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佛罗伦萨的爱与死:维纳斯的诞生 [英]莎拉·杜楠特 李继宏 译 故事背景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群星闪耀,奇才辈出。物欲横流,宗教极端。一个身上纹着毒蛇与男像的修女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这部小说便是这位修女的自白书。 一个追求艺术与自由的女孩遭遇了不幸的婚姻——丈夫是个恋童者,而自己的哥哥正是这个娈童。女孩本来就是统治者美第奇的私生女,而她自己的女儿又是她所钟爱的画家的私生女……书名借喻的是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 《维纳斯的诞生》楔子(1) 在她生前,从没有人见过她裸露的身体。这是教会的戒律,修女不应该看到人类的身体,无论是她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人们想出了很多点子来确保这条戒律不受破坏。在她们飘动的修道服里面,每个修女穿着长长的无袖棉布衬衣。她们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甚至洗澡的时候也不脱掉;如此一来,它既是遮羞布,又可作为浴巾和睡衣。 传闻说路克丽西娅修女第一次踏进修女院的回廊,开始她的天职生涯时,就带来了某种虚荣浮夸(据说她给教会带来的财物包括一个装饰着淫秽画像的嫁妆箱,里面填满的图书和画稿均属禁奢令限制的物品)。但当时修女们对这样的奢华陋习司空见惯,在修女院改革之后,清规戒律才变得更加严厉。除了尊敬的院长,如今修女院的人们已经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院长和路克丽西娅差不多同时成为基督的新娘,但她早就对此等尘世俗务不闻不问了。至于路克丽西娅修女自己,她从未向人提及自己的过去。实际上,在最后几年她根本就难得开口说话。她的虔诚毋庸置疑。随着年齿渐增,日益老迈的她显得既虔诚又谦卑。 她死前一个星期,新来的年轻修女卡米拉发现她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四肢伸展躺在地面上,卡米拉吓了一跳。她包裹在修道服下面的身体因为长了肿瘤而膨胀,头巾丢在一旁,她的脸迎着午后的阳光微微仰起。这般脱掉头巾实在是大逆不道,但那时她已经病魔缠身,谁都能看出她的痛苦,尊敬的院长并不忍心惩罚她。卡米拉在食堂的餐桌上添油加醋地描绘她的发现,她说那个修女除去头巾之后,杂乱的头发像一圈光环围在头上;她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欢颜,嘴角上挂着的那种微笑与其说是因为要升上天堂带来的欣喜,不如说更像是凯旋而归的自得。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将她的生命慢慢卷去,她房间外面的走廊已经能闻到死亡的味道: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似乎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那时肿瘤已经快要胀裂,大得她再也无法坐起身来。她们找来了教会的医生,甚至还从佛罗伦萨请来一个大夫(为了减轻病痛,裸露身体是被允许的),但她通通拒之门外,一个人忍受自己的痛苦。 肿块不但被覆盖在衣服下面,还被包得严严实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修道院白天如同火炉,晚上也是闷热难当,但她仍穿着全套衣服,躺在毛毯下面。没有人知道这种疾病已经蚕食她的身体多久了。她们的修道服被设计成宽袍大袖,将任何身体形状和女性线条隐藏起来。五年前,修道院发生了自从过去那段堕落的时期以来的最大丑闻,一个从锡耶那新来的修女年方十四,怀孕九个月,成功地把肚子隐藏得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厨娘在酒窖的角落发现了胎盘,在一个酒桶中赫然发现一具婴儿的尸体,跟一袋面粉绑在一起,沉没在这供奉给上帝饮用的琼浆玉液中。那个女孩本人则不见踪迹。 约摸一个月前,路克丽西娅修女在做早祷的时候第一次昏倒;醒来后她们问她,她坦言左胸生了一个肿块,已然颇有些时日了。恶性的肿瘤让她的皮肤隆起,像一座小小的火山,但她从一开始就顽固地认为没有任何药物能对它生效。她跟尊敬的院长进行了长谈。 又一个湿热的日子开始破晓,她终于被上帝带走了。前来主持最后仪式的牧师已经离开,留在她的遗体旁边的是一个从事护理工作的修女。她回忆说,灵魂出窍的时候,路克丽西娅修女的脸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被痛苦扭曲的线条开始平复,皮肤变得光滑,甚至有点透明;让人回想起大约三十年前那个刚踏进修女院大门的温柔女子。 早祷的时候,死讯被正式宣布。因为天气太热,尸体必须尽快下葬。按照惯例,修女院会让每个修女灵魂无瑕、身体清净地离开人世,给她穿上新的修道服,当成是庆祝这个新娘最终和她神圣丈夫融为一体的婚纱。这个仪式由玛达丽娜修女主持,她执掌修女院的药房并管理那些药物(所以她获准在这个最神圣的时刻看见人类的身体),玛利亚在旁协助,因为这个年轻的修女最终会接任这项工作。她们两个本应一起擦洗尸体,给其穿上衣服,然后把它搬到小礼拜堂,在那儿摆放一天,以供修女院的其他人瞻仰。但这次没人要求她们这么做。路克丽西娅修女似乎在生前有个特别的要求,要求人们别碰她的尸体,让她穿着那身服侍上帝好多年的修道服。这至少是异乎寻常的,修女们纷纷议论这是否属于离经叛道,但尊敬的院长业已批准;要不是那天早晨接到消息说,临近的村庄爆发了一场瘟疫,路克丽西娅修女的愿望毫无疑问会得到实现。 修女院和罗洛·修芬纳那个小村庄有一程快马的距离,然而病毒跟得上跑得最快的马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三天前,一个年轻的农夫开始发热,接着全身上下出现疖子,很快变得肿大、流脓,两天后就死了。他弟弟和附近的面包师傅也被感染。那农夫前一个星期曾送面粉和蔬菜到修女院,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人们猜测这邪恶的病毒来自刚死去的路克丽西娅修女。虽然院长没空理会这些无稽之谈,也知道按照那种推理,首先受到感染的应该是其他修女;但村庄供给修女院很多东西,和其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她的职责。并且不容否认的事实是,路克丽西娅修女确实死于疼痛和发热。如果她是携带者,那么人们会认为她的衣服上仍有病毒,病毒会从地下逃逸出来,再度爆发。在几年前的一次瘟疫中,修女院失去了八位姐妹,尊敬的院长要考虑到的,不仅是言出必行,也有职责保护她管辖的区域。所以她非常抱歉地置路克丽西娅修女最后的愿望于不顾,令人脱掉她的衣服,将之焚毁,并给尸体消毒,随后立即葬到那片神圣的墓地去。 《维纳斯的诞生》楔子(2) 路克丽西娅修女的尸体摆放在床上。耽搁了这么久,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僵硬。两个修女紧张而飞快地工作着,从果园取来修剪树枝用的手套戴上,这是修女院惟一能提供的预防传染的器具。她们解开头巾,将其从脖子上拉开。已故修女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着脑袋,然而她的脸依旧带着平静的红晕,让人想起花园里的那个下午。她们从肩膀处解开修道服的结子,然后在前面朝下剪开,把那被痛苦的汗水浸湿的布料拿走。在长着肿瘤的地方,修道服和无袖衬衣紧紧贴着皮肤,她们揭开的时候特别小心。生病的时候,她身体的这个部位痛得厉害,修女们要是在走廊上碰到她,总是侧身避让,以免碰到那里令她痛得大叫起来。现在她们粗鲁地拉扯那儿的衣服,而她依然沉默,这倒多少有点奇怪。那儿的衣服和肌肉隆起如小丘,有一个小甜瓜那么大,衣服被汗渍浸得半湿,按上去十分柔软。将衣服解开并非易事。玛达丽娜虽已年迈,骨瘦如柴的手指却力大惊人;她猛然一拉,那东西脱离了她的身体,感觉整个瘤子好像也脱落了。 当那个肥大的器官被她戴了手套的手扯掉时,那个老修女大叫了一声。低头去看尸体的时候,她吃惊更甚。表面长着肿瘤的皮肤现在完好如初: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或者流脓,根本就没有流出任何东西。路克丽西娅修女致命的病痛没有让她的身体受到损害。这当然是个奇迹。要不是这个小小的修道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恶臭,她们会立即在那儿跪下去,赞叹上帝宽宏大量。但事实是,虽然肿瘤已经不见了,可恶臭似乎变得越来越重。所以她们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病患本身上来。 它被从尸体上扯下来,落在那个修女手里,是一袋膨胀的瘤子,像腐烂的器官,从里面流出黑色的液体,似乎那个好修女的内脏不知何故流到肿瘤里面去了似的。玛达丽娜在窒息中发出一声低吟。那个袋子从她手指溜走,跌落在下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喷出的汁水在地板上流着。她们在恶臭中辨认出它的形状:黑色的血块、肠子、脏器,真的是动物的内脏。那个年老的修女虽然已经有多年不在厨房忙活,但她见过很多被屠宰后的动物,能分辨出人的内脏跟动物内脏的不同。 看来令人尊敬的路克丽西娅修女并非死于肿瘤,那个肿瘤不过是一个盛满猪内脏的猪尿脬。 就算没有接下来看到的事情,此一发现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了。而接下来,玛利亚看到,尸体的皮肤上有一道银色的线条,缠绕在肩膀边缘,色彩逐渐变深,伸向锁骨,消失在仍穿在她身上的无袖衬衣下面。这次轮到这个年轻的修女主动了,她剪开衬衣,将它撕出一道裂口,直至尸体完全裸露在床上。 开始她们并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东西。裸露的路克丽西娅皮肤白皙,有点像小礼拜堂的祭坛旁边摆着的那尊大理石圣母像的肤色。她的身体衰老了,小腹和乳房松弛,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稍微有点发胖。这意味着,对它上面的画像来说,她仍保持了很好的身形,足以让人看清它的比例。画上的线条在锁骨处变深,形象也生动起来,线条成蛇形由尾部蜿蜒而下,银绿相间,十分生动,当线条从乳房上蜿蜒而过的时候,你甚至能看到蛇身在皮肤下面挪动着。在接近右乳头的地方,它环绕着那个黑色的乳晕,朝乳房下面滑去,突然穿过小腹。然后,随着它下降到她的腹股沟,图案被拉平,以便为画上蛇头做好准备。岁月让她一度茂密的阴毛脱落得稀稀疏疏,所以过去可能隐而不见的东西,如今就在人们眼前。 在本应画着蛇头的位置上,赫然画着一张柔和圆润的男性脸孔:他头朝后仰,双眼紧闭,似乎正在迷狂中,然而他的舌头有蛇信那么长,从口里伸出来,朝下一直伸到路克丽西娅修女的阴道中去。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部(1)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章(1) 圣维特拉修女院 罗洛·修芬纳 1528年8月 路克丽西娅修女的自白书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春天父亲将那年轻的画家从北方带回家,与其说是出于友善,毋宁说是出于骄傲。其时我们院子的小礼拜堂刚落成不久,父亲几个月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画家来绘制祭坛的湿壁画一种在墙上绘画的方法,用水将色料的粉末调匀,然后涂抹在墙壁的湿石膏上。原文为Fresco,在意大利语中即“新鲜”的意思。倒不是佛罗伦萨没有足够的艺术家,这个城市弥漫着油漆的味道,也不乏画匠签下的契约。街上到处是建筑工地留下的泥潭和陷坑,人们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掉进去。每个有点余钱的人都想给艺术创造机会,以赞美上帝和共和国。现在我听到人们将之描绘成“黄金时代”,但那时我还小,像很多人一样,被这盛况弄得目眩神迷。 当多米尼哥·季兰达约多米尼哥·季兰达约(1449-1494年),佛罗伦萨画家。为托纳布尼家族托纳布尼家族是15世纪时佛罗伦萨的掌权者梅第奇家族的姻亲,聘请季兰达约为其在新圣母堂的家族礼拜堂作画,完成于1486到1490年之间。完成新圣母中央教堂的湿壁画时,我还不到十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妈妈曾告诉我:“你应该记住这个时刻,亚历山德拉,这些画将给我们的城市带来无上荣耀。”所有看过这些画的人都认为确实如此。 那时,位于圣十字教堂后街的染缸蒸汽氤氲,给我父亲带来滚滚财源。如今闻到胭脂虫的味道,仍会想起父亲从作坊回家,他的衣服沾满了这些来自异国的昆虫碎末。1492年——我记得时间,因为洛伦佐·梅第奇梅第奇家族以银行贸易发家,自1434年起实质上控制了佛罗伦萨,稍后势力扩展到整个托斯卡纳大区;直到1737年,该地区大部分时间处于梅第奇家族的掌控下。洛伦佐·梅第奇(1449-1492年)是其家族控制佛罗伦萨之后的第四代传人,热爱诗歌和艺术,史称“豪华者洛伦佐”。在那个春天去世——那画家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由于佛罗伦萨人对奢华衣服的嗜好,我家已经富裕起来了。我家新建的宅邸在城市东边,位于百花圣母堂和守护神堂之间。房子四层楼高,有两个内院和一座有围墙的小花园,一楼是父亲谈生意的地方。外墙装饰着我家的族徽。当生活讲究的妈妈开始控制一些奢侈支出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全家坐下来被画进福音像——虽然只能挂在自家的小礼拜堂——是迟早的事情。 画家到来的那晚于我印象犹深。那时正值冬天,石栏披着迷蒙的夜雾,以致我去顶替姐姐守望前院的马匹时,我们在楼梯上撞在了一起。父亲回到家已夜阑人静,但我们还是十分高兴,不仅是因为他的平安归来,还因为在那些装满货品的驮篮里面,总有专给我们带的衣服。普劳蒂拉满心期待,当时她已定了亲,满脑子想着她的嫁妆。兄弟们则因为不在家而引起父亲的注意。仰仗家族的声望财富,托马索和卢卡总是白天睡觉,夜间出去鬼混,更像野猫而不是良民。按照家中的佣人——喜欢搬弄是非的伊莉拉的说法,他们的存在使得良家妇女夜里不能上街。每当父亲发现他们不在,麻烦就来了。 但那晚没有,因为那一刻让我们都很惊奇。火把在空气中熊熊燃烧,马夫安抚着马匹,它们喘息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团团白汽。父亲下了马,脸上风尘仆仆,笑态可掬地朝我们招手;然后转身走向正从楼梯走下来欢迎他的妈妈。红色的天鹅绒睡袍紧系在她的脖子上,秀发散披在背后,如一川金色的河流。院子里人声鼎沸,充满火把的光芒和安然归家的喜庆,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一个瘦长的小伙子跨骑在最后一匹马上,他的斗篷被卷了起来,像一块缠在身上的布,由于寒冷和旅途疲惫,他在马鞍上摇摇欲坠。 我记得当马夫走近他去挽缰绳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伸手将其抄回去,似乎是害怕受到袭击;父亲随即走过去安慰他。当时我不太会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所以根本意识不到那对他来说应该有多么不自在。我那时还没有听说过北方有什么不同,那儿潮湿的太阳如何改变了一切:从空气到灵魂。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画家,对我来说他只是新来的佣人。但父亲一开始就对他青眼有加:跟他说话时口气和蔼,照料他下马,在后院收拾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作为他的起居室。 稍后,父亲解除绳结,拿出了给妈妈带的弗兰德挂毯,又展开了带给我们的乳白色绣花细麻布。“我的女儿们明艳夺目,足以让法国雷恩的女人自惭形秽。”父亲一边忙一边告诉我们他找到那个画家的经过。那个画家是一个孤儿,出生在洪水泛滥的北部海边,由一些修道士抚养成人。他画画的天分远远超过了对宗教天职的理解,所以修道士们将他送给一个画家当学徒。学成归来后,他心怀感激,不仅在自己的房间,也在其他修道士的房间绘画装饰。父亲被这些画打动,当场决定请他来为我们的礼拜堂增添光彩。但我要说明的是,我父亲虽然对布料在行,但对艺术并不精通;我怀疑他的决定是出于金钱的驱使,因为他做生意总是眼光精明。至于那画家,正如父亲所说的,修道院已经没有更多房间需要他装饰了,并且佛罗伦萨声名鹊起,被当成我们时代的罗马和雅典,这毫无疑问会吸引他到这里来。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章(2) 就这样,画家到我们家来生活了。 翌日清晨我们到天使报喜教堂,为父亲的平安归来答谢神恩。我们坐在教堂中间的位子上,头上悬挂着海难生还者捐献的船只模型。父亲也曾碰到过一次海难——不过那时他还没钱给教堂捐纪念品,在那次最后的航行中也只是有点晕船而已。他和母亲笔挺地坐着,你能感受到他们对上帝厚赐的感激之情。我们小孩则不那么虔诚。 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节日盛宴的味道——楼上厨房传出烤肉和浓汤的香味,由楼梯蜿蜒到院子里。就餐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我们首先感谢上帝,然后填饱自己:炸鸡、烤山鸡、鲑鱼肉、通心粉,接着是红色的布丁和覆盖着一层焦糖的牛奶蛋糊。人人吃相优雅,甚至卢卡也把叉子拿得很得体,不过他的手指跃跃欲试地想抓起一块面包,就着沙司塞到嘴里去。 想到新来的客人,我激动得有点忘乎所以。在佛罗伦萨,弗兰德的画家因为他们的精湛技艺和灵性十足而备受尊重。“他会给我们所有人画像,爸爸,我们得为他摆好姿势,是吗?” “是的。他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我相信他会出色地画下你姐姐出嫁的场面,给我们带来光荣。” “那就是说他会先给我画像了!”普劳蒂拉十分激动,手里的牛奶布丁抖落在桌布上,“然后是托马索,因为他年纪最大,然后是卢卡和亚历山德拉。天啊,亚历山德拉,你到时会长得更高的。” 卢卡从他的盘子上抬起头来,带着满口食物咧嘴而笑,仿佛这是他听到过的最诙谐的玩笑。但我刚从教堂回来,心中仍充满上帝对我全家的仁慈。“尽管如此,他最好还是快一些。我听说托纳布尼家的一个儿媳因为季兰达约在彩绘中画了她的裸体像而死于分娩。” “别担心。你找到丈夫再说。”坐在我旁边的托马索咕哝着,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 “你说什么,托马索?”母亲声音平静,但很严厉。 他装出最无辜的表情:“我说‘我渴得厉害’。把酒壶拿过来,亲爱的妹妹。” “好的,哥哥。”我拿过酒壶,递给他的时候,酒壶从我手里脱落,溢出的液体溅在他的新外套上。 “啊!妈妈,”他喊起来,“她是故意的。” “我不是。” “她……” “孩子们,孩子们,爸爸累了,你们两个太吵了。” “孩子们”这个词起作用了,让托马索闷闷不乐地沉默起来。卢卡大口大口吃东西的声音变得刺耳。我们的举止深深惹恼了母亲,她坐在椅子上不耐烦起来。城里动物园的驯狮人用鞭子约束狮子的举动,母亲则用目光盯着卢卡。但卢卡今天只顾着享受他的美味,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我们是母亲生命的造物,是她的孩子,但仍有太多让她操心的地方。 “可是,”气氛有所松动的时候,我说,“我忍不住想现在就见到他。哦,爸爸,他一定很感激您带他回来,我们也一样。照顾好他,让他在这个伟大的城市觉得宾至如归,是我们作为一个基督家庭的荣耀和责任。” 父亲皱着眉,迅速和母亲对望了一眼。他离家太久了,显然忘了他小女儿向来心直口快。“我认为他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亚历山德拉。”他和缓地说。 我懂得父亲言下的告诫之意,但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吸了一口气,说:“我听说豪华者洛伦佐对艺术家波提切利关爱有加,让他和自己同桌进餐。” 餐厅陷入一阵不安的沉默,这次轮到我被妈妈盯着。我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能感到旁边托马索得意的笑脸。 然而那是真的。桑德罗·波提切利确实坐在洛伦佐·梅第奇的桌边。雕刻家多纳提罗曾在城里漫步,身着洛伦佐的祖父科西莫为表彰他对共和国的贡献而赏赐的红袍。母亲常告诉我,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看到他的情形——所有人都朝他敬礼,为他让路,虽然人们这么做更多的是因为害怕他的坏脾气,而非敬重他的天才。悲哀的是,尽管佛罗伦萨画家遍地,我却连一个都没遇到过。和其他家庭相比,我们家规不严,可是作为一个未婚女孩,身处任何男人群中都是受禁止的,更不用说工人了。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在想像中与他们邂逅。每个人都知道这城市中艺术作坊的所在。伟大的洛伦佐自己就创建了这么一个,里面摆满了他收藏的经典雕塑作品和名画。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座光线明媚的房子,颜料的气味如文火炖汤,里面的空间则如想像般无边无际。 我的画作迄今无非是用银尖笔在黄杨木上,或者用黑粉笔在随手找到的纸张上涂鸦。其中多数是我认为没有价值的,便弃若敝屣;最好的则束之高阁(我很早就明白,姐姐的十字绣远比我的画受欢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画画。我就像没有翅膀的伊卡洛斯,但内心有强烈的飞翔欲望。我想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代达罗斯。 那时我尚年幼,不到15岁。对数学的初步了解,使我能推算出自己受孕于酷热的炎夏,那是孕育小孩的不祥季节。母亲怀孕期间,佛罗伦萨正处于帕齐的阴谋暴乱时期帕齐家族(Pazzi),风传她看到了街上的杀戮与斗殴。有一次我听到仆人私下说,我的任性是妈妈那次行为不端的后果。或者那和我的乳母有关。托马索每次恶意提到这个总是言之凿凿,说我的乳母后来当了妓女,谁知道我从她的乳房里吮吸了什么样的液体和欲望呢?虽然伊莉拉说那只是他的妒言嫉语,可是在教室里他对我总是不屑一顾,使我备受打击。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章(3) 14岁无论如何仍只是小孩,应该格致求知,而非谈婚论嫁。姐姐比我大16个月,去年才初次来红,已经被许配给一户好人家。家人无视我变得越来越桀骜不驯,开始谈论给我订门同样光彩的亲事(父亲对儿女婚事的期望和家里的财富一样与日俱增)。 画家到来的随后几个星期,母亲像老鹰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将我关在房间学习,或者让我帮助普劳蒂拉整理她的嫁妆。不久,母亲在菲索尔的妹妹生了个巨婴,身体受了损伤,急需母亲去照料。她走的时候下了严令,要我继续学习,严格听从老师和姐姐教导。我阳奉阴违地答应了。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家好比一个治理不善的国家,行善会得到公开表彰,作恶却只受私下惩罚;小道消息虽代价高昂,但这次伊莉拉并不吝于告诉我: “没人和他交谈。没人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他形单影只,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也不和人说话。不过玛利亚说曾看到他午夜时分在院子里散步。” 那是午后,她将我的头发解开,拉上窗帘,准备让我休息。正要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直面着我:“我们都知道你不能去看望他,对吗?” 我点点头,眼光落在雕花的木质床架上,那雕着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瓣多如我的小谎言。她良久没有做声,我知道她同情地看着我不驯的样子。她说:“两个钟头后,我会回来叫醒你。好好休息。” 等到屋子里的阳光寂静下来,我溜下楼梯,穿过后院。院子里石头炙热,他的房门洞开,也许是为了让哪怕是最细微的和风也能吹进去。我静静地走过烘热的院子,滑进房间。 室内相当阴暗,射进房里的日光照耀出几根尘柱。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屋子的一角摆着几个吊桶,一扇半开的门通向里面更小的卧室。我稍微把门推开。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耳朵却灵敏起来,听到他平缓的呼吸。他躺在墙边的毛毡上,手甩在一堆散放的纸上。此前,除了那两个鼾声如雷的哥哥,我没有见到其他在睡觉的男人。这柔和的呼吸触动了我,胃随着声音紧缩,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我走出来,把身后的门关上。 相比之下,外间现在要亮堂得多。桌上摆着一些碎纸,那是被撕碎的小礼拜堂施工蓝图,带着石匠做的标记,十分污秽。旁边悬挂着木质的耶稣受难像,刻工粗糙,但震撼人心:基督的身体从十字架上倾垂下来,一望可知他悬挂在钉子上的肉身分量。它下面是一些草图,但当我拾起它们时,对面的墙壁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涂了石膏的墙壁上画着一些东西,那是两个半成形的人像:左边是个身材曼妙的天使,羽翼在其身后如烟轻展;对面则是圣母玛利亚,身材异常高挑,双足离地,幽灵般飘浮在空中。烛台下的地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融化过的蜡。他白天睡觉,晚上才工作吗?难怪玛利亚形象瘦削,她的身影一定在烛光的摇曳中被拉长了,但这光也照亮了她表情生动的面部。她的外表是北方的,头发朝后扎起来,露出宽广的额头。她的头部让我联想到形状完美、颜色苍白的蛋。她瞪大眼睛看着天使,我能感到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如同一个孩子,得到名贵的馈赠,却不能完全理解何以如此好运。也许她不应该如此孟浪地对待上帝的侍者,可是她神情专注,透露出动人心魄的欣悦。我想起自己画的天使报喜的草图,并为其笨拙而脸上泛红。 突然传来一阵近乎咆哮的说话声。他一定是从床上悄悄起来的,因为当我转过身时,他正站在门口。那一刻我记住了什么呢?他高高瘦瘦,汗衫褴褛,又长又黑的乱发下面是宽宽的脸;比我第一晚记住的要高,并且有点粗野。他仍睡眼惺忪,发出干燥的汗味。我居住的房间向来喷着橙味或者玫瑰味的香水,而他的则是市井的味道。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相信艺术家直接来自上帝,因而他们和神离得近,和人离得远。直到那一刻,我才改变了看法。 他身体上给我带来的震撼使我的勇气荡然无存。他站在光线中眨眼,然后突然朝我扑过来,将我手里的画稿抢走。“大胆!”当他将我推在一边的时候,我喊道,“我是你东家的女儿,鲍罗·塞奇。” 他似乎没听到,冲到桌前,收起剩下的画稿,口里一直用拉丁语低声咕哝着。“别碰……别碰。”毫无疑问,父亲忘了告诉我们,画家自幼在修道院长大,当他的眼睛注视着东西的时候,便会对声音充耳不闻。 “我没碰任何东西!”我惊恐地喊叫着,“我只是看看!如果你想这里的人们接受你,就得说我们的话!拉丁文是神父和学者说的,不是画家说的!” 我的反驳,或者可能是我流利的拉丁文使他沉默起来。他僵在那里,身体发抖。很难说那个时候我们两人谁更害怕。要不是担心在穿过院子时会碰到服侍母亲起居的仆人,我一定拔腿就跑。仆人中有我的盟友,也有我的对头。安吉丽卡向来以忠诚著称,如果现在我被她发现,谁知道会在家里掀起什么波澜呢。 “请相信我没有破坏你的画稿。”我匆忙说,盼望避免另一次冲突,“我对小礼拜堂感兴趣,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看你的工作有什么进展。” 他又咕哝着,我等着他再说一次。过了好久,他终于抬眼看着我。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多么年轻——当然比我要大,但大不了几年;他皮肤白皙,略带灰黄。当然我知道外国人的皮肤与外国的水土有关,我的仆人伊莉拉来自北非,皮肤被当地沙漠的沙子烤黑了。因为佛罗伦萨当时是一个商贸胜地,你能在城里发现任何肤色的人。但这种白皙与众不同,它让人们想到潮湿的石头和阴暗的天空。只要在佛罗伦萨的太阳下待一天,他精致的外表就会枯萎并被晒黑。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章(4) 他努力使自己停止了发抖,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我为上帝作画。”他的语气像在背诵一段新学到但不完全理解的祷文,“对我来说,和妇女说话是被禁止的。” “是吗?”我话中带刺,傲慢地说,“这也许是你对如何画好她们毫无概念的缘故。”我朝墙上被拉长的圣母像看了一眼。 即使在阴暗中,我也能感到这些话语伤害了他。起初我以为他会再次攻击我,或者打破他自己的戒律,跟我说话。但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脚跟,紧紧抓住那些画稿,蹒跚着走进里间,砰地把门关上。 “你的粗鲁就像你的无知一样糟糕,先生。”为了掩饰我的窘迫,我在他身后喊道,“真不知道你在北方学到了什么!我们佛罗伦萨的画家学会赞美人类的身体,以和上帝的完美相呼应。你在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涂鸦之前,最好先学学这个城市的艺术。” 我带着自以为是的飘飘然,从房间走进阳光里,不管我的声音是否穿透了那扇门。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章(1) “七、八,转身,踏步,摆身……不,不……不,亚历山德拉,你没有听音乐里面的节奏。” 我讨厌我的舞蹈老师。他既矮小又猥琐,像只老鼠;走路的时候,胯间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不过说句公道话,在舞场上他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如蝴蝶般翩跹动人,比我更加妩媚。 为了准备普劳蒂拉的婚礼,普劳蒂拉、我、托马索和卢卡一同参加了舞蹈学习,这使我觉得难堪。需要掌握的仪节太多,并且需要他们来当拍档,否则我们中得有一人扮演男人的角色。由于我身材过高,又是个三脚猫,因而极需要指教。幸好卢卡和我一样笨手笨脚。 “还有,卢卡,你不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你得拉着她的手,引导她绕着你跳。” “我不干!她的手指都是墨水。而且她比我高那么多。”他大叫着,好像那是我一个人犯的错。 看起来我还会长得更高,至少我的兄弟们是这么认为的。他总是要引起每个人注意,让大家嘲笑身形过高的我在舞台上多么笨拙。 “才不是呢!我和上个星期一样高。” “卢卡是对的。”托马索从来不肯放过每个可以用言语刺伤我的机会,“她还在长高呢!这好像和长颈鹿跳舞。”看到卢卡笑得喘不过气,他就更来劲了,“真的,甚至连眼睛都像呢!看,那深黑的眼睛上的睫毛多像封闭的树篱!” 这话让人讨厌,可着实滑稽;以致连花钱请来为人师表的舞蹈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如果这和我无关,我也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因为他的比喻实在太妙了。当然我们看见过长颈鹿,那是我们城里最奇异的动物了。某个地方的苏丹或者其他人把它当礼物,送给伟大的洛伦佐。得承认的是,虽然我没它高,也没它怪异,可是它的眼睛和我的确实有点像:都是又深又黑,在脸上显得很大,长着如树篱般齐整的睫毛。 要是过去,这样的侮辱一定会把我弄哭。但我长大了,脸皮比以前厚。和姐姐不同,跳舞是很多我应该擅长而没有学好的事情之一。普劳蒂拉的舞跳得如行云流水,唱音乐诗的时候像只百灵;我舞步糟糕,声音像乌鸦,但是翻译拉丁文和希腊语比她和哥哥们阅读得还快。我发誓我能闪电般画好颜色标尺图:草稿上端是发光的金黄色叶子,随后是赭色、红色,直到赤紫色和深蓝色。 但今天我逃过了进一步的嘲弄。舞蹈老师开始哼起几个音阶,他那小鼻孔颤动发出的声音就像蜜蜂的嗡嗡声和单簧口琴混杂在一起。这时楼下大门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敲门声,老卢多维喀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声音如一阵风传进来。 “在这,我的普劳蒂拉小姐。嫁妆的箱箧已经来了。你和你妹妹亚历山德拉得马上到你妈妈的房间去。” 这回我的长颈鹿腿比她的羚羊腿跑得快多了,算是竹竿般身高的一种好处吧。 它看起来杂乱无章。在看到那箱箧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画让人印象深刻。”最终母亲用平静但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它会给我们的家族带来荣耀。” “哇——太棒了!”普劳蒂拉高兴得忘乎所以。 我可不这么看,整个东西多少有点粗俗。首先,那装礼品的箱箧太大了,简直和棺材一样。那画本身虽然十分精致,但箱子和装饰品太过造作——没有哪怕一寸空间不贴满金叶——乃至损坏了艺术的愉悦。我对母亲这般好糊弄感到奇怪,但后来我发现她眼光独特,好比受过许多训练的美学家,能够理解雕塑中的微妙之处。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为小礼拜堂请来巴托罗米奥·乔万尼,他更加老练。”她沉思着。 “那也更加昂贵。”我说,“爸爸得很幸运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圣坛完工。我听说他很少准时完成这个,更多的时候是让他的学徒去画。” “亚历山德拉!”我姐姐尖声说。 “哦,普劳蒂拉,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有多少个女人摆的姿势是相同的。他们显然只是用这个来练习画人物形象。” 虽然后来我一直认为普劳蒂拉在童年时对我十分宽容,但那天看来我的言语确实激怒了她,以致她本能地反击我,所说的一切显得琐碎而愚蠢。 “你怎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啊,就算那是真的,我想除了你,没有人会注意到。妈妈是对的,它很棒!当然,如果它是《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我就更喜欢了。虽然我讨厌那上面扑咬女人的狗,但这些女人都很漂亮,她们衣着完美。前面那个女孩真让人吃惊,您不这样想吗,妈妈?我听说每个巴托罗米奥经手的妆奁,总有个人物是以新娘为原型的。我想最感人的是她看起来像是在跳舞。” “她不是在跳舞,她正被强暴呢。” “这个我知道,亚历山德拉。可是你记得萨宾妇女的故事吗?她们被邀请到宴会去,遭到强暴,但她们顺从地接受了。这就是这幅画的意图所在。罗马城的诞生就是以女性的献身为前提的。” 我正在寻思怎么回答她的时候碰上了我妈妈的眼光。即使私下里,她对争吵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得承认他干得不错。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都是这样的。是的,就算是你,亚历山德拉,我奇怪你怎么没有在画中发现你自己呢?”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章(2) 我回头去看那个妆奁。“我自己?您看到我在哪里?” “旁边那个女孩呀,站在一边,和一个年轻男子热切地交谈着呢。我在想她一定对哲学高谈阔论,使那男子神色庄重。”她平静地说。我吃惊地低下头。姐姐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幅画。 “所以别争了,”妈妈的声音清晰且不容置疑,“它是稀有的杰作。我们必须祈望你爸爸的门客能画得有这个一半好!” “那画家怎么样了,妈妈?”隔了一会儿,我说,“他来之后,还没有人看到他。” 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院子里她那个女仆。但明显后者没有发现我。我和画家的偶遇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事了,如果她发现我,我一定在这之前就知道了。“我想他有点水土不服;这个城市相对于安静的修道院来说太吵闹了。他前一阵发烧,不过现在好起来了。在他开始画画之前,得先观摩城里的一些教堂和小礼拜堂。” 我低下视线,以免妈妈发现我眼里闪烁的兴趣。“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在我们的位置,他能更好地观察那些湿壁画。” 其他家庭通常只到一个教堂做礼拜,但我家不同,大家都知道我们朝拜的教堂遍布整个城市。 “亚历山德拉,你很清楚那不合礼仪。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了。” 谈话已经从普劳蒂拉的婚礼扯开,她坐在床上,对此毫无兴趣。她双手抚摸着那些七彩的布料,时而将它们围在脖子上,时而放在膝盖上,看看它们的效果。 “哦,哦……外衣一定是蓝色的。一定是的。是吗,妈妈?” 我们转向普劳蒂拉,心下各自对她打断我们的谈话表示感激。那些布料确实蓝得异乎寻常,反射出金属一般的光芒。它让我想起画家们煞费苦心地从天青石磨洗颜料、用来给圣母衣服染色的那种深青色,虽然相比之下它稍微暗淡一些。这布匹的染料并不珍贵,但对我来说意义特殊,因为它的名字就叫“亚历山德娜”。 作为一个布匹商人的女儿,我当然对这些东西十分了解,也一直很好奇。据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曾求爸爸带我去那个“味道传出来”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夏天,那地方接近河边的大教堂和广场。染工们建造了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棚屋小区,街道阴暗,充斥着破蔽的房子,其中很多就建在水面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到处是赤裸着上身的儿童,他们搅拌着染缸,身上沾满从染缸里溅出来的泥浆和色料。爸爸工厂里的工头看起来像个魔鬼:他的脸和上臂被开水烫过,皮肤因结疤而显得枯萎。 爸爸看到他们时有什么感受我并不知道。 尽管如此,那次参观我一定被他们的凄凉景况所感染;因为我长大后,每当想到货仓里的色料时,还会联想起那些大染缸,像地狱中用来煮烫罪人的锅炉般蒸汽沸腾。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说过要去了。 姐姐并没有这阴云般的记忆来遮蔽衣料给她带来的快乐,那一刻她感兴趣的,是这蓝色的布料怎样剪裁才能和她涨大的乳房相配。我有时甚至认为,就算在洞房花烛之夜,相比起她丈夫的身体,她会更欣赏自己的晚装。这会让毛里其奥多么懊恼呢?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看起来结实强壮,是一个开朗的家伙,但看不出有任何成熟的痕迹。也许那样更好,谁知道呢?反正他们似乎彼此满意。 “普劳蒂拉,为什么不以后再讨论这个呢?”妈妈安静地说,将布匹放回去,轻轻叹了口气,“今天下午特别暖和,让你的头发晒晒太阳,会变得更加金黄,更加让人羡慕。为什么不到屋顶去绣你的十字绣呢?” 姐姐吃了一惊。那时时髦的年轻女性通常瞒着自己的母亲,在阳光下披头散发,徒劳地试图将头发的颜色晒淡。 “哦,不用这么吃惊吧?因为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会这么做的,我还不如祝福你呢。不过很快你会发现,你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做这些爱慕虚荣的事情了。” 妈妈最近总喜欢这样说话,似乎普劳蒂拉原来的一切生活会在结婚后结束。普劳蒂拉自己似乎对这样的前景十分兴奋,但我得说,这对我来说像地狱的火焰一样可怕。她脸上露出笑容,在房间里翻找她的太阳帽,找到之后,又花了无穷多时间才把它戴好。她将头发从帽子中间的洞拉出,以便她的脸庞在受到帽舌荫蔽的同时,每一缕头发都能曝露在日光下。随后她收拢自己的裙子,飞奔而出。 我们目送她出去,我觉得这让妈妈很悲伤。她静坐了一会儿才转向我,免得让我看到她眼里的波澜起伏。 “我想我得出去和她在一起。”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开玩笑了,亚历山德拉。你讨厌太阳的,再说你的头发和乌鸦一样黑。如果你很想这么干,还不如去染发,不过我认为你不会。” 看到她的眼光落在我沾满墨迹的手指上,我匆忙把手指合起来。 “你上次洗手是什么时候?”我身上有很多让她不满的东西,外表只是其中之一。“哦,你真让人难以忍受!下午我会差伊莉拉出去。你睡觉前把它洗干净,听到了吗?现在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可是妈妈……” “留下!”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章(1) 我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此前我们曾多少次坐在这里?我们,我和她,都没有计算过。我出生的时候差点死掉,她生我的时候也差点死掉。两天的忙乱之后,我最终被钳子拖出来,自始至终我们两个都哭喊着。难产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意味着她不再可能有孩子了。这反过来意味着,她爱我,不仅因为我是最小的,也由于她为我失去了生育能力。在她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一些影子之前很久,我们之间就有一种强大的感情纽带。有一次我问她,我听到很多难产的婴儿都死了,为什么我没有。“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他给了你一种好奇和灵性,注定你无论如何会活下来。” “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爸爸已经开始谈论你的婚事了。” 听到这话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胃在抽搐,“可是,怎么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来红。” 她皱眉说:“你确定?” “您怎能不知道呢?玛利亚可是检查我的衣服的呀。我想保守秘密可不容易。” “这和其他事情不同。”她的声音平静。我抬起头,但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她会进一步讨论这个,“你知道我已经保护你好长一段时间了,亚历山德拉。我不能永远都这么做。” 她的声音显得很严肃,以致我几乎害怕起来。我望着她,试图找到一点如何继续我们的谈话的暗示,但她没有给我。“好吧。”我赌气地说,“对我来说,如果您不许我做一件事情,您就不会让它发生。” “要不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温柔地说,“让你远离书本,拿走你的笔?因为这个惩罚你?你被宠坏了,孩子。你本该知道这对你十分糟糕。不过,你总是这么顽固。也许最终应该把你送到哥哥们的老师那里去,让你忙起来。”不过她一定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个解决方法和问题一样麻烦:“你那么想去他们那儿。” “可是他们根本不欢迎我。” “这是因为你没有学会谦虚。”这次她更加严厉地说,“骄傲对年轻女孩来说可不是好事。也许你做祷告的时间应该和你学习的时间一样长。” “您过去这么做吗,妈妈?” 她露出短暂的笑容,“不,亚历山德拉。我的家庭不做那些无益的事情。” 她很少提到自己的童年,不过我们都知道那些故事:她的父亲醉心于新知识,要求他们不分男女,一起受教育;她的大哥后来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是梅第奇的幕僚之一,这使得有商人愿意接受她们异乎寻常的教育,出丰厚的聘礼和她们结婚。“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人们更不能接受女孩学习这些知识。如果我哥哥的幸运星没有升得那样高,恐怕我连找个丈夫都麻烦。” “可是如果我的出生是上帝的意愿,您一定得和爸爸结婚呀。” “哎,亚历山德拉,你怎么老是这样。” “怎么样呢?” “你总是想到不该想的地方。” “可逻辑上是这样的。” “不,孩子。问题就在这里,它和逻辑无关。你所做的显得对神不敬:将事情深究到上帝的本源上去,以致人类的逻辑根本就无法理解它们。”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样的风暴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如果我提出异议,它会来得更快。 “我认为你的老师没有教会你这个。”她叹气说。我能感到她对我十分恼怒,但不十分清楚到底因为什么。“你应该知道,玛利亚在你床下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些画稿。” 啊!原来是这个!不用说,这是她在搜寻沾着血污的碎布时碰巧找到的。我心里撇开那只箱子,试图预料她的怒火会发在哪儿。 “她确信你曾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在城里游荡。” “啊!那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在她的监视之下。” “她说箱子里有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物的草稿,还有市政厅广场上狮子吞噬一个男孩的画面。” “那又怎样?那个节日是她和我一起出去的,您知道。我们都看到狮子了。在它们吃掉小牛之前,有个驯兽师和它们一起在笼子里,但它们没有碰他。然后有人告诉我们——也许是伊莉拉说的——去年有个小男孩,在大家都回家之后,被狮子撕裂致死。玛利亚应该还记得的吧?她听到之后晕倒了的。” “也许是这样。但她知道你不可能当时在那儿就画了下来。” “我当然没有啦!我后来画了些草图,但画得太糟糕了。后来我只好在《日课书》中临摹狮子的形状,虽然我知道它们的四肢被画错了。” “哪一课?” “什么?” “课文?画有狮子的《日课书》是哪一课?” “嗯……但以理书?”我含糊地说。 “你记得那形状,但不是从《日课书》上。哦,亚历山德拉。”她摇摇头,“那些建筑物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哪有时间来描画它们?”我平静地说,“我只是把我记得的凑在一起。”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很小的时候,我自己还不知道笔意味着什么,是她第一个让我拿起笔。通过临摹家里那些奉献给上帝的画,我自己学会了绘画;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画画的兴趣是我们两个的秘密,直到我长大,有了自己的判断力。然而对我父亲来说,溺爱喜欢画圣母素描稿的早熟女儿是一回事,但女儿长大后因为喜欢画画而在厨房找阉鸡的骨头磨碎了当黄杨木粉末使用,或者用鹅毛制作一打新的鹅毛笔又是另外一回事。艺术兴许是接近上帝的方式,但无暇消遣是商人的标志,也是好人家的年幼女儿的标志。最近伊莉拉变成我的同谋,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已经不知道了。两年前,我在学习银尖笔技巧时碰到了困难——笔尖太细太硬,以致我在画眼睛或者手的时候根本没有犯错的余地。妈妈要了我的习作,看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我,没有说什么。一个星期后,我在床下的箱子里发现一本切尼尼仙尼诺·切尼尼的《艺术札记》。自那以后,我画画时手就稳多了,但是我们两个都没再提到过那本礼物。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章(2) 她叹了口气,“很好。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了。”停顿了一下,她说:“我还有些事要说。那画家要求先给你画像。” 我感到体内有团小火焰炸开了。 “我说过的,他已经参观了不少教堂。作为参观的结果,他现在准备好给我们画像了。你爸爸的像已经画好,我又忙于普劳蒂拉的婚事,现在没有时间和他在一起;所以他得先画小孩。他要求先画你,我认为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对吗?” 我直望着她,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谎骗她,这听起来也许有点奇怪,但对我当时来说,是个意义深长的决定。 “他在小礼拜堂弄了个临时画室。他说他必须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见到你,那时光线恰到好处。他非要这样不可,到时卢多维喀和玛利亚会陪你去。” “但……” “别争辩了,亚历山德拉。你得带上她们两个。在那儿你别分散他的注意力,也别和他讨论柏拉图哲学的出色之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无论如何也辩不清楚。” 她虽然言辞严厉,但声调温和,这再次让我觉得她容易相处。当然,这也让我错误地估计了可能的冒险,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能和谁谈论这个呢? “妈妈,您知道,我时常会做同样的梦,到现在一定已经梦到了五六次。” “我希望它是一桩神圣的事情。” “哦,当然了,它本来就是的。我梦到……嗯,尽管听起来很古怪,我梦到我终究没有结婚。相反地,您和爸爸决定将我送到修女院去……” “哦,亚历山德拉,别发傻了。你并不符合修女院的要求。它的规矩会让你马上就受不了。你当然知道这些的。” “不……哦,是的,不过,不过我梦中的修女院是不同的。在这个修女院里,修女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赞美上帝,比如说……” “不,亚历山德拉·塞奇!我不想听到这些。如果你认为你的举止不端会改变我们为你找个丈夫的想法,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终于发怒了,就像温泉从地下喷出来一样。 “你是个任性的、有时候甚至叛逆的孩子,从来不管我在说什么。要是我早些让你改掉这个恶习就好了,因为现在它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她叹气说,“不过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我要用我们平时经常提到的词语——责任,这是你对家庭的责任。你爸爸现在是个富人,有着为国家做公共服务的记录。他有钱给你准备足够的嫁妆,这些嫁妆足以给我们的姓氏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声望。当他找到合适的人,你就得和他结婚。知道了吗?相夫教子是妇女最伟大的责任。你很快就会学到的。” 她站起身来。“来吧,孩子。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一旦做了决定,你爸爸会告诉你的。这段时间内不会发生什么了,我是说这段时间内。”她轻轻重复着,“但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他永远只是说说而已,早晚是要决定的。” 我得寸进尺地望着她的眼睛说:“要是那样的话,让他至少找个通情达理的。” “哦,亚历山德拉……”她摇着头,“我可不能保证。”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章(1) 吃饭的时候我板着脸,不和玛利亚说话,以示抗议;并且很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迅速拉过一张椅子堵在门后,一头埋进我的衣柜。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很重要的,如果有些被发现了,其他的还在呢。把衣柜底部的衬衣搬开,就是一张全张的鹅毛笔墨水素描。 我为自己这第一幅连续画作选择了天使报喜的开幕场景。圣母意外地被天使带走,她双手在身边舞动,体现了她的惊怕和悲伤;她的身体在空中扭曲着,似乎有无形的丝线在她和加百列之间来回扯动。这是个流行的主题,因为人物动作的强度提供了良好的练笔机会,但我选择这个主要还是因为圣母明显的焦躁——虽然在上神学课的时候,老师经常让我关注后面几幕的顺从与优雅。 我利用我们自家那间高档的会客室做背景,后面的窗户框架用来突出视角。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白天的某个时刻,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来,显得特别漂亮,让人真的相信上帝就附在这些光线上。 但我的圣母就不一样了。她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手像惊惶的鸟儿那样扑动着,抵御上帝降临带来的狂风,这个完美的处子扰乱了祈祷。我最着力于描绘他们的服装(这是和我最接近的世界,至少我可以随意学习有关布料和风格的知识)。加百列穿着一件由我爸爸最昂贵的细麻布制成的衬衫式外衣,数以千计的奶黄色褶带从肩膀飘落,松散地系在腰间;那布料轻盈,足够配合他四肢的速度。我把圣母画得十分时髦,她的衣袖从肘弯开口,显出里面的衣衫,腰带高束,丝质的长裙褶皱着,如瀑布倾泻般围住她的双腿,流泻在地面上。 完成轮廓之后,我用不同深度的墨色开始画阴影区,并在受光区刷上一层白铅粉。要是这时犯了错误,想改正可不容易;而我的手因为紧张已经变得不稳了。我不禁同情起巴托罗米奥画室的那些学徒。为了让自己安定下来,我先画那些渐远渐小的地砖,锻炼自己透视的技巧。这时有人晃动门柄,门板和椅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等等。”我从床上抓起一条被单,将它盖在画纸上。“……我在脱衣服。” 几个月前,托马索发现我在这儿,“偶然”将一罐我用来制造映描纸的亚麻子油倒进伊莉拉设法从药店给我弄来的铅粉里。为了让他保守秘密,我只得帮他翻译了令他头大的奥维德奥维德诗歌。但现在一定不是托马索。他怎么可能不去街上追逐那些穿着高跟鞋招徕男子的女孩,而浪费时间来折磨我呢?我能听到他在楼上的声音,楼板在他脚下吱吱作响;不用说,他正歪歪斜斜地走着,试试哪种颜色的长筒袜和那身裁缝刚送来的束腰外衣最般配。 我搬开椅子,伊莉拉溜了进来,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托着一块杏仁蛋糕。她无视那幅画(虽然她是我的同谋,但对她来说最好还是假装不知道),坐到床上,把蛋糕分给我;将我的手拉到她面前,用柠檬和白糖搅成糊,涂在我的皮肤上。“怎么?发生什么了?玛利亚揭发你了吗?” “不如说她说谎了。啊!当心……我那儿割伤了。” “太糟糕了。你妈妈说要是到星期天你的手还不变白,她会让你戴上一个礼拜的羊皮手套。” 我让她涂了一会儿。我喜欢她的手指在我掌心推动的感觉,甚至更喜欢黑玉般的皮肤和我的皮肤形成的鲜明对比;不过如果我要给她画像的话,得费好多炭笔。 除了有丰富的日常知识外,她还有点聪敏,自我幼时起,她既能管住我,也能让我开心。我想妈妈一定是在祈祷她这个异乎寻常的女儿健康成长的时候看中伊莉拉的,所以很早她就变成了我的。但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伊莉拉。尽管在法律上她是我爸爸的财产,爸爸能随意处置她;但她始终有着猫一样的独立和秘密。她在城里游荡,带回一些新鲜水果般的小道消息,并将它们贩卖给别人。自我懂事以来,她是我在这座房子里最好的朋友,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那些我去不了的地方。 “哦。有什么消息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哦,伊莉拉!”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催她。 她咧嘴而笑:“有个好消息。今天人们在正义广场给一个男人施绞刑。一个凶手。他将妻子的情人砍成碎块。人们将他吊了一个半小时,割断绳索,将他投进运尸车。他在运尸车里坐起来,抱怨喉咙很痛,跟人们要水喝。” “他没死!他们怎么对他呢?” “带他去医院喽,将面包在牛奶中浸软了喂他。等到他能吞吃的时候,他们会再把他吊起来。” “不!那些围观的人有什么反应呢?” 她耸耸肩:“他们朝他大叫欢呼。这个肥大的多明我会教徒脸如浮石,他布道般喃喃自语,说佛罗伦萨是个大粪坑,到处漂浮着邪恶,以致缺德的飞黄腾达,而良善的遭难受罪。” “可是即使这事情不邪恶又怎样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只是体现了上帝对罪孽深重者的宽宏大量,那又怎样呢?哦,要是我能在场就好了!你怎么想呢?” “我?”她笑了,“我认为刽子手打结打错了。喏,你的手洗好了。”她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这还是许多天来第一次这样干净呢,粉红的指甲闪闪发光,可是看不出我的皮肤有没有变得更白了。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章(2) “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墨水(够哥哥们用一个月的墨水,在我这只够用一个礼拜)和一枝精致的用白鼬尾巴的毛制成的小画笔,可以用来给圣母的脸部和装束加亮。我高兴得用双手环住她的脖子。 “嗯,你很走运。我买到便宜货了。不过星期天之前别用,要不我就麻烦啦。” 她走后,我躺在床上,那个男人和绞索一直在脑里挥之不去。人们怎么区分上帝的仁慈和打错结呢?或者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如果这种想法是不纯洁的,我祈求上帝的宽宥。随后我又祈求圣母替我的行为向上帝求情,使我的手能稳一些,以便在画面上再现她的良善。 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思维翻飞让我无法入睡,最后我不得不从被窝里溜出来,走出卧室。 我喜欢房子里的黑夜。我已经将家里复杂的地形印在脑海,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知道哪儿有门,该朝哪个方向转弯以避免碰上家具或者意外地碰上楼梯。我走下楼梯,院子像一口黑暗的深井。在我经过一只家犬的时候,它睁开惺忪的睡眼,不过它久已习惯我在深夜游荡了。倒是应该提防妈妈的孔雀,它们听觉灵敏,叫声又凄厉得如同地狱鬼魂的合唱,要是把它们弄醒,所有人都会醒来。 我推开冬天会客室的门,脚下的地砖锃亮光滑,新挂毯如厚重的阴影,妈妈引以为荣的心爱橡木桌似乎是为幽灵准备的。我蜷曲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窗钩,坐到窗台上。不用说,我那兄弟们的视力现在一定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减退了。他们虽然看得不太清楚,可吵闹声却更加响亮;他们醉醺醺的笑声落在卵石上,加倍地弹回来,直升到窗户以上。有时候他们会把爸爸吵醒,可是今晚没有这样的狂欢。我的眼帘开始下垂,突然我注意到下面有个什么东西。 在我们屋子一边的大街上,有个身影冒出来,火把发出的光勾勒出他的身体。他身材瘦削,披着一件围得很紧的斗篷;但他没有戴帽,我能看到他白皙的皮肤上跳动的光芒。啊,是我们的画家正走进夜色。这个时候他能看到的艺术少得可怜。妈妈说过什么来着?他习惯了修道院的寂静之后发现这城市很吵闹。也许这就是他吮吸寂寞的方式吧,虽然他低着头、渴望自己迷失在黑暗中的走路方式有些刻意而不是出于自然。 我既好奇又嫉妒。这么简单?把自己包在斗篷里,找到右侧的门,然后走进黑夜。如果走快些,他可以在十分钟内到百花圣母堂。然后穿过洗礼堂,径行朝西可以到达新圣母堂,或者朝南走去河边,也许能听到妇女们的铃铛的声响。那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我不喜欢这么想,我记得他画的圣母,太过优雅轻盈,不像是属于人间的。 我眼看着他出去之后,又过了约摸一个小时,开始觉得困了。由于不想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我走回楼上的房间。我滑进被窝里,看到普劳蒂拉手腕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已经开始肿起来,毫无同情心地觉得很满意。我蜷曲着抱住她暖和的身体。她嘶嘶的发出像马一样的鼾声,继续睡着。 《维纳斯的诞生》第五章(1) 房子还是毛坯,和上帝并无多大干系。他用宽大的黄金扁带饰把小礼拜堂的中殿围了起来,阳光从侧面的窗户射进来,刚好照在这条扁带饰上。他坐在阴暗处,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纸张、笔墨和刚削尖的黑色石膏粉笔。 我慢慢走进去,年迈的卢多维喀跟在我身后。玛利亚由于消化不良病倒了。虽然我那天很希望她生病,但你得相信我,她吃了什么或者她为什么生病确实和我无关。 我进去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眼睛看着地面。卢多维喀的老迈使我们走得很慢,我为她要了一张舒服的椅子,摆在旁边。在白天的这个时候她入睡只是迟早的问题,而且不用说,她会忘记自己睡过。她在这些时候成为我的最佳助手。 他似乎忘记了我们上次见过面。他做手势让我到光线照耀下的一个小神坛去,那儿有一张高背木椅,椅子的角度保证我们的眼光不会相交。我走上去,有点为自己的身高难为情。我想我们两个同样紧张。 “我该坐下吗?” “随便你。”他咕哝着,依然没有正眼看我。我照着从教堂湿壁画看来的妇女画像摆了个姿势:后背挺直,头部抬高,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朝前看了一会儿,但那边太阴暗;于是我将视线移到左边,可以看到他的下半边身体。我注意到他的长筒袜下边的毛皮已经磨破了,但他的小腿和我一样,很好看,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我开始闻到他的体味,这次更强烈:一股泥土的味道,混杂着刺鼻的酸味。我怀疑他夜里究竟干了什么,以致身上这么臭。显然他没有经常洗澡。 时间流逝。在阳光下很温暖。我斜眼看了看卢多维喀,她的膝盖上放着带来的刺绣,她放下针,瞧了我们一会儿;但就算在她眼睛明亮的时候,她对艺术也没多大兴趣。我以50为限开始慢慢计数,数到39的时候就听到她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小礼拜堂里,她听起来像一只正在喘气的大猫。我转过身去看她,随后眼光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光线让我看得更清楚。对于那些夜间在城里闲游的人来说,他状态还算不错。他梳理过的头发相对于佛罗伦萨的时髦来说太长了,不过显得浓密和健康,甚至将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他和我一样又高又瘦,不过这对男人来说没那么坏。他有宽而好看的颧骨和一双杏仁眼,灰绿色的眼珠夹着些许黑色,有点像大理石,让我想起猫的眼珠。他和我过去看到的男人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算好看,虽然那可能和他内向的性格有关。除了我的兄弟和老师,他是第一个和我如此接近的男人,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他望着我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可至少坐着的时候我不会像一只长颈鹿。 “我妈妈说你发烧了。”最终我说话了,仿佛我们两个是亲人,聊过一个小时,刚有几秒钟陷入沉默似的。我证实他不会回答之后,试图将话题带到他的夜游上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画笔发出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将眼光收回到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此时的安静十分微妙,我开始觉得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卢多维喀终究会醒来,然后一切都太迟了…… “你知道,画家,如果你想在这儿获得成功,你总得说话,就算是和女人。” 他的眼睛晃了一下,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可是尽管话是我说的,我还是觉得似乎有点冒昧,尴尬地移动椅子,换了个姿势;他停下来,等我再次坐稳。我故意弄出一点声响,因为我越是试图安静,越是觉得难受。我又伸展了一下身体,他再次停下来等着。我终于找到捣蛋的可能了:如果他不说话,我就不好好坐着。我把左手抬高,放到面前,故意模糊他的视线。手向来是最难画的,多骨而丰腴,就算是最伟大的画家也会感到困难。然而他很快又开始画起来,那么专注,以致那声音让我渴望看看他在画什么。 过了一阵,我对自己的徒劳无功感到厌烦,把手放回到膝盖上,张开手指,直到它们看起来像一只邪恶的蜘蛛歇在我的裙子上。我看着手指的关节慢慢变白,一根血管在皮肤上搏动。身体多么奇怪啊!我们过去有个鞑靼女奴,她患有羊痫风,性情暴躁。如果有人接近她,她会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手指在地板上乱抓,头朝后仰,脖子绷得又长又紧,好像马头。后来爸爸把她卖了,不过我一直怀疑他是否隐瞒了她的健康状况。虽则它是疾病,可常常被当成魔鬼附身;如果人们想画基督驱逐魔鬼的场面,她将会是个完美的模特。 卢多维喀的鼾声越来越大,怕是要雷声才能叫醒她。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站起来,说:“我可以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感到他一下子僵住了。我看得出来他想把画稿收起来,但他也知道那样不合适。他能怎么做呢?收拾他的家伙,掉头就走?还是再次攻击我?如果他那样做,将会被赶回蛮荒的北方去。虽然还是那样静默,但我认为他并不蠢。 我鼓起勇气,走到桌子旁边。我和他离得很近,看得清他脸上的胡茬,他身上的恶臭现在更加刺鼻了,让我想起腐烂和死亡,我还记得他上次的暴力。我神经兮兮地望了一下门口,要是这时有人走进来,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他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笨手笨脚地把画板从桌子上竖起来,以便我不用再靠近他也能看到。 《维纳斯的诞生》第五章(2) 画纸上满是草图:我的整个头部的试画,然后是脸的一部分,眼睑低垂,看起来有点害羞,又有点狡黠。他并没有像我有时候为了让普劳蒂拉保守秘密而帮她画像那样阿谀我,但那是我自己,很活泼,带着淘气和神经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了解我已经比我了解他要多。 接着是我放在面前的那只手,手心和手背,我的手指鲜活且圆润,栩栩如生。他的技巧让我目瞪口呆。 “啊!”我的声音有些痛苦,但又带着好奇,“谁教你画画?” 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画像,急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画的,看看画稿上每一笔的画法。为这个我会和他靠得更近。我看着他的脸,如果不是傲慢,那么一定是羞怯让他保持沉默。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么害羞以致难以启齿呢? “你在这儿一定很苦。”我安静地说,“要是换成我,我会想家的。” 因为我没有料到他会回答,所以当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的心里震颤了一下;他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轻柔,尽管比他的眼睛还要深沉。 “这儿色彩丰富。我来的地方,什么都是灰色的。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哪儿是天空的尽头,哪儿是大海的起点。色彩让一切变得不同。” “哦,不过佛罗伦萨肯定和它以前一样。我指的是圣地,我们的主生活的地方。阳光普照。这是十字军告诉我们的。他们的色彩必定像我们这般斑斓。你有空应该去看看我父亲的作坊,那些布匹完工以后被堆在一起,走在其间像穿过彩虹一样。” 这也许是他听过的女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我能感到他内心又激起了痛楚,也记得他早先的野蛮,那在我面前浑身发抖的样子。“你不用害怕我!”我叫喊着,“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可是我只有14岁,我还是小孩,不是女人,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你。再说我和你一样热爱艺术。” 我伸出双手,温柔地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手指随意张开,搭在桌面,整个姿势显得张弛有度。“既然你在画手,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它们静止的样子,这样比放在我膝盖上更容易观察。”我想妈妈一定会赞许我声音里的谦虚。 我眼光低垂,非常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我看到他将画板从桌子上撤走,在旁边拿起一支蜡笔。画板上的沙沙声让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我看到的那张画稿是斜放着的,不过已经足够看清它是怎么成型的:笔尖如许许多多雨点般迅速地落在画稿上,急遽得不用思考和斟酌,急遽得我和他都屏住了气。看起来他好像从内里解读我的双手,然后由里而外将它们画出来。 我让他画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自如了一点。“妈妈说你参观了我们的教堂。”他轻微地点点头。“你最喜欢哪一幅湿壁画呢?” 他停了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新圣母堂。《施洗者约翰的生平》。”他肯定地说。 “季兰达约的。哦,对了,他的大教堂是这座城市的奇观之一。” 他犹豫地说:“还有……河那边的另一座教堂。” “圣灵堂,还是卡迈恩圣母堂?” 他表示是第二个。那还用说。布朗卡其礼拜堂位于卡迈恩修女院里面。妈妈指引他去那个地方,不用说,一定是动用了她的关系,以及他作为世俗修行者的身份才使其获准进入那个禁区。“有关圣彼得生活的湿壁画。哦,它在这儿地位也很高。你知道,马萨乔没来得及完成这些画就去世了。死时只有27岁!”我知道这打动了他,“小时候我去过一次,不过忘得差不多了。你最喜欢哪幅呢?” 他皱皱眉,似乎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有两幅伊甸园的画面。第二幅,在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亚当和夏娃都哭着……不,更像是嚎叫,因为他们被禁止哭。我从没看过因为失去上帝的恩赐而这般悲伤。” “在他们堕落之前呢?那时他们的快乐和后来的悲伤体现得一样强烈吗?” 他摇摇头:“欢乐体现得并不强烈。那是另一个画家画的。树上吊着的蛇有着女人的脸。” “哦,是的,是的。”我点着头。我们的目光碰上了,这次他因为兴奋而没有别过头去。“妈妈和我说过。你知道,圣经上可没有这种画法的证据。” 但由于谈到妇女体内的魔鬼,他又退缩了,再次陷入沉默。他开始打草稿。我瞟了画板一眼:这些天分哪来的呢?真的是上帝给的吗? “你生来就有这种技巧吗,画家?”我轻声问。 “不记得了。”他低声说,“教我画画的教父告诉我,我出世的时候,上帝附在我手上,算是补偿我无父无母。” “哦,我相信他是对的。你知道,在佛罗伦萨,我们认为伟大的艺术是对上帝本质的再现。这是我们最伟大的学者之一阿尔贝蒂的理论。艺术家切尼尼也这么认为。他们关于绘画的论文在这儿广为流布。我有拉丁文版本的,如果你感兴趣……”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知识其实是一种炫耀,我仍止不住说:“阿尔贝蒂指出了人类形式的美如何反映了上帝的美,当然,他有这种眼光部分是受了柏拉图的影响。不过兴许你还没有读过柏拉图。如果你想在佛罗伦萨扬名立万,你就不能忽略他。虽然他从不知道基督,可是他对人类灵魂论述颇多。古代人对上帝的理解已经是我们佛罗伦萨的伟大发现之一。” 《维纳斯的诞生》第五章(3) 要是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因为我的夸夸其谈而双手抱头,既为我也为这个城市感到羞愧;但我知道他在倾听,因为他放在画板上的手已经停下来了。我想他会说得更多,要不是卢多维喀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鼾声的话。那意味着她很快会醒来,我们两个都冷静了。 “好了。”我往后退去,匆匆说,“也许我们现在得停止了。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再来,让你画我的双手。” 但当我看到他放下的那幅画板时,意识到他已经得到了全部他所想要的。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部(2) 《维纳斯的诞生》第六章(1) 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阿尔贝蒂和切尼尼的书,放在床上。切尼尼的书必不可少,画画的时候,无论是衣纹的走向,还是那些我不懂如何调配的颜色,我总得参考它才行。不过兴许可以把阿尔贝蒂送给他。 我让伊莉拉帮我送去,许诺给她一条红色的丝巾。 “不去。” “你怎么不去呢?你喜爱这个颜色,它也很配你。” “不去就不去。” “为什么?多么简单呀!你只要走下去,把书给他。你和我一样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的。” “要是你妈妈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会发现的。” “但她要是发现了,她会知道这是你的,是我送过去的。那时我就惨了。” “那不会。”我在找一些说辞,“她,她会理解我们都是为了艺术。上帝要让我们熟悉起来。” “嗬!老卢多维喀可不会这么说!” “你什么意思啊?她睡着了,什么都看不到。”她静了下来,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她冲着我笑。我明白了,“哦,你说谎,伊莉拉!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她是没有,可你刚刚说了。” “我认为我们在谈论艺术,伊莉拉。我们在谈论教堂和礼拜堂的艺术作品,还有阳光的色彩。告诉你吧,他的画笔有如神助。”我停了一下,“虽然他举止粗鲁。” “那正是我担心的。你们两个太相像了。” 她终究还是把书带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很疯狂。那时妈妈和仆人在筹办普劳蒂拉的嫁妆,普劳蒂拉则花无穷多时间打扮自己,把头发弄得闪闪发亮,美白皮肤什么的,看起来更像鬼魂而不是新娘。翌日夜里,我去到那扇窗户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画家几乎同时出现,依然穿着那件斗篷,依然以那种坚定的步伐走向黑暗。这次我决定等到他回来。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天空星辰密布。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阵响雷,闪电将天空撕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哇——” “啊!” 在街角处,哥哥们和他们的朋友像一群到了陆地上的海盗,在街上跌跌撞撞、相互拉扯地走着。我赶忙离开窗口,可是托马索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我听到他像平时招呼他的狗那样,可恶地吹了一下口哨。 “喂,小妹?”他的声音大得足够推开那些鹅卵石,“小妹!” 我探出头去,嘘了一下,让他别做声。但他醉得厉害,丝毫没有在意。“哇,大家看看她!脑袋像百花圣母堂里面那些雕塑一样大,脸蛋像狗的屁股!” 他身边的朋友纷纷欢呼,表示同意他的睿见。“继续嚷吧,爸爸会听到的!”我恼羞成怒地喊着。 “要是他醒了,你比我更麻烦!” “你们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卢卡?”可是卢卡已经站立不稳了。“我们发现他双手扶着圣女加大利纳的乳房,将污物呕吐在她的脚上。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他会以渎神的罪名被逮起来的。” 又一道闪电将夜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亮。紧跟而来的两声雷鸣震耳欲聋,似乎大地被这闪电劈开了。当然,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大地会有这种裂开的征兆,魔鬼在裂开的瞬间虏获一些无主游魂。我吓得双腿发抖,不过它已经过去了。 他们在下面也被吓呆了,不过随即大喊大叫,掩饰心里的恐惧。“好啊!地震啦!”卢卡叫喊着。 “不是!是加农炮!”托马索笑着,“这是法国的军队正穿过阿尔卑斯山,去征服那不勒斯。多么美好的前景啊!想想看吧,妹妹,奸淫掳掠。我听说在雅典,那些粗野的法国佬热衷于羞辱处女。” 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孔雀被惊醒了,发出足以将死人也唤醒的凄厉叫声。我看到临街的窗户纷纷打开,一缕火光从教堂那个方向冒出来。不能再等那画家了。我迅速离开那房间,回到楼上。刚爬进被窝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爸爸愤怒的声音。 次日早晨,家里都在谈论一则新闻。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道闪电击中了百花圣母堂那个大拱顶的天窗,将一块大理石劈成两半。那闪电力道惊人,大理石的一半击穿屋顶,砸在地上;另外一半砸烂了附近一座房子,可是奇迹般的没有人受伤。 随后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就在同一夜,伟大的学者、外交家、政治家和佛罗伦萨最高贵的公民、慈善家“豪华者洛伦佐”躺在卡里奇的豪宅里,饱受中风和胃痛的折磨。他听到城里发生的事情,派人去打听石头是怎样坠落的。他知道之后,闭上双眼说:“果然是这样。我今晚要死了。” 他真的在那晚死去。这个消息对这座城市的重创甚于任何雷击。那个早晨,我和哥哥们安静地坐着,听希腊语老师哽咽着给我们读伯里克利的悼词,他的眼泪弄湿了那本特别抄写的手稿。虽然我们后来取笑他悲伤的语调有些矫情,可是我知道在那个时候连卢卡都被感动了。爸爸在那天暂停了生意,我听到玛利亚和卢多维喀在她们的房间悲叹哭泣。在我出世以前,洛伦佐·梅第奇就是佛罗伦萨最有影响力的人,他的去世如同一阵冷风,让我们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的尸体被安放在圣马可修道院,供城里的名门望族在夜间前去瞻仰。我家也去了。在那个礼拜堂里,棺材摆放的位置很高,我几乎看不到里面。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面目十分丑陋。虽然我此前在成百个奖章上看过他的头像,亲眼见到他的真人还是让我吃惊:肥大的鼻子几乎垂到下唇,下巴突出,好像是怪石嶙峋的海岸岬角。 《维纳斯的诞生》第六章(2) 我目瞪口呆地站着,托马索在我耳边低声说洛伦佐的丑陋本身就是一剂春药,诱得妇女们意乱情迷,而他写的情诗能打动哪怕是最冷漠的女人。这个场景让我想起那天在新圣母堂,妈妈看到季兰达约的伟大建筑而注意到历史正在形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的眼泪在烛光中闪亮如同水晶。我此前从没看到她落泪,这比洛伦佐的尸体更让我迷惑。 安放尸体的圣马可修道院是洛伦佐的祖父最喜欢的休养处所,他们家族在此捐了很多财宝。但它的新院长是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咒骂梅第奇家族不该怂恿那些异教的学者曲解上帝的话。有人说他拒绝在棺柩前赦免洛伦佐,但我认为这是一种为了煽风点火的无耻谣言。那天修道院的院长吉罗拉莫·萨伏那罗拉显然充满了崇高的敬意:他的布道充满激情,论及生命的短暂和上帝恩赐的永恒;劝诫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警惕死亡,这样就能不沉溺于俗世的欢乐,时刻准备为救世主献身。坐席上满是表示赞叹和同意的点头,不过我怀疑他们回家之后,尝到食物的美味和美妙的生活,就会把这个置诸脑后。我知道我们都是这样的。 众所周知,我们家族和普劳蒂拉未来的家庭都是梅第奇家族的拥护者,所以婚礼延期举行。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洛伦佐的去世让这个城市变得一团糟。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伊莉拉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残忍消息:洛伦佐死前那天,在市政厅广场后面的笼子里,两只象征着佛罗伦萨无与伦比的狮子相互啮咬,斗了个两败俱伤;他死后那天,有个妇女在新圣母堂发疯,从楼廊上奔走下来,当着众人的面说有只公牛角上生火,朝她撞来,并且有使整座教堂从他们头顶倾塌的危险。把她带走后许久,人们说还能在正殿中听见她尖叫的回声。 但最可怕的事发生在一周后,圣十字教堂的守卫在教堂与河流之间的沼泽地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 这些都是我和普劳蒂拉坐在花园的凉棚下面绣花时从伊莉拉口里听来的。伊莉拉绘声绘色地描述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我们身边的黄色金雀花,还有丁香和熏衣草的香味使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加糟糕。 “尸体已经腐烂了,露出骨头。在寻找它的时候,那些守卫不得不用熏过樟脑的布掩住鼻子。他们说她在那个雷暴的夜晚就死了。凶手没有葬好她,她躺在自己的血污里,发着恶臭,引来了老鼠和狗。她的半个胃已经被吃掉,身上到处都是伤痕。” 随后市场上出现了一张公告,公告说她死于袭击,呼吁凶手出于良知,同时也为了维护这个共和国的美誉向当局自首。在这个城市里,女孩们确实经常受到侵犯,有时甚至因此丧生。但这个案件不同。伊莉拉说伤口太可怕了,她的阴部惨不忍睹,没有人能判断这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干的。 《维纳斯的诞生》第七章(1) 普劳蒂拉的婚礼终究还是举行了,它是一纸契约,关系到父亲的生意和我家的财富。每当我想起普劳蒂拉,那天的情景便历历在目。清早的阳光柔和明媚,她身穿结婚礼服,坐在家里的会客室。画家在一旁坐着观察了很久,准备将她的神态和场景画在我家的墙上。她应该很累了(尽管妈妈给她吃了催眠药,她仍然几乎整夜没睡),可是她看上去似乎刚从天堂醒来一样。她的脸蛋丰满柔和,皮肤白得惊人,双颊带着些许兴奋的红晕。她双眼清澈,红色的瞳孔好像石榴籽那样,在眼白的衬托下闪闪发光;睫毛的密度和颜色恰到好处——当然不像封闭的树篱——双眉中间稍厚,两端逐渐变淡,伸向眼角和耳边,就像画家的线条。她的嘴唇很小,如丘比特的神弓般微微撅起;她那在太阳下晒了很多个下午的头发缀满鲜花与珠宝,显示出她的娇慵懒散。 她的衣服是最时髦的:领口是爸爸那已经供不应求的美丽弗兰德毛料做的,有贝壳状的圆齿,;她的衬裙如同天使的翅膀,柔软且宽大。她的外套更是美得让人心醉。它的布料是最好的黄色丝绸。附近的特别适于当染料的藏红花;裙摆绣满精致的花纹,手绣的花朵和鸟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绝不同于教堂里那些做工粗劣的祭坛桌布。 盛装之下的姐姐十分漂亮,人们要是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一定可以期待她身上发出善的光芒。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表现比平时好得多,兴奋得几乎有点飘飘然。虽然希望出嫁的盛况被画下来,她却不耐烦在房间里坐得太久。家里每个人都很忙,我作为她的伙伴,被指派到房间里陪她说笑。房间的另外一边,画家的手稳定地在画板上移动着。 当然,我对他和对姐姐一样感兴趣。为了表示庆祝,那天家里所有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他的新衣服不是特别合身,但看上去很英俊。我把阿尔贝蒂的书送给他已经几个星期了,不过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变胖了(我家的厨师很出名),不知道是我的想像还是他确实抬起了头,我进门的时候,我们的眼光碰了一下,也许他还微笑了。这些天来他一定在努力学会谦虚。惟一不变的是他的手,和过去一样传神,每一笔都让姐姐更加生动活泼。他在画稿的衣服上标明了一些数字,以便稍后能区分着色。 我至今仍对他夜间的生活一无所知,即使是我的流言皇后也没有告诉我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在家里他依然是个孤独者,避免和伊莉拉他们接触。下人们现在与其说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还不如说认为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在这个家庭的艺术家身份,视自己高于其他仆人。好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自以为是而不说话,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妹妹,我最好不去夺新娘的光芒,虽然偶尔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妈妈给我涂了护肤霜,我的皮肤和姐姐一样白皙漂亮;并且近来我颀长的身体开始发育,伊莉拉替我扎的绑带以及裁缝的长方形褶带都掩饰不了。他还没来得及画完我,屋子里突然挤进来一群人,匆匆将我们拉出去。大门被打开,伊莉拉和我看到普劳蒂拉在院子里骑着马,她的礼服已经安排妥当,像一片围绕着她的金色湖泊,仆人们已经将安置嫁妆的箱子抬在肩膀上(伊莉拉说抬嫁妆的人和帮洛伦佐抬棺材的人一样多)。于是队伍开始向她的婆家进发。 我们穿街过巷的时候,围观的人群让爸爸特别高兴。他知道只要激起妇女们对衣服的兴趣,我家自然财源滚滚;成百个佛罗伦萨最有势力的家庭正在毛里其奥家迎候我们,他们同样喜欢美丽的服装。 他们家的外墙挂满了特地租来的漂亮挂毯;邸宅里面,婚礼的盛宴在花园排开。如果说爸爸是服装之王,他的亲家则在烹饪方面与他差相仿佛。我想在那天,佛罗伦萨周边的狩猎区内,所有动物都至少失去一个亲人。菜式是如此丰富,以致很快就已经有人开始打饱嗝了。当然,如此奢华的宴会是为官方禁止的。和所有好的基督教城市一样,佛罗伦萨有限制奢侈的律令。但正像每个人都知道的,嫁妆箱可以躲过当局,把多余的珠宝和织物藏起来,婚宴也不过是一种私人庆典。 盛宴之后是舞会。此时普劳蒂拉是真正的新娘,她风情万种地转身,把手伸向一个邀请者;这再次让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扫兴。当她和毛里其奥随着洛伦佐的作品(在他死后不久跳这舞曲,也是对他表示忠诚)《月桂低音舞曲》翩跹起舞的时候,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和她相比我就像三脚猫。在一个复杂的转身动作中,我彻底弄错了;幸好我的舞伴在我耳边轻声提醒下一步该怎么踏,这才化险为夷。 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客人因为吃得太饱而举步维艰,酒水好比泛滥的亚诺河,很多人都喝到失态。但他们之间相互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目前我还得待在楼上的房间,有两个肥胖的女佣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做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种鄙俗的晚会了,我宁愿做一个旁观者,也不愿参与其中。 我是对的,虽然我仍不知道代价。出乎意料的是我怀念普劳蒂拉。起初我为拥有一个不受打扰的房间觉得高兴,可是很快,睡床因为没有她而显得太大。我再也听不到她打鼾,也不会为她的喋喋不休感到厌倦。虽然她的啰嗦琐碎让人讨厌,可是长期以来它们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想像安静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家里开始显得空荡荡的。我爸爸又去国外了,他一不在,哥哥们就更加放肆地到街上去。甚至画家也走了,搬到圣十字教堂附近的一个工作室,研习那些湿壁画,以便为装潢我家的祭坛做准备。他找到合适的老师,又有我爸爸出钱让他得以进入医师与药剂师行会,获得了在佛罗伦萨从事绘画的官方许可。仅是因为对他的牵挂就让我备受折磨。 《维纳斯的诞生》第七章(2) 至于我自己的未来,妈妈信守诺言,一直没有直接谈起我的婚事。爸爸回来之后,心思则完全放在别处。即使是我,也看出洛伦佐死后,这座城市的权力体系正在发生变化。佛罗伦萨的市民怀疑皮耶罗·梅第奇,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执掌他父亲的权柄。如果他不能,这个家族的敌人在被压迫多年之后是否会获得足够的支持来颠覆他们的统治?尽管那时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要对那些来自百花圣母堂讲经坛的流毒充耳不闻也是不可能的。萨伏那罗拉的势力最近已经超出圣马可修道院,现在每周在人群拥挤的百花圣母堂布道。这个神圣的修道士似乎直接受命于上帝,佛罗伦萨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被特权和毫无用处的知识腐蚀的城市,应该遭到谴责。 所有这些使我未来的婚姻计划变得很难确定,虽然我终究得嫁出去。 我记得那次冲突发生在婚礼的那个夏天。家里再次热闹起来,爸爸忙于处理他最后一次远行的事情,画家则刚结束他的深造回家,在他的房间里闭门准备小礼拜堂的设计图。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心里想着要怎么才能去看望他。这个时候卢卡和托马索正好要出去,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 “亚历山德拉,我最亲爱的。”他说,嘲讽地向我鞠躬,“看,卢卡!我们的妹妹又在看书了,她的姿势恰到好处,多么迷人!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虽然男人们都喜欢俯首帖耳的温顺妻子,有时候你最好还是抬抬头看看他们。”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下一个就是你了。是她吗,卢卡?” “下一个什么?” “我来告诉她,还是你来?” 卢卡耸耸肩。“滚身和剥光。”他说,发出公鸡被杀时的声音。我的哥哥们虽然很难理解希腊语法,但对最近流行的街头俚语很有天分;只要妈妈听不到,他们就会说个不停。 “滚身和剥光?请问那是什么,卢卡?” “那是普劳蒂拉已经做过的!”他奸笑着,让我想起最近令家里兴奋不已的消息——姐姐怀孕了,预计将生下一个男孩,得以继承遗产。 “可怜的小妹,”托马索的同情比恶意更糟糕,“她没有告诉过你那是什么样的吗?好吧,我来告诉你,不过我只能说说男人是怎样的。成熟的时候,它就像吮吸一个饱含汁水的西瓜。” “那皮怎么办?” 他大笑,“这取决于你想要它持续多久。不过也许你应该去问问你那个宝贝画家。” “他会怎么做呢?” “你不知道?啊,亲爱的亚历山德拉,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呢!我们的老师总是这么说。” “那只是和你们比,”我没能阻止自己,反驳说,“你们在说那画家什么?” 我太急于知道,这让他们占了上风。 他让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在说我们那个表面虔诚的小画家,每天夜里在贫民窟游荡。他去那儿可不是为了画画,是吧,卢卡?” 我的大哥点头同意,一张胖脸上带着傻笑。 “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遇到了他,那就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 “昨夜,他鬼鬼祟祟地在老桥老桥,横跨亚诺河的桥梁,最初是佛罗伦萨的商贸市集,桥的两旁是商店和手工作坊。原址仍存,是佛罗伦萨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那边。” “你们和他说话了?” “当然!我们问他去哪里了。” “然后呢?” “然后他看起来满怀愧疚,说他随便走走。” “也许他确实是。” “啊,小妹,你不懂。这个男人是个杂碎。他的脸看起来像鬼魂,浑身上下都很脏,散发着女人阴道的臭味。”虽然我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可是从他说话的语气我猜得到那是什么意思。我假装听不懂,他便以轻蔑的声音打击我说:“所以你得小心点。如果他再画你,收紧你的外衣。他想要的也许不只是你的肖像。” “你把这个告诉过其他人吗?” 他微笑着:“你是说我有没有告发他?我干嘛要这么做?我觉得他去画一个淫荡的妓女要比画一次福音聚会好。你喜欢的那个艺术家是谁来着?就是为了画圣母把修女剥光的那个?” “菲利波修士。”我说,“他画的圣母非常美丽,他后来和那位修女结婚了。” “那是因为梅第奇家族许婚。我敢打赌老科西莫科西莫·梅第奇,洛伦佐·梅第奇的祖父。从那组祭坛装饰画获益不浅。” 显然,托马索从爸爸那遗传了一些生意人的精明。 “那么你不告发那个画家,又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托马索?” 他大笑说:“你认为我要什么呢?我让他许诺给我画一双长腿和宽额头,给我的子孙留下美好的印象。然后给你画上兔唇,还有一双短腿——正好解释你糟糕的舞技。”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他的粗鲁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我们的争辩都是因为他需要惩罚我,打击我的优越感,以补偿他在教室里的耻辱。有时我觉得自己整个生活的轨迹就在和托马索的斗争中展开,我的每一次获胜总要付出代价。 “哦,别说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如果你知道……我们只是想帮你,是吗,卢卡?一个引用柏拉图却没有常识的女孩要找到丈夫可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维纳斯的诞生》第七章(3) “最好小心点,你们两个!”为了掩饰伤心,我阴着脸粗声说,“你们认为有了爸爸的钱和我们家的族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但如果你们睁开眼,你们将会看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上帝的愤怒之剑高悬在城市的上空,每天夜里,他在街上跟着你们的脚步,看看你们犯下什么罪行。” “哇!你的声音听起来真像他!”卢卡神经兮兮地笑着。我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 “你现在笑吧!”我转向他,就像讲经坛上的萨伏那罗拉那样,严厉地看着他的双眼,“但你很快就会哭个不停了。上帝会用瘟疫、洪水、战争和饥荒来惩罚那些罪恶。正义的将会得救,其余的将被硫磺的烟雾窒息而死!” 我的诅咒瞬间让我这个败家的哥哥也感受到了地狱的火焰。 “别听她的,卢卡。”托马索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倒,“萨伏那罗拉是个疯子,所有人都知道。” “不是所有人,托马索。他精通经文,善于布道。你有时最好听听他在说什么。” “啊……我确实开始听了,可是随后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那是因为你夜间鬼混得太晚了。你回头看看那些夜里在家安睡的人们如何被他打动。他们的眼睛睁得和圣餐的面饼一样大!他们信服他!”我看到卢卡听得更加认真了。 “战争?饥荒?洪水?亚诺河每年都泛滥呢,如果庄稼歉收,人们当然会再次挨饿。这些根本和上帝的旨意无关。” “是的,但如果他的预言成真,人们就会将其联系起来。想想教皇吧。” “什么?他告诉我们一个生病的老人就要死了,然后那老人真的死了,我们都称他为先知。我宁可认为这个比打动你的那个要好得多。还有,你应该比多数人都要担心。如果他怀疑男人们的知识,他还相信魔鬼就在女人体内。他甚至认为女人不应该说话……因为,如果你记得,亲爱的妹妹,正是夏娃的花言巧语诱使亚当犯罪……” “为什么屋子里只要有声音,总是你们发出来的?”妈妈穿着外出的衣服,走了进来,玛利亚和另外一个仆人带着几个皮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你们就像泼妇骂街一样!你的声音真让人生厌,先生,你不应该总是羞辱自己的妹妹。而你,亚历山德拉,你的作为侮辱了你的性别!” 我们朝她鞠躬认错。弯腰的时候托马索使了个眼色,提示我怎么应付。我们之间虽然歧异很大,但有些时候也需要相互帮助。 “亲爱的妈妈,原谅我们吧!我们只是在讨论宗教问题,”他的献媚也许会使很多女人折服,不过对妈妈毫无作用,“讨论我们对那个出色的修道士最近的言论所应给予的关注。” “哦……”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无需在萨伏那罗拉的刺激下也能自觉遵循上帝的旨意。” “但您肯定您不同意吗,妈妈?”我急切地说,“我的意思是,他认为学习古代知识有悖基督的真理?” 她停了下来,看着我,而心里仍在想着别的事情。“亚历山德拉,我每天都在祈祷你能够多接受一些,而非总是发问。至于吉罗拉莫·萨伏那罗拉,这样说吧,他是个相信天国的虔信者。”她皱眉道,“不过我怀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一个来自费拉拉的修道士来对它说三道四。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倾听坏消息,它最好是来自他自己家里的。好比现在。”她叹气说,“我得去看望普劳蒂拉了。” “普劳蒂拉?为什么?” “她的胎儿出了点问题。她求我去。今晚我会留在那儿,让安吉丽卡捎话回家。亚历山德拉,你最好停止争吵,用心应付你的舞蹈老师。他至今仍没有对你完全死心。卢卡,你得去学习了。托马索,你留下来,一会儿爸爸回来有话和你说。他在市政厅广场参加治安委员会的会议,可能要比较晚才回家。” “可是妈妈……” “……不论你今晚打算做什么,托马索,你都要等到你爸爸回来再说。明白了吗?” 我那个一向对什么问题都有答案的机灵哥哥这次什么也没有说。 《维纳斯的诞生》第八章(1) 我熬到深夜,一边吃着从厨房里偷来的牛奶布丁(家里的厨子知道我贪口腹之欲,经常从厨房偷点东西出来巴结我),一边和伊莉拉下象棋,要是赢了,就可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是我惟一能赢她的游戏。她善于玩骰子和纸牌,不过我怀疑她经常耍花招,而不是技巧高超。 后来我们玩累了,在她的帮助下,我摆放好文房四宝,准备给《天使报喜》中的圣母画上丝质衣服。我把灯放在她的左边,这样投射出来的阴影最接近白天的效果。这些窍门都是我从切尼尼的书上学来的。虽然他早就死了,但却是我最亲近的老师;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对圣经的热爱,利用经文的内容来练习画画。可是我仍然看到自己画艺有限,我十分绝望。除非我找到一个老师,摆脱这种自学的状态,否则我只能永远原地踏步了。 “啊,别动。你要是动了,我就没办法画好裙褶了。” “你自己纹丝不动地站在这儿试试!我的手越来越重,还很痛。” “这只是相对于你移动棋子的速度来说吧?你要是让一个真正的画家画像,可得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小时呢。” “要是我让一个真正的画家画像,我口袋里一定装满了弗罗林。” 我咧嘴笑着说:“他们为什么不在街上将你剥光呢?你在阳光下一定光彩照人。” “哈,他们会怎么对待我的裸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