员第二天早上就回来将它换掉。我非常害怕甫叔的报复,全然顾不上担心我的耳朵,幸好张先生说我们马上就跟梅菲董事一起离开,去我的新住处。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个好消息。是的,只是我没了索尼。我怎么可能带上呢?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只好点头,希望能在六重节假期里取回来。那个旋梯需要我全神贯注,下楼比上楼更危险。在大堂里,张先生拿给我一件带帽子的斗篷和一双保暖耐克。董事称赞张先生选了斑马纹的设计。张先生回答说,斑马皮是当季最时尚的街头款式。董事及时救了你,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没有。他说我将被转到校园西侧的统一系,还道歉不该让“那三只喝醉的绦虫”拿我的生命当儿戏。由于天气糟糕,他们没能更早地介入。我忘记说了哪些恭顺谦卑的话作为回答。校园的回廊上到处是庆祝六重节前夜的人群,充满了节日气氛。张先生教我拖着步子在粒状冰上走,以便增加摩擦力。雪花落在我的睫毛和鼻孔上。梅菲教授走近的时候,雪仗停战了,参战人员纷纷鞠躬。帽子提供的莫名感觉非常美妙。穿过回廊,我听到了音乐。不是广告或者流行歌曲,而是原汁原味、四处回响的音乐。“是唱诗班。”梅菲董事告诉我,“公司政权的人类不总是冷漠、小气,或者恶毒。感谢主席,他们有时也很高尚。”我们听了一分钟。我抬起头,觉得自己好像要飞上云霄。守卫统一系的两位执法者向我们敬了礼,接过了我们打湿的斗篷。跟心理基因组系大楼的朴素相反,这幢楼房的内部非常华丽。铺了地毯的走廊两旁装饰着隆尖时期的镜子,锡勒国王的骨灰盒以及统一系名人的三维影像。电梯里有个吊灯,从里面传出声音,朗诵着公司政权的守则,梅菲董事让它闭嘴。让我吃惊的是,它真的闭嘴了。跟上次一样,电梯加减速的时候,张先生都扶着我。我们出了电梯,来到一个宽敞的下沉式公寓,公寓像是一个上层阶级生活方式的广告片。一丛三维火焰在中央的火炉里跳动,周围是飘在空中的磁悬浮家具。玻璃墙外是绚丽的城市夜景,在忽明忽暗的雪花中有些模糊。内墙上挂满了油画。我问梅菲,这是不是他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上面一层。”他回答,“这是你的住处。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张先生就建议我邀请贵客坐下。我请梅菲董事原谅:我从未接待过客人,举止不够礼貌。那张磁悬浮沙发在尊贵的客人的体重下晃晃悠悠。他的儿媳,他说,帮我重新设计了公寓。她希望那些罗斯科的油画有助于我思考。“每个分子都是真正的真迹。 ”他向我保证,“我批准了。罗斯科能画出瞎子看到的世界。”一个混乱的夜晚——刚才还是十字弩,这会儿就变成了艺术史……一点没错。后来,教授道歉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有看出我升级的程度:“我以为你不过是又一例只升级了一半的试验品,注定要在一两周里精神分裂。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还睡着了——张先生,是不是?要说真话。”站在电梯旁边,张先生回忆说,主人在途中闭上过眼睛。梅菲董事笑了笑他司机的圆滑:“星美-451,你多半很想知道,你做的哪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问题是可能是种试探: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也可能,我担心,是个陷阱。作为一个服务员,我还心存警惕,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像一个纯种人。我保持着礼貌,假装没明白。梅菲简单而又复杂的表情告诉我,他能理解。他说,泰莫山大学每个学期处理两百多万份图书下载的申请。其中绝大部分是课本和相关文章;其余则五花八门:从房地产、股票价格、运动福特到斯坦威、瑜伽、养鸟,什么都有。“关键是,星美,只有遇上兴趣确实非常广泛的人,我的图书管理员朋友们才会提醒我注意。教授打开了他的掌上索尼,念了我的下载请求清单:6月 18日,《吉尔伽美什史诗》,7月 2日,伊利艾诺·浮内斯的《回忆》;9月 1日,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梅菲笼罩在索尼的淡紫色光线中,显得很自豪。“开始了……10月 11日,用了疯狂到毫无顾忌的十字搜索,寻找关于我们敬爱的公司政体的毒瘤——联盟会——的书籍。作为一个统一部的人,让我们甚至以为存在一个内部流亡者,这种——我能否叫它欲望?——在我的领域,当然认为这样的流亡者能够成为最好的统一部间谍。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 ”他随后解释了他是如何确认那台索尼好奇的主人是南鹤冠,来自暴风雪易发区稳城的地热学家,已在两年前死于一场滑雪事故。梅菲董事给一个聪明的研究生布置了一项古老的使命:追踪这个小偷。通过电子波监控,确定索尼的位置在金甫叔的实验室。要说甫叔看维特根斯坦,谁都不会相信,因此,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梅菲信任的那个学生在实验室的每台索尼里都装了微型摄像头。“第二天,我们发现这位未能如愿的异见者不是纯种人,相反,显而易见,我们的第一位达到稳定状态的升级体还是臭名昭著的幼娜-939的姐妹。我的作品,星美-451,可能让人烦心费力,或是非常危险,但是要说笨,绝对不可能!否认显然毫无意义。确实,梅菲董事不是李监工。从某种程度上说,被发现是个解脱。很多罪犯都这么说。我坐在那里,听他叙述。在他公布了他的发现后,各个系之间爆发了争论。保守派的官员认为我是一个变异体,要对我实行安乐死;心理基因组学家们要对我活体解剖;市场部要公布这件事,宣布我是泰莫山大学的突破性成果。显然,他们都没有如愿。是的。统一系劝说各系暂时达成妥协。我可以保持自由的幻觉,继续学习,直到各系意见统一。但是甫叔的十字弩让统一系被迫介入。那现在梅菲董事打算怎么处置你呢?让想瓜分我的竞争各方达成新的妥协,然后实施。公司实验室已经投入了数十亿元,一直收效甚微,终于有了我这个稳定升级的克隆人。为了让基因组学家们高兴,大批经验丰富的科学家们将在我身上进行跨学科实验。梅菲把手伸到三维火焰的中央,向我保证那些实验不会出麻烦,也没有痛苦,每天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十天中最多只做五天。为了争取泰莫山大学董事会的支持,研究许可采用拍卖的形式。我能为我的主人们挣来大笔钱财。星美-451的利益有没有得到考虑呢?某种程度上,有。泰莫山大学接受我为奖学金学生。我的项圈上还会植入一个灵魂码,那样我就可以任意出入校园。梅菲董事甚至答应,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可以指导我。他收回火焰里的手,检查着自己的手指说:“只有光,没有热量。如今的年轻人,哪怕耐克被点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火焰。”他让我不要叫他先生,叫他教授。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如果金甫叔是这样一个小丑,他怎么可能取得心理基因组学的圣杯——稳定升级呢?后来,我也问了任海柱同样的问题。他的解释是:甫叔的枪手的心理基因组学论文都来自贝加尔一个不知名的工学院。原作者是生产区的一个移民,名叫尤瑟夫·苏莱曼。西伯利亚的极端主义分子正在屠杀基因组学家,苏莱曼和他的三个教授被汽车炸弹炸死了。贝加尔毕竟是贝加尔,苏莱曼的研究一直无人知晓,十年后才被卖出来。中介跟在宋记公司的联系人联手,把苏莱曼的升级配方加入我们的速扑里。幼娜-939是最初标本;我是改良后的备用标本。如果这听起来不太可能,海柱补充说,我应该记住,大部分科学的圣杯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偶然发现的。从头到尾,对自己抄袭的博士论文闹出来的事情,金甫叔都很幸运地一无所知?只有一个从没挤过移液管的冷酷白痴才会一无所知,然而,金甫叔就是这样一个白痴。可能,这一点也决非偶然。在统一系,你怎么适应新的生活?作为一个克隆人,你去上课感受如何?因为是在六重节被转过去的,在新的作息真正开始以前,有六天安静的日子。我只在冰冷的校园里走过一回。我的基因设置适合温暖的餐馆,泰莫山寒谷的冬天刺痛了我的皮肤和肺部。元旦那天,我一早醒来,看到两件礼物:元-027给我的旧索尼和项圈上的一颗星,我的第三颗星。我想起我的,我以前的,整个内索国的姐妹们,都很喜欢授星仪式。我不知道等我还清投资以后,还能不能去乐园。我多么希望,第二天幼娜-939能跟我同上第一堂课。我依然想念她。你的第一堂课是什么?斯万提的生物数学,但是,我真正得到的却是羞辱。我踩着融化的脏雪走去讲堂,戴着帽子,没人注意。可是等我在走廊里脱下披风,我的星美外表引起了一阵惊讶,然后是尴尬。我走入讲堂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厌恶和沉默。不久,沉默就打破了。“喂!”一个男孩喊道,“一杯热参茶,两个狗肉汉堡!”全教室的人都哄堂大笑。我的基因设置让我不会脸红,但是心跳变快了。我在第二排坐了下来,旁边是几个女孩。他们的头儿染成了翠绿的嫩芽。“这是我们的座位。”她说,“滚到后面去,身上一股蛋黄酱臭。”我怯弱地屈服了。一个纸飞镖打在我脸上。“我们没在你的餐馆卖汉堡,克隆人。”有人叫道,“你为什么来占我们的课堂?”我正要离开,个子瘦高的权博士快步走上讲台,放下了讲稿。我尽量地专心听课,然而没过多久,权博士的眼睛扫过教室,看到了我,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听众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权博士勉强继续讲课,我勉强留下了,可是上课结束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提问。出了教室,我便陷入了一片恶毒的谩骂之中。梅菲教授知道学生们不友好的态度吗?我想是的。在研讨会上,教授问我上课有没有收获;我回答“增长了见识”,还问他为什么纯种人鄙视我。他回答:“假如社会阶层的区分不是因为基因或天赋,甚至也不是财富,而只是因为拥有知识的多少,那世界会怎样?难道这不就意味着,整个金字塔都建造在流沙之上?”我说,这个说法会被当成是严重的异端邪说。梅菲好像很高兴:“那再听听这个:克隆人是举在纯种人面前的镜子,照出他们的良心;他们厌恶看到的形象,所以他们责怪你举起了镜子。”我掩饰着震惊问他,那纯种人什么时候会怪罪他们自己。梅菲同答:“历史表明,只有当有人逼着他们的时候。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教授只是转着那个古董地球仪,说:“权博士的课明天继续。”回去需要很大的勇气吧?倒也不是。有一个警察护送我,所以至少没有人羞辱我了。那个警察彬彬有礼地威吓:“这一排是我们的。你们坐后面去。”那些女孩让开了,可我却不觉得这是我的胜利,是因为她们害怕统一部,而不是接受了我。权博士被警察弄得很慌张,那节课她说话含糊不清,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听众。偏见的坚冰无法消融。你有没有冒险去听别的课程?听了一门,洛夫的“基础原理”课。经过请求,我的护送取消了。宁可被羞辱,我也不想用别人做盔甲。我提早到了,选了靠边的座位。等到人开始变多,我戴上了一副墨镜。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认了出来。那些学生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不信任,不过没人扔纸飞机。坐前面的两个男孩转过身来,他们面相老实,说话带着乡下口音。其中一个问我是否真的是什么天才。“天才”这个词不能那么随便用,我答道。听到一个服务员会说活,两人大为惊讶。“肯定很糟糕。”另一个说,“拥有聪明的头脑,却有个基因专门为服务设计的躯体。”我回答说,我喜欢自己的身体,就像他一样。那节课平静地过去了,但当我走出讲堂时,却有一大堆问题、带录音的话筒和尼康的闪光灯在等着我。我来自哪个宋记餐厅?谁招我进泰莫山?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我怎么看待幼娜-939的暴行?还有几个星期我的升级会退化?我是不是废奴主义者?我最喜欢什么颜色?我有没有男朋友?媒体?在公司国的校园?不是,但媒体给泰莫山星美的专题报道提供酬劳。我带上了帽子,想挤出去回到统一系,但是人群那么拥挤,我的墨镜都被撞掉了,人也跌倒了,身上摔出了青紫。终于,两个便衣警察解救了我。梅菲董事在统一系的一楼大厅遇见了我,护送我回到了住处,边走边嘟哝说,我太有价值了,不能给那群好色的乌合之众看到。他使劲转着手上的雨点石戒指——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从那时起,所有课程都下载到我的索尼上。你必须参加的那些实验呢?啊,对了,它们每天都提醒我自己的真正身份,压制着我的精神。知识有什么用呢,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不能用它改善我的生活。九年,九颗星以后,拥有了出众的学识,我怎么适应乐园呢?我希望那一天到来吗?我会更快乐吗?四月到了,意味着我泰莫山做了整整一年的怪胎标本。春天把快乐带给了世界,却没有带给我。在某个愉快的日子,一个关于托马斯·潘恩的讨论课上,我告诉梅菲教授,我的好奇心在消失。我还记得,从打开的窗户飘来棒球比赛的声音。教授说,我们必须确定这个病症的由来,刻不容缓。我说了些书本不等于知识,没有实践过的知识是没有营养的食物之类的话。“你需要出去看看。”教授说。去哪里?上课?校园?郊游?第二个月九号,一个名叫任海柱的统一部年轻研究生乘电梯来我的公寓。他叫我星美小姐,说梅菲教授让他“来让你振作起来”。梅菲教授对他的将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说,所以他来了。“开个玩笑。”他紧张地补充,然后又问我记不记得他。我记得。他以前是黑头发,现在变成了栗色平头,眉毛也修饰了一番;但我认出了这个甫叔以前的同学,是他告诉我元-027死在敏植手里。这位来访者羡慕地看了一圈我的住处:“恩,这儿比金甫叔的简陋蜗居强多了,是不是?大得可以装下我家整套房子。”我附和着,这个公寓确实很大。接着一阵沉默。任海柱说他愿意一直在电梯里待着,直到我要他离开。我再次道歉说我不懂社交礼仪,邀请他进屋。他边脱耐克边说:“不,是我要为不懂社交礼仪道歉。我一紧张就话太多,还是蠢话,我又来了。我能试试你的磁悬浮躺椅吗?”我说可以,问他我为什么让他紧张。我看起来像某个旧餐馆的星美,他答道,可一开口就成了哲学博士。这个研究生跷着腿坐在躺椅上,好奇地晃来晃去,把手穿过磁场。他坦白说:“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记住,这个女孩——我是说,女人——我的意思是,人——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第一个被稳定升级的!应该说是,升级者。说话留神,任。要有深度!’那就是为什么我,呃,冒傻气。 ”我向他保证,我觉得自己更像标本,而非里程碑。海柱耸了耸肩告诉我,教授说我晚上可以去市区看看,他晃了晃灵魂戒指:“统一部出钱!不限额!你觉得什么好玩?”我对好玩没有概念。那么,海柱追问,我做什么事情来放松?跟索尼下围棋,我说。“放松?”他满脸的不可思议,“谁赢,你还是索尼?”索尼,我答道,否则我怎么提高?海柱引申说,那么赢家实际上是输家?因为他学不到东西。那什么叫赢?什么叫输?我说,如果输能够学到对手教给他的东西,是的,长期而言,输家就成了赢家。“亲爱的公司国啊!”任海柱长出了口气,“我们去市区花点钱吧。 ”难道他一点都没有让你觉得烦?最初,他让我很烦,但是我提醒自己他是梅菲教授给我的病症开的药方。再说,海柱还恭维了我,称呼我是“人”。我问他平时旬末做些什么,当他不用被迫照看一流标本的时候。他老练地淡笑着,说梅菲那个层次的人物从不强迫,只会暗示。他可能会跟同学去餐馆或是洒吧或者,如果运气好,跟某个女孩去俱乐部。我既不是同学又不完全是女孩,所以他建议去风雨街廊,去“品尝内索国的果实”。我问,让人看到他跟一个星美在一起,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我可以戴上帽子和大墨镜。任海柱却建议贴一片魔术胡子,戴上一副驯鹿角。我道歉说:两样我都没有。这个小伙子笑着道歉,他又开了一个很傻的玩笑,接着告诉我,我觉得什么舒服就穿什么,还保证说,跟课堂相比,在市里不引人注目要容易得多。有一辆出租福特在楼下等着,他会在底楼大厅等我。离开泰莫山你紧张吗?稍微有一点。海柱跟我说着外面的风景,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让福特经过纪念碑,到达堕落富豪,绕过景福宫,沿着九千广告大街。司机是个印度人,很灵敏地嗅到了大笔车费的味道。“爬月亮塔的最佳夜晚,先生。”他不经意地说,“看得很清楚。”海柱当即同意了。螺旋楼梯沿着巨大的金字塔盘旋而上,远在天篷之上,仅仅比公司石柱矮。你上过月亮塔吗,档案员?没有,白天都没去过。基本上,我们本地人把那座塔让给游客。你应该去一次。从二百三十四层上看去,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地毯;闪烁的氙气灯和霓虹灯,蒸腾着的白雾,还有成千上万个屋顶。海柱说,要不是有玻璃穹顶,在这个高度,风能把我们吹到轨道变成卫星。他指点着各座拱桥和地标。有的我听说过,有的在三维视频里看过,有的从未听过或见过。宗庙广场在一个巨石后面,但我能看到它蓝色的体育场。希德公司是这那个晚上的月亮赞助商。远处富士上的巨大的月亮投影仪把一帧帧的画面投向月亮表面:像婴儿那么大的番茄、带奶味的花菜,还有无孔的莲藕。说话泡泡从希德公司的标志人润泽的嘴里冒出来,保证他的产品是百分之百基因修正过的。在下去的时候,年长的出租车司机说起他童年时生活在一个叫做孟买的遥远城市,现在已经成了死地,在那里,月亮总是无遮无挡。海柱说,没有广告的月亮会让他心烦意乱。你去了哪个商业廊?王信利果园。那里简直是一本活生生的消费品百科全书!连着好几个小时,我都不停一边指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一边问海柱那是什么:黄铜面具、速食燕窝汤、克隆人娃娃、金色的铃木、空气过滤器、抗酸毛线、敬爱主席的小雕像、珠宝粉香水、珍珠丝绸围巾、实时地图、死地工艺品、可编程的小提琴。一家药店,各种包装的药品,有的治疗癌症、艾滋病、老年痴呆症、铅中毒:还有的治疗肥胖、厌食症、秃顶、多毛、精力过剩、精力不足、衰老、青春露过度依赖。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却连一个区域还没有走完。消费者人声鼎沸,都在购物,不停地购物。纯种人就像海绵一样,需要从每个摊贩、餐馆、酒吧、商店和角落吸取商品和服务。海柱带我走进一家漂亮的咖啡馆,给自己点了一塑料杯星巴克,给我点了一杯水。他解释说,按照丰裕法案,消费者每个月必须花费定额的货币,金额依照他们的等级而定。储蓄是反公司政体的犯罪。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没有打断他。他说他妈妈害怕现代的商业廊,所以通常由他来花费定额。我问他有个家庭是什么感觉。他笑了,同时又皱起了眉:“不可缺少,却很乏味。”他吐露说:“妈妈的爱好是患上各种无关紧要的病,然后吃各种药治好它们。老爹在统计部工作,睡在三维影像前面,从来不问任何事情。”他坦承他的父母都是随机怀孕的,他们卖掉了生二胎的配额,来改善海柱的基因,所以他才会立志进入他钟爱的职业:成为一名统一部的职员。这是童年看迪斯尼起就有的理想。踹门收钱,似乎是很惬意的日子。我说,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父母一定非常爱他。海柱回答说他将用他的工资支付他们的养老金。他接着问道,从宋记餐厅一下子换到甫叔的实验室,应该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吧?难道我不怀念基因为此设定的那个地方吗?我回答说,克隆人被教导不要怀念过去。他追问:我还没有升级到超越教导的层面吗?我说我得想一想。商业廊的消费者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负面反应?我是说,作为一个不在宋记餐厅的星美。没有。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定制品:搬运工、佣人和清洁工,所以我不太显眼。不过,海柱去卫生间的时候,有个长着红色雀斑,面如少女,眼睛却泄露出成熟的女人,跟我道歉说打扰一下。“瞧,我是个媒体时尚星探,”她说,“叫我丽莉好了,我一直在偷偷看您。”她咯咯笑着,“但是,亲爱的,拥有您这样的天赋和预测能力的女性,肯定知道大家会看您的。 ”我被弄糊涂了。她说,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整容到百分之百像人人皆知的定制服务员模样的,我是第一个。次一等级的人,她说,可能会觉得我的时尚宣言很勇敢,甚至反叛了等级制,但是她认为这样做是天才。她问我是否愿意给“一本极端时尚的三维杂志”做模特。报酬将是最顶级的。她还向我保证:我男朋友的朋友们会嫉妒得心里发痒。她还说,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的嫉妒是跟心灵戒指里的钱一样的好东西。我婉言拒绝了,表示了感谢,并告诉她克隆人是没有男朋友的。她装作被她以为的玩笑逗笑了,仔细检查了我脸部的每一处纹理,然后恳求我告诉她是哪个整容师给我做的:“这样的手艺家,我一定得见一见。真是了不起的微雕大师啊!”我说,自从出了培育箱,结束了引导教育以后,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宋记餐厅的柜台度过,因此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整容师。现在,这个时尚编辑的笑容变得有些滑稽,有些恼怒了。这么说来,她不相信你不是一个纯种人?她给了我她名片,又劝我重新考虑一下,还提醒我像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出租司机把我在统一部放了下来,任海柱让我以后直呼其名。“任先生”让他觉得好像在是讨论课上。最后,他问我下个周末是否有空。我说,我不想让他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教授给的任务上。但是海柱坚持说,他跟我在一起很愉快。我说,好吧,那我接受邀请。就是说这次出游帮你摆脱了厌倦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它让我懂得了,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是确定他身份的钥匙,而我的环境,宋记餐厅,却是遗失的钥匙。我发现自己希望重访宗庙广场下方的我的餐厅。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但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模糊,但却很强烈。升了级的服务员重访餐厅,这很难说是明智的行为。我没有说这很明智,只是觉得有必要。海柱也担心这也许会“挖出已经埋葬的东西”。我说我已经埋葬了太多东西,他便答应陪我去,条件是我伪装成一个消费者。接下来的周末,他向我示范怎么盘起头发,怎么化妆。我的项圈则用一条丝巾裹在里面。在乘电梯去坐出租的时候,他往我的脸上贴了些深色的琥珀。在繁忙的四月的夜晚,宗庙广场不再是我被释放时那样一个垃圾乱飘的风洞,现在它成了一个广告、消费者、上等人和流行歌曲组成的万花筒。敬爱主席的纪念雕像俯视着蜂拥而过的人们,脸上带着睿智和慈祥。在广场的东南侧,宋记餐馆的拱门进入了视线,海柱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离开。排队等电梯的时候,他把一枚灵魂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