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不肯用你那样的话来说她。你实在冤枉了一个好女子,也不知为什么理由,对她并不公道。”“公道!公道!”老头子打断他说。“竟讲起公道来了。你跟一个婊子同居,算是对我公道吗?对家庭公道吗?对你死了的母亲公道吗?这是——”“别说了,爸爸!”雷斯脱伸起手来嚷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你现在说的是我跟她同居的女人——是我也许要跟她结婚的女人。我是爱你的,可是我不愿你说这种不合事实的话。她并不是婊子。你总该知道,我是决不肯跟婊子同居的。我们对于这件事,应该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讨论,否则我马上就走。我实在对不起。我非常的对不起。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老头子平静下去了。他虽然反对儿子的行为,却也尊重儿子的见解。他回坐在他的椅子上,瞠视着地板。“这事应该怎样处置呢?”他问自己道。“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他最后问道。“不,我们已经搬到海德公园去了。我已经在那里租了一所房子。”“我听说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不。”“你自己有过孩子吗?”“没有。”“好吧,那还算叨天之福。”雷斯脱只是搔他的下巴。“那末你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老头子继续说道。“我并不这么说,”他的儿子回答道。“我说我或许要跟她结婚。”“或许!或许!”老头子怒气复萌的嚷道。“这是何等的悲剧!你和你的前程啊!你的希望啊!你想想看,我对于一个不顾世人是非的人会打算把财产分给他吗?雷斯脱啊,我们这一番事业,以至你的家庭,你自己个人的名誉,我看你都不把它当件事了。我总不懂你会这样的不顾面子。好象你是被一种不可能的荒唐幻想所迷了。”“事情确是很难解释的,爸爸,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晓得我已然干出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得不由我自己来了结。将来的结果也许会好的。我或许不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将来究竟怎么办,我现在还不能说。你得等着看。我总尽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老头子只是摇头,表示不赞成之意。“你已然把事情弄糟了,雷斯脱,”他最后说。“的确弄得一团糟了。可是我想你已经决定要走你自己的路。我所说的话似乎都不能打动你了”“现在我的确不能听你的话,爸爸。我很抱歉。”“好吧,那末,我现在警告你,除非你肯顾念家庭的体面和你自己的名誉,我的遗嘱是要改动的。我如果默认这样的事情,在道德上和其他一切方面就都不能不受影响。这是我不情愿的。你可以离开她,或者跟她结婚。你现在确实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你如果离开她,那是干好万好。你要给她怎样的赡养,都随你喜欢。我什么都不反对。你们协定要多少,我都照付。而且你可以同兄弟姊妹们分享遗产,照我原来的计划。你如果跟她结婚,事情就不同了。现在听凭你自己选择。可是你别怨我。我是爱你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尽我所该尽的责任。现在你去仔细想一想,再给我回音。”雷斯脱叹了口气。他已明白这番辩论是如何的无望了。他觉得他父亲的话大概不是哄他的,但他怎么能离开珍妮,怎么能认这样的办法为正当呢?他的父亲真会取消他的遗产吗?这是一定不会的。老头子直到现在也还是爱他——他很看得明白。但是他觉得烦恼和苦闷,因为这种强迫他做事的尝试使他不耐了。要强迫他——雷斯脱·甘——做这样的事情——强迫他把珍妮抛弃——这是多么使人着恼的主意啊!他于是只把眼睛瞠视着地板,一句话也不说。老头子就知自己的话已经深中要害了。“好吧,”雷斯脱最后说道,“我们现在无须再讨论——事情已经确定了,不是吗?我现在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办。我得有点时间想一想。我不能马上就决定。”父子俩相视无言。雷斯脱心觉歉然的,就是一般人对于这事的态度,以及父亲看得未免太认真。老头子则为他的儿子怏怏不乐,但他已经决计要贯彻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把雷斯脱感化过来,但他觉得有希望。或许能够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的。“再见吧,爸爸,”雷斯脱伸出他的手来说,“我想赶两点十分的火车回去。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谈了吧?”“没有了。”雷斯脱走后,老头子仍旧坐着冥想。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啊!这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啊!为什么罪恶和错误会这样牢牢抓住人不放的呢!他摇摇头。罗伯脱就聪明多了。事业是该叫他管理的。他是冷静的,保守的。雷斯脱何以不能象他呢!他想了又想。经过了许久,他方才动弹起来。然而在他的心的深底,他那做错事的儿子仍旧继续在打动他。四十雷斯脱回到芝加哥。他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得罪他的父亲了,至于多么严重,他却不能说。在他跟父亲的一切个人关系上,他从来不曾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气。但是直到现在,雷斯脱也仍旧没有觉得父子间的裂痕已经到了无可弥补的地步;他以为自己即使希望保全父亲的爱和信任,也没有采取断然行动的必要。至于一般人,随他们有多少人在谈论,怎样的谈论,去管它做什么呢?他已经十分壮大,可以独立站脚的了。但是他果真有这么壮大吗?人们对于具有弱点或是微露一点弱点的人,常要避之惟恐不远的。他们见一个人已经失败,或者只疑心他要失败,就都要急急的避开,这似乎已经成了一般男女的下意识的情感了。我们之要畏避失败了的人,就仿佛他要传染似的。想到这里,雷斯脱就觉得世上人的成见也未始没有力量。有一天,雷斯脱偶然遇见贝利·陶其。他是陶其公司的一个拥资百万的首脑。陶其公司在匹头业的地位,就犹之甘氏公司之在车辆业一般。陶其本来是雷斯脱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克利夫兰有亨利·联桥,在辛辛那提有乔其·诺尔斯,都是和他至好的。雷斯脱曾经到他在北海滨马路的美丽住宅去拜访,以后两人在社交上和业务上就常常会面。但从雷斯脱搬到海德公园之后,往来就渐渐疏了。那天他们偶然在米希根街跟甘氏新建筑相近的地方会面。“怎么,雷斯脱,不想在这里和你会面,”陶其说。同时他很恭敬地伸出一只手,神气间似乎有些冷淡。“听说我们分手之后你已经结过婚了。”“哪里?没有这回事,”雷斯脱很不在意似的回答道,神气之间好象要别人根据常识来谅解他。“如果结了婚,为什么要这般秘密?”陶其一面问,一面想要装出一个微笑来,可是口角之间流露出很勉强的样子。他是试想装作漂亮的态度来对付这为难的情境的。“这种事情咱们老朋友什么谈不得?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好吧,”雷斯脱感觉着社会的刺激深入他的内心了。“我是打算玩玩新法儿的。我总觉得这种事情不要惊动人的好。”“这也是各人趣味的关系,不是吗?”陶其有些没精打采的说道。“你现在当然是住在城里?”“在海德公园。”“那是好地方。别的事情都好吧?”他很巧妙地换过题目,跟他再谈几句,就没精打采的告别而去了。雷斯脱立刻感觉到象陶其这样的朋友实在有许多话漏了没有问,如果他真相信他结婚的话。因为在寻常的情况下,他这朋友一定要问起许多关于他这新夫人的事情,一定有许多琐碎的细节要向他盘诘,或者请新夫人到他家里去,或者约定时间去看她。如今陶其却把这些照例要有的事情统统遗漏了,而雷斯脱也就觉察到这种遗漏的意义。后来遇见勃恩汉·莫尔夫妇,遇见亨利·阿得利夫妇,以及其他许多知己的朋友,也都用这般态度对他。显然的,他们都当他已经结婚成家的了。他们都问起他的住处,都嘲笑他不该守秘密,却只不愿意谈论这位假定的甘夫人。他这才觉得他这种行动是对自己显然不利的。有一次最难堪的刺激,却是他在友联俱乐部时一个名叫威尔·卫脱尼的老相识给他的——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刺激,就因它是来得最无心的。原来雷斯脱有一天在俱乐部里吃晚饭,卫脱尼从衣物间里出来,要到卖烟卷的柜台上去,却在阅览室里跟他碰了头。他是一个社交上的典型人物,高瘦的身材,刮得光光的面孔,清洁的服装,平时本有些狂态,那时喝过几杯酒,就更狂得厉害了。“嘿,雷斯脱!”他大声叫道,“听说你在海德公园有了新组织了?现在还到这种地方来,看你回去对夫人怎样交代?”“我用不着什么交代呀,”雷斯脱心觉着恼的应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你是关在大门里瞎咀嚼吧,是不是?”“好吧,哈!哈!那就很好了,不是吗?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没有跟她结婚吧?哈!哈!我敢赌咒。你结过婚了!没有吧,是不是?”“你住嘴,卫脱尼,”雷斯脱鲁莽地说。“你在这里说疯话了。”“对不起,雷斯脱,”卫脱尼无目的地说,但已经渐渐酒醒过来。“请你饶恕我。你要知道我有些醉了。刚才隔壁房里喝了八杯威士忌呢。对不起。等我醒了再同你谈吧。好吗,雷斯脱?喂!哈!哈!我确是说话不留神,对的。好吧,再见!哈!哈!”雷斯脱觉得那几声刺耳的“哈哈”是永远忘不了的。这虽然从一个醉汉的口里出来,却给他一种痛心的刺激。“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你没有跟她结婚吧?”他想起卫脱尼这几句无礼的话,心里觉得可恨。他,雷斯脱·甘,生平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无礼。这就引出他的思想来了。他想起自己为着珍妮确实牺牲不小了。四十一但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哩。原来美国的社会最喜欢谈论著名的人物,而甘家正是财产和门第两俱闻名的。一般人所得的消息,都说甘家的主要继承人之一跟女仆结婚,一时传为奇闻。他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嗣子呢!难道有这样的事?这是报纸上何等难得的珍闻!因此不到几时,关于这事的记载渐渐出现了。有一种专载社会新闻的小报,名叫《城南新闻》,首先披露这消息,却把他的名字隐去,只说“辛辛那提著名车辆制造家之子”。文中除把他们所探知的事迹略志梗概外,并且郑重记载道:“××夫人之身世未详,但悉曾在克利夫兰某巨邸为侍女,更前则在俄亥俄州之科伦坡为女工。吾人见此烂漫之恋爱事件竟出在高等社会中,孰谓传奇故事已绝迹于今世耶?”云云。这段新闻,雷斯脱自己也曾看见。他并不是自己买来看的,却有好事的人在那张报纸上打了个圈圈儿邮寄给他的。他看过之后,心里老大的着恼,当即疑心有什么人要毁坏他的名誉。但他一时想不出办法来。这样的消息,他当然情愿它不再出现,但他想他如果去阻止,恐怕事情更要弄糟。因此他只得置之不理。但是《城南新闻》上的这段消息,自然要引起其他报纸的注意来。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好材料,因此有一家较富冒险性的星期报的编辑,就把这浪漫故事大大的铺张起来。及到出版,便见用头号大字载着“为恋爱侍女牺牲百万家财”的标题,又把雷斯脱、珍妮、海德公园的住宅、辛辛那提的制造厂,以至米希根街的堆栈,一应照片都印在上面,写得天花乱坠,大可以哄动一时。平时甘家公司对于日报和星期报都不曾照顾广告的生意,因此各报馆是无所顾忌的。倘若雷斯脱预先得到警告,他也许可以照顾那报馆一点广告,或者跟出版人疏通一下,也就可以无事的。无奈他事先并不知道,因而无法可以阻止。而且那编辑人对于这项新闻特别卖力气。他曾命令辛辛那提、克利夫兰和科伦坡的地方通讯员把各处探得关于珍妮的历史专电报告。又特地派人到联桥家中,询明珍妮是否确曾在他家工作。关于葛哈德家中的历史,则曾从科伦坡获得一段翔实的报告。后来又探知珍妮曾在北区居住数年,于是这故事的首尾脉络完全贯通了。那编辑人的态度,并非要中伤雷斯脱,也并不是批评他,却是恭维他的。关于内中几点不愉快的地方,如味丝搭的来历不明,两人同居的不道德,以及雷斯脱家庭反对的真正理由,都特地替他掩饰过去。原来编者只想构成一种《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故事,①写雷斯脱是怎样一个自我牺牲的多情人,珍妮是怎样从一个小家碧玉的地位一旦安富尊荣起来的。此外又特地聘请一个艺术家来主持这浪漫史中各段的插画。雷斯脱的相片是从辛辛那提一家照相馆中通融来的,珍妮的相片则是她出外时被他们偷拍去的。如此,这段浪漫新闻就如青天一声霹雳似地出现了。看它那词句之间,虽然全是恭维叹美的态度,而背景上已将所有黑暗而可悲的事实和盘托出了。珍妮起初没有看见。雷斯脱也是偶然看见的,就把它撕了下去,免得珍妮也看见。他自己看了之后,直气得说不出话来。“象他这样不管闲事的一个人,这该死的报纸也要跟他捣蛋!”他心里想。他因要藏过心中的烦恼,就决计出门去走一会儿。他不愿意到热闹地方,却搭电车经过村林马路,直到一片空旷的大草场。在电车中,他想起他的朋友们——陶其,莫尔,阿得利一班人——不知要有怎样的感想。实在,这是他受到的一个大打击。他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老着脸装做无事。但有一件非办不可的,就是要防止这种新闻的继续出现。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境已经宁静了一点,只巴望到礼拜一,可以同他的律师华生会面磋商。后来他同华生商议的结果,都认为诉诸法律之非计,不如置之不理的好。“可是再来我就受不住了,”雷斯脱结束道。“那个我会设法的,”律师安慰他道。雷斯脱站了起来。“真是奇怪——我们这种该死的国家!”他嚷道。“一个人稍有几文钱,就好象谁也管得着似的。”“一个人稍有几文钱,”华生道,“就象猫颈上桂着铃铛。耗子们谁都①RomeoandJuliet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之一。罗米欧和朱丽叶两家为世仇而相恋爱,终皆殉情。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这个譬喻很妙,”雷斯脱痛心地首肯道。珍妮过了好几天都还不知道有这段新闻。雷斯脱觉得不同她说的好。葛哈德是向来不看这种万恶的星期报的。但后来珍妮的一个邻家女友告诉她,说她看见过关于她的新闻。珍妮起先还莫名其妙。“关于我的新闻吗?”她嚷道。“是的,关于你和甘先生的,”她的女友回答道。“你们的浪漫恋爱史。”珍妮脸上登时改了色。“怎么,我没有看见啊,”她道。“你知道确实是关于我们的吗?”“怎么,当然咯,”施旦道夫人笑道。“我怎么会看错呢?那张报纸我还放着在那儿。等会儿我回去叫美利拿来你看。你的照片好看得很呢。”珍妮熬着心里的痛楚。“好的,请你拿给我看看,”她虚弱地说道。她心中疑惑,不知她的照片是怎么会给人家拿去的,又不知那新闻说她什么。最使她难过的,就是怕这段新闻要在雷斯脱身上发生影响。他看见过了吗?为什么他不对她说起呢?一会儿,邻家的女儿把报纸送来。珍妮只在封面上一瞥,就吓得心都呆住了。什么都披露出来了——不留余地的、直截了当的披露出来了。左边是雷斯脱的相片,右边是珍妮的相片,标题夹在中间,大书“这富翁和这侍女恋爱”——显明得多么可怕啊!另一个标题下面,说明了辛辛那提著名车业大王之子雷斯脱怎样牺牲自己的机会和地位而跟意中人结婚的情形。下面还散印着许多其他的照片——雷斯脱到联桥夫人公馆去访珍妮的照片,雷斯脱和她站在一个庄严古板的牧师面前的照片,二人并驾四轮篷车出游的照片,以及珍妮站在一巨厦窗前(窗前帘幕低垂,一望而知其为巨厦)遥瞩村舍远景的照片。珍妮看完,羞得几乎死去。她倒不是为她自己着想,可是雷斯脱看见了要有怎样的感想呢?他家里人看见了要有怎样的感想呢?这分明是大家给他两人的又一下打击。她想要压住自己的感情,可是眼泪不由得冲上来了,只不过这回是反对和失败的眼泪。她不愿意人家这般追逼她。她希望人家不要管她的闲事。她现在竭力向正路上走了。为什么世上人不肯帮助她,反要苦苦地追逼她呢?四十二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定要让珍妮知道这件事,就把那张报纸带回家来,珍妮这才知道他也已经看见了。原来他们当初有约,什么事情都不相瞒的,如今虽然遇着这种扰乱他们和平的事情,却正是一个践约的机会。他当时打定主意,要劝她别把这桩事放在心上,因为这事虽然对于他自己的名誉不无重大的影响,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没有多大影响的。而且新闻既然披露。它的效果是不能抹杀的了。看的人如果聪明一点,无论和他相熟不相熟,总都能看出他的生活内幕来。因为那篇附着照片的新闻,已经把他怎样把珍妮从克利夫兰带到芝加哥,以及她起先怎样怕羞推拒,他怎样经过长时期的勾引才把她弄到手的情形,逐一披露出来了。表面上,这段叙述只是说明他们同居北区的由来,他却看出词意之间存心要把实情暴露,因而他很觉得生气。但他觉得那样的隐约其词,究竟还比讥嘲谩骂的态度好些。他到家之后,就把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摊在图书室的桌子上。珍妮那时正在旁边看着他,因为她已经猜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我拿一点东西给你看,珍妮,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他指着那新闻和照片淡然地说。“我已经看见过了,雷斯脱,”她虚弱地说。“今天下午施旦道夫人给我看过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这里面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形容过分吗?我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多情的罗米欧。”“我心里难过得很,”珍妮觉得他这诙谐底下实在藏着无限的痛心,才这么说。因为她早已知道雷斯脱是向来不肯把真正的感情流露的,心里有苦痛总不肯说出口来的。虽是严重到不可忍耐的心事,他向来都谈笑出之,借以减轻它的严重性。此番这句诙谐,其意就等于说:“事情已经是无可奈何,咱们必须尽力的设法。”“哦,你不要难过,”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无法可想的。他们也许并没有什么歹意。我们只因地位关系遭人注意罢了。”“这个我懂得,”珍妮走过他身边说道。“可是我总觉有点难过。”雷斯脱默然不响。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事就告一段落。可是雷斯脱终觉事情有些儿尴尬,因而闷闷不乐。上次跟父亲见面时,他已经受到父亲明白的警告,如今这段新闻披露出来,事情就发展到顶点了。他从此以后,大概就要跟一切的旧人都断绝关系。他们是不会再要他的了,至少其中比较守旧的分子不会再要他的了。此外有少数未结婚和已结婚的青年男子,以及有些已结婚和未结婚的诡诈女人,虽然知道他这件事,却照常的喜欢他,然而这种人是交不得朋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个被唾弃的人了,若要挽回,除非改善他的行径——换句话说,就是除非把珍妮永远弃绝。但这一着他却不愿做。他一想到这事就觉苦痛了——这是无论如何都干不了的。珍妮的知识正在逐渐地增长。她的见地已经差不多要跟他一样明白了。她并不是一条不值钱的贪得无厌的爬虫。她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女子。将她弃绝了就是一种羞辱,而且她相貌又生得好。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她只有二十九岁,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四五光景。要在别人身上发见美、青春、体贴、见识,以及温柔化和感情化了的你自己的见解,那是难能可贵的事情。象他父亲说的,他是已经种下这个孽因了。他就不如自己来收孽果吧。这不愉快的新闻事件发生不久,雷斯脱就接到信,说他父亲有病,而且不能支持了。当时雷斯脱本该即刻就回辛辛那提去,但值事务忙迫,走不脱身,不久噩耗就传到。雷斯脱得信,当然怆痛非常,就带着追怀和悲悼的心绪回到辛辛那提去。他对于他的父亲,就是撇开父子的关系来讲,也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时他想起自己小时,父亲抱他在膝上,跟他讲从前爱尔兰生活的故事,稍稍大一点,又跟他讲自己在商界奋斗的经历,及至成人,他那种经营事业的精神和商业上的智慧又曾给他很深的印象。原来甘老头子一向是心地纯朴的。雷斯脱那种说话痛快和言无虚饰的本能,就是由他遗传下来的。“毋谎语,”是甘老头子时时告诫儿女的一句格言。“无论什么事情,你看见它怎么样,就说怎么样。真实是人生的命脉,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又是商业成功的秘诀,谁能信守不渝的,就可以成为可贵的人物。”这番教训,也是雷斯脱所信服的。他对于父亲一生信实诚笃的精神,本来就很心服,如今父亲死后怀念起来,越发觉得悲痛了。他知道父亲为他的事情愤恨而终,悔不得趁他生时同他和解。他又幻想父亲要是见到珍妮,也许会加怜惜,而无奈如今已经没有机会可见了。他到辛辛那提时,正值大风雪,雪片如同绞棉花一般狂飞下来,城中的街市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从火车上下来,先就遇着阿弥。她跟他已往虽然有嫌隙,现在见他回来却也快活。在他的一群姊妹当中,阿弥要算最温柔的一个。当时雷斯脱就抱着她,跟她亲吻。“我们又跟从前一样了,阿弥,”他说,“谢谢你这种天气还跑来接我。家里人怎么样?我想大家都回来了吧?父亲真可怜,怎么不能多活几年的!可是他想要见的东西总算都见到过了。我想他对自己一生努力的结果总能很满意的吧。”“是的,”阿弥说,“不过他从母亲死后很觉得寂寞罢了。”兄妹两人驱车回家,一路谈起旧时旧地,感情很是融洽。到家之后,见一家人都已聚齐,各处的亲戚也都齐集了。雷斯脱同大家照例互相吊唁一番,心觉父亲之死实在无可遗憾。他的一生事业都是成功的,如今就象熟苹果一般从树上落下来了。他于是到大客厅里去看父亲放在黑棺材里的遗容,当然不免有一番悲恸。但见父亲那副坚决而慈祥的面容,却不由得微笑了。“我们的父亲是至死都伟大的,”他对在旁的罗伯脱说。“这样的人物是我们一时不会见到的。”“是的,”罗伯脱庄严地说。葬礼举行过后,大家决定立刻宣读遗嘱。因为露意丝的丈夫急于要回到布法罗,而雷斯脱也得马上回芝加哥去。于是出殡的次日,就要在甘老头子的顾问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举行家族会议。在雷斯脱驱车赴会的途中,他心想父亲对于自己的利益总不会有什么偏心的行为。因为他上次和父亲见面,日子还不很久;他现在还在考虑期中,而父亲也曾许他有考虑的时间的。他又自觉除开珍妮的关系以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他在业务上的才干又是对于公司有利的。为什么对于他该有所轻重呢?他想这事决然不可能。他一到法律事务所,奥白莲——一个大惊小怪而却自得其乐的短小人儿——出来招待,跟他家族中人一一握了手。他替甘老头子做法律顾问已有二十年。他深知甘老头子的奇想和怪癖,觉得自己是个替人忏悔的牧师一般。他对于甘家的孩子都很喜欢,而特别喜欢雷斯脱。“现在我想我们都到齐了吧,”他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副牛角边的大眼镜,神圣地对四周围看了一遭说。“好吧,那末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也不说什么开场白,就把遗嘱读起来。”他于是走到书桌边,把上面放着的一张纸拿在手里,清了清喉咙就开始宣读。从某几点地方看,这是一张很别致的遗嘱,因为上面不先说大宗财产,却把所有的小遗产先提出来。第一款就是分给雇工、仆人和朋友们的小款项。其次是捐给各机关的少数遗产,最后才提到家族的遗产,却又先支配女儿。伊木真是他认为孝顺的一个女儿,分得车业公司股份六分之一,又死者的其他财产——不动产除外,约计八十万之谱——的四分之一,阿弥和露意丝所得的两份跟伊木真一样。外孙儿女如长成后品行优良,亦可得奖励金少许。此后才提到罗伯脱和雷斯脱。那遗嘱上写道:“缘吾子雷斯脱之事发生某种纠纷,余认为余之其余财产不得不在某种条件之下分配之,即:——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给与爱子罗伯脱,以报其平日孝顺之心,又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交罗伯脱代其弟雷斯脱保管,至雷斯脱能符合附列之条件时止。关于甘氏制造公司之经营,及其他一切受委托之事务,凡吾子女,皆须同心协力,悉听罗伯脱之指挥,至罗伯脱自愿放弃管理权或认有改组必要之时止,此亦余之意旨也。”雷斯脱听了只是暗暗的赌咒。他的面色已经改变了,却仍旧没有动作。他不愿意把心里的感情表现出来。他装做了好象他并没有受到各别待遇的样子。然而那所谓“附列之条件”,确是完全为他而订的,当时奥白莲并没有对家族宣读,说是遵重他们父亲的遗意。其后雷斯脱探知那条件是三年之内每年给他生活费一万元,在这期间,他须就两件事中任择其一而行;其一,如果他未曾同珍妮结婚,就跟她断绝关系,以期他的生活在道德上可以符合父亲的愿心,如能履行这个条件,那末他的一份财产立刻就可交还他。其二,如果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也听其便,那末这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可以继续领到终身,但以他本人的终身为限。他本人死后,珍妮绝对不得享受。至这每年一万元,则指定由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的利息支付,而票本亦须托人代执,至他最后决定行止时止。如果雷斯脱既不跟珍妮断绝,又不跟她结婚,那末三年之后并此一万元之生活费亦断绝供给。那二百股股票,则到雷斯脱死后按成数摊给生存的家属。如有继承人或受让人对此遗嘱提出异议,他或她的一份遗产即须全部没收。雷斯脱看见父亲对于他的事情想得这样周详,不免有些惊异。他读过这些条件之后,有点疑心罗伯脱曾经参加意见,可是他当然不能断定。罗伯脱并不曾露出过要和他作对的直接证据。“这个遗嘱是谁起草的?”他不久之后就问奥白莲。“这个,我们大家都曾参加意见的,”奥白莲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很为难的一件公文,你总知道,甘先生,你家老太爷是一点儿动摇不得的。他的意旨是金刚石一般硬的。其中有些句子,连他自己也还斟酌了半天。至于遗嘱的精神,那是跟我们全无关系的,你总知道。那是你和他两个人的事情。我担任了这事,真是万分不得已。”“哦,这些我都明白!”雷斯脱说。“请你不要介意。”于是奥白莲很是感激。当读遗嘱的时候,雷斯脱如同一头牛一般顽强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同别的人一齐站起来,竭力装做心平气和的样子。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大家对于这桩事都觉得惊异,却也并不怎么样为他惋借。他们都以为确是雷斯脱自己不好。他激怒了父亲了,才有这样的结果。“我想老头子这桩事情稍稍做得鲁莽一点儿,”坐在他隔壁的罗伯脱开口说。“我万不料他会走到这样极端的。对我的关系来说,我是无须这样办法也可以满意的。”雷斯脱微微的冷笑一笑。“这没有关系,”他说。伊木真、阿弥和露意丝都急于要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时找不出话来。大家都觉得雷斯脱是自作自受。后来还是阿弥先说道:“我想爸爸的做法是不大对的,雷斯脱。”但是雷斯脱对她并不表示感激。“只要我受得住就是了,”他说。他于是站在那里把将来不依父亲条件时的收入默默计算起来。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按市价计算,每股不过值得一千多一点。每年利息不过六七厘,进出都极有限。那末每年二万的出息是不能再多的。不一会,家族会议散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去了。雷斯脱就跟阿弥回到家里去。他因避免人家请他吃饭,急于要离开辛辛那提,就借口事务忙迫,赶上最早一班火车动身回到芝加哥。在火车上,他一路不住地冥想。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照顾他的!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雷斯脱·甘,每年一万元,又只有三年的期限,只有跟珍妮结了婚才可延长!“每年一万元,”他心里想,“又只有三年可拿!我的老天爷!就是一个灵动些的帐房也可以拿那么多的!他竟会这样的对待我!”四十三遗嘱上这种强迫的手段,势不得不引起雷斯脱对于家庭的反感,至少暂时是不会有好感的。他自从受这打击,就已十分明白当初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的。第一层,他觉得不该不早同珍妮结婚,以至于流言蜂起;第二层,当时珍妮决计要走,他不该不放她走。总之,事情是不容他彷徨歧路的,而他是已经弄糟的了。把财产完全丢掉,他是舍不得的。他私人并没有多大的积蓄。珍妮近来很不快乐,他已经明白看出来。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就因为他自己不快乐的缘故。即使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他肯接受这区区一万元吗?可是,他又愿意丢掉珍妮,跟她永远诀绝吗?他到现在还是委决不下,因为问题实在太复杂了。雷斯脱奔丧回来,珍妮立刻看出他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自为他那种颓唐样子,决不仅仅由悲悼而来。可是什么事故呢?珍妮心下猜疑不定。她尝试用同情去熨贴他,可是他那受创的精神是不容易治愈的。他每当自己的威信受到损害,就变得蛮横易怒——有谁要恼怒他的,他竞可以动武。她很注意地观察着他,想要替他出点力,可是他总不肯对她说实话。他着恼了,她就只有陪着他着恼。过了几天,因父亲之死而产生的财政局面就得加以一番审慎的考虑。这就是说,工厂的管理已经有改组的必要了。罗伯脱要依父亲的遗命升做总理了。雷斯脱自己对于业务的关系也须经过一种调整。那时候,除非他跟珍妮的关系改变,他就已经不是一个股东。事实上,他跟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他要继续做公司的秘书和会计,至少须有一股的股份。可是罗伯脱肯给他吗?阿弥、露意丝、伊木真肯给他吗?他们肯卖几股给他吗?家族中其他成员,有谁敢蔑视遗嘱中所规定的罗伯脱的全权而给他帮忙吗?大家对于雷斯脱自然都要暂时置之不理,于是雷斯脱觉得自己已经遇着一种非常难处的局面了。要解决这种局面,他就得跟珍妮决绝。果能如此,他无须乎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