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开始看着我了,这个画家,这个来自北方的年轻的害羞的男子似乎不见了,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无尽的悲伤和恐惧。 “啊,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到不敢说出来的。” 在我身后,门口处,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定是伊莉拉。我在这儿太久了,她一定忧心如焚。 我回头看着她,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转过头来。她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他仍岿然不动。我冒险从裙子里把那些画稿掏出来,选了几张摆放在托盘旁边的地面上;于是那个男人的内脏紧挨着残存的烤肉。“我知道很久了,”我柔声说,“我刚去了你的房间,我都看到了。你不敢说出口的就是这些?” 他打了个冷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突然嚎叫起来,“我没有伤害他们,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次我走向他,如果说我所做的于礼不合,我自己可不会同意。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举动了,我轻轻抱住他。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绝望。他的身体像尸体般冰冷僵硬,而且他很瘦,我几乎能隔着他的皮肤摸到他的每一块骨头。 “告诉我,画家,告诉我……” 他声音低沉,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人类的身体是上帝最伟大的作品,而要理解它,你必须了解其内部结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学会栩栩如生地将人们画出来。不只是我一个,我们有六七人,每天晚上在圣灵医院的一个房间碰头,就在教堂旁边。那些没人认领的、或者被处死的罪犯的尸体属于这座城市,他说。他说上帝会理解我们,因为我们的艺术将再现他的光荣。”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2) “他?‘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很年轻,但他什么都不会画。有一次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因为头脑有某些疾病而去世,但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说他太年轻了,一定还没有被腐蚀过。他说他可以成为我们的耶稣。我准备把他画到壁画上去。但我还没有画好,他已经制作好他的基督受难像。用白色的雪松木雕成的,那雕像太完美了,太生动了,你能看到他的每一片肌肉和筋腱。我相信他就是基督,我不能……” 他摇着头。“我再也不到那儿去了。它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那个房间里没有上帝,但有其他东西。诱惑的力量。军队来了之后,他走了,消失了。没有新的尸体运到那个房间。那房间关上了。人们在谈论城市里发现的尸体。我们的尸体……”他摇着头,“在房间里的不是上帝,”他很愤怒地重复说,“那是魔鬼。人类的身体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作品。我们根本不应该了解它,只能崇拜它。我抵受不住诱惑,试图去了解它。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所以他抛弃了我。” “啊,不,不……这是萨伏那罗拉说的,你别这么说。”我说,“他希望人们心存敬畏,担心上帝会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方式。了解上帝的奇迹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 “你不懂的。”他紧紧合上眼,重复了一次,“已经完了,完了……我直望着太阳,眼睛被灼伤了。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不是这样的,”我柔声说,把手伸向他,“我看过那些画。它们那么逼真,不可能是邪恶的。你在寂寞中迷失了,把自己逼向了绝望。你现在只需相信你的眼睛依然锐利准确,那么你就会看到的。画家,把手给我。” 他颤抖着呜咽了好一阵,慢慢地把手从腋下抽出来,手心朝下,向我伸来。我抓住了它们,但他发出一声尖叫,似乎我的手灼伤他了。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手。 啊!用尽我全部的温柔也是不够的。他掌心有两个巨大的伤口,一边一个黑洞,血凝固了,伤口边缘的肌肉肿大,已经受到感染了。那两个洞显然是钉子钉的。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我的迷狂,肉体上的痛苦似乎可以减轻精神的折磨。但我的伤口不过是一次意外,没有他伤得深,也没有像他那样迷失心智。 “啊!老天爷。”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样残忍?” 绝望像一股毒雾,渗进他的体内,填满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令他的灵魂窒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再也不清楚它是否会传到我身上。 “你是对的。”我安静地说,从他身边挪开,现在我说的话更多的是出于下意识而不是理性,“你犯罪了,但犯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罪。是绝望,绝望就是一种罪。你看不到,因为你扑灭了体内的激情;你无法画画,因为你沉溺在自残中。” 我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自己的?你的壁画画得怎么样了?”我厉声说。 他依然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地面。 我粗暴地拉着他。“你太自私了,画家。当你有天分的时候,你不肯和人分享它;现在它离你而去了,你竟然为之骄傲。你不仅是拥抱了绝望,你还对希望犯下了罪行。你罪有应得。” 我拉着他在礼拜堂里面走着,直到祭坛左边的墙壁前。他毫不抵抗,似乎他的身体是被我控制着的。不过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来,让我看看,这些神圣的作品。”我说。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好一阵。那一刻,我在他的绝望中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对我的认可,甚至是一种理解。他走过去,解开绳子,让第一块帆布滑落下来。 那天光线并不好,所以我很难充分地解释为什么我会那么震撼。当然,我原来预期看到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相反,我被它的美丽惊呆了。 新画好的壁画在墙上放出光芒:圣女加大利纳的一生被分成八个部分,她小时候、在她父亲的家里、她在田里遇到的奇迹,在这些场景中,她娴静婀娜的画像色彩鲜明,呼之欲出。和他画在墙上的圣母一样,她看起来不仅体现了上帝的祥和,还有一种全然属于她自己的、非凡的、人性的亲善。 我注视着他,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痛苦中。我自己走向旁边的祭坛,解开绳索,让帆布缓缓滑到地面上。第二面墙上画着她从凯旋到死亡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开始渗透着一丝异教的痕迹。 这个圣女加大利纳在她等待被处决的修道室里面,那个庄严的地方透露出躁动;在最后的场面中,由于刑车遭到破坏,她被拖向刽子手的利剑,她瞪着看画人的眼睛,脸上满是恐惧,让我想起画稿中那个年轻女孩的痛苦。 最后一块帆布遮住了祭坛的后壁,也遮住了上方拱形的屋顶。我走过去,绞盘很重,我在转动的时候觉得肩膀在流汗。 后壁画着一群天使,他们伸展的翅膀轻若无物,羽毛的形状既来自鸽子和孔雀,也来自无数想像出来的天堂中的飞禽;他们仰望着掌管天国的天父。 天父理所当然处在天花板的中央,壮丽非凡地坐在金色的宝座上,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一群飘飘欲仙的圣徒环绕在他身边。魔鬼在他的座位上张牙舞爪,脖子上长着三个头,每个头上都有蝙蝠羽毛制成的光环,他手里抓着基督和圣母,张开嘴巴,作势往他的犬牙中塞去。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一章(1) 我们将他带到爸爸的马车上,他没有大惊小怪。他看起来对我们的厚待感激不尽。我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她,我在小礼拜堂发现画家病了,把他带到我家养病。 不管怎么说,事实如此。我们把他从教堂扶下来,走到院子里。刚一照到阳光,他似乎就崩溃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牙齿不断上下撞击着,甚至让人觉得这会将他的头骨敲碎。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瘫下去,我们不得不让人将他背下最后的几节楼梯。 马车驶出大门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我坐在后面,伊莉拉驾着马车。她很紧张,我想我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她说,现在可不是现身街头的好时机。入夜之后,萨伏那罗拉那些年轻的斗士就会冒出来,在城里逡巡着执行他们的宵禁令,万一被他们碰到,可就有好戏看了。 他们在宏伟的斯特罗齐大宅的一侧把我们拦住。他们搬了一块巨大的基石当临时路障,大约有20来人,在街道上散开。他们的装束很脏,打扮成天使的样子更是沐猴而冠。年纪较大的一个走出来,伸手示意我们停下,“晚上好,神圣的佛罗伦萨妇女们。这么晚了,你们还上街干什么?” 伊莉拉朝他鞠了一躬,以符合她的奴隶身份,说:“晚上好,先生。我家小姐的哥哥生病了,我们把他带回家治疗。” “你的病人在哪里?” 她指了指马车后面。 他们朝我这边走来。我坐在马车中,画家身上裹着毛毯,趴在我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中有人把毛毯拉开,另外一个用手里的棍子去捅他。 他猛然醒来,从我怀里抽身坐起,神经兮兮地爬向车厢里面,逃离他们。“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我身上有魔鬼。他把基督吃掉了,会把你也吞下去的。” “他在说什么?”那个男孩的鼻子和他手里的棍子一样尖,做出准备再捅一下的姿势。 “你没听懂这种圣徒使用的语言吗?”我粗鲁地说,“他在用拉丁文赞美上帝的仁慈,以及我们的救世主的爱。” “但他为什么提到魔鬼?” 当然,得感谢萨伏那罗拉,这些天来,是他让魔鬼比上帝更加出名。“他说在虔诚者的帮助下,上帝的仁慈和厚爱会将魔鬼逐出佛罗伦萨。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我哥哥是那修道士的追随者。他将要在圣马可修道院举办他的就职仪式。所以我们得把他接回家,让他在仪式前痊愈。” 那男孩踌躇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鼻子嗅出画家根本就不像修道士。 “别动他,小姐。”伊莉拉在车厢前面急躁地大声说,“他要是动了,会弄破疖子的。那些脓会传染。” “疖子?他得了疖子?”手里握着棍子那个男孩匆忙跳开。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领头的那个家伙发话了,“你们都别靠近他。你们这些女人,带他离开这里。还有,在他治愈之前,别让他靠近任何修道院。” 因为害怕受到传染,他们赶紧把路障搬开,伊莉拉抓住缰绳,马车朝前冲去。画家抓起毛毯把自己裹住。 “哇!当心你的皮肤,”她看见我爬到她旁边,说,“我可不想碰到任何脓液。” “疖子!”我哈哈笑着,“我们神圣的军队什么时候怕起疖子来了?” “自传染开始的时候,”她咧嘴笑着,“麻烦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谣言说法国人在阴道里射精的时候,把这个留给了佛罗伦萨。开始是从妓女那里传出来的。过去只有妇女才得这种病,它被视为魔鬼的疾患;但现在那些信徒也开始起泡流脓了,人们说上帝在考验他们的耐心,好比……圣经中那个散布瘟疫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伯。”我说。 “约伯,对,是这个。不过我敢打赌,约伯可没得过像法国人的疖子这样的病:肿得像个大球,发热流脓,就如地狱的伤痛,还会留下肥大的疤痕。” 说完之后,她作势让我回到车厢去,然后拉起缰绳,于是当黑暗慢慢笼罩这座城市的时候,马儿跑得更快了。 柯里斯托佛罗和托马索的坐骑不在院子里,他的房间也没有灯光。我下令让马夫把画家背到我卧室旁边的工作间。我们在那儿为他搭了一个地铺,解释说他是我家的神职人员,他生病了,但我父母不在家。 把他安顿好之后,我唤来马夫的哥哥照顾他。他是个粗壮的年轻男子,天生耳鼓受损,这让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加鲁钝,也使得这个体雄力壮的哑巴性子柔和。伊莉拉教导他如何把画家的衣服解开,给他洗澡。她从自己的房间取来了药罐,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妈妈的秘方能像治愈他的手一样治愈他精神的创伤吗? 他们扶他坐在靠椅上,他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地面。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现在安全了,”我说,“我们会照顾你,治好你的手,让你觉得好受一些。在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好,知道吗?” 他毫无反应。我抬头望着她,她朝我作了个手势,指指房门。 “……要是他哭闹起来?我们会把他弄晕。但不管怎样,他得先清洗干净,填饱肚子,然后你才能靠近他。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编些神奇的故事来应付你丈夫。因为我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你这个神圣的废物亲戚。”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一章(2) 说完之后,她把我推出房间。 起初几天很糟糕。家里人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私下里的流言飞语却不断。对画家来说,他像个白痴那样躺着,不言不语,然而这也是他自己反抗的方式。虽然他同意伊莉拉和菲利波给他擦洗身体,包扎手心,但他仍不愿进食。 “他的手指能动弹了,也许他还能画画;不过没有人能预见到他的命运。还有一件事情,这里没有我认得的药物可以用来治愈他。如果他还不吃东西,只会比失去信仰死得更快。” 我彻夜无眠,倾听着他的动静。黑暗中不时传来他痛苦的痉挛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似乎世间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人来承受。我在他门口碰见了伊莉拉,伊莉拉不肯让我进去。 “但他这么痛苦,我想我能帮助他。” “你最好帮帮你自己,”她愤怒地对我说,“你丈夫要休掉你,只需一个借口;但你却需要用一生来证明忠诚。他的仆人会出卖你,整个丑闻会像导火索似的引爆你们的生活。回到你的房间去,应该照顾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因为她的话让我害怕,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他的叫喊声缓和了一些。我等待伊莉拉来照料他。她也许太累了,或者睡得太死了。我担心他的叫声会把所有家人吵醒,便溜出去察看究竟怎么回事。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二章(1) 屋子里燃着一盏小油灯,微弱如同那晚小礼拜堂的烛光,油漆的味道和我绘画用的工具散落在四处。他躺在床上,眼睛瞪着上方,悲伤和空虚如一湖死水包围着他。 我走过去,低头朝他微笑。他脸上泪痕宛然,但已经停止了哭泣。“你好吗,画家?”我柔声说。 他看到我了,但视而不见。 我在床边坐下来。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很难看;绑带干净而整洁,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重新执起画笔。 既然不再有图像,那么起作用的只能是言语。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我说,“如果魔鬼将要吞噬你,你也许可以听听其他人如何和他进行搏斗。” 我拿出那本他发出叫喊声的时候我正在看的书。我从《地狱篇》的第一章读起,那儿有绝望的森林和令人恐惧的野兽,但终究从一座阳光照耀的山峰,看到一丝希望的残迹。 我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双眼紧闭。“你并不孤独,你知道。”我说,“很多人在生活的某个时刻,会觉得世界充满了黑暗,好像他们从上帝手中脱落,坠向下面的岩石。我相信但丁也有过这种体验,他那特异的禀赋,让他更加痛苦,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吧。但既然他能够找到解脱的办法,我们也一定能够。” 实际上,我和我丈夫一样,经常觉得自己死后会下地狱,而不是上天堂;但在某些时候,总有一些光芒温暖我的灵魂。我现在试图将它们找出来,希望也能温暖他的灵魂。 “小时候,”我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以免陷入沉默,“我认为上帝是阳光。当加百列和圣母说话的时候,他的话如同一束光芒,射进了她的心里。那时,我常坐在凳子上,等着阳光在某个时刻穿进窗户,也研究玻璃如何折射阳光,将其散射在地板上。我认为这是上帝将他自己化身为缕缕仁慈的光线投射下来,每一束光线自身都包含了整个世界和上帝。我记得这个想法曾让我很兴奋,总是止不住要去想它。后来,我在但丁的《天堂篇》中也发现了类似的说法……” 我仍在寻思着,但他开始说话了。 “不是阳光。”他平静地说,“对我来说,不是阳光。” “那是寒冷。”他迟疑着说。 “寒冷?”我说,“怎么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些话他已经想了很久,只等着一吐为快。 “那是寒冷。在修道院,有时候,风从海面吹来,冰冷彻骨……它会冻僵你的脸。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厚,我们无法打开门去寻找烧火的木头。那晚他们让我挨着火炉睡。我很小,很瘦,像一块桦树皮那样瘦。但火炉熄灭了。 “伯纳德神父把我带到他的修道室……他是第一个给我笔和纸的人。他已经很老了,眼睛看起来像在哭泣,但他从不悲伤。在冬天,他的毛毯比其他修道士的都少,他说他不需要,因为上帝温暖他。” 他的喉咙说干了,咽了一下口水。 “但那夜,即使伯纳德神父也觉得冷。他让我睡在他身边,用一张兽皮把我包起来,将我拥在怀里。我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我很暖和,但他浑身冰凉。我摸摸他,发觉他身体僵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从床下拉出他的箱子,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盖在他身上。他脸上带着微笑。我知道他死的时候,上帝一定在他身边。现在上帝在我心里,因为伯纳德神父,我会永远温暖。” 我从自己的画桌上拿来纸和削尖了的粉笔石,这原是为他身体复原之后作画准备的。我将它们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想看看他的样子。”我缓缓地说,“画他,画你的修道士给我看。” 他低眼看看画纸,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我看到他的指尖在跳动。他挣扎着坐起身来,伸出右手,放在那块圆鼓鼓的粉笔石上,试图用手指抓起它。我看见他的手痛苦地收缩着。我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当成画纸的垫板。 他看着我,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 我狠下心来不理他的疼痛,说:“他把他的温暖给了你,画家。至少,你在死去之前,也该为他做件事吧?” 他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挪动起来。刚画下一条线,就滑开了,粉笔石从他手中跌落在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塞回他的掌心。我用双手轻轻地把他的手包起来,手指放在他的指缝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他开始画画了,我用自己的双手让他的手稳定下来,他吁了一口长气。我握着他的手,让他引导着画下开始几笔,一张脸的轮廓在我们笔下露出来。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他自己的手指抓紧了,于是把自己的手挪开,看他强忍着痛苦把人像画完。 纸上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他合上双眼,嘴角挂着微笑,虽然它没有放出上帝慈爱的光芒,却也没有表现出被冻僵的虚无。 他画得很费劲,完成之后,粉笔石从他手里跌落下来,他的皮肤因为疼痛而变得灰白。 我在桌子上掰碎了一些面包,放在甜酒中浸软,然后放在他唇边。 他张开口,慢慢咀嚼着,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我等他咽下之后,又喂了他一些。一点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最后他摇摇头,吃得太多他反而会恶心。“我很冷。”他终于说,双眼紧闭,“我又冷了。”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二章(2) 我爬上床,躺在他身边,将手臂伸到他头下;他背过身子,蜷成一团,好像一个在我掌握之下的小孩。我张开身体贴着他,我们就那样躺着,他在我怀里慢慢暖和起来。过了不久,我听到他的呼吸平缓了,觉得他的身体软软地靠着我。我感到十分祥和,十分快乐。要不是因为太过害怕,也许我也会睡着。我想我也许应该就这样躺着,直到清早,赶在家人醒来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开始偷偷动起来,轻轻地把自己的右手从他头下抽出来,这样就能走开了。但这个动作扰动了他,他轻声呻吟,在睡梦中翻过身子,头和左肩压在我手臂上,另一只手抱住我的身体,令我动弹不得。 我想等到他习惯了这个姿势再做打算。在油灯微弱的光芒中,他的脸紧贴着我。饥饿让他变得瘦削的同时,也使他的皮肤几乎变得透明。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能感受到他肺部的起伏。他的皮肤透着甘菊和其他花草的香味,他呼出的气带着甜酒的味道。有一次,丈夫离家的时候,在门口亲了一下我的脸颊。那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来自男人的亲吻。 我弯了弯身子,让自己的脸和他贴得更近,他的呼吸温暖而甜蜜。这次靠近他没有令我发抖,相反,让我更加大胆。他的身体很干燥,我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上的裂痕。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弄湿它们。我的唾液滚烫,内中有种隐秘的欲望。我让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嘴唇,碰到他的瞬间,一股触电的感觉直传到我的下身,就像初夜我丈夫进入我的体内那样刺激。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如同那个下午,我满心期待上帝在阳光的照耀中显身,但没有见到他。不是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上帝,有些必须你自己去寻找。我的手指从他的脸抚摸到他的脖子。他们给他穿的衣服对他瘦削的身形来说太大了,因此他的肩膀裸露着。我的指尖是最好的毛刷。我记得那夜,在黑暗中我自己的血画出的线条令人兴奋的明亮,我想像着有颜色从我体内流出,流在他身上,他的皮肤在我指尖下露出一些靛蓝或者深红的颜色。他的身体发热,我的抚摸似乎打扰到他睡觉了,他发出一些喃喃的声音。我的手指停下来,旋转着,然后又动起来。深红色变成赭色,变成深紫色。很快他身上就色彩斑斓了。 我把嘴巴靠向他。我的嘴唇和他的碰上了,它的丰润让我体内炽热不已。我感到他又有了反应,他呻吟着,把嘴巴张开,我的舌头滑了进去。 他太瘦了,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小孩。我在他身上厮磨着,我们的身体相碰的时候,我感到他的阳具勃起,抵在我的大腿间。我体内的欲望开始被点燃,我想将它扑灭,却无能为力。我的整个生命现在全系于一念之间,如果我还清醒着,我会怎么做呢?我会再次亲吻他,还是一把将他推开? 但我没有做决定。因为他开始动了,压在我身上,回吻着我,他笨拙的舌头充满了渴望,充满了他的味道。突然间我们紧紧相拥,翻滚着,摸索着,喘息着。我体内欲火如焚,皮肤灼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来得那么快,他双手笨拙地在我身体上摸索着,当他试图插入我的阴道时,我分辨不出感觉到的是惊怕还是快乐,只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叫喊,声音高得要惊醒所有人。 我只知道,我在拉起裙子引导他进入我的体内时,他第一次张开双眼,我们在那一瞬间对望,不再假装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看到他眼里的深情,我认为不管这件事错得多么厉害,它也不是邪恶的;就算人们不会原谅我们,但上帝一定会宽恕的。 完事之后,他躺在我身边,浑身绷紧,似乎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紧紧抱着他,像一个孩子般喃喃说出一些让他摆脱恐惧的话。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三章 我在房间里擦洗身体,脑海里的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你去哪了?” 我转过身说:“天啊,伊莉拉,你吓死我了。” 她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瞪着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晕红。我整理好裙子,垂下眼睛。“我……呃……我设法喂他吃东西,喝了一点酒。他现在睡着了。” 她猛然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我被她吓得尖叫起来。 我看着她,她正对着我的眼光,似乎不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伊莉拉,”我说,“我……” “别对我撒谎。” 我说到一半就无言了。 她再次摇着我,然后突然松手。“我对你说什么你完全没听进去吗?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好?” 她抓起我放在盆子里的那块法兰绒布,放在水里浸湿了,然后脱下我的裙子,像一个母亲给不听话的孩子洗澡那样,抹着我的乳房、我的小腹,给我擦洗双腿和阴部,甚至还伸进我的体内。我被弄痛了,而且心里害怕,开始哭起来,但她毫不理睬。 她终于替我擦净身体,把那块法兰绒扔进盆里,掷给我一块干毛巾。她在一旁看着,我阴郁地擦干自己,哽咽着,啜泣着,试图掩盖内心的羞愧。 “你丈夫回来了。” “什么?哦,我的天!什么时候?”我慌乱地问。 “差不多一个小时前。你没有听到马叫的声音?” “没有,没有。” 她重重哼了一下,说:“可我听到了。他问起你了。” “你跟他怎么说?” “我说你很累,在睡觉。” “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他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肯定他的仆人迟早会说的。” “那好,”我强作镇定地说,“这样吧,我明天会跟他解释。” 她瞪着我好一会儿,恼怒地摇摇头。“你不懂的,你懂什么?老天!你妈妈和我怎么都没有教你呢,女人不能像男人那样纵情声色,不能这样的,这会毁掉你的。” 我现在很害怕,突然间觉得,这些本来与我无关的东西开始作祟了。“他告诉过我,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我愤愤地说,“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啊,亚历山德拉,你怎么这样笨?你没有生活,你和他不一样。他喜欢在什么时候做爱、和谁做爱都可以,没有人会谴责他。但人们会指责你。” 我抬起头,安静地说:“不过是碰巧发生了。” “不过是碰巧发生?哈……”她半是发怒,半是讥笑地说,“是的,事情总是这样的。” 她摇头叹气,十分恼怒,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小孩,跟她说着反复说过几百次的事情。她紧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下来,转向我。 “它出来了吗?” “什么?” “它出来了吗?”她摇头说,“亚历山德拉,如果你在处理日常生活的事情上有你念书那么聪明,你就能够统治这座城市了。他有在你体内射出一些液体吗?” “我……呃,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有吧,我想。” “你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十天前吧,也许是两个星期前。” “你丈夫上次和你做爱是什么时候?” 我低头不语。 “亚历山德拉,”她过去很少对我直呼其名,但现在她太激动了,“我得知道。” 我抬头看着她,又开始哭起来。“自……自从新婚之夜就没有了。” “啊!老天爷。好吧,他得再来一次,要快。你能做到吗?” “我想可以吧,我们很久没提起这个了。” “那好,现在就和他提,并且和他做。从现在开始,如果没有人陪着你,你不要在房间里探望那个画家。听见我说的了吗?” 我轻轻耸耸肩,她再次担心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粗鲁地把我拉在怀里,紧紧拥着我,像一只母鸡般在我耳边咯咯地叹息着。我知道,如果说她给了我什么的话,那一定是勇气。 “傻瓜,傻女孩。”她在我耳边喃喃说,然后松开手臂,抚摸着我的脸颊,把我脸上的头发抹到后面去,仔细端详着我。“你终于做了?感觉怎么样?你听到琴弦颤抖的甜蜜了吗?” “我……还没有。”我低声说,虽然我知道自己确实有某些感觉。 “这么说吧,那是因为你得多做几次。他们学得很慢,男人们。不过,你首先得找到自己的快乐,你能做到吗?” 我神经兮兮地笑起来,“我不知道,我……我想可以吧。不过……我不懂,伊莉拉。你到底在和我说什么?” “我在告诉你,如果你要不守妇道,那么你得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妇女更懂得做爱。这是你惟一能比她们做得好的地方。”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四章(1) 他坐在桌子旁边喝着酒看书。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化,不过那天早上,我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时候,可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他已经变了。他的嘴唇更加圆润了,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愁容满面;他的皮肤也更有光泽了。两个男人在一起,通常年轻的会变得疲惫不堪,而年长的则会容光焕发。他向我问好,我坐在他对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摆了摆手。“你已经治好你的……忧伤了吗?” “是的,”我说,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在画画。” 他扬起双眼,我发誓他眼里闪烁着快乐。“那就好。”他又看起他的书来。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开场白了。“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家里有个客人。” 我淡淡地说,将其描绘成一个有关艺术和美的故事:那个画家天才横溢,但他恐怕再也不能作画了。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不过我知道,我表现得比原来估计的要紧张。他一直看着我,甚至在我说完之后,他也是默默地看着我。 “亚历山德拉……你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吗?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是的。” “那么你应该记得,那时我对你提出一些要求,我记得你都答应了。其中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小心行事。” “没错,但是……” “你真的认为这么做很谨慎吗?在夜里,用马车拉着一个半疯的男人穿过半个城市,把他带到家里,而你丈夫不在家;然后你把他安顿在你隔壁的房间?” “他病了……”我犹疑着。我知道这毫无意义。“对不起,”我说,“我知道这会危及你的安全,即使他不是……” “他是什么不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亚历山德拉,问题是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亲爱的,这座城市现在就是这样的,事实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怎么看待它。你那么聪明,应该和我一样清楚的。” 这下我又哑口无言了。 “他不能留在这里?”我过了一会儿说,使它听起来好像是在表达我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询问他的意见。 “不能,他不能留下来。” “我……呃……我认为他的病情总算有点起色,这样的话,他兴许会想着回到我父母的家里去。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是个出色的画家,柯里斯托佛罗。” “我相信我会。”他啜了一口红酒,“现在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昨天我有两个熟人被逮捕了,人们怀疑他们有不道德的性行为。有人在新圣母堂的检举箱揭发他们。” “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他们会被严刑拷打,直到招供。然后会让他们供认出更多有牵连的人。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供出来……但你知道,这些事情就像抽丝剥茧,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不消说,我的行为不轨惹恼了他。“好吧,先生,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办法,以便更好地保护你。”我迟疑着说,“要是你妻子怀孕了,会不会有助于你维护名声?” 他脸上带着挖苦的微笑,说:“这当然会让我高枕无忧。可是你没有怀孕。”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的,”我说,“我会的。” 我站起来,慢慢倾下身体,在他前额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和第一次不同,他没有立即离开。相反,我们几乎是耳鬓厮磨地一起坐了一会儿,吃了些点心,谈谈艺术,谈谈生活和国家大事。 “萨伏那罗拉会从命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亚历山德拉。假如你是这个城市无可争议的领袖,佛罗伦萨将你每句话奉为箴言,讲经坛是个比市政厅广场更能统治这座城市的地方。你的敌人,教皇,将你逐出教会,禁止你布道,你会怎么做?” “我想这取决于我害怕谁的判决,教皇的还是上帝的。” “你不认为把他们两个分开是异教徒的思想吗?” “嗯,我是这样认为。但我是在替萨伏那罗拉寻找辩词。他对此不加区别。上帝对他来说是第一位的,不过……”我自己停了下来,接着说,“当牵涉到国家大事时,他毕竟不是傻子,教皇也不是。” “如果他同意,他会得到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 “啊!”我思索着,“不,他不会同意的。他也许为上帝发疯了,但他不是个伪君子。他谴责教堂的腐化。要是他接受红衣主教的封号,那和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真正的基督没有什么区别。” “是吧,我们走着瞧。” “柯里斯托佛罗,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艳羡地问。 他犹疑着说:“我并没有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和你哥哥厮混。” 我大吃一惊。“但……但我没想到你会卷入这些事情。” “在当前这样的时局,被卷进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时机未到之前,最安全的反抗都是隐忍不发、看似不存在的。” “我想你最好小心点,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我很小心,”他友善地看着我,“你认为我不该对你说吗?” “不!”我的声音十分坚决。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四章(2) “那就好。” “总之你得小心些,这样你既是他道德上的敌人,也是他政治上的对手。” “没错。不过我怀疑,当他们点燃我身下的稻草时,他们不是因为我的政治而焚烧我的。” “别瞎说。”我说,“不会这样的。无论他多么强大,他不能永远无视教皇的存在。” “你说对了。不过教皇必须等待时机。他必须等到佛罗伦萨内部出现裂痕。” “你没有看到他那些斗士在街路上拦住我们和那画家的情景……”我看到他脸色一沉,赶忙说,“那没关系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伊莉拉聪明地提起法国人的疖子,把他们吓退了。” “啊,是的,疖子。所以法国人是我们的救世主,法国人留给我们的,可不止是自由。” “是的,但这很难削弱他的权力。” “不,疖子削弱不了他的权力。但要是夏天炎热成灾呢,就像冬天的冰冷那样?要是天久不雨、庄稼颗粒无收呢?至于他那支神圣的军队,现在城市里仍有一个疯子在到处制造命案,把人们的肠子当成项链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一定又有人遇害了。” 他耸耸肩说:“这可不广为人知。圣·菲丽赛塔教堂的守夜人昨天清晨发现有人死在祭坛上。” “啊……” “不过当他们找来帮手之后,发现尸体不见了。” “你认为是他的支持者搬走了尸体?” “当他反抗梅第奇家族的统治时,这些亵渎神圣的行为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现在它体现的是一种政治混乱,或者更糟糕。想想看,如果佛罗伦萨是个神圣的城市,但上帝还是对佛罗伦萨十分残忍,那么,他的支持者质疑他的虔诚是否正确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微笑着说:“现在告诉我,亚历山德拉,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怎么样?短短几个小时内,我和两个男人上床,一个满足我的身体,一个满足我的灵魂。 “我觉得……很满足。”我说。 “很好。我听说,如果夫妻双方恩爱,不是因为色欲而性交的话,初夏是个受孕的良机。”他说,“所以,让我们为未来祈祷吧。” 画家次日清早就走了。伊莉拉最终把小礼拜堂的钥匙交给了他。 他走后,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想着我会最爱哪个孩子:有绘画天分的,还是有政治才能的?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部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五章(1)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多事情证明我丈夫是对的,尤其是天气。夏天热浪翻腾,空气湿热如同马匹的呼吸,整个城市发出阵阵恶臭。 如我丈夫所预料到的,教皇确实下令,要求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萨伏那罗拉审时度势,退回到他的修道室去寻求上帝的引导。但他这么做究竟是出于真诚还是权宜之策,却是难以断言。 天气、权力斗争均被我丈夫一一言中。初夏确实是受孕的好季节。 我躺在自己阴暗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在床边的一个盆子中。有生以来,我从未病得如此厉害。上个经期,月经没有来,两个星期之后,我就病成这样了。有一天早上我醒来,试图离开卧床,当我挪动双腿的时候,肚子里的东西涌上喉咙,然后吐在地板上。我甚至无法走到门口。后来伊莉拉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口吐白沫,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恭喜恭喜。” “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你怀孕了。” “怎么可能?不是怀孕了,是生病。” 她笑起来,“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反应这么厉害,意味着胎儿已经开始成长了。那些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妇女,通常在第三个月就会流产。” “那么那些幸运的人呢?”我喘息着说,“要痛苦多久?” 她摇摇头,用一块湿布抹着我的脸。“谢天谢地,你身体很好,”她高兴地说,“你会没事的。” 因为怀孕,我消瘦了。好些天来,我一直有作呕的感觉,几乎讲不出话来。这也有好处。我不再想着画家,不再想着他的画笔,不再想着他压在我身上的感觉;我不再对我丈夫牵肠挂肚,不再憎恨我的哥哥。而且,我生命中头一次不再渴望自由,这房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了。 我开始吃大蒜,咀嚼嫩姜,喝红茶。伊莉拉搜遍整座城市,寻找医生给我开方。我的丈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开始担心了,请来了一个大夫。大夫给我开了药,但我吐得更厉害了。 我的病情到九月中旬还没有起色,因为病得太久了,甚至连伊莉拉都不再拿我开玩笑了。我想她一定担心我会死去。 有一夜闷热不堪,我浑身大汗,伊莉拉坐在床边替我扇风。我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 “想过什么?” “想过我的疾病是不是某种惩罚。一个信号,表明这也许是魔鬼的孩子。” 她笑着说:“如果它是魔鬼的孩子,那天晚上你哪来时间和他做爱?” “我的意思是,伊莉拉,你……” “看看,你知道自己最糟糕的下场是什么吗?那就是你的生活变得平淡无味,没有任何值得思考的事情。你生活中的变故纷至沓来,如同苍蝇追逐野狗的尸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将会一直是这样的。这既是你的奇迹,也是你的悲哀。但说到魔鬼的孩子……听我说,别想了,如果魔鬼想把这座城市变成地狱,有成千上万比你更罪大恶极的人等着他去惩罚。” 那个星期,姐姐过来探望我,我生病的消息一定已经广为人知了。她又怀孕了,肚里的胎儿开始孕育。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以示对我的关心。“真可怜,”她说,“别担心,不久你就可以喝着甜酒,吃着烤乳鸽了。我们的厨子有个好配方,能调出最鲜美的酸梅酱。” 我感到喉咙中又有东西涌上来了,考虑到我这些天来可怕的表现,我不知道自己会直接呕吐在她的膝盖上呢,还是只吐在她的鞋子上就会罢休。 “英露茗娜塔怎么样了?”我问道,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着此种壮举。 “哦,她在乡下长得很快呢。” “你不想她吗?” “我八月份在乡下的别墅见到她了。但她在乡下生活比较好,城里太热了,到处都是灰尘。你不知道天气已经夺去了多少小孩的性命,街头巷尾摆满了小棺材。” “你见过我们的兄弟吗?托马索呢?” “啊!托马索!你没听说吗?” 我耸耸肩。 “他病了。” “我希望他不是怀孕了。”我开心地说。 “啊!亚历山德拉!”她笑得脸颊上的肉都抖动起来,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他得了疖子。” “哦,真的吗?” “啊,真的。哦,你应该去看看他。他们留下他一个,呃,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拒绝见人。” 我发誓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好受一些。 “哦,我简直羞于启齿。这么说吧,要是男人被揭发做了那种事,一旦被裁定有罪,就会被割掉鼻子,被剥掉背部的皮肤。你能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吗?” “这么说吧,”我说,“一定有某些罪行是上帝会宽恕的。” “我们可怜的妈妈,”她说,“你能想像她有多么羞愧吗?她离家几个月照顾她的丈夫,刚从乡下回来,却发现她的儿子是……” 我柔声说,“你刚才说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当天下午,我让伊莉拉去请妈妈来照料我。我心中早就对她不存芥蒂了,无论她是否知道,我现在都需要她的经验。 伊莉拉将她领进来,我站起来,我们彼此对望着。和最后一次见面相比,这几个月来她苍老了一些。她挺直的后背已经有一点微弯的迹象,虽然美貌犹存,但在我看来,至少她眼睛中的光芒已经有些黯淡了。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五章(2) “你怀孕多久了?”她说。看得出她被我的外表吓了一跳。 “上次来红是七月份。” “11个星期了。哈,你有试过曼德拉草吗?” “呃,没有。我想这可能是我惟一没有试过的药物了。” “让伊莉拉出去买一些。我会亲自给你熬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但我现在没有力气和她争辩。“我……我不想让你担心……” 她比我勇敢多了,说:“不,这不是原因。你还是很憎恨我。我没有逼你和他结婚,你知道。” 我皱皱眉头。 “不,得把它说清楚。如果不说清楚,我们之间就没有将来。你告诉我,即使那时我知道,那足以阻止你吗?你那么渴望获得自由。” 我以前从未这么想过,要是我当时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不知道,”我说,“您真的不知道?” “哦,我的孩子,我当然不……” “……但您在梅第奇的宫廷中见过他。我问您的时候,您的反应那么奇怪,我……” “亚历山德拉,”她语气坚决地打断了我,“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听起来那个样子的。那时我还小,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之外一无所知,对任何方式和任何事情。” “那么您什么时候发觉的?”我平静地说。 “关于你哥哥?”她叹气说,“我很久之前就疑心了,但没有发觉。至于你丈夫,三天前才知道的。托马索的病情没那么严重,不过对于一个英俊的男人来说,变得那么丑和死也差不多。这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请来了一个神父。后来神父告诉我了。” “他向谁忏悔?”我紧张起来,想起伊莉拉说过的那些牧师告密的故事。 “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们很安全,或者说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安全。” “如何,我的孩子?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很久啦。怎么样呢?” “他和我之间?正如您看到的,我们让这婚姻不至于名存实亡。” “是的,我看到了。我见到你之前,他和我说话了。他是……”她迟疑着,“我不知道,他是……” “一个好人,”我说,“我知道。很奇怪,是吗?” 长久以来,我都渴望有一天可以和妈妈这样说话。以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身份相见,她就像是一个在我前面走着同一条路的人,即使她所经历的并不和我如出一辙。 “那么您呢,妈妈?您怎么想?” 她摇头说:“你知道,亚历山德拉,这些都是艰难的考验。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中。当世道艰难的时候,我想他是凭我们的成功与否而非我们是否艰难地挣扎来对我们进行判断的。你祈祷吗,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定期去教堂吗?” “只有当我确信不会被扔出来的时候才去,”我微笑着说,“不过,是的,我祈祷。” 我没有说谎。过去几个月来,当我躺在床上腹痛如绞的时候,乞求上帝保佑我的胎儿平安无事,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那么你会活下去的,我的孩子。相信我,他听到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就算有时候他似乎并没有在倾听。” 她的话像一剂临时的解热药。如果说现在统治佛罗伦萨的上帝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处以最终的绞刑,那么,那天下午,我在妈妈眼里看到的上帝,至少还有能力分别罪行的轻重。“您知道画家的事情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知道,玛丽亚告诉我了,她说还是你最有责任心。” 我笑起来,“我?那只是她的想像罢了。他现在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他。 “很好,虽然他还是沉默寡言,但看起来已经从那些折磨他的病痛中恢复了。” 我耸耸肩,“没那么严重。我想他是太过孤独了,还有工作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 “小礼拜堂呢?” “小礼拜堂?哦,简直是奇迹,算得上是我们黑暗中的一颗明珠。天花板上圣母升天的画面让人瞠目结舌。最让人吃惊的是我们圣母的脸,”她停了一下说,“尤其是对那些熟悉我们家庭的人来说。” 我低下头,以免让她看到我脸上洋溢的喜悦。“不错,幸好她离地面很高。您不生气吗?” “对着美丽很难生气,”她简洁地说,“她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优雅。” “那么它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向我们保证,在第一次弥撒之前可以完工。”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六章(1) 孕后的第四个月,我的身体总算有了起色,但特别瘦,看起来似乎是饿了好久,而不像是怀孕的妇女。呕吐消失了,就如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那天早晨我醒来,刹那间,我发现那种呕吐的感觉已经不见了,头脑清楚起来,胃也不再翻腾。我平躺在枕头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肚子已经大到我平躺着也能看到了。 “谢谢你。”我说,“欢迎光临。” 妈妈让我们提前一天去。随着夏天的过去,天气也不那么炎热了,但干旱依然持续着。有些行人简直和我一样瘦,市场上的货摊门可罗雀,蔬果形状古怪,正是歉收的明证。当铺和药店倒是生意兴隆。至于疖子,则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即使痊愈了,也还会留下独特的伤疤。 家里人都出来问候我们,但他没有,不过他一直都是特立独行的。妈妈亲了我的双颊,然后把我带到爸爸的书房去,爸爸现在整天都待在那儿。 她把我带进小礼拜堂。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过去这儿石壁森森,光线阴冷,现在摆着两行长椅,光鲜的胡桃木制成的,两端饰有磨得锃亮的雕花。祭坛已然修缮完毕,中央一块精致的画板,绘着基督降临的场面,被一排插在银架上的蜡烛照得通明,跳动的烛焰将人们的眼光引向墙上的壁画。 妈妈脸带微笑,看着我朝祭坛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把门关上的声音。除了下面覆盖着一块小帆布的地方,左边墙壁的壁画已经完成了,完整、流畅而且美妙。 受难中的圣女加大利纳体态庄严恬静,她的苦难只是奔向光明的旅途中短暂的一幕,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欢乐,几乎和我在他房间墙壁上看到的圣母的表情一模一样。 祭坛左边画着我爸爸,妈妈则被画在另外一边和他对应。他们侧身跪着,衣着华美,目光虔诚。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我妈妈,她虽然侧着身,依然眼光锐利,机灵的姿态跃然纸上。 姐姐在画中是那个到修道室探望圣女的皇后,身上穿着的正是结婚那天的礼服,明艳照人,几乎令圣女平和的美丽相形失色。和她攀谈的人中有个是卢卡,神色张扬,严肃的眼光中透露出骄傲自大,不过他自己也许会认为这是权威。至于托马索……这么说吧,他如愿以偿了。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个好形象,他优雅有力地站着,毫无身受病魔折磨的痕迹,如同宫廷里的饱学之士,非但温文尔雅,衣着也别有丰韵。 我?这么说吧,正如妈妈绘声绘色提到的,我被画在天堂中,画像很高,观看者得视力无损、冒着扭伤脖子的危险抬头细看才能发现那真的和我很相像。要真正领会那画的精妙之处,还是先看看究竟画着什么吧。魔鬼被赶下他的宝座,一束光线令所有嗜血吓人的象征消失无踪。圣母坐在他的位子上,并无倾城倾国的容貌,却也没有长颈鹿般的难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我站着仰望拱形的天花板,一圈一圈地绕着,直到晕头转向。 我又转了一圈,发现他就站在眼前。 他衣着光鲜,气色也好。要是我们现在睡在一起,他占的空间可比我要多。病魔虏走了我的任何欲望,可没有了它,我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和身体一样不能自持。 “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他的意大利语说得更加纯正了。 “啊,太漂亮了!”我感到自己咧嘴而笑,似乎忍不住要表露心里漫溢的幸福。“它……它是佛罗伦萨的,”我停了一下,说,“你……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眼睛望着我,好像我的脸庞是一本他正在专注阅读的书籍。 “不再感到冷了吧?” “不,”他柔声说,“不冷了,可是你……”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好多了。”你得告诉他,我想,你得告诉他,要不然他就不知道了。 但我不能说出来。相反,我们两个都沉默起来,彼此默默地对视。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一定会马上明白我们之间的郎情妾意。要是有人闯进来……伊莉拉曾对我说过:无心的清白有时比有意的引诱更能惹来麻烦。但在我们的清白中,一直就存在着某种相互引诱。我现在知道了。我渴望抚摸着他,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现在他终于把手伸向我这边。我拉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硬化的皮肤上滑动。他把我带到左边的墙壁前面,拉开那块帆布。帆布下面的壁画有一块没完成的地方:画着一个妇女的轮廓,她静坐着,裙子散落在她身边,脸转向窗口,那边有只白色的小鸟和她对望。温柔的少女圣加大利纳正准备离开她父亲的家。墙上为空白的画像准备的石灰泥底还是湿的。 “你妈妈告诉我,今天早晨你会来这儿,已经抹好石灰泥了,她是你的。” “但……我不能……” 我的声音黯淡下来,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不能什么?不能画一个拒绝听从父母的教导、希望整个世界按照她的意愿运转的年轻女孩?”他拿起一支画笔,将它递给我。 我盯着那个将要画上圣女加大利纳的地方,浑身上下兴奋起来。 “我已经调好了赭色、肉色和两种红色,如果你还需要其他颜色就跟我说。” 我从他手中接过画笔,现在我眩晕起来,分辨不清这究竟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呢,还是来自圣女加大利纳的挑战。我画下第一笔,流淌在墙上的五颜六色让我倍感自信。我看见自己的手腕运转着画笔,得心应手地画下一笔一画。所有这些自然而然:每根线条精准无误,油彩涂在石膏上,黏合在一起,然后凝固;画面在我的手指下面逐渐展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愉快的感觉……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六章(2) 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在我旁边,为我准备颜料,清洗画笔。就这样,加大利纳穿上了她的衣裳,她那久经农事的结实双腿在衣服的遮盖下隐约可见。如我所希望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勇敢和优雅。因为长时间抓着画笔,我的手指最终变得麻木起来。“我得歇一会儿。”我边说边从墙边走开。我站起身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说:“你怎么啦?我知道,你生病了。” “不,”我说,“我没有……” 我们站在一起,面面相觑。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也许终此一生,我们再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我们的感情正是在这小礼拜堂中发生的,虽然那时我们对此茫然不觉。 他环臂将我抱住,那种感觉十分熟悉,似乎我们一直就这样,从未分离过。这时我终于知道欲望是种什么感觉了,它如一股热流,从小腹直涌上来。 圣器室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们匆忙推开对方,以免被进来的人看到。从走路的样子看来,他显然十分痛苦,不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像是怒气。他脸上长着三个疖子,一个在左颊,一个在下巴,还有一个在额头正中,它们均相当肥大,充满脓汁。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很明显,他胯间也长着疖子。不知道他的眼睛有没有受到影响,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托马索,”我匆忙朝他走去,说,“你好吗?你的病怎么样了?”我发誓自己决无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们之间算不算同病相怜呢? “比你的要糟糕吧。”他眼光坚定地看着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呃……春天吧,四月,或者五月。” “那么,是柯里斯托佛罗的继承人,对吧?干得不错,我还以为你不会怀孕呢。” 我能感到画家在我身边变得僵硬起来,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许知道了,”我的声音欢乐地颤动着,“我有了孩子,但因此生病了,所以现在还看不出来。” “有了孩子?”他望着我。受孕日期的推算可不难,就算对一个僧侣来说。 我回望着他。要是你爱一个男人,那么他的诚实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生气。 托马索看着我们两个。 “对了,托马索,你看到小礼拜堂了吗?你不觉得它简直是个奇迹吗?” “嗯,很好。”但他仍然盯着我们。 “你的肖像是最……” “最漂亮的,”他鲁莽地打断了我的话,“但我们有个协定,画家和我,对吧?这是秘密带来的奇迹。我听说在你……在你不幸生病的时候,我妹妹照料过你。那是什么时候呢?初夏,对吧?到现在几个月了?” “说到秘密,妈妈告诉我你忏悔了。”我语气甜蜜地说,我们之间相互挖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来吧,我心里说,别扯上他,你知道,就这个游戏来说,我们才是棋逢对手,对付其他人有什么意思呢。 他皱眉说:“好啊,她居然把这个告诉你。” “我想你知道自己不会因此丧命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十分吃惊。” “是的,但我告诉你,妹妹,它也有它的好处。”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味那一刻。“因为真的忏悔,我现在已经获救了。这给我带来极大的安慰,你可以想到的。不过我得说,这也使我更能容忍其他人的罪行。”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画家一眼,“告诉我,柯里斯托佛罗怎么样?” “他很好,你没见到他吗?” “没有,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不再是个好伴侣了。” 我看着他,现在能察觉到他的愤怒下面遮盖着的恐惧了。一个男人曾备受宠爱,而这种宠爱居然没有产生任何关怀和照料,这是多么奇怪啊。刹那间我卸下了所有防备,说,“我认为,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只是因为你的英俊。他也没有照料我呢,这些天来他在忙着其他事情。” “当然,我知道他一定很忙。”他骄傲地说,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语气,“好了,你和我以后聊天的机会多的是,现在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他指了指那将近完成的壁画,“请吧,不管我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请继续。” 我们站着,眼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要是那些疖子破裂了,他的痛苦有多少会随着脓汁流走? 我转向画家。刚才托马索说的,他开始理解了吧?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得把她的裙子画好……”我匆匆说。 “不,我得知道……” “求你了……别问我任何事情。你身体很好,小礼拜堂完成了,我有了孩子。这就很好了。” 这次是我先把眼光移开,拿起画笔,随后走向墙边。 “亚历山德拉。” 听到他的声音,我停了下来。在我记忆中,认识这么久以来,他还没喊过我的名字。我转过身。 “不能这样就算了,你知道的。” “不!我只知道我哥哥太危险了,我们现在的安危全系在他手里。你没看到吗?现在我们必须变成陌生人。你是画家,我是已出阁的小姐。这是惟一能拯救我们的办法了。” 我转向墙壁,但手里的画笔抖得厉害,无法开始。我加大了手指的力度,希望双手变得稳定一些,比我的心更稳定。他急切地望着我,透露出想知道一切的渴望,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转过身去,任由它将我包围。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作画上,开始在墙上移动画笔。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七章 祭坛的祝圣仪式由主教主持,草草了事之后,他随意吃喝了一些东西,然后带着几捆华丽的布料和一个银质圣餐杯走了。 随后主持弥撒的就是倾听托马索忏悔的那个牧师。他是我外公家的老朋友了,在我小时候,他教过我教义答问,倾听我最初的忏悔。仪式很简单。坐在第二排的卢卡如同一块酵母,使得牧师更加卖劲。我哥哥在萨伏那罗拉手下炙手可热。起初我们的交谈虽说无非是老调重弹,但也十分诚恳。当我提到教皇发布的禁令,以及它会给萨伏那罗拉的追随者造成多大的困扰时,卢卡勃然大怒,宣称萨伏那罗拉是人民的斗士,只有上帝才有权力将他从讲经坛上赶下来,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不顾罗马那个男盗女娼的教主,重新开始布道。 确实,谈到罗马那个根深蒂固的教堂的腐化堕落,我哥哥的言语虽然偏激,却也有其清楚强烈的逻辑。但是,倘使萨伏那罗拉重整旗鼓,教皇一定不能容忍这种挑衅到他的权威的行为。他会使用武力来阻止吗?当然不会。万一导致宗教分裂怎么办?当然,我无法忍受一种贬低艺术和美的宗教,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会支持一个唯利是图的宗教,任由主教和教皇搜刮属于教会的财富,然后传给他们的私生子?宗教分裂是难以想像的,他们中得有一方投降。 画家站在后面,我能感到他在看着我。整个早上我们眉来眼去,却不敢有任何实际的举动。托马索警惕地观察着我们,但当柯里斯托佛罗出现之后,他立即就忘记我们了。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的点心桌旁边匆匆互致问候,紧张得像种马一样,我和妈妈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仪式行将开始的时候,托马索先行告别,转身走向小礼拜堂,举止间显得相当依依不舍。我尽量不看我丈夫的眼睛,但当他们走过卢卡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卢卡的表情。血浓于水,可是它能胜过信仰吗? “关于你的画家,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回到我丈夫的房子之后,我们坐在他那近乎废弃的花园里,观看薄暮降临。“他确实很有天分,不过考虑到城里现在的环境,他最好还是去罗马或者威尼斯寻求发展。”他停顿了一下,说,“更妙的是你的神情气质也没有遭到歪曲。你坐着让他画了多久?” “就几个下午。”我说,“不过都是很久以前了。” “那就更加值得赞扬了,他注意到了孩子和你体内的变化。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人甘愿如此残忍地自我毁伤呢?” 看来我丈夫并没有忽略太多。“有一阵他失去了自己的信仰。”我平静地说。 “啊!可怜的人儿。你帮他找回来了吗?好吧,你拯救了某些东西,亚历山德拉。”他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有些事情现在我们得讨论讨论,要是你还不知道的话。托马索的病……他的病是传染性的。” “你不会是在说自己也病了吧?”我感到一阵恐惧。 “不,但我得告诉你,我们两个都有可能得病。” “他是从哪儿得到这病的?”我鲁莽地问。 他笑起来,虽然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笑。“我亲爱的,兴师问罪没有多大意义。三年前我在老桥那边一家赌馆里面碰到你哥哥,就变成一个爱情傻瓜了。那时他才15岁,桀骜不驯,像一只公驹。我以为这种迷恋一直会是你情我愿的,也许我这样想太愚蠢了。” “是的,我告诉过你了。”我说,“我们要过多久才知道是否得病?” 他耸了耸肩膀,“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新的灾患,惟一的希望是它似乎并不致命。” “但还有更糟糕的,”他柔声说,“城里又有另一种传染病了。” 我望着他,他低下双眼。“啊,老天爷,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礼拜以前,也许还要久。几天前开始有人死了,政府会尽可能久地对此保密,不过它很快就会爆发了。” 虽然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但这话已经在空气中飘散,溜出门外,从窗户飘上街头,飘进城里的千家万户。对疾病的恐慌远比疾病本身传染得快。究竟是上帝被佛罗伦萨人的虔诚所感动,以致要亲自将这些善男信女召唤进天堂,还是……还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八章(1) 那病毒的来临一如既往,没有规律和原因,也毫无征兆,更不知道它将肆虐多久、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不消说,佛罗伦萨是一个伟大的布道者统治着的神圣国度,有一群天使军维持秩序。疖子固已被当成罪人们应得的惩罚,甚至乱伦通奸也可公开忏悔,但瘟疫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惩罚,那么我们罪何至此?这是萨伏那罗拉必须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