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干活的马射杀了。作为乐善好施的人,我们的职责不是像那样通过加快他们的灭亡来减轻这些野蛮人的痛苦吗?想想你们那里的北美印第安人,亚当,想想你们美国人一次又一次废弃和食言的那些协定吧。当然更人道和直接的办法是干脆给这些野蛮人当头一击,打昏他们快点结束算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我偶尔会看到一个更真实的真理隐藏在自己不完美的假象中,但是如果我想要接近它,它却在转眼间钻入更深、布满荆棘的沼泽地。11月12日 星期二我们尊贵的莫利纽克斯船长今天光临“火枪”旅馆,为了五桶咸牛肉的价格和我们的房东喋喋不休。(后来通过玩了场吵闹的“纯图诺”(注:一种源于意大利的 31点纸牌游戏。)纸牌游戏,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结果船长赢了)让我很惊讶的是,在他回去查看羊圈的情况前,他请求和亨利在他的房间里私下谈谈。现在我写日记的时候谈话还在继续。有人警告过我的朋友说船长十分专横,但是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妙。之后据传,莫利纽克斯船长身患一种疾病,如果不进行治疗,将会损害维持他的地位必需的很多能力。所以船长向亨利提议,说我的这位朋友应该和我们一起航行到火奴鲁鲁(提供免费食物和私人床位),担任两艘船上的医生,并且在我们到达之前做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私人医生。我的朋友解释说他打算返回伦敦,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十分坚持。亨利答应再考虑考虑这件事,在“女预言者”号预定出发的那天,也就是周五早上之前作出决定。亨利没说船长得的是什么病,我也没问,尽管不是神医,我也能看出莫利纽克斯船长是因痛风而非常痛苦。我朋友的谨慎让他享有很好的名声。作为一个古董收藏者,亨利·古斯不论表现得多么怪癖,我相信他是一个模范的医疗者。如果自私点的话,我很热切地希望亨利对于船长的提议能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11月13日 星期三作为天主教徒,我写日记是在忏悔。我怀疑过去非凡的五个小时是不是病床上的自己由于病痛产生的幻想,可身上的挫伤肯定了那是真实的。我应该把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描述下来,并尽可能接近事实。今天早上,亨利又去拜访了寡妇布莱顿的小屋,为她调整夹板夹,再敷些膏药。我没有屈从于惰性,决心去攀登一座海洋湾以北,名为“圆锥石山”的高山。它高耸的山巅可以让我最清楚地看到查塔姆岛“穷乡僻壤”的面貌。(亨利比我年龄稍大些,见识太多,不会再长途跋涉去我们未勘测过的那些居住着食人族的岛上去了)一条浇灌着海洋湾的疲惫小溪指引我顺流而上,穿过布满沼泽的牧草地和树桩遍布的山丘,进入原始森林,那里非常腐朽,盘根错节,我不得不像猩猩一样在上面攀爬!突然劈头盖脸地下起了冰雹,森林里到处都是急促的冰雹块的敲打声。突然又停了。我看到一只黑胸知更鸟,它的羽毛仿佛漆黑的夜色,它似乎被驯服,但却更像是一种蔑视。一只隐藏在林中的蜜雀鸟开始唱起歌来,但是我突然感到的幻觉让它有了说话的能力——“以牙还牙!”它叫着向前飞去,振翅飞过迷宫般的花蕾、枝丫和荆棘。“以牙还牙!”昨晚我忘记给怀表上弦了,所以也不知道是几点,经过疲惫的攀登,我终于征服了山顶,浑身都是伤痛和伤痕。我爬上山时,笼罩着这些小岛的晦暗雾霭(德阿诺克先生曾告诉过我们土著人的名字“莱库胡”的意思是“雾霭的太阳”)已经退去了。所以我一直希望看到的全景,除了消失在毛毛细雨中的树冠以外,根本不存在。这对我的辛苦而言,真是让人感到悲惨的回报。“圆锥石山”的山顶是个火山口,直径不大,中间的凹坑四周是险崖,被一百多片或者更多的考皮树(注:毛利语,又称卡拉卡树,新西兰的一种常绿树,常见于沿海地带。)叶埋葬的下方,大坑深不见底。不借助于绳子和鹤嘴锄,我无法弄清它的深度。我沿着火山口边上走,寻找更清晰的回海洋湾的小路。这时听到一声“呼~~噜~~嘘”,吓得我一下扑在地上——我的脑袋可没闲着,它赋予了我种种幻觉。于是我首先看到了一头长着尖牙的野猪在往前冲,接着是一个高高举着长矛的毛利武士,脸上刻着对种族祖先的仇恨。但它只不过是一只大海鸟(注:泛指信天翁、海燕等大海鸟。),张开翅膀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在空中飞翔。我看着它消失在缥缈的雾霭中。我离山口足有一码远,但是脚下的草皮像板油片一样裂开了,这让我惊恐万分——我原来站在悬崖上而非坚实的土地上!我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拼命抓住些草,但它们在我的指间断了。我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一个矮人被扔到了井里。我还记得自己在空中旋转,呼号。枝丫刮擦着我的眼睛,不断地翻转。我的夹克被缠住,扯松。松软的土地,对痛苦的预感,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求助祈祷。一片灌木丛使我的下坠速度变慢,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过程。我绝望地尝试着保持平衡。我下陷着,最后终于侧歪着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撞击让我失去了知觉。我躺在一堆被子里,枕着夏天用的枕头,卧室和我在旧金山自己家的差不多。一个矮矮的仆人说:“亚当,你可真是个傻孩子。”蒂尔达和杰克逊进屋来,可当我要表达喜悦时,从口中吐出的竟不是英语,而是含糊不清的印第安人叫声!我的妻子和儿子因此而蒙羞,上了一辆马车。我追赶他们,想努力澄清这场误会,但是马车却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直到我在透过树林的薄暮和一片寂静中醒来,一切是那么繁荣和永恒。我浑身挫伤,划伤,肌肉和手脚都像法庭上抱怨的诉讼当事人一样痛苦地呻吟着。好像从神创造天地的第二天起,苔藓和地上的覆盖物就开始生长了,它们被铺在这个大坑里面像块垫子,救了我一命。天使拯救了我的四肢,即便只断了一只胳膊或腿,我也逃不出去,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丧生于恶劣的天气或是野兽的爪子下了。我一站起来,看到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有船的前桅那么高)滑落下来,身上却没受什么大伤,我感谢上帝拯救我,因为的确如此——“你在急难中呼救,我就搭救你。我在雷的隐秘处应允你。”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马上看到了一幅难忘、令人恐惧而雄伟的景象。先是一张,然后是十张,接着成百上千张脸庞从无尽的昏暗中浮现出来。他们被扁斧刻进树皮里,像森林里的精灵被一个残酷的法师冻僵了动弹不得。任何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蛇怪部落。只有生命以外的东西才可能如此栩栩如生。我用手指摸索着,观察他们令人惊叹的容貌。我毫不怀疑自己是第一个造访这个史前造就的陵庙的白人。最新的树刻我猜也有十年历史了,但是时间再久些的已经随着树木的生长膨胀起来,那是由一些很久以前的异教徒雕刻的,连他们信奉的神也早已不存在了。这样的古物无疑出自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的莫里奥里人之手。时间在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地方流逝。想到这些“树雕”艺术家一定有从这个坑里出去的固定路线,我深受鼓舞,寻找能逃出去的方法。有一堵墙看上去不那么陡;一些有韧性的攀缘植物提供了各种“索具”。我准备好要爬,这时一声让人疑惑的“哼”引起了我的注意。“谁在那?”我喊道。(对一个闯人异教徒神殿而且手无寸铁的白人来说,这是一种勇敢的举动)“出来!”寂静吞没了我的喊声,只有回声嘲笑我。我感到不安。我发现这声“哼”来自一大群苍蝇,它们正绕着一根断枝上隆起的部分飞来飞去。我用一根松枝戳了戳那隆起的东西,差点呕吐出来。那是一块发臭的内脏。我掉头就跑,可人的天性又迫使我回来,试图打消一种可怕的怀疑:挂在树上的是不是人的心脏。我用手绢捂上鼻子和嘴,用树枝触碰到了一颗被切下的心脏。这个器官还是像活着一样跳动!我突然感到脊梁骨阵阵灼热!仿佛在梦里(但这不是梦!)一个透明的火兽从它腐烂的洞穴中现身,沿着树枝扑向我的手!我慌忙把树枝丢掉,没看清它又消失在何处。由于受到惊吓,我的心情变得更复杂,急忙实施自己的逃离计划。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我再从那些让人眩晕的墙壁上滑落下来,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摔得不那么重了。感谢上帝,我终于安全地抵达了山口。再次回到阴暗的云雾中,我急切地想看到和自己一样肤色的人出现,是的,哪怕是“火枪”旅馆里那些粗鲁的水手。我开始下山了,希望当时自己向着南方走。开始时我决心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讲给所有人听(当然,沃克先生,这位即使不是法律上的却也是事实上的执政官,应该被告知某个人的心脏被抢劫了?),可当我离海洋湾越来越近时,这种决心变弱了。我还是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告诉谁。当然,那看起来很像一只猪或羊的心脏。沃克和他的同伙将来可能砍伐树木,把那些树雕卖给收藏家,这让我良心不安。我可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我不希望因此造成最后一次对莫里奥里人的侵犯。(注:(原注)我的父亲从未对我谈起过树雕的事情,我只是在入门书籍里描述的了解到一点。既然查塔姆群岛上的莫里奥里人处在濒临种族灭绝的边缘,我为了保守秘密并没说出来。——J.E.)傍晚亨利回到“火枪”旅馆前,南十字星已经闪亮在天空中了。很多得了风湿痛、雅司雅司病(注:一种热带痘疹状皮肤病。)及浮肿的岛上居民找这位“寡妇布莱顿的医治者”求医问药,他为此把时间耽搁了。“如果土豆也能当钱,”我朋友满是后悔地说,“我会比尼布甲尼撒(注:(公元前 605一前 562)巴比伦王。)还富有!”他很担心我在“圆锥石山”的遭遇(已经有很多改编版本了),坚持要检查我的伤处。早些时候,我成功地让那个印第安侍女为我泡了洗澡水,洗了个澡,感觉精神恢复不少。亨利给了一罐阵痛软膏来治疗我的炎症,不收我一分钱。由于担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请教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亨利打算拒绝莫利纽克斯船长的提议),我向他倾诉了我的恐惧而不是身上的不适。他冷静地听我讲,询问恐惧发作的频率以及持续的时间。亨利很遗憾,由于他没有时间和工具,不能做一次全面的诊断,但他建议我一回到旧金山,就抓紧去找热带寄生虫病的治疗专家。(我无法告诉他那里没有这样的专家)我睡不着。11月14日 星期四我们趁着早潮出海了。我再次登上“女预言者”号,但却装不出“回来真好”的样子。我那狭窄的舱房里已经存放着三大卷缆索,根本看不到地板。我必须爬上它们才能到我的床上。德阿诺克先生卖给军需官六桶各种供给品,还有半卷帆布(这让沃克先生很生气)。他上船监管这些货物的搬运,亲自收钱,还祝我好运。在我的房间里,两人好像是被挤在壶口。傍晚天气也不错,于是我们来到甲板上。我们谈论了各种各样的事,接着握了握手。他向下爬去,来到了正等着他的双桅帆船上,船员是两个能干的混血男仆。罗德里克先生不同意我要把讨厌的缆索挪走的请求,因为他也被迫退了自己的单人舱(原因之后会说明),到水手舱和普通水手一起住。从在海湾停泊着的“西班牙人”号上“偷猎”来的五个卡斯蒂利亚人使水手舱也人满为患了。他们的船长是个性格暴烈的人,但除了向“女预言者”号宣战之外(因为他驾驶的是最容易漏水的老爷船,战争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感到庆幸莫利纽克斯船长没有向他要更多的离船者。“开往加利福尼亚”这几个字都涂着金色,吸引着所有男人像飞蛾扑火一样涌向那里。这五个人顶替了在岛屿湾离船的两个家伙,还有在暴风雨中失踪的人,但是我们还是缺少几个人。芬巴告诉我水手们都抱怨这种新的安排,罗德里克先生住到水舱里来的话,他们就不能一边喝酒一边随意地聊天了。命运对我做出了很好的补偿。付了沃克昂贵的账单后(我也没付给那个浑蛋一分小费),我用自己的杰克木做的旅行箱打包,这时候亨利进来跟我打招呼说:“早上好啊,船友!”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亨利接受了随船医生的职位,在这片漂浮着的田地里我将告别孤独无助了。普通水手的素质如此差,不仅不为身边有医生可以为他们的骨折处上夹板,治疗他们的感染而心存感激,反而有人无意中听到他们在抱怨:“我们算什么,带着一个连船首斜桅也走不上去的随船医生?难道是皇家驳船啊?”我必须承认心中有点不快,莫利纽克斯船长只给像我这样买了船票的绅士安排了一张可怜的铺位,可他手头一直都有现成的更加宽敞的船舱。不过,更重要的是,亨利答应和我们一起出海,就会用他精湛的医术为我诊疗病痛。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如释重负。11月15日 星期五破晓时分我们出发了。尽管周五对水手们来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莫利纽克斯船长气冲冲地说:“迷信、圣徒节和其他该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信教的卖鱼妇闲来无事的消遣,可我是在做赚钱的生意!”)我和亨利不敢上甲板,所有人都忙着装备索具,海浪比较大,还刮着强劲的南风。船昨晚有点问题,今天也没好多少。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整理亨利的药剂。除了时下医生装备外,我的朋友还有几本深奥的书,有英语、拉丁语和德语的。一个箱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药粉,放在塞好的瓶子里,上面的标签上写着希腊文。他把这些东西组合成各种药片和药膏。我们从统舱的舱口往外看,直到中午,查塔姆成了浅灰色地平线上的几块墨迹,但是对于在岸上休假一周,没有经受晕船的人来说,摇晃和上下颠簸可真够危险的。下午瑞典人陶恩吉敲响了我的舱门。我发现他鬼鬼祟祟的。便感到奇怪和好奇。我请他进来。他坐在缆索的“金字塔”上,小声告诉我他从一帮水手那里听到的一个建议。“告诉我们最好的金矿脉的位置,你们当地人一直保守的秘密。我和我的伙计们负责所有的活。你只要舒舒服服坐着就行。我们会分给你一成。”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陶恩吉是在说加利福尼亚的金矿。只要“女预言者”号到达目的地不久,就会有很多人弃船。我承认我也支持水手们。虽然我告诉陶恩吉我支持他们,但是我向他发誓自己离开那儿已经一年了,对金矿的位置根本一无所知,但我会很乐意免费为他们绘制一张地图,标出传说中的“黄金城”的位置。陶恩吉很乐意。我从这本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正在画索萨利托、本尼西亚、斯坦尼斯洛斯、萨克拉门托和其他地方的草图时,听到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可真是神的旨意啊,不是吗,奎尔考克先生?”我们都没听到布若海夫从升降扶梯上下来,推开我的门!陶恩吉惊恐地叫了出来,马上说自己很后悔。“那,祈祷吧,”这位大副说,“你和我们的乘客谈什么生意呢,斯德哥尔摩的小脓包?”陶恩吉被吓傻了.但是我可不怕这一套,我告诉这个流氓我正在介绍我家乡的“风景”,好让陶恩吉享受上岸后的时间。布若海夫皱起眉:“你们现在就开始计划上岸后的事了,是吗?这可是我听到的大新闻。给我那张纸,尤因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不愿意。我给水手的礼物可不是为了让这个荷兰人抢去而存在的。“那就对不起了,尤因先生。陶恩吉,快接过你的礼物。”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它递给了屈服的瑞典人。布若海夫先生说:“陶恩吉,快点把你的礼物给我,不然的话,我发誓你会后悔当初从娘胎里爬出来……(在记下他的这番咒骂时,我的羽毛笔弯了)屈辱的瑞典人顺从了他。“学到很多, ”布若海夫一边看我画的图一边说,“知道你不怕麻烦帮助我们这帮卑鄙的水手,船长会很高兴的,尤因先生。陶恩吉,你到前桅值班二十四个小时。如果你要是被发现偷懒,就得值四十八小时。要是渴了,就喝点自己的尿。”陶恩吉赶紧跑了,但是大副跟我还没完:“附近海域鲨鱼出没,奎尔考克先生。拖船寻找着船上丢弃的好东西,真的。有一次我看到一条鲨鱼吃了一个乘客。像你一样,他也不注意自己的安全,结果从船上掉下去了。我们听到了他的尖叫。大白鲨玩弄着它们的晚餐,慢慢撕咬它们,先咬咬这里的腿,再啃啃那里。那个可怜的浑蛋撑的时间可比你想的要长。好好考虑考虑。”他关上了我的舱门。和所有的恶霸和暴君一样,布若海夫以这种可憎的行为为荣,这让他臭名远扬。11月16日 星期六命运女神让我遭受航行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一个老莱库胡的幽灵把我——一个只需要平静和谨慎的人——变成了怀疑和谣言的笑柄。虽然没人拯救基督徒的信任危机和无尽的厄运,我也自知有错。自从我们从新南威尔士出航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时候我写过这么一句乐观的话:“我期待着一次平静而单调乏味的航行。”这些话对我是多大的嘲弄啊!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十八个小时,但是既然睡不着也无法思考(亨利还躺在床上),我唯一从失眠中解脱的办法就是在这个同情我的日记里诅咒自己的运气了。昨晚我回到舱房时精疲力竭。祷告完后,我吹灭了灯。船上的嘈杂声让我开始浅浅入睡。这时,在我的房间里,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醒了我!我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尤因先生,”一个声音急迫地低声恳求道,“别害怕,尤因先生,不会伤害你的,别叫,求你了,先生。 ”我不由自主跳起来,头撞到了舱壁上。借着从我房间那扇合不上的门缝中投来的两束黄色的光和透过舷窗的星光,我看到一段卷着的缆索自己伸直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越长越高,像是听到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声(注:(基督教)最后审判日吹响的使死者复活的号角声。)的死者。一只有力的手穿过黑暗,在我叫出声之前捂住了我的嘴!这个攻击者发出嘘声,说:“尤因先生,我不会伤害您,您是安全的,我是德阿诺克先生的朋友,您知道他是个基督徒。求您了,不要叫!”终于,我的理智战胜了恐惧。藏在我房间的不是一个鬼,而是个人。如果他想割断我的喉咙,拿走我的帽子、鞋和公文箱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如果我房间里监视我的这个人是个偷渡者,有丧命的危险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从他蹩脚的语言、模糊的侧面轮廓和身上的味道判断,我觉得这个偷渡者是个印第安人,而且他独自上了载有五十个白人的船。很好。我慢慢点点头,示意我不会叫出声。那只手谨慎地离开了我的嘴。“我叫奥拓华,”他说,“您认识我,您见过我,是的——您可怜我。”我问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毛利人的鞭子——您看到过。”我的记忆终于克服了这种稀奇古怪的处境,想起了被那个“蜥蜴王”抽打的莫里奥里人。这让他很振奋。“您是个好人——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您是个好人——他昨天晚上把我藏在您的房间里——我要逃走。请您帮我,尤因先生。”我哼了一声,他的手马上又堵上了我的嘴。“如果您不帮,我就死定了。”的确如此,我想。可你会让我陷入麻烦的,除非我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相信我是无辜的!(对德阿诺克的行为,我痛恨至极,现在还没消气呢。让他去拯救他“伟大的事业”吧,可别把无辜的局外人卷进来啊!)我告诉这个偷渡者,他已经“死定了”。“女预言者”号是一艘商船,不是运送获解救奴隶的“地下铁路”。“我是个能干的水手!”这个黑人坚持说,“我可以挣坐船的钱!”好吧,我告诉他(我怀疑他水手出身的说法)并催促他立刻去船长那儿自首,求他饶恕。“不!他们不会听我说的!他们会说‘黑鬼,游回家吧’,然后在喝醉的时候就把我扔下去了!你是法官对吧?你去,你去跟他说,我留在这里,藏起来!求您了。船长听您的,尤因先生,求您了。”我试图让他相信,向莫利纽克斯船长求情,美国佬亚当·尤因是最差的人选,但他不相信。这个莫里奥里人的遭遇是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想掺和。他竟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指抓住了一把匕首的把手,这使我惊愕万分。他的请求坚决而严酷。“那杀了我吧。”他把匕首尖顶在自己的喉咙上,镇定得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令人恐怖。我说他疯了。“我没疯。你不帮我和你杀了我没什么两样。真的,你知道的。 ”(我请他控制下自己,说话别激动)“所以杀了我吧。跟别人说我攻击你了,所以你杀了我。我不想被喂鱼,尤因先生。死在这里更好些。 ”他边咒骂自己的良心,加倍咒骂自己的运气,再加倍咒骂德阿诺克先生。我请他把刀放回去,看在上帝的分上,藏好了,以防万一哪个水手听见了动静来敲门。我答应早饭时候跟船长商量商量,因为要是打扰他睡觉,只会让这件事情彻底没戏。这让偷渡者很满意,他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悄悄钻回到缆索圈里,留给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办理一个土著偷渡者上了一艘英国帆船的案子,如果发现有人和他同处一室,那人就得受到同谋的指控。这个野蛮人的呼吸告诉我他已经睡着了。我很想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但是在上帝的眼里,我的承诺一言九鼎,即使对一个印第安人。船肋骨发出的刺耳声响、桅杆摇晃的声音、缆绳收缩的声音、拍打帆布的声音、甲板上的脚步声、咩咩的羊叫、老鼠急促的蹿动声、水泵发动的声音、换班的车钟声、水手舱里传出的大打出手和大笑声、命令声、起锚机发出的劳动号子、水神蒂锡斯(注:希腊神话中泰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天主乌拉诺斯之女,海神俄刻阿洛斯之妻。)永恒领域里的声音……当我盘算着如何能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确信我对德阿诺克先生的计划一无所知时(现在我必须比之前更加谨慎行事,确保这本日记不能被怀有敌意的人看到),所有的声音都让我昏昏欲睡。这时,一个男人不自然的高声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以飞快的速度逼近,最后消失在甲板附近,离我躺的地方上面不过几英寸远。如此可怕的结局!我平卧着,身体因受到惊吓而发僵,无法呼吸。到处响起了呼喊声,脚步声聚拢在一起,有人大声提醒:“去叫古斯医生!”“可怜的家伙从绳子上摔下来了,现在肯定死了。”当我急忙想要去查看这场混乱的时候,印第安人小声说道。“你帮不上忙,尤因先生。 ”我命令他在这藏着,急忙出去了。我想,这个偷渡者觉得我是多么想利用这场意外出卖他。船员们在中桅下围着一个平卧着的男人。借着摇曳的手提灯灯光,我认出那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我承认我首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摔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拉斐尔)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冰岛人说摔死的人在值班之前把打牌时赢了自己同胞的那份阿拉克烧酒全喝光了。亨利穿着长睡衣带着医用包赶到了。他跪在血肉模糊的水手边,感觉他的脉搏,但是摇了摇头。“这个人不需要医生了。”罗德里克先生拿走了这个卡斯蒂利亚人的靴子和衣服去拍卖,曼金则找来些劣质的麻布袋装尸体。(布若海夫先生将从拍卖的收益中扣去麻布袋钱)水手们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水手舱或岗位上。这件事提醒每个人,生命是如此脆弱,大家都为此十分沮丧。亨利、罗德里克先生和我留下观看卡斯蒂利亚人为他们的同胞举行的天主教送葬仪式。他们系上麻布袋,悲伤地含泪道别,并把尸体投入深海。“真是感情丰富的拉丁美洲人啊。 ”亨利评论道,接着跟我道了第二声晚安。我很希望能跟我的朋友分享印第安人的秘密,但是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恐怕我的泄密行为会影响到他。从让人悲伤的场景中回来,我看到厨房里有灯光。芬巴睡在那里“以防小偷”,但他也被晚上发生的骚动弄醒了。我想起来那个偷渡者可能一天半都没吃东西了,真恐怖,因为野蛮人一旦肚子饿,什么兽行做不出呢?接下来我的行为可能不合性格,但是我告诉厨师自己饿得都睡不着(“鉴于这个时间很不方便”,我会付平时的双倍价钱),我拿到一盘泡菜、香肠和炮弹一般硬的小圆面包。我回到狭窄的小舱房里,野蛮人感激我的善良,吃起那些最普通的东西像是在享受一顿总统盛宴。我并没告诉他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其实是他的肚子越饱,吃掉我的可能性就越小。但我问了他为什么被抽打的时候会对我微笑。“是很痛苦——但是朋友的眼神能给我更大的力量。”我跟他说他对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他冲着自己的眼睛指了指,又指指我的,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解释清楚。半夜值班时分,风变得更大了,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浪拍打到甲板上。海水很快渗到了我的房间,沿着墙壁流下来,弄脏了我的毯子。“你本可以选一个比我这儿更干燥一点的藏身之处。”我小声说道,探试一下偷渡者是不是还醒着。“安全比干燥的房间好,尤因先生。”他低声说。他和我一样还醒着。我问,他在那个印第安村落为什么被打得那么厉害?一阵持续的沉默。“我看到过世界上太多的东西,我不是个好奴隶。 ”为了在这段沉闷的时间防止晕船,我套出了这个偷渡者的历史。(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很好奇)讲故事时,他的洋泾浜英语时断时续,我现在努力记下的只是故事梗概。正如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白人水手对老莱库胡人的感情变化无常,其中也少不了惊奇。说到这个偷渡者的童年时光,奥拓华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布劳顿船长的登陆先遣队在冲突湾遭遇的土著人之一。在他的幼年时期,就不只一次听到“大信天翁”号的故事:它划桨穿过早晨的薄雾;它上面的奴仆都穿戴奇异,色彩鲜艳,背对着陆地,划小划子上岸;他们都“口吐烟雾”;他们打破陌生人不得触摸独木舟的可恨的禁忌(因为这样做会使船受到诅咒,从而让它不能再出海,就如同被一把斧头砍过一样);随后的争吵;那些“会发声响的东西”神奇的发怒可以杀掉沙滩对面的人:还有这些奴仆在划回“大信天翁”号之前,在杆子上升起一面颜色鲜亮的旗子,上面有海洋般的蓝色,云一样的白色和血一样的红色。(这面旗帜被摘下来,呈送给一个族长。直到死于淋巴结结核之前,他一直骄傲地穿着它)奥拓华有个叔叔,叫考切,曾经于 1825年前后在一艘波士顿的猎海豹船上出过海。(这个偷渡者无法确定他确切的年龄)莫里奥里人在这样的船上很受重视,虽然没有作战的技能,但是莱库胡的男人们却因他们捕猎海豹和游泳的能力而闻名。(有个例子可以进一步证明:为了能得到他的新娘,一个年轻的小伙必须潜水到海床,等浮上来时每只手里得拿着一只龙虾,嘴里还要咬着第三只)另外,新发现的波利尼西亚人也成为了不择手段的船长们欺负的对象。奥拓华的叔叔考切五年后回来了,穿着白人的衣服,耳朵上挂着耳环、一小袋银元和雷阿尔(注:旧时西班牙及其南美属地的货币单位。),染上了奇怪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口吐烟雾”),还带来了不存在于莫里奥里语言中的刺耳咒骂、城市的故事和异国风情。奥拓华发誓要登上下一艘离开海洋湾的船,亲自去看看那些奇异的地方。他的叔叔说服了一艘法国捕鲸船上的二副,让十岁的奥拓华在船上做学徒工。在这个莫里奥里人随后的海上生涯中,他见过南极洲的冰山山脉;鲸鱼被做成三角形的小块,然后再制成一桶桶鲸油;在风平浪静的灰色“魔幻岛”上,他捕到了一只巨型龟;在悉尼,他看到高大的建筑、公园、马车、戴帽子的女士和文明的奇迹;他把鸦片从加尔各答运往坎顿;在巴达维亚(注:印尼首都和最大商港雅加达的旧名)得了痢疾却活了下来;在圣克鲁斯的圣坛前和墨西哥人的冲突中失去了半只耳朵;在合恩角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还看到了里约热内卢城区,尽管没上岸。每到一处他都看到浅色人种对深色人种随意犯下的暴行。奥拓华在 1835年的夏天回来,成了一个老于世故、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计划在当地娶一个女孩做老婆,盖幢房子,种几亩地。可就像德阿诺克先生讲述的那样,那年冬至前,所有幸存的莫里奥里人都成了毛利人的奴隶。这个返乡人和众多国家的水手共事的经历并没有提高奥拓华在侵略者心目中的估价。(我说这个浪子回家真不是时候。“不,尤因先生,莱库胡召唤我回家,让我看到她的灭亡,这样我就知道,”他拍拍自己的头继续说,“这就是真相。”)奥拓华的主人是个浑身刺满蜥蜴图案的毛利人,叫库帕卡。他告诉奥拓华,那些吓坏了的、受伤的奴隶说他是来清理他们信奉的错误的神(“你们的神拯救你们了吗?”库帕卡讥讽他们说);净化他们被污染了的语言(“我的鞭子会教给你们纯正的毛利语! ”);净化他们受到玷污的血(“近亲交配已经削弱了你们原来的魔力! ”)。从那时候起,莫里奥里人之间的结合就被禁止了,而且所有父亲是毛利人母亲是莫里奥里人的后代都被宣称是毛利人。最早的几个违抗者被用可怕的方式处决了。由于无尽的镇压,幸存的人也都死气沉沉。奥拓华为库帕卡开垦过土地、种过麦子还养过猪,直到他获得了足够的信任来实施他的逃跑计划。(“莱库胡的秘密之地,尤因先生,莫托婆罗婆罗森林里的峡谷、陷阱和洞穴深得连狗都闻不出你在那里。”我想我曾经掉进过这样一个秘密之地)一年之后,他又被抓住了,但是当时莫里奥里奴隶数量太少了,不会再被随意屠杀了。下层毛利人也被迫和仆人一起干活,这让他们十分不满。(“我们从祖先的土地绵绵白云之乡(注:毛利语中对新西兰的称呼。)背井离乡,就为来到这片可怜的礁石上?”他们抱怨说)奥拓华又逃跑了,而且在他第二段自由时间里,得到了德阿诺克先生为他提供几个月的秘密避难所。这对后者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冒险。在这段逗留期间,奥拓华接受了洗礼,皈依了上帝。库帕卡的手下一年半后抓住了这个逃亡者,可是这次狡诈的族长对奥拓华的精神表现出了尊重。在一通鞭罚后,库帕卡命令他的奴隶做渔夫,为自己捕鱼吃。就这样,这个莫里奥里人有工作了,他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直到一天下午,他发现了一条罕见的“摩伊卡”鱼在网里翻腾。他告诉库帕卡的妻子,这种鱼中之王只能给人中之王吃,还教给她怎么给丈夫做。(“这种‘摩伊卡’鱼毒性很强很强,尤因先生,只要一口,真的,你就睡了,再也醒不过来。”)那晚他们吃饭的时候,奥拓华从露营地偷偷跑出来,偷走了他主人的独木舟,划过潮流汹涌、波浪滔滔、暗无月色的海面,来到了离查塔姆岛南部两里格(注: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 5.5公里。)的荒无人烟的皮特岛。(该岛在莫里奥里语中被称为“兰吉奥利亚”,被奉为人类诞生之地)幸运站在这个偷渡者一边,他在黎明时分安全到达,即便弄出一点动静,也没见有独木舟划过来追赶他。在他的这个波利尼西亚伊甸园里,奥拓华靠着吃苦草、水田芹或是碰巧抓到的一头小公野猪(他只有靠着夜色或者薄雾的掩护才敢生火),同时想着库帕卡至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来维持生命。他如何能够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呢?“晚上,我的祖先会来。白天,我跟鸟儿聊毛伊岛(注:位于太平洋中北部,夏威夷群岛中的第二大岛。)的故事,鸟儿跟我聊大海的故事。”这个逃亡者就这样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去年九月份,在皮特岛的暗礁处,一阵寒冷的大风打翻了来自楠塔基岛的捕鲸船“伊莱扎”号。所有的人都淹死了,但是我们的沃克先生一心想赚些不义之财,就穿过海峡寻找能够打捞起来的东西。当他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看到库帕卡曾经用过的独木舟(他的每艘船都用特有的雕刻图案装饰),便明白他已经找到了毛利邻居们感兴趣的宝藏了。两天后,一大群追捕者从主岛划船来到皮特岛。奥拓华坐在沙滩上,看到他们来了,很惊讶地发现他的老冤家库帕卡——头发花白了但却活得好好的,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