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不多,但是没人拒绝。逆风让车老掉链子。在我终于到达埃尔斯家所在的涅尔比克的村庄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一个沉默的铁匠用一小段铅笔头在我的路线图上帮我详细标出了通往西德海姆庄园的路。一条长着风信子和柳穿鱼的小路引着我经过一座被遗弃的小木屋,来到一条种着意大利杨树,曾经风光无限的林阴大道。西德海姆庄园比我们教区长的住所还要大,一些脆弱的角楼装饰着它的西翼。但是它并不能和奥德里·恩德和凯本·顿其的乡间邸宅相媲美。突然看到一个在矮山坡上骑马的小女孩和山顶上的一棵被破坏的山毛榉树。我路过一个蔬菜园的时候,园艺工人为防鼻涕虫正在撒煤烟。前院,一个肌肉发达的贴身男仆正在清理一辆考利平鼻汽车。看到我走近,他站起来候着我。在房子壁雕一角的平台上,泡沫般的紫藤树下,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听收音机。我猜他就是维维安·埃尔斯。我的白日梦中美好的部分到此结束。我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告诉这个仆人我和他的主人有事情要谈。他还算有礼貌,领着我绕到埃尔斯的露台,用德语通报说我来了。埃尔斯只剩下人的躯壳,疾病仿佛吸干了他所有的体液,但是我没让自己像帕尔齐法尔(注: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一名骑士,最后找到了“圣杯”。)在亚瑟王面前一样跪在这煤渣小路上。我们的序曲大致是这样进行的。“下午好,埃尔斯先生。 ”“你是谁?”“很荣幸——”“我问:‘你到底是谁?’”“罗伯特·弗罗比舍先生,从萨弗伦·沃尔顿来。我是——我曾经是——凯斯学院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的学生。我从伦敦长途跋涉来这里——”“一路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不是。我在布鲁日从一个警察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 ”“是吗?”他停下想了想,“也一定骑了几个小时。 ”“为热爱的东西而努力,先生。像朝拜者跪着爬山一样。 ”“说这废话干什么?”“我想证明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应聘者。 ”“认真应聘什么?”“您的口述记录员。 ”“你疯了吗?”问题总是比听上去更难回答。“我不这样想。 ”“听好了,我从来没打过广告说要找什么口述记录员!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需要一位口述记录员,即使您还没明白这一点。《泰晤士报》上的一条消息说您因病无法完成新作品的创作。我无法接受您的音乐从此消失。它太,太弥足珍贵了。所以我来这里主动为您提供帮助。”还好,他没有不假思索就把我赶出去。“你说你的名字叫?”我告诉了他。“你是不是麦克拉斯手下的流星之一?”“说实话,先生,他讨厌我。 ”正如你吃了苦头才知道,当我一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也能让人感兴趣。“他讨厌你,真的?为什么会那样?”“我在学院杂志上称他的《长笛第六协奏曲》——”我清了清喉咙, “‘最华丽的部分是《不成熟的圣·桑(注:(1835-1921)法国作曲家。)的奴隶》’,他觉得这是针对他的个人攻击。”“你那样写麦克拉斯?”埃尔斯喘着气说,好像有人正在锯他的肋骨。“我想他肯定会觉得是个人攻击。 ”随之而来的事就很简单了。男仆领我到一间用蛋壳绿色油漆粉刷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幅单调的法夸尔森的画,画上有羊和玉米秸堆以及不是很好看的荷兰风景。埃尔斯叫来了他的妻子,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她还保留着自己的姓,但是谁能指责那样的一个名字呢?女主人的态度冷冰冰的,但却谦恭有礼,还询问我的背景。我如实回答了,尽管我用一种不知名的小病掩盖了自己被学院开除的真正原因。关于经济上的窘境我可只字未提——情况越糟糕,捐赠人越不愿给钱。我已经让他们对我感觉够好了。他们至少同意我晚上住在西德海姆。早上埃尔斯会仔细考查我的音乐水平,对我的提议作出判断。但是埃尔斯晚饭时没有出现。我到达时正好碰上他两周一次的偏头痛发作。他不得不在房间里待一两天。对我的面试不得不推迟到他病情好转后,所以我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从好的方面看,彼斯波特酒和美洲龙虾跟帝国饭店里的任何食物相比毫不逊色。怂恿女主人讲话——我告诉他我知道她丈夫是多么杰出,她感到很满意,而且也感觉到我是真心喜欢他的音乐。哦,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埃尔斯的女儿,就是我早些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的骑马女孩。埃尔斯小姐是一位十分喜欢马的十七岁姑娘,鼻尖和她妈妈的一样微微上翘。整个傍晚都没能听到她说一句有礼貌的话。她可能把我看成一个心术不正,因穷困潦倒来吃白食的英国人,在这里引诱她生病的父亲进入光荣且幸福安宁的晚年。那时,她伴随其左右,也会变得不受欢迎吗?人是复杂的。午夜过去了。庄园入睡了,我也得睡了。诚挚的,R.F.* * *西德海姆1931年7月 6日一封电报,思科史密斯?你个蠢蛋。再也别发了,我求你了——电报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的,我还在国外,没有受到布鲁尔的挂钩工们攻击的危险。把我父母羞辱我的来信叠成纸船,让它沿着凯姆河顺流而下吧。佩特“担心”的原因只是我的债权人正在烦扰他,看看是不是家族里有人丢给他任何银行支票。但是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一方的债务只是儿子自己的,不关其他任何人事——相信我,我已经查过法律规定了。梅特也没有“发疯”。只有想到酒瓶里的酒快被喝干的时候他才会抓狂。我的面试前天午饭后在埃尔斯的音乐室里进行。并非绝对的成功,稍微委婉一点讲——不知道我在这儿还能待几天,还是没几天可待了。我承认,之前坐在维维安·埃尔斯的琴凳上的确感到激动得有些颤抖。东方风情的小地毯、用旧了的长沙发椅、布莱顿牌碗橱里摆满的乐谱架、贝森朵夫大钢琴、钟琴,这些东西都见证了《俄罗斯套娃变奏曲》和它的联篇歌曲《下降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构思和诞生。听到亨德里克推着他的主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我不再窥探,把脸转向了门口。埃尔斯并没有搭理我“我衷心希望您已经康复了,埃尔斯先生”这句问候,他的男仆推着他到面向花园的窗户那里就离开了。“好了吗?”我们单独待了半分钟,他问我。“继续吧,让我感受一下。”问他想听什么。“我还得选曲目?好吧,你会不会《三盲鼠》?”于是我坐在贝森朵夫钢琴边,遵照这个梅毒一样的诡异想法,用浓烈的普罗科菲耶夫(注:(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风格演奏了《三盲鼠》。埃尔斯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继续以一种微妙的风格演奏了肖邦的《F大调宵祷》。他哼哼唧唧地打断了我,说:“想要我用下身脱掉衬裙啊,弗罗比舍?”我又弹奏了V.A.(维维安·埃尔斯)自己的那首《罗德维克·朗凯里的题外话》,但是前两个音节还没弹完,他就开始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他用拐棍使劲敲地,说:“自满会让你毫无远见,难道他们在凯斯没有教你吗?”我装作没听见,又弹完了一曲《完美音》。作为焰火表演的最终曲,我把赌注押在斯卡拉蒂(注:意大利作曲家、古钢琴家。)《A大调的第 212首》,它包括让人望而生畏的琶音和弦,演奏它需要高超的技巧。有一两次顿住了,但我可不是想当音乐会独奏者而来面试的。我已经弹完了,V.A.还继续用刚才的奏鸣曲般的节奏摇晃着头,或者他可能正在指挥那片模糊、摇摆着的白杨树林。“真可恶,弗罗比舍,马上滚出我的房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会让我难过,但不会让我感到奇怪。但是他却认为:“你或许具有一个音乐家的素质。今天天不错。骑马漫步到湖边,看看鸭子。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你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用场。 ”一言不发就走了。这个老家伙想留下我,好像是,但是除非我楚楚可怜地感激他,他也许才会答应。如果我的钱包允许我离开,我会雇一辆马车回到布鲁日,放弃整个错误的想法。他在我身后叫住我说:“一些建议,弗罗比舍,免费的。斯卡拉蒂是一个大键琴演奏家,而不是一个钢琴家。不要强迫他染上那样的色彩,而且手指控制不了的音符就不要用踏板来控制。”我暗暗回话说,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埃尔斯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用场。穿过院子,那里有个脸长得跟甜菜根似的园艺工在清理长满野草的喷水池。我让他明白我想找他的女主人而且要马上——他不是很聪明——他大致朝着涅尔比克的方向挥挥手,比画着驾驶盘的样子。好极了。现在怎么办?看鸭子去,为什么不呢?可以勒死一架子的鸭子,把它们挂在V.A.的衣橱里。心情真的糟透了,于是我模仿鸭子的样子,问这个园艺工:“哪里?”他指指山毛榉树,然后比画着说,沿着这条路走,在路另一边。我出发了,跳过一堵失修的暗墙。还没到山顶,急促的马的奔跑声就向我压了过来,伊娃·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小姐——从现在起就叫她难看的老克罗姆林克,不然我的墨水就不够用了——骑着她的黑色小马驹朝我跑来。我向她问好。她骑在马上像包迪西亚王后(注:古不列颠爱西尼人的王后。)一样围着我慢慢转圈,装作毫无反应。“今天湿气好重啊。”我嘲笑般挖苦着,“我真的觉得我们随后会淋雨,你不觉得吗?”她什么也没说。“你的驯马表演比你还优雅。”我告诉她。没反应。从旷野对面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响,伊娃安慰了一下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它是无辜的。我问伊娃小马叫什么,她把腮边几缕黑色的鬈发往后理了理:“我给它起名叫小马奈菲尔塔利(注:意为最美的女子。),来源于埃及王后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很高贵。”她回答完就转过身去。“她竟然讲话了!”我叫起来,看着这个小女孩骑着马迅速跑开了,直到她变成范·戴克(注:(1599-1641)佛兰芒画家。)的田园画里的一个背影。我打算冲着她以漂亮的抛物线发射炮弹,然后把我的大炮对准西德海姆庄园,以猛烈的炮火把埃尔斯的侧楼炸成冒烟的废墟。想到自己身处的国家,我还是停下了。从断裂的山毛榉树旁走过,草地向下倾斜延伸到一个装饰华丽、蛙声一片的湖泊。我仿佛看到了未来更美好的日子。一座不牢靠的步行桥连接着小岛和岸边,周围盛开着不计其数的红掌花。不时有金鱼溅起水花,像掉进水里的崭新硬币一样闪闪发光。长着胡须的鸳鸯叫着要面包,它们是衣着光鲜的乞讨者——和我很像。圣马丁鸟用涂了焦油的板子做的泊船棚屋里安了窝。在一排梨树下——这里曾经是一个果园?——我躺下来,无所事事,一个计划在我漫长的恢复期里不断得到完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与懒汉的区别与美食家与暴饮暴食者之间的一样大。看着成双成对的蜻蜓在天空中的乐园里飞舞,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甚至就像夹在自行车辐条里的纸片发出的一样,让人心醉神迷。我所躺的地方有棵树,我注视着它须根附近的一条慢缺肢蜥,它正在探索微缩版的亚马逊(注:指巴西的亚马逊河流域地区,主要为热带雨林地带。)。寂静?不完全是。很晚之后才醒来,是被最初几滴雨滴叫醒的。积雨云正在向着临界点积聚。我全速跑回西德海姆,速度快得让我以后还想这么跑,就是为了听听呼啸着钻入耳道里的风声,体验一下倾泻而下的大雨点像木琴的音锤砸在我脸上的感觉。在晚饭的铃声响起之前,我只有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的时间。克罗姆林克夫人表示了歉意,她丈夫的胃口还是不好,而大小姐想自己一个人吃饭。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这一餐包含了炖鳗鱼、雪维菜调味汁还有轻轻掠过露台的雨。不像我了解的弗罗比舍家和大多数英国家庭,他们在庄园吃饭不用安安静静的。克罗姆林克太太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家庭的事情。克罗姆林克家很早以前就住在西德海姆,那时候布鲁日是欧洲最繁忙的海港(她是这样说的,很难让人相信),这让伊娃拥有最让人引以为豪的当地血统六个世纪。我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对这个女人有些好感。她像男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还用犀牛角做的烟嘴抽烟,烟味中有股没药香。但如果任何贵重物品被拐走的话,她会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碰巧提到他们以前碰到过偷东西的仆人,甚至一两个穷困的在家过夜的客人。我对人们如此不知羞耻的作为感到难以置信,安慰她说我的父母也有同样的遭遇。她伸出了触角打探我的面试情况。“他的确说你的那曲斯卡拉蒂‘还有救’。维维安不欣赏夸赞,不管是夸别人还是别人夸他。他说:‘如果大家夸赞你,你就无法走在属于你自己的路上。 ’”我直接问他是不是觉得他会同意收下我。“我真的希望如此,罗伯特。 ”(换句话说即等着瞧吧)“你一定要理解,他已经接受再也无法创作新乐曲的现实了,这让他十分痛苦。重新唤起他新的希望——哎,风险可不小啊。”话题就此打住。我提到早些时候偶遇伊娃的经历,克罗姆林克太太明确地表示:“我的女儿没礼貌。 ”“内向”是我最合适的回答。女主人倒满了我的杯子。“伊娃脾气不好。我丈夫没多少兴趣把她当女孩子来养。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都说父亲和女儿之间最亲,他们难道不是父女啊?在这儿不是。她的老师说伊娃学习努力但是神神秘秘的,而且从来不想在音乐方面发展自己。我经常感到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把克罗姆林克太太的杯子倒满,她看上去精神好了点儿。“听我说,真让人难过。我肯定你的姐妹们都是最有礼貌的英国玫瑰,先生。”我很怀疑她对弗罗比舍家的夫人们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但是这个女人喜欢看我说话,于是我为了让她开心,描绘了一幅自己已经疏远了的家族成员的幽默漫画像。这让我们听起来都非常开心,几乎有想家的感觉了。今天早上,星期一,伊娃屈尊和我们共进早餐——布雷登火腿(注:一种用糖蜜腌制的火腿。)、鸡蛋、面包和其他好多吃的——但是这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跟她妈妈抱怨一些小事,对我的感叹只是回应一声平淡的“是”或干脆的“不”就敷衍了事。埃尔斯感觉好些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之后,亨德里克驱车把女儿送到布鲁日,让她在学校再住一个星期——伊娃和叫范·伊尔斯或者诸如此类名字的家庭一起住在市区,范·伊尔斯家的女儿和她同校。当考利车开过白杨树林阴大道(据称是“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整个庄园都如释重负般呼吸起来。伊娃的存在确实污染了这个地方的空气。九点,埃尔斯和我吃完饭来到音乐室。“我脑子里想起一些中提琴的曲子,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你是否能把它们记下来。”很高兴听他这么说,正如我期待的,从容易的开始——把凌乱的手稿整理成质量最好的范本什么的。如果第一天我就能证明自己拥有V.A.的敏锐感觉,我的地位几乎就有保证了。我在他的书桌边坐下,削好 2B铅笔,备好干净的手写本,就等着他说出音符了,一个一个地。突然,这家伙大声叫起来: “‘嗒,嗒!嗒一嗒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记下了吗?‘嗒!嗒嘀一嗒!停顿部分一嗒一嗒一嗒一嗒嗒嗒嗒一嗒!嗒嗒嗒!!!’”记下了吧?很明显,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觉得这很有趣——一个人不可能给驴子的叫声配谱子,同样,我也不可能记下他喊的那些含混不清的东西——但是又过了半分钟,我意识到这可不是开玩笑。试图打断他,但这家伙太沉浸于他的音乐创作了,根本没意识到。我陷入了最悲惨的境地,而埃尔斯还在继续说啊,说啊,说啊……我的计划毫无指望。我在维多利亚车站都想了些什么?我很沮丧,让他完成自己的作品,虽然希望不大,但对于在他的脑子里完成的作品,事后可能更容易把乐谱抄下来。“好了,结束!”他宣布。“记下来了吧?再哼一遍,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怎么样?”他问我们用的是什么调子。“当然是 B降调!”拍子记号呢?埃尔斯捏了捏鼻梁。“你是不是说你没有记下我的旋律?”我努力提醒自己他完全不讲道理。我请他把这组旋律重复一次,速度要放慢许多,还要将一个一个音符标记出来。我感到三小时长的短暂停顿会让埃尔斯决定他是否要发火。最后,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四八拍,在第十二个音节后变为八八拍,如果你能数到那么远的话。 ”停顿。我想起了我的经济窘境,咬住了嘴唇。“那么让我再全部倒回去。”埃尔斯像故意照顾我似的停顿了一下。“现在准备好了吗?慢慢的……嗒!这是什么调?”终于度过了可怕的半个小时,挨个猜过所有音调。埃尔斯厌烦地点点头或摇头表示同意或否定。克罗姆林克夫人拿来一瓶花,我连忙做出紧急求救的脸色,但是V.A.自说自话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在我急忙逃走的时候,听到埃尔斯说(说给我听的吗?):“这根本不行,伊俄卡斯特,这个孩子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记不下来。我还是加入先锋派,往写着乐符的纸上扔飞镖好了。”走廊另一头,威廉斯夫人——女管家——冲着不见踪影的手下抱怨潮湿的大风天气,还有她洗了还没干的衣服。她的情况比我的好。我为了自己的进步、欲望或借款而操纵别人,却从未为了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么做过。这座腐烂的庄园散发着难闻的蘑菇味和霉味。真不该来这儿。诚挚的,R.F.另:经济上的“尴尬”,多么合适的一个词啊,难怪穷人都是社会主义者。听着,必须请你借我点钱。西德海姆的管理办法是我见过的最为宽松的了(幸亏如此!现在我父亲的男管家衣橱里的东西都比我自己的要多),但是大家还是得按照规矩做事,甚至无法给仆人小费。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富人朋友,就会向他们借,但是事实是我没有。不知道你是用电报汇钱,还是用包裹邮寄,或是其他什么方式,但别管它,你是个科学家,你会找到解决方法的。如果埃尔斯让我离开,我就完蛋了。这条新闻就会传回剑桥,说罗伯特·弗罗斯特因为工作不称职,被他们轰出来了,所以不得不向他以前的房东借钱。这样的耻辱会杀了我的,思科史密斯,这真的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尽量给我寄点吧。* * *西德海姆庄园1931年7月14日思科史密斯:所有的赞美都祝福鲁弗斯,贫穷作曲家的守护神,至高无上的赞美,阿门。你的邮政汇票今天早上已经到了,丝毫无损——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忘记我生日但却很宠爱我的舅舅。克罗姆林克夫人确定布鲁日的一家银行可以把它兑换成现金。我会以你的名义写一首经文歌,并尽快还你钱,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快。占据我未来的极度寒冰正在慢慢融化。在首次尝试和埃尔斯合作那段羞辱的经历后,我回到了房间,感到无比凄苦可怜。那天下午,我都在给你写信哭诉我的悲哀——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还没看的话,烧掉它——因为我当时对未来感到非常不安。我穿着威灵顿长筒靴和斗篷,冒着雨步行到村里的邮局。我不知道,坦率地讲,再过一个月我会在哪里。威廉斯夫人在我回来后不久就嘡嘡地敲响了晚饭的铃声,但是当我走到餐厅,只有埃尔斯一个人等在那儿。“是你吗,弗罗比舍?”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努力想表现得柔和一点的年长男人惯有的低沉沙哑。“啊,弗罗比舍,很高兴我们能单独这样随便聊聊。哎,今天早上我对你态度太差了。有时我的病让我比正常时的做法更……直接。我道歉。明天再给这个坏脾气的家伙一次机会,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他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处境,告诉了他?露西尔提到了我整理了一半的旅行箱?等到确信话音里不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才不失身份地告诉他,说出他的想法并没什么错。“我对你提的建议太消极了,弗罗比舍。从我的脑袋瓜里提取出音乐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有希望的。你的音乐才能和性格看起来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你甚至尝试着自己作曲?很明显,音乐对我们两个人而言都像是氧气。有了正确的意念,我们会一同努力,直到找到正确的方法。”这时候,克罗姆林克太太敲了敲门,推门往里看看,马上凭某种女人特有的直觉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于是问是否需要喝点东西庆祝一下。埃尔斯转向我:“那取决于这位年轻的弗罗比舍。你觉得呢?你愿不愿意待几个星期,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以后有没有可能待上几个月?或许更久,谁知道呢。但是你一定要接受一笔不高的薪水。”我让自己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像高兴的情绪,告诉他我很荣幸,也没有不假思索地拒绝他主动付我工资的提议。“那么,伊俄卡斯特,让威廉斯夫人拿一瓶 1908年的比诺红葡萄酒来!”我们为酒神巴克斯和缪斯女神干杯,酒醇厚得像独角兽的血。埃尔斯的酒窖里大约有一千两百瓶酒,无疑是比利时最好的之一,值得岔开话题简单说说。它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躲过了德国佬军官的洗劫。那时候他们把西德海姆当指挥所。这多亏了亨德里克的父亲在全家飞往哥德堡之前在地窖入口垒了一堵假墙。图书馆里的东西,还有大量的其他各种财富,都被封存在板条箱里,战争期间也被保存在那里(曾经用作隐修院的地窖)。普鲁士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注:1918年 11月 11日。)前洗劫了大楼,但是他们从未发现这个地窖。工作的程序正在形成。如果埃尔斯的身体允许的话,他和我每天早上九点前都会出现在音乐室。我坐在钢琴边,埃尔斯坐在长沙发上,吸着乌烟瘴气的土耳其烟。我们采纳了三种工作方法。“修改法”——他让我把前一天早上的作品重新过一遍。我根据乐器的不同,哼、唱或者演奏这些作品,埃尔斯则修改乐谱。通过“修复法”,我在旧乐谱、笔记本和乐曲声中找到埃尔斯依稀记得并想重新利用的一段经过句或华彩句,其中有些是在我出生前就写好的。真是项艰巨的侦探任务。“创作法”要求最高。我坐在钢琴边,努力跟上一连串这样的话:“十六分音符,B-G调,全音符,A降调——持续四拍,不,六拍——四分音符!F大调——不,不,不,F大调——然后……B调!嗒一嗒嘀一嗒嘀一嗒! ”(大作曲家至少现在愿意说出他的乐符了)或者,如果他感觉更加有诗意,可能就会说:“现在,弗罗比舍,单簧管是美人,中提琴是墓地里的紫杉树,翼琴是月亮,于是……让东风拨动 A小调的和弦,一直到第十六小节。”就像一个好管家的工作一样(尽管你可以肯定我可不仅仅是好),我的工作十之八九是在猜想。有时候埃尔斯会寻求一种富有艺术性的评价,像是“你觉这段和音可以吗,弗罗比舍?”或者“这段经过句和整体协调吗?”。如果我说不,埃尔斯会问我建议用什么来替换.有一两次他甚至采纳了我的修改建议。毫不夸张。人们今后会研究这段音乐的。一点前,埃尔斯没气力了。亨德里克把他抱到餐厅,在那里克罗姆林克夫人会和我们共进午餐,还有那位可怕的E.(伊娃),如果她同来过周末或半天休假日(注:通常是下午。)的话。下午炎热的时候,埃尔斯会小睡。我则继续在图书馆里仔细搜寻宝藏,在音乐室里作曲,在花园里阅读手稿(圣母百合、冠贝母、剑叶兰、蜀葵都亮丽地盛开着),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涅尔比克的小巷里,或者在当地的原野上随意漫步。我是村里的狗忠实的朋友。它们像花衣魔笛手(注:中世纪传说中解除普鲁士哈默尔恩鼠疫的魔笛手,因为没有得到报酬而把当地的孩子全部拐走。)的老鼠或是小孩一样跟在我后面。当地人也用荷兰语跟我说“早上好”和“中午好”——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是上面“城堡”里的长住客。晚饭后,如果有还过得去的广播节目,我们三个人可能会听听收音机,要不就是听留声机上的录音(一台放在橡树匣子里,“主人之声”牌台式留声机),通常是由托马斯·比彻姆爵士指挥,埃尔斯自己的主要作品。当我们有客人造访的时候,会一同聊天或者听点室内乐。其他时候,在夜晚,埃尔斯喜欢听我给他念诗,特别是他钟爱的济慈的诗。当我诵读的时候,他小声念着诗文,好像他的声音靠在我的上面一样。早饭时,他让我读《泰晤士报》。尽管埃尔斯老了,眼睛看不见,又有病,他依旧还能胜任大学辩论社的一员,但是我发现他很少对他嘲笑的制度问题提出可行的解决办法。“慷慨大方?那是富人的胆怯!”“保守党人?外来的说谎的家伙,自由意志的教条是他们最大的骗术。”他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国家呢?“哪个也不要!”尽管埃尔斯脾气暴躁,但他是为数不多愿意让自己的创造力接受别人影响的人之一。音乐理论方面,他仿佛长着两面神杰纳斯(注: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所以也被称为两面神。)的头:一个埃尔斯向后望着浪漫主义临死所卧之床,另一个看着未来。我跟随着后者注视的眼神,看他应用对位法和混音让我的表达方式也得到令人惊喜的改善。我在西德海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的东西已经比我三年在笨蛋麦克拉斯和他的“快活自慰者”乐队那里学到的还要多。埃尔斯和克罗姆林克夫人的朋友们定期来做客,一般每周两到三个晚上我们可能有客人来访。从布鲁塞尔、柏林、阿姆斯特丹或者更远的地方回来的独奏演员、埃尔斯少不更事时认识的来自佛罗里达和巴黎的熟人、老好人莫蒂·东特和他的妻子。东特在布鲁日和安特卫普各有一家钻石加工作坊。他会讲多种语言,虽然不很准确,但是他会精心编造并啰嗦地解释它们中的双关语。他还赞助宴会,跟埃尔斯讨论争议不断的哲学问题。东特夫人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很像,但她比后者还要厉害十倍——事实上,她让人敬畏,是比利时马术协会的会长,自己开着东特的布加迪车,养了一条长得像粉球一样,叫“薇薇”的狮子狗做宠物。在以后的信里你会再读到关于她的内容,这是肯定的。在当时,人们很少会有亲戚。埃尔斯是独生子,在战争期间一些关键时刻,曾经显赫一时的克罗姆林克家族表现得执迷不悟,始终坚决支持错误的一方。那些没有死于战争中的人大多都成了贫民,在埃尔斯和他的妻子从斯堪的纳维亚返回前都病死了。其他人在逃亡到国外以后也死了。克罗姆林克夫人以前的家庭教师以及几个虚弱的阿姨有时会来作客,但是她们只是像老衣帽架似的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音乐指挥塔杜斯·奥古斯特斯基是埃尔斯在克拉科夫(注:波兰南部城市。)的坚定拥护者,上周他在偏头痛发作后的第二天突然来访。克罗姆林克夫人不在家,威廉斯夫人惊慌之下来找我,求我接待一下这位来头颇大的客人。我不能让她失望。奥古斯特斯基的法语讲得和我的一样好。我们下午去钓鱼。关于运用十二音体系的作曲家,我们还争论不已。他觉得他们都是江湖骗子,我不这么想。他告诉我一些管弦乐界中争斗的故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的黄色笑话,因为需要用手势表达,所以只有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才能告诉你。我抓到一条十一寸长的鲑鱼,而他抓到了一条巨大的雅罗鱼。我们傍晚回去的时候,埃尔斯已经起来了。波兰人告诉他能够雇到我他很幸运。埃尔斯好像嘀嘀咕咕地说了声“很对”。真是让人陶醉的夸奖啊,埃尔斯。威廉斯夫人对我们长着鳍的胜利成果可没觉得多么高兴,但是她还是清理了鱼内脏,用盐和黄油做好,之后它们就在我们吃鱼鲜菜肴专用的餐叉下慢慢消失了。奥古斯特斯基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他在伦敦朗豪酒店订有套间,方便他去伦敦的时候住。他邀请我明年演出季的时候去跟他在一起住。喔喔喔!西德海姆庄园不像是最初看起来厄西亚如迷宫般的房子(注:源自爱伦·坡的小说《厄西亚房子的倒塌》。)了。的确,东翼被现代化翻新和维修,西翼都装上了百叶窗和防尘罩,境况很寒碜,恐怕不久也需要挖掘机了。一个潮湿的下午,我仔细勘察了它的房间。非常严重的潮气,石灰泥掉在蜘蛛网上吊着,已经磨损的石头上有老鼠和蝙蝠的粪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壁炉上方的石灰孔罩因为时间久远而覆盖上一层沙尘。外面情况也一样——砖墙的砌缝需要重新填上,房顶的瓦片也不全了,雉堞也一堆堆地翻倒在地上,雨水在中世纪的沙岩上汇成了细流。克罗姆林克家族在刚果的投资情况不错,但是没有一个男性家族成员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西德海姆的德国佬“房客”肆意挑选那些值得劫掠的东西,然后裹挟而去。尽管起风的时候东翼房顶的木板像船身一样吱吱呀呀地响,它还算是一个舒适的小窝。那儿有一套集中供热系统和老化的电力供应系统,灯闸可以让人感受到噼噼啪啪的触电声。克罗姆林克夫人的父亲非常有先见之明,教会他的女儿如何做地产方面的生意,现在她把自己的土地租给附近的农民,刚好够这个地方的花销。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现在这种时候,那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伊娃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和我的姐妹一样可恨,但是她的聪明和敌意一样让人印象深刻。除了珍爱的奈菲尔塔利,她还喜欢撅嘴生气和夸张地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