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职员敲门进来,送来一叠文伴。路克签了名,接过支票,站起来说: “真高兴一切都解决了。你今年德贝赛马的运气不错吧?” 琼斯先生笑着说自己不是个嗜赌的人,又说他太太很反对赛马。 “那你大概没去德贝了?” “是没去。” “这里有人去吗?” “贺顿少校去了,他对赛马很有兴趣,艾巴特先生那天也多半休息,不过他并不支持得胜的马。” “我想很多人都一样。”路克说完向对方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走出银行大门后,他点了一支烟。除了嫌疑极其微小之外,路克觉得也没有其它理由耽误琼斯先生。这位银行经理对路克试探性的问题毫无兴趣,要把他想象成杀人凶手实在很不容易。此外,德贝赛马那天他也没离开村子。不过无论如何,路克此行总算没有空手而回,他知道了两点——贺顿少校和律师艾巴特先生在德贝赛马那天都不在卫栖梧。也就是说,平克尔顿小姐遇害那天,他们两人都有可能去过伦敦。 虽然路克目前并不怀疑汤玛斯医生,可是如果他能肯定赛马那天其确实在卫栖梧行医,那就更放心了。他暂时在脑子里记住这一点。 接着他又想到爱尔斯华西,德贝赛马那天他在不在卫栖梧呢?如果在,他行凶的可能性就小多了。路克也想到,平克尔顿小姐的死可能完全是意外。 只是他马上又排斥了这种想法。她死得太凑巧了。 路克上了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开到皮谱井修车厂,就在大街那边的尽头。 他想询问几件有关开车方面的小事。一个面貌英俊、长着雀斑的年轻技工专心地听完之后,掀起车盖,两人又讨论起技术方面的问题。 有人在喊: “吉姆,过来一下。” 那名雀斑技工依言走过去。 吉姆·哈维,对,爱美·季伯斯的男朋友就叫吉姆·哈维。一会儿,他就道着歉回来,再度和路克讨论起技术问题。路克同意把车留下。 临走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今年德贝赛马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先生,我支持克利格。” “没有多少人支持裘裘比二世吧?” “是呀,说真的,先生,我想连报上都不认为它有入围的机会。” 路克摇摇头,说: “赛马是很难掌握的比赛。看过德贝赛马吗?” “没有,先生,我实在很想去。今年我本来要求老板放我一天假,可以买便宜火车票到艾鲁孙去,可是老板不肯。老实说,我们人手真的不够,那天工作又多。” 路克点点头就离开了,并且把吉姆·哈维从他的嫌疑犯名单上除掉。 这个春风满面的男孩不会是秘密凶手,拉薇妮亚·平克尔顿也不是他辗死的。 他沿着河边回去。他曾经在这里遇见过贺顿少校和他的狗。这一次又碰见少校轮流大声喊着那些狗。“奥古斯都!……奈丽!奈丽,听到没有!……尼洛,尼洛,尼洛!” 那对金鱼眼再度瞪着路克,不过这次贺顿少校又加上一句话: “对不起,你是菲仕威廉先生吧,对不对?” “是的。” “我是贺顿——贺顿少校。我想明天早上我们还会在庄园见面,约好了打网球,是康威小姐好心请我去的。她是你堂妹吧,对不对?” “是的。” “我想也是。你知道,这地方一有生面孔,马上会被人认出来。” 这时两只牛头犬碰到一只白色杂种狗。 “奥古斯都!……尼洛!过来,先生!过来,我叫你们过来!” 等奥古斯都和尼洛好不容易不情愿地听从他的命令。贺顿少校又回到原先的话题。路克正在轻轻抚弄奈丽,后者也正多情地看着他。 “好母狗,不是吗?”少校说,“我喜欢牛头犬,始终养着些,我喜欢它们胜过任何其他狗。我就住在附近,一起坐坐喝点饮料吧。” 路克接受他的邀请,两人边走边谈,贺顿少校话题始终不离狗,而且谈到任何其他狗都不如他养的牛头犬。 他向路克介绍有关奈丽、奥古斯都和尼洛的光荣历史。 这时,他们到了少校家门,少校顺手推开没上锁的大门,两人一起走进屋里。贺顿少校带他走进一间带有狗味的小房间,墙边排着一列书架。少校忙着喝酒,路克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一些狗照片,几本“乡野生活”,两张陈旧的摇椅。书架边有些银杯,璧炉上有一幅油画。 “我太太。”少校抬起头,发现路克正在看那幅画,就解释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脸上有很多特征,你说对不对?” “是啊,一点都不错。”路克看着已故的贺顿太太遗像说。 画中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缎子衣服,手里拿着一束铃兰。棕发中分,嘴唇严肃地紧闭着。冷冷的灰眼似乎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人。 “很特别的女人,”贺顿少校递给路克一个杯子,说,“死了一年了,她死了以后,我就完全变了。” “是吗?”路克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好。 “坐。”少校朝一张皮椅指了指,自己在另外一张椅上坐下。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苏打,又说: “不错,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路克笨拙地说。 贺顿少校黯然摇摇头,说: “每个人都需要太太在背后鞭策自己,不然就会懈怠下来——对,会松懈下来,随便自己乱来。” “可是——” “孩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听清楚了,我没说婚后丧偶并不难忍受,是很难忍受。男人会告诉自己:‘去他的,连我的灵魂都不属于我自己。’可是他一定会渐渐习惯,这都是纪律问题。” 路克想,贺顿少校的婚姻生活一定像在打一场军事战争,而不是幸福甜蜜的家庭生活。 少校自言自语地说:“女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好像怎么样都不能使她们满意,可是我的天,女人确实能使男人努力向上。” 路克尊敬地沉默着。 “你结婚了吗?”少校问。 “没有。” “嗯,好,你总会了解的。记住,孩子,没有任何事比得上婚姻重要。” “听别人说结婚好,实在很让人高兴,尤其是现在那么多人都不把离婚当一回事。” “呸!”少校说,“年轻人实在很恶心,一点耐性都没有,什么事都不能忍受!什么苦都不能吃!” 路克实在很想请教他,何以必须吃苦,可是他还是尽力克制着自己。 少校又说:“记住,莉蒂亚是个千中选一的女人!——一千个人里面才有一个她那种人。这里每个人都应该尊敬她。” “喔?” “她不愿意忍受任何荒唐的事,只要她用眼睛一看人家,那个人就会颓丧下去——颓丧得不得了。现在那些自称为仆人的黄毛丫头,以为人家应该忍受任何侮辱,莉蒂亚马上就会给她们颜色看!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年里换了十五个厨子和女佣。十五个!” 路克觉得这实在不能算是对贺顿太太治家方面的恭维,可是既然主人认为这一点与众不同,足以傲人,他只好模糊地喃喃应了一声。 少校又说:“要是哪个人不适合,她马上就换掉!” “一直都这样吗?”路克问。 “喔,当然,很多人都离开了。摆脱掉最好!莉蒂亚一直这样说!” “精神可嘉。”路克说,“可是那不是有点不方便吗?” “喔,我不在乎亲自动手,”贺顿说,“我烧菜的本事不错,也很会升火。我不喜欢洗碗,可是碗总得要洗哪,那是没办法的事。” 路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并且问起贺顿太太在家务事方面是否能干。“ 我可不是要太太伺候的男人,”贺顿少校说,“而且莉蒂亚实在太娇弱了,不适合做家务事。” “这么说她并不壮实?” 贺顿少校摇摇头: “她精神很好,不肯服输,可是她实在吃了很大的苦!可居然连医生都不同情她!医生都是冷血动物,只懂肉体上的痛苦。其他不平常的事都不知道。就拿汉伯比来说,大家好像都以为他是个好医生。” “你不同意?” “他根本就无知透了!对任何现代新发现都不懂!我看他恐怕连什么叫神经病都不懂!我想他大概知道麻疹、跌断腿这些毛病,可是别的就一点都不懂了!我最后跟他吵了一架,把什么都开门见山地说出来,他当然不高兴,马上就火冒三丈,说我早就应该请我喜欢的医生来看。后来我们就换了汤玛斯。” “你比较喜欢他?” “他比那家伙聪明多了,在她生病的末期,他的确给她带来一些起色,老实说,她本来己经好多了,可是有一天却又旧病复发。” “痛不痛?” “嗯,很痛,急性胃炎什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真是吃了不少苦!她真是个勇士!医院来的那两位护士对她同情得不得了。‘病人这个’、‘病人那个’的。”少校摇摇头,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真受不了那些护士!自以为多了不起似的!莉蒂亚坚持说她们想毒死她,当然不是真的——汤玛斯说很多病人都有这种病态的幻想——不过有一点倒没错——那两个女人不喜欢她。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看不起自己的同性。” “我想,贺顿太太在卫栖梧一定有不少好朋友吧?”路克知道自己的问话并不高明,可是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话。 “大家都对我们不错,”少校有点勉强地说,“惠特费德送了些他家种的葡萄和桃子,两位老处女也会来陪她,我是说何娜瑞亚·韦恩弗利和拉薇妮亚·平克尔顿。” “平克尔顿小姐常常来吗?” “嗯,她是个很普通的老小姐,不过对人很好!她一直很担心莉蒂亚,常常问起她吃些什么东西和什么药。的确是一片好意。不过你知道,我觉得实在是小题大做。” 路克表示了解地点点头。 “我最受不了别人大惊小怪了,这里女人真够多的,连好好打场高尔夫球都没办法。” “古董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路克问。 少校不屑地说: “他不打高尔夫。” “他来卫栖梧很久了吗?” “大概有两年了,没什么出息的小人。这些长头发、呜呜叫的家伙真讨人厌。奇怪的是,莉蒂亚居然喜欢他!女人对男子的看法最不可靠了,她甚至坚持要用他的偏方!我想一定是月圆的时侯采回来的草药。实在愚蠢透了,可是女人偏偏敢吃——哈哈!” “艾巴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这里的律师?他很精通法律吧?我有点法律方面的疑问,也许会去请教他。” 路克知道话题改变得有点突然,可是他判断得没错——贺顿少校不会意识到这种改变。 “听说他很精明,”贺顿少校坦白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跟他吵过一架。自从莉蒂亚临死前,他来这儿替她立下遗嘱之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照我看来,他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当然啦,”他又说,“那对他的工作能力并没有影响。” “对,对,当然,”路克说,“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爱吵架。听说他跟很多人吵过架。” “他的毛病就是太爱生气,”贺顿少校说,“好像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上帝,任何人不同意他的看法就像犯了天条一样。有没有听过他跟汉伯比吵架的事?” “他们吵过一架,对不对?” “吵得天翻地覆。记着,我可没觉得意外。汉伯比是头顽固的驴子。” “他死得很可怜。” “汉伯比?喔,大概是吧,太疏忽了,血中毒是最危险的事,我要是有什么伤口,一定马上搽碘酒。很简单的事嘛!汉伯比自己就是医生,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动手!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 路克不十分了解他指的是什么,不过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看看表,站起来。 贺顿少校说:“赶回去吃午饭?一定是。好吧,很高兴能跟你谈谈。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马扬海峡?我从来没去过。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有关迷信什么的。” “是的,我——” 可是贺顿少校马上抢着说: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我住在印度的时候,我那男孩——” 忍耐了十分钟很平凡的有关印度事迹的故事之后,路克终于得以脱身了。 刚走出门外,又听到少校在后面大声叫唤着尼洛。路克对婚姻生活的魔力实在很惊讶,贺顿少校似乎真的很惋惜失去妻子——一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跟吃人老虎差不多的妻子。 但是路克又忽然问自己,也许他只是在极端巧妙地虚张声势呢?十二 唇枪舌剑 下午那场网球之约幸好还不错,惠特费德爵士兴致很高,非常愉快地担任男主人的角色。他不时提到他贫困的出身。打球的人一共有八位——惠特费德爵士、布丽姬、路克、若丝·汉伯比、艾巴特先生、汤玛斯医生、贺顿少校和海蒂·琼斯——银行经理的女儿,始终格格笑个不停。 下午第二场比赛中,路克和布丽姬一组,惠特费德爵士和若丝·汉伯比一组。若丝打得相当好,曾经参加过全郡的比赛,弥补了惠特费德爵士很多缺点。布丽姬和路克打得都不特别好,所以双方的实力差不多相等。三局过后,路克越打越精采,他们这组以五比三领先爵士他们。 就在这时,路克发现惠特费德爵士开始变得不高兴,一会儿挑剔这个不好,一会儿嫌那个不对,虽然若丝不承认他的话,但他始终像个淘气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可是接下来路克发现布丽姬故意犯了两次不该有的失误,结果反而让爵士他们赢了。 布丽姬用道歉的口气对他说:“对不起,我快累坏了。” 看来的确没错,布丽姬好像一切都不对劲,爵士那一组最后以八比六获胜。 接下来,大家又讨论下一场比赛的人选,决定由若丝和艾巴特先生一组,汤玛斯医生和琼斯小姐一组。 惠特费德爵士坐下来擦擦前额,满足地笑笑,又恢复了愉快幽默的心情,并且和贺顿少校大谈特谈他报上正在连载的一系列有关“英国居”的文章。 路克对布丽姬说: “带我去看看菜园好吗?” “看菜园做什么?” “我喜欢高丽菜。” “青豆呢?” “也不错。” 他们离开网球场,走向菜园。星期六下午,园丁不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菜园看来闲散而安详。 “豆子在这儿。”布丽姬说。 路克没理她的话,单刀直入地说: “你为什么要故意失误?” 布丽姬扬扬眉头,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网球也打得反复无常。” “像你那种故意失误,连小孩都骗不了,还有故意把球打得那么远,实在太过份了!” 布丽姬平静地说: “那是因为我网球打得太差劲,要是我的技术好一点,也许会让你满意些。可惜我现在还控制不了球,还需要好好学习。” “哦,你承认?” “那当然,亲爱的路克。” “理由呢?” “也很明显,因为高登不喜欢输球。” “那我呢?要是我也喜欢赢呢?” “亲爱的路克,那恐怕比不上高登的想法重要。” “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要是你喜欢听,当然可以。人总不能跟自己的饭票作对,高登是我的饭票,你却不是。” 路克深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生气地说: “你跟那个可笑的小老头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当他秘书的时候,每周只有六镑薪水,可是做他太太却能得到一万镑,一整盒珍珠、钻石、充分的零用金,和各种荣誉的头衔。” “可是要尽的责任也不同啊!” 布丽姬冷淡地说: “难道我们非要对一切事情都抱着看闹剧一样的心情吗?要是你一心把高登幻想成像情人一样疼爱太太的丈夫,我劝你趁早打消这种想法。你现在大概也发现,高登其实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需要的是母亲,而不是妻子。不幸的是,他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他要另外找一个能让他吹牛,让他得到自信,和随时愿意听他谈论自己的人。” “你的嘴很厉害,不是吗?” 布丽姬不客气地反击道: “我不会用神话来骗自己,希望你听清楚了!我是个稍微有点头脑,长相很普通,又没什么钱的女孩。我希望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做高登妻子和做他的秘书,事实上没什么不同。一年以后,我想他连临睡前都记不得吻妻子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薪水。” 他们彼此看看对方,两人都气得脸色发白。布丽姬揶揄地说: “继续往下说啊,你很古板,不是吗?菲仕威廉先生。你不是可以用那句最恰当的陈腔滥调来骂我,说我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吗?我想这句话再适当也没有了!” 路克说,“你是个冷血的小魔鬼!” “总比热血的小傻瓜好!” “是吗?” “我知道一定是。” 路克嘲弄地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怎么照顾男人!你见过强尼·孔尼许吗?我跟他订婚三年,他很可爱,我爱他爱得发狂!可是他后来居然抛弃我,娶了一个有北方乡下口音,有三个下巴,但是一年却有三万镑收入的胖寡妇!碰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不会再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你不觉得吗?” 路克忽然呻吟了一声,转过身去,说: “也许吧。” “本来就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布丽姬用一种不肯定的声音说: “我希望你了解,你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对我说话。你现在住在高登的家里,这样做太差劲了。” 路克也恢复了镇定,他礼貌地说: “这不也是陈腔滥调了吗?” 布丽姬红着脸说:“无论如何,这总是事实。” “不,我有我的权利。” “胡说!” 路克看看她,她脸色苍白得奇怪,像一个人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不已似的。他说: “我有权利,我有权利喜欢你——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了,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猛然后退一步,说。“你——” “不错,很好笑,是不是?你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对!我是到这里来调查一件事的,那天,你从屋子转角走过来——怎么说呢?——就像对我施了一道符咒!你刚才提到神话故事,我就像一脚踏进神话里一样!你把我迷住了,我觉得只要你用手指一指我,说声‘变成青蛙’,我眼睛就会凸出来,在地上跳来跳去的。” 他向她靠近一步。 “我爱你爱得发疯,布丽姬·康威,所以你不可能要我高兴看到你嫁给一个大腹便便、连输一场球都要生气的傲慢贵族!”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应该嫁给我才对,不过当然啦,你听完之后顶多是大笑一顿就算了!” “的确非常可笑。” “一点都不错,好了,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要不要回网球场去?这回,你大概会替我找个能赢的球伴吧。” “说真的,”布丽姬甜甜地说,“我相信你完全跟高登一样输不起。” 路克猛然抓住她的肩膀,说: “你那张嘴真是够利的,不是吗?布丽姬。” “我想不管你有多爱我,可是不大喜欢我,对吗?路克。”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布丽姬看着他说: “你回家之后,打算结婚安顿下来,对不对?” “对。” “对象不会是像我这种人?” “我从来都没考虑过你这种人。” “对,当然啦,我了解你们这种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实在太聪明了,亲爱的布丽姬。” “你会娶个典型的英国好女孩,喜欢乡下,也很会养狗。你心目中的她也许正穿着苏格兰呢裙,用鞋尖拨弄火炉里的一根木柴。” “听起来好像很引人。” “本来就是,该回网球场了吧?你可以和若丝·汉伯比同组,她打得那么好,你们一定会赢。” “我很保守,只好随你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路克缓缓从她肩上收回自己的手,两人都迟疑地站着,仿佛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似的。 接着,布丽姬突然转身,带头往回走。下一场比赛刚刚结束。若丝反对再打下去。 “我已经打了两场了。” 可是布丽姬也坚持道: “我累了,不想打了。你可以跟菲仕威廉先生一组,琼斯小姐和贺顿少校一组,再比赛一场。” 但是若丝还是不愿意,结果由四个男子比赛了一场。赛完之后,就一起喝下午茶。 惠特费德爵士向汤玛斯医生滔滔不绝地谈起他最近到威勒曼研究实验室的行程。 “我想亲自了解最新科学发现,”他热心地解释道,“我总得对自己报上的言论负责,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个科学时代,一定要让一般大众多多接触和吸收科学。” “对科学一知半解也许相当危险。”汤玛斯医生轻轻一耸肩说。 “我们的目的就是把科学带进家里,”惠特费德爵士说,“人人具有科学头脑——” “知道什么是试管。”布丽姬低声说。 “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惠特费德爵士说,“威勒曼亲自带我到处参观,我说只要派个职员就行了,他偏偏坚持不肯。” “那当然。”路克说。 惠特费德爵士看来很高兴。 “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非常详细——细菌培养、血清、整个原理等等,还答应亲自替我们写一篇文章。” 安斯杜瑟太太喃喃道: “我想他们一定是用天竺鼠做实险,真残忍——不过总比用狗,甚至用猫好一点。” “用狗做实验的人都该死。”贺顿少校粗鲁地说。 “贺顿,我真的觉得你把狗命看得比人命还可贵。”艾巴特先生说。 “当然!”少校说,“狗不像人那样会背叛你,也不会用脏话骂人。” “只会用脏牙齿咬人家腿,”艾巴特先生说,“怎么说?嗯?” “狗最会分别好人和坏人。”贺顿少校说。 “上礼拜你有一条狗差点在我腿上咬一口,你怎么说?贺顿。” “还是一样。” 布丽姬及时打岔道: “再打打网球怎么样?” 于是又安排了两场比赛。最后当若丝·汉伯比向大家道别时,路克站到她身边说: “我送你回去,顺便替你拿网球拍,你没车吧,对不对?” “没有,可是路很近,一会儿就到了。” “我想散散步。” 路克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球拍和球鞋,两人一起默默沿着街道向前走。后来若丝随口提了一、两件小事,路克也漫声应着,可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走到她家大门时,路克的表情才开朗起来。 “我现在心情好一点了。” “你刚才心情不好?” “谢谢你假装没发现,不过你已经除掉了我心头的阴影。真奇怪,我觉得就像从乌云密布的地方走到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 “本来就是啊,我们离开庄园的时候,有一块乌云遮住太阳,现在已经散开了。” “好了,好了,看起来这世界毕竟还算不错。” “当然不错。” “汉伯比小姐,我可以鲁莽地说一句话吗?”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太鲁莽。” “哦?别太肯定。我觉得汤玛斯医生实在非常幸运。” 若丝羞红了脸笑笑,路克又说:“你真的和他订婚了?” 若丝点点头。 “不过我们还没正式宣布,因为你知道,先父是反对这件事的,如果他刚死就宣布我们订婚,好像……好像有点太残忍了。” “令尊不赞成?” 若丝不情愿地低下头,说: “是的,我想事实上就是因为爹——不大喜欢乔佛瑞。” “他们彼此很敌视?” “有时候好像是。当然啦,爹是个有点顽固的老可爱。”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不愿意失掉你吧?” 若丝表示没错,但是她的态度似乎仍然有所保留。 “不只是这样?”路克追问,“他根本就不希望你嫁给汤玛斯?” “是的,你知道,爹和乔佛瑞在某些方面实在很不一样,所以免不了发生冲突。乔佛瑞很有耐性,可是他知道爹不喜欢他,所以态度就更保守,更害羞,这么一来,爹就更没办法了解他了。” “偏见是很难抗拒的。”路克说。 “可是实在太不合理了!” “令尊没有提出理由?” “没有,根本就找不出理由嘛!我是说,他根本找不出反对乔佛瑞的理由,只能说他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你,费尔医生,理由嘛,连我也说不出。’” “一点都没错。” “他抓不到什么缺点?我是说,你的乔佛瑞既不喝酒也不赌马?” “不,我想乔佛瑞甚至连德贝马赛是哪一匹马获胜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路克说:“我知道,我敢发誓我德贝赛马那天在艾普孙看到他。” 有一会儿他真担心,不知道自已有没有向她提过,他是德贝赛马那天才回到英格兰的,不过若丝一点也没起疑心,马上答道: “你说在德贝看见乔佛瑞了?喔,不可能,他走不开。那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亚虚渥替一名难产妇女接生。” “你的记忆力真好!” 若丝笑着说: “他告诉我,那家人替婴儿取了一个小名叫裘袭比所以我特别记得。” 路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若丝又说:“不管怎么样,乔佛瑞从来不去看赛马,否则他会烦死。” 顿一顿,她又换了个声调说: “不进来坐吗?妈一定很高兴见见你。”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进门之后,若丝带他走进一间只剩一点夕阳余辉的房间。一个女人有点奇怪地缩成团坐在摇椅上。 “妈,这位是菲仕威廉先生。” 汉伯比太太伸手和他握握,若丝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很高兴看见你,菲仕威廉先生。若丝说你有些朋友多年以前认识先夫?” “是的,汉伯比太太。”他并不情愿向一个寡妇再说一次谎,可是实在没别的办法。 汉伯比太太说: “要是你见过他就好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光是靠他的人格力量,就救活了很多别人认为没希望的病人。” 路克温和地说: “我来了以后,曾经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他。” 他无法完全看清汉伯比太太的脸,她的声音很单调,可是越是这洋,越显得她仿佛极力想隐藏什么。 她忽然意外地说: “这是个邪恶的世界,菲仕威廉先生,你明白吗?” 路克有点惊讶地说: “是的,也许是吧。” 她坚持问道,“可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呢?这一点非常重要。到处都是邪恶,人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才能对抗邪恶!约翰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一点,总是站在正义那一边。” 路克温和地说: “我相信一定是。” “他知道这地方有些什么邪恶。”汉伯比太太说。他真的知道……” 她突然哭了起来。路克喃喃道:“对不起——”她忽然又恢复了自制。“请原谅我,”她伸出手,他握了握,“有空一定要来看我们,”她说,“若丝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我觉得令嫒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汉伯比太太。” “她对我很好。” “汤玛斯医生真幸运。” “嗯。”汉伯比太太松开他的手,声音又变得平板起来,“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好难。” 她紧张地扭动着身躯站在昏暗的夕阳余晖下,目送路克离去。 回家途中,路克不停地回想着和她谈话的内容。 汤玛斯医生德贝赛马时大半天都不在卫栖梧,他是开车走的。卫栖梧离伦敦三十五英里,他说是去接生,是真话吗?有没有隐瞒什么?路克想,这一点应该可以证明。他又想到汉伯比太太。 她一再重复的那句话——“到处都是邪恶的事”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因为她丈夫的死使她紧张过度吗?或者真的有什么事不对? 或许,她也知道些什么?知道汉伯比医生生前知道的事? “我一定要往下查,”路克自语道,“一定要继续查下去。” 他下定决心把脑筋从他和布丽姬之间的事上收回来。 十三 韦恩弗利小姐的话 次日早上,路克作了一个决定。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一切能用直接询问得到的答案都已经有了。迟早,他都必须公开自己真正的目的。他觉得现在正是去掉假装写书的身份,说明他此行是有特别用意的时候。 为了拟定作战计划,他决定先去拜访何娜瑞亚·韦恩弗利。他相信她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完全告诉他了,不过他还想诱导她说出她心里的猜测。他相信韦恩弗利小姐的猜测可能很接近事实。 韦恩弗利小姐对他的拜访并不意外,很自然地接待他。她在他身边坐下之后,拘谨地交叠着手,充满智慧的眼晴——真像柔和的山羊眼睛——望着他的脸。路克对自己来访的目的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他说:“韦恩弗利小姐,我想你一定早就猜到,我到卫栖梧来的目的不只是写一本有关风俗和迷信的书吧?” 韦恩弗利略斜着头,仍旧倾听着。 “我到这里,是为了调查有关那个可怜的女孩爱美·季伯斯死的事。” 韦恩弗利小姐说: “你是说你是警方派来的?” “喔,不是,我不是便衣警探,”他说,又幽默地补充道,“也不是侦探小说里著名的私家侦探。” “我懂了,这么说是布丽姬·康威请你来的?” 路克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不多解释这一点。如果不把平克尔顿小姐的故事和盘托出,实在很难解释他所以来此的原因。韦恩弗利小姐用温和而喜爱的声音说: “布丽姬真是实际,又那么能干!如果是我,一定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是说如果不是绝对有把握,很难决定该怎么做。” “可是你有把握,不是吗?” 韦恩弗利小姐严肃地说: “不,说真的,菲仕威廉先生,这种事谁也不敢说有把握。我的意思是说,这可能完全是想象。我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人可以商谈,有时候也许会胡思乱想,想出一些毫无事实依据的事。” 路克表示她说得很对,可是又温和地加了一句: “不过你自己心里很肯定吧?” 就连这一点,韦恩弗利小姐也不十分情愿承认,她抗议道: “我想,我们并不是在玩滑稽问答游戏吧?” 路克微笑着说: “你一定要我把活说清楚?好,你是不是认为爱美·季伯斯是被人谋杀的?” 这句残忍的话使何娜瑞亚·韦恩弗利颤抖了一下。她说: “她的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太不舒服了。我觉得这件事实在让人很不满意。” 路克耐心地说: “你觉得她不是自然死亡?” “嗯。” “你不相信是意外?” “我觉得太不可能了,有很多……” 路克打断她的话。 “你不相信她是自杀?” “一点也不相信。” “这么说,”路克温和地说,“你确实认为她是被谋杀的了?” 韦恩弗利小姐迟疑了一下,最后才勇敢地说: “对,我是这么想。” “很好,那我们就可以往下讨论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证据,”韦恩弗利小姐不安地解释道,“完全是凭空想象。” “不错,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私人谈话。我们只不过谈谈我们所猜想和怀疑的事。我们怀疑爱美·季伯斯是被人害死的,我们认为凶手是谁呢?” 韦恩弗利小姐摇摇头,看来很困感。 路克看着她说: “谁有杀她的动机呢?” 韦恩弗利小姐缓缓地说: “我知道她跟她男朋友——就是在修车厂做事的吉姆·哈维,是个最可靠、最优秀的青年——吵过架。报上常常有年轻人杀害自己女朋友那种可怕的事,可是我实在不相信吉姆会做这种事。” 路克点点头。 韦恩弗利小姐又说: “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那样下手——爬上她窗口,用一瓶毒药换掉那瓶咳嗽药。我是说,这看起来实在……” 她迟疑着,路克及时替她接下去,说: “实在不像情人生气时会做的事,对不对?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把吉姆·哈维从嫌犯名单上除掉。杀死爱美的人——我们都同意她是被杀死的——是嫌她碍事,而且仔细计划过这件谋杀案,想让别人以为是意外。好了,你有没想过,这个人。可能,是谁?” 韦恩弗利小姐说: “不,说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谁有可能!” “是吗?” “是……是真的。” 路克沉吟地看着她,觉得她说的并非实话,又问: “你也不知道什么人有杀她的动机?” “一点也不知道。” 答案比刚才肯定。 “她在卫栖梧很多人家做过事吗?” “她到惠特费德爵士家之前,曾经在贺顿家做过一年事。” 路克立刻归纳出一个结论。 “这么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人想除掉那个女孩,从已知的事实,我们先假定那个人是个男的,外表很保守、很平凡——这是从他使用帽漆这一点看出来的;其次,那个人的身手一定还算灵活,因为他一定是从其他建筑物爬上那个女孩的窗口。你同意这些假定吗?” “完全同意。”韦恩弗利小姐说。 “我想自己过去试试,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 她带他从边门出去,绕到后院。路克没费多大工夫就爬上了对面那幢屋子的屋顶,然后轻松地拉开女孩窗户,再费点功夫,就爬进她房里了。几分钟后,他又回到下面走道和韦恩弗利小姐见面。他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 “实际上比看起来容易,窗台上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韦恩弗利小姐摇摇头。 “我想没有。当然,巡官也是这样爬上去的。” “所以即使有,也会被当做他留下的?警察对罪犯可帮了不少忙!哎,也只有这样了。” 韦恩弗利小姐又带路回到屋里。 “爱美·季伯斯好睡吗?” 韦恩弗利小姐不高兴地说: “早上要叫她起来可真难,有时候我敲了半天门,又叫了好久,她才会醒。不过你也知道,有句俗话说假装耳聋的人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不错。”路克承认,“好了。韦恩弗利小姐,刚才我们谈到动机问题。先从最明显的说起,照你看,爱尔斯华西那家伙和这个女孩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秘密?”他又迅速加了一句,“我只是请问你的看法,没别的。” “如果光谈看法,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路克点点头,又说: “照你看,爱美那个女孩会不会跟勒索有关?” “我再强调一遍,如果你只是问我的看法,我的确觉得很可能。” “你知不知道她死前是不是有很多钱?” 韦恩弗利小姐想了想,说: “我想没有。如果她有什么特别额外的钱,我应该会听到一点消息。” “她死以前也没有特别浪费?” “我想没有。” “这么说,敲诈的可能性就小多了。被敲诈的人通常会先付一次钱,然后才采取极端的手段。还有一种可能,那女孩也许知道一件事。” “哪种事?” “对卫栖梧某个人不利的事。我们不妨假定一下,她在很多人家里做过女佣,也许她知道一件——譬如说,对艾巴特先生事业上不利的事。” “艾巴特先生?” 路克迅速说: “或者是汤玛斯医生某一件不道德的行为。” 韦恩弗利小姐说:“可是——”然后就停住了。 路克又说: “你说过,贺顿太太死的时候,爱美正在贺顿家做女佣?” 韦恩弗利小姐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能不能告诉我,菲仕威廉先生,为什么会扯上贺顿夫妇?贺顿太太一年前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