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3分58秒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雨中的3分58秒作者：（美）约翰?帕克雨中的3分58秒 第一部分推荐序想当一条在水里悠游，在陆上奔跑的鱼飞小鱼（台湾知名作家、马拉松选手）惭愧。就在我的双脚丧失了跑步的能力，跑道与“马场”离我越来越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之际，我却如愿以偿，以“马拉松作家”这个让我脸红心跳，带着点心虚，却有着难以名状的兴奋的名号，为一本又一本与跑步相关的励志书，写下我的感动。而我，乐在其中，明明手中正有十万火急的书稿，正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雨中的3分58秒》的“抢先读”（本书被誉为“关于跑步，最精彩动人的一部小说”）。我必须承认，刚开始阅读时，是在赶稿的忙碌生活里抽出零星的时间，用一种很缓慢的速度行进着；但没想到在一个偶然放松的午后，我竟然莫名陷入了卡西迪的故事里，无法自拔。这不仅是一个跑步选手的真实故事，你可以看到运动员灿烂似樱花般的生涯背后不为人知的艰辛过程，这更是一本很有文采的书，许多比喻妙到让人喷饭。我不禁强烈嫉妒起作者精湛与高超的写作技巧（无论是描写跑步还是驾驭语言），竟然写出这么高傲又不可一世的字句。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间歇训练》这个章节，我简直惊讶连连，拍案叫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疯子般，频频点头如捣蒜；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真想叫每个受过这种“非人折磨之苦”的跑者来看，相信大伙儿应该会心有戚戚焉。作者对过程中那种咒骂、怨恨、恼怒、耍赖、委屈、痛苦、崩溃、拼命想逃的种种超出体能极限的心路历程，描写得实在太淋漓尽致了。我完全可以体会，当全速冲刺之后，缓走或慢跑那种“简直就像奢侈的享受”这句话。虽然，我的训练速度在很多人眼中，根本就是“一块小蛋糕”，甚至是被归类在“奢侈的享受”里。每个人心跳的节奏，奔跑的速度，追求的境界，跑步的目的，受压的程度，都不尽相同，但我仍由衷地觉得，不管你是要不顾一切往前冲的竞速跑，或者是看沿途风光的快乐跑，甚至是当一只在人群中咧嘴而笑的乌龟，都该好好享受这段被我看成“与魔鬼打交道”的精彩过程。到最后，完全无法自拔，我蜷缩在沙发上，直到夜幕低垂仍浑然不觉。厚厚一本书，右边越来越薄，然后戛然停止，我却仍无法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觉得自己也像是个与世隔绝的隐居者，借由别人的文字，淬炼我那老是爱跟自己作对、不堪一击的意志力。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真好看！”我想，它将是继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之后，又一本让我爱不释手、一看再看，空白之处写满密密麻麻“眉批”的心灵导书（mentor）。“跑步让我维持规律生活。”——村上春树把跑步与小说创作做了如此完美的联结，而书中主角卡西迪，也是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终于明白自己的生活之所以一团混乱，始终无法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症结了。“今天你跑了没？”“鱼在水里能不游吗？”这是书里绝妙的对话。当头棒喝，我猛然被敲醒，决定把这两句话，狠狠地、牢牢地记住。秋　天曾经……一分钟的消逝有各种不同的意义。一分钟是四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生命之河里，一分钟只是一小瓢罢了。夜间慢跑的人一如往常出动了。即使夜色幽微，年轻人依旧可见跑道上朦胧的身影，无数的步伐缓缓跑过一圈又一圈。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个性率真、表情坚毅的女子拼命往前跑着，肥胖的膝盖则是一路颤抖。她们偶尔会用力甩开覆盖在眼前的湿润秀发，幻想自己是面带微笑的冷艳主持人，身着比基尼出席剪彩仪式等等。接下来的幻想一定还包括与牙齿雪白闪亮的男性一起打网球，在月光下一起狂野地跳探戈。男性们也含括了各种年龄层，他们也有各种程度的堕落，或许他们会上气不接下气地掏出心中的秘密幻想——他们会不会自诩是彼得?斯奈尔①？要不是变胖或恐惧，四百米怎会需要跑九十秒呢？年轻人在栏杆外驻足了好一会儿，这时候，蛾群覆满街灯，在他眼前形成了漩涡似的阴影。他热爱佛罗里达州潘亨铎狭地的初秋。别处的树叶或许早已变了颜色，但在这里，周遭依旧萦绕着夏季的暑气。不过，在一片湿热的空气中，树梢和铁兰丛生处已透着一丝淡淡的凉意。他提起背袋，走进大门入口，顺时针沿着跑道，走向第一个弯道的白色起跑线处。慢跑的人没理会这位身穿便服的小伙子；他也无视他们的存在。慢跑的人一直都会在那儿的。跳高的洼坑已经重新整理过了，他们增建了全新的看台区，另外还为了越野障碍赛挖了个水坑。不过，大部分设施看起来依旧和四年前一样，就像这条四百米的椭圆形跑道，在一个对于一千六百米再熟悉不过的人眼里，一如往常。赛季已经结束，而他非常清楚，对他来说，比赛已经永远画下了休止符。在某些情况下，四年是很漫长的时间。而对店铺老板、保险推销员或利息偿还者等人来说，四年一点也不长。然而，在他内心里，时光总是占据着一个特定的角落——对他来说，一分钟的消逝有各种不同的意义。一分钟是四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生命之河里，一分钟只是一小瓢罢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不知道当一切结束后自己要做什么。这件事来得突然、紧迫，让人招架不住，大部分的人根本毫无头绪。他猜想，他们现在只能在这个世界游荡，做着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仔细思索每件事情，好好清算各种得失。他被迫重新过回正常生活，虽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何在，但他必须以重回此地作为开始，他必须回到潘亨铎这个舒服的温室里，回到这个极其特殊的椭圆形跑道，一个他曾经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他必须重返九月天，回到这个充满期望的月份。他把背袋搁在洼坑旁，望向前面的跑道，确定空无一人，接着，他往前走到起跑线。天啊！他心想，居然又回到这条起跑线上了。他挺直了身子站在第一跑道，低头看着自己的便鞋（慢跑的人现在开始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了），然后试着回想以前的那种感觉。过了半晌，一丝记忆在脑中浮现，他知道，当初的感觉还在这里。他依然记得，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已经无法再次体验了。他必须接受一切变得只剩下回忆的幻影。接着，他想起了跑到第二圈和第三圈时的感受……有时候，回忆就足够了。他已经二十六岁五个月又两天，即使再站在起跑线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而裤管内的结实肌肉，恐怕就是他跑过数千万公里的成果了。他试图集中自己漫无目的的思绪，就像偏好抽象画面的摄影师，从线条清晰的边缘逐渐瞄准中心的方块。他现在的感觉是什么？怀旧？后悔？他心里揪了两下，随着心跳的律动，他问自己：“我……属于这里吗？”他也说不上来。他再次了解自己对这一类的事情已经变得多么迟钝。他的情感已经愈合，就像现在合拢的双脚一样。起跑发令员一定会要求他们挺胸站直，因此，他在黑夜中挺直身子站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是预备命令，然后就是枪声。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以熟悉的逆时针方向走向转弯处。所有比赛都是这个方向。第一圈就这样茫然地迷失在急速蹿升的肾上腺素和奔跑的双脚中……杜比会馆那些能将标枪掷出二十米外，或者一跃就是两米高的过人精力，有时候也不是木板和泥浆能抵挡得住的。杜比会馆是那种年代古老宽敞的木造建筑，似乎仍保存着多年前原居住者生活的油烟味。就像铺了老旧布料的安乐椅，有股霉味，但很舒适。就像其他曾是私人住宅的建筑物，充斥着学子喧嚣的杜比会馆仍保有家庭般的温馨。屋内虽轰隆嘈杂，却远比现代住所传出的冷清的声音更让人愉悦。此处曾是肯斯维尔市长海勒姆?杜比一家人的住处，近年来，这幢宽敞舒适的大房子已成为东南大学田径校队三十多位队员的住所。会馆所在地和校园只相隔两条街，屋内从早到晚不断传出各种意想不到的噪音，有诡异的呐喊、刺耳的尖叫，偶尔也会播放着走调的流行歌曲，这些声响全都来自那群以田径为生活中心的年轻人——毕竟大叫发泄总比真的出人命好多了。那些能将标枪掷出二十米外，或者一跃就是两米高的过人精力，有时候也不是木板和泥浆抵挡得住的。屋墙颤动，接着就是一连串怪异的举动。已经辞世多年的老杜比若见到这番情景，一定会乐得很。每逢周六晚上，老杜比总会狂饮一番，然后一把抱起他那花容失色的娇小妻子——一个大眼睛的美人胚子，芳名爱玛莉——骑着哈雷摩托车，来一趟足以吓跑放牧牛群的飙车之旅。“小姑娘！”他会这样叫她。“咱们要去夜游啦！”他那双狂野的绿色眼眸仿佛一团火焰似的紧盯着她。“啊……啊！”她发出惊呼。这并不意味着老杜比会因此犯法，因为镇上大部分牛都是他的（外加一大片土地和好几笔敏感的抵押产权）。他就是一些老乡口中所谓“生命力旺盛的家伙”。老杜比是个粗犷直爽、精力充沛的人，很早就明白人生要把握当下、及时享受。他很明了一切事物总有灰飞烟灭的一天，而且一去不回。他这辈子唯一惹的称得上的麻烦是有天晚上，他特别粗暴，砸毁了一些围栏，而且还一路狂吼到市中心，扬言要找“他妈的笨蛋算账”，后来，这个眼神哀伤的老家伙坐在警局问讯室里，满脸惊愕地四处张望着。“警长，我发‘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时候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这是他被当场逮捕隔天清晨的真心忏悔。他双手捧着头，发丝蓬乱，头隐隐作痛。“唉，老爸！”警长说道，“大家已经在闲言闲语了，而且是骂声连连。”警长“靴子”正是老杜比的长子。“我一直搞不懂，”警长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老是要拖着妈妈去做那些事？”霎时，老杜比变得兴致勃勃。“为什么？”他大咧咧地咯咯笑个不停。“因为她就喜欢出去狂欢啊！”老杜比来年当选市长，这个选举结果大概也反映了这座大学城的幽默感。他的选举政见是把坏蛋撵出这座城市，有意思的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落实政见，真的把坏蛋都撵走了。老杜比的当选就像他生命中许多经历一样，根本就是上天硬塞给他的奖品。不过，老家伙心中有个深沉的伤痛，事关他的小儿子，这个在老杜比五十二岁、爱玛莉年近四十时才生的儿子，居然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笨蛋。“靴子”曾经获得西点军校入学许可，谢里尔?安曾是乔治亚理工大学的校花（只是后来休学嫁给了一个足球球员）。这个就像孙子一样的小儿子努力想学会操作割草车的基本换挡动作，老杜比焦急地看着，这样的情景让他心痛不已。当这个孩子和小他一半的表弟玩简单桥牌都招架不住时，老杜比只能跑到牧场上放声痛哭。老杜比打定了主意。这个很有主张又很懂得反其道而行的人，决定帮助轻微智障的儿子得到其他孩子没有的东西：大学文凭。多年之后，因为如此不寻常的做法，老杜比被认为是很狡诈的人，为了达成不可能的目标不惜一切代价，对手中的强大权力用起来没什么良心顾虑。老杜比捐赠大笔财产给东南大学（当时新成立的昆虫学系正苦于没有基础设施），大方出让了担任市长七年期间居住的房子。这项捐赠包含了一般规范：“以此交换十美元和其他利益以及法律报酬……”但所谓的其他利益和法律报酬是什么，知道的人只有老杜比自己、他的律师以及当时被指派为校长的普利曼先生，也就是德高望重的佛罗里达高等法院现任大法官。当时，爱玛莉已经去世五年，而老杜比也希望离开繁杂的市中心返回农场，在那里他可以好好闻着粪肥和干草的味道，然后这样死去。他并没有提起一直在脑子里打转的想法——整修那辆心爱的老哈雷，当时那车就放在谷仓里，上头盖着防水帆布。毫无意外，老杜比把农场搞得一团糟，甚至把工头也惹火了，他还买了五十五亩胡桃林。最后，他终于接受劝告，参加了旅行团的观光行程，玩遍墨西哥好几个城市。旅游归来后，他扯着大嗓门，聊着仙人掌的改造土地计划，还有意无意地提出了“进出口生意”的想法。由于儿子学校课业顺利，老家伙总算能活着见到自己的儿子毕业了。儿子一脸茫然，头戴方帽，身穿学士服，笨手笨脚地跟着参加了“隆重的仪式”。昆虫学系几年后迁离杜比会馆，田径校队跟着搬进来。老杜比没多久就去世了，不过，据说这老家伙在通往上帝的路上还试图想爬出棺材哩！老杜比，这个精力充沛的无赖，笨拙的恐怖分子，也是个技术高超的王牌大骗子，最后却成了蛮荒乡野的英雄。而他生的最后一个男孩，那个脑筋迟钝的儿子迪克?杜比，靠着一张假文凭，在荼毒了无数可怜的昆虫之后，成了东南大学的美式足球总教练。晨 跑（1）长跑选手像是冷静稳重的信差，奔跑在田间小径和山林道路上，忍受长达数小时的孤独，就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杜比会馆的三楼曾经是小杜比儿时的卧房。如今，老旧的橡木房门上钉了两张卡片。上方的卡片上有名牌打字机打出来的几行字：假如你能把难忘的一分钟用六十秒的长跑填满，你的一分钟将拥有大地以及其中的一切，而且，你将成为一个男子汉！鲁德亚德?吉卜林，一八九二年另外一张卡片写的是：鲁德亚德?吉卜林曾以四分三十秒跑完一千六百米。昆顿?卡西迪，一九六九年房里的那位正是如假包换的卡西迪。在黎明将近的时刻，他仍陷在时寐时醒的睡梦中。与他经历过的各种惊愕恐惧相比，噩梦不算什么。梦里出现的总是熟悉的情况：到了赛跑的最后阶段，他惊觉自己远远落后于其他选手。他觉得自己举步维艰，就像踩进深及腰部的花生奶油里，其他人却能轻易向前滑行。他伸出双手紧抓着旁边的东西，借此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推送，却于事无补。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他的训练不当？他的爆发力到哪里去了？还好，他总算醒过来了，在闹钟还没响之前，他苦恼得很，但也很快就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他坐在床沿，不停地扭动着所有脚趾，同时，细微的焦虑也在一头乱发下的脑袋里逐渐隐没。在这已然清醒的世界里，他整个人的心思全都集中在跑步上。他没有什么对手，除了数十位分布在全世界各地的和他做着同样噩梦的人。卡西迪能够一一叫出这些人的大名。他只穿了件睡觉时穿的轻薄尼龙短裤，踩着轻盈的步伐漫步到漾着晨光的窗前，驻足片刻，带着未尽的困意，悠然欣赏着窗外洒遍栎木枝叶的淡黄色晨曦。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拂过，他刚苏醒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不喜欢一大早起床，然而，脑海里却从未有过放弃早起的念头。卡西迪身高一米八八，因为他的特殊任务，他必须维持七十五公斤的清瘦身材。紧实的皮肤下，柔和的肌肉组织如水流般轻易滑动，弹性十足、轻巧有力，就像一只无毛的年幼猎鹰。他全身上下无一处松弛或赘肉。这副精雕细凿的身材，仿佛沾满白沙的浮木，线条清晰，有棱有角，加上又高又挺的鼻梁，这是他最满意的部位。即使现在，当他挺直了身子伫立在朝阳下，紧实的大腿以及隆起的小腿已经蠢蠢欲动——它们代表的是流畅轻巧的速度。做了带疼痛感的筋骨伸展之后，他愉快地从窗前转身往回走，再度坐回凌乱的床上，然后穿上了那双老旧的阿迪达斯练跑鞋。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仍显得红润，再加上北欧式的鼻子以及高耸的颧骨，这样的面容无疑非常有吸引力。弯腰绑鞋带时，蓬乱的棕发自然地垂着，头发被晒褪了色。他在水槽里洗了手（鞋带聚积了陈年汗水，闻起来就像冰箱里腐烂发臭的东西），随口发出咕噜一声之后，他跨出门外，离去。卡西迪是一千六百米赛跑选手。清晨的街道上，有一小群跑者正沿着大学街往下跑。他们往北转进三十四街，接下来将横越一片广阔地区，也就是这群人口中的“清晨环道”“十九公里路线”或“培根坡道”（因有一连串起伏的丘壑而得名）。卡西迪跑在队伍的最后面，散漫的步伐已到了笨拙的地步。对一个一千六百米赛跑选手来说，六分三十秒的速度简直就是步履蹒跚，但他身上累积了太多的疲惫，根本不想要任何挑战。他随口和杰里?米兹纳聊了几句，那是个比他更清瘦、黝黑的跑者，一副典型长跑选手的架势。他和卡西迪一起经历了所谓的“里程磨验”，就像船难幸存者、被绑架的人质，以及其他身处可怕环境下的人一样，困境反而激发了他们之间无形的亲密感。有时候，卡西迪和米兹纳似乎能读出对方的心思。晨 跑（2）“不可能！”米兹纳如是说。“真的没骗你，我起码可以边跑边睡个八百米没问题，真的。听说，当兵的行军时……”“胡扯……”“真的！那种感觉就像在睡觉！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感觉和行动是两回事。这是柏拉图说的还是赫夫纳①说的？反正就是出自某位哲学家之口。”对卡西迪来说，晨跑这件例行公事毫无乐趣可言。他这个人睡得差、醒得慢。喜欢清晨活动的人宣称早起就像曙光中的突袭，这种说法着实让他一肚子气。不过，轻松的闲聊可以缓和情绪，这也是一种社交场合，就像各种阶级的人有不同特权，边跑边聊勉强可算是长跑选手的强项。他们两人就像麻雀似的胡扯瞎聊。一般跑者吃不消的速度，这些选手却能轻松应付，而且还能一路嬉闹。偶尔，当他们从怒气冲冲的胖子或上了年纪的慢跑者身旁呼啸而过时，他们会自动放低音量，免得让人觉得难堪，也不希望让人以为他们在卖弄（他们真的绝无此意）。事实上，他们很尊敬这些怀着同样精神在跑步的人。毕竟，在茫茫人海中，只有这些人和他们有一点相似之处。然而，若拿长跑选手与一般慢跑者比较，那就像美洲狮和宠物猫的对照——在丛林里寻觅猎物和在地毯上伸懒腰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的状况很好，周末有没有好好休息……”卡西迪说道。他们已经跑了将近一半了。“让你猜三次。”米兹纳回应。即使规定不得在长跑阶段时脱队跑在前头，但毕竟只是练习，总是会有年轻跑者想要出风头。“周一清晨的热水壶火力全开喔！”米兹纳快活地说道。他指的是杰克?努宾斯，此时已经超过队伍二十米，而且还在加速中。这名前途非常被看好的大一新生，出身奥兰多北部山林，曾经是许多大学积极网罗的对象，只是，后来他们看了他的成绩单，才发现他的学业一塌糊涂。当努宾斯以“观察身份”进入东南大学时，他这样告诉杜比会馆的其他新鲜人：“在下我，是努宾斯，跑一千六只要四分十二秒三，不过我骑马的技术更好！秋天的时候，我都会跟我爷爷一起去猎野猪，有时候会用猎枪，有时候不用。很高兴认‘素’大家！”尽管其他长跑选手已经见多了各种怪胎，但他们还是觉得他疯疯癫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卡西迪对他并不反感，只觉得他笑声太吵，而且太喜欢自创新词。此外，他似乎不太懂得……尊重。“我想他不懂什么叫自我约束。”卡西迪焦躁地咕哝着。有些跑者试图赶上努宾斯的速度，整个队伍变成了一排纵队。练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坚持出风头，赢过高年级的人，会死得很难看。“你昨天跑了四十三公里，对吧？”卡西迪问道。“是啊！”“你大概不会想跟上去对不对？就是玩玩而已……”“不了。”“我就知道。待会儿见了。”“待会儿见！”努宾斯高中时代曾经是个很有天分的奇才。他以四分十二秒跑完了一千六百米，而且他三千两百米的成绩差点儿破了九分钟。对一个高中选手来说，这样的成绩的确令人刮目相看，努宾斯在年轻同辈中的地位当然也是不容置疑。像他这样一个强悍的跑者，无视团队精神的存在，不受任何约束，到头来只会毁了大部分队友。他很快就会到达队友望尘莫及的顶尖状态，成为终极竞争者。他会永远被大家捧得高高的。如果他还有点人性，他会以爱心和谦虚接受这样的责任。只要他确定自己处于被崇拜的地位，便会和队友哥儿们愉快地说笑打闹，但在每天练跑的路上，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输得无地自容。米兹纳把这种现象称为“顶尖狗大头症”。晨 跑（3）在某种程度而言，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竞争对象。在日常练跑的过程中输给队友，并不表示出去比赛也是这样的结果。不过，卡西迪尽量不让后生晚辈过于轻忽每天练跑成绩的比较。他比他们都强多了，他希望他们知道这个事实，但无需耿耿于怀。那需要时间的，他会这样告诉他们。时间，除了时间，还是时间。他很想分享丹顿教他的一些道理，例如，你不会因为赢得一次晨间练跑就变成冠军选手。唯一的真理是，在长达数天、数周、数月甚至数年的练习过程当中（如果你终于可以接受跑步这件事），你必须懂得驾驭自己那份凶猛的野心。路遥知马力。他要如何才能让他们了解这个道理？努宾斯并不是个懒散笨拙的人。他速度够快，胆子够大，意志也够强悍，九次全州高中联赛冠军就是证明。就像所有的优秀跑者一样，他是绝不让步的。卡西迪知道，努宾斯长期以来一直视胜利为理所当然，向来不把对手看在眼里，总是毫不客气地往前猛冲。此时此刻，努宾斯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感，对他来说，这是全新的挫败体验。他从来没跟这种狠角色一起跑过。他努力又加快了一点速度，但是卡西迪只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并露出愉快的笑容。“你还可以吧，努宾斯？”卡西迪边问边喘了口气。“还不错啊！我觉得……”努宾斯努力挤出笑容。“很好！”卡西迪作出响应的同时，稍微把速度减缓了一些。一分钟之后，当努宾斯几乎已经适应了新速度时，卡西迪突然加速。此时，他们正在清晨的人行道上加速冲刺。努宾斯神情紧张脸色苍白。他的表情在说：自己遇上麻烦了。他们以每公里三分钟的速度前进，对于一般路人来说，已经是快得吓人了。他们正在跑最后一公里，一路惊吓了两旁满脸困倦、正赶着上第一堂课的学生。霎时，漫天飞舞着数不清的生物笔记。米兹纳拖着脚步走上杜比会馆前廊的阶梯，精疲力竭的卡西迪正坐在那儿休息。“怎么……”米兹纳说道，“孺子可教也？”“我哪知道啊！呸！真是个顽强的小浑蛋，下次换你去收拾他。看见他回来了吗？”“看到啦！好一会儿了。他说他要去健身室练举重。他说他跟你说过了。”“没有，他只跟我说了一句：‘哇靠’！”“哇靠？”“没错，哇靠！”说完之后，他弯下腰来，双手紧抓着膝盖，开始用力吸气。跑者的世界一如海洋生态，强弱有等级之分。在海洋里，迅捷的蓝色鱼群惨遭巨大的梭鱼吞食，梭鱼又被可怕的马加鲨吞进了肚子。在跑道上，等级之分差不多也是如此，唯有付出极大代价才会有所改变。傲慢必然滋生，而且逐渐增强。那种傲慢，源于僵硬的肌肉，数月的苦练，最后将所有沉重的负担、积聚的力量以及对身体无用之物，像炮弹似的瞬间燃烧殆尽。跑者多半高傲自大。他们会带着敬意和畏惧看待比自己更优秀的强者，却以同情或容忍的态度对待比自己慢的人（因为这些人跑过的土地，他好久以前就踩踏过了）。这快了一秒钟的狂喜，就像家中添了新生命。卡西迪以四分三秒跑完一千六百米，尽管运动界几乎漠然以对，但是四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几乎就像是……稀有的宇航员。“卡西迪”这个名字曾经八次出现在全校纪录上，而且还是不同的项目。虽然努宾斯很有天分，但卡西迪见过真正让人恐惧的对手。当他陷入熟悉的阴暗和疲劳时，他通常会兴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夺奖欲望。努宾斯根本不在同一个等级上。晨 跑（4）“早啊，卡西迪队长！”对他打招呼的是参加过全美比赛的铅球选手莫布利。他双手围住了餐桌，仿佛那只是个小玩具。“早安，莫布利队长！”卡西迪回应他，“我马上就过来。”三位队长中，只有卡西迪要求一定要礼貌地打招呼，他对遵守传统总有一份无可救药的好感。杜比会馆的餐厅让人联想到的画面是一架满载生牛肉的飞机坠毁在满是狮子的野生动物园。数十名运动员尖叫、大笑、嬉闹或是互相挥拳扭打，表现出来的是年轻运动员在团体生活中轻松且亲密的一面，也是他们终其一生怀念的时刻。在这个气氛融洽、混乱嘈杂的时候，运动员消耗的卡路里相当于一个小镇的全部人消耗的那么多。看起来特别清瘦的长跑选手食量远超过你的想象（卡西迪在餐盘里放了三盘炒蛋、两份煎饼、香肠、将近一公升的牛奶，加上餐后的两个甜甜圈）。而莫布利这种身材魁梧的巨人食量更惊人。他一脸慎重、坚定的神情，坐下来之后，立刻大口吃喝。“我得保持体力呀！”他这样说道，“否则你就得去吃合成代谢的类固醇，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脑袋缩得跟花生米一样。你说是不是？”他像个低音鼓似的呵呵笑了起来。投掷运动选手向来自信天成，看似阳刚，其实温和；他们无须刻意端出凶狠霸道的模样，光是那副大块头就已经够吓人了。这些家伙与众不同，因为他们就是有办法把七公斤的铁球丢掷到遥远的地方，或将圆盘抛掷到视线之外，或将铝制标枪丢向天边。他们是最接近远古时代的一群人，因为这样的技能最初是作为攻击和抵抗敌人之用，让他们在距离遥远的地方就能让对手头破血流。他们就像古老的重炮。能在这些运动项目中出类拔萃的人都是信心十足的，他们根本不需要靠虚张声势来助长自己的威信。他们怕的只有同行竞争的对手。长跑选手倒像是冷静稳重的信差，奔跑在田间小径和山林道路上，忍受长达数小时的孤独，就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身上背负着的使命，在他们浩瀚的思绪里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他们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早在千百年前就是这样，直到今天依旧如此。投掷运动选手和长跑选手之间的尊重不言而喻，但从未有人认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基本上，他们都是设法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的人，不过，长跑选手和投掷运动选手似乎有一种共同的体认，彼此之间也有深厚的交情。跳高和跳远选手就另当别论了。他们的训练项目以极具爆发力的瞬间为主，成败就在须臾之间。就精神层面而言，他们就像是野战部队的后代，为了前进战区，不时跳跃壕沟或攀爬围栏。他们容易紧张、精神高度紧绷，要么因胜利而头昏眼花，要么因惊恐而深陷困境。他们是田径界的躁郁症病人。他们不断以自吹自擂的方式自我膨胀，或是借此支撑自己薄弱的意志，以此威吓对手。他们之间的竞争格外激烈，几乎到了残忍的地步。跳高选手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半。跳远选手从起跑到纵身一跳只需要十秒钟。撑竿跳选手拿着竿子站在那儿，光是思考该如何冲破在半空中的停滞，花费的时间就远超过三秒钟。卡西迪同情他们必须承受强大的竞争压力，同时也心存妒忌。他们全力以赴，经年累月的重量训练和激烈运动练出一身极具弹性的肌肉，纵身腾空飞起，往上再往上，然后一个完美无缺的转身（假如你不知道观赏重点，那个动作会快到让你眼睁睁错失美妙的瞬间）。接下来的可怕时刻，他们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那条黑白相间的细棍棒——如此不起眼的障碍，一碰就让人心生嫌恶——紧接而来的是轻松愉快的自由坠落，然后回到地面。卡西迪心想，没错，他妒忌的就是这种情况，尤其是在燠热的春季，他必须忍受闷热气候、踩着湿答答的路面连续跑上好几公里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卡西迪只要碰到有人同桌用餐，吃饭就显得有趣多了。这天，他和米兹纳刚冲过澡，身上还湿漉漉的，两人拿了满满一餐盘的食物，在莫布利对面坐了下来，这个大块头吃饭的德行，恨不得两只手同时把食物塞进嘴巴里。“听说你们今天早上收拾了那只小贱狗。”莫布利说道，进食的动作未曾稍歇。“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件事，为什么会让猩猩军团的成员这么感兴趣？我搞不懂！”米兹纳做了这样的响应，他非常清楚，莫布利对于这样的毒舌评论向来是无动于衷的。这个大块头身高一百九十八公分，体重一百二十公斤，很少见到他没在吃东西的时候。他抬头一望，脸上不见愠怒。“千万要让那个小白痴安分一点，拜托你了，队长！”他对卡西迪说道，同时往嘴里塞进半个煎饼。他的嘴巴一刻不停。“我们今年有机会在大学运动会上赢一大笔奖金，你那群水鸟可要好好加油了。”“水鸟？是这样叫啊？”米兹纳咕哝着，一边像个焦躁的孩子拿着汤匙猛捣盘底。“水鸟？我真想好好大吃特吃几个月，吃出像你那样的大屁股。”话音刚落，餐厅里一群人笑闹成团，满室尽是欢乐。漫长的序曲（1）在她看来，他就像刚从鬼门关前走过——那可不是一时的脸色苍白，而是集合了高烧、幻觉、恐惧和身心备受折磨的濒死状态。卡西迪的一年，也就是一个跑者的一年，可分为三个部分。秋季是越野长跑季，这个十公里长跑的季节，从顶着干热的初秋高温开始，一直到踩着冰冷的泥泞结束。紧接而来的冬季是室内赛季，这段期间大多是在北方大城登场的精彩比赛，场地是有点坡度的小型木质跑道。春天和初夏则是丹顿所谓的“真正的径赛”。只是，望着秋冬季节的阴冷大地，实在难以想象出“真正的径赛”。卡西迪压根儿就不喜欢越野长跑。对一个跑一千六百米的选手来说，越野长跑距离太长，他最讨厌的就是跑步期间一直感受不到终点在哪里的感觉。十公里仿佛是永无止境的行程，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跑步的轻松自在，而且是个以大约六十秒跑完四百米的人（他对第一圈向来没感觉。第二第三圈确实难熬，但也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圈则充满了最后冲刺的极度兴奋，以及完全缺氧的麻木步伐）。“越野长跑究竟是哪里不对？”丹顿问道。长跑后的慢走放松是一种缓慢的奢侈，一种带有深刻疼痛的满足感。“有些怪胎喜欢这种运动，我非常清楚。”卡西迪随口应道。丹顿和米兹纳默默互瞥了对方一眼。同样的说辞，他们以前就听过了。“十公里……就是一万米！”卡西迪语带不耐。“在荒郊野外跑过一座又一座山谷，冰凉的细雨迎面打在他妈的下巴上，五百个疯狂的男人踏着泥泞前进，他们的钉鞋就踩在你脚边。对！我爱死越野长跑了！我还喜欢让人家用生锈的刮胡刀替我剥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卡西迪，你高中时代曾经是全郡冠军啊！我在你的剪贴簿上看到的。你还有两张剪报，你不记得了吗？”丹顿一脸严肃地问道。米兹纳则紧咬着嘴唇，忍住不笑。“把舌头伸进电灯的插座，好像也不赖！”卡西迪面露不悦地讽刺着。“但是，你的确是赢了那个……”“是啊！我告诉你，那个剪报是我妈剪的。想也知道，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昆登?卡西迪，越野长跑冠军……”“那次比赛的距离是四公里，竞争非常激烈，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假如比的是四百米的话，一些本地参赛者恐怕会是很难缠的角色。这些家伙在一开始又吼又叫的，你也知道，好像他们是来狂欢的……”“但是，他们应该撑不了多久吧？”“那些人又吼又叫，要不就是一路聊天，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德行，让我真的很不舒服！”卡西迪看起来真的无奈又不解。“但总有几个厉害的吧？”丹顿依然不放过他。“只有一个。”卡西迪朝着米兹纳咧嘴一笑，“抵达终点时，我比排名第二的选手超前了约八百米。或许，他们派了角力队的选手来参赛吧！总之，棕榈滩不是以越野赛跑闻名的地方啦！”“小米也常常超前你八百米，对吧？”卡西迪故意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模样。“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说过了，我就是不喜欢越野长跑！你们这些长跑怪物可以尽情享用。中距离选手情感太细腻了，无法欣赏这种单调的田园景色。”“还有路跑选手、快走选手、定向越野赛跑选手，以及许多其他‘选手’，都想尽量回避这种男子汉的比赛。”丹顿说着。漫长的序曲（2）“没错！”米兹纳在一旁搭腔。他就是想看卡西迪态度软化。“真正的比赛是四圈，还有一团如乌云般的……跑道飞尘。”卡西迪说道。“这个说法挺不错的哟。”“跑道飞尘？”米兹纳不解地问道。“是啊！这个说法真的很不错。”丹顿频频摇头。“你们可能一眨眼工夫就被刮走了……”“得了吧，老大。”丹顿以嘲弄低沉的嗓音回应他，仿佛独行侠正在安抚辛苦追捕亡命之徒的银发老警长。卡西迪扑哧笑了，不经意地朝丹顿眨了眼，只是，丹顿却避开了，并且没好气地猛翻白眼。当本杰明?康沃尔教练正打算坐进自己的汽车时，他瞥见这三个人正在更衣室门口互相推挤打闹。他当个教练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今仍然搞不懂这些一天要跑上三十二公里的人怎么还有力气这样闹着玩。“再来个三趟吧？”卡西迪问道。“至少咯！”他和米兹纳在草原上做着百米阔步快走练习，增进肌肉的乳酸耐力，并让整个身体系统活络起来。在比赛开始之前，他们极力想做到所谓的“第二阵风”境界。跑者们提起这个名词时，通常指的是生理学上的专有名词“体内平衡”。不管怎么称呼，反正都需要扎扎实实的暖身运动。他们已经轻松地先跑完五公里了。双重项目并没有那么耗费体力，卡西迪也不是那么讨厌这个迷你版的越野长跑。单一训练通常没有足够的深度，造不成太大的威胁，对团队或卡西迪都是如此。他和米兹纳都不认为这一个星期六重要到能让他们怠忽练习。他们俩前一天还是跑了二十五公里，也就是所谓的“例行公事”。当你被一个“例行公事”的选手击败时，那就意味着你的身和心都被征服了。高低等级已经稳固确立，除非发生某种激烈的巨变，才会有所变动。丹顿从后面追了上来，跟着他们一起练习。即使是这种快走，他那双脚依然魔力般地轻盈。其他队伍的跑者们正在偷偷看他。卡西迪暗想：这些小瘪三们一定吓坏了。“你在做晨间练跑啊？”米兹纳问他。“是啊！我想了想，还是过来看看热闹吧！”“我最讨厌这种早上的比赛。”卡西迪提出他的看法。“比赛从来就没有如你意的时候，这位选手。”丹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我想是吧！”卡西迪悻悻然地承认，“我的毅力就是不听使唤……”“参赛者之中有没有千里马？”丹顿问道。“有啊！那个红头发的家伙。”米兹纳指了指旁边，“就是非常明显刻意不看我们的那个。他是奥罗克，如假包换的爱尔兰进口货。他们大概是负担不起非洲货吧！”米兹纳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卡西迪的口吻。“他在去年室内赛把你吓出一身冷汗，对吧？”丹顿转过头去盯着卡西迪。“吓出一身冷汗？没有的事儿。那次是在路易斯维尔举办的梅森迪克森杯。当时的成绩是：臭小子，四分三秒二；爱尔兰暴发户，四分三秒五。真的很接近啦！”就在丹顿大笑的同时，他们开始了另一回合的快走。只见奥罗克长满雀斑的脸庞满是埋头暖身的专注神情。他不断地看表，分秒必争。大约还有八分钟，他们就该集合准备上场比赛了。奥罗克比其他队友都要年长，成熟多了。他凭着天赋和勇气脱离了贫困的北爱尔兰生活，抱着急于成功的狂热投入了长跑运动。丹顿经过时特地观察这位爱尔兰选手的步伐。他心想：事情背后总是另有原因的。对于我们，还有职业选手，不管是受了伤的，还是迅速敏捷的……漫长的序曲（3）奥罗克脑中正在想的，则是卡西迪前一季险胜夺冠这件事。这时候想起来还是让他心痛。奥罗克认为，美国佬大致还不错，但在他眼里，这些人太天真了。路易斯维尔那场比赛结束数周之后，奥罗克染上了急性肠胃炎，被迫放弃多场比赛。那是个难熬的十二月——挂在房门上的一封电报捎来了家乡的噩耗。他沉默不语地呆坐了五分钟，望着那张黄色纸条，接着，他套上练跑鞋，奔向田纳西校园附近的山丘，边跑边用泪水发泄心中的伤痛。接下来，他卧病在床两个礼拜，甚至都不想活了。苍凉的十二月，他看着这群无忧无虑的美国人，心想：那些人我已经看多了。他们距离终点只剩不到八百米，卡西迪紧跟在奥罗克左后方，眼睛直盯着他那布满雀斑的脖子。他并非故意，也无恶意。但如果奥罗克不喜欢，他也没办法。前方的米兹纳从容地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脸上带着些许胜利的疲惫。他采取的计策很简单，一马当先就对了。另外两位跑者则领先了其他跑者，两人一路拉锯、紧张折磨，无非是为了争夺亚军的席次。卡西迪情况不妙。他们花了四分三十七秒跑完一点六公里。当时，卡西迪已经警觉：这种痛法太吓人了。过去几周的密集训练让他元气大伤。只是为了维持速度，他都特别费力，全身灼烧、紧绷，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感觉：终点线症候群。紧跟着奥罗克跑了大约三公里，这大概是意志力结合一厢情愿而产生的讨厌结果。航行啊！你这浑蛋！卡西迪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集中思绪，聚焦在布满雀斑的肩膀上。接着，他脑中出现了抽象画面：滑行、漂浮、跑步。他承认自己的确很害怕此刻的极度不适。他甚至考虑干脆放弃算了，这样的想法颇不寻常，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发生的。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其他的人也不好过，因为他们一定也在忍受着某种不适。他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勇敢。接下来是穿越贝塔森林的漫长上坡路段，然后就是通往终点的跑道了。山丘坡度很陡，双脚已被折磨得麻木了，根本无力加速冲刺。奥罗克刻意要让卡西迪在上坡段追得更辛苦，身上的刺痛像是突然消失，他奋力加速，往前冲刺。卡西迪忍着极度疼痛，努力追了上去。其实也没那么糟嘛！卡西迪心想，我顶多送上一条命罢了。撑着点儿，混账东西，说不定你到最后会变成英雄呢！这些出自内心的自我羞辱，让他后来回想时，总是大感惊奇。如今，每一个步伐都让他悔恨不已。他吐出一大团浓稠的唾液，脑中只剩下突然涌现的片断字句：两百米……跟他跟紧一点……跟紧一点……当终点出现在视线内时，他隐约看见米兹纳傻里傻气地跳了起来，并大声说了些话，但此时的他却开始撑不住了。安莉亚一定在前面等着，但他没看见她。一缕白烟——这是正常现象——掩盖了一切，就像从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看出去的情景一样。他心想：你的思绪在这样的最后关头居然是这样运作的，真有趣。当他静观狂暴的内心时，外在的表象却只有兴奋。还有最后一百米，他心想。接着，他抛开仅剩的念头。现在，他是真的很吃力了。奥罗克突然在他面前加速前进，最后以超前十米的成绩赢了他。卡西迪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步履蹒跚地绕着小圈子走动，换成其他时候，这个动作是很舒服的。其他跑者陆续在嘈杂声中抵达终点。米兹纳搂着卡西迪的腰部，好让他能站稳脚步。“放轻松！放轻松！”他以平和、安抚的语气说道。卡西迪无法言语。他的双眼异常肿胀，呼吸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而他的脸已成了污浊的紫黑色。“妈的！”他总算出声了，试着挺直身子，但还是太早了——眩晕迫使他回到双手紧握着膝盖的动作，这是个精疲力竭的跑者适用的胎儿式休息姿势。白烟已经变成浓雾。他觉得头很晕，但也很清楚，除了高温之外，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挺得住。这是最难熬的几秒钟，一切终究会过去的。否极总会泰来，这是曾在危机边缘来回走过一趟的人才有的特殊经历。不过，目前他还得再受点苦。安莉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站得很近，却不太敢去碰他，紧握的双手停在他被汗水浸湿的汗衫上方，不停地颤抖着。这位呼吸急促、汗水淋漓、脸色发紫的跑者只顾着脚尖湿了一片的土地，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存在。“他还好吧？”“当然！他好得很。”米兹纳如是说，同时也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诧异。“他只是刚刚跑完比赛而已。”当卡西迪可以自己站稳脚步后，米兹纳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团队成绩。卡西迪总算挺直身子，勉强蹒跚几步。他看着她，又说了一次：“妈的！”不过，这次他那张滚烫的脸上多了一抹笑容。在她看来，他就像刚从鬼门关前走过——那可不是一时的脸色苍白，而是集合了高烧、幻觉、恐惧和身心备受折磨的濒死状态。他的笑容让她雀跃不已。“啊？”她一脸灿笑地看着他。“真是不舒服！”他一脸严肃地说，开始来回走动。他习惯了穿着钉鞋长跑，这时却不小心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同时，他抓住了她的手。“你觉得怎样？”“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吓死我了！”“这个嘛……”他倒是神情愉悦。“越野长跑就是这么一回事。”丹顿此时就在二十米外。他正在和教练们闲聊，然而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卡西迪。半个钟头之后，他来找米兹纳和卡西迪，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起踏上十三公里的练跑，这一天的练跑里数也因此多累积了一些。保龄球赌局（1）他经常是别人寻求忠告的对象，而他那副不太搭理的态度，只替他增添越来越耀眼的光环。米兹纳承认自己有强迫症，或许一个真正的长跑选手确实有此需要，他颇能适应日复一日的劳累。卡西迪的个性就冲动多了，为了塑造全心投入的跑者应有的状态，他必须勉为其难地督促自己去留意纪录的维持、规律地练习，绝对不疏忽任何一公里。米兹纳和丹顿就像吉姆?莱恩①和盖瑞?林格兰②一样，天生就是跑者，从未尝试过别项运动。卡西迪有着惊人的速度，但他也像斯奈尔一样，在专注于中距离赛跑之前，在其他运动方面也有优异表现。有时候，卡西迪自觉和另外两人格格不入，他甚至偶尔会嫉妒他们两人能轻易应付巨大的练跑压力。为了生存，他慢慢学会了强迫性格的生活方式。不过，当他摇摆不定时，米兹纳总会替他难过，并帮助他安度突如其来的忧郁、惊恐和怪异行为。卡西迪会这么说：“卡西迪小朋友不开心。”“好啦！好啦！”“他被困在大雨中，而且绿色的跑鞋沾满灰色泥浆……”“没事啦……”若硬把不同的心理特质加在他自己独特的个性中，产生的冲突偶尔会爆发出有趣的行为：卡西迪曾经在汽车后挡板贴上了四倍数的月球照片（那张著名的“压制火腿”满月照片）、曾在越野长跑队的宴会上颁发一系列非正式的奖项（“……现在颁发的特别奖项是地瓜奖，表扬给练跑中最常肚子不舒服的人……”）。卡西迪就像努宾斯在某天晚上的混乱场面中所说的，“走到哪里，搞笑到哪里”。无论他内在的不安是用何种外在的形式呈现，他那源源不绝的怪点子总会把杜比会馆变成充满魔力的地方。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小型社会里，卡西迪的神秘招数感染了每个人。他经常是别人寻求忠告的对象，而他那副不太搭理的态度，只替他增添越来越耀眼的光环。大家急于征询他的意见，范围含括学业、财务、爱情和医药，尽管他根本一窍不通。他具备优异运动员特有的时间感，有远见，想象力丰富，并拥有“适时行动”的天分。在日常生活中，他那随机涌现的轻佻愚蠢行为，总能战胜平庸的严肃。举个例子。大四那年，闷热的炎夏逐渐逼近，卡西迪被暑气扰得发慌，于是就在无聊又平静的周日午餐时间，在一片沉寂的餐厅里对大家提出了一道问题：“我怀疑戈登没办法跃过一辆大众汽车。”埋首喝着蔬菜汤的戈登，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往上一看。“他当然可以跃过一辆福斯汽车！”出声的是巨人莫布利，那张嘴巴照旧塞得满满的，“你会不知道吗？”“是啊，是啊，他当然是没问题。戈登轻轻一跳就可以跃过一辆大众汽车。”卡西迪在一旁附和。大伙儿咕哝着，没好气地继续吃着乏味的午餐，显然都大失所望了。卡西迪究竟是怎么搞的？“我真正想要问的是……”一会儿，卡西迪又出声了，“……戈登是否能够跃过两辆大众汽车？”这个问题的哲学张力立即显现，餐厅就像枪战后的酒吧一样，空无一人。大家地毯式地搜索附近地区，就为了寻找外国车的踪迹。这件事后来被杜比会馆的学生称为“戈登的屁股在第四辆大众车上开花事件”。田径队的新成员们、大一新生或是转学生，对卡西迪的做法并不特别反感。就和其他人一样，他们发现，这才是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保龄球赌局（2）“各位朋友！”卡西迪做了这样的起头，同时从餐桌旁起身，一边敲着手中的玻璃杯要求大家安静，“我们必须订出一个计划，即使是错误的计划也无所谓。”现场传出了一些礼貌性的零星掌声。接着，大伙儿拉开椅子，转身面对卡西迪的餐桌。有些高年级学生低声默许这个怪点子，新生则满脸疑惑地东张西望。等到嘈杂声逐渐平息之后，卡西迪继续说道：“我知道，‘世界保龄球团体赛’是个非常新的概念。但是，各位朋友……”这时候，他兀自发出咯咯的笑声，“正如我们的来宾所言，这个概念的时代来临了！”高年级生发出阵阵欢呼声，新生们则一脸惊骇。“当然，不可否认，我们会犯错……”有人低声鼓噪，现场当然没有人会否认的。“我们现场这位意大利巨星杰利?米策瑞里，在和阿克隆对决的第六局比赛当中，竟在有线电视的观众面前撑破了裤子。各位朋友，对于我们缺乏经验的主办单位以及整个运动界来说，这都是严峻的一刻。当然，没有人会为了这件事而怪罪米策瑞里，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选手和管理部门相关人员，当时都在默默祈祷，只有米策瑞里除外，因为他当时正在镜头前面走着，最新款的布伦瑞克保龄球袋就卡在裤裆前面……”这当然又是疯狂的卡西迪胡诌出来的，或许那天正好是满月之类的。不过，他平常对大家可是严厉得很（而且，每次练跑回来，即使筋疲力尽，他总是要走过去询问撑竿跳练习的进度如何），但放下队长身段，他倒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有时候，他会故意转移焦点，引人注目的强光会落在那些尚未打算疯狂搞怪的人身上。米兹纳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发掘”的。当时，米兹纳刚加入校队成为长跑选手，首度参与卡西迪的保龄球狂想晚宴，始终一脸严肃的神情，大伙儿一直觉得他就像个正经八百的老处女，直到那天晚上有幸获得卡西迪钦点，情况从此改观。当卡西迪把用锡箔纸包裹空罐制成的诡异奖杯交给他时，米兹纳怯生生地站了起来。这位新成员睁大了眼睛看着满室既困惑又期待的脸庞。几位高年级生面面相觑——这下可好玩了。“我……呃……我在此特别感谢卡萨达谬斯先生颁发这个奖项给我，趁着这个机会，我也有些话想跟各位说。大家都知道，当卡萨达谬斯先生在匹兹堡的小巷子发现我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我当时是地方上炙手可热的选手，随便就可以丢出210分或215分这样的成绩。不过，我想告诉大家，我当时并不是个非常认真参加比赛的选手。直到有一天，卡萨达谬斯先生出现了！他看了我好几局比赛，就这样，几局而已，接着，他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然后说：‘孩子，如果你可以摆脱你那软趴趴的手腕关节，并学会丢出去之后的顺球动作，你很快会突飞猛进。’我认为那是我运动生涯的转折点，从此造就了今天的我。”他正准备坐下来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又站直了身子，并清了清嗓子。“那个……呃……还有，换成十二公斤重的保龄球。”大伙儿哑口无言地呆坐了好几秒钟，终于爆出如雷掌声，而且很快就演变成大家起立鼓掌的场面。米兹纳环顾周遭，黝黑的脸上挂着一抹羞怯的微笑，同时频频点头。坐在对面的卡西迪看得目瞪口呆，他立刻爱上了这家伙。低调的冠军（1）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丹顿以完全不同的境界参加比赛。丹顿只为自己而跑。倘若有人称他是个了不起的跑者，卡西迪一定会觉得可笑至极。他甚至连这一带最好的跑者都称不上。即便是号称拿过全美路跑赛各大奖项的米兹纳都不够格！他们根本连边儿都沾不上。放眼整个肯斯维尔，最棒的跑者就是布鲁斯?丹顿，一个做事井然有序、几乎不茍言笑的植物学博士候选人。当这两位年轻跑者开始在大学体育界崭露头角时，丹顿已在长跑界占有崇高的地位。其他的跑者私下对他崇敬有加，并将他说过的一字一句转述给队友们，态度之严谨，堪比恭敬拜读《死海古卷》的教友：“嗯，丹顿说你应该做些缓走运动，就像这样……那样……”诸如此类的话语一出，再喧嚣的争吵也会戛然而止。还在俄亥俄州的乡下念大学时，丹顿就是个不错的跑者，但是比赛的表现并不是特别突出，跑完一千六百米的成绩是四分零八秒。然而，历经多次的切磋琢磨之后，他倒是随着年龄增长开始有了进步。后来，他迁到佛罗里达，进了东南大学的研究所，并在此地重新开始了扎实的魔鬼训练，志在夺标。他展现了坚定的意志力，每天的路跑训练绝不少于两次，每周七天，一年五十二周，天天如此。他那几乎填满的行程表从不自欺，对他而言，路跑训练已经成了神圣的仪式，在他生命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尽管他不大愿意坦承。一月的那个雨天，他因为流行性感冒卧病在床，妻子珍妮请假在家照顾他。他不时呕吐，腹泻严重到胃部痉挛。然而，他依旧起床出门，踉踉跄跄地跑了令人提心吊胆的三公里，他全程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的妻子简直吓呆了。到了下午，他又重复了同样的路跑行程，这一次，在他蹒跚走回公寓时，几乎晕倒在地。曾替运动名将罗杰?班尼斯特①刺破脚上一颗水泡而声名大噪的斯塔维斯医生，急急忙忙冲进丹顿的卧房，直说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我哪里疯了？”丹顿反问，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勉力挤出了一丝微笑，“到今天为止，我这个礼拜已经落后二十五公里了。”在东南大学求学的这几年，丹顿声望日增，许多大学部的跑者一心一意想跟他一起参加路跑训练，图的就是能从他那儿学到所谓的“秘诀”。新人第一天出现时，心中一定期望自己全力以赴，接着，可能会既讶异又陶醉，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地完成丹顿的路跑行程。第二天早晨六点半，新人再度出现，此时仍旧精神抖擞，甚至还幻想着自己将来成名后该如何自处。这一天大概也会很顺利，不过，也开始发觉了其中不寻常之处——全程没有速度减缓这回事，路跑节奏始终稳定保持着中等速度。如果这位新人决定跟着跑，无论是不是跟着大伙儿跑完全程，他就得保持这样的节奏。这下可有苦头吃了。假设新人撑得到第三天，丹顿的心情已经开始转为阴郁，而且此时的他会非常非常疲惫。其实并没有哪一天让他觉得筋疲力尽，但逐日累积的里程数开始向他讨债了。他总在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前，又开始新的路跑训练，过不了多久，他会发现自己耽溺在疲累和沮丧的情绪里，那就是丹顿所谓的“瓶颈”。新跑者会发现，这个令人厌烦的瓶颈远超过他的忍受度。可怕的事实渐渐让他恍然大悟：根本没有所谓的“秘诀”！倘若他真的想迈向冠军之路，他必须每天固定跑上几十公里，而且这样的日子会比想象的还要久。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课题。低调的冠军（2）碰到这种关头，大部分人会打退堂鼓。他们会在充斥着泥泞的十五公里，或在难熬的四百米冲刺里，自动找到退出理由。他们会偷偷地不再参与训练，不久后，所有人集体消失。他们会这样说服自己：应该还有别的训练方式，一定会有的！折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只有卡西迪和米兹纳完成整个训练过程，并接受了里程考验。丹顿看他们俩与众不同，进而敞开心扉，而他们也第一回发现，这几个月来天天出现在他们身旁的这个沉默的滑动机器，其实是有个性的——平时周围多的是动不动就喜欢夸大吹嘘的队友，两人反而喜欢丹顿的内敛。那次，丹顿刚结束加拿大的斯普林班克国际路跑赛返回校区，于是，他们俩便守在他的衣物柜旁，等着追问细节。其实，他们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赢了。“结果还不错！”丹顿随口应道，同时以迅速利落的方式更衣。“我那天早上小试身手跑了两公里，后来又跑了一段。看来，这个礼拜的里程总数应该不会落后太多。我也在亚特兰大机场周边练跑。”他若有所思地补上最后一句，同时伸手抓抓脸颊。“唉，拜托，丹顿！所有的欧洲佬都在那儿，连非洲人都去了，到底是谁赢？”卡西迪已经不耐烦了。“喔！我赢了。”丹顿若无其事地答道，显然还在思索是否还有更好的妙计可以在机场多跑几公里。“你赢啦！西尔、贝佛、肖特，这几个家伙通常是……”“是啊！”丹顿说着，绑着鞋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回想起了童年的美好时光似的，“一群你不想碰到的高手都在那里！”就读研究所的第一年，原本表现平平的丹顿却在德雷克接力赛中跑出十公里二十七分十秒的成绩。熟悉赛事的长跑爱好者不禁讶异，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跑者，居然能在国际等级的赛事中突然崛起。当时“昙花一现”的说法处处可闻。看来，每个领域都有喜欢泼冷水的人。接下来的那个春季，丹顿进了美国奥运代表队，几乎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惊讶之情。只有斯塔维斯医生和一位前景大好的年轻跑者卡西迪除外。卡西迪看了美国代表队选拔赛的电视转播。丹顿还是一样从容不迫跑完五千米，汗水淋漓的他从摄影机前匆匆跑过，随即离开运动场。大家已经忽略他太久了，在卡西迪看来，丹顿这个举动真是妙不可言。奥运两年后的今天，卡西迪和米兹纳通过了选拔赛，了解丹顿的“秘诀”，也成了校际杯冠军选手。但他们比任何人更清楚，丹顿是以完全不同的境界参加比赛。战绩表、对抗赛及联盟锦标并不会对他造成影响。身为一个研究生，丹顿只为自己而跑（尽管名义上是为东南大学的“田径俱乐部”而跑，因为他是唯一的会员）。他参加全国各地大型比赛的费用皆由厂商赞助，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在广告上就行了。到了室内赛季期间，他会善用周末时间，跑遍全国各大都市的赛事，即使是他称之为“棘手小事”的五千米，或是八公里长跑都不放过。或许是跟世界顶尖好手同场竞技过而领悟到这一点。他曾和克拉克在澳洲大草原比赛（他遥遥领先一大段）；他曾一路咬紧牙根与笑容可掬却勇猛如狮的凯诺跑完三公里的高地路程（他落后一大段）；他曾听林格伦谈起斯波坎市郊那场炎夏的三十二公里长跑赛。针对“里程规范”的真正价值与难易原理之间的对立，他曾和摩尔有过漫长而愉快的辩论，他告诉这位杰出的马拉松跑者：“你不一定相信里程累积的重要性，不过，你一定是算着里程在跑步。”大家或许不解长跑选手坚固而分明的体系，丹顿隐约比卡西迪和米兹纳多了一份笃定。大家可能有些纳闷，他们俩为何如此崇拜他。丹顿的公寓里，作为客房用的第二间卧房里堆满了东西，这个房间也兼作书房及奖杯展示间。房间角落摆着可以上锁的老旧档案柜。最底层那个唯一上锁的抽屉里摆着一个扁平的椭圆形皮制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枚奥运金牌。雨中的3分58秒 第二部分安莉亚（1）他对性感美女、轻柔乐曲和浪漫夕阳根本不为所动，不过，他倒是对不幸的瑕疵有着特别深刻的感受。“我跟你说，我爱上她了。”卡西迪如是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她！”“无所谓啦！我如果认识她，说不定会坏了事。你有没有看见她那可爱的额头，全都皱在一起，还沾满了汗水？”“噢！拜托……”“她是多么专注于跑步啊……”“噢……”当时才刚开学，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她随手用来绑头发的红色丝带八成也起了一些作用。或者也有可能是那天他们暖身练跑经过她身旁时，她脸上那副格外认真的神情吸引了他。连米兹纳都称赞她长得很标致！这位典型的东南大学美女是药剂师的可爱女儿，身材娇小却结实，肤如凝脂，强悍的性格有如强盗头子。安莉亚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卡西迪也说不上来，但他可以感受得到，这个双十年华的迷人女性，其钢铁般的意志丝毫不受婆婆妈妈、国际青少女协会或新女性主义影响。过了几天，在一次暖身练跑中，他们又见到了她。“让脚步平稳一点！”从她身旁经过时，卡西迪提出建议，并且夸张地示范阔步跑法（他自己倒是没试过）。她抬起头来，专注而紧蹙的额头沾满了汗水，她定定逼视着卡西迪，仿佛他是在她艰苦涉水时吸附在脚踝上的水蛭。卡西迪差点儿昏了过去。“你疯了！”米兹纳在一旁说道。“她很感谢我的建议啊！”卡西迪下了这样的结论。“她一定把你当成疯子！”“你怎么知道？”“如果有个家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一开口就批评你的跑步方式，你会怎么想？”“那就跟他比一场啊！”“如果他身上穿着诡异的T恤衫，还摆出昂首阔步的蠢德行……谁都会觉得他是疯子。而且，他真的是疯子。”“小米，这个女生显然心存感激。她应该很感谢我给她的建议。”卡西迪念叨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个女生……”米兹纳难掩愤愤不平的情绪，“……跛了一条腿。昨天她在跑道上做伸展运动时我看到的。她可能不但不感谢你，甚至觉得你是个大浑蛋。”“噢！”然而，卡西迪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过了一个礼拜，他在“九○年代同性恋”遇见她，这个店名相当诡异的酒馆，却是不折不扣的异性恋者聚集之处。虽然披着一头金发，但还是让人一眼便认出是她。她身上那件雪白的纯棉衬衫把她纤细的手臂衬托得更黝黑。不知何故，她那被晒黑的手臂竟让他心疼了起来。他在一旁静静等着，直到她另外两位女性朋友转移阵地去玩桌上足球时，他才开始采取行动。她看着他缓缓走近。“哎哟，是教练啊！”她做了这样的开场白。听起来只有些微挖苦的意味，她还对我露出了微笑呢！他这样暗想。“呃……是啊！这个……我……”就在他打算开始来点丰富的表情时，偏偏不小心洒出了一些啤酒。更蠢的是，他居然当场舔起了手腕上的啤酒泡沫。“别这样吧！”她说道。“啊！好的、好的。呃……是这样的，我很抱歉，如果我……”“没关系啦！我当时确实有点生气，不过我后来觉得，说不定你修过课，或许你真的很懂！”“也不尽然啦！”他喜滋滋地说道，并迅速走到她对面的位置，“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些很厉害的家伙。”“你是不是校队的？”“嗯，没错。”在酒馆的微光下，他直盯着她那晶莹明亮的翠绿眼眸，霎时，他觉得自己有点痴傻。安莉亚（2）“噢！你是哪个项目的选手？”“十项全能。”他说道。“真的？”她随口问道，“那你能丢多远啊？”九月炙阳下，柏树丛下映着斑驳的树影。在初秋特有的清风吹拂下，他们悠闲漫步着，丝毫没感觉到两人骨头因行走多时而发出的嘎嘎声响。“我并没有打算去看电影。”她说，“我觉得原著不怎么样。花样繁杂装模作样。看电影是你出的点子。”“都是我不好。不过，你的朋友一直要求……”“我的朋友认为《爱情故事》是自《先知》以来最精致、经典的文学杰作。但是你不必对她们说的话太认真。她们啊……总有一天会长大，结婚生子，不再胡闹惹麻烦。”“这样的写实小说也算反映真实人生吧。满口胡说八道、天天到处闲晃，然后像电影里面那样把马子……说真的，那样其实也蛮好玩的，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办法那样放得开。”“‘我就是讨厌自己的泪腺被糟蹋’，你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噢！”“而且，你一直在注意那些吸毒编剧塑造的性感蠢少女……”“这个……”他东张西望了半晌，然后向她抛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可爱的狞笑。“别对我贼笑。”她这样告诉他。两人继续悠哉漫步着。到了河边，卡西迪粗里粗气地跳进他的轮胎里，白皙的臀部随即被冰凉的河水冻僵。安莉亚倒是没像他那样冒失慌张——她看起来一副春心荡漾的娇俏模样。当她往后仰着晒太阳时，他仔细打量着她那垂在轮胎边缘的古铜色双腿，但他几乎看不出两脚有何差别，想象不出她的脚居然让她一辈子走路微跛。他对完美的事物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而那样的情况当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卡西迪对性感美女、轻柔乐曲和浪漫夕阳根本不为所动，不过，他倒是对不幸的瑕疵有着特别深刻的感受。一整天悠闲自在地在水中漂浮是当地的传统娱乐，而为了享受这段悠闲时光，他和米兹纳——此刻正和约会对象在河的前头——七点半就起床，并且跑完二十七公里。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好好享受苹果酒的甜美微醺，而不觉得满怀愧疚的方式。他们偶尔会借这种扭曲的方式向自己证明，未必非得过着不正常的日子不可。只是，结果往往更强调了他们不正常的生活。这件事情有好几个方式可以解决。倘若他们选择去海滩，他们可以延迟当日行程，到了海滩再练跑，但其实海滩慢跑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浪漫，大概只在一开始比较有趣。之后，可爱的海浪逐渐变得累赘烦人，白色沙滩反照的阳光更是刺眼，细细的沙粒肆无忌惮地钻进跑鞋的后脚跟，甚至在小腿肚上拍弹着。在漫长而平坦的海滩上练跑，只有未曾尝试过的人才会认为这是一项很不错的运动。还有，海洋辽阔无涯，沿着海滩跑步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当然也可以把练跑放到晚上再进行，不过，这样只会更扫兴。不能碰啤酒！更别提烧酒了！朋友们一定不安好心地故意拿酒引诱他们，测试他们是否真的把练跑当成一回事。这样实在太折磨人了。最好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这样才能像其他人那样好好享受美好时光。卡西迪痛恨清晨长跑甚于任何事情，不过，能够就此解决一整天的练跑行程，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超大尺寸的轮胎漂浮在清澈的河面上，蜿蜒的水流缓缓地向前涌进，幽暗阴森的柏树林荫下，斑驳的阳光轻快地跳跃着。即使这里是佛罗里达，怎么说也是佛罗里达“北部”，在这个已近冬季的时节，“轮胎漂浮”的休闲活动将在春季来临前被人遗忘。卡西迪笨拙地摇着桨，缓缓滑向安莉亚的轮胎旁邀她共乘。好说歹说了数秒钟之后，她总算答应移驾到他的轮胎上。“下次请早点进行换乘活动，拜托！”她如是说。坐在身旁的她散发着一股灼热的温暖。她身上的气味宛如夏季、青春、海洋，还有一种湿润感，略带甜美的性感。一定很可口。酒精和艳阳联手发威，弄得他晕头转向。大腿的肌肉因为清晨卖力练跑而频频颤抖着。一个月之内，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被人扛起来绕着跑道欢呼。他有这样的实力。“哎哟！”她突然惊呼，“干吗啦！”老狗与新把戏在发现自己的职业生涯已如十年老地图那样一再被折叠之前，是你还能够销售“重建”这个借口的最后时机。美式足球总教练把沾了汗水的棒球帽从鬃毛似的平头上往后一推，然后瘫坐在价值不菲的办公椅上。脚上的波纹胶底鞋砰的一声，落在他那张大型办公桌上，心里则琢磨着：他到底是怎么了？杜比满怀着受挫的自尊，双眼直盯着地板上翠绿的手工地毯。地毯的正中间绣着看起来野性十足的吉祥物“鳄鱼戴瑞”，这间办公室宽敞到举办室内运动比赛也绰绰有余。扶轮社真够刻薄的了。就在几年前，他们还对他尊崇有加，简直是把他当成美国参议员或福音传道的媒体大亨在奉承，而在这一天的午餐会上，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批判他，惹得他这会儿的眉头仍然皱得跟十美元的锅垫没两样。七十五号州际公路的“肥仔地窖”烤肉店老板多奇斯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既然杜比宣称执掌兵符的前三年是球队的“重建期”，更别忘了早期所做的那些轻率预测，如今回想起来，不知教练怎么看上一季四胜六败的纪录？多奇斯再补上一句：“在我们开始新的重建之前，难道不看看上一次的重建，到底建立出什么成果了吗？”那真是个又臭又长的问题，烤肉店老板显然是有备而来，但是问得一点都不着痕迹，而且还有一群人的牢骚和大笑做后盾。他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梨形大屁股塞进“假日酒店”的折叠椅上。此时此刻，杜比发觉他真的很想知道，扶轮社这天聚会的整体气氛究竟为何。如此刻意酝酿的敌意让他略感吃惊，他只好随口聊到几位优秀的转校生和候补球员可望成为“明年重要的主力”，另外还加上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几句说辞。肯斯维尔那些喜欢冷讽热嘲的人士怀疑，全国大学体育协会（NCAA）一年一度举办的研讨会，用意是让足球教练们互相交流失误的决策。杜比最钟爱的操兵守则就是：“要赢得胜利，首先要避免输球。”大致就是这一类的。同样的话题，以前至少可以替他赢得点头认可的反应，现在却换成了声声低咳。他手持麦克风和一杯冰茶，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试着讲几段趣闻，通常是拿种族开玩笑，或是球员转述的小笑话，开头总是：“是这样的，教练……”他使出的最后一招是“我老爸常说……”的陈腔滥调，感慨后辈不成材的老一辈听了通常会发出怀旧的会心一笑。但当下什么招数都不管用。后来，有个体育记者提问了。他是一个杜比非常讨厌的矮个儿犹太人，他问杜比如何看待“开除杜比”这个出现在全城汽车保险杆上的广告贴纸。杜比清了清嗓子说：“这个……现在这个时代啊，总会有一些人持不同的意见。各位也知道，在美国，这些人可能自认做了对的事情，而当他们确实也有资格发表意见时，冲突的价值观只会……”这个言论还是没替他在扶轮社赢得支持。沉痛的事实摆在眼前，许多扶轮社员不是本身“持不同意见”，就是赞同这样的态度。杜比发现，身为一个南方小镇的足球教练，唯有在他处于“重建期”，或是痛宰邻州其他大学的时候，才有可能全身而退。根本没有缓冲地带。还有，“重建”这个借口只有短短几年的期限，很快地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职业生涯已如十年老地图那样一再被折叠。暗潮已经形成，扶轮社正在小心翼翼地进行反制，还有，不要忘记，那些汽车保险杆上要你下台的广告贴纸。杜比把脚从桌上移开，然后按了对讲机。“玛丽，可以过来一下吗？”他心里正盘算着勉强算是初步成形的大胆计划。玛丽正在巴望着调情戏码赶快上演，这下乐得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迷你裙，整装上阵；她这天还特意梳了个蜂窝式的发型。“需要我去把水疗按摩浴池的钥匙拿来吗？”她娇羞地问道。“噢！现在还不需要，宝贝。我要你帮我写点东西。”她眉头微微一蹙，随即转身去拿速记板。“这是迪克?杜比以体育室主任，而不是以足球总教练的名义写给所有教练们的备忘录。不需要全部都写，宝贝，不必一字不漏统统都写啦！就像当我提到‘不是以足球总教练的名义’时，你就不需要把这句话写下来！哎呀，反正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写吧！”她的双肩已经很不耐烦地垮了下来。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脑袋！她这样暗想着。他们几乎每次都会有这样一个过程。杜比自觉地等了一段时间，仿佛刻意借此让自己的话语在空气中沉淀，然后才能开始下一段话。“哦……嗯！发型和服装新规定！这是针对东南大学校队制定的新规定……”那个午后（1）这两个人简直有天壤之别，不过倒是有个共通的特质：当他们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时，两人会露出一模一样的目光。昂首阔步的跑者绕着大草原缓缓前进，光溜溜的上身淌着汗水。康瓦教练在一旁督促着，因此大伙儿几乎同时抬头望着他。跑者们的喘息声和咳嗽声随着队伍逐渐逼近而益发喧嚣。“一百三十八圈，小子们，再跑两圈。”教练下达了命令，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继续跑。这一段是缓和阶段，酸臭淋漓的汗水暂时可以减少一些。康瓦转身穿过操场，准备六百米处的分段计时。跑完三百米耗费不少体力，他从跑者们紧绷的脸部肌肉看得出来，这群人跑得很吃力。最后两圈或许会快一点，不过，卡西迪和米兹纳倒是从头到尾都维持一个快速且稳定的步调。康瓦在穿越操场到另一头的柱子时，边走边研究他手下这两位明星跑者。他们看起来不像其他跑者那样烦躁，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卡西迪对米兹纳说了些话，只见米兹纳微笑回应。康瓦当然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就算听见了恐怕也听不懂这段夹杂着浓重喘息声的对话。“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卡西迪说道，“我到现在还没有感受到所谓的快感。”“你说的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第三阵风’。”“我也不清楚，我最近没看《跑者世界》，所以不知道他们这个月又造了什么新名词。”当他们抵达柱子时，康瓦按下了他那个昂贵的定时器，观望着一群蜂拥前进的跑者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那股轻易就能启动的能量，看得他心生羡慕。奇怪的是，这位总教练本身对长跑运动涉猎不深（卡西迪和米兹纳便经常悄悄地自行修正训练方式），而他大学时代还是个飞靶射击选手。不过，康瓦倒是非常清楚，这些专跑一千六百米和长距离的选手们是田径队的核心——只要一千六以上的长程赛，他们都能上场。专心观察他们的训练过程显得格外重要。他很早就有了体会，一千六百米赛跑选手和长跑选手宛如种子：素质好的种子，即使给予极少的照顾，也能自己茁壮成大树。他自己当年还在受训的时期就已经知道，这些选手在他面前的表现，已经远超过他们的能力范围。他也知道，日复一日的体力耗损，迟早要让他们付出代价。选手的折损率高得吓人。即使是前景最被看好的选手，一旦因为伤势或表现不佳而沮丧时，可能随时就会把奖学金交回他桌上而一走了之。他从来不挽留，因为他知道，一旦他们失去这股动力，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此时此刻，他望着大操场另一边，跑者群陆续转进弯道，领先的依然是卡西迪和米兹纳。当队伍逐渐接近时，跑者们的喘息声势必相当喧扰，但从此处望过去，前进的队伍看起来就像毫不费力地往前滑行着。有个身材矮小的跑者从队伍中间慢慢往前蹿，康瓦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努宾斯。康瓦暗想：努宾斯若能一路不受其他选手阻挡的话，最后应该可以跑出不错的成绩。进入直线跑道之后，卡西迪和米兹纳开始稍微加速前进，跟在他们后面的只有努宾斯。他们似乎已经感受到这位队友尾随在后，但表面上还是按兵不动。在间歇训练过程中，只要前面的阶段速度平均，并不反对跑者最后加速冲刺。最初的阶段尾随队伍前进，只为了储备体力到最后展露光芒，这是一般公认扰乱制度的做法。卡西迪就会为了这种状况而预留自己最威猛的爆发力。那个午后（2）努宾斯一路谨慎，但是现在也想闯出一番作为了。他明白，教练就在不远处盯着。卡西迪一时稍微松懈下来，努宾斯趁势迎头赶上，并在跑出弯道时追上了米兹纳。不过，当这位新人在最后的直线跑道试图奋力一搏时，米兹纳还是加速赶上了他。康瓦面带微笑地替他们按下了定时器。他低头看了看码表，心中暗想着：天啊！他们竟然跑出一分二十八秒的成绩！努宾斯一副完全虚脱的模样，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径自踩着脚步继续慢跑着。卡西迪追上了米兹纳，两人不发一语地并肩慢跑。康瓦依旧不懂这对搭档凑在一块儿的理由，因为这两个人简直是天壤之别。卡西迪乐天活泼，对一个跑者而言，甚至稍嫌散漫了些，而米兹纳却是个勤奋而稳重的人。不过，倒是有个共通的特质：当他们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时，两人会露出一模一样的目光。康瓦转身穿过了大操场，边走边思考着卡西迪和米兹纳缓和阶段的表现。这两个家伙！他在心里这样嘀咕着。我以后再也碰不到像他们俩这样的搭档了。只需要替他们按下码表，看着他们吃饱，帮他们把机票准备好，再让他们穿上球鞋——当然是不便宜的高档货——他们就可以出赛了，而且所有奖杯都是他们的囊中物。他们俩嚓嚓的脚步声逐渐往教练这边靠近，两人踩着疲惫而缓慢的步伐，脸上却同样挂着充满期待的表情。他一直觉得有趣的是，无论多么疲惫，他们对数字的兴趣总是如此浓厚。经过漫长的赛跑之后，就算已经痛到骨子里，他们最想知道的还是成绩。“领先的两位跑者，一分二十八秒，卡西迪，一分二十九秒五，其他人差不多都在一分三十三秒左右。好啦！大家就位，最后一回合！”跑者们此刻慢跑的步伐格外缓慢，这是他们向来的做法。每个人都想为最后一回合尽量保持体力，就为了能在结束时成绩有所提升。当他们开始跑最后一回合时，大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康瓦心想，真是叫人不可思议啊！经过前几回合的间歇训练之后，他们看起来确实已经糟透了。但他们似乎不需要休息，虽然每一回合都比前一趟来得困难。然而他们就像一阵风似的进入最后一回合，仿佛想不出有更好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天的练跑。他们是一群怪人，一群奇怪的跑者，康瓦这样暗想着。在他当年受训时看来很怪异，至今依旧如此。他们终于踩着细碎的步伐回到了起跑点，在康瓦按下码表之后，在深沉的喘息声伴随之下，一个个挺身往终点前进。当他们转进第一个弯道时，康瓦的嘴角再度扬起了微笑。卡西迪已经超前十米。后来，跑者们渐渐跑离弯道，接着进入直线跑道，而这时候的他已经超前二十五米，依旧遥遥领先。米兹纳逐渐超越其他跑者。到了最后一个弯道连接直线跑道处，卡西迪铆足了劲，一鼓作气加速前进。他踩着轻盈阔步，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康瓦知道，他是认真的。当卡西迪从终点柱子前闪过时，整整超前了其他人四十米。康瓦煞有介事地按下码表，刻意做出一副诡异神情，仿佛在说：“我逮到你啦！”教练立刻瞥了手上的码表一眼，喉咙里微微发出了呼噜声，随即摇晃着另一只手替其他人计时。卡西迪已不像先前那样维持慢跑的姿势，但他回头抛出了一个充满期待的眼神。那个午后（3）“卡西迪，你怎么没让你那个小屁股上紧发条呢？”教练这样问道。卡西迪依然喘个不停，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嘿！教练，怎么样，到底是多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在偷懒吗？”卡西迪没好气地翻了白眼，但依旧伫立原地喘着气，双手撑在臀部上。随他去闹吧！“你跑了一分二十四秒六。”教练面露笑容，“其他人都是一分二十九秒左右。”卡西迪点了点头，看来很满意，然后缓缓跑向丹顿，汗水淋漓的他正站在操场旁观望训练情形。“这样的成绩是应该的。”卡西迪扯着嗓门回了这么一句。“去年应该就已经跑出大约一分二十六秒的成绩了。”康瓦对自己的训练纪录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卡西迪大概没料到这一点。“你很快就能在越野长跑方面有不错的表现，继续保持啊！”教练大声回应他。他知道这样的说法会让卡西迪很反感。米兹纳已经追上搭档，两人正打算进行训练后的缓和运动。“没错！”卡西迪回应教练，“我应该可以火速跑完一百五十公里，然后转往迈阿密海豚队当接球员！”卡西迪跌坐在长凳上，浴巾随意披挂在身上，八成在咀嚼着最后六百米造成的剧烈酸痛，并且还兴致勃勃地研究起自己的脚趾。不需要多久，他的另一个脚指甲就会剥落。世上第二丑的脚！他这样暗想着，还差丹顿一点点。他的手上上下下抚摸着左腿阿基里斯腱。非常脆弱，还是得多留意伤势比较好，而且往后得注意情况是否恶化。或许该用冰敷这自古以来应付跌打损伤的愚蠢方法。到底有完没完啊？下午的训练让他掉了三公斤。他渴望凉爽季节早日来临。在淋浴间里，丹顿在一旁取笑他：“清瘦的狼总是领先群雄。”“我如果被猎捕，”卡西迪说道，“一定能在天亮前钻出竹笼逃走。”“嗯，只要从竹条缝隙间跑出来就行了。”这位前辈跑者对刚才的六百米印象深刻，但并不怎么赞成在这么早的季节就进行这么激烈的间歇训练。他自己跑了二十公里。“对你来说，批评很容易……”卡西迪说道，此时依旧瘫坐在长凳上，丹顿早已换好衣服了，“因为你几星期内不会去做这种绕着小操场跑十一圈跑道的训练。我得跑出好成绩，才能早点脱离这个地方。”“你何时变成黑人短跑选手啦？”米兹纳问他，“‘跑出好成绩’是什么意思？”“他是个中距离赛跑选手。”丹顿接腔，“他正在解释那个地方是个你死我活的残酷世界，对吧？老弟……”这个烟雾弥漫、充满训练后轻松气氛的地方由英格拉姆负责打理，他是名学生医护员，那张稚气未脱、略显哀愁的圆脸，仿佛一张粉红与雪白描绘的世界地图。英格拉姆在高中时代加入校田径队，接着他设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五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但这个目标没达成，差了三秒四。于是，他学会了如何给受伤的脚踝裹绷带和冰敷。此后，他把所有的闲暇时间全都投注在这个无趣且私密的世界，周遭充斥的尽是哗啦啦的水流声、粗野狂放的纵声大笑，以及钉鞋踩在瓷砖地板上的尖锐脚步声。只是，这种替代式的满足感并未完全宣泄他内心的渴望，尤其他又是个特别容易激动的人。他这会儿正在呵呵笑个不停，嘴巴噼里啪啦说个没完，身旁已经引来一小群人。就算消息没啥意思，起码去看个发癫的选手闹笑话也好。那个午后（4）“他们请到华顿了耶！”英格拉姆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旁的选手们面面相觑。“约翰?华顿！你们这群笨蛋，听到没？他们请到约翰?华顿了！”英格拉姆被旁边这群人茫然的眼神给惹恼了。他们当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是搞不清楚他的重点何在。于是，大伙儿逼他赶紧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英格拉姆的话题挑起了大家的兴趣，于是，他们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刚才去了康瓦的办公室……”他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新西兰旅游委员会传的电报就在这时候送到。华顿已经同意参加今年春季举行的东南大学接力赛！他目前正在巡回比赛，正好周末有空。老天爷啊！华顿要来我们这儿比赛！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到时他会把这儿的乡巴佬全都……”这话说得实在很不得体，尤其是此刻大伙儿已经转过头去望着长跑选手齐聚的角落，卡西迪和丹顿正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们。“这个……我说的当然不是你啦，卡西迪！嗯……”英格拉姆显然是自掘坟墓，惊惶失措只会让他深陷地狱深渊。现场寂静无声。局势紧张，一触即发。“你刚刚说谁要来参加接力赛啊？”卡西迪问道。“呃，华顿，约翰?华顿，一千六百米赛跑选手，他是新……”“华顿？他很厉害吗？”卡西迪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丹顿微微侧着头，然后轻咳了几声。“是啊！这个……他只不过是跑过三分四十九秒而已……”其他选手们都在一旁窃笑，但是英格拉姆神经大条得出奇。“你倒是说说看，卡西迪……”现在，他的好奇心已全面启动。“你觉得……呃……你会有什么对策？你知道我的意思……”卡西迪沉思半晌。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紧抿着双唇。接着，他的神情出现了灵光乍现的光彩。“我想，我的做法就是紧跟着他，然后……”“对！不过……”“我要近距离把他这个人仔细看个清楚，连续好几圈盯着他不放。我打算激他，然后让‘他’跑出‘我的’速度，接着……”丹顿倚在他的衣物柜旁，嘴巴啃着浴巾。“可是华顿怎么可能……我是说，当他……”“就这样一直跑到最后一圈，我会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直到最后一个转弯时……”“可是，听说他的爆发力……”“这时候，我会绕进内圈跑道抄近路，然后跳进撑竿跳跑道，马上就碰到终点那条带子啦！这招每次都很管用的。”一群人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各自离开了，但现场的空气仍凝结着一股阴郁。在那个贴满瓷砖的密室里，许多名字曾经被提起过，华顿只是其中之一。想当然，丹顿这个名字也曾在类似的情况下在全世界其他更衣间里被人提及。然而，那些难得亲眼见到的成绩杰出的远方英雄们，总有些超乎神秘的色彩和异国风情的特质。世上首位以三分五十秒跑完一千六百米的人类，堪称举世无敌，这就是华顿傲人的光环。对广大群众而言，他或许只是一位冠军选手，但对于那些以分秒数字肯定自我的人来说，华顿这个名字会让他们直打寒战。对此，一个一千六百米跑出三分五十五秒的选手会比跑出四分零五秒的跑者感受更深刻。华顿是最顶尖的好手，然而，对本地的多数选手来说，他仅限于一个形象。他本人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有血有肉的他看起来如何？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思考这个问题。丹顿是个奥运会选手。他对各种变化无常的氛围早就习以为常，碰到华顿这种重量级人物被拿来闲谈议论，他可以不为所动，但是这群大学生显然还不具备这样的功力，虽然他们都极力呈现出冷静的样貌。“喔！他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穿短裤也是从下面拉上来啊！”有个大一生如此说。不过，这句戏谑丝毫无法驱散华顿的魅影。“的确是这样……”丹顿轻声笑了笑，“只是，他的短裤是从那双跑出三分四十九秒的腿拉上来的。”有人在一旁边笑边更衣，但大家都不再发言讨论这个话题了。卡西迪依然坐在长凳上，浴巾斜披在身上，累得连起身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他抬头看着丹顿，脸上挂着一抹苦笑。看来，他的六百米训练不再是热门话题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被神化的人，即将呈现血肉之躯，而且他将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吸纳无数汗水的跑道，展现他的神奇魔力。来到此地之后，那些试图测试他巨大威力的人，势必被他狠狠击溃。他那股威猛力量将会强压在大家都熟识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以过人天分受到众人尊崇的家伙，一个让大家又爱又恨的人。卡西迪输掉一千六的次数少之又少，大家也不想看着他输掉比赛，却都兴奋地预料他在那场赛事中必然遭到毫不留情的痛宰。他们这头猛狮即将被另一头更凶猛的狮子生吞活剥。恶 魔（1）我们可以发光发亮，成为时代的传奇，让平庸者听到我们的名字时心生恐惧，让看台上的观众喘不过气来！“你知道，那些都是恶魔！”卡西迪一脸严肃地说。他正躺在地板上做伸展运动。安莉亚的手肘支在他那张床上，目光从手上的有机化学课本上抬起，刻意压抑了兴奋，这似乎是她惯有的做法。她将垂落在眼镜前的一小撮秀发往后一拨，看起来学者味十足。“恶魔有没有在你耳边啰嗦一堆大道理啊？”“嘿！我想办法解释我在跑步时碰到的黑暗势力，你倒是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喔！对不起，请继续往下说。”他抓住她的脚踝，利落轻巧地将她拉到他身旁的地板上。她颈后闻起来就像鹦鹉的小圆肚，也像清甜的干草和松软的绒毛。“嗯……”他沉醉在她那一头如缕的淡金色发丝里。一如往常，她总是让他的思绪杂乱无章。只要有她在旁边，他根本念不下书。当日子黯然失色时，他会毫不考虑地跑去找她。他爱她，并将心中的爱意告诉了她。反之，她却拿卡西迪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偶尔会说些让她大开眼界的事情。但她也只能摇摇头，再丢给他一句“怪胎”。他的举止并不像那些一心一意想引她注意的男生。这家伙总是带着一副疲惫的眼神，但讽刺的是，他身体里却装着用之不尽的蛮力。有时候，他一边悠哉闲逛，一边聊着事情，突然间又坠入深沉的静默之中。这时，他总得费尽一番力气才能把自己拉回现实。他思维跳跃，将她的心思弄得团团转。她已经看他赛跑四次了。他试图以平常心参赛，刻意不把比赛当回事，但那段期间，她尤其感觉到他的冷漠。她很纳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待着？甚至——她甚至有些吃醋。她很纳闷，他究竟还有多少她猜不透的心事，因此她总是再三要求他把话说个明白。有件事她倒是很清楚：有些时候，她从他那边只得到礼貌性的回应，就像应对突然来访的远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