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摇摇头。 他喃喃低语道: “太荒唐了!” 他把单子撕碎烧掉。 他自言自语说:“这件工作实在不简单。”八 汤玛斯医生 汤玛斯医生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修长优雅的手摸摸浓密黑亮的头发。他的年纪很轻。外表看来虽然很不成熟,但是他对路克患风湿的膝部的诊断,几乎和一星期以前哈理街那位专家的诊断完全一样。 “多谢你了.”路克说,“既然你觉得电疗有效,我就安心多了,我还不希望这种年纪就变成跛子。” 汤玛斯医生孩子气地一笑,说: “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菲仕威廉先生。” “啊,你让我安心多了,”路克说,“我本来想去找一位专家,可是现在我相信用不着了。” 汤玛斯医生又微笑道: “要是你觉得那样比较放心,还是去看看为好。无论如何,听听专家的意见总不会有错。” 路克迅速说: “人在这些方面往往很容易害怕,你一定了解这一点吧?我常常想,医生应该会觉得自己像个术士——对病人来说,他就像魔术师一样。” “信心往往占了很重的分量。” “我知道,‘医生说’好像已经成了代表权威的话。” 汤玛斯医生耸耸肩,幽默地说: “要是病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又说:“你正在写一本有关法术的书,不是吗?菲仕威廉先生。” “咦!你怎么知道?”路克有点装腔作势地惊呼。 汤玛斯医生似乎觉得很好玩。 “哦,亲爱的先生,像这种地方,消息传播得非常快,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话题。” “不过也许会被人过分夸大,改天你说不定又听说起在召唤鬼魂,并且和恩多的女巫在比赛法力呢。”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说?” “为什么奇怪?” “因为有人谣传说你已经召唤过汤米·皮尔斯的鬼魂。” “皮尔斯?皮尔斯?就是那个从窗口掉下去的小男孩?” “是的。” “这——怎么会呢?——对了,我跟那位律师提过——他姓什么——是艾巴特吧?” “对,故事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 “难道说我已经使一位头脑冷静的律师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存在了吗?” “这么说,你本身相信有鬼魂了?”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不相信,是吗?医生,不,不能说我真的‘相信有鬼魂’,不过我确实知道有些人突然奇怪地死亡或者暴死。可是我最有兴趣的还是跟暴死有关的各种迷信——例如被谋杀的人不会在坟墓里安息,还有凶手如果去摸被害的死者,死者的血就会流个不停。不知道这些传说是怎么来的?” “很奇妙,”汤玛斯医生说,“不过我相信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些了。” “当然比你想象中要多,不过我想这里也没有什么人被人谋杀,所以很难判断。” 路克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眼睛仿佛很随便地看着对方的脸,但是汤玛斯医生似乎仍旧非常镇定,也对他报以微笑。 “是的,我想我们这儿已经——嗯,很多很多年——没有凶杀案子。起码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是啊,这地方非常安详平静,不会有什么暴行,除非——有人把那个叫汤米什么的小男孩从窗口推下去。” 路克微笑着说。汤玛斯医生又带着他那充满孩子气欢乐的自然微笑说: “很多人都恨不得扭断那孩子的脖子,不过我想还不至于真的有人会从窗口把他推下去。” “他好像非常顽皮,也许有人觉得除掉他是义不容辞,替大家服务的事。” “可惜这种理论只能偶尔引用一下。” “我一直觉得,连续除掉好多人会对地方上有益,”路克说,“我不像一般英国人那么尊重人命,我觉得任何阻碍进步的人都应该除掉。” 汤玛斯医生用手伸进金色的短发中摸摸头,说:“不错,可是谁又有资格做裁判呢?” “学科学的人就有资格,”路克说,“那个人必须心胸正直,头脑灵活,有高度专业知识——譬如说医生之类。说到这一点,我倒觉得你本身就是很好的裁判。” “判决哪些人不该活下去?” “是的。” 汤玛斯医生摇摇头,说: “我的工作是使不适合活下去的人变得适合活下去。我承认,在大部分情形下,这是件很辛苦的工作。” “可是我们还是不妨来讨论一下,”路克说,“就拿已故的海利·卡特来说……” 汤玛斯医生尖声道: “卡特?你是说‘七星’的老板?” “对,就是他。我不认识他,可是我堂妹康威小姐提过他的事。他好像是个十足的大恶棍。” “噢,”对方说,“不错,他嗜酒如命,虐待太太,欺负女儿,爱跟人吵架,又爱乱骂人,跟这里大部分人吵过架。” “换句话说,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会更好?” “我想可以这么说。” “事实上,要是有人从背后把他推进河里,那个人可以说是为了大家着想才下手的了?” 汤玛斯医生冷淡地说: “你所说的这些手段是不是你曾经在——是马扬海峡吧?——用过呢?” 路克笑道: “嗯,不,这只是我的构想,不是真有这种事。” “嗯,我也觉得你不像天生的杀人凶手。” “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碰到过你觉得像杀人凶手的人?” 汤玛斯医生尖声道: “奇怪!你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是吗?我想医生一定见识过各种奇怪的人物,譬如说,他一定会比别人提早发现杀人狂的早期症状。” 汤玛斯有点生气地说: “这完全是外行人对杀人狂的看法,以为他一定会拿着刀到处乱跑,嘴边不时吐些白沫。我不妨告诉你,杀人狂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看出的病症。从外表上看,他也许和平常人完全一样,也许是个很容易受惊的人,也许他会告诉你他有些敌人。可是除此之外什么迹象都没有,一点也不讨人厌。” “真的?” “当然是真的。有杀人狂的疯子,常常认为自己是为了自卫才杀人。不过当然啦,有很多杀人凶手就像你、我一样正常。” “医生,你这话可让我觉得坐立不安了!想想看,改天你也许会发觉我曾经一声不响地杀过五、六个人呢。” 汤玛斯医生微笑道: “我觉得不大可能,菲仕威廉先生。” “是吗?彼此彼此,我也不相信你杀过五、六个人。” 汤玛斯医生愉快地说: “你没把我职业上的失败例子算在内。” 两人都笑了起来。 路克站起来道别,用抱歉的口气说: “对不起,打扰了你好久。” “噢,没关系,我不忙,卫栖梧是个很健康的地方。真高兴能跟外地来的客人聊聊。” “不知道——”路克没往下说。 “什么事?” “康威小姐要我来找你看病时,曾经告诉过我,你实在非常……嗯,医术实在很高明。我在想,你留在这种小地方会不会觉得太埋没自己的才干了?” “噢,能从小地方着手也是一个好的开始,能得到很宝贵的经验。” “但是你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待在乡下不求发展。听说你的已故对手汉伯比医生就没什么野心,一直安安分分,很满足地在这里行医。我想他在这里一定住了很多年了吧。” “事实上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听说他很正派,就是太顽固了点。” 汤玛斯医生说: “有时候他的确很难相处,对新设备很不信任,不过对老派的内科医生来说,他倒是位很好的先进。” “听说他留下一个漂亮的女儿。”路克用戏弄的口气说。 他很有趣地看着汤玛斯医生白皙的面孔胀得通红,并且说: “嗯——嗯——是吧!” 路克用亲切的眼光看看他,很希望能把他从自己的嫌疑名单上除掉。 一会儿,后者恢复了正常,忽然说: “谈到犯罪,如果你对这方面有兴趣,我可以借你一本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克鲁哈玛写的《自卑感与犯罪》。” “谢谢你。”路克说。 汤马斯医生伸手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书,说: “就是这一本,其中有些很惊人的理论。虽然只是理论,倒也蛮有意思的。例如‘法兰克福屠夫’孟兹海的早年生活,喜欢杀人的小保姆安娜·海姆等,都非常有意思。” “好像她杀了十多个托她照顾的小孩之后,别人才发现事情真相。”路克说。 汤玛斯医生点点头。 “对,她的性格很惹人同情——她非常爱孩子,每个孩子死的时候,她真的都悲痛欲绝。这种心理实在很叫人惊讶。” “这些人居然能逍遥法外那么久,真奇怪。” 这时他已经走到门口阶梯上了,汤玛斯医生送他出门,说: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其实你知道,容易得很。” “什么东西容易得很?” “逍遥法外啊。”他又露出孩子气的迷人微笑,“只要小心点可以了,聪明人一定会非常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就够了。” 他又笑笑,然后走进屋里。 路克站在门口看着阶梯发呆。医生的微笑中有一种谦卑的意味,他们谈话当中,路克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完全成熟懂事的大人,而汤玛斯医生却仿佛是个年轻无邪的少年。 但是此刻,他却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医生的微笑就像一个大人对聪明淘气的孩子的那种纵容的微笑。九 皮尔斯太太的话 路克在大街上那家小店买了一罐香烟和一份每周给惠特费德爵士赚进大把钞票的“欢乐周刊”。谈到足球比赛,路克叹了口气,说他刚刚失掉赚进一百二十镑的大好机会。皮尔斯太太立刻表示很同情,并且说她丈夫也一样。就这样,双方建立起了友谊,路克不费什么力气就把话题越扯越远。 “我们皮尔斯先生对足球兴趣很浓,”皮尔斯太太说,“每次一打开报纸,一定先看足球新闻。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他失望过很多次,可是话说回来,总不可能每个人都赢啊,而且我说呀,人是斗不过运气的。” 路克全心全意地表示同意她的看法,又巧妙地谈到人往往祸不单行。 “是啊,先生,我早就知道了,”皮尔斯太太叹口气,“一个女人有丈夫,还有八个孩子——六个活着,死了两个——就更知道世界上麻烦事可是太多了。” “我想是吧,嗯,那当然。”路克说,“你说你有两个孩子死了?” “有一个才死不到一个月。”皮尔斯太太带着点忧郁地愉快说。 “天哪,真可怜。” “不但可怜,先生,简直是晴天霹雳——对,就是晴天霹雳。我全身都在发抖,真的,他们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全身都一直发抖。从来没想到汤米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像他那么调皮捣蛋的男孩,好像从来就不可能会离开我们。还有我的小爱玛·珍,好可爱,好甜蜜,人家都说:‘她太好了,养不大的。’结果果然是真的,先生。上天真的把她带走了。” 路克同意她的说法,又设法把话题从可爱的爱玛·珍转回比较不可爱的汤米身上。 “你的男孩刚死不久?是意外?” “是意外,没错,先生。擦图书馆楼上窗户的时候,一定是一时没踩稳,一脚从最高的窗台上掉了下来。” 皮尔斯太太花了点时间,详细说明那件意外的事的经过。 “不是有人说看到他在窗台上跳舞吗?”路克说。 皮尔斯太太说,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不过那显然给了少校一个好借口,反正他一向就爱挑剔人。 “贺顿少校?” “是的,先生,就是养了几只牛头犬的那位。意外事件发生之后,他偶然提到曾经看见汤米做事常常顾前不顾后,所以要是突然受惊,免不了很容易就从窗口掉下去。先生,汤米的毛病就是精力太旺盛。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对我都是一项很痛苦的考验,可是他只是精力充沛——没别的,就像其它小男孩一样。他对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害处。” “是,是,我相信没错,可是你知道,皮尔斯太太,有些人——尤其是严肃的中年人——往往忘了自己也曾经年轻过。” 皮尔斯太太叹口气。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先生,我只希望有些先生大人能牢牢记住,我那儿子只是太活泼了一点,他们首先怎么对待过他!” “他曾经对主人恶作剧过,不是吗?”路克纵容地笑着说。 皮尔斯太太马上说。 “他只是开开玩笑,没别的意思,先生,汤米一向很会模仿人,常常让我们捧腹大笑,有时候他会学古董店的爱尔斯华西,或者教会委员哈伯斯先生,有一次他还模仿庄园的爵士,结果爵士就把他解雇了,那当然是应该的,爵士后来也没记恨,还另外替他找了份工作。” “可是别人度量就没这么大了,对不对?”路克问。 “是啊,我也不用说是哪些人了,你一定猜不出来的,就拿艾巴特先生来说,他一直都对人那么和气,老爱和人开玩笑什么的。” “汤米也惹恼了他?” 皮尔斯太太说: “我相信我那孩子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话说回来,文件要是真的那么秘密,不能给人看的话,就不应该放在桌上。” “是啊,”路克说,“律师办公室里的机密文件应该锁到保险柜才对。” “对极了,先生,我也是这么说,皮尔斯先生也跟我想法一样。而且汤米其实也没看到多少。” “他到底看到什么——别人的遗嘱?”路克问。 他想过,直接问文件内容也许使皮尔斯太太迟疑,可是只要他先提出自己的猜想,马上就能得到对方的反应——他猜想得没错。 “喔,不是,先生,不是那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封私人的信——是一位小姐写的……可是汤米连写信人的名字都没看清楚。我说啊,根本就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艾巴特先生一定很容易生气。”路克说。 “看起来好像是的。先生,我说过,跟艾巴特先生说话实在很愉快,他老爱跟人家开玩笑什么的,可是我也听说他那个人很难打交道。他跟汉伯比医生是死对头,是可怜的医生死以前没多久的事。对艾巴特先生来说可不大愉快,因为人总不愿意在别人死以前说其很多坏话,不然是没有机会反悔的。” 路克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喃喃说: “太对了——太对了。” 他又说: “真是的,他跟汉伯比医生吵过架,医生就死了;对你儿子不好,结果你儿子也死了。我想这么一来艾巴特先生以后一定会不敢再乱开口了。” “海利·卡特也一样——就是七星酒店的老板,”皮尔斯太太说,“卡特掉进水里淹死的前一个礼拜,他们刚刚大吵过一顿,不过那当然不能怪艾巴特先生,都是卡特自己不好。他喝得醉醺醺的到艾巴特先生家去,用脏话骂个不停。可怜的卡特太太,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气,至少对她来说,卡特死了还比活着好。” “他留下一个女儿,对吧?” “喔,”皮尔斯太太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说人家闲话。” 这句话有点出乎路克的意料,可是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路克竖起耳朵,静静等着。 “我想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露西·卡特算得上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不是他们身份悬殊,我想也没人会注意什么。可是既然有人说闲话了,就没办法否认,尤其卡特又到律师家大吼大叫地骂人家。” 路克大略摸出她话中的意思,说: “看起来艾巴特先生好像懂得怜香惜玉。” “绅士通常都会,”皮尔斯太太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交谈一、两句话,可是上流人士就是上流人士,免不了会引人注意,尤其是我们这种宁静的小地方。” “这里好可爱,”路克说,“一点都没有受到世俗的破坏和骚扰。” “艺术家是会那样说,可是我自己老觉得这地方有点赶不上时代,譬如说,这里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厦。可是人家亚许维尔那边就有好多可爱的新房子,有的还有绿屋顶和彩色玻璃窗。” 路克有点毛骨耸然地说: “你们这里也有一幢新房子。” “喔,对呀,大家都说那幢楼盖得很好。”皮尔斯太太非常热心地说,“当然,爵士对本地的贡献实在太大了。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我们都知道。” “可是你们觉得他的努力不见得完全成功?”路克有趣地问。 “喔,当然啦,先生,他并不是真的贵族出身——不像韦恩弗利小姐或者康威小姐。你知道,爵士的父亲从前就在走过去几家那儿开鞋店。我母亲还记得高登·瑞格在鞋店里工作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当然啦,他现在当了爵士,又那么有钱,情形当然不一样了,对不对?先生。” “那当然。”路克说。 “你不会怪我提到这件事吧,先生。”皮尔斯太太说,“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住在庄园,正在写一本书,可是你是康威小姐的堂兄,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都很高兴她又要回庄园当女主人了。” “是啊,”路克说,“我相信你们一定很高兴。” 说完,忽然他付了香烟和报纸钱。 他同时在心里想: “个人因素,我可不能把这件事加上个人因素。去他的,我是到这里来追查凶手的,那个黑头发的女巫婆嫁不嫁谁,又有什么关系?她跟这件事根本风马牛不相关……” 他沿着大街缓缓向前走,好不容易才把布丽姬的影子从脑海里赶走。 他自言自语道:“好了,现在该想想艾巴特和对他不利的证据了。我已经找出他和三个死者之间的关系了。他跟医生吵过架,跟卡特吵过架,也跟汤米·皮尔斯吵过,结果这三个人都死了。那个女孩爱美·季伯斯呢,那个淘气的男孩看到什么私人信件?他知不知道是谁写的呢?也许知道,可是没告诉他母亲。万一他知道,而且艾巴特觉得应该让他闭上嘴?嗯,有可能。也只能这么猜了——有可能!可是还不够让人满意。” 路克加快了脚步,突然有点愤怒地看看四周,想道: “这个该死的村子让我越来越紧张。看起来那么安详、恬静、无邪,可是却发生了一连串可怕疯狂的杀人案。或者说,疯的是我,疯的是拉薇妮亚·平克尔顿?无论如何,这些事也许完全是巧合——对,包括汉伯比医生的死和其他人的死都只是巧合。” 他回头望望大街,忽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告诉自己: “世界上不会真的有这种事……” 他又抬头看看爱许山脊长而弯曲的孤线,那种不真实感又立刻消失了。爱许山脊是真实存在的,它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巫术、狠毒的行为、被人遗忘的吸血和邪恶仪式…… 他再度举步向前。山脊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影,他马上认出是布丽姬和爱尔斯华西。年轻人用他奇怪而不讨人喜欢的手在比着手势,头正俯向布丽姬那边,看来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两个人,就连他们从一处草丛踏进另一处草丛,也像悄然无声似的。她那种奇怪的魔力又缠绕着路克。 他对自己说:“给巫婆迷住了——我真是给巫婆迷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 他后悔地自语道: “谁才能解开符咒呢?谁也没办法。” 十 若丝·汉伯比 就在这时,他背后发出一个轻微的声音,他立刻转过身。是个女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棕色的卷发盘绕在耳边,深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怯畏惧的眼神。她有点尴尬地红着脸,说: “你是菲仕威廉先生吧,对不对?” “是的,我——” “我是若丝·汉伯比,布丽姬告诉我——你认识一些先父的朋友。” 路克不好意思地微红着脸,有点笨拙地说: “他们——喔——是——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没结婚。” “噢,我懂了。” 若丝·汉伯比似乎有点失望,不过她又说: “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是吗?” “是的,我是说我正在收集资料,是有关乡下迷信之类的书。” “我懂了,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路克对她微微一笑。 他心里想: “咱们的汤玛斯医生可真幸运。” “有些人就有本事把最有趣的题材变得叫人受不了,我想我就是那种人。”路克说。 若丝·汉伯比先是莞尔一笑,然后说: “你真的相信——相信迷信那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你知道,人也可能对不相信的事产生兴趣。” “嗯,我想是吧。”女孩用不十分肯定的声音说。 “你迷信吗?” “噢——不,我想我不算迷信,不过我相信事情往往会接二连三的发生。” “接二连三?” “对,比如说会噩运连连或者好运不断。我是说,我觉得卫栖梧最近好像就一直受到不幸的诅咒。家父死了,平克尔顿小姐被车子撞死,还有那个小男孩从窗口掉下去,我——我开始觉得有点讨厌这里——好像我应该离开似的。” 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路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 “你觉得这样?” “喔,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也许是因为可怜的爹死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颤抖了一下,“接下来是平克尔顿小姐,她说……” 她顿住了。 “她怎么说?她是位可爱的老小姐,我想——很像我一个姑姑。” “哦,你认识她?”若丝的脸上闪亮着喜悦的光芒,“我很喜欢她,她对爹也很关心,不过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苏格兰人所谓的先知。” “为什么?” “因为——实在很奇怪——她好像很担心爹会出事,甚至可以说警告过我。后来有一天——就是她进城去的前一天,她的态度好奇怪——紧张得不得了。老实说,菲仕威廉先生,我真的觉得她是那种有预知力的人。我想她大概知道自己会出事,也知道爹会发生意外。实在——实在有点可怕!” 她向他靠近一步。 “有时候人就是能知道未来的事,”路克说,“但是却不一定跟超自然有关。” “对,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真的——只是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我还是很担心。” “不用担心,”路克温和地说,“别忘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老是回忆往事是没用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迎接未来。” “我知道,可是问题还不只是这样。”若丝·汉伯比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牵涉到你堂妹。” “我堂妹?布丽姬?” “是的,平克尔顿小姐也一样替她担心,她老是向我问东问西,所以我想她也很担心她。” 路克倏地转身看看山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幻想——那应该全都是幻想吧!爱尔斯华西只是对人毫无伤害的业余艺术收藏家,在这里开了间小店。 若丝仿佛知道他的想法,问道: “你喜欢爱尔斯华西先生吗?” “一点都不喜欢。” “乔佛瑞——你知道,就是汤玛斯医生——也不喜欢他。” “那你呢?” “噢,我也不喜欢,我觉得他很可怕。”她又向他靠近了些,“有很多关于他的谣言,听说他会在女巫草坪举行奇奇怪怪的仪式,他很多朋友都从伦敦赶来参加——那些人都看起来可怕兮兮的,汤米·皮尔斯也是他的助手。” “汤米·皮尔斯?”路克尖声问。 “嗯,他参加了入教仪式,还有一件红色法衣。” “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三月吧。” “这里什么事好像都有汤米·皮尔斯的份?” 若丝说: “他很爱追根究底,什么事都想知道。” “也许他最后知道的实在太多了。”路克绷着脸说。 若丝只听出字面上的意思,她说: “那个小男孩实在有点讨厌,不是恶作剧就是欺负猫、狗。” “就算他死了也没人难过?” “嗯,我想是的,不过他母亲当然非常伤心。” “我想她还有五个宝贝可以安慰她,那个女人舌头可真长。” “她是话多了一点,不是吗?” “我只向她买了一罐香烟,就好像知道村子里所有人的故事了。” 若丝难过地说: “这种小地方就是这么可恶,每个人对别人的事都一清二楚。” “喔,那倒不见得。”路克说。 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路克语意深长地说: “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的一切,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就连……”她顿了顿,又说,“嗯,我想你说得对,可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么可怕的话了,菲仕威廉先生。” “吓着你了?” 她缓缓点点头。 然后她忽然转身。 “我该走了,要是……要是你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务必来看看我们。家母一定——一定很高兴看到你,因为你认识先父那么久以前的朋友。” 她缓缓走开,微低着头,仿佛负担着什么忧虑或困扰似的。 路克看着她远去,忽然起了一阵孤独感,他想保护那个女孩。 为什么呢?这么一自问,路克不禁感到一阵不耐烦,不错,若丝·汉伯比的父亲才去世不久,可是她还有母亲,也和一个绝对能在任何方面保护她的英俊年轻人订了婚。那么,他菲仕威廉又为什么会有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呢? “不管怎么样,”他穿过爱许山脊的阴影下时,心里想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子,像汤玛斯那种冷酷高傲的魔鬼,实在不配娶她。” 医生送他到门口时的那种微笑又浮现在他眼前,假道学!装模做样!自以为了不起! 前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把路克从愤怒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爱尔斯华西先生从山径走过来,两眼看着地面,高兴地独自微笑着。路克看到他的表情就很不喜欢,爱尔斯华西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用后脚往前跳——就像照着脑子里奇怪诡异的舞蹈节拍前进一样。他的微笑就像心里有什么奇怪的秘密使他乐得忍不住笑歪了嘴似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路克停下脚步,这时,爱尔斯华西也几乎走到他面前,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他眼里有一种恶毒和闪动的眼神,但是他马上就认出来了,接着——至少在路克看来是这样——他完全变了另一种模样。一分钟之前,他还像个森林中手舞足蹈的半人半兽,可是此刻却变成一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 “喔,菲仕威廉先生,早安。” “早安,”路克说。“你在欣赏自然美景吗?” 爱尔斯华西先生用修长白皙的手做个责备的手势说: “噢,不是,不是,我讨厌自然,可是却很热爱生命,菲仕威廉先生。” “我也是。”路克说。 “‘智者都热爱生命’。”爱尔斯华西先生用略带反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对你一点都没错。” “还有更糟糕的事呢。”路克说。 “亲爱的先生!健全的头脑是很不可靠又惹人厌的东西。一个人一定要有点疯狂,有点怪癖,才能从一种新的、叫人着迷的角度来看人生。” “就象麻风病人用斜眼看人一样。”路克打了个比方。 “好极了,好极了,真是聪明!不过你知道,这确实值得研究,是一种很有趣的欣赏角度。我想我不应该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是在做运动吧。每个人都需要运动——公立学校的精神!” “你说得对。”路克说完,向他礼貌地点点头就走开了。 他想: “我实在太爱胡思乱想了,他只是个笨蛋,没别的。” 可是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忧虑,促使他加快了脚步。爱尔斯华西脸上那种诡异、胜利的微笑——难道只是他路克的想象?他认出路克之前那种奇怪的眼神——那又怎么解释呢?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他想: “布丽姬呢?她是不是平安无事?他们一起上来,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快步往前走,他和若丝·汉伯比谈话的时候,太阳曾经出来露脸,现在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天空阴沉沉的,山边不时吹来阵阵冷风,他就像从平静的日常生活突然踏进一个妖术的世界中。自从他到卫栖梧之后,就一直被这种感觉围绕着。 他转了个弯,来到曾经从低处看到过的那块绿草地,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巫草坪”。传说中,每当五月一日前夕的巫婆狂欢夜和万圣节,女巫都会到这里举行盛宴。 接着,他忽然放下了心中的重担——布丽姬在这里,她正靠在山边一块岩石上坐着,她俯身把头埋在手中。 路克迅速走到她身边。 他喊道: “布丽姬?” 路克有点不知所措地问: “你——你没事吧?对不对?”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仿佛仍然没有从那个遥远的世界回到现实中一样。路克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似乎绕了一大圈才传到她耳边。 最后她终于开口道: “当然没事,我为什么会出事?” 她的声音很尖,甚至带着些敌意。 路克微笑道: “我知道才有鬼呢,我忽然替你担心起来。” “为什么?” “我想主要是为了目前我所住的地方那种闹剧似的气氛,使我看一切东西和平常的心情都不同。要是有一、两小时看不到你,我当然会设想也许会在水沟里发现你血淋淋的尸体——我是说,如果这是小说的话。” “女主角从来不会被人杀死。”布丽姬说。 “对,可是……” 路克及时住口。 “什么?” “没什么。” 感谢老天让他及时住口,因为他总不能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说。“可是你不是女主角啊。” 布丽姬说: “女主角有时候会被人诱拐,关进牢里,或者囚禁在地下室,可是尽管碰到很多危险,最后都不会死。” “甚至也不会变老,”路克说。 他接下去说: “这就是女巫草坪吧?” “对。” 他低头看看她,亲切地说: “你只需要找把扫帚就够了。” “对了,爱尔斯华西也这么说。” “我刚刚看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话?” “有,我觉得他有意惹我生气。” “成功了吗?” “他的手段太幼稚了!”他顿了顿,又突然说,“他很奇怪,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一切都糊里糊涂,乱糟糟的,可是过一下又会怀疑自已到底有没有看走眼。” 布丽姬抬头看看他,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 “这么说你也同意了?” “对。” 布丽姬说: “他有一点——怪怪的,我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要是村子里有一个杀人凶手,他一定是疯了。” 路克想起汤玛斯医生的话,便问: “你不觉得杀人犯也可能像你我一样正常吗?” “不会是那种凶手,我觉得这个凶手一定神经有问题,所以我就想起爱尔斯华西。住在这里的人,就数他最奇怪。真的,他很奇怪,你就是摆脱不了!” 路克怀疑地说: “可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半瓶醋,对人也没什么伤害。” “对,可是我想事情不只是那样,他的手很可怕。” “你也发现了?真好玩,我也是。” “他的手不但白——还带着绿色。” “的确,不过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肤色奇怪,就认为他是杀人凶手啊。” “喔,不错,我们还需要证据。” “证据!”路克喃喃道,“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证据,那个人太谨慎了,是个很细心的凶手!也是很细心的疯子!” “我一直很想尽点力。”布丽姬说。 “你是说爱尔斯华西那方面?” “对,我想我比你能从他嘴里套出话,而且已经有一个好的开始。” “说给我听听。” “嗯,他好像有些狐群狗党,常常到这里来庆祝。” “你是说无名的秘密仪式?” “我不知道是不是无名,可是的确是秘密仪式。事实上,听起来实在很可笑、很幼稚。” “他们大概供奉魔鬼,跳些淫舞吧?” “差不多,而且显然觉得很有意思。” “这方面我也有点资料,”路克说,“汤米·皮尔斯也参加过他们的仪式,他是助手,有一件红法衣。” “所以也知道他们的事?” “对,说不定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也到处跟人说?” “对——也可能他想私下敲诈他们?” 布丽姬沉吟道: “我知道这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发生在爱尔斯华西身上,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嗯,我同意,如果对象是他,就真的有可能。” “我们已经知道他和两名死者的关系,”布丽姬说,“汤米·皮尔斯和爱美·季伯斯。” “酒店主人和汉伯比医生呢?” “目前还不知道。” “酒店主人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想象出他要除掉汉伯比医生的动机,也许他身为医生,看出爱尔斯华西的精神不正常。” “对,有可能。” 然后布丽姬笑笑,说: “我今天早上工作进行得不错,我的心灵力量似乎很大,我说我的高曾祖母差点因为会巫术被烧死的时候,他都快高兴死了,我想下次他们有什么狂欢宴的时候,说不定会请我参加呢。” 路克说: “布丽姬,看在老夭的份上,小心一点。” 她谅讶地看看他。他站起来,说: “我刚才碰见汉伯比医生的女儿,谈起平克尔顿小姐,她说平克尔顿小姐很担心你。” 布丽姬正要站起来,一听这话忽然僵住了。 “什么?平克尔顿小姐担心——我?” “是若丝·汉伯比说的。” “她真的这么说?” “不错。” “她还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真的。” 布丽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懂了。” “平克尔顿小姐担心汉伯比医生,结果他死了。现在我又听说她担心你——” 布丽姬笑笑,站起来摇摇头,长发又飞扬缠绕在她脸上,她说: “别担心,魔鬼会照顾自己的同类的。” 十一 贺顿少校的家庭生活 路克把背靠在银行经理桌子对面那张椅子上。 他说:“好了,这样我很满意,恐怕浪费了你不少宝贵时间吧?” 琼斯先生不赞成地摇摇手,那张黝黑的小圆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根本没有,真的,菲仕威廉先生。你知道,这是个宁静的地方,任何时侯,我们都很高兴认识外来的客人。” “这地方好吸引人,”路克说,“什么有趣的迷信都有。” 琼斯先生叹口气说:“教育只能潜移默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破除迷信。”路克说他觉得现代人把教育的功能看得太大,琼斯先生对他的话很意外。 他说:“就拿惠特费德爵士来说,他对本地的贡献非常大,他自己年轻时候感受到许多不便,所以一心想使现在的年轻人得到比较好的设备。” “不过他早年环境虽然不好,却没有妨碍他成为大富豪。”路克说。 “对,那一定是因为他有超人的才能。” “或者——运气。”路克说。 琼斯先生非常惊讶。 路克说:“运气的确很重要。就拿杀人凶手来说,为什么有些凶手能成功地逍遥法外?是他的才能出众?或者只是运气好?” 琼斯先生承认这可能只是运气好。 路克又说: “再拿贵地那位酒店老板卡特来说,他一星期可能有六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可是偏偏有一天晚上失足,从小桥上掉进河里淹死,这又是运气的关系。” “对有些人来说,这倒是幸运的事。”银行经理说。 “你是指……” “他太太和女儿。” “噢,对,对,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