谀歉鲆狄呀崾幕嵋橹校苍缪莨嗨频慕巧5酵炼渌迷僖淮蔚8浩鹫飧鲋厝巍K丫耙晕A恕K济靼祝茉谡飧鲎橹姓曳莨ぷ鳎蛘呃嗨普庋墓ぷ鳎詈玫睦碛删褪牵核丫肮哒飧鼋巧颂峁┪扌蔚穆鹉蘑佟参俊⑽屡汀巴椤敝猓丫涣诵土恕U獾共皇撬枰ぷ鳎蛘呦胱鍪露皇嵌嗄昀此裉ɑ鳎瓒ǖ墓δ芫褪俏似尬四浮?在一个吵闹喧哗的屋角,有个人泰然自若地坐着,那是个女子,精心保养却利索能干的双手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双目低垂,弓腰缩背,想借此抵挡那股寒风,那是一种动物被活活剥皮后感觉到的寒冷,或是在下着冻雨的大风天,羊羔刚钻出温暖潮湿的娘胎时,双膝发软跌倒在冰冻大地上的寒冷。 当然,要阻止这阵寒风,易如反掌:她一定有办法。阻挡几年也不费劲。她只需对家人说,她决定去找份工作—她知道,这个消息家人听了会如释重负。那么找份恰当的工作。在这里,可能吧,不行吗?还有比替国际食品组织工作更施展得开手脚的吗?接着便着手给自己体内那个温暖迷人的尤物浇水施肥,而她的那些品质却与她本人毫无关系,同真正的她毫不沾边,与这个静坐旁观、目光温和、皮肤细腻、垂着沉甸甸的深红色发卷的女子毫无牵扯。 但是,将有三周或一个月的时间,她会忙得晕头转向,没空琢磨这些事儿:她得照顾他人。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去往伊斯坦布尔的前夕—她此时的感觉和想法是她与世隔绝了三天的后遗症,似乎离她很遥远了。对她来说,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忘了她曾经得出过这样的结论,这一极其重要的结论,并铭记在心。即使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只要有短暂的片刻将它想起便足矣。 晚上,那个梦又来拜访她了—这次是海豹之梦的续集。现在,这个梦已经出现了两次,意在宣告它对她的重要性。她几乎快忘了梦的前一部分,这次她一定得记住……因此,她很焦急,甚至梦的第二部分展开时她还惴惴不安。 海豹又重又滑,她抱不稳。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尖石上。水在哪儿呢,海在哪儿呢?怎么才能知道哪个方向是对的?由于害怕走错了方向,她向右转身沿着山边一块平地向前走,刚走几步,怀里的海豹开始扭来扭去,她知道第一次的路才是对的。她又朝北走。可怜的海豹身体两侧伤痕累累,被礁石和泥土中的小石子刮伤了:它拼命跳着想跃回海里,她很着急身上没带药膏。有的还是新伤,流血不止,还有许多旧伤口。或许长在石头边的那种矮灌木丛可以入药,叶子很苦。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海豹,海豹将头枕在她的双脚上,不愿碰到石头。她伸手朝两旁扯了一把灌木树梢,因为没有榨汁的工具,就用嘴嚼,然后将汁液吐到海豹的伤口上。她瞧着海豹的伤口好像已经开始好转,但她不敢多加停留,赶紧又抱起海豹,挣扎着继续前行。 凯特当然知道,不过几小时的工夫,借助具有亲和力的航空公司的帮助,她就要从这一个具有亲和力的组织跳到另一个了。她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从收音机、电视和电影中知道国际航空服务人员的生活方式的。可是,情况出现了变化。在她即将启程的前一晚,罢工千真万确停止了,她也确定自己的航班没有问题,可第二天早上,行政人员又罢工了。凯特坐着火车到巴黎,打算从那儿搭飞机到罗马,可是到了巴黎,却被告知由于当天外国员工(主要是西班牙和意大利员工)示威游行,通往机场的道路被堵住了,要想从那儿经过恐怕希望渺茫。她只好又坐火车去罗马。如何将一种机械设备铁轨与另一种机械设备飞机连接起来是个大问题。一路上她遇到了交通拥堵、上下车的混乱局面、种种延误,不过最后总算到达了目的地,但是已经迟到了。到了土耳其,待遇如她所想:一辆闪闪发亮的轿车载着她一名乘客穿过人群,这些人如果不是司机或维修工人,恐怕这辈子都别指望能够坐上这样的车。车辆将她和周围环境一分为二,她只能靠眼睛四下里瞅。她用法语和司机聊天。她入住的酒店的气派和风格都与国际食品组织大楼相似。她的房间很像她才离开的那间毫无特色的盒子屋。因为路上一再耽搁,她来迟了,到达的时候代表们也到了,可是还有上千件该做的事没有做,再说,这里还缺一个翻译。行李送进房间时她只瞧了一眼,就赶紧到代表那儿去:她成了代表们发泄愤怒的活靶子,办事不得力的典型人物,偌大的一个酒店,到处都是牢骚满腹的代表,在抱怨工作人员不会做事。她自己昨天还有前天在伦敦、巴黎和罗马的时候也是这样怨气冲天。 酒店专门腾出了一整层楼给会议使用。那间商量大事的屋子与她刚离开的那间非常相像,几乎给她一种“家”的感觉。屋顶和四面墙全部包上亮闪闪的木头,不过地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瓷砖,模仿的是清真寺的图案。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桌子,长方形的,安装了耳机、开关和按钮什么的。现在,轮到她给每个座位分发纸张(要是代表们的发言太过冗长,可以在上面涂鸦解闷),还有铅笔、水笔和水杯。或者,她无需亲自动手,只需过问一下,提醒负责会议事务的酒店员工别忘了就行。这个酒店员工名叫阿梅德,是个小伙子,胖乎乎的,脸色苍白,笑眯眯的,非常和善;是她的同行、盟友和兄弟。他能说法语、德语和英语,知道她还会说自己不懂的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他高兴坏了。虽然他对酒店的运营了如指掌,但是之前从未给会议事务帮过忙—或者应该这么说,他知道商务会议,但认为这次会议有所不同,因为会议的语言变来变去。一个身着镶边制服的男孩走到阿梅德跟前,凯特听见指令的下达与接收用的是土耳其语。这是她踏入这片土地首次听到土耳其语。她和阿梅德不论坐着站着走着嘴都不停歇,忙着商量对策,怎么让他人舒舒服服,她听到的土耳其语其实都是飘过耳边的—不再喧嚣了。酒店外面存在一个世界,当她的耳朵最终与其接触时,突然失聪了,失去理解力了:这个她听不懂的语言就躲在她的周围,像没有清洗干净的玻璃窗,半明半暗,苦不堪言。她的耳朵好像受到了责备,使劲竖着,想捕捉到走廊上的两个女服务员的对话—它们觉得应该听得懂,不懂就是它们的错……身边要是没有阿梅德,她就像台报废的机器无法运转。 在家(12)阿梅德对夜生活、饭馆、舞女、清真寺、教堂和伊斯坦布尔周边游的最佳线路(这种安排顺序值得借鉴)都略知一二。她从几百米的高空俯瞰,瞥了一眼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屋顶和银光涟潋的水面,还有那一条条街道,就像土耳其语本身,遥不可及,生机勃勃。她想她应该接近,理解……她站在窗边,一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小鸟从眼前飞过。她觉得,一个未知世界正轻手轻脚朝她走来,她看着那只小鸟飞过那一条喝黑海水长大的河,朝对岸的尖塔和穹顶展翅而去。此时,阿梅德就站在她身边,等她发话怎么处理不同饮食习惯这一问题。等到最后一批代表从空中降落,娱乐节目、短程旅行、文化活动,不用说还有十几个国家的美食佳肴,全部要准备就绪。这些东西有人正在享用,因为这群男男女女似乎一点儿都不累,他们经常来往于欧洲大陆,经验丰富,到酒店的时候仍然衣着整齐、泰然自若,用不同的语言聊天。显而易见,本次会议将是一场愉快温和、你谦我让的会议。代表们相互喜欢。其实,这就是这些与会人员、温和的竞争对手、巧妙地维护国家利益的官员们的一贯做派。因为当他们坐在那张大桌子旁时,不管别人的观点和自己分歧多大;为了自己国家的主张,态度多么强硬,甚至相互谴责对方是两面派:某某国家把甲虫放进那一季的粮食里,故意搞垮我们的生意!……不对,你们送往世界各地的粮食中都有甲虫,显然你们的种植方法不对……你们只想让自己国家获利,你们什么东西都想多占!……正好相反,我们是想帮助贫穷国家的难兄难弟……是的,就像一大群吵嘴的孩子,但不管他们吵得多凶多频繁,过后来到大厅、酒吧、咖啡间、饭馆,更别提床上,都是兄弟,什么都能谅解。这是理所当然,因为这群人做着相同的工作,生活方式简直一模一样—他们在各个方面都能找到共同话题。 那晚,凯特加入了一个由这群见多识广却没来过伊斯坦布尔的代表组成的观光团。才一离开酒店,她立即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充满传奇故事、神秘色彩和浪漫气氛的城市,旅行指南没有夸张,书里用各种语言介绍了这个城市,有她懂的语言,也有许多她不懂的语言。这个团的成员有费利夫人,是西非塞拉利昂人,一个健壮的、崇拜法国的黑人女士;还有巴西的丹尼尔先生和意大利的费鲁吉亚先生。他们在一家土耳其饭馆吃了晚餐,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想做的事儿;进了两家夜总会,看了肚皮舞和吞剑表演,然后一致同意稍后他们四个人再一块儿去五十里之外的小村庄看新出土的文物。在酒店门廊互道晚安时,大家都说这个晚上玩得特别尽兴:说起自己的观感个个头头是道,像旅行家似的。然后散了伙好早点儿睡觉,就是说趁黎明没来,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因为会议明天正式开始。 凯特入睡前的确想起了她的迈克尔—她认为,她的迈克尔此时正在芝加哥,到一个移民美国的老同事家里做客,小住几日。她也想到了她的四个孩子。她发现,虽然想到他们自己心头一阵难过,但很快就释然了:她知道,她已经在绽放、膨胀和扩张了—有人需要她,她白天和大半个夜晚都不得闲。 每天这个时候,她享有几分钟的空闲时光时,都发觉自己的情绪慢慢高涨了起来—她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因为自己很忙没时间细想,要是有时间,她满脑子的想法肯定会蜂拥而入,让她痛苦不堪。她的家人听到她说要忙伦敦的会议,没空替他们打包整理送行时,乐不可支;还有听到她说这话:“孩子,去挪威没问题吧?对不起,我真的太忙没空……”蒂姆答话的声音顿时轻快了许多。 她认为自己是家庭温暖的中心,如同蚁后能散发出看不见的气味,可惜她的这一自我认识滞后了两三年。(没准儿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她似乎越来越像有好几个记忆似的,而每个记忆中的东西又与另一个大相径庭。)事实是这两年,这三年,或者还要更长—反正打孩子们成年开始 ,她就感觉空虚无聊。明白这一点需要时间,是一个过程;她从不敢这么说:“现在,他们都是大人了,我的工作到此为止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凯特的记忆才说谎?当然空虚无聊的不是“真正的”凯特,真正的凯特像平时一样—至少在她的得意时刻—静静地远离舞台,看着多为滑稽可笑的表演。但是自我没有机会出场是极其痛苦的;她经常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因受到难以忍受的不公待遇而愤愤不平。这些年来,不公正的行为及其衍生的痛苦,一直守候着她,只是她不允许自己接触它,或长时间接触它,相反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婚姻的形象,(或许可以称之为第十阶段或第十五阶段?)精心呵护这个她和丈夫恳谈后的智慧结晶。她不允许自己比那张“嘲谑的鬼脸”更接近真情实感。如今她不能容忍它的侵扰。终有一日她必须与之正面交锋。可是现在,谢天谢地,她很忙,忙得扬扬得意。她在这里,周围的人都对她笑脸相迎:服务员和餐厅侍者,酒店经理和楼层经理,出租车司机和口译人员—尤其是钦佩她的阿梅德。她也一样钦佩他。他们的关系就像服侍同一女主子的侍从。他支持她,无所不晓,什么都愿给她;而她呢,面对那群刁蛮难缠、聪颖过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那些国际行政官员,那些新贵名流的种种问题和需要,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和她的拍档阿梅德所向披靡。开会的时候她守在隔壁房间,等待随时召唤;若有需要她就待在小同传室,将听到的法语、意大利语和英语转化成葡萄牙语—所有用葡萄牙语发言的代表,都前来称赞,称赞她能够不偏不倚地抓住语言的精神。在休会期间,在用餐时间,不管什么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是有求必应、温文尔雅、人见人爱的凯特?布朗。 去年夏天随丈夫访问美国的时候,她已经注意到了当下的处境…… 整个北美大陆,建筑几乎雷同,如同一座小镇,只是略有变化而已。有时同一种类型的建筑绵延数英里,慢慢细分成各个部分,每个部分五脏俱全,都有自己的航空公司。一些大公司聘用的姑娘如同传统节庆和狂欢节的军乐队领队。她们身穿花花绿绿的可爱服装,在检票台前走来走去。她们的义务就是替顾客引路和回答问询,说实话对这方面的工作她们毫不懈怠,但这并不是她们的分内之事。分内之事,说简单点儿,就是告诉大家,这家航空公司美女如云,你可以心安理得地饱餐秀色;性成了俯首可拾、简简单单、毫不神秘的东西—老天爷呀。这些姑娘们都很迷人,但并不性感,她们入选是因为她们友好、活泼,而且阳光。瞧她们或独自一个,或三三两两,来回走着,笑啊笑个不停。如果你的眼睛跟着她们走(比如飞机晚点不好消磨时光时),就会发现她们慢慢地像充了气似的,周身温暖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她们陶醉了—真真切切地—陶醉于自己的美丽,因为能够穿得花枝招展在公共场所招摇过市,吸引如此众多的眼球,帮客人排忧解难。她们不停地笑着,给人感觉好像马上就会一个接一个地飘浮起来,浮在那逐渐弥漫的她们的善意气息中,而众多的目光为此提供源源不断的供给。是的,她们将飞过机场的窗口,在天空中灿烂微笑,如同气象气球,飘浮在有升有降的飞机之间。飞机里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一个身份—空姐,每个人都为自己能够作为爱与善的施与者而沉醉。这些航空公司和国际航班的情况有所不同:国际航班的姑娘们得不辞辛苦地给顾客提供食物,以这种方式将爱传递。可是整个美国,都是那种灵活轻巧的小飞机,不分昼夜飞来飞往,载着众多没多少活可干的姑娘。她们给你送饮料。她们带着温柔亲切的笑容,给你发盒饭。她们对着广播传递着温暖人心的信息—“我们爱您需要您,请再次光顾,请把您们的爱给我们。”此外,她们在机舱里走来走去,笑啊笑个不停,享受着男男女女的羡慕目光。她们的工作就是要让人羡慕。在她们来回走动展示自我时,羡慕的热度急剧上升。飞机刚起飞的时候,姑娘只是态度友好,笑容灿烂,但似乎很快就因吸取了太多的注意而膨胀至爆炸的地步。她噗的一声炸开了,也许是发烧了—她双颊通红,眼睛兴奋得灼灼放光,真像发烧了一样。 就这样,她脸上堆着笑容,笑个不停。 在家(13)不难想象,等下了飞机回到屋子后,她会烦躁不安,坐不稳睡不着吃不下,怎么也停不下脸上的笑容。她太激动了,没办法安静下来。如果她有个男人,那个可怜虫的爱慕怎么能同她这一天中从几十个男人那儿收到的爱慕相提并论?可想而知,哪个倒霉蛋娶了她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不久,这种情况肯定无法避免:干这一行的结婚率很高,离婚率也一样高。但是,有那么一年、两年或三年的时间—至多五六年—那姑娘像在舞台走秀似的,是一天几百双眼睛的焦点,工作时的每一分钟都是羡慕、渴望和嫉妒的对象,是温暖、舒适和关爱的源泉。接着她结婚了,就像走下一个上千人喝彩的舞台,进入一间狭小的黑屋子,可能她一无所知,不懂是什么东西搞得她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被一直抽打着—然后留在地上转个不停。她没有自省能力,也缺乏自知之明,因为这样的女孩肯定既简单又幼稚,生来就是干这活儿的料。哪怕穷其一生,她也悟不出这一点:把一个姑娘塑造成公众爱恋的对象—成为军乐队领队、航空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或空姐,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是件多么残酷的事。结婚时因为早婚证明了自己的能耐,就像她体内肯定有个什么器官,能够收发几千瓦的爱情、关爱及谄媚的能量,而她又无法将其关闭。她到底怎么了?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烦躁易怒?干吗不能好好放松休息一下,睡个好觉?她就像个一直受大人表扬的孩子,而现在大人们烦了,转去聊天不理她了,不管她跳什么舞,又笑又喊又摆造型地嚷嚷:“快来看呀,快来看嘛!”—他们就是充耳不闻,最后才说了句:“安静点儿,到一边玩儿去。” 她觉得头疼,生活索然无味,接着疯狂地爱上某个男子,搞得那男子还以为有个情敌存在似的。不久她就离婚了。可能她想重操旧业,然而韶华不再。她已经不再可爱、轻盈、朝气蓬勃了,她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孩鹊巢鸠占。 不用多久就到七月中旬了。会议还有两三天就宣告结束,但是这边的代表乱纷纷离去,那边的代表又成群涌入,酒店又承接了一个霍乱研讨会。 凯特在众人充满欣赏的光束下不停地微笑,将自己有求必应的光束投向四方,温暖每一个人。一想到马上就要孤单一人,她就茶饭不香。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恐慌的缘故。浓浓笑意的光束太强了。或许不是这样,她只是做力所能及之事,从会议开始便一直如此,可此时此刻,大家都想着打包离去,那束光亮就未免强烈了点儿。她从阿梅德的态度中,知道自己是个办事利索、雷厉风行、笑容满面的女子。他就像台早该关闭的机器,绕着她转呀转:他拿来头疼药给她,说他自己也在头疼—每到一件事情要结束时,他就睡不着觉,搞得他妻子满腹牢骚。凯特把家人的照片拿给他看,他也给凯特看了一张照片—一个整洁清楚的安静女人,膝头坐着一个局促的小女孩。凯特看得出这张照片取景的位置,是他趁工作间隙,站在一节楼梯顶端背对着窗拍摄的。阿梅德不能像客人那样坐着,但她可以,就像她可以陪着代表到处吃饭游玩,但阿梅德肯定不行。因此,看她站着,身边的阿梅德也站着,对她说:吃完药早点儿睡觉,明早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凯特心想,哪儿有这么轻巧的好事儿:一旦有机可乘,等待她的绝非镇定剂可以哄骗和赶走的东西。她得回伦敦去,找个地方独自待上两个月,孤独地审视自己的人生。当然,有许多人邀请她去他们的国家做客,男的女的都有,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在这种随意宽容、无欲无求的生活方式中,友情其实就意味着全然否定。不作批评。不提要求。对国家或种族差异不闻不问,对于这优雅迷人的圈子,那些分歧似乎只是用来说笑逗趣的。此外,性爱平等。谁也不伤谁的心。不可能的事儿,因为事业远比性或爱情重要:这很可能就是未来的性观念,浪漫爱情、渴望想念、绝望情绪全被放逐到精神失常的过去。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过去或将来的情人,虽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形影不离,可一经分别却可以几个月或几年不通音讯,甚至想都想不起对方;然而在雷克雅未克再次重逢的时候,双方都竭力不喜形于色,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暗暗酝酿着另一次稍有不同的亲密接触。如同演员在戏中为恋情又哭又笑、又恼又喜,但不久之后就各奔东西,十年之后才又穿着不同戏服,再次偶遇。 或许,她应该随迷人的费利夫人去塞拉利昂?干吗不去呢?或者她就待在这里,反正土耳其她也没玩儿够,只是去了一些餐馆吃了不少美食,看了两座清真寺和一个教堂。但是土耳其这地方,一个女子独来独往很不方便,要是在巴黎或罗马,或许……在这里她不能独自驾车进内陆城市;或者应该这么说,像她这种性格的人,一个结婚多年的女子,没有男子陪伴在侧,她没有那个胆量。 她在酒店大堂等费利夫人,她叫她帮忙找个美发师。当然,这事儿酒?员工就能够也应该应付得了,但是亲爱的凯特这么聪明能干,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她站在那里等着,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一一冲她点头微笑。说着亲爱的凯特,最亲爱的凯瑟琳。我的甜心,我的小猫咪。凯蒂宝贝,凯迪亚和凯蒂。凯特琳娜,可爱的凯特琳。凯特里妮,凯和凯瑟琳。凯特林娜我亲爱的,我的天使凯蒂。凯伦,没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各种腔调、各种称呼,不一而足。 我会想你的,布朗太太。 她的脸上一直堆着笑容,心里悄悄地哼着小调—有点抓狂。 我会想你的,布朗太太! 我会很想你的,布朗太太! 你给我们饭吃,给我们带路, 你给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可是,现在你被取代了 我会想你的,布朗太太…… 在家(14)她没想到等了这么久费利夫人还没出现,她去同很多楼层上的什么人告别了,她只好接着再等,这时她看见一个小伙子朝她走来,她见过那张脸:还没想起他是谁,对方就邀请她明天一起去戈伊纳,他租了一辆车。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周前,就在酒店外的街面上。他是个皮肤微黑的青年,穿浅色夏装,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站着,上下打量着酒店,好像在目测酒店的高度似的。他看上去像是酒店的客人,甚至代表,因为那身优雅的浅色西装,使他不同于那一群群身穿夏日便装的游客。后来她在咖啡厅又遇见了他。他坐在隔壁桌,和一群年轻人在一起,他俩搭讪了几句。这会儿他穿得像游客一样,好像热得不行。黑发梳向脑后,一丝不乱,油光发亮,微微有点儿卷。他不是小青年儿,她看走眼了。他说他是美国人,可别以为他是第一次来欧洲,他打算过几天去西班牙,他一直觉得那个地方适合他。她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他长得很像西班牙人,其实在任何一个说拉丁语的国家,他都像那里的本地人。 他不住在这家酒店,他说,因为这里的价位太高,他住不起。这么看来,他邀她明天一块儿出游,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精心策划的?他说在咖啡厅见过她之后就猜—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她住什么地方,打听了一下就上这里来了。他一边像一时冲动似的向她提议“你要有时间就太好了,浪费车里的空间多可惜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但毫不慌乱。当然,车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今晚一过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理论上说的确如此;但毫无疑问,只要她愿意,她会忙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分钟。她说—即使玛丽?费切丽的影子突然冒出,骂她疯了—她还是说她愿意跟他一块儿去。为了听玛丽的话,她打算和这个小伙子保持距离,其实他没有看着那么年轻,就像她看着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一样。这时,费利夫人一阵风似的朝他们跑过来,棕色四肢纤长灵活,修长的手指宝石璀璨,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让凯特久等了。 凯特看见,身边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女。目光不躲不藏,毫无歉意,或不好意思;眼中没有丝毫的放肆与冒昧,只是实心实意的欣赏。费利夫人心花怒放,轻轻地点了点头,感谢他的欣赏,然后冲出门厅:“凯特,亲爱的,我快来不及了……” “行,”凯特说,“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他叫杰弗里。他说晚上给她打电话,用同样直接诚实的方式说明自己的企图或想法:可能的话,他想多知道一点儿她的情况。他的这个态度刚刚从费利夫人那里赚得一个笑容。 他们没有去成戈伊纳。这次旅途(又热又长又不舒服,因为途中车抛锚了两次)迅速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就像他们说的,将他们拴在一起的正是一路上的种种麻烦和两人的犹豫不决,他俩不知道究竟是坐巴士还是另叫一辆出租车,继续旅程。那些麻烦,或类似麻烦的东西,小伙子当然心中有数,他以为他的建议她也料想到了。到不了戈伊纳他并不在意,但她有点儿不快—天气真的很热,灰尘又大。司机去安排车辆的时候,他俩就坐在车后座聊天。 他俩在聊他。他出生在波士顿,在纽约做广告宣传。他英俊聪明,喜欢逗乐,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也喜欢特立独行:四年前他决心甩手不干,离开他随时随地都想调侃两句的“广告玛门①”—因此体验了两次飞跃的感受。一次是加入玛门,一次是背叛玛门—虽然他才入行三年,却做得风生水起。正是自己的成功,这么轻而易举就取得的成功,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他“退出”了。没有沦为穷光蛋或嬉皮士,这些已经过时了,况且,他觉得自己这么大年龄,没有兴趣玩那些。再说,他父母的收入都挺高的。但他已经拒绝了一份事业和一种生活方式。打那时起,他经常带着帐篷,搭顺风车在欧洲转悠。现在他三十二岁了。 凯特像听儿子说话似的听他絮叨,听得出他心里矛盾重重,很不平静。“退出”之举绝非终极决定,要他作决定的事儿还很多。若是在二十岁或二十五岁“退出”,无可厚非;同一个自己喜欢或喜欢自己的姑娘在加州的沙斯塔山或在佛蒙特州共度夏日,也可以理解(这些事儿他都做过了);靠已故祖母的钱(他急忙指出,钱是“他的”,不是他父母的)过日子,同样没什么不行。但是,已经三十多岁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要命之处。就像上帝只懂得麾下有多少亿年轻人一样—谢天谢地,这个数字不包括她的几个孩子,或暂时不,除非蒂姆想信奉上帝—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说的年轻人,是指世界上富裕国家的年轻人。在教育水平低、无法获得温饱的国家的年轻人,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靠抢靠偷,饥一餐饱一餐。不知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这个世上富有青年的特权。 他说话的口气平平淡淡,略带调侃。这些想法都是他在去戈伊纳的路上,坐在车后輪看车辆飞速驶往戈伊纳,以及后来坐在路边时—因为车里闷热难忍—慢慢告诉她的。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司机才终于叫来一辆朋友的出租车,把他们载回伊斯坦布尔。这辆出租车破旧不堪,一路上十分颠簸,东摇西晃。车子行驶在一层黄色尘土之上,纷飞的尘土将原本壮丽的落日映衬得更加壮观。他说个没完。后来,他们找到一家饭馆。饭馆很便宜,因为是他请她外出吃饭,而目前他并不是什么大组织的员工。吃完饭后,他们去了一家夜总会,他对夜总会的肚皮舞娘和歌手毫无兴趣,只是不停地说着话。凯特在旁边听着,毕竟她是个经验老到的倾听者。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琢磨待会儿要不要与他上床。她在脑子里与玛丽放肆地交谈了几句。她知道要是玛丽在这儿,跟她套近乎的男子一定与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同。玛丽是看不上杰弗里的—这个想法她肯定会很不耐烦地告诉她。凯特想象她会说:得了吧,凯特。你有毛病呀?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你想跟人上床,就去呀! 如果玛丽住在这家酒店里,半夜三更上门找她的有可能是门童、服务生或行李员,甚至可能是同一家酒店的客人;他们也许是在走廊、电梯或大堂里不期而遇,然后对上眼的。春宵一夜之后,她会坦言相告,这晚多么妙不可言什么的—她的直觉一向正确—然后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个人了。或者她可能会说:“那个男的我在黑斯廷斯海滩见过,我给你讲过是不是?他呀,棒极了!” 凯特赞同幽灵玛丽的观点,她已经知道这个情人,要是她想让事情朝那个方面发展,选择的是听众。 是时候考虑那个她很少细究的话题了……她又说谎了。记忆又出错了。她必须老老实实地考虑清楚,婚外恋对迈克尔?布朗夫妻这桩美满婚姻,到底有何影响。 其实他们对婚姻生活的详尽设想还是与现实相符的—这么说吧,一语中的,设想的模式与实际情况是存在一定差距,但夫妻俩的那个“嘲讽鬼脸”与此无关。(是吗?凯特觉得好像两种记忆模式在推推搡搡,想把对方驱逐出境,她只好保留自己的习惯模式。)他们的婚姻美满幸福,因为她和迈克尔很早就明白,不知足或人们所说的“饥渴”的核心内容,是每一桩现代婚姻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一切事物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与夫妻双方无关。与婚姻无关。婚姻是靠人们对婚姻的期待哺育的,而人们受到什么样的教导,对婚姻就会有什么样的期待,这一点绝对不容小觑,因为普通人生的组织成分(这肯定是个新词吧?是不是替代了原来的词语?可是以前大家都怎么说来着—尘世即深深泪谷①?)非常纤细,一触即断。婚姻往上面压了一堆重物,它背负不起。这些方面他俩在婚姻初期就仔细探讨过。不对,不是在恩恩爱爱的第一阶段,也可能不是在第二阶段……她对他俩年轻时的幼稚行为加以嘲笑,其实就是在贬损现在的自己;他们还没到第三阶段,更别说第十阶段或第十五阶段了—不久他们就成熟了,没有当初那么严肃认真。那也没什么,不过基于两人的共同努力,结婚多年后他俩终于达成以下共识:不要因满足不了内心深处的渴望而相互指责。他们到底渴望什么?对此他们心中无数,因为忙碌也没空问自己。 他们的婚姻经历了一次危机。在家(15)有一次迈克尔和医院一位年龄比他小的女同事爱得死去活来。不过,当时他们的婚姻就已经挺过了重重压力和桩桩意外事件的打击。他俩结婚都十年了,孩子们也相继降生了。这场恋情对迈克尔和凯特来说,虽然没有给彼此的智力带来重大创伤—他俩的智力对周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很容易理解—但却给彼此的情感造成了粉碎性骨折,因此不能重蹈覆辙。或确切地说,必须回避那种方式。后来她明白了—是他让她明白了—他偶尔会与一些年轻女子有那种不影响夫妻感情的关系,但他总是特别小心,避免伤着她这个做太太的颜面:就是那种在代表之间和国际大组织会议机制中风行的男女关系。她已经接受了他的那些“绯闻”,虽然心中隐隐作痛,但尚能忍受。真正的痛苦是她觉得不应该支持这种逢场作戏的想法。尽管如此,他俩的婚姻之船继续平稳前行,连他们自己都颇感意外,因为周围全都是业已分道扬镳的夫妻,因感情出轨而摇摇欲坠的婚姻……关于这方面,凯特的不同思维模式或记忆模式简直势不两立。有的模式是事实存在,比如他俩都认为对彼此或对婚姻不要期望太高,这么做是正确的。至于其他模式—事实真相是她已经没法尊重丈夫了。他做的不过是“人人”碰到他那种情况都做的事儿。为什么?什么时候?不过,她只是觉得,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就像一个贪吃糖果却不予节制的孩童。在她眼中,他的形象日益渺小,这一点毫无疑义。对待丈夫的态度和做母亲一样,她以前可从未这样。坠入爱河痛不欲生—这个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是,像他那样处心积虑地小心安排生活,做那种事儿的时候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这样就可以和邂逅的年轻女子经历一场又一场性遭遇—让她觉得他十分浅薄。还有他的衣着和发型……话说他第一次出轨的时候,时钟至少得往回拨十五年,当时他刚从国外什么地方出差回来—她难过得要命,又厌恶又愤怒,浑身颤抖。当然很快她就被说服。但她生这么大的气,绝对不是像迈克尔话里话外暗示的那样—她嫉妒了:对那个东西她不屑一顾。 但是,自从知道了迈克尔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身价值乃至体内物质都遭致侵袭。她原以为只有等到她年老色衰他才会犯这等事儿—如果她这个老太太染了发,穿上短裙,双腿依然美得叫人目光留恋,那么到死他都不会玩感情游戏才对。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感受,但这是她的真情实感。因为丈夫—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负责任的好丈夫—打定主意要经历数不清的、从概念上来说属于不负责任范畴的“外遇”,而他搞外遇的唯一目的就是性,因此她,凯特,觉得自己被践踏了。她宁愿丈夫对她坦言相告—不,坚持自己的主张,他有这个权利—他真实的感受,与某个女子,甚至是两到三个女子真实的关系,那么他俩的感情反而会更牢靠、更持久,她也会更坚贞。如果这样,守在伦敦南部家中的她,想到他与这个或那个女子情意绵绵时(当然只是在工作之余,工作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就不会觉得身上好像被人生生挖了个口子,里面的物质和力量源源流出。她感觉他好像迷路了,找不到人生的目的—这是她考虑了种种理由,通过细细揣摩之后,觉得应该这么认为才行。 傻瓜才会这么想。既幼稚又天真又卑贱。她知道告诉玛丽她会怎么说她!—无所谓嘛。但她就是这么想,也不打算假装另有想法。要是几天前,只要她拿定主意不再忙着伺候他人,说个不停,笑啊笑啊笑个没完,就会说她的感情、思想或新真相,管它是什么,都站在台下等候上场。可现在呢,她正在一座婚外恋的山脚,努力向上攀登,她已经感觉到这座山她非爬不行,就像每个登山爱好者都非登不可的山峰—不管真正动机是什么(她非常害怕面对,所以想方设法躲避),是不是肯定跟迈克尔与众多女子的暧昧关系无关?早几年前她就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他。不过,或许她应该从这里开始(要是她肯花时间!):是因为迈克尔,她才觉得自己像个填充的木屑慢慢漏光的玩偶,虽然她的感觉天真幼稚、不够理性,却不可否认。 此刻,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看着坐在前面的小伙子探着身子,满怀从她—从任何一个愿意给予者那儿—获得那个东西的渴望,不管那是什么,只要能让他旁若无人地说啊说啊说个不停就行;尽管如此,她已经开始了这段—女大男小的—登山之旅。 根据常识,像他们这种恋情,是最缠绵悱恻、最诗意美妙的,是所有可选项中的上上之选。唯一可能的例外就是与之相反的搭配,男大女小……(要是她想与面前这个男子,这个她的盘中之物发展关系,是因为迈克尔的缘故吗?她行事不听意识使唤,随波逐流,不懂拒绝,无法做她应做的事儿,是不是因为多年以来她都是一台由迈克尔设定的机器?)常人的智慧是正确的。但是她已经上了贼船。这份恋情的配料完美无缺:她三十五岁,他二十岁。这是?俩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但面对现实的重重阻碍,这样的情感虽苦乐参半,却注定以失败告终。 歌德,准确地说是托马斯?曼①笔下的歌德说:吻是爱情的精华。他说,他这一生都 “想着那事儿”,但令他神魂颠倒的却是热吻。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给予那样的吻:她必须是个三十五岁的已婚妇女,丈夫和警觉的孩子不分昼夜地时刻守在身边。不对。事实上曾经有个美妙的周末,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代价,做了什么安排,说了什么谎言,才能幽会成功;但是回首往事,他们这么不管不顾绝对不是为了性欲。因为,且不论别的,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会为了性去找小伙子,就性事而言,只有成熟的才有味道:她和迈克尔的性生活异常甜美,非想象所能及。或者曾经是这样……那么现在又如何?当然,就躯体感受自然是叫人羡慕的。感情上呢?可感情重要吗?如果说它重要,玛丽肯定会笑岔气的。(如今的她比住在玛丽对门的时候更经常想到她。)因为知道了丈夫整天处心积虑想着跟姑娘们上床,所以最近一段日子夫妻俩的性生活—她没有厌倦,没有—只是越来越不愿意过了,就像肚子饱饱的时候看着一大桌子的美食佳肴……并不是她的性欲越来越冷淡—或者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干吗觉得好像承认了那事儿,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不过,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过去的那个东西,那时,她,以及婚姻—在婚姻中和夫妻生活中他仍然能够找到的—就是他的需要,他的目标:是当时他确信想要的东西,尽管有了孩子,要照料家庭,有一大堆的事儿。她知道,丈夫的性命曾经一度就拽在她的手里,两人在一起时任凭那眼中之物摆布,而那东西的中心就是床。 正冲着她虎视眈眈的这桩感情,肯定不会让他们牵肠挂肚,欲生欲死。这个青年岁数不小了。他太世故了,太爱挑自己的茬儿了。 在家(16)但是她喜欢他。他很有趣,痛苦的时候尤其有趣。他烦恼不懂得该从众多的生活方式中选择哪一个,如何应对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事儿,还有不知该拿今生今世怎么办。 但是那晚,他俩一致同意分开住宿:他请她到他屋里坐坐,但被她推到了第二天晚上。 她独自躺在床上,心想:她周围的房间住的都是代表,此刻正在与带给自己几周快乐的性伴或其他性质的伙伴告别:不用说,大家都很开心,换了是玛丽,也会同……对她来说,杰弗里太年轻了;不对,是太大,反正他的年龄不适合她。最好是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没错,相对业已迟暮的她,他仍然是个“小伙子”。只要一到三十五岁,他的心理年龄就接近她“那个岁数”了—用他的原话说。但是三十二岁……我们评判一个人,该不该以人活了多大岁数,处于哺乳动物或社会个体的什么时期或阶段,就该有什么样的生活态度为参照系数?是呀,我们评价大部分人的时候都是用这个评价尺度,只有对小部分人,评价标准才多几个。他,现年三十二岁,按照他所处的社会的法则,应该为“如何立足于社会”寝食不安,已婚的应该把婚姻经营成功,开始生养孩子。这些事情他一宗也没完成,但又没有洒脱到可以置之不理。他觉得那就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我找份合适的事儿做,然后娶个老婆成个家,生几个孩子,要么就像现在这样继续四处游荡。我的朋友当中一半有工作、老婆和孩子,一半没有也不想有。我该怎么办?是要自由,还是跳进经济的罗网和陷阱?”他这个人也有很老派的地方,他的这个困惑也是传统的困惑。让他两难的原因是,只要他愿意就能找到工作,用不着与失业大军为伍。何况人家还有一笔私产呢。 但她的确很喜欢他。 她应该直接回英国,在朋友家借住一阵子,或自己租间房子—当然是租房子好,要是在朋友家,她又得忙开了,没有一刻清闲,帮忙做事带孩子—然后安安静静地坐着,任凭那阵寒风肆虐吹袭。 她觉得好像有股暗流,推着她往前走—她的这个想法与她丈夫脱不了干系。可是,怪他干吗?不能老把自己的现状和自身变化怪到丈夫头上—她不该跟杰弗里去西班牙,不该跟他上床。现在她就已经知道,等到将来回首往事的时候,会觉得杰弗里?梅顿味同嚼蜡,完全是人生的重复。然而,她又鼓不起勇气返回英国,找间房子静静地独处。 她刚睡着梦就找上了她。她梦见自己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以前看过的片子—这部影片她清醒的时候看过两次。一只可怜的海龟,生活在那个原子弹爆炸的太平洋岛上,失去了方向感,产完卵后没有听从平时本能的指引,返回大海,而是朝里走向无水的它不能生存的陆地。她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中,看着那只可怜的动物,迈着沉重的脚步,静静地离开大海,走向死亡,就想:噢,海豹,我可怜的海豹,我有责任照顾你,我必须照顾你,可你在哪儿呢?想到这里,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中的她好像在四处寻找另一个梦,那个海豹之梦;因为看着那只海龟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所以她必须拯救海豹,就像昏昏沉沉走错了房间一样,她入错了梦,又打不开通向正确之梦的房门……海豹在哪儿呢?是不是躺在干燥的乱石上无人问津,等着她的到来,黑黝黝的眼睛正四下寻找她呢? 翌日,她留下来帮助代表们打点回家的行装;这种事儿本无需她动手,她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天性让她觉得不该坐视不管。到了晚上等所有的代表都奔赴世界各地之后,她便加入到那一群酒店客人的队伍当中,从自己房间溜到别人房间,然后在天亮前趁客房服务员还没开始打扫房间,轻手轻脚返回自己的屋子。 那晚她和杰弗里一起度过,她答应八月份跟他一起去西班牙。八月份去西班牙肯定是头脑发疯了,不过那个时候,整个欧洲都是发疯的人潮。聪明人会选在八月前后去欧洲旅行。但是,如果不去西班牙海边,去内陆地区,还是可以一试。照杰弗里这个西班牙通说,在那儿他们将发现真正的西班牙,难以毁坏的西班牙,正恭迎他们的大驾。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