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雅:然而,某些重视神秘体验者的神秘体验也不一定是真的——他们也许认为他们与神合一了,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没有任何一种知识是绝对属实的。 肯:我赞同神秘体验不见得比其他的直接经验更确实,然而这个论点不但没有贬低神秘体验,反而把它们提升到与其他经验等同的地位。换句话说,如果你反对神秘体验,你也必须反对所有以经验为基础的知识,包括实证科学在内。譬如我认为我正在看月亮,但我可能是错的:物理学家认为电子是存在的,他们也可能错了;评论家认为哈姆雷特是由一位名叫莎士比亚的历史人物所写的,他们很可能搞错了;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明白真相?我们必须从更多的经验中加以检查——这就是历史上的重视神秘体验者一直在做的事。数千年来他们不断检查、推敲他们的体验,他们所留下的记录,令现代科学看起来像新手一般。我的重点是,前面的论点不但没有动摇神秘体验论的说法,反而使他们和其他领域的有识之士处于等同的地位。 崔雅:这是很公平的讲法,但我常听人说,重视神秘体验者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对这样的指责,你有什么看法? 肯: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赞同,某些重视神秘体验者确实有精神分裂的成分,而某些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可能有过神秘的洞见。但这个领域里的权威人士,没有任何人认为神秘体验就是精神分裂的幻觉。我知道有一小撮非权威人士是这么认为的,要想说服他们,并非一蹴而就。因此我想说的是,神秘体验论所采用的默观训练或祈祷,可能是非常强而有力的,但还不至于有力到在短短几年便使健康的成年男女变成精神分裂症的患者。日本的白隐禅师(Zen Master Hakuin)传了83名完全开悟的弟子,他们创立了日本的禅宗,并且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这83名精神分裂的患者连上厕所都有困难,那么又怎样可能创立日本禅宗呢? 崔雅:(大笑)我要提出最后一个异议。与神合一这个观念,很可能只是一种退缩的防卫机制,为的是使自己不再恐惧生命遭到毁坏或者受限。 肯:如果与神合一只是概念或希望,那么它通常是一种防卫机制,一份个人“不朽的计划”,借此防止死亡和允诺生命的延续。我在《来自伊甸园》和《普世的神》这两本书里曾经解释过,与神合一的体验并不是一个概念或希望,而是直接的领悟。对这份直接的领悟,可以有三种看待的方式:你可以说它是精神分裂症的幻觉,也可以说它是一种误会,或者你承认它是对神性的直接体验。 崔雅: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神秘体验论和教条式的宗教信仰刚好相反,它是非常合乎科学的,因为它完全依赖直接体验的证据和试验? 肯:一点也没错,重视神秘体验者要求你不可亲信任何一件事,他们要你以自己的觉知和体验进行一连串的实验。你的心就是你的实验室,而静修就是你的实验。等到自己尝试了之后,再把结果和别人的实验相比较。从这些相互印证的知识中,你得到了某些灵性的律法,你可以称之为“殊胜的真理”。其中的第一条便是:神是存在的。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二 “这是唯一的道路,可以使众生清净,克服愁悲,灭除苦忧,获得真理,体证涅槃,这条道路就是四念住。” ——《大念住经》 崔雅:现在我们再回到“长青哲学”或神秘体验论的哲学,其中第二个重点是“神就在我们心中”。 肯:神就在我们心中,我们的心中有个宇宙。重视神秘体验者最惊人的讯息是:在你生命的核心,你就是神。严格说来,神不在内、也不在外—因为神性超越了所有的二元对立。你只能一直不断地向内观看,直到内变成了外。《唱赞奥义书》(Chandogya Upanishad)有一句最著名的长青真理:“你生命之中有无法觉知的真相,然而它确实存在。所有的生命都有它的真我,你自己的生命之中就有这个微细的精髓。这个隐形的微细精髓,就是整个宇宙的神性。它就是真相,它就是真我,而你就是它。” “你就是它”——tat tvam asi,你就是神,这里的“你”指的并不是那个孤立的自我或私我,或某位先生、某位女士。事实上,个体的自我或私我就是阻碍我们实现终极认同的东西。“你就是它”,这里的“你”指的是你最深的或最高的部分,也就是《唱赞奥义书》所说的能超越私我、使你直接体验灵性的微细的精髓。犹太教称之为“鲁阿”(ruach),它是每个人内在的灵性,而不是个人的私我“那非施”(nefesh)。基督教称这份灵性为“圣灵”(pneuma),而不是个人的灵魂或“精神”(Psyche),后者充其量只会崇拜神。如同库马拉上师(Coomaraswamy)所说,区分一个人内在不朽的灵性和他纯属个人的私我,就是长青哲学最主要的核心,也只有透过这样的解释,才能了解基督说过的一句很奇怪的话:“除非他怨恨自己的灵魂,否则他不可能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只有超越你那终将毁坏的灵魂,才能发现不朽的灵性。 崔雅:圣保罗说过:“我活着,但活着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心中的基督。”你的解释是,圣保罗发现了他的真我,然后与基督合一了。这个真我取代了他的自我或较低层次的自我,他个人的灵魂或精神。 肯:是的。你的“鲁阿”或你的根基就是至高无上的真相,而不是你的“那非施”或私我。如果你认为你那小小的私我就是神,那么你就麻烦了,你可能会饱受精神分裂的困扰。这显然不是世上伟大的哲学家和智者们所说的神性。 崔雅: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更多人发现神就在我们心中? 肯:这是第三点所要讨论的。如果我本来和神是一体的,为什么我不能领悟这一点?一定有东西使我和神分开了。为什么我会堕落?我们的原罪是什么? 崔雅:不是因为吃了一个苹果吧! 肯:(大笑)当然不是。不同的宗教传统曾经给过许多不同的答案,但它们都有一个共识:我不知道我和神是一体的,因为我的觉知受到了我眼前正在进行的活动的障碍。眼前的这个活动,简而言之,就是集中焦点在个人的自我或私我身上。我们的觉知不是开放、放松的和以神为中心的,而是封闭的、紧缩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正因为我如此认同这个紧缩的自我,所以我无法发现我真正的身份,于是那个“自然人”便从此堕落了,活在与神性分离的原罪中。这个与世界隔离出来的我,把外在的一切当做是和我自己的生命相互对立的,这样的生命显然和宇宙及神性不是一体的,它似乎完全被孤立在肉体的牢墙中。 崔雅:这个情况是不是时常被称为二元对立? 肯:没错,我把自己这个主体和外在的客体分开,接着又把世界看成是互相冲突的东西,譬如苦与乐,善与恶、真与假,等等。根据长青哲学的说法,被紧缩的自我所操纵的觉知是无法察觉真相的,这里的真相指的是至高无上的神性。换句话说,所谓的原罪指的就是这个分裂出来的紧缩的自我。原罪并不是指自我做了什么事,而是指自我存在的本身。 这个紧缩的孤立的自我,因为无法认出自己的神性,因此有一股非常尖锐、欠缺、分裂和被剥夺的感觉。换句话说,分裂出来的自我打从一出生就感到痛苦和堕落。痛苦不是某件发生在小我身上的事,它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原罪”、“痛苦”和“小我”,指的都是那个紧缩或四分五裂的觉知。你无法把自我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佛陀曾说过:“要想停止痛苦,必须停止自我的活动。” 崔雅:这么说二元对立的世界就是堕落的世界,而原罪就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那个紧缩的自我。你的意思是,不但东方的重视神秘体验者如此认为,连西方的重视神秘体验者也把原罪和地狱归咎于分裂出来的小我。 肯:没错,归咎于这个分裂出来的小我和它那毫无爱心的欲望、逃避及执著。东方的宗教,尤其是印度教和佛教,确实很强调自我的轮回,而你在天主教、诺斯替教派、基督教的教友派、犹太教的卡巴拉教派(Kab balistic)和伊斯兰教的神秘体验论的典章里,都可以看到相同的主题。我最喜欢18世纪英国基督教重视神秘体验者威廉·劳(William Law)的说法:“整个真理都包含在以下这短短的句子中:所有的罪恶、死亡、诅咒和地狱,就在这个自我的国度中。所有的自恋、自尊和自我追寻的活动,将我们的灵魂与神分离开来,落入了永恒的死亡和地狱。”你记不记得伊斯兰教重视神秘体验者鲁米(Jalaluddin Rumi)的名言:“如果你从未见过魔鬼,那么看看你的自我,你就明白了。”苏菲圣者阿比·哈耶耳(Abi l Khayr)也说过:“没有地狱而只有自我,没有天堂而只有无我。”神学家泽曼尼卡(Germanica)解释过基督教重视神秘体验者的主张:地狱里并没有火在燃烧,燃烧的只有自我意志。 崔雅:我明白了,因此超越“小我”,就能发现“大我”。 肯:是的,这个“小我”或个人的灵魂,梵文称做“阿汗姆卡拉” (ahamkara),意思是“结”或“紧缩”。这个二元对立或自我中心的紧缩的觉知,就是我们堕落的根由。现在我们进入了第四个长青哲学的重点:有一条道路可以扭转这堕落和残忍的情况,并且打开幻觉的死结。 崔雅:把小我丢到水沟里去。 肯:(大笑)没错,把小我丢到水沟去。把分裂出来的自我、小我或紧缩的自我灭绝或使它臣服。如果我们想发现自己与整全我的同一性,就必须放弃那个孤立的私我。然而这堕落可以在一瞬间被扭转,只要我们了解它并没有真正发生过——存在的只有神,分裂出来的自我只是一份幻觉。但对大部分的人而言,堕落必须逐步加以扭转。 换句话说,长青哲学的第四个重点是:解脱道(the Path)是存在的——如果我们能正确遵循这条道路,它就能把我们从堕落引导到解脱,从轮回引导到涅槃,从地狱引导到天堂。如同普拉提尼斯(Plofinus)所说:“从孤寂飞向空寂,就是从小我晋升到大我。” 崔雅:这条道路是不是静修? 肯:我所谓的“解脱道”是由好几条小路组成的。譬如印度教有五条主要的道路或“瑜伽”(yoga),瑜伽的意思就是“合一”,一种使灵魂和神性合一的方式。在英文里这个字的同义词是“轭”(yoke)。基督说:“我的轭很简单。”他的意思是“我的瑜伽很简单。”希泰语的“yugan’、拉丁文的“jugum”,希腊文的“zugon”,等等,都有相同的字根。 也许我可以稍微简化一点地解说,这些道路不论是印度教的或属于其他的智慧传统,基本上都可以被划分成两条主要的途径,拉姆达斯上师(Swami Ramdas)曾说过:“解脱道有两种:一是把你的私我扩大到无限,二是把它减低到什么都不存在的状态。前者靠智慧,后者靠奉献。智者说:我就是神——宇宙的真理。献身者说:哦!我什么都不是,而神啊!你却是一切。这两种情况,私我感都可以消失。” 两种途径的修行者都能转化小我或者让小我死亡,如此便发现或使神性重生。现在我们已经到达了长青哲学的第五个重点,也就是重生、复活和解脱。小我必须死亡,大我才能复活。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三 不同的宗教传统都描述过死亡与再生。基督教是以亚当和耶稣的形象作为隐喻的原型。重视神秘体验者称亚当为“老人类”或“外在的人类”,他打开的是“地狱”之门。耶稣基督是“新人类”或“内在的人类”,他开启的是“天堂”之门。尤其是耶稣本身的死亡和复活,重视神秘体验者认为它象征的是小我的死亡和从意识之流复活的崭新、永恒的天命,也可以视为与基督等同的大我和它的升天。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说过:“神变成了一个人,如此世人才有可能变成神。”这个从人性到神性,从外在的人到内在的人,或从小我到大我的过程——基督教称之为“metanoia”,意思是“悔改”和“转化”——我们悔改自己的罪或小我,转化成大我或基督,如此一来就像你所说的:“活着的不是我,而是我心中的基督。”伊斯兰教对死亡和复活也有相似的观点。“tawbah”的意思是“悔改”,“galb”则意味着“转化”。毕斯塔米(al-Bistami)有一句简洁的结论:“忘掉自己,就是回忆起神。” 在印度教和佛教中,死亡和复活一直被描述成个人灵魂的死亡和其真实本质的苏醒。印度教称之为“梵”,佛教称之为“空性”。重生或突破的那一刻就是解脱或解放。《楞伽经》把解脱的经验形容成“彻底转化了意识的核心”,“转化”在这里指的是消除制造分裂小我的习性,让位给广大开放而清明的觉知。禅宗称这份转化为“satori”或“kensho”。“Ken”是“真实的本性”,“sho”的意思是“直接看到”,直接看到自己的本性便是成佛。爱克哈特(Meister Eckhart)大师说:“在突破中,我发现神和我是相同的。” 崔雅:解脱是不是真实的死亡经验,还是一个隐喻? 肯:不是隐喻,而是自我真的死了。这个经验也许非常戏剧化,但有可能是非常简单、毫无戏剧化的。直白一点的解释是,你突然醒过来,发现你的生命其实就是你所看到的一切东西。你和这个宇宙以及万象真的是一体的,你并不是变成和神或万象一体,你本来就处于那个状态,只是没有发现罢了。 伴随这项发现的是一份非常扎实的感觉——你的小我真的死了。禅宗称“satori”为“大死”,爱克哈特说得更直接:“小我的灵魂必须使自己死掉。”库马拉上师则如此解说:“我们必须替自我的死亡铺路,直到最后领悟,我们的大我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认同,如此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爱克哈特又说:“只有那些彻底死掉的人,才能进入天主的国度。” 崔雅:小我的死亡,就是发现永恒。 肯:是的,此外我们必须认清永恒不是时间的永续,而是没有时间感的某个点,也就是所谓永恒的或没有时间感的当下。大我并不是活在具有时间感的永恒中,而是活在没有时间感的当下。这当下是先于历史、演变和连续性的。大我是当下纯然的存在,而不是持续不断永恒的生命,后者是一种很恐怖的观念。 现在我已经讨论到长青哲学的第六个重点,也就是解脱和最终的自由可以将痛苦止息。佛陀说他只教了两件事,那就是痛苦的原因和如何止息痛苦。痛苦的原因就是小我的执著和欲望,透过静修可以转化小我和欲望以及止息痛苦。痛苦是紧缩的小我与生俱来的,止息痛苦唯一的方法就是停止自我的活动。但这并不意味解脱了之后或灵性的修持之后就永远不会感到痛苦、恐惧或伤害。这些感觉还是会有,只是它们不再威胁到你的存在,因此也就不再制造问题了。你不再认同、夸大、加强它们或被它们威胁。相反的,因为那个四分五裂的自我已经不存在,而我们的大我就是一切万有,因此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从外部伤害到它,于是你的心中出现深刻的放松和舒展。这时我们会发现,不论痛苦有多么强烈,基本上它并没有影响我们真实的存在。痛苦来了又去了,而我们已经拥有“超越理解的祥和”。智者仍然会感受到痛苦,但它不再构成伤害。智者已经能充分觉察痛苦,因此充满了慈悲,他们有强烈的意愿去帮助那些把痛苦当真的人。 崔雅:我们已经谈到了第七个重点,那就是解脱后的给予动机。 肯:是的,真正的解脱—定会产生慈悲、善巧的社会改革行动,并会帮助所有的人获得最终的解脱。解脱后的改革行动是无私的服务,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相同的大我、法身或基督的圣体,服务他人等于服务我们自己的大我。基督曾说:“爱你的邻人,就像爱你自己。”我认为他的意思是:“爱你的邻人,就像爱你的大我。” 崔雅:谢谢你。 访问结束后,我一直在想,我对这个人的爱胜过对我自己的大我和小我。 “我以‘时间’的姿态出现,我是那些已经准备好要毁灭的人的终结者。” “什么?我听不到,刚才你说什么?” “那些已经准备好要毁灭的人……” “是谁啊?崔雅,是你吗?亲爱的,是你吗?” 崔雅刚成年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深刻而强烈的神秘经验,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事件。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们认识后的某个傍晚,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记得我那年13岁,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看着炉火。突然,我变成了烟火,跟着它飞向天空。我愈飞愈高,突然和整个虚空变成一体。” “你已经不再认同你的小我和身体了吗?” “我完全消失了。我和周遭的一切变成一体,我完全不存在了。” “你那时是清醒的吗?” “完全清醒。” “那个经验非常真实,对不对?” “完全真实。那种感觉就像回家了。好像我终于到了一个属于我的地方。我知道那次的经验有很多名称,你可以称之为大我、神或道等等,但那时我还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回家了,非常的安全,我得救了。那不是一场梦;其他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只有这个经验是真实的。” 那次的神秘体验变成崔雅一生中的指导原则,虽然她并不常谈论它。那次的经验使她终其一生都对灵性和静修感兴趣:她把名字改成崔雅,也是因为那次的经验,使她凭借着意志和勇气面对癌症。 从小我的心中就有个意象,好像我逐渐扩大到每个细胞都和宇宙合一了。它是我人生的指标,也是唯一能感动我、使我流泪的事。它促使我遵循灵性修持的道路、发现与万物合一的真相,为了我自己和他人,我要完成我今生的修习。我想我对咨询和课业会这么不耐烦,是因为我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心中那些属于灵性的问题。如果我把它导向外在的咨询活动,当然会失去兴趣。 我需要聆听内在的声音、内在的引导。我需要加强它、滋养它、接触它,有力地探索它……这样它才能告知我人生的方向。一想到这件事,我的情绪就会高涨。这一直是我人生的主题。那份扩张的感觉必须放在首位,并且加以深化,日后它才会自然流出对人类各种议题的关怀。我最终渴望的就是绝对无我的境界…… 这也是静修的目标及目的。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四 我盘起腿,采用半莲花座的姿势静静地坐着,仔细地感觉气息在身体里流动。我听见身后的海潮在喃喃低语,海水轻抚着沙滩,渗进沙粒,然后缓慢无力地退回大海,与自己的本体重新结合,接着再一次地向前推进,到达彼岸,这个从本体向外推出的动作是充满着胆识与渴望的。进、出,退缩、相会,完成、冒险。我将空气吸入体内,如同海水与沙粒的交汇。两个不同的元素混合在一起,相互施与生命。把气吐回到大气中,如同海水向前推进轻抚沙滩之前,先得退回到私我的深处一般。它们一起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它们的相会与分离不断地发出喃喃低语,相会与分离充实了我的存在。 崔雅结束闭关,返回家中,看起来生气勃勃。建筑结构的问题延迟了塔霍湖房子的进度,因此我们仍然待在穆尔海滩的住处。崔雅从前门走了进来,看起来光华灿烂,几乎有些透明,同时也显得强壮、安全与稳定。她说,她仍然会想到未来复发的情景,但另一方面,她并不害怕,她认为自己在对待复发的恐惧上,已经有了变化。 我在闭关时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每天必须花10到11个小时,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呼吸上。如果念头跑掉了,就要把它引回到呼吸上,注意那些生起的思想与情绪,一旦发现到它们,同样要把注意力引到呼吸上,就这样耐心地、坚持地、勤勉地练习我的觉察。 接着我必须将这份经过练习的觉察放到身体上,首先把焦点集中在鼻子附近,然后慢慢去留心身体不同部位的各种感觉。就这样从上到下,从下往上地扫描自己的身体,注意各种盲点,注意痛苦的觉受,如果心飞走了,就把它引回来,这所有的过程都要以平衡、宁静与祥和的心来进行觉察。由于注意力不是集中在某些外在的事物上,我的身体因而变成一个训练注意力的实验场。这是我第五次参加葛印卡的十日禅,因此在这项练习上,我已经相当熟悉了。 当我静修时,在我的身体上,发现了什么感觉?这些身体上的感觉是一些令人愉悦的感觉还是一些痛苦的感觉?刚开始的几天,我饱受眼疾与头疼之苦,癌症复发的阴影不断浮现,我怕离开肯,怕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体内每一个痛苦的感觉,无论是多么细微,都会令我联想到癌症的复发,每一个影像都夹带着极大的恐惧。 这是一场艰苦的奋斗,但是到了第五天,我开始能单纯地注意这些感觉,不再评断它们,我可以知觉到那些骇人的恐惧影像,而不再害怕它们,不再害怕恐惧的本身。我能够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觉察,注意到这份觉察的能力,也注意到心念总是会被外围的事件或思想吸引。我发现这份集中的注意力像是一道我可以引导的光束,无论引导至何处,它都能清楚地让我注意到那里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我的头顶一直有感觉产生,如果我的眼睛有痛感,或是头痛不断出现,我都可以清楚地知觉它、注意它,而没有任何的评断、回避或恐惧。 同时,我也能注意到存在于这份觉知后面那些在微光中不断移动或改变的事。直到我把强光照向它们,才能清楚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因此,我开始注意自己集中的知觉与扩散的知觉之间的关系。如果转换自己的注意力,或是我的注意力自动转换时,我会察觉这两种知觉同时都在转换。 我开始察觉到这份注意力可以决定自己的意识状态。如果我能单纯地看着自己的感觉,就会觉得平静、均衡与镇定。如果我批判或害怕自己的感觉,就会觉得焦虑与痛苦。 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躯体之内时,我开始察觉一些过去从未留心的事。我注意到自己的思维活动——一些想法、概念、句子、影像、无来由的妄念、喋喋不休的声音,充斥在每一个空间。还有一些零星的琐事也在我心中不断生灭。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习惯——将内心这些如梦似幻的故事说出来的习惯;此外,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便立刻想调整;我还注意到自己的不安,不断想安排一些计划,还时常分心。此外,我也注意到自己情绪的波动——对身体的痛楚所产生的急躁,恐惧自己可能无法度过这10天,渴望某些特定的食物,希望内观的修为能更精进,对肯的爱、注意力涣散时的愤怒、对癌症的惧怕以及某种觉受所引起的愉悦感。 我想照指示逐渐学习,以愈来愈平衡、镇静、没有渴望与嫌恶的态度,单纯地看这一切内在的活动,以平静的心注意自己的思维、习惯和情绪。我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做到,立刻又落入想要维持那个状态的欲求中,我会开放地注意着眼部的酸痛,但是一想到要去除它,紧张的感觉马上出现。我也注意到这些情绪会阻隔我的感觉、妨碍我的进展。既要努力,又不能执著于结果,那份感觉如同走在剃刀边缘一般。 思维与情绪一旦安静下来,注意力就变得非常敏锐,我愈来愈能大幅度地觉察到身体的感受。我以前无感觉的部位,现在则能感到细微的发痒或能量的振动,接着就消失了。然后新的、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出现,很快地又消失了。有时我的身体除了能量的振动之外,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这其中的诱惑是不断地想要去思考这些现象,想要把发生的事概念化,内心一直在进行着私我对谈,思索某个事件的意义是什么,而不能单纯地、赤裸地注意着它们。譬如某件事的改变、它的消失,或是注意力的涣散,都要随时加以留意。每一个微细时刻出现的细节,都要耐心地、用心地体察。 刚开始的几天似乎完全被现象缠缚。这份剧痛代表什么?这个痛感意味什么?肯总想把我从中摇醒——“这里痛吗?在这里,脚趾头吗?你的意思是,连你的脚趾也得了癌症?”然而它实在很吓人。我发现自己有好几次与神进行内在的交流,不断地讨价还价:请让我至少有10年的时间与肯在一起,如果能活到55岁那就更好了——55岁听起来还太年轻了! 第二天,我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臂(淋巴结被割除之处)开始肿起来!该死!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手术后就不会再肿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肿了呢?我吓坏了。想到也许我该早点死,这样对肯比较好,他就不会那么依赖我了。那一刻我注意到自己立刻失去了对呼吸的觉察。 我的心中有一个骗子。我好不容易把妄念拉回,重新专注在呼吸上,一旦注意到自己的胜利,危险便降临了,骗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只是看看而已,”它说。“做得很好,一点小小的测试是无伤大雅的。”它让我尝到甜头以后,立刻提供我一些选择,譬如地毯和桌子的颜色配不配,卧室可不可以再放一个衣柜。“嗯!好看极了。”我的念头就这样飞了。“让我再好好想一想。”我的注意力于是从窗户溜了出去。 到了第三天,某些时刻开始出现穿透思维与情绪的宁静。手臂仍然肿胀,但已无法惊吓到我;我只是单纯地注意着这份感觉。我喜欢这份平和与宁静,但一想到我可能会离开肯,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五天,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完全放下,不带批判,没有挣扎,只是单纯地目睹一切事情的生灭,要来就来吧。我再一次发现那单纯地看的自在,只要静静地坐着,没有想要重复先前经验的欲望,也没有新的期望,只把心安住在眼前生起的真相上,而不设定“应该怎么样”的理想。我的静修中开始出现一种韵律,一种与真相共处而不去对抗的态度。情绪与思维依旧健在,我注意到了,但不再陷入其中,也不被它们牵着鼻子走——我学会了向后退一步,默默地看着它们。 第七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像一个完整的存有,手臂、大腿与躯干并没有相异之处,彼此之间没有界分、没有冲突。那些强烈、令人愉悦、至乐得令人心疼的能流又回来了,我和肯碰面的第一天晚上所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能量。我似乎更容易觉知我的身体,这份感觉有时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又比较安静。我的气感能轻易地贯穿整个身体,感觉就像一个完整的个体,而不是由不同部位结合成的组合体。如果我以非常和缓、平静的方式呼吸,或是我的呼吸自己调匀了,我就能感受身体上那些仍然有点紧的部位,我一次又一次地学习放松,我觉得身体的能流愈来愈均匀了,它消除了那些执著、抗拒和分裂。 第九天,我注意到,无论癌症的影像在何时浮现,我都不再加以回应;它吓不倒我了。如果有任何恐惧出现,我也只是目睹它,这是一种平静、自由和清楚的观察。第10天一整天,我都维持在这样的状态。开始体会极为明显的、无选择且毫不费力的觉察,我只是以均衡而平等的心目睹着一切。整个觉察的过程已经改变了;我的注意力既敏锐又轻松。我不主导,只是跟随。葛印卡说:“你无法制造感觉,你无法选择感觉,你也无法发明感觉(不知道Hagen-Dazs冰激凌的制造商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感觉),你只能目睹。”你不能执著,只能随波逐流,因为事情终将改变,无常就是真理。非常安静,非常祥和。我心想:在真实的世界要如何维持这样的状态? 11月21日的早晨,崔雅在淋浴时注意到右胸下方有两个肿块。当我和她更仔细地检视时,还看见两到三个较小的肿块。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蚂蚁叮过的小包,但一点都不痒。它们实在不怎么像是癌症的肿瘤,可是崔雅和我都心知肚明。 那天下午,我们去见了彼得·理查兹。一样苦恼的表情,一样含糊不清的态度。“可能是蚊虫叮咬的肿包,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我们最好还是将它们清除掉。”我们在第二天早上安排了一个紧急的手术,然后驱车返回穆尔海滩的家。 崔雅的平静令人震惊,似乎只有一点点不安。我们简短地谈论了一下,然而崔雅并不想多谈。“如果它是癌症,那就是癌症吧!”她脱口说出,但仅此而已。她真正想要谈的是静修与她的经验。两天前我刚完成《意识的转化》这本书,崔雅迫不及待地要和我交换意见。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五 “认识自己的自性也就认识了神。” “我一直不断地向外扩张。刚开始时,我只是目睹着自己的心与身体,单纯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思维和感觉上,但接下来我的心与身体似乎都不见了,而我和……不晓得,是神吧,或是宇宙,或是更高的大我合一了。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 “我真的不在乎我们怎么称呼它——神也好,宇宙或是大我也罢。道元禅师(Dogen Zenji,日本一位很有名的禅师)便是在他的导师对他耳语‘身心脱落!’这句话时开悟的。就像你所说的,这正是他当时的感觉,对身心的认同突然脱落了。这种经验曾经发生在我身上几次,非常的真实,比较之下,私我反而是不真实的。” “我同意。感觉上,这种扩张的状态是更真实的、更鲜活的。它像是一种觉醒,而其他的事则像梦幻一般。所以,你也相信这些经验是真实的?”她问。 当我听见崔雅这么说时,我知道她想扮演“教授”的角色,也晓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将要一点一滴地挖掘我的思想。我知道她可能有了眉目,只是想看看我是否真的明白个中的道理。我知道我们俩现在宁愿讨论这些,也不愿意去谈那该死的肿瘤…… “我们其实和科学家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们必须追求实证经验,相信自己的经验,因为那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否则就是恶性循环。基本上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的经验,那么我一定也不相信自己这份不相信的能力,因为那也是一种经验。因此,除了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宇宙不会欺骗我们之外,我们别无选择。当然我们可能会犯错,某些时候经验也会被误导,但仔细权衡之后,除了跟随它们,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尤其是神秘经验——正如你所说的,它们其实比其他的经验更真实。” 我一直在思索黑格尔对康德的评论:你无法质疑知觉,因为你唯一拥有的工具便是知觉。如果你想不用知觉,黑格尔说,那就像游泳时想不弄湿身体一般的荒谬。我们全都沉浸在知觉与经验之中,除了在某个深奥的层面上与它同行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崔雅继续说道:“我很喜欢西藏人说的一句话:心智是所有的空间。这也正是我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往往只能维持数秒钟,然后,砰!又回到了旧有的泰利。” “我也很喜欢那句话。你正在练习的内观,是要将心智集中于呼吸或其他的感觉上。然而西藏人有一种练习,是将‘心智与所有的虚空融合’,或将‘心智与天空融合’。这意味着,呼气时,只要感觉自己的私我随着气一同呼出,然后溶解于天空之中,换句话说,便是进入整个宇宙。这个练习是非常具有威力的。”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她说,“但几乎是出于自发的。最近我的静修有了真实的改变,一开始我非常用力地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仔细地上下扫描我的身体。后来某些时刻我感受到知觉突然起了变化,那时我不再主导我的注意力,只是静静地坐着,不刻意觉知任何一样东西。那份感觉比较接近基督教所说的‘向神彻底臣服’。你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你的一切都赤裸展露:这样的说法似乎更贴近、更有力一点。” “我自己的经验是,无论哪一种方法都有效果,但必须持之以恒。”我思考了一会儿,“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其实就是日本佛教所说的‘自力’ (self-power)与‘他力’(other-power)的问题。所有的静修都可分为这两种类型,自力是禅、内观与知识瑜伽的途径,他们靠自己的专注与觉知去突破私我,进入更大的实存。他力则是倚靠上师或神的力量,或者以彻底臣服来转化自己。” “你认为这两者最后都会导致相同的结果吗?”崔雅不太确定地问。 “我相信是的。就连拉马纳尊者(Ramana Maharshi,他被视为印度当代最伟大的智者)也说过,有两种方法皆能通往解脱:一是探究‘我是谁?’私我可以透过这样的途径被彻底解除:二是臣服于上师或神,让神来瓦解私我,这也是一种途径。两者都能解除私我感,让私我发出光来。我个人喜欢做‘我是谁?’的探究练习,这也是禅的著名例子。但我确信这两种途径都有效。” 崔雅和我一同走进厨房去倒茶,关于癌症的话题始终没有被提及。 砰!砰! “是谁?” 砰!砰! “是谁?”外面非常冷,非常寂静。三条回廊,一扇门。 砰!砰! “到底是谁?该死,搞什么啊,在玩砰砰游戏啊?”外面漆黑得我无法自如地行动,与其停在原地,我还是朝着那扇门摸索着走去,然后气愤地使劲把门拉开。 “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两种途径都会奏效?”崔雅说。“它们是如此的不同,练习内观法门必须非常努力,至少一开始时。但是把自己交出来,似乎不需要什么努力。” “我不是法师,只能给你提供一些初学者的观点。对我而言,这两者有一个共通之处,事实上,所有的静修方法都有这个共通之处——它们都是借由强化目睹或看的能力,来打破私我。” “但这和我的私我有何不同?我认为私我也有能力目睹或觉察。”崔雅擤了一下鼻子,喝了一口茶。 “这便是重点了。私我并非真实的主体,只是另一个客体。换句话说,你可以意识到你的私我,也能够看见你的私我,即使有部分的私我是无意识的,但在理论上,所有的部分都会成为知觉的客体。这个私我,换句话说,能够被看见,也能够被理解,因此它不是‘观者’(Seer),不是‘知者’(Knower),也不是‘目睹者’(Witness)。这个私我只是一大堆心智的产物,譬如知识、符号、意象与概念。我们认同了,然后透过这些东西来看世界,并且扭曲了世界。” 崔雅马上抓住了要点。这些理念对我们来说已经相当熟悉:我们只是将它们说出来,加强理解。事实上我只是在回避另一个话题罢了。 “换句话说,”她开口说道,“我们的头脑认同了那些东西,于是把我们和外在的世界分开,自他对立、主客对立便因此而形成。我记得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曾经说过:‘在主体与客体的裂缝中,存在着人类一切的不幸与痛苦。’” “而且最妙的一点是,私我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主体,或是一个大我,它只是一连串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产物。如果想打破这份错误的认同,就必须开始观察心智的内容或里面的东西。就像内观或禅所用的方式,你彻底地看着这个心智—私我的结构……” “换句话说,”崔雅插了进来,“你以目睹或看取代了私我,你只是客观地、完整地目睹心智里所有的东西,譬如思想、感觉、意象、情绪等等,但不去认同,也不去批判它们。” “是的,到了某个时刻你乍见曙光:既然你能看到所有的思维与意象,它们就不可能是真实的‘观者’与‘目睹者’。于是你的认同感开始从个人的私我转向非个人的目睹或看,这才是真正的主体(the real Subject)或真我(the real Self)。大写的主体或真我。” “对,”崔雅说,“目睹,或看的本身就是真我或大我,它与神或大精神是一体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我由个人的努力开始,试着去目睹我自己的心智与身体,最终我的认同感还是会向外扩大到与虚空合一。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臣服于神、臣服于宇宙,最后我还是会达到相同的大我或更大的觉知状态。嗯,有几次我的确达到了那种状态;但大部分我还是回到了旧有的泰利。” “没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圣·克雷蒙(St. Clement)会如此说:‘认识自己的自性也就认识了神。’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见证,只有一个神性,透过不同的眼睛向外看,以不同的声音说话,用不同的腿行走。然而重视神秘体验者却指出,神(God)只有一个,大我(Self)只有一个,见证(Witness)也只有一个。” “好,借着目睹私我,观察身体与心智的所有面向,我就不再认同这些客体,反而认同了真我,或真正的见证。而这个见证便是大精神,便是梵。” “根据长青哲学的说法,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崔雅开始烧另一壶茶。“你有没有将这些理念与想法写在《意识的转化》里?” “写了一些。主要集中在目睹者的发展,以及目睹者在唤醒自己真正的本性前所处的错误认同阶段。我对于可能发生在这些阶段中的神经官能症与心理病症着墨甚多,并针对每个阶段提出一个最合适的治疗方式。”我很以这本书为荣;它是我近四年来唯一的作品。 “这些理念与观点我从前听过吗?听起来似乎很新。” “绝大多数是新的。让我以《读者文摘》的程度来说明一下。你知道伟大的存在之链(Great Chain of Being)吧?” “当然,就是存在的各种不同的层次。” “根据长青哲学,实在包含了好几个不同的层次或面向,从极小的真实到极大的真实,这个伟大的存在之链指的是从物质、身体、心智、灵魂到灵性各个不同层次的晋升。物质、身体、心智、灵魂与灵性是五个不同的层次或面向。有些传统则有七个层次,例如七个脉轮。有些传统只有三个层次——身体、心智与灵性,有些传统则有数10个以上的不同层次。你知道的,在我自己的书里,我喜欢采用24个层次。 “反正,比较简单的说法就是物质、身体、心智、灵魂与灵性这五个层次。重点是,在人类的成长与发展中,自性或真我,是从认同物质的私我(material self)开始的,然后是身体的私我、心智的私我、灵魂的私我,最后才反过来唤醒私我真正的本性,也就是灵性(spirit)。其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包含了前一个阶段,再加上属于自己独特的面向,为的是形成更大的统合,直到最终与万有合一为止。在这本书中,我想说明许多具有启发性的心理学家,无论是东方或西方,从弗洛伊德、荣格、佛陀到普拉提尼斯(Plotinus),都描绘出这相同脉络中的各种面向,而这个相同的发展脉络就是奠基在伟大的存在之链之上的。” “听起来好像是把当代心理学的所有线路都接在长青哲学之上了。” “没错,正是如此。我们把它们融合成一个综合体,它真的有效,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开始大笑。火红的落日映照在沙滩上,崔雅看起来非常自在、轻松,如往常一般,我们寻得一个身体的接触点,一个可以使我们感觉踏实的交会点。我们两人都平躺在地毯上,我的右脚微微地碰触到她的左膝。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六 “一旦走上这条求道之路,除非分外小心,否则便要走得万分孤独。我们当加倍留心,将爱与付出当作每日奉行的功课。” “那么,”崔雅概述地说道,“伟大的存在之链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地往上晋升。” “可以这么说。其实静修就是帮助我们向上发展的方法之一。它帮助你超越心智,进入灵魂与灵性的层次。前三个层次的发展也是如此:当心中的见证不再认同较低的层次,才能认同下一个更大、更具包容性的较高层次,这个过程会不断地持续,直到见证重新发现私我的真正本质,也就是神性。” “我明白了,”崔雅说,她对这个主题十分有兴趣,“这就是为什么观照的练习会产生功效的原因。透过观察自心,或赤裸地目睹所有的心念活动,我逐渐能转化自心而不再认同它,并且在伟大的存在之链中向灵魂、然后是灵性的层次迈进。这基本上是从进化论延伸出来的观点,类似于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或奥罗宾多(Aurobindo)的理论。” “我想是的。身体觉察到物质,心智觉察到身体,灵魂觉察到心智,而灵性则觉察到灵魂。每一个进阶在知觉上都是一种增加与强化,以及较大较广的发现与探索,直到见证人至高无上的统合状态与宇宙性的觉知为止,也就是进入了所谓的‘宇宙意识’。这一切听起来似乎非常枯燥与抽象,但如同你所体会的,实际的过程或实际的神秘状态是极为单纯而明澈的。”落日的余晖映照在房子的屋顶与墙面上。 “想吃点什么吗?”我问,“我可以做些意大利面。” “再谈最后一点。你刚才说,你将这些发展阶段与各种不同的神经官能症或情绪方面的问题联结起来。在学校时老师们告诉我们,现今大部分的精神科医师都将这些病症分为三个主要的类型: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边缘症,如自恋;以及一般的神经官能症。你的理论如何切入?或者,你赞同这样的分类方式吗?” “哦,我同意这三个主要的分类,只是不够深入,它们只涵盖了五个层次中的前三个层次。如果是第一个层次出了问题,你会得精神病;第二个层次是边缘症,第三个层次则是神经官能症。这是相当简化的分类。” “我懂了。这样的分类只涵盖了三个主要的正统领域,但精神治疗忽视了较高层次的发展,否定了灵魂与灵性,而这正是你在《意识的转化》中所要修正的地方,对吗?” 天色愈来愈暗,一轮满月已经跃出海面,穆尔海滩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没错,我所使用的灵魂(soul)一词,指的是一种半成品的屋子,是介于个人的私我—心智与非个人或超个人的神性之间的东西。当灵魂从你心中放光时,它便是见证或纯粹地看,也就是说,灵魂是见证的家。一旦你突破了灵魂的层次,见证或看的本身就粉碎成所有被看的客体,或者你和自己能觉察到的客体合一了。这时你不再见云,因为你就是云了。这便是神性。” “那么……”崔雅顿了一下,“这样看来,灵魂的层面有好,也有坏。” “你心中的灵魂或见证的本身,是一个通往神性层面的最高指标,也是通往神性的最后障碍。唯有从见证或看的位阶才能跃进神性,但接下来,见证与看的本身必须瓦解,即使是你的灵魂也必须被牺牲、解放与死亡,这样最终的自性或灵性的明光才能破晓而出。因为灵魂是知觉最后的结,是限制宇宙灵性最微细难解的结,也是最后和最微细的私我感,但这个最后的结是必须被解开的。首先我们得超越物质的私我,也就是不再认同它了,接着要超越身体的私我,然后是心智的私我,最后才是灵魂。这最后的死亡,禅称为大死(the Great Death)。每一个层次的死亡都是我们的垫脚石,每一个较低层次的死亡都是较高层次的再生,直到最终极的再生、自由或解脱为止。” “等等,为什么灵魂是最后的结呢?如果灵魂是见证的家,它为什么是一个结呢?见证的本身并不认同任何一个客体,它只是单纯而完整地知觉每一个客体罢了。” “这就是重点了。没错,见证的本身并不认同私我或任何其他的客体,它只是完整地目睹一切的客体。但重点是:见证的本身仍然与所见的客体分离;换句话说,其中仍存在着非常细微的二元对立。见证是向前迈进的一大步,在静修中,它也是必要且相当重要的,但不是终极的一步。当见证或灵魂被瓦解时,见证的本身就变成了它所见的每一样东西。主客的二元对立因此而瓦解,剩下的只有非二元的本觉。那是一种非常单纯明澈的状态,像道元禅师在开悟时所说的:‘当我听见钟声响起时,突然间无“我”也无“钟”了,剩下的只有钟声。’每一样事情仍然不断地生灭,但不再有一个人与它们分开或疏离了,只有不断进行的经验之流,完全的清澈、透明与开阔。当下的我只是一些生灭的现象罢了。还记得道元的一段话吗:‘研究神秘体验论便是研究自我;研究自我便是遗忘自我;遗忘自我便是与万物合一,被万物所解脱。’” “我记得,那也是我很喜欢的一段话。重视神秘体验者有时会将这终极的状态称为合一的大我(One Self)或大心(One Mind),但重点是,那个状态中的我是与万物合一的,因此并不是所谓的‘自我’。” “没错,真我就是真实的世界,没有任何分隔,因此有些重视神秘体验者也会说没有自我、没有世界;这其实意味着没有分离的自我,也没有分离的世界。爱克哈特称之为没有困惑的混沌。”我曾经体会过那个世界,然而我现在所能感觉的只有充满着困惑的混沌,最好的形容就是近乎疯狂。 我站起来把灯打开。“吃点东西吧,亲爱的。” 崔雅沉默不语,我们一直避开的话题充斥着整个空间。她转过头来直视着我。“我决定不让自己或任何人再制造我对癌症的罪恶感或窘迫感。”她终于把话说白了。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坐了下来把她拥入怀中。崔雅开始静静地流泪。她不再流泪后,我们仍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我站起来,煮了一些意大利面,坐在回廊上吃晚饭,透过树林的缝隙,我们看见银色的月光正在海面上嬉戏。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七 “笑得太激烈的时候就哭,哭得太辛苦的时候就笑。” 铜板哐啷地掉进公用电话里。专业伦理的课刚结束;这是星期一的下午,12月初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我让脑子空掉,小心地拨电话给理查兹大夫。脑子虽然一片空白,还是感觉心底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上帝啊,拜托。”身边环绕的人群将走廊挤得拥塞不堪,有些人刚下课要离开,有些人则赶着上五点四十五分的课。电话亭正好靠近人潮最多的区域;我反过身一边接听电话,佝曲着背,试着为自己造出一个有点私密性的茧。 “嗨,我是泰利·吉兰·威尔伯。请问,我能和理查兹医师说话吗?” “哈罗,泰利,我是理查兹医师。我们今天拿到检查报告了,我很遗憾,是癌症。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复发现象,这些肿瘤竟然出现在放疗的区域。但别担心,我认为这只是局部性的复发,我们治得了它的。你什么时候过来?” 哦!我就知道。这些该死的小肿块,它们太诡异,长的地方太令人起疑,除了癌症之外,不可能是别的,用不着别人确认。这五个小肿块出现的位置就在插引流管的疤的下方,这条引流管从我的体内抽出了大量淡红色的半透明液体,一年前我离开医院,这条引流管还在我身上多留了一星期时间,理查兹医师拔除它时,曾带给我极大的痛苦,至今仍历历在目。一定是它带出了一些癌细胞,残留在我的皮下。癌症,又来了!第二回合,为什么放射线杀不死这些细胞呢? 我和理查兹医师约了明天见面。我步出大楼走到停车的位置,坐进车,前往咨询的约会地点。车子碰到红灯停了下来,我转头看见一家杂货店正在特卖水果,脑子里不断浮现的却是“复发,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俯视自己,看着自己正孤独地驾着这辆红色的小车。突然间我察觉自己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现在是一个癌症复发的病人,被推入了不同的团体,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统计数据,以及一个横陈在我与肯面前不同的未来。我的生命在一瞬间又转变了。我的癌症复发了,我还有癌症,这一切尚未结束。 我把车停在一条斜坡路上,拉上手煞车。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隐藏在两条主要的街道之间。我喜欢这些树,喜欢这条街道奇特的弯度,还有这些粉彩的房子,以及门前的小花园。我的客户吉儿在这里租了一间小公寓,看起来别有韵致,特别是门前的花园,漆上了可爱的橙红色,一扇拱形的精制的铁门,通往种有许多盆栽的庭院。说不上来是什么令这幢房子如此特别,我总是被它深深地吸引。 吉儿开了门,我很庆幸没有取消这次的咨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很轻易地把事情抛到脑后。事实上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咨询,丝毫没有被刚才所听到的消息搅扰。 复发,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右转进入十九街,穿过隧道,沿着坐落在一旁的军营向前直驶。傍晚是我非常钟爱的时间,也是我最喜欢慢跑的时段,因为此时空气温和,光线随时在变化。沿着水面的天际泛着一抹晕红,上方散发出来的水蓝光带随着夜晚的到来逐渐地转变为深蓝,旧金山的大楼和平房一一出现灯火。粉彩房子里照射出来的灯光和黑暗的夜幕彼此衬托着。 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开车时,这个重复的声音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在我开车时,这句话几乎变成了咒语,让我进入半催眠状态。复诵也是一种防御,因为我不想去深思其中的意涵。复发,此前这只是我在医院期刊上见过、从医师口中听来的医学名词;今天以前它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现在它却出现了,它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我未来生命的塑造者,是我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这些该死的小肿块。我是在感恩节的前一天发现它们的,距离我们的婚礼快一周年了。我们与专程从洛杉矶赶来的妹妹凯蒂一起过节。星期五早上八点,肯把我送进了急诊室,凯蒂也在一旁帮忙,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心里有一些念头与恐惧。理查兹医师来了,他是一个多么令人喜欢的大夫啊!手术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很快地我和肯及凯蒂走在联合大道上,一起购买圣诞节的礼物。我的胸侧多了几道新的缝线,星期一要去看结果。我们的四周环境充满着圣诞节欢愉的气氛,这是一整年中最忙碌的购物期,兴奋而令人期待,然而我满脑子想的却是我胸侧的痛楚。 现在问题有了答案,我思考着,开着我的红色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 Star Route I行驶在海边,太平洋边。夜色几乎完全降临了,只有远处的水平线还有一点微光,夹在两侧群山之间的太平洋的波涛在我面前汹涌澎湃,我的家就在左面星星点点的灯火中,我的丈夫在等我带回来的消息,他的臂膀在等待着拥抱我。 我心里想着“第二回合”就要开始了。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悬在头上的那一把象征恶兆的刀不会砍下来,如今它终于砍下来了。肯和我彼此安慰着。我禁不住哭了。我们打电话给我的父母、给肯的父母、给理查兹医师、坎崔尔医师以及安德森医师。坎崔尔医师也检查过了,的确是出现在曾经做放疗的范围内,我似乎毁了他那从未有病人复发的辉煌纪录。没人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打电话给国内其他的专家们,他们都认为这实在是一个奇特的病例,发生的几率大约只有5%。我想像电话那端的统计专家正在搔头苦思,一脸困惑。这种局部性的复发,动手术有效吗?或者这是一种将要转移的迹象,那么就得接受化疗了? 没有人能明确地指出它是如何发生的。 “会不会是……”我问理查兹医师时,肯面色凝重地在一旁观看,“当引流管被抽出时,末端附着了一些癌细胞卡在皮肤下被留在那里?” “对,”他说,“一定是这样子,可能有一两个癌细胞被留在那里。” “不止一两个,”我提醒他,“至少有五个细胞,也许还有更多,因为其中有一些已经被放射线杀死了。”看得出来他非常难过。 尽管大家都对癌细胞的扩散评论不已,但他们都再次向我保证对理查兹医生和坎崔尔医生的信心。我也信任他们,完全地信任。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是某些有时会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已。我只是凑巧成为那个当很小的几率发生时,躺在手术台上的人而已。 肯和我一起去见理查兹医师。我的选择?乳房切除手术(我是否该把它列在第一位?如果我一开始就动了这个手术,也许现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肿瘤区域的再次切除,也就是引流与肿块出现的区域;如果在这个组织附近发现了更多的癌细胞,那就必须扩大放疗的范围。但因为我已接受过放疗,很难预测这些组织对更多的放射线会产生什么反应。将引流管穿过的附近组织全部切除,由于无法得知是否还有更多的癌细胞存留在乳房内,以及是否需要对乳房做更多的放疗。而同样由于我已经接受过放疗,所以这项治疗也有缺失。此外,因为那些细胞没有被放射线杀死,其他存留在乳房中的坏细胞,也有可能对放射线产生抗拒。 看样子根本没办法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癌细胞沿着引流管经过的路径潜藏在乳房中;如果有,也可能会抗拒放射线;到头来,我的乳房组织还是会因为接受了更多的放疗而遭受损害。乳房切除手术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我也不敢冒险让更多的癌细胞遗留在体内。 崔雅和我仍然热切地研究(实践)各种另类与整体疗法,但问题和往常一样,她体内新发现的这几颗肿块实在恶性重大。没有可信的证据显示另类疗法在第四级恶性肿瘤上的治愈率比自然减轻症状要高,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多大的机会可以治愈。我想如果崔雅得到的是第三级的肿瘤,或是第一、第二级,她会有更多的另类疗法可以选择,以辅助一些(不敢说全部)白人医疗的缺失或不足。但这些肿瘤又把她拉回唯一有效又恶毒的疗法。“贞操带的尺寸不合适吗?别担心,美丽的小姐,我们一定能找到特别适合你的尺寸,你只要在这里耐心地等就对了。” 肯和我住进了儿童医院,这天是1984年的12月6日,我的手术被排在12月7日——“珍珠港纪念日”,肯一个人喃喃自语:“崔雅第一次手术后的一年零一天。”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有五个半星期的时间,我必须每天来这里报到,接受放疗。之后每个月要来追踪一次,甚至前几天还来这里切除新发现的肿块。 我还记得自己去年丢了几件衣服,他们在两个月后找到了。我将这件事视为一种预兆。这一次我打算把带来的衣服都丢了,就像我打算丢掉癌症一样。每一件穿进这间医院的东西,哪怕是鞋子、内衣或耳环,我都要丢掉。反正在这几天里,大部分的内衣都不再适合我穿了,理查兹医师要切除我的右乳,哈维医师也要为我的左乳进行缩胸,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实在无法想像挺着一个34双D尺寸的乳房要如何过日子,也无法想像自己的义乳需要多大的尺寸。我可以想像那份感觉有多么不平衡,两个34双D的乳房已经够麻烦了,剩下一个会是更大的问题。 我开口问肯对我失去一个乳房的想法,他认为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件舒服的事。“亲爱的,我当然会怀念你失去的那个乳房,但没什么关系,我爱的是你,不是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没有一件事会因此而改变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如此诚挚,我觉得好过多了。 就像上次动手术时一样,爸妈这次也从得州飞来探望我,我嘴巴上说没这个必要,但事实上,我真的很高兴他们能在这里陪我,令我觉得比较有希望,对于事情的结果也比较乐观。我真庆幸自己有一个大家庭,我喜欢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和每个人在一起。我很高兴肯能拥有更多他真正喜欢的家人。 肯和我住进了病房,与其他的病房一样,白色的墙,可调整的床,高悬在墙面的电视,挂在病床后方墙壁上的血压器,另一边有一个衣橱 (我打算将自己这身衣物全都留在那里),白色的浴室;从窗户望出去,经过中庭,可以看到另一边的病房。肯跟上回一样要了张行军床,准备时刻陪在我的身边。 肯和我坐了下来,我们轻轻地握着手。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担忧什么。如果我变得残缺不全、疤痕累累、左右不均,我对他还有吸引力吗?他必须辛苦地游走在怜悯与鼓舞我之间。同样的双重束缚——我既希望他能感受我失去一个乳房的痛苦,但如果真的如此,那又显示他实在很遗憾,而且不希望我没有它!他向我再三保证,这一次则以幽默的方式闪过了这个问题。“我真的不介意,亲爱的,我看这件事的方式是,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被配给了固定的乳房尺寸,可以任他摸,过去一整年我有幸与你双D尺寸的乳房共处,我想我已经用尽我的配额了。”这句话让处于紧张情况中的我们,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肯开始讲笑话,从高尚的到粗俗的都有,足足讲了15分钟。“你难道不晓得吗,我是属于那种对臀部比较有兴趣的男人,只要他们还没发明臀部切除术,一切都好办。”我们笑得眼泪直流。这便是与癌症共处之道:笑得太激烈的时候就哭,哭得太辛苦的时候就笑。 我把带来的衣物一一拿出,再把要留下的放在一起,然后换上医院的白袍,心里暗自期望自己也能留下癌症,迈向健康。我几乎想做一套法式,念些咒语,拿着十字架在病房里驱邪!不管什么方法,只要有用就行。不过后来我只将这套法式放在心里,真诚地向神祈祷。 量了血压,问了些问题,也回答了一些问题。麻醉科的医师进来查房问安,顺便向我解释流程。我认为应该和第一次大同小异,没有疑问,也不忧虑。理查兹医师也来了。手术的流程很简单,因为是一个简单的乳房切除手术(和那种要将肌肉组织连根切除的乳房切除术相比,确实简单多了)。从外科的角度来看,去年因为摘除淋巴结,难度要比这次大多了,也需要较长的恢复期。我对理查兹医师说:“我将复发的事告诉安德森大夫,他们也都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事,只有偶尔才会发生。”“没错,”理查兹医师说:“但他们一定很庆幸这种事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我很感谢他,即使他那么难过,仍以非常诚实的态度对待我。我去量了体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乳房有多重——用这种方法得知,实在有点诡异! 哈维医师来了,我们一直没机会讨论剩余的乳房该如何塑形。他带来一些他亲自操刀的缩胸手术照片,我仔细浏览着,希望能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形状。我希望他不要将乳头向上移,那会减低它的敏感度,很显然地,一般的缩胸手术都必须这么做,但我不必,因为我的乳房并没有下垂得太厉害,不需要把乳腺切断。这样仅存的胸部还是可以正常地发挥功能,如果我打算生小孩,也还能哺育母乳。我已经了解全部的流程,切口会在哪里,有哪些部位的组织要去除,剩余的组织将如何愈成较小的乳房等等。哈维医师为我量了胸围,并且在乳房上做了记号,他测量了乳头上升的尺寸,此外,也测量了切口的位置与将要被切除的皮肤组织,同样也做了记号。 哈维医师刚离开,我的父母便来了。我向他们展示这些记号,并为他们解释相关的流程。同时察觉这是我父亲第一次看见我的乳房,当然,无论是他或今晚见到我乳房的任何人,这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肯爬上我的床,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尽管有各种不同的人在我们的面前来来往往,他还是呆在床上,但都没有人抱怨。“你在这些医院里杀人都没人会管的,你知道的嘛!”我说。肯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那是因为我是如此雄壮的动物。”他说。“那是因为你对每个进来的人都笑脸相迎,又送花给每一位护士。”我指出了真相,我们都笑了,心中还是充满了哀伤,为了即将失去的乳房。 天亮了,还很早,我想我应该睡着了。这次我的恐惧少了许多,心中也平静多了,这无疑是静修的作用。在过去的一年中,癌症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事实,一个忠诚不变的伴侣,我也注意到自己在渡过这个难关的过程里如何中止自己的疑虑、问题、恐惧以及对未来的预设。我故意戴上眼罩,只向前走,不往左右两边分神。调查与研究已经完成,也做了决定,现在不是质疑的时候,我该跨越障碍勇往直前。我察觉我是在关掉斗士与质疑者的部分之后,才有能力办到的。我觉得非常放松、有信心。肯握住我的手,爸妈也陪在我身边。同去年一样,手术延迟了。我想到所有外科手术必须做的各种准备工作,无论这家医院,这个国家的医院,还是世界每个角落的医院都是如此,我也想到每家医院里的病人、护士、工作人员,各种仪器和其他复杂的医疗设备,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和疾病抗争。现在镇静剂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开始把我推往手术室。 我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崔雅见到我掉眼泪,我并不是以哭为耻,而是,不知什么理由,我就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任何人看见我流泪,也许我是害怕,只要我一开始哭,就会彻底崩溃,也许,在这个需要坚强的时刻,不能让自己懦弱。后来我发现一间空的病房,我关上门,坐了下来,开始痛哭流涕。我终于明白了:我哭,不是因为同情或可怜崔雅,而是因为太佩服她的勇气了。她一直勇往直前,不让这个磨难把她击倒,是她在面对这个残酷得毫无道理的磨难时所展现的勇气,令我不禁潸然落泪。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八 醒来时,我已经被推回病房了。肯微笑地看着我,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旧金山丘陵上那些粉彩房子。肯握着我的手,我直觉地伸出另一只手按在右胸上,是绷带,绷带之下什么都没有,我的胸部又像孩提时代一样平坦了,我深深地提了口气,完成了,不要再回顾了。突然我生起一股穿心的恐惧和疑虑,我该不该只切除肿瘤的一部分,设法保住乳房?是不是我的恐惧把我推入了一个不必要的情境中?这些问题无论是昨晚或今天早晨,我都不允许它们进入脑海中,可是现在我问自己,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我这么做对吗?不管怎样,事情做了就算了。 我抬头看着肯,我可以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眼眶开始涌出泪水。他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拥抱我,他必须很小心,因为绷带下面是几个小时前才刚缝好的伤口。“亲爱的,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们彼此都这么说着。 那天下午凯蒂从洛杉矶赶来,整间病房里挤满了支持我的家人,这种感觉真好。我想这样的时刻对他们来说一定也很难过,纵使想帮忙,也使不上劲。其实我只希望他们能待在我的身边,这样就足够了。爸爸要其他的人先出去一下——他想跟我和肯单独谈谈。我亲爱的老爸非常严肃,总是很认真地看待每件事情。我还记得母亲在15年前动手术时,他一个人焦虑地在医院的回廊上踱来踱去,忧愁写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几乎在我们的眼前一寸寸地变白。这回他转向肯和我,情绪激动地说:“我知道这几次的经历对你们而言是极为艰苦的,但有一件事情仍然值得感恩的,那就是你们至少还拥有彼此,特别是现在,你们终于知道自己对彼此而言有多么重要了。”当他转身出门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眼泪在他的眼眶中打转;我知道他不想让我们看见他掉眼泪。肯深受感动,他走到门边,看着我父亲一个人在医院的长廊上,低着头、两手紧握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如此爱我的父亲,不禁令我更加爱他。 肯和我沿着医院的长廊来回走着,早上下午各一次。我喜欢这种散步,尤其是走过那些有婴儿的房间,看那些被毛毯包裹着,露着小脸蛋儿,握着小拳头,双眼紧闭的小可爱们。但我也为他们感到忧心,这些早产的小婴孩,有些甚至还待在保温室里,看起来是这么地纤弱。虽然如此,只是这样站着看他们,想像着他们的父母、他们的未来,就令我感到相当愉悦了。 后来我们发现有一位朋友也在这家医院里——杜尔塞·墨菲,她因为怀孕出血住进医院。肯和我去探望她,她看起来非常高兴而有信心,身体还连着一台监测她与宝宝心跳的机器。她打了安胎针;这种药通常会令母亲的心跳加速,但因为她是一位马拉松选手,药物只让她的心跳回升到正常的指数。她的先生迈克尔·墨菲也在。迈克尔是依萨冷学会 (Esalen Institute)的创办人,是肯的老友,也是我的好友,我们一起饮着香槟,兴高采烈地谈着小宝宝。 那天晚上,肯做了一个有关这个宝宝的梦,在梦境中,他似乎从头到尾都不想出生。他梦见自己看见这个宝宝处在中阴身的次元,这是灵魂降生以前暂时住留的次元。他问宝宝:“小迈克尔,你怎么不想被生出来呢?为什么那么不情愿?”小迈克尔回答,他喜欢待在中阴身,他想一直待在这里。肯对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中阴身虽然很好,但不意味你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如果真这么做,它就不再那么好了,因此最好的选择便是到人间来。”肯又对他说,这里有许多爱他的人正等着他的降临呢。小迈克尔回答:“如果真的有这么多人爱我,那我的泰迪熊在哪里?” 第二天,我们再度拜访他们,肯真的带了一只泰迪熊,脖子上系着一条苏格兰格子布的领带。“给小迈克尔·墨菲。”肯向前倾身,大声地对杜尔塞的肚子说,“喂!小迈克尔……你瞧,是个泰迪熊噢!”三周后小迈克尔出生了,身体非常健康,完全不需要保温箱,而这只泰迪熊也成了许许多多送给小迈克尔的泰迪熊中的先锋。 在医院里待了三天后,崔雅和我回到了穆尔海滩。医师们的意见相当一致:复发的癌细胞几乎可以确定只存在乳房的组织中,并未扩及胸腔。这之间的差别非常重要:如果只是局部复发,癌细胞就会被限制在相同的组织中(乳房)。如果它侵入了胸腔,那便意味着癌细胞已经“学会了”如何侵犯不同类型的组织——那么它就会变成转移性的癌症。癌细胞一旦学会进入不同的组织,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入侵肺部、骨头与大脑。 如果崔雅的复发只是局部的,那么她已经采取了必要的行动:切除剩下的局部组织。她不再需要追踪治疗,不必做放疗或化疗。如果复发的部位是胸腔,那就表示崔雅得了第四期的癌症,这算是最糟的诊断结果了(癌症的“期”取决于肿瘤的扩散程度与大小——从第一期小于一公分的尺寸一直到第四期,即肿瘤已经扩及全身。至于癌症的“级”,代表的是它的恶性,从第一级到第四级。崔雅最初的肿瘤属于第二期第四级,胸腔复发则是第四期第四级)。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么极激进的化疗便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 理查兹与坎崔尔医师都认为癌细胞应该已经完全消除,因此都没有建议化疗。理查兹医师说,即使还有癌细胞残留,他也不能确定化疗可以完全歼灭,它们可能会伤害我的胃壁、头发与血球,却错失了癌细胞。我告诉他,肯和我正计划要到圣迭戈的利文斯顿一惠勒诊所。他们的专长是增强免疫系统。他觉得免疫疗法很好,但没什么信心,他说,只启动七个汽缸是无助于车子的行进的;它无法促使第八个汽缸开始运作。我的免疫系统中的第八个汽缸正逐渐丧失功效,因为它已经有两次无法辨识出这个特殊的癌症,因此加速另外七个汽缸的回转,可能会有其他方面的帮助,但对癌症而言是发挥不了作用的。他说,虽然如此,免疫疗法仍是无害的。我知道自己需要做点事,为身体的复原尽点力,我不能只是坐着等待,我太了解自己了,等待只会让我不断地忧虑。在这个节骨眼上,西方医学已经断言我只能靠自己了。 几天后我们回到儿童医院拆绷带。崔雅仍旧非常平静,丝毫没有自怜,虚荣或私我意识,这一点真是令人震惊。我记得当时心里想着:“你真的比我坚强多了。” 理查兹医师取下了绷带,拆掉了钉针(缝合伤口用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伤口——愈合得很好,但仍然令人不舒服,因为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肚子,而且缝线红肿的两端看起来很丑,我哭倒在肯的怀里。但再哭也于事无补。珍妮丝打电话来:“你失去一个乳房,我好像比你还难过,你实在太平静了。”前天我才和肯说,失去一个乳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也许说得太早。或者两者都对。最后我告诉肯,只要不经常去看,我想我会没事的。 崔雅和我开始扩大、加强对另类与整体疗法的找寻。这件事我们已持续一年了,直到最近才比较积极。这项基础的“核心课程”其实相当的直接简单: (1)谨慎地控制饮食——几乎是乳素食者的饮食,低油脂、高碳水化合物(糖),尽量多吃粗食:不服用任何种类的治疗药物。 (2)每日高剂量的维他命治疗——着重于抗氧化剂A、E、C、B2、B5,B6,矿物质锌和硒,氨基酸硫基丙氨酸,与甲硫氨酸。 (3)静修——每天早上都要做,下午也无妨。 (4)观想与私我肯定——每天轮流进行。 (5)写日记——日常生活的记录,包括梦境。 (6)运动——慢跑或走路。 在这项核心课程中,我们还依不同的情况加入各种辅佐的治疗。这段时间,我们非常小心地观察波士顿希波克拉底斯协会、长寿疗法以及利文斯顿—惠勒诊所。在维吉尼亚州的利文斯顿—惠勒诊所提供了一个总括性的疗程,这个疗程是根据利文斯顿·惠勒医师的理念设计的,他主张有一种特别的病毒会潜藏在所有癌症的背后,因为这种病毒在大部分的肿瘤中都会发现。为了抵抗这种病毒,他们提供给你一种疫苗,这种疫苗必须配合严格的饮食控制。从一些可靠的证据中很清楚地得知,其实这种病毒并非致癌的元凶,在肿瘤里它充其量只是个清道夫或寄生物,不是致癌的主要原因。但是清除这些寄生物或清道夫并不会造成伤害,因此我愿意支持崔雅的决定到这家诊所去试试看。 再—次,对崔雅和我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又变得明确起来,我们和医师们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癌症已经离我们远去。塔霍湖的房子就快完工了,我们还是疯狂地爱恋着彼此。 在得州过圣诞节,和去年一样。我正从癌症的手术逐渐复原中。一年中的同一个时刻经历两次相同的情况,不禁令我产生了诡异的感觉。不过这个圣诞节好多了。肯和我结婚已经满一周年,从现在开始不再是新婚了,这个癌症足足陪了我们一整年的时间;到现在为止,我们对它已经十分了解了。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意外。就在圣诞节的前夕,我们去了一趟圣迭戈的利文斯顿—惠勒诊所。我们计划明年的一月前来这里接受免疫疗法与饮食控制的治疗。我们都很喜欢那里。以下是我们的计划:免疫疗法,饮食控制,观想与静修。我感到相当兴奋,肯称之为“与癌症同乐”。但我确实感觉这是面对未来积极的一步。我们很仔细地向家人解释这项计划,他们觉得我的选择很好。 我真的感觉有一段让人振奋的时光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年应该算是存在主义的一年,今年则更具有超越性。这种预测会不会太过大胆?去年我面对死亡,去年我生活在恐惧之中,去年我有着极大的焦虑,去年我处在一种被动的状态。经过了这一切,我记得的却只有新婚的快乐。如今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手术虽然是两周前的事,但我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做决定的方式太严苛了。我洞悉到掌控欲才是我饱受折磨最主要的原因。因此我决定要放下,让心中的神出现一些。活在私我中的一年,是充满恐惧、疑虑与面对死亡的一年,而在我前方的,将是学习臣服、真正接纳的一年。它为我带来了一份祥和、好奇与想要探索的感觉。 明年将是全心治疗与开放探索的一年,我不会再为“对世界没有贡献”而懊恼。辅佐的计划不再是来自恐惧或制造恐惧,而是来自信任,还会带来一份探索、振奋与成长的感觉。可能是我愈来愈觉得生死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议题,这两者的界线开始模糊,我不再执著于生,有这种念头时,我也不再怕自己丧失活下去的意志,我愈来愈能领会“重质不重量”这句话的真义。 我很高兴这趟旅程有肯相伴,一月底我们会搬到塔霍湖的新居,我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们从拉雷多回到穆尔海滩,崔雅开始和几位医师及专家们会谈,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全盘地了解了。随着咨询次数的增加,逐渐浮现一个令人不安的警讯:崔雅的确有胸腔复发的现象,这意味着她罹患的是转移性癌症,而且是所有征象中最糟糕的:第四级第四期。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九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暴怒!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被他们说中了怎么办?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该死!真该死!肯试着安抚我,但我不想被安抚,我要将怒气狠狠地发泄出来。我愤怒是因为原本我可以早一点武装自己来抵御它的,但现在防线却轻易地被打破;我愤怒是因为我们被许多不同的意见所包围,有些来自主张化疗的医师,有些来自许多主张另类疗法的亲友。我怀疑如果他们也得了同样恶毒的癌症,是否还对自己所推荐的方法如此充满信心。我痛恨这整个情况,尤其痛恨所有的未知!知道自己需要做化疗,已经够难受了,如果根本无法确定,在手术的过程中又有迷途的癌细胞被留在体内,你的感觉会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崔雅一旦开始思考由肿瘤科医师提出的新证据,整个局面便难以避免地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中。如果胸腔复发是事实,那么不接受最激进的化疗,崔雅在未来九个月中就会有百分之五十零一次复发的几率(而且可能会致命)。不是几年,是几个月!从完全不做化疗,到接受少量的化疗,到最激进、最具毒性的化疗,这一连串的过程简直比中世纪的酷刑还要痛苦。 脚步缓慢地向化疗趋近。想起圣诞节时,我们还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外科医师与放射科医师都说用不着做化疗了,如果问肿瘤科医师的意见,那就等于是在问卖保险的人你需不需要保险。因此我们只有倚赖利文斯顿的方法了。 我们回到旧金山,与两位肿瘤科医师约了时间。他们俩都建议要接受化疗,一个建议采用CMF,另一个则建议使用CMF—P(这两种化疗都是时常被采用且相当温和的,是病人比较容易忍受的)。我心中的危机意识愈来愈重了。去年我只有一个不好的指数——肿瘤分化不良(属于第四级),然而大小中等,属于第二期。至于其他方面——雌激素呈阳性反应,20个干净的淋巴结都很好。 现在,这份平衡感完全被推翻,一年内复发的可能性突然增加,而且是在接受放疗的区域复发,雌激素也变成了阴性反应,还有组织分化不良的程度已经到第四级。我逐渐相信不做化疗是愚蠢的决定,尤其是CMF并不难适应,落发量不多,一个月才注射两次,一天只需服三次药,这样我不但能避免各种感染,还能维持正常生活,好好照顾自己。 我和肯所受的折磨开始展露。我今天去散步时,他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了我母亲与妹妹。我一回到家便开始向他发脾气,他未经我的许可擅自说出这件事,我觉得受到了他的排挤。通常他对我发脾气这件事是不在意的,可是这一回,他被我激怒了。他大声地叱责我,说如果我认为这个癌症的残酷磨难只是一个人的事,那我就太疯狂了,因为他也必须一起受煎熬,而且深受影响。我觉得很罪恶,自己实在太小气了,然而这似乎是我无法控制的。 我希望自己能更敏感一点,不要把他的支持与坚强视为理所当然,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他其实也需要我的扶持。 在我们两人身上的折磨仍旧持续着。崔雅和我疯狂地打电话给全国各地及世界各国的专家们,从得州的布鲁门欣(Bloomenschein)到意大利的鲍那当纳(Bonnadonna)。 天啊,这一切要到何时才停止?光是今天一天,肯和我就和五位医师通过电话,其中包括在安德森医院的布鲁门欣大夫,他被公认是全国最杰出的乳房肿瘤专家,正如我们在旧金山的肿瘤医师所言:“全世界没有人能打破他的纪录。”这表示布鲁门欣医师以化疗治愈病人的比率比任何人都高。 我已经决定要采用CMF-P,很可能明天早上就要注射第一剂化疗药剂。但是当布鲁门欣医师回电话时,我的世界又再一次被推翻了。他强力推荐阿德利亚霉素(这是最强的一种化疗药剂,有许多可怕的副作用),他说这种药剂的效果要比CMF显著得多。此外他还特别指出,我的情况无疑是胸腔复发,属于第四期,而最近的研究显示,胸腔复发后接受切除手术的妇女,如果不采用化疗,九个月内复发的比率将商达50%,三年内的复发比率为70%,五年内的复发比率则是95%。他说,我现在有95%的几率是最细微的癌症。如果我的动作够快,现在就是我的“机会之窗”。 好是好,可是这个阿德利亚霉素……它会让我掉头发,一年中每三个星期就有四天整天随身带着便携式的泵(pump),眼睁睁地看着毒药一点一滴地流进身体,我的白血球会被杀死,口腔会溃烂,甚至还可能危及心脏。这一切值得吗?这种治疗会不会比疾病的本身还糟?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九个月内有50%的致命性的复发几率呢? 我们挂上电话之后,马上又打给彼得·理查兹医师,他仍然坚持这是局部性的复发,没有必要做化疗。 “帮帮我们的忙,彼得,拜托你打电话给布鲁门欣大夫,把你的判断告诉他。他把我们吓着了,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也会吓着你。” 彼得打了电话给他,但这是一盘僵棋。“如果这是胸腔复发,那么他的数据就是正确的,但我还是认为这是局部性的复发。” 崔雅和我茫然相对。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也不晓得。”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们俩突然爆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告诉崔雅她该怎么办。 “我甚至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为你提供意见。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再和其他的内科大夫谈谈。似乎没有人能确定到底是胸腔复发,还是局部复发?”我们累得瘫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