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F.* * *西德海姆1931年 8月29日思科史密斯:我穿着晨衣坐在写字台前。教堂里响起了五点的钟声。又是一个干旱的清晨。蜡烛还在燃烧。我们在这个疲倦的夜晚闹翻了天。J.半夜时来到我的床上,我们正在做运动的时候,有人在撞门。既滑稽又可怕!感谢上帝,J.在她进来的时候锁了门。门把手急促地作响,接着就是不断的敲门声。恐惧可能让人头脑发蒙,也会让它清醒。我想起我的“唐璜”(情人),把J.藏在床中间下陷的地方床罩和床单形成的掩体里,还把窗帘拉开一半,表明我没什么隐藏的。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摸索着穿过房间,故意撞上什么东西以争取一些时间。到了门口,我喊道:“究竟是什么事啊?我们这儿失火了吗?”“开门,罗伯特!”是埃尔斯!你可以想象,我已经准备好躲子弹了。绝望中,我又问几点了,只想再争取一会儿时间。“管他呢!我不知道!我想起一首乐曲,孩子,是小提琴的,这是件礼物,他让我睡不着,所以我需要你把它写下来,就现在!”我能相信他吗?“不能等到早上吗?”“不,该死的,不能,弗罗比舍!我可能会忘记它! ”难道我们不该去音乐室吗?“这会吵醒整栋楼里的人的,而且,不,每个音符都已就位,在我的脑子里! ”于是我告诉他等我点一支蜡烛。开了门,埃尔斯站在门口,两只手里都拿着一根手杖,身上的那件衬衫式的长睡衣在月光的照耀下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木乃伊。亨德里克站在他后面,像一尊印第安图腾一般沉默和警觉。“让开,让开!”埃尔斯推开我走进去,“找支笔和一些空白的乐谱纸,把灯点着,快点。如果你睡觉的时候窗子开着,为什么还要锁上门?普鲁士人已经走了,而鬼魂直接就能飘着穿过你的门。”我含混不清地说了些在不上锁的房间里睡不着之类的理由,但是他也没在听。“你这里有乐谱纸吗?我让亨德里克去拿一些过来?”还好 V.A.不是来捉奸的,这样的安慰让他这种强行让人和别人沟通的做法看起来不像实际中那么荒谬。所以,好吧,我说,我有纸,我有笔,让我们开始吧。埃尔斯的视力太差,看不到我床上那座小山丘里有任何可疑之处,但危险依然存在。仆人们的谨慎不值得信赖。亨德里克代替主人坐在椅子上,又把一块小毛毯围在肩上,我告诉他我们结束的时候会摇铃叫他的。埃尔斯没有反对——他已经在哼唱了。H.(亨德里克)的眼神中有没有闪过阴谋?房间里太暗,无法确定。这个仆人鞠了一躬,幅度小得几乎觉察不到,然后像一个轮子刚上完油的托架一样悄然无声地滑走了,随手轻轻关上了门。我从脸盆里往脸上沾了点水,坐在了埃尔斯对面,担心J.可能忘了地板会吱吱呀呀地叫,企图到时蹑手蹑脚地出去。“准备好了。”埃尔斯哼着他的奏鸣曲,一小节一小节,然后说出他的调子。尽管在那样的情况下,这首奇特的小曲也很快吸引了我。这是一件来回交替、周而复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东西。在第九十六小节处他完成了作品,让我在乐谱纸上写下“悲哀”这个词。然后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拿不准。”我告诉他说,“这根本不像你的风格。不像任何人的。但是它让人着迷。 ”埃尔斯此时垂下了头,样子像一幅叫《看玩腻了的缪斯女神抛弃她的玩偶》的拉斐尔先锋派风格油画里的玩偶。破晓前,花园里鸟叫声此起彼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J.在床上的曲线,她就在几英尺外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要得到她,为此甚至能感到心脏危险的悸动。V.A.只有这一次没有把握。“我梦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咖啡馆,灯火通明,但是位于地下,没有出来的路。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女服务员的脸长得都一样。吃的是肥皂,喝的也只有一杯杯肥皂水。咖啡馆里的音乐是——”他精疲力竭地冲着乐谱纸摇晃着手指,“这个”。摇铃叫H.来。我想让埃尔斯在白天他妻子在我的床上暴露之前离开我的房间。过了一分钟H.来敲门。埃尔斯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别人帮他。“干得好,弗罗比舍。 ”走廓深处传来他的声音。我关上门,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口气。爬回床上,那里有一条被湿被单包裹着的短吻鳄,用小牙咬住了它年轻的猎物。我们开始热情的吻别,这时,我真该死,门又吱吱呀呀地开了。“有点别的事,弗罗比舍!”真他妈的,我没锁门!埃尔斯像沉没的“长庚星”号一样倒向我的床。J.在我弄出乱七八糟的奇怪噪音时又钻回被单下面。感谢上帝,亨德里克等在外面——是突发事件还是某种手段?V.A.走到床尾,坐在了那儿,仅仅离J.形成的那堆东西几寸远。如果这时 J.打喷嚏或咳嗽的话,即使是又老又瞎的埃尔斯也会逮个正着。“是个很难说清楚的话题,所以我就干脆直说了。伊俄卡斯特,她不是一个十分忠诚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在婚姻方面。朋友暗示我她的不慎重,对手则告诉我她的风流韵事。她有没有……对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熟练地让声音听起来很坚定:“不,先生,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孩子,对我你就别忸怩了!”埃尔斯斜身靠近些说,“我的妻子勾引过你?我有知情的权利!”我差点紧张地傻笑出来:“我觉得您的问题让人极端不快。”伊俄卡斯特的呼吸弄湿了我的大腿。她盖了那么多东西,肯定已经在里面被活活烤熟了。“我可不会称呼那些到处造谣中伤的人什么‘朋友’。就克罗姆林克夫人本人的情况,坦率地讲,我觉得这个想法既让人不快也决无可能。如果,是如果啊,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精神崩溃什么的,她真的有过如此不当的行为,那么,说实话,埃尔斯,我很可能会去问问东特的建议,或者跟伊戈里特医生谈谈。”诡辩可以成为很好的烟幕弹。“那么你是不会给我一个词的答案了?”“你会得到一个两个词的答案。‘绝对没有’!而且我非常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埃尔斯沉默了许久。“你还年轻,弗罗比舍。你富有、聪明,大家都说你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家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好。他开始有点多愁善感了。“你是我心目中的魏尔兰(注:(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我吗,年轻的兰波(注:(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那么你的《地狱的季节》(注:《地狱的季节》是亚瑟·兰波唯一一部自己出版的长诗,该诗的第一部分具有明显的关于同性恋的浪漫主义暗示。)又在何处?”“在短曲里,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心里,埃尔斯。在我的未来中。 ”我不确定埃尔斯是不是觉得幽默、可怜、乡愁还是藐视。他走了。我锁上门,那天晚上第三次爬回到床上。卧室里的滑稽戏真正上演时却让人感到非常悲伤。伊俄卡斯特好像生我气了。“怎么回事?”我小声说。“我丈夫爱上你了。”这位妻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西德海姆骚动起来了。管道里传来老妇人一样的声音。我一直在想我的祖母,她的固执和才智跳过了我父亲这一代。他又一次给我看一幅凹版画,画上是某座暹罗寺庙。我记不起来它叫什么名字了,但自从一个佛教信徒几个世纪前在那里布过道之后,那个王国的每一个匪帮首领、暴君和帝王都不断对其实施修缮,建造大理石塔、馥郁的园林和贴满金箔的穹顶,在拱状天花板上画满丰富艳丽的壁画,往小雕像的眼睛里镶嵌祖母绿宝石。当寺庙最后可以媲美极乐世界里的庙宇时,仁慈的使命就圆满了,时间本身也会到达它的终点。故事是这么讲的。我突然想到,对埃尔斯这样的人,这座庙就是文明。大众、奴隶、农民和步兵只存在于铺路石的石缝里,他们无知到连自己一无所知都不知道。而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还有最重要的——这个时代或者任何时代的作曲家,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文明的设计者、缔造者和宣传者。埃尔斯认为我们的作用是让文明更辉煌。我的老板最大,或者说是唯一的希望是建造一座光塔,一千年以后,进步的继承人会指着它说:“看,那就是维维安·埃尔斯!”多么庸俗,这种对于不朽名声的渴望,多么徒劳,多么虚假。作曲家只不过是洞穴壁画的涂鸦者。一个人创作音乐是因为冬季永无休止,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狼群和暴风雪就会更快地扑向他。诚挚的,R.F.* * *西德海姆1931年9月14日思科史密斯:爱德华·埃尔加(注:(1857-1934)英国作曲家。)爵士今天来喝下午茶。即使你听说过他,你也是一个无知的人。一般来说,如果有人问埃尔斯他对英国音乐的看法,他会说:“什么英国音乐?根本没有!自从普赛尔(注:(1659-1695)英国作曲家。)之后就不再有!”而且会生气一整天,好像连宗教改革(注:发生于十六世纪的欧洲,分割了新教与旧教。)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一样。爱德华,埃尔加爵士今天早上从布鲁日的一家饭店打来电话问是不是能花一两个小时见见他,埃尔斯很快就忘记了这样的敌意。他装作还有一点点生气。从他不厌其烦地让威廉斯夫人安排茶水来看,我发现他像得到奶油点心的小猫一样开心。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两点半驾到,尽管天气温和,他仍然穿着暗绿色的无袖长披风。埃尔加爵士的健康状况不比V.A.好到哪里去。我和J.在西德海姆庄园的台阶上欢迎他。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一定是维维安的那双新眼睛,没错吧?”我说在演出季看过他指挥的十几场演出,这让他很开心。领着这位作曲家来到猩红色房间,埃尔斯正等在那儿。他们彼此热情地寒暄,但是好像很小心,唯恐碰到伤处一样。埃尔加的坐骨神经痛让他十分痛苦。即使是在好一些的时候,V.A.一眼看上去还是很可怕,第二眼更可怕。上了茶,他们三句不离本行,大多数时间都无视我和J.的存在,但是做一个不被察觉的旁观者感觉也非常好。E.(埃尔加)爵士不时扫一下我们,确保他没有让主人感到疲倦。“一点没有。”我们也冲他微笑一下。他们辩论的话题包括管弦乐队里的萨克斯管、韦伯恩(注:(1883-1945)奥地利作曲家。)是个诈骗犯还是救世主、资助和音乐中的政治等等。E.爵士宣布他在长期隐退之后,正在创作一部《第三交响曲》。他甚至还用立式钢琴为我们弹奏了一段非常庄严的乐段和一段快板。埃尔斯十分渴望证明他也决非行将就木之人,让我弹奏了一些最近完成的钢琴短曲——很可爱。喝了几瓶没劲的特拉普派(注:天主教西多会的教派,主张缄口苦修。)啤酒,我问了埃尔加关于《威风凛凛进行曲》(注:埃尔加作品之一。)的事。“噢,我需要钱,亲爱的孩子。但是别告诉任何人。国王可能打算把我的准男爵爵位收回。”这话让埃尔斯笑得抽搐了。“我总说吧,泰德,要让人群高呼‘和散那’(注:赞美上帝的话。),你就得先骑驴进城(注:语出尼采。)。最好还是一边倒骑着驴,一边给众人讲他们想听的荒诞故事。”E.爵士已经听说了《骷髅天蛾》在克拉科夫深受欢迎(看来整个伦敦都听说了),于是V.A.让我去把乐谱拿来。回到猩红色房间,客人拿着我们的死神之鸟坐到窗户边的座位上,借助一副单片眼镜读起来,我和埃尔斯则假装忙别的事。“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埃尔斯——”E.终于说话了,“可没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你是从哪儿得到它们的?”V.A.像只沾沾自喜的癞蛤蟆一样胀起来:“我想我在抗击衰老的战斗中打赢了最后一两场保卫战。我的孩子罗伯特在这儿也证明了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副官。”副官?我他妈的是将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又胖又老的蛮横之徒,统帅的只是关于退色的辉煌记忆!我尽量挤出甜蜜的微笑。(好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全仰仗它了。而且,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用到E.爵士,所以不能给他留下不服管束的印象)让我高兴的是,喝茶的时候埃尔加把我在西德海姆的工作和他的第一个工作做了对比,那时他在伍斯特(注:英格兰中西部城市。)一家疯人院里做音乐指导。“为指挥伦敦爱乐乐团做了最好的准备,不是吗?”V.A.开玩笑说。我们都笑了,我部分原谅了这个奸诈、自私的老怪物,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又往壁炉里加了一两块木头。在弥漫着烟雾的炉火火光中,两个老家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像是一对在古坟里穿越永世的古代帝王。我按照他们的鼾声,创作了一首乐谱:埃尔加的用低音大号演奏,埃尔斯的用低音管。我会像弗雷德·德利乌斯和特雷弗·麦克拉斯那样全部出版在一部作品里,就叫《爱德华七世时代妄自尊大之徒的后街博物馆》。三天后我和 V.A.沿着“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漫步,一直走到看门人的小屋,刚归来。我推着他的轮椅。今天傍晚景色非常朦胧;秋天的落叶在急速的螺旋气流吹动下四处游移,感觉上 V.A.是个男巫,而我是他的徒弟。白杨树长长的影子成了修建好的草坪上的条纹装饰。埃尔斯想要公布他要为了纪念他最喜爱的尼采,创作最后一部交响乐作品的想法,取名叫《永恒的轮回》,一些乐句将取自根据《莫罗博士的岛屿》(注: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编排的一部流产的歌剧,因为战事,它在维也纳的演出被取消了。V.A.相信还有一些旋律会自动“降临”。作品的主干就是上个月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在我房间里他口述的那段“梦境音乐”。我跟你写信谈过那事。V.A.打算创作四个乐章、一段女声合唱部分和一段带有浓重的埃尔斯风格的大型木管乐器合奏。的确是深海中的巨兽。他还想让我为他工作半年。我说会考虑的。他说他会增加我的工资,可真是既庸俗又有心计。我又重复了一次,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没有当即激动地喘不过气说“好的”,这让V.A.非常不安——但我想让这个老坏蛋自己承认,跟我需要他的程度相比,他更需要我。诚挚的,R.F.* * *西德海姆1931年9月28日思科史密斯:J.变得非常让人讨厌。我们做完爱之后,她像一个哞哞叫的先天白痴一样四脚朝天地躺在我的床上,还要求知道与我有染的其他女人的故事。她取笑从我这里听到的那些名字,说一些像是“噢,我猜是弗雷德里卡教你的吧”这样的话。(她摆弄我肩窝的一块胎记,你说像彗星的那块——无法忍受这个女人摆弄我的皮肤)J.开始小打小闹,令人讨厌地想要重修旧好,而且她开始把我们月光下上演的戏剧搬到了白天,这让我很担心。埃尔斯眼里除了《永恒的轮回》,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十天以后伊娃就要回来了。那个目光锐利如鹰的怪物很快就会发现一个正在腐烂的秘密。J.觉得我们的约定可以让她把我的未来更为牢固地拴在西德海姆——她半开玩笑地说,她不会让我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抛弃”她或者她丈夫。思科史密斯,人称代词真是麻烦。最糟糕的是,她开始对我说 L打头的词了(注:指Love,爱、爱情。),而且还想听我对她说。这个女人发什么神经?她年龄比我大一倍。她想要什么?我断然对她说除了自己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开始爱的打算,尤其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相爱,况且这个男人只要写几封信就能让我在欧洲音乐圈里名誉扫地。于是,这个女人便开始使用她一贯的伎俩,在我的枕头里抽泣,骂我“利用了”她。我当然承认我“利用了”她,就像她也“利用了”我一样。这是约定好的。如果她不高兴,我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于是她生气地走出去,几天几夜都板着脸。后来这只老母羊又对一只年轻的公羊如饥似渴,回来称我是她心爱的人,感谢我“又让维维安找回了他的天赋”。无聊的循环就这样周而复始。我怀疑她以前是找亨德里克帮忙的。不要指望这个女人成就任何事。如果伦威克的奥地利医生打开她的脑袋,一大群的疯子定会蜂拥而出。如果我当初知道她这么反复无常,第一晚就决不会让她上我的床。她在做爱的时候毫无快乐可言。没有,只是兽性。同意了V.A.的提议,我至少在这里继续住到下个夏天。不是什么“天人合一”的思想影响了我的决定——只不过是艺术上的好处和经济上的现实,而且还因为如果我走了,J.可能多少都会有些崩溃。真要是那样,后果不得而知。当天稍晚园艺工人用落叶生起了篝火——我刚从那儿回来。大家脸上和手上的热气、悲伤的烟雾还有噼噼啪啪和呼哧呼哧的篝火,让我想起了格雷欣市场管理员的小屋。不管怎样,我从篝火中得到了一段漂亮的经过句——用打击乐器演奏噼噼啪啪的声音,中音巴松管演奏木材,持续的长笛演奏火焰。刚刚把它誊写完。庄园里的空气又冷又湿,像刚洗过永远不会干的衣服。走廊深处传来一阵阵使劲敲门的声音。秋天正在把柔和抛在身后,来到它容易发脾气而腐烂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和夏天说过再见。诚挚的,R.F.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1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斜靠在阳台上,估算着当他的身体坠落到人行道上所需的时间,那样能结束他的窘境。没开灯的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思科史密斯不敢接。隔壁的公寓里传来轰隆隆的迪斯科音乐,那儿正起劲地开着派对。思科史密斯觉得自己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六十六岁的年纪。烟雾模糊了星光,而沿着海岸的狭长地带南北两边,布衣纳斯·耶巴斯默默闪亮着数不清的灯火。往西是无边无垠的太平洋。往东,是我们光秃秃的、充满英雄故事、劣迹斑斑的、被奉为神明的、饥渴而疯狂的美洲大陆。一个年轻的女士从隔壁聚会中出来,靠在隔壁的阳台上。她头发修剪整齐,紫色的裙子端庄优雅,但看起来悲伤孤独得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建议一起自杀呢?思科史密斯不是认真的,他也不会跳楼,如果幽默的余烬还在燃烧,他是不会跳的。而且,这悄悄发生的事故不正是格里马迪、纳皮尔和那些衣着得体的小混混们希望发生的吗?思科史密斯拖着脚走进屋,在主人不在的迷你吧给自己又倒了一大杯味美思酒,把手伸进放冰块的箱子里,然后擦了把脸,到外面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梅根,她是你剩下的唯一朋友了。他知道自己不会——你不能把她拖到这个可能丧命的乱局中来。迪斯科的声音冲击着他的太阳穴,但这套公寓是借来的,所以他认为抗议是不明智的。布衣纳斯·耶巴斯不是剑桥。别管怎样,你现在还要躲着。风把阳台的门嘭的一声吹上了,吓得思科史密斯泼掉了半杯味美思。不,你这个老笨蛋,这不是枪击。他用厨房里的毛巾把撒出来的酒擦干净,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小,在不同的频道搜寻《陆军野战医院》(注:罗伯特·奥尔特曼执导的黑色幽默电影,曾获奥斯卡等多项大奖。)。它肯定在什么地方,只是要不断地找。2路易莎·雷听到从隔壁的阳台上传来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喂?”没人。她的肚子警告她放下奎宁水。你需要的是去厕所,不是新鲜空气。但是她没有勇气迂回穿过派对人群,而且,不管怎样,没时间了——她向楼外呕吐:一次,两次,脑中浮现出油腻腻的肌肉图像,又吐了第三次。这,她擦了擦眼睛,是你做过的排名第三的恶心事。她漱了口,把残渣吐在屏风后面的一个花盆里。回家,然后空想出你那三百字的垃圾话,就一次。不管怎么说,人们只看图片。一个已经老得不适合穿皮裤子和黑白条纹马甲,上身赤裸的男人走到阳台上。“路易莎~~! ”一副精心修剪过的金色络腮胡还有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月长石和翡翠做的安卡饰品(注:带有圆环的 T字形记号,古埃及人以此象征生命。)。“嗨,你好!出来看看星星,是吧?看,比克斯随身带来了六盎司的可卡因,乖乖。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嘿,我在采访的时候说过吗?那时候我正在尝试印度大麻。印度的土邦主说理查德跟和印度教里的自我不合拍。”“谁?”“我的个人宗教老师,路易莎~,我的宗教老师!他正在尽力完成他最后一次的转世化身,之后——”理查德激动地张开手,指向西方极乐世界,“就会现身。等着见他的名单一般会有,得有,无限长,但是翡翠做的安卡的门徒会在当天下午受到私人接见。这就像是如果土邦主能够,这么说吧,教会你关于……它的一切道理,为什么上完大学还干那些没用的事。”他用手画出一个月亮的样子,“话说得那么……直白……空间……它是那么……你知道的,就像是,所有的一切。来点大麻吧?阿卡普尔科金大麻。从比克斯那儿搞到的。”他靠近些:“莎,我们派对结束后一起玩点刺激的怎么样。就我们,在我那儿,明白吗?你会有一个独家采访。我甚至可能为你写首歌,放进我的下一张慢转唱片里。”“我看算了。”这个二流的摇滚音乐人眯起眼睛:“正是这个月你不巧的时候,是吗?下星期怎么样?我以为你们媒体的女人们都在用口服避孕药,像是一直在用。”“这些搭讪话也是比克斯教给你的?”他吃吃地笑起来:“嗨,那个家伙是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理查德,的确如此,毫无疑问,我宁愿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也不愿和你睡觉,别管是哪个月,什么时间。我真会跳的。”“好了!”他的手像被蜇了一样猛地收了回去,“还挑来挑去的!你以为你是谁,是他妈的杰妮·米歇尔(注:二十世纪最成功的女歌手之一。)啊?你他妈的只是一个漫谈专栏作家而已,而且那本杂志没人读!”3电梯门在路易莎·雷刚到的时候关上了,但是里面一个看不清面部的坐电梯的人用他的拐棍挡住了电梯门。“谢谢,”路易莎对这个老年人说,“很高兴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路易莎觉得,他看起来只能再活一个星期。她按了底楼的按钮。这部老掉牙的电梯开始下降了。一根指针慢悠悠地一层层往下数着楼层。电梯的发动机嘎嘎地响着,缆绳嘎吱嘎吱地卷着,但到了十楼和九楼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嘎嗒一嘎嗒一嘎嗒”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轻轻的一声“扑哧~~~~”。路易莎和思科史密斯重重地坐到地板上。灯光闪烁不定,然后就嗡嗡叫着熄灭了,漆黑一片。“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趴在地上的老人稍微缓过一点劲儿来:“我想骨头没断,但是我还是坐着吧,谢谢你。 ”他的老式英语口音让路易莎想起了《丛林日记》里的老虎。“电梯可能突然会重启的。 ”“天啊!”路易莎嘟囔着说,“断电。完美一天的完美结局。”她按下紧急按钮。没反应。她按了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然后呼叫道:“嗨!有人吗?”持续的嘶嘶声。“我们这里出状况了!有人能听到我们吗?”路易莎和老人一边听着动静,一边侧着脑袋看着对方。没有回答。只有模糊不清的潜水艇一样的噪声。路易莎检查了天花板。“肯定有个出入的舱盖……”没有。她把地毯掀起来——地板是钢板。“我猜,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 ”“你现在还高兴吗?”这个老人问,“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路易莎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上个月的灯火管制持续了七个小时。”也好,至少我没和一个精神变态、幽闭恐怖症患者或是理查德·甘格关在一起。4鲁弗斯·思科史密斯靠在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后用手帕轻轻擦擦额头。“我在 1967年订阅了《星球画报》,读到你父亲发自越南的快报。莱斯特·雷是仅有的从亚洲人的角度理解战争的四五个记者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警察是如何成为他那一代最优秀的记者之一的。”“是你要听的啊。”每次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它都被加工。“父亲就在珍珠港事件前几周加入了年轻人兄弟会,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里而不是像他的哥哥豪伊一样在太平洋经历战争。豪伊在所罗门打沙滩排球的时候被一颗日本人的地雷炸成了碎片。很快,爸爸成为了第十区的麻烦,他正是栽在这上面的。在这个国家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区——他们把所有正直的、不愿继续拿赃款也不愿对罪犯坐视不管的警察送到那里圈养起来。所以,不管怎样,在抗击日军胜利日的晚上,布衣纳斯·耶巴斯全城都在开派对,而且你可以想象,警察都被分散开了。父亲接到个电话,说在希尔瓦普兰娜码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案,那是在第十区、港务局和斯宾诺莎区之间的无人地带。父亲和他的搭档,一个叫奈特·维克菲尔德的人开车去看看。他们把车停在两个货物集装箱之间,熄了火,步行前进,之后看到大约二十几个人从一间仓库往一辆武装卡车上装运板条箱。灯光很暗,但是他们肯定不是码头工人,而且也没有穿军队制服。维克菲尔德让父亲去用无线电申请支援。正当父亲去拿无线电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说原来调查抢劫案的命令已经被撤销了。父亲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但是命令又重复了一遍,于是父亲跑回仓库,刚好看到了一个人对他的搭档开枪时的火光,而且还从后面射了六枪。父亲多少能保持冷静,全速跑回他的警车,在他的车被子弹打得发抖之前,费力地用无线电发出了代码为 8的信号——那是无线电呼救信号。他被包围了,只有码头方向可以逃,于是他疯狂地潜水,潜到海中一个到处是柴油、垃圾和污水的地方。他在码头下面游泳——那时候希尔瓦普兰娜码头是一个像木板路一样的钢结构,而非今天的混凝土半岛结构——他努力爬上一架维修悬梯,浑身湿透,还掉了一只鞋,手里拿着已经不能用的左轮手枪。他能做的只能是观察这些人。刚结束,就有两辆斯宾诺莎警区的警车赶到现场。父亲还没能来得及绕过空地警告那些警察,一场激烈的枪战就爆发了——枪手的冲锋枪像雨点一样射向两辆警车。卡车发动了,枪手跳上车,他们开出空地,还从后面扔出了两颗手榴弹。那些家伙是想炸残他们还是只是想打消他们做英雄的想法,谁知道呢?但是一个人抓住父亲并拿他做了人肉垫子。两天后他在医院里醒过来,左眼没了。报纸把这次事件描述成一伙盗贼发动的机会主义袭击,后来侥幸逃脱。第十区的人估计一个犯罪集团的操纵组织应对此事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