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明代洪武元年所编《元史•张起岩》:“起岩奋谓同列曰:‘方今嗣君未立,人情危疑,不亟诛此人,以杜奸谋,虑妨大计。’”此处“人情”则是民情、局势,与上述人之常“情”又不同。另外,《元史•叛臣李鋋》:“至是,人情溃散,鋋不能制,各什伯相结,缒城以出。”此处“人情”仍是人心、局势。还有《元史•奸臣》:“翰林学士赵孟頫等,亦以为‘世荣初以财赋自任,当时人情不敢预料,将谓别有方术,可以增益国用’”,词意同上。《元史》总共出现“人情”六次,次次当人心、局势讲,与今日人情无涉。 综合检索历朝文献,“人情”由古至今历有三变,分别以上古、中古、近代为界,前后各不相同。在魏晋之前,人情作人的感情解释。譬如,《礼记•礼运》:“何为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到了唐宋,人情又主要作民心、局势、世情来讲。到了清代,人情在民间社会主流话语中才被注入新含义——一种囊括了情义、社会地位和利益交易的载体。这个现象标志着一种特殊的交易制度逐渐形成,它在人类历史上有特殊意义。人类各种文明都有类似的人情现象,但是人情作为一种系统的惯例制度,甚至当做民间社会运行的支柱,是中国近代独有的现象。 那么,近代以后的人情概念具体起源于何时?用计算机检索经典文献发现,现在流行的人情概念出自明朝中叶后的市井口语和白话文学,与官方规范语言无关。 先说官方规范语言文本。在以文言文、书面语体为基础的官方文献系统中,直到清朝、民国初年都没有类似的现代“人情”概念。清初顺治年间编修《明史》,全书有四十六篇出现过“人情”,都当人心、局势讲。甚至到民国初年,柯劭忞主编《清史稿》,在《志八十三•文科武科》中依然有“王道本乎人情”说法,依然指民心、常情。可以肯定,这是“人情”的传统书面语含义,也就是中古史以前的含义。 再说民间文学。从口语白话文学的传统看,明朝出现大量白话小说,记录市井生活的流动状态,也就是移民生活方式。这批白话小说最早涌现了类似今日概念的“人情”,这里列举一二。元末明初作家施耐庵作《水浒传》,在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中写道,“薛霸道: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顾俺处。”这里“人情”完全是今天含义。不过,《水浒传》全书一百二十回,只在这一回出现“人情”,其他章节未出现,这一现象值得细细咀嚼。依该书题材,内容存在丰富的人情、利益互动,只讲一次“人情”反倒不相称。推测的可能性,便是那时人情观念刚刚处于萌芽状态,话语并不频繁。到明中后叶石玉昆著《三侠五义》,全书有三回讲到“人情”,勉强称得上正式运用了“人情”一词。譬如,第十五回《斩庞昱初试龙头铡 遇国母晚宿天齐庙》:“人在人情在,人亡两无交”,其谈论人情口气之自如,形同今日之酒桌应酬。 至清朝,小说资料反映“人情”进入日常生活主流。譬如,清初小说《儒林外史》大量出现“人情”说法,全书有五回说到人情。最典型者莫如第二十七回说到“份子钱”:“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份子”,基本是今日凑份子习俗的雏形。凑份子习俗,当时就已成型。清朝中叶以后,人情就开始从市井渗透上层社会,譬如,曹雪芹著《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又譬如,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很显然,类似今日的人情概念以及背后的惯例制度已进入上流社会,而不再局限江湖草民。 从文献史料的分析结果看,人情观念的萌芽、发展历程贯穿明清两朝,与江湖社会的兴起、成熟过程同步。究竟是人情生江湖,还是江湖生人情,作者无意断言二者的因果关系,但是二者在产生时间上的同步及高度的相关性是存在的。因此,推测二者之间存在相互整合,江湖借用和吸收了人情惯例,而人情促成了江湖的成熟。人情惯例在时间上伴随江湖产生,即便不是江湖创造了人情,也是发扬光大了这个概念,使之发育成一种成熟的惯例制度。后世使用至登峰造极者,也非江湖莫属。 非正式规则蕴含的老词儿 参透人情,最要紧是进入人情语境。进入语境,要借用人情老词儿、老说法。唯有老词儿,才代表人情的古典含义。不过要深入理解老词儿的含义,光看字面没用,还得结合背后非正式规则,也就是老规矩。此处分两步,先看老词儿,下节再说非正式规则。 作者统计,最常用的传统人情术语主要有以下10种:做人情、讲人情、送人情、求人情、托人情、欠人情、还人情、卖人情、留人情、走人情。这10项都以“人情”作宾语,只有一字谓语不同,分别代表一个动作,一个态度或一个状态。再刨去人情,这组术语核心就是10个字:做、讲、送、求、托、欠、还、卖、留、走。它们勾勒了传统人情生活貌似纷繁、实则简单的轮廓线。所以人情老词儿,关键看前缀的那个字。 做,也写作“作”,既是制造又是当做,有两层意思。首要意思是制造,即制造人情,产生人情债权状态。譬如送人一瓶酒、一件精美礼物,对方高兴之余念叨你的好,这就产生了一个适度人情债权状态,将别人套牢,对方成了欠债人,你成了债主。往后,你若有求于对方,由于这层人情债务存在,你使唤对方就很主动、方便,省却了心惊胆战地求情送礼。这种非正式规则被老于世故的人运用了,就拿来控制人、使唤人。 生活中有一类人,其“乐善好施”几近于滥施人情。今天请你吃饭,明天送他东西,来往酬酢之间纵横捭阖,把甲送他的东西转送乙,又把来自丙的礼物转送丁。来自别人的不值钱小玩意儿,他先当你的面吹嘘一通,然后送给你,让你受宠若惊,感恩戴德。这样的交际方式被当做一种策略,不仅广结善缘,人脉贯通,更关键的是跟所有人打交道时自己都处在人情债权主动地位。 另一方面,做也有“当做”的意思,此为介词,譬如当做人情。有些人,家里有好烟好酒不舍得消费,留着有求于人时当做人情,把好酒当礼物求人情或还人情。 讲,就是讲究。讲人情并没有具体操作内容,只是强调认同人情规则的态度。讲究人情,就是重视以人情规则解决问题,重视人际交往中人情往来和利益平衡。不言自明,只有同讲人情的人打交道,人情游戏才做得起来,才可以发展私人关系。不讲人情,也就无所谓私人关系。 送,就是送人情。至于为什么送,没有明说,与具体生活背景有关。可能是做人情,也可能是还人情。 求,就是请求、央求。求人情就是求人帮忙办事,然后以人情方式予以酬谢。“以人情方式”很重要,它就是人情规则,俗称规矩。求人情之要点是以人情规矩完成酬谢。酬谢内容,由自己拿捏,只要符合人情规矩即可。20世纪以后,平民酬谢人情的首选方式是送礼,官场方式是送红包。除了送礼,其他方式或媒介也可选用,譬如帮助或恩惠。今天你帮我,日后我帮你。 还,说到酬谢就引申出还人情,还人情就是酬谢。还人情,源于被人“做”过人情,或送过人情,所以依“来往规则”必定要还。偿还方式有学问,按老规矩,首先要掂量欠债价码。基于价码,还人情要过量,比欠的要多。这叫做“过偿原则”,下节细谈。 欠,表明一种债务状态——别人曾经帮助,或者“送”过或者“做”过人情给自己,导致在两人人情平衡损益表上的债务赤字。人情像一场戏,不仅有剧本和规则,还有角色与情景,做人情要入戏。欠人情是一种消极心理状态,心里搁件事儿,不舒服,总想找机会把人情债还上。 卖,卖人情是做人情的一种世故玩法。说它世故是因为耍赖,会利用但并不信奉人情规则,利用对方墨守成规之本分,大玩有利于自己的游戏。 人情的首要规则是义务原则——俗称讲义气,它源自儒家的义务伦理,体现在人情规则中就是主动为他人尽义务,不计较得失。这样岂不自己吃亏?作为长期博弈形成一种稳定均衡,作为一种惯例性制度,人情保障人际交换平衡的办法是双方都自觉尽义务,主动清除自身债务,不赖账。对尽义务者宣扬不计得失,对受益者谆谆教诲以报恩。报答的结果是达致人情债务平衡。 而所谓卖人情,就是根本不信奉“义气”(主动义务原则)却诉求回报,假装讲义气,骗取对方还人情,而且就是那个自己想要的东西。做个假人情,就是“卖”出一项人情。 留,留人情与卖人情意思相通,只不过话语背景略有差异。譬如甲托乙办成一件事,乙主动还人情,请甲吃饭。而甲对吃饭毫无兴趣,声称以后再说罢。这就叫做留人情。留人情不是勾销,而是赊账,以后要还,其效果与卖人情近似,但没有卖人情那么故意,工于心计。留人情是被动的,卖人情是主动的。 托、走,两字都与求人情相通,只不过行为特征有差异,显示了中国语言感性化的特点。托,即委托和转托,表示求人情要辗转委托;走,即行走,表示事情有难度,费工夫,要四处走动。走字,把求人情的辛苦生动刻画出来,十分贴切。 人情规矩,乾坤方圆 以上乃十种人情说法,这些老说法浓缩人情的操作特性,有带入人情交往语境的功效。然而,它们只是表象元素,还不足以反映人情的精髓。 人情的精髓是什么?是人情的运行法则,也就是非正式“制度”,是江湖的规矩。那些经数百年发育成熟的老规矩,是人情灵魂所在。若要讲人情,须按老规矩来,否则坏了规矩、吃了亏还不知缘由。老规矩是众人利益博弈自然形成的均衡状态,均衡产生了习俗,学理上叫作习惯法。因为有一群人以规矩结成关系网,才确立了江湖秩序,习惯法是这一秩序的非正式制度。 这就引申出人情的功能这一话题。 近代江湖发育五百年,比起中华文明五千年只抵得一个零头,但比起西方现代国家就不算年轻,比美国二百年历史长一倍有余。在江湖社会发育时间中,人情之所以被江湖关系网络提升到类似于宪法的制度地位,原因在于人情向江湖社会提供两种基本功能: (1)私人关系网络的维持、凝聚; (2)私人间利益交换合作和利益平衡。 以下所讨论的六种老规矩,即基本的人情规矩,无一例外膺服于这两种基本功能。这六种规矩是: (1)主动讲义气; (2)礼尚往来; (3)过量偿还; (4)错开时间; (5)争取债权; (6)忌讳清算。 在陈述这些人情规矩之前,首先要强调人情规矩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它的适用范围仅限于关系网;离开了关系网,即超出它的适用范围。 主动讲义气 做人要讲义气,这是关系网极力推崇的价值规则。讲义气可被概括成如下态度: 如果我认为某人值得交往,那么应该主动向他(她)尽义务,向他(她)行善施惠,而不计较得失。 义,义务;气,态度。义气,义务之态度。 江湖义气,就是行善施惠当先。这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奉献精神来自儒家义务伦理,在这里,人情代表的江湖制度继承了儒家的衣钵。 放眼历史长河,可知这条规矩并非始于近代江湖,义务伦理是儒教最基本的特征,自孔子算起也有两千多年,江湖人情不过承袭这种价值而已。江湖是后儒教,或是蜕化的儒教,在许多重要规则上,江湖与儒教前后相袭,换汤不换药。这里,义务伦理演化成“义气”,昔日士大夫嘴里的义理,到了江湖就变成了义气。因而义气是通俗化、大众化、江湖化的义务伦理。 讲义气的常见例子是吃饭买单,中国人到饭馆吃饭,大家争抢付账,不管真的假的,扭胳膊抱腰拧作一团,为争尽义务。 在人情规矩体系中,此条规矩具有原初启动功能,开创了二人的人情关系。一个人开始讲义气,等于在人情制度里施人情,老词儿叫做“做人情”、“送人情”、“卖人情”、“留人情”。违背这条规矩,该讲义气时不讲义气,舆论说你“不仗义”。“不仗义”的人会被别人疏远,甭想在圈里混。 礼尚往来 孔子云:“来而无往非礼也”,这是“来往规矩”的精神源头,也是人们交往的实际操作准则,亘古不变。大凡常人要还人情债,多半念叨“来而无往非礼也”,表达了自己的压力。 礼,即礼制,现在叫制度;来,意指主动送礼或帮忙;有“来”必有“往”,赶快还人情,这是来往规矩着重强调的规则元素。人情未必都指钱财,看望也是人情,回访也是人情。 礼尚来往的效用,是保障二人来往的交互性和利益平衡。 甲的“来”——即“主动义务”,给乙带来了的利益或恩惠。但是在一个公平的制度中,甲的利益该由谁保障呢?这规矩明确说:应该由乙的“从动义务”来保障——由“往”去保障。这只说了二人关系,而二人关系是传统社会最基本的关系,是一切社会关系的起点,有了二人关系即有了一切关系。通过交互的义务或者说义务互动,达致两人之间权利义务的平衡。 深入分析这一规则,就会发现它与现代法律制度有很大的不同。现代法律制度强调进行交换的两个公民身,必须同时体现权利和义务平衡,而不是通过时间差的二人交互作用慢慢完成平衡。现代法律是建立在个人价值之上,以个人为本,以个人为皈依,市均经济还要求精确结算个人财富。而人情规矩,建立在儒家二人互动基础上,强调通过交互的义务,来维护双方的权益平衡。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设计,就像两种不同发动机设计,就其本身无可厚非,尤其不能简单依据现代制度立场武断否定交互式人情平衡机制,因为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服务对象。人情平衡法以互动为原理,功能多样性是其优点——即不仅保障权利平衡,还能强化人际关系,增进群体凝聚与合作。这种设计虽然很古老,却不乏智慧。而现代民法的权利义务平衡设计,功能更加专一化,只管平衡,不管人的沟通,不管人文关怀。所以,这是两种不同形态的智慧。 当今人情被喻为债务,也源于本规矩,“有来必有往”体现了一种压力。所谓“来”,就是接受了别人恩惠,欠下了人情。孔子说:“来而无往非礼也”,“非礼”二字完全是精神压力(古语称性骚扰也为“非礼”,可见其严重),逼你赶紧“往”——偿还人情。这种心理,同欠债还钱如出一辙。 从文化渊源看,这规矩也源于儒家哲学,具体地说是报偿伦理。 “报”——报答、报恩、报仇等等,是儒家哲学一个重要概念。“报”是一个关系范畴,它相应于一个交换背景存在,这个背景就是别人曾经给予自己恩惠。从消极一面说,报的内容也可能是伤害,譬如报复和报仇。“义”与“报”,是一对不可分离的儒家范畴,换作人情老词儿,就是“做”与“还”,这是一种对称设计,演绎到民间社会,就成了“有来有往”,“一报还一报”,“做人情”和“还人情”。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以夸张口吻强调了“恩”、“报”之间的不可分离以及放大的关系,除了隐含“礼尚往来”以外,还延伸下一条规矩:“过量偿还”。它说滴水之恩不仅要报,而且要用涌泉——无数倍于滴水来回报。 偿还务求过量 还人情时,有时要对等,有时要过量,看是否合适,伤不伤感情。不伤感情的,可等价偿还;若等价偿还肯定伤感情,那就要过量偿还。为什么伤感情?因为只专注财物,把人情包含的情义一笔勾销,这意味着不尊重对方情义。此外,有些人情很大,根本无法还清,更遑论过量,譬如救命之恩一类,只能先表示一下,然后欠着了。 什么时候伤感情,什么时候不伤,没有标准答案,还须自己的人情功夫拿捏。人情所负载,一为利惠,二为情义,每桩人情之中成分比例各不相同,要靠自己用心去揣摩。以利为主,可酌情等价偿还,譬如借钱还账,甚至多加一些利息也不为过;以情为主,忌讳等价偿还,譬如别人从外地带来特意的礼物,或许本钱很小,如果按价回赠就犯忌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针对情义型的人情,过量偿还规则要求尽量“过量”。所有的“报”,也就是还人情,都面临价值数量和方式选择——以什么方式?还多少?怎样做才合乎情理,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别人?若只考量利益数量维度,就简化成:还人情的分量究竟应该大于、小于还是等于所欠人情? 如果回报小于所欠人情,客观上等于对方吃亏。在某些个案上可能无关紧要,但从规则高度来看,无法维持私人关系的总体利益平衡。一旦失衡,别人肯定说你小气,老占便宜,不跟你来往。因此,若作为规则,“小于”行不通。 再说“等于”。如果回报数额刚好等于所欠人情,这种方式在利益交换上可操作,能够维护平衡。然而,人情中包含有感情成分,它不光是交易,另一方面也是人际关系的沟通、维系。回报价值死抠所欠人情,计算得一清二楚,一点亏都不吃,在传统习俗上意味着暗示对方:你我只有利益,不讲感情。这不符合人情制度功能的宗旨,同时也是对对方的伤害,因为对方给予你感情,表现得不计得失,你却对利益锱铢必较。 所以,还人情在分量上既不能“小于”,又尽可能“不等于”,于是就剩下“大于”一种答案。“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就是关于“大于”的诗化格言。 明确过量后,问题尚未结束,还有一个评估标准问题。你认为过量,对方认为不过量也不成。这个问题涉及双方评估标准异同,而差异在生活中常常出现。譬如你某事托人,对你来说一包茶叶、几斤水果足以表达谢意,这是你的标准;然而,也许你不了解对方办事过程的辛苦,如果成本代价高,一点茶叶水果就显得不明事理、不识做人,令人不愉快。不愉快不在于钱,而在于不知趣,不洞明世事。 评估很重要,还因为人情涉及不光金钱,还包含帮助、援、提携、后门等多种恩惠,这些恩惠之间相互折算困难,有些根本无法折算,譬如,情义和后门,后门有价,情义无价,折算困难,容易产生误会,这也是人情交换矛盾多发地带。 合乎情理的做法是,既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要尽可能站在对方立场评估价值,然后在二者当中选择较大者,至少折中作为答谢的依据,并留有一定余量。此时,务须牢记“涌泉相报”。经过相互体谅后的过量,才是真过量。这是传统人情忠厚仗义的性格。以流行的话说,叫做“换位思考”,心理学上叫做符号互动。评估的过程是双方心理符号互动的过程,是沟通的过程,因互动派生出沟通,这是人情能凝聚人际关系的原因。学习站在对方立场来评估价值,相当于努力去了解对方价值观,这虽是费神的功夫,但是利大于弊。通过这样的心理符号互动,人情交往促进双方沟通和相互认同。如此持之以恒的结果,是通过价值观沟通最终推进了周边私人关系圈广泛的价值观同化。江湖人的价值观容易趋同,趋同过程甚至带有强迫性,大家恪守主流价值,就像一个模具倒出来产品,非此不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一种同化力量。 对根本不能过量的偿还,譬如“恩人”的“养育之恩”、“救命之恩”、“再生父母”等等,就只能终身不停地还下去。生命不息,偿还不止,这叫做报恩。不停息的报恩是对“过量”的追求,虽不能至,却向往之。 时间差:往来刻意错开时间 甲与乙是熟人,甲到乙办公室托他办一件事。事毕,甲立即要付钱酬谢,乙嗔怪甲见外了。甲还执意要谢,乙更加生气了,双方不欢而散。酬谢要不要?当然要,但是时间不对。 还人情,光讲究过量不行,还得讲究时机,具体地说,就是要控制还人情的时间差。所谓时间差,就是既不能与欠人情同时,也不能久拖不决。不能拖太久,是避免对方误解你忘恩负义,别人不会与忘恩负义者即不守规则者玩游戏。不能立即还人情,则由人情本性决定。立即偿还相当于市场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者之间没有瓜葛,也就无情义可言。而人情功能偏偏就是诉求瓜葛,制造瓜葛,所以注定不能立即还人情。 人情作为一门没有人设计、却自发生成的惯例制度——即习惯法,它的难题就是在利益与情义之间作平衡。通常,利益博弈是欲望的火药桶,易于导致冲突,讲利益就难讲情义。情义是功利的对立因素,功利心贪得无厌,情义要求不计得失,装扮糊涂,差不多就好。解决这个均衡问题,不同民族有不同智慧。中国人情现象之巧妙,就是把这两种对立因素统一起来,以偿还过量抑制贪欲,以时间差承受债务,以情义促进交易,以交易维系感情。这感情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朦胧之中大家自有分寸。 时间差是一种惯例规则,还人情安排在自己欠人情之后,时间既不长也不短,要恰当维持赊账。并非不愿意偿还人情,而是刻意留下一段时间领受对方盛意,确认对方情义,表明牢记恩惠。从某种意义上说,牢记比还账更重要,还账诉诸利益平衡,牢记诉诸人际关系建设。所以,人情维系私人关系,难免拉拉扯扯、婆婆妈妈,并非当事人无智慧,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欠谁一清二楚。 对传统型人情来说,时间差一定要控制,但时间长度是灵活的变数,靠个人根据情况掌握。无论如何,时间差本身很重要,它必须存在,正是这段时间直接维系了两人关系,没有时间差就没有人情关系。如果受益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段时间差就不存在。时间差不在,两人情分就不被时间老人挂着;情分不挂着,关系就无以为继。假如马上还人情,哪怕过量偿还,都等于给对方一个信号:“我不想欠你人情”,背后的潜台词是:“我不想留你这层关系”。这样的例子生活中还很常见,一般来说,下层向上层送人情,譬如百姓向官员亲戚托人情,或乡下人向城里亲戚送人情,由于阶层的隔阂,冷面就很常见。如果后者不愿接受前者人情,又不想撕破脸面加以拒绝,委婉的方法是马上向前者回赠分量相等或者更多的礼物,诸如闲置的烟酒或点心一类,远比乡下亲戚一麻袋番薯花生值钱,以此表明不想亏欠人情。不欠你一袋番薯人情,就不用替你办事。惯例规则是:不欠人情,就没有办事义务。这种婉拒,既合人情规矩,又不授人以口实,可谓人情练达,游刃有余。 控制时间差是一门学问,能衡量一个人通晓人情世故的熟练程度。还人情,一要早还,二不能立刻还,三不能久拖不决。民间习惯,还人情最早是当天晚上,通常送礼答谢,或者酒楼宴请。 在人情制度环境中,还人情拖延不利于自身心态平衡,人情关系网中的舆论也不利自己。只要自己认同人情,只要依赖私人关系,只要舆论对自己有压力,就得赶紧将人情窟窿堵上。为使对方放心,双方打照面时还得经常念叨感谢,面子上矮人一等,实在难受。真正想一拖再拖,只有那些开始就想赖账的赖皮,这种人因为不守规矩,难于维持稳定的人际关系。 以上“过量”和“时间差”两种规矩都相对传统人情而言,到21世纪以后,人情习俗有向经济交易蜕变趋势,人情愈益淡薄,经济愈益抬头,宏观上反映了江湖习俗向商业制度转型的趋势。香港是中国最早开放地区,香港人有两句话反映了这个趋势,一句“人情紧过债”,一句“人情薄过纸”。前者说人情压力之大,后者说人情渐渐淡薄,大家依靠不得。这个变化是大趋势。人情惯例制度萌芽于五百年前,但近一百年来人情尤其改革开放以后的人情,并不完全遵守经典规则。还人情的时候既没打算“过量”,也不要时间差,最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譬如,我介绍生意给你,你给我提成5%;或者你帮我办手续,我给你一千元。这样的“人情”,就已经很像做生意,而不再是人情。看得出,人情明显慢慢退化了。但是却没有消失,只是边界日臻模糊,日益淡薄。 争夺债权 有些老于世故的中老年人,初认识时让人觉得和蔼可亲和乐于助人,时间一长露出真面目,每一次帮人背后都有所图,且不马上有所图,而是一种工于心计的策略,背后的目的是为了控制他人,玩他人于股掌之上。 讲义气的规矩再向前走一步,就会变得世故、老辣,变成假讲义气而真争夺人情债权。 讲义气的性格,确是人情高尚的一面。但是世上不求回报的绝对义气终究难觅,人情乃是一种弹性平衡,而不是慈善事业,尽管其相互交换在时间上拖延不定,分量上也模糊不清,但毕竟最终有规则维护平衡。既然有规则确保利益平衡,那么对于做人情一方来说,其实可以预期后果,直至控制后果。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想得到对方什么,就施予对方相应人情。 于是,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利用规则漏洞,为图回报而设计圈套,佯做人情将对方套进债务状态,然后役使和奴役他,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这必须在人情行之有效前提下。若离开人情制度,离开双方对私人关系的相互认同,人情债权便毫无意义,红眼狼遇白眼狼,一切打水漂。 争夺债权不是一种规矩,而是利用规矩的策略,与人情现象密不可分。什么是争夺债权?就是尽量让别人欠自己,而不要欠别人。己欠人被动,人欠己主动。这就要主动地、不失时机地做人情,直至滥施人情也不为过。有些工于心计的人调进新单位,会针对同事主动做一些小人情,显摆自己的关系资源,譬如三姑六舅在哪里公干,可帮大家办什么事情,或者主动请人吃饭……尽管新来,也可求得主动。一旦站稳脚跟,滥施人情也会停止,转向其他更高级的目标。 还有,中国人吃饭争着买单,有些人只是为债权,为大家欠他的情,将来托大家好办事。究竟真讲义气还是假讲义气,还要看做东的今后表现,是否挂着自己卖出去的好处,以后加倍索回。由于有这种人的危险,加上人心隔肚皮,所以人们一般都害怕欠债,患上“人情恐惧”,免得以后遭人逼迫。 人情债权有什么好处?就是可以利用规则役使别人,满足自己需要,而且关系网中的舆论也会帮他说话。凭什么役使?就凭对方欠你的人情债。如果对方守规矩(在圈里混肯定守规矩),他就必须还人情。你托他办事,他便有义务,不做还不行,直压得喘不过气。如果你控制他做事,引导走向满足自己欲求,你就控制成功了。这便是役使和差遣。 除了差遣,债权还有其他好处,这里一并罗列: (1)可以差遣别人,在交往中主动; (2)有助于建立自己讲义气的形象和口碑; (3)有助于获得对方(欠债人)的感激和尊重; (4)有面子,可以获得自我满足和优越感。 所以,在人情的氛围或气场下,争取债权是一种强力模式,信人情就要争人情,必得为之。 从讲义气到夺债权,表面上看来没有差异,实际上价值观已经蜕变。讲义气背后是义务伦理、奉献精神,讲给予不计索取;而争夺债权,表面上佯装义气,实际为了以后差遣别人,这是一种人情策略,价值观已经从义务伦理蜕变成功利主义。 忌讳清算 人情规矩还有一道“清算忌讳”,就是人情交往过程中不准盘点,不得清算,不能当面提及对方欠自己的债务,损别人面子。行话说:“算那么清楚干嘛?”“咱俩谁跟谁?” 反之,如果两人决意中断往来,不仅不避讳清算,而且应当结清,一是一,二是二。 为什么人情忌讳清算?清算就是清盘了结,这等于绝交。假如清算人情,人情后面承载的人际关系和情义元素就没有依托。反过来,正是相欠债务——不管谁欠谁的,恰好维持两人持续交往。因此,人情互欠体现一种共识,反映继续维系双方私人关系的意愿,它比到底谁欠谁、谁是黄世仁谁是杨白劳更重要。为不破坏人际关系,避免对方误解,就要尽量避免人情盘点,避免清算,这是规矩。如果犯忌,轻则引起不快和误解;重则绝交,干脆不来往。 清算忌讳只相对于正常人情往来而言,想来往的人忌讳清算。如果两人关系走到尽头,需要一个了断,清算恰是合适的程序,在仪式上宣布绝交。具体做法十分简单,债务人将自己所欠进行估算,最好等于所欠,原封不动退回。算不清楚部分,干脆多给一些,临了加上一句“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等于宁吃亏也要绝交。这是传统中国人的常见断交程序,也是武侠片里恩怨情仇了断的台词套路。 现代人遵守清算规矩、程序和仪式日渐减少。现代人的价值立场,已经逐渐由家族主义、泛家族主义转变成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不再奉行人情至上。尤其相对于当前社会转型的制度空白,法律管不了,人情不顶用,许多人对于自己所欠债务大抵很少主动偿还。所谓“欠钱是大爷”,折射出了制度执行的空白。 近二三十年来,在市场经济转型后,商品交换慢慢兼并人情交换,两种交换体系产生了融合的趋势,人情慢慢淡化,经济交换愈益兴起。生活在民间,经常观察到这般例子,替朋友帮忙干活,他将你半天辛苦,按人工每日80元市场行情折成40元,晚上送等价礼物到你家酬谢。客人到外地寄宿亲戚家,临走留下相当旅馆半价的住宿费,表明利益均沾。时过境迁,老规矩渐渐失传,如今人们即便愿意做人情,也难免不伦不类,又像人情,又像买卖。 份子钱:人情联盟背后 份子也写作分子,是一个老词,打从明代中叶开始就流行。这种叫法,本身显示凑份集资、群策群力的风气。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三出《秘议》:“便是杜老爷去后,谎了一府州县士民人等许多份子,起了个生祠”,便是一例,四处募捐修祠堂,颇有古代乱集资、乱摊派的意思。至明末清初之际,份子更加流行,譬如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通篇眼花缭乱尽是“凑份子”、“派份子”、“出份子”。例如第二十七回道:“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份子”。全书有十个章回不止一次出现“份子”,有的章回出现四、五次。 通常在圈子里做事,朋友同事一有人结婚,自己心里就发紧。唉,又要破费了,请柬似罚款单。遇着好友办喜事还心甘情愿,偏偏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诸如没见过面的亲戚、同学的弟弟、单位管锅炉的临时工,不胜其烦。但是,请柬本身具有制度强制力,效力不亚于交通警察开的罚单,收到请柬的无一例外赶紧凑份子钱。这规矩打从明朝就开始了,一直传到现在。 今日的婚礼有多重功效,作江湖样本效果神奇,涵盖江湖化社会许多元素,譬如关系、人情、面子,是江湖化社会运作的范例。中国小城市婚礼运作,乃是关系网制度运作之集大成。譬如,前篇“关系网”,曾借用喜筵宾客名单为素材,研究了关系网一般规模大小;后篇“面子季场”,还要分析婚礼大操大办中的面子诉求。本篇,我们还以婚礼为样本,分析“份子钱”的人情运作。 所谓份子钱,就是在一个熟人圈中,大家集资向某人送贺礼。原本并不局限于婚事,其他大事譬如做寿、满月、动土、丧葬等等都可以凑份子,但是凑份子以婚喜事最盛。 份子现象与东亚文化紧密相关,与儒教泛家族主义以及群体取向的社会组织体系有内在联系,不光中国人凑份子,日本、韩国也有凑份子风俗。 为透彻分析份子钱的运作,这里选闽南人的婚事习俗作一案例,透过份子钱,分析当中包容的人情制度成分。 凑份子的程序 在南方小城,婚礼送份子的运行程序大抵如此: 一择来宾。 主人制定涵盖所有亲戚和熟人朋友的来宾名单。名单的第一顺序是所有近亲。主人不请亲戚,或者亲戚不来,按习俗都会被人责怪。第二顺序是单位、公司同事,如果单位、公司规模太大,就只请本部门同事,尤其关系要好的同事。再往后是同学,包括小学、中学、大学同学,主要涉及常交往的同学。最后,依个人工作历程,邀请部分战友、工友、客户等等。 其中最要紧,爱面子的家族会尽力邀请当地名流来撑门面。 二派帖。 拟完名单,到酒店定了酒桌,就要开始派帖子送请柬。按照旧礼,送红帖的同时还要奉上一包糖果糕点,表示喜气均沾。红帖和糖果包的形式,是婚礼CI设计的一部分,显示主人的品位和地位。 三呈份子。 客人收到请柬后,开始准备份子钱,包在红包内并写上自己名字。这一点很要紧,不写名字就不能确认礼金属主,而礼金是双方人情交易的一部分,大家都很在意。譬如,在福建南方,送红包时间没有严格限定,但原则上不能迟于喜酒,迟于喜酒会被拒收,不是主人不想收,而是规矩规定不收。送红包时间一般有三种情形:一在通知下达时,在收帖的同时委托来人捎去;二如果没有准备不要紧,可以在婚礼前任何时候呈交;三没有空也不要紧,可以在喜筵当天亲手交给主人。按习俗,主人家在酒店门口有专人收受红包,散席后汇总。 四汇总。 主人收到份子钱,客人吃完酒,从人情角度说,这一轮互动暂告一段落。但事不算完,喜酒吃完了,人情在加深,债务纪录要刷新,人情平衡表面临改写。晚上,主人把这些份子汇总,列表一一记录在册。这本册子,就等于一本人情账,是本次人情的一个明细项目,来宾中将来任一方有红白喜事自己都要如法炮制,凑份子给对方。若时间隔得久了,价码有变化,还要随行就市。 人情账很难彻底算清,陈谷烂糠刨起来不计其数。以前有张三欠李四的,也有李四曾经欠张三的,甚至还有家族中几辈人欠下来的,来回份子,算不清谁欠谁。更加上两个家族除婚礼外还有其他人情交易,所以份子钱就与总的人情债搅和一起,难解难分。这个烂账其实是好事,正是人情体制和关系网系统追求的境界,无形之中加深了相互纠葛和联系,维系了私人关系。 凑份子的背后 每份份子价码与筵席市场行情二者之间,具有一种稳定态博弈均衡,价码总是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与物价水平及民众生活水平密切相关。以闽南为例,喜宴份子钱的总和,在扣除筵席开支后通常略有盈余,也就是盈头,调查每家每户大多如此,屡试不爽。除非主人执意免收红包,否则很少出现份子钱不够开席现象。何以出现这种好像精心设计的行情呢?答案是份子钱价码依喜酒行情推算,自然形成。比方说,按照当地物价及喜宴规格,一桌酒席行情1000元,按每桌10人计,每人份子就是100元,份子行情就是这样自然产生的。 既如此,盈余从何而来?答案是少量至亲好友为了表达盛意,特地比行情多拿些钱作贺礼。比行情多出的钱,在人情语言上意味不同寻常关系,是造就盈余的主要来源。 在闽南,上世纪80年代后期普通市民份子行情是每人50元,90年代中期涨到100元,近亲好友则需300~500元乃至1000元,各城乡社区风俗略有不同。看凑份子的消费机制,经济学看到的是客人自己宴请自己,但社会学看到份子钱的生命,充满了丰富的人情语言,客人们要表示的信息尽在其中。除了运作人情,份子钱的功能也包括向主人捧场,以及熟人圈的交流聚会。 份子钱现象折射出熟人系统运作目标:一,自己要排场(即面子);二,熟人要捧场。旁观者有义务,所有人不能例外,这折射出一种共生哲学。讲排场要有财力,如果主人不够财力,就利用人情制度融资,有点像民间标会或互助会,大伙儿集资来给主人捧场。主人落下面子,客人们赚个热闹。单就个案看,似乎主人占便宜,但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家都会有红白喜事。 反过来,有了凑份子制度,婚礼只能大操大办,想躲也躲不了。你家娶亲既是你家事,也是大家事,不完全由你家做主,还要风俗做主。直到改革开放之前,闽南民间只认“鞭炮夫妻”、“吃酒夫妻”,不认法律夫妻和结婚证夫妻。夫妻不管有未婚姻登记,都要鞭炮、排场公示,否则大家就不认他们夫妻。若在农村,甚至不给新人分地。 面对凑份子大操大办,各人心态不一。主人有喜欢热闹的,也有好清静的,有爱排场的,也有怕劳命伤神的。客人有衷心祝贺的,也有应付了事的。大家各怀心事,逢场作戏。但习俗带有强制性,演员要演出,观众要出席。越是现代,熟人关系越淡薄,人情习俗就越薄弱,三心二意应付吃酒的客人就越多。应酬二字,越来越具无奈之意。主人拟定名单伊始,就颇费心机。每选定一个对象,都面临哈姆雷特式的犹豫:请,还是不请?如请,会不会来?不来,自己会不会没面子。如果不请,对方会不会怪罪?熟人的舆论是否会怪罪?这种情形,尤其在考量那些边缘熟人时很费神。与此同时,客人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接到一张请帖,不啻接到罚款单,不去得罪人;去也很烦,费钱费时,应付不起。 有请必赴更麻烦。前面估算,一个熟人圈平均大约二百多号人,当中每户都可能办喜事。即便每家平均十年办一次红白喜事,每年就要应酬二十多摊份子酒席。花费时间不说,以平均每次红包100元论,每年支出两千元以上,这只是一个保守估计。碰上至亲好友结婚,额外红包高于平均数。再遇上农历吉利月份,各家集中操办婚事,城里大小酒店爆满,这时红包支出就是天文数字,压得大家叫苦不迭,“人情风”变成“人情疯”。 收钱的主此时当然高兴,热闹有了,排场有了,还有赚头,不亦乐乎?然而,快乐何其短暂,忧郁何其漫长。低头看人情账一五一十地挂着,那都是债主啊。霎时间,笑容烟消云散,手中盈余不够下月凑别人份子,轮到自己背包袱。 从经济学看,凑份子带有民间金融互助性质,凑份子在排场和铺张之余,构成一种互助和交换功能。这种功能带有惯例制度强制性,交换提高了关系网的凝聚力,从而维系关系网在民间社会第一组织系统的地位。 活的腐败通道:以人情行贿赂 在中国,红色代表吉利。送人的礼金都会放在一个红纸包内,以示祝贺。份子钱只是其中一种,其他人情也都喜欢用红包,比如寿礼、压岁钱……甚至贿赂。所以,红包是礼金代名词,但凡小额礼金送人情,都叫做“送红包”。 但是现在,红包的主流语义发生变迁,现在“红包”特指小额现金行贿。譬如,病人向医生送红包,家长向老师送红包,店主向税员送红包,旅客向列车长送红包,商人向官员送红包……这样的“红包”当然不是合法报酬、正常馈赠或贺礼,而是另有所图,属于权力寻租。但是文化语义的双关性在于,只要他们之间是熟人,那么红包也属于人情,必须以人情规矩操作。所以,形成红包是贿赂和人情的混合型态。 人情本身当然不是贿赂,而是一种江湖习俗文化,但是现今的中国贿赂已经融入人情。红包演变成行贿,具有社会学上的微妙的含义。换言之,有些贿赂被包装成人情往来的传统形式,被钱权交易借用。以人情之名,行贿赂之实。这是中国腐败现象在形式上的特色。作为对比,我们看到西方人行贿通常不用红包,常见方式是向指定账户打款或支付现钞,然后受贿者做该做的事情。因此遵循生意方式,先付定金,事毕付讫。就过程而言,付款与做事大体上同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换句话说,西方贿赂主要是一种经济交易。贿赂,在西方经济学中的学名叫“权力寻租”,这是一种理论总结,寻租理论以西方式贿赂交易为背景,贿赂现象在经济上相当于权力租赁交易,用金钱购买权力使用权,譬如项目审批和文件签署。 中国社会也存在这种市场式贿赂,但不是主流。大部分中国贿赂者不会这样“薄情寡义”、“不懂做人”,而是竭力把贿赂包装进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在中国,小额贿赂遵循的法则在形式上是人情交换。这样的贿赂看上去不大像贿赂,与其说像租赁不如说更像是人情往来,与“七大姑八大姨”交际不同的只是数额不同。对于熟人圈子构成的中小城市权力层,贿赂更多是“权力作人情”,尤其是不断的小贿赂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悄悄地融入了传统人情往来,变成关系网运作的部分机制。当然,这种贿赂绝非不图回报,贿赂不图回报是自相矛盾,只是回报不要搞得像买卖那么难堪。最好遵循人情方式,没有明细结算,嘻嘻哈哈,大家心知肚明。 贿赂怎样包装成“正常”人情往来呢? 每逢春节,某些地方官员住宅区交通极为堵塞,四乡送礼车辆水泄不通,几成一道景观。年礼多是洋酒、香烟之类,当中也有红包塞在烟盒、酒盒内。红包大小,依对象官阶及其与行贿者交情而定,但各年行情不同。一般巴结孝敬的大概数百数千,有大事相求价码另计。官员依自己职权大小,获得礼金的单价和累计总数各不相同。位高权重者,每数分钟就接待一位,拜年者川流不息,一晚收入颇丰。由于来人多,接待时间也短,来客识趣地把礼物放在不显眼处,寒暄几句喝口水,也就告辞了。此时,往往门铃再响起,下一位在楼下候着。这种人情,一晚上数十万很常见,说它是寻租,却没有明确的回报契约,只是惯例而已。 通过年礼腐败,是中国腐败特有的方式,原因与人情惯例制度有关,与关系网组织模式有关。中国的行贿者总在主观上避免将贿赂当成冷漠交易,极力把它打扮成熟人间人情往来。与此同时,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一层不经捅的薄面纱,但是又必须维持,因为这是一种面具制度。 人情贿赂主要有以下三种原因: (1)行贿者和受贿者都希望加深双方利益同盟关系,建立持久战略联盟。如果用经济交易方式作贿赂,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就只有交换功能,不具结盟功能。用人情行贿,不仅具有交换功能,还具有结盟功能,提供长期合作空间,提高交易安全,不轻易败露。 (2)除非避嫌,否则行贿者和受贿者在多数情况下喜欢以朋友名义交往,加强合作互助。这是由小城市社区的熟人特性决定的规律,生活在小城市关系网络社会,各色居民相互依存,不仅别人求自己,自己也求别人,平民求官员,官员也求教师和医生。如果对方有交换资源,受贿者也可能免收贿金,而将特权当人情放出,将来再求收租。其诉求并非金钱,而在交易合作。因而,人情贿赂比商业贿赂更加具有可塑性,外延形态更丰富。 (3)人情可以调和利益与义气,熔于一炉。在一个熟人圈,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合作是难免的,俗语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在双方有意做哥们的背景下,又要得利又要做哥们,二者在做法上有冲突。光做朋友不得利,谁那么傻啊?光得利不讲哥们,也很难混。在江湖传统中,做朋友讲义气,帮人不计酬报。受贿的本质是寻求回报,不能白帮人。以博弈论解读,这是一种典型的“囚徒困境”,它的均衡解就是把讲义气纳入讲人情,也把贿赂纳入讲人情,这样就找到人情这个恰当的均衡点。有了这个均衡点,交情、利益各得其所。盖因人情中有讲义气和偿还,偿还可得眼前利益,义气是长远利益。 四、面子秀场 “两面国”的故事 清代李汝珍搜集民间传奇所著小说《镜花缘》第二十五回《越危垣潜出淑士关 登曲岸闲游两面国》讲述了一个离奇的“两面国”故事,影射清代中国之怪状。 话说徐承志遭驸马爷猜忌时,驸马爷恰巧将宫娥司徒妩儿许配徐承志为妻。徐承志大惊,疑为奸细,乃以毒攻毒将妩儿告发,结果妩儿遭毒打一顿,惨遭遣媒变卖。此时,徐承志方知错怪贤妻,后悔万分,乃求助于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等人,助其翻越城墙,逃往海外。数日,众人途经两面国,唐敖、林之洋二人入国闲游观光。 多九公留在船上正在前舱同徐承志闲谈,只见唐、林二人回来,因问道:“这两面国是何风景?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这是何意?”唐敖道:“我们别了九公,又走十余里,才有人烟。原要看看两面是何形状,谁知他们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却把那面藏了,因此并未看见两面。小弟上去问问风俗,彼此一经交谈,他们那种和颜悦色、满面谦恭光景,令人不觉可爱可亲,与别处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说笑,俺也随口问他两句。他掉转头来,把俺上下一望,陡然变了样子:脸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说话只有一句,两句,怎么叫做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说话虽是一句,因他无情无绪,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却只半句。俺因他们个个把俺冷淡,后来走开,俺同妹夫商量,俺们彼此换了衣服,看他可还冷淡。登时俺就穿起绸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闲话。那知他们忽又同俺谦恭,却把妹夫冷淡起来。”多九公叹道:“原来所谓两面,却是如此!” 唐敖道:“岂但如此!后来舅兄又同一人说话,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后,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里面藏著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他见了小弟,把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霎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小弟一见,不觉大叫一声:‘吓杀我了!’再向对面一望,谁知舅兄却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吓得喊叫也罢了,林兄忽然跪下,这却为何?”林之洋道:“俺同这人正在说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识破他的行藏,登时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张脸变成青面獠牙,伸出一条长舌,犹如一把钢刀,忽隐忽现。俺怕他暗处示人,心中一吓,不因不由腿就软了,望著他磕了几个头,这才逃回。九公!你道这事可怪?”多九公道:“诸如此类,也是世间难免之事,何足为怪!老夫痴长几岁,却经历不少。揆其所以,大约二位语不择人,失于检点,以致如此,幸而知觉尚早,未遭其害。此后择人而语,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却用意颇深。在动物学分类上就无单头双面哺乳类,更遑论人类。然而,以两面暗喻人格,则隐含深意。两面国纯属杜撰,欲借海外奇谈暗喻海内做人,结尾处多九公画龙点睛:“大约二位语不择人,失于检点,以致如此”,为做人的总结。读者试想,是否有老者曾教诲自己“做人检点”和“祸从口出”? 这是一个以唐代背景为假托的三段体象征性寓言,环环相扣,逐级象征。从后往前逆推,有(1)结论、(2)两面国奇遇、(3)妩儿悲剧、(4)清代社会影射四个心理层次。多九公在故事结尾处感言,是对两面国奇遇的总结;两面国奇遇,是徐承志生存逆境的象征,手法属文学“超现实主义”;再往前,徐承志、驸马之间猜忌误害妩儿的故事结构,又影射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乾嘉年间)。而通篇寓言故事都影射中国社会,不囿于清中叶,作者甚至将唐代牵涉进来,欲表明源远流长,非一时之偶然。徐承志之境遇,在近代中国官场属僚阶层甚为常见,迫害与被迫害为常情之写照。猜忌之下,虚实交融、言行背离、口是心非成为一种结构。明代以来已有端倪,清中叶以后至清末、民国……情势愈演愈烈,已不止于官场属僚,而向全社会蔓延开去。 两面国,无非近代中国情状之写照,其源头尚在面子文化,及其背后是名分体制。一股近代的汹涌力量,使面子文化崩溃分裂为两面国,这股力量就江湖化。明、清、民国三代,儒教文化体制大盘蜕变,名分体制彻底蜕变为面子体制和两面国——口是心非、逢场作戏和弄虚作假……一生混世,须修炼两面三刀功夫,方保人生太平无事。 儒教国家在江湖化后,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结局。《镜花缘》之经典,在于影射了中国社会这一悲剧。求解这一悲剧的起因,还在于面子文化的源头。 “人活一张脸” 自周公旦修典章、创礼教三千年来,面子——人格面具化现象渐与中华文化结下不解之缘,至近五百年更加速增长,情势愈演愈烈;及晚清民国登峰造极,趋于鼎盛。 面子不属于儒教主流,是儒教义理经民间社会消化而生成的世俗文化。面子又似乎像矿物质一样,溶解于中国人的血液,成为今日中华文化的锌、铁、钙,并外显为许多中国人爱面子的性格。这是一种非理性的价值观,也是一种略含荒诞成分的伦理情感。如果说世界人民都讲面子,那么毫无疑问,最讲面子的应该是中国人。若论最简洁的证据,便是鲁迅怒其不争的“阿Q精神”。踏破铁鞋走世界,也难寻比中国阿Q更阿Q的阿Q,和比阿Q精神更虚妄的“精神胜利法”。中国,无疑是阿Q精神的故乡。 阿Q精神如何得来?窃以为,背后本是面子体制作祟。 物质与精神脱节,才可能搞“精神胜利法”。但是,谁让它们脱节呢?面子是也。 讲面子既是中国社会的刚性铁律,那么,作为中华文化的支脉——江湖,自不例外,甚至比传统文明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湖面子不仅继承古典面子,而且进一步蜕变成江湖的一种交易工具,即俗称的面子规矩。比传统社会只提倡价值观、只借助舆论监督更严酷、更约束。江湖第一谚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潜台词即是社会约束多,个人自由少,连自己的荣耀都反过来捆绑自己,简直不是自己的财富,倒像是自己的主子,自己沦为丧失自由的奴隶。 江湖道上比民间百姓更讲面子。尽管大家都讲面子,但是分量大大不同。在“道上”——会党、帮派、山头,或者关系网络……不仅讲面子蔚然成风,甚至具有强制性惯例,形成一种专制力。因惹面子是非掉脑袋的事,在江湖上不在少数。江湖面子的要紧,远超过未江湖化或江湖化程度低的百姓。涉世不深的平民百姓,若不爱惜面子,至多落得尴尬脸红,大家嬉笑,过后不再思量。然而,江湖面子则不然,不仅要求内心严格自律,更有舆论压力,周遭无数双眼睛盯住你的一言一行,随时诉之铁律。违反者,必受罚。这就是所谓“江湖规矩”。谁坏规矩,修理谁。在“道上”,损面绝非小事,只要伤到头面人物的面子,都是惹事闯祸。实力人物之所以称为“头面人物”,就因为实力与面子的复杂渊源。 面子三要素:荣誉、规矩、资信 为梳理面子知识,需要对江湖面子的语义做一重新解读,以利展开叙述。江湖面子源于传统社会,但蜕生了新的意义,即目的手段化,目的手段相混淆,假戏真做,真伪难变。而传统面子仅囿于价值观,在逻辑上属于目的范畴。 首先,面子是“道上混的”的主要生活目标之一。 仅就这点而言,并无特别,与明代以前传统社会的面子完全相同,比如项羽乌江自刎以谢江东父老,还有韩信蒙受“胯下之辱”。这属于人生价值观,与买卖交易无关。明清以后,以江湖为代表的面子,要害就是做买卖——买面子、卖面子……面子工具化,藉以交易。 先说人生价值观。江湖面子的特点是讲面子更甚,不遗余力,不顾其他。可以不计成本、撑门面、拉场子、铺张排场,动辄千金散尽、负债累累,却毫不在乎。偶尔,为了争面子大打出手,一句话抹不开就拳脚相向、动刀拔枪,闹出人命。这种非理性的故事,充斥于旧社会帮会为面子火并的故事。面子之大,肯定不亚于地头、金钱和女色,有时候为了面子,还会将女人让给别人。 其次,江湖面子的新增功能并不囿于价值观或人生目标,而延伸成手段和工具,参与利益交易。它僭入江湖制度成为“规矩”,成为惯例制度的一部分,从而产生了蜕变。价值观工具化,人生目标手段化,是江湖面子的新特色。价值观连同新的面子规矩,称为“面子制度”,这是一种基于习惯和博弈力量的不成文体制。 至于各地“面子规矩”的细目,则千变万化,一般在帮会章程、戒律或“海底”里有明文条目。至于紧密的私人关系网,面子规矩则更加复杂,附着于具体的地位、身份及当时的私交状况,也依附于当事人的直觉判断,旁人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也。人情练达,是“老江湖”的标志,也是区分老江湖和小喽啰的分水岭。 “面子规矩”虽难归纳,却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简单方程式。譬如,最少要给人留面子,不伤人情面;最好能恭维人、戴高帽、捧场……效果便能八九不离十,言行不逾面子规矩。在此,不妨称作“面子傻瓜定律”。 综合以上二点。面子,第一是人生目的,属价值观,第二是制度,属手段。接下来,谈论一种新情形(算作其三)——老手段又生新手段,制度工具衍生的交易工具。 其三,因有刚性制度作保障,促进行为规范性、可预见性,江湖面子的数量呈现累积特性,个人面子可以越做越大,渐渐滋生了类似金融的“资信”功能,发展到名声当饭吃。这种面子资信的演变,大约发生在元明之际。元明之交的14世纪,诞生了古典名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二者都是江湖精神启蒙之作,皆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灵魂。表面上看,《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故事互不搭界,一个北宋一个东汉,然而骨子里都是借古寓“今”,即元明民间社会。《水浒传》展示朝廷外的广阔社会生活,《三国演义》讲“桃园三结义”和私人关系网的道理,二者连读,互为补充。虽为历史演义,其实篡改史实,迎合茶楼听众的江湖口味,是历史的“戏说”和“江湖说”,是对体制外空间的想象。《水浒传》说帮会,《三国演义》说结拜,是元明江湖教门、会门和移民关系网络的投射。是故,担当中国人学习江湖的教科书,专事教授“四书五经”里学不到的功夫。所以,《水浒传》、《三国演义》实为中国江湖文化苏醒的宣言书。 《水浒传》里的男主角宋江在山东、河北一带行走,不论到何处都呼朋唤友,连不谋面、仅闻其声的江湖汉子都奉其为上宾,热情款待。用经济学眼光看,宋江的名声相当于今天的信用卡消费。今人没有“及时雨”的名声,但只要有一张信用卡,到外地也能享受宋江般的五星级服务,吃喝享受,“唰、唰”两下搞定。没有宋江哥哥,有信用卡也行。 古代的名声与现代的信用卡,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经济学视野里都属社会信用体系。宋江的牛气,直出于“呼保义”、“及时雨”的江湖名声。江湖文化信奉为人仗义,笃行者天下共景仰。义气之重要,在江湖里等同于宗教,备受推崇。这是一个关于面子资本化、信用化的范本,今日仍不乏大量“宋江遗迹”,譬如有名气的人物到外地旅行,当地人盛情款待,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好面子的主人因接待名人而满足,日后当自吹自擂的本钱,而客人更落得方便安逸,好吃好喝。 其实,江湖上已经形成惯例,面子大等于有本钱,于是精明人便挪来做事,变作资本生利。 作家沙叶新写有一部话剧《假如我是真的》轰动一时,骗子主人公假扮衙内行招摇撞骗,几乎得逞,却在千钧一发时被戳穿。剧作家借主人公台词说:假如我是真的,就应该得逞吗?主人公尽管未得逞,却反映衙内的名分和面子肯定可以当饭吃。所谓名声,即名分包含的“声势”,源出于名分;而名分蕴含面子。一张名片印有“总经理”、“××长”,既是职业身份,也显得有面子。 名声,之所以藉以招摇撞骗,背后道理是面子的资信。 譬如,一句“您老面子大”,等于你的面子负载的资信,可承担一定的信贷抵押,用于人情上或财务上的债务交易,其功能类似银行业的商业信用。之所以能抵押,是因为按“道上”规矩——强制性的惯例,面子比钱财重要,没有人敢为钱财不要面子。面子买都买不来,岂能自损?生活中,只有人舍财追逐面子,无人舍面子换财。所以,借钱的不怕有面子的赖账,全因有面子作抵押。面子只要不是假的,都可以抵押。面子大,等于资信水平高。面子小,自然资信低,抵押不了什么。 荣誉、规矩、资信三点勾勒了江湖面子的大轮廓。以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看,目的里有手段,手段里有目的,相互渗透,手段目的集于一身,这便是中国江湖的面子。 世界各国几乎都讲面子,譬如英国人“lose face”是丢面子。不同之处在于,全世界的“面子”或其类似现象都仅限价值观,具体说是尊严和自尊的一种表述形式。面子仅是尊严的口头语,特征是道德自律,自己管自己。这是一道中外面子的分水岭,也是古代与近代中国面子的分水岭,也是本分面子与江湖面子的分水岭。面子工具化是江湖面子的一般标志。江湖面子不仅是价值观,更多的是交易工具和惯例制度。 明清以后,面子背后的尊严内涵日趋空壳化、形式主义化,反而工具和功利精神愈演愈烈。只要大张旗鼓地逢场作戏,将面子做疯做活了,反而不愁换钱财、得便宜。给别人捧面子,别人给酬劳、给赏银,可以坐收回报。劳作一日,未必比捣鼓一日来钱。一旦面子与事实脱节,虚伪欺骗之风蔓延,骗术在中国就成了家常便饭。 骗子能耍花招,面子是一个默认的惯例平台,撑起面子逢场作戏,半真半假之间反倒惹人上钩,甚至自投落网。譬如,高干子弟或大媒体记者不愁有人自来攀附。这样的诈骗,模糊了诈骗的概念内涵,诈骗与攀附成了一种双向互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上钩者要自担一半责任。还有更小的诈骗,几乎与中国人做面子、撑门面难以分辨,譬如“万元户”自称“百万富翁”,科长冒充处级……连半诈骗都算不上,依然有人投怀送抱,自愿攀附。穷光蛋着一身西装,到外面骗吃骗喝,能算诈骗吗?要算,也只怪受骗者自己。所以,做面子的文化是骗子的温床。 面子之所以被骗术利用,是因为依照面子惯例,有面子就稀里糊涂地有了资信。一旦惯例制度制约的虚拟资信,触角伸进经济市场,就变作中国商业市场挥之不去元素。面子体制的漏洞被骗子们利用,越戳越大,最终骗术被融入面子体制,成为惯例默认的合法元素。 爱面子:不惜荒诞求荣誉 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复杂,常常为了小事纠缠不清,这背后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便是面子问题。面子与江湖本是两回事,但关系极为密切。“面子”外延比江湖更大,如果说“江湖”特指合法体制外的社会,那么面子横跨体制内外,于朝野广泛存在,是一种十分泛化的社会现象,已经形成中国的一种文化。所以有两种面子,传统面子和江湖面子。江湖面子继承传统面子衣钵,是传统的衍生物,但是在当今的作用更大。 古往今来,解读面子的文字汗牛充栋,但说到位的少之又少,大多属于经验之谈,意在用面子猎奇。中国人向有志怪奇闻文学传统。有一则古代笑话,说一位私塾先生家境贫寒,过年只吃得上白薯。大年除夕,有一善良学生携猪肉孝敬先生,先生眼尖,门外老远瞧见怕不好意思,赶忙关上门。这还不放心,怕学生趴窗偷看见,便掩耳盗铃地指着白絮絮的薯块嗔怪老婆道:“今天这肉太肥腻,真不好吃”,惹得在外偷看的学生咯咯偷笑。故事以面子的荒诞取乐,开涮做假面子的人生态度。先生大呼白薯为肥肉,反正落得面子上过得去,不戳破也罢。戳破的“破”字,在中国代表一个特殊语义,洋文并不易翻译,它与面子文化有关。语境背后的惯例制度是:大家都知道消极的事实,只要不说破,就不会伤害面子。所以,中国的面子带有精神分裂症成分。 这则“笑贫”故事,它耻笑的对象固然有轻度病态,但拿穷人开涮,似乎存在道德立场问题。除了缺心眼听者傻乎乎一乐,基本不具反思价值。细究之下,还涉嫌笑贫不笑娼的势利眼人格大成问题。教师少收学费,减轻学生家长负担,自己付出贫穷代价了,反遭人挖苦,真是不幸。较真起来,该谴责的是社会不尊师重教的惯例,该表扬的是先生的风范。依理,私塾先生收入靠学费,多收则富,少收则贫,收费全凭良心。故而,先生若真想一日三餐有鱼肉,并不困难,只是苦了那些贫苦学生。过年只吃白薯,分明高风亮节。这样一想,一丝都不好笑。类似如此,古代许多志怪奇谈里的面子笑话大多不动脑筋,只求一笑而过,无益解释背后的道理,令人无从反思。无反思,则不会有进步。中国人日复一日讲面子,前脚笑古人要面子,后脚自己跟着要面子。事实上,大家都被面子奴役,却始终摆脱不了。 最严重的面子荒诞后果之一,乃是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阿Q是面子荒诞性的集中凸显。鲁迅让同胞们意识阿Q精神的存在,强行扒开人们的眼睛生生瞧一瞧。他像一位专治不治之症的医生,高举柳叶刀,一刀下去开膛破肚,将“病灶”指给大家细看,希望人们警醒啊警醒。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力切掉病灶。大半个世纪过去,阿Q精神渐渐变成恶性肿瘤,一种江湖文化病和游民习性癌。中国人每每前脚嘲笑别人阿Q,后面自己也跟着阿Q,明知故犯,甚至干脆以阿Q自嘲。明知不对,也改不了,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 面子制度是阿Q的制度依托,制度不变革,行为不可能彻底改变。擅自改变者将会受罚,“出头椽子先烂”,其损失比墨守陈规更大。鲁迅对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其一哀一怒之后,不明背后为何仍然不争。制度分析理论告诉我们:不争,其并非弱智,也非固执,还是因为面子制度的管束。人不能改变惯例制度,自然不会改正行为错误。此处错误并非源自个人,而是文化制度,背后有很深的群体结构基础,非一人能改。若想让集体一起改,又面临“囚徒困境”:谁先改,谁倒霉。 鲁迅的面子故事 鲁迅《且介亭杂文》有一篇《说“面子”》很透彻,很有外科医师执柳叶刀架势,摘录如下: 相传前清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面子;他既然没有了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 只几十个字,中国面子之尴尬跃然纸上。 先仔细琢磨其心理。银子(赔款),人所共求之,既然洋人要了,只能无奈给他们;边门,奴才进出的通道(至少自己理解如此),洋人被哄得钻过去了,嘿嘿,等于是暗中给他下了“扣”。一顿偷笑后,等于赢了一回。这样一想,洋人便吃亏了,我就得了便宜。什么便宜?就是“面子”占上风。我在银子上亏了,至少面子上赢了,还没亏得精光。 这条逻辑显示,面子属于中国人生活的主要目的,肯定比金钱重要,因为银子可给人,面子不可给人。迫不得已之时,银子给你,但面子打死我也得留着。 但面子很虚幻,不可当饭吃,也不似宗教可以安身立命。面子是一种惯例制度,是礼教文化发展三千年生成的游戏规则。规则就是默认的契约。譬如,下围棋点目数,又譬如,踢足球几脚传球可以射门,外行们觉得虚幻。然而这就是一种游戏前由群体联盟拟定的章程,它根据盘面目数或者皮球进球数判定游戏胜负。胜负之后,各有奖赏。游戏不重要,胜负背后的东西——荣誉和奖金重要。而决定荣誉和奖金份额,恰恰是胜负。 借这个类比可知,面子乃是人生胜负分水岭,落在左边和右边大不一样。有面子即有所得,没面子即有所失。有得,有人捧你;有失,有人损你。这是我们的游戏规则,三千年依附礼教边缘而生。捞到面子总有好处,好处有实有虚。即便虚,哪怕虚得没一文钱,总落得别人羡慕,比没面子好。鲁迅笔下那位总理衙门官员,虽不得已签下卖国条约,但人家对同僚也有说辞:“我让洋人走边门,你们有这本事吗?”回头说不定皇上赏黄马褂一件。 面子的分水岭是如此鲜明,有面子就有尊严、有荣耀、有自信、有资信、有人缘、有艳羡、有追随者,有嫉妒者……这么多好事占尽了,大家何乐不为?相比较下,偶尔阿Q一下的尴尬算得了什么?人们不知道面子背后的利益如何兑现,只知道有比无好,正比负好。如此乐此不疲的游戏,越玩越火,越追越虚,变成虚假和虚妄。正数追成零,零追成负数。于是,鲁迅的阿Q诞生了。 三千年之悠远,几乎贯穿人类文明史。中国文化之所以消极面多,乃因为历史太悠久,仍然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今天。走不到今天,便无所谓缺点,只剩下博物馆里的感怀。走到今天,自然毛病多多。一只青苹果,总是油光润泽,完美无缺;但是,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便难免有烂点。中国是一只熟苹果,古代世界四大文明仅存的硕果,岂能不熟透?凡生命,必有生、长、熟、老之周期,文明也不例外。日久必衰,衰不可怕,端看如何更新。而更新,始于反思。 明恩溥的面子故事 明恩溥是一百年前的一位美国传教士,在中国居住了半辈子,是地道的中国通。明恩溥说面子的文字,见于《中国人的特性》一书,该书展现了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人,其中谈面子的篇幅虽不大,可取之处却不少。而且,尽显百年前原汁原味的老事儿、老情状。 此处摘几段叙事,只可谓古意盎然,又发人深省,比之“私塾先生吃白薯”的笑话高明得多。 一位地方长官犯法,被朝廷处以极刑,在杀头以前,还念念不忘他的面子,请求穿着官服就刑,以保全他的面子; 一位放债人收不到债,虽然明知钱讨不回来,还是要装腔作势到借债人那里大吵大闹,严厉恐吓,回来向自己周围人绘声绘色地形容一番,以表明自己并非不懂得如何讨债; 一个仆人不小心丢失了主人贵重的银勺子,他明白不仅要赔偿,而且还会被解雇。若那样,就大丢脸面。所以,他选择先发制人,先炒主人的鱿鱼,并且当着大家故作大度地说,算我倒霉,这个月工资我不要了。其实,是拿工资抵那个银勺子的钱。 作为一位外来的旁观者,明恩溥一针见血评论道:“中国人的问题永远不是事实的问题,而是形式问题。”何以见得?他以“和事佬”加以诠释: 甲乙二人吵架,和事佬通常并不理会事实真相,只根据双方面子的大小,撮合一个方案,使争吵双方都能保住面子,达成均势。就好像欧洲政治家处理国际纠纷时,奉行的势力均衡原则。 明恩溥的面子故事看来更显生动,如果没有这种旁观式的记载,也许至百年后今天,原生态面子早已绝迹,人们看到的只是面子在现代语境中的遗迹。细忖四个故事:第一个说性命不要紧,第二件说债权不要紧,第三件说丢职业不要紧,第四件说事实真相不要紧;四件事情都可不要,唯独不可丢面子。说明面子胜于一切。换句话说,它就是人生最终目的,即绝不可剥夺,神圣不可侵犯;你若犯我面子,我跟你拼命。 归纳鲁迅和明恩溥的故事,至少明白一个面子观点:面子是中国人不可剥夺的生活目的。不论中国人有无其他目的,但面子肯定是目的之一。俗语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面子肯定比生命本身更重要,宁可丢性命也不可丢面子。 古今面子对照看 一个世纪后,面子又有新发展。在保留人生目的的同时,面子在现代社会蜕变为交易手段,变成资本载体和交换媒介,譬如“捧场”、“卖面子”或“留面子”。 面子被手段化以后,便生出赤裸裸的功利主义价值观,与古典尊严价值观背道而驰,进而变成欺诈和蒙骗的手段。譬如,一个人贷款买豪华轿车,驶来和你谈一笔大生意,这是当代十分常见的情形。借助面子,生意容易谈成,但是背后的风险却增加了,极易演化成坑蒙拐骗。 当代面子则更可笑,譬如街头“乳头红晕”和“处女膜再造”广告。妓女们和“二奶”隔三差五再造“乳头红晕”和“处女膜”,损一回造一回,嫖客们便兴致勃勃地享受“开苞”,在嫖友面前自诩“只玩开苞”,感觉十分有面子。背地里,妓女、老鸨们一边点票子一边偷笑。这类现象,在面子目的之外,滋生出面子手段,比之传统社会的面子增加了复杂性。读者留意,手段性是江湖面子的显著特征,是区别于世界性面子和传统中国面子的标识,譬如“捧场”、“给面子”、“轧台型”、“拉场子”、“踢场子”都是手段性面子。为透析面子,先将它分成手段和目的两型,目的型便是传统的面子,甚至是世界型面子。它是现代面子的前身,所以要先分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