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脱说到这里,罗伯脱又站起身踱起步来,但不一会就又回来说道,“你以为现在没有办法吗?”“现在没有办法。”“很好,那末,我想我也只得走了。我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可说了。”“你同我吃了饭走不好吗?我想我可以同你到旅馆里去,你要是不走的话。”“不,谢谢你,”罗伯脱回答说。“我想还能赶得上一点钟的辛辛那提火车。我总要去试一试看。”那时哥儿俩面对面的站着,雷斯脱脸色苍白,颇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罗伯脱则清朗,润泽,强干,精明,谁都看得出时间在他们身上造成的差别。罗伯脱是个纯洁果断的人,雷斯脱则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弱者。罗伯脱是事业家的精干毅力的具体化,雷斯脱则具有商业的自足精神,向来拿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人生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对照的图画,同时流露出各自心中的思想来。“好吧,”那哥哥停了一歇道,“我想我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本来希望你对这桩事情能够跟我们的态度一致,可是你自己的主张当然最好。你现在既然还不觉悟,我也再没有话能够叫你觉悟。可是我总觉得你这办法是不对的。”雷斯脱听了并不作声,但是他脸上表现出一个并未变更的主意。罗伯脱转身取了他的帽,他们就一同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来。“我回去总尽力替你掩饰,”罗伯脱说完这句就走出去了。三十四在我们这个世界,一切动物的活动都似乎限制在一个平面或是一个范围里,仿佛这是我们这绕日而行的星球上的生物天生不得不然的。例如一条鱼,决不能越出海的范围而不遭毁灭;一只鸟,决不能进入鱼的境界而不致丧生。从花上的寄生虫到丛林深海的巨兽,我们都能分明看见它们的行动受着这种范围的限制,有谁想要尝试脱离本来的环境,那结果是必然不幸的。但在人的场合,这个限制论的运用却还不曾十分明白的察见。我们现在还没十分懂得支配我们社会生活的那些规律,所以还不能构成很明白的一般概念。然而社会上的舆论,非议,和批判,冥冥之中已经造成了种种界限,不得因其无形质而即认为非真实的。无论男女,当其犯了过错——就是说,当其越出他们惯常行动的界限——时,原不至有飞鸟投水或是野兽近人那样的结果,毁灭原是不会立刻就跟着来的。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总不过皱眉以示惊异,冷笑以示讥嘲,扬手以示抗议罢了。然而社会活动的范围划得很清,谁要越出一步就会被定罪。一个人生养在某种环境里,他实际上就不能适应其他任何境地了。他就象一只鸟儿,既习惯于某种密度的空气,在较高或较低的平面上就都不能舒服地生活了。雷斯脱等他哥哥走后,就在靠窗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沉思地凝视窗外的繁华城市。在那里,展开在他面前的,是具有精力,希望,繁荣,快乐等等现象的人生,而这里,他正突被一阵恶运的风所冲击,被它暂时扫荡了开去——他的前途和目的都被吹散了。他能继续这般兴采地在他原走的路上走吗?他跟珍妮的关系能够不受这突如其来的反对潮流的必然影响吗?拿他当初跟自己的家庭那种舒适的关系来说,现在他的家庭不是已经成了一件过去的东西了吗?所有当初那种纯洁的亲爱空气,现在都要没有了。他父亲眼中惯常有的那种赞许他的恳挚神情,现在还会存在吗?罗伯脱,他自己对于工厂的关系,乃至他旧时生活中一切,都因露意丝的这次突然闯进而受影响了。“这是不幸的,”他当时所能想到的只有如此。但既想到这一点,他就从无谓的冥想移转到实际办法的筹思上去了。“我想明天要到克累门山去一趟,至迟礼拜四总要去了,如果觉得有力气的话,”他回家之后就对珍妮这么说。“我心里觉得不大舒适。也许去几天就会好的。”实际上,他是要独个人去住几天,好把事情慢慢的想一想。届时珍妮替他理好行装,他就走了,可是带着一种阴郁沉思的心境走的。接着的一个礼拜中,他有充裕的时间把这事细加考虑,考虑的结果,就是觉得目前尚无何等断然行动的必要。他以为再过几个礼拜实际上是没有分别的。罗伯脱和家里其他的人未必会再来找他说话。他的业务关系,也势必维持原状,因为这是跟工厂利益有关的;至于强迫他的手段,那一定是不会有的。但他跟家里人已经无望地有了嫌隙这一点意识,他终于觉得排遣不开。“事情糟糕了,”他想道,——“事情糟糕了。”然而他的主意仍旧没有变。此后经过足足一年的时间,这种尴尬的事态依然继续下去。雷斯脱已经六个月没有回家,后来碰着一次重要的业务会议,才把他叫了回去。他到家里时,态度很从容,颇有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母亲很亲热的跟他亲吻,不过略带一点伤感罢了;他父亲也如常的招呼他,跟他诚挚地握手;罗伯脱、露意丝、阿弥、伊木真,对他虽没有口头上的谅解,却都一致愿意忘记那件事了。但是他觉得大家都象疏远了,而且这种感觉一径存在着。从此之后,他就竭力避免回家,即使偶然去一回,也总相隔得很久。三十五在这时期里,珍妮正在经过一种道德上的难关。她这时除开雷斯脱的家庭的态度使她十分痛心外,又初次认识了世界对她的态度。她是个坏货──她已经知道了。她曾有两次机会屈服环境压迫的力量,其实都可用别的法子奋斗过去的。她为什么没有更大的勇气呢!她为什么老被恐惧的意识所盘据呢!她为什么不能决心向正当的路上走呢!如今雷斯脱是决不会跟她结婚的了。因为他为什么应该跟她结婚呢?她爱他,但她也能离开他,而且她为他着想,也不如离开他的好。她如果回到克利夫兰,她的父亲大概是肯跟她同住的。他看见她终于规规矩矩的做人,因而就看得起她也未可知的。但她想起要离开雷斯脱,就觉得有些可怕——他是待她这么好的。至于她的父亲到底肯不肯收留她,也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自从露意丝那次悲剧的访问之后,她才想起要储钱,就开始从雷斯脱给她的费用里逐渐克扣一点。雷斯脱向来就不吝啬,因此她可以每礼拜寄回十五块钱去维持她的家——这是她家往常的开销,此外再没有别的进款了。至于这儿寓所,饭食要用二十元,因为雷斯脱事事都要精——水果,菜蔬,尾食,酒,那一项缺得了呢?房租是五十五元,衣服和零用没有定数。雷斯脱每礼拜给她五十元,差不多只能出入相抵。她从前也想要经济一点,但觉这是不对的。她想她经手的时候,有钱应该尽量用,不如不克扣的是。她觉得这样才是正当的办法。露意丝来过之后,她接连把这事想过几个礼拜,总想能够有勇气说几句话,或者简直行动起来。雷斯脱始终都肚量很宽,待她很好,但她有时觉得他自己也许愿意她表示一下。他是细心的,不大肯表示的。自从露意丝一闹,她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同了。她恨不得要对他说明了自己不满意这样的生活,然后就离开他走。但他当初发见味丝搭的时候,已经明明对她说过,她的感情怎么样,他是不大措意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们结婚的永远障碍。他现在所以还要她,只在另外一种关系上。他的说话很有力量,她不能跟他辩论。她就决定自己先走开,这才写信来给他说明理由。那时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许就会饶恕她,不再跟她计较的。在这期间,葛哈德家里的景况也没有进步。珍妮走后,马大也就结婚了。原来她在克利夫兰公立学校里教了几年书,遇见一个青年建筑师,订婚不久就结了婚了。她向来觉得自己的家庭可羞耻,如今这新生活开始之后,她就急乎要把家庭的关系竭力摆脱。她到临要结婚的时候,才给家里人通知,对于珍妮竟连通知也没有,后来行结婚礼,就只邀请巴斯和乔其两个人。葛哈德、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对她这藐视的态度有些愤慨。葛哈德并不说什么,因为他的不如意事本来就很多。味罗尼加却真生气了。她只希望将来有个机会能出这口气。威廉当然并不特别介意这桩事。他那时一心想要做个电气工程师,因为他的教员告诉他,这是很有前途的事业。珍妮直到事后才听见马大结婚,还是味罗尼加写信告诉她的。她心里自然也高兴,但是因此明白兄弟姊妹都已跟她疏远了。马大结婚之后不久,味罗尼加和威廉就都去跟乔其同住,这也是葛哈德自己的脾气促成的。原来他自从老婆一死,眼见其他的孩子也逐渐走开,就落入一种非常阴郁的心境,再也鼓不起兴致来了。他那时虽还不过六十五岁,但已觉得他的一生快要到末日。所有从前那些人世上的野心,现在完全没有了。他眼看着西巴轩、马大、乔其一个个走开,实际已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也没有钱供给家用,却须靠那万不该要的珍妮的钱来养家。味罗尼加和威廉也都对他不满意。他们都不愿意马上离开学校去找工作,意思明明想靠葛哈德久已认为不义的那点钱来过活了。现在老头子对于珍妮和雷斯脱的真正关系已经觉得十分满意。起初,他相信他们是结婚过的,但看雷斯脱往往长期丢开她,又把她不当个人,要她跟他到这里到那里,又看珍妮始终不敢对他提起味丝搭,都不象是已经正式结9婚的样子。她又并不在家里结婚。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结婚证。她走了之后,也许终于结婚了,但他仍旧不能够相信。真正的毛病就在葛哈德的心境一天阴郁似一天,脾气也一天天的变古怪,以致青年人没有跟他同住的可能。这种情形,味罗尼加和威廉都感觉到了。自从马大走后,家里的钱由他一手抓、他们就不免气愤。他却还责怪他们衣服上和娱乐品上的钱花得大多,又主张换一所小一点房子住,按月把珍妮寄来的钱节省一点下来,他们都猜不着他究为什么目的。事实上,葛哈德的意思是要省下钱来预备将来还给珍妮。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罪孽的,因而除开他自己的些微进款外,要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赎罪。他总以为其他的孩子太对他不起,因为他们如果有心要帮他的话,他就用不着临老还该靠女儿的周济──虽则女儿也有许多好德性,她的生活不正当总是事实。因这种种缘故,父子之间就常常要有吵闹了。这种常有的吵闹,直到冬天一个月里才告一段落。原来那时乔其知道弟妹在家常常抱怨,就把他们叫去同居,却以他们去找工作为条件。葛哈德一时也有点失措,可是后来不但应允他们走,还叫他们连家具也搬了走。他们见他这样的慷慨,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假意请他也去同住,但是他哪里肯去?他们走后,他就想去问他守过更的那个工厂的监事借一间闲空的顶楼睡觉。那监事向来信任他,想来不会不答应。而且这也可以替他省一点钱。他那时愤慨之余,竟照这么办了。从此在城中一个荒凉的地段,当别处的繁华生活正在进行的时候,却见一个老人彻夜冒寒在那里看更。他在工厂旁边一个堆栈的最高层楼上占了一个隐风的小角。白天,他就在这里睡觉。下午,他要出去散散步,或是到热闹的市中心走走,或是沿丘耶火加河岸或湖边漫步一回。这种时候,他总照例把双手别在背后,锁着眉心在默默沉思。有时他甚至要喃喃自语,偶尔可以听见他说出一声“天晓得”或是“原来如此”,就知他的心境如何悲楚了。一到黄昏,他就慌忙赶回去,到那寂寞的门口去站着,原来这就是他的职务所在地。他的饭食是在附近一个工人寄宿舍里包的,却也尽量的节省。当这时候,那德国老人的沉思是属于一种异常精微而阴郁的性质的。人生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奋斗,忧愁,烦恼,到底落得个什么?这一切都归宿到哪里去的呢?人是要死的;死了就再没有消息了。他的老婆现在已经死了。她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但是他仍旧维持一种带着浓厚教条主义的信念,他相信有一个地狱,凡是犯罪的人都要到那里去的。那末葛婆子怎么样呢?珍妮怎么样呢?他相信她们两个都曾可悲痛地犯过罪。他又相信正派的人在天上可得奖赏。不过谁是正派的人呢?葛婆子的心是不错的。珍妮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再拿他的儿子西巴轩来说。西巴轩原是个好孩子,但他太冷酷,确实对他父亲是很冷淡的。马大呢,她有野心,而且显然是自私自利的,除开珍妮,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以自己为中心。马大以为她挣来的钱都该给她自己用,巴斯结过婚就走开了,从此再没有给谁帮过什么忙。乔其曾有一段时间供给过家用,但是终于不肯帮忙了。味罗尼加和威廉情愿靠珍妮的钱过活,只要他肯应允的话,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看起来,他的这条老命岂不就是孩子们的自利心的一种注解吗?他的年纪又这么老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摇起头来。真是神秘中的神秘!人生确实是奇异的,黑暗的,无常的。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任何孩子去过活。除开珍妮,他实在觉得他们都不值得,而珍妮却又不好。于是乎他感觉到悲痛了。这种悲惨的情形,珍妮一时都还不晓得。她往常的信都写给马大,但到马大一走,她就得直接写信给父亲。后来昧罗尼加也走了,葛哈德写信给珍妮,叫她不用再寄钱。他说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去跟乔其同住了。他自己在厂里有个好地方,打算在那里住些时再说。他把节省下来的一点钱寄还给她,一共是一百十五块,说他现在用不着了。珍妮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见别人都没有写信,以为总没有什么事故——她父亲的态度原是这么坚决的。后来她慢慢的想,方才觉得其中一定有缘故,一定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想到这里,她就着急起来,想要立刻丢开雷斯脱,或者无论丢开他不丢开他,且先去看父亲一趟,这两个主意却一时委决不下。他肯来跟她同住吗?在这情形之下,他是一定不肯来的。假如她已经结过婚,他或者有来的可能。倘若她独个人住着,他多半是可以来的。但她如果没有相当的工作,他们的日子就难维持。当初的老问题又要起来了。她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已经决心要行动了。她只要弄得到五六块钱一个礼拜,他们就可以生活下去。葛哈德省下来的这一百十五块钱,也许就让也们把最大的难关渡过去了。三十六珍妮的这个计划有一点毛病,就在她没有把雷斯脱的态度切实想一想。他本来是真正舍不得她的,但他被他生长在里面的那个传统世界的观念圈住了。要说他爱她的程度已经够得上无论好歹都会要她,要说他竟能把她这尴尬的地位合法化,而对世人公然承认自己已经择到一个适当的配偶,那或者是太过分一点,但他实在是舍不得她的,特别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想到跟她永远分离的。雷斯脱到了这样的年龄,对于女性的观念已经固定而不能再变的了。到现在为止,他在自己那个阶层上,自己那个圈子里,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人能象珍妮这样的使他心爱。她是温柔的,聪明的,文雅的,能够体贴他的一切需要的;他又教会了她体面社会的种种小习惯,因而她已经成了他的一个如心如意的伴侣了。他是舒服的,他是满意的——那末还求什么呢?但是珍妮的不安情绪正在一天一天的增长。她尝试把她的见解写出来,先写坏了半打信纸,后来终于写成了一张,似乎至少可以表达她一部分的情感。在她,这已经是一封长信了,原文如下:“亲爱的雷斯脱,“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愿意你不要马上就怪我,等你看完了这封信再说。我现在是带着味丝搭走了,我想实在不如走的好。雷斯脱,我是应该这么的。你知道,你当初遇见我的时候,我们家里很穷,象我那时的景况,我想是哪一个好人都不肯要我的。后来你来了,告诉我说你爱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可是雷斯脱,你竟不由我自主,叫我爱你了。“你记得我曾告诉你,说我不应该再做错事情,而且说我并不好。可是不知怎么的,当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你。那时候爸爸在家害病,家里差不多什么都没得吃了。我们大家都正急得不得了。我的弟弟乔其没有好鞋穿,妈妈着急得什么似的。我近来常常想,雷斯脱,假如妈妈不着那么大的急,也许现在还会活着的。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是实在喜欢你的——我是爱你的,雷斯脱——也许这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你记得你当时马上就告诉我,说你愿意帮助我的家庭,我就觉得这也许可以做得。我们已然穷得那么可怕了。“雷斯脱,亲爱的,我这样子离开你,觉得惭愧得很;我的行为好象太卑鄙了,但是你如果知道我这几天的情感,你就会饶恕我了。哦,我爱你,雷斯脱,我实在爱你,实在爱你。但这几个月来——自从你妹妹来过之后——我觉得我是错了,觉得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错误。我当初跟白兰德的事情,已经是错的,不过我那时还是一个女孩子——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后来我同你初会面,不就把味丝搭的事情告诉你,虽然当时以为是对的,现在也知道错了。又后来,我把她藏在这里这许多时候,那就尤其是大错特错,雷斯脱,可是我当时为的是怕你——怕你要说什么,要做出什么事来。及到你的妹妹露意丝来过之后,我才什么都明白了,觉得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好的了。雷斯脱,事情是无论如何难好了,可是我并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我并不要求你跟我结婚,雷斯脱。我知道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想,对家庭是怎样的感想,所以我想这是不对的,他们决不愿意你做这种事,所以我也不应该要求你结婚。同时,我可又觉得不应该这样生活下去。味丝搭是什么事情都要懂了。她还当你真的是她的叔叔。我已然把事情统统想过了。我曾经有许多次想要跟你当面讲,可是你一认真起来要叫我害怕,我竟说不出口来。所以我才想起写封信给你,等我走了你就会明白。是的,你会明白的,雷斯脱,不是吗?你不对我生气吧?我知道这样做法是对你我都好的。我应该这样做。请你饶恕我,雷斯脱,从此不要再想我。我用不着你担心。可是我爱你——哦,是的,我实在爱你——你待我的好处是我感激不尽的。我但愿一切幸运跟着你。请你饶恕我,雷斯脱。我爱你,是的,我实在爱你。“珍妮。“我打算到克利夫兰爸爸那里去。他要我。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可是你不要来看我,雷斯脱。你最好是不要来。又及。”她把这信放在信封里,封好了,暂时藏在怀中,以待可走的机会。一连几天,她都没有机会可实行这个计划,但是有一天下午,雷斯脱打电话回来,说他要有一两天不回家了,她就趁这机会把自己和味丝搭的必需衣服收拾起来,装在几只箱子里,随即去叫脚夫来搬运。她本想先打个电报给父亲,通知他她要回去,但知道他已经没有家,就想到那里临时找他也是一样的。乔其和味罗尼加并没有把家具统统拿走。大部分都还堆在那儿,这是父亲写信来说的。她可以利用这点东西布置起一个小小的家庭。筹划既定,正在静等脚夫,谁知雷斯脱忽然开门进来了。原来雷斯脱不知为着什么理由忽然变更本来的计划。他并不是心血来潮,也没有什么直觉,只是适逢其会,竟使事情突然有转机。他当初本想约同朋友到芝加哥南部加加几泽去打一天野鸭,但到临时忽然打消计划,且还提早了回家的时间。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有这变计,他可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快到家的时候,自觉回家这么早,也有一点儿奇怪;后来看见屋里竖着两只大箱子,他就立刻惊呆了。珍妮已经穿好衣服预备要出门——这是什么意思啊?而且味丝搭也是这样?他满心惊异的瞠视着,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急于要问的神情。“你到哪里去?”他问道。“怎么——怎么——”她一面退却一面说。“我要走了。”“走到哪里去?”“我想要到克利夫兰去,”她回答。“做什么去?”“怎么——怎么——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我想不应该再象这样子过下去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我不能。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一封信,”他嚷道。“你这到底是什么话?信在哪儿?”“那儿,”她机械地指着一张小圆桌说;那信很显眼地放在一本大书上。“你真个要留了一封信就走吗,珍妮?”雷斯脱说时,声音有些变硬了。“我对天发誓,我真莫测你的高深。到底是为着什么?”说着,他把信封撕开,看着开头的几句。“最好叫味丝搭到外面去,”他暗示道。她依了他的话,不一会又回进房中,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大大的睁着,看看墙壁,看看箱子,又看看他。雷斯脱将信细心看过一遍,却不马上放下,及至移动了几次地位,才把它扔在地板上。“好吧,我告诉你,珍妮,”他好奇地对她看了看,迟疑了一会才这么说。这个时候,只要他愿意的话,就又是一个机会可以终止两人间的关系,但他看看事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愿意利用这机会。他们已经相处这么久,现在要突然拆开,似乎是可笑的。他真正的爱她──这是没有疑义的。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她结婚——不能有妥善的办法跟她结婚。这个她也已知道。她的信里已经说得很多了。“你把事情看错了,”他慢慢的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可是现在的局面你却看得不对。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能跟你结婚——无论如何现在总不能。这里面要牵涉的大事情太多了,都是你不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得顾到我的家庭,顾到我的事业。你不明白这其中要有多少困难,我却是明白的。现在我并不要你离开我。我太舍不得你了。我当然不能拦阻你。你如果要走的话,你当然可以走的。可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该走。你并不是当真要走吧,是不是?你且坐一会儿再说。”珍妮本打算瞒着他走,现在觉得真正进退维谷了。只因自己的要走,引出他这番平心静气的话来,竟象是向她辩诉。这是使她伤心的。他,雷斯脱,正在向她求告呢,而她又是那么爱他的。她走过他这边来,他就拿住她的手。“你听我说,”他说。“你现在离开我走,确实是没有好处的。你刚才说要到哪里去?”“到克利夫兰,”她答道。“那末你打算怎样过日子呢?”“我想要去找爸爸来同住,如果他肯的话——他现在是独个人住的——也许去找点事情做做。”“好吧,珍妮,你现在能够做的还不是从前做过的那种事吗?你不打算再去做太太们的女仆吧,是不是?或者去做店员吧?”“我想我能得到一个女管家的位置吧,”她计议道。她也曾把找事情的可能性筹算过一番,觉得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条路。”“不,不,”他摇着头咕哝道。“这是无谓的。除开一点意思之外,你这全部计划都是无谓的。怎么,就是拿道德的观点来说,也对你没有好处。你不能把已往的事情勾消掉的。无论如何你还是个你。我现在不能跟你结婚。将来也许可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说定,我不能随便应许人家。就算我答应你走,你也不会走的,而且你即使要走,我也不让你再去过你计划中的那种生活。我总要设法赡养你。你不是真正要离开我吧,珍妮?”面对着雷斯脱这样动人的人物和有力的抗议,珍妮自己的结论和决心登时粉碎无余了。就只他那手的一捏,已经足够使她心里起动摇。她于是开始哭了。“你别哭,珍妮,”他说。“事情也许不如你所意想的那么绝望。你要镇静一下子。把衣裳去换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想离开我了吧,是不是?”“不——会——了!”她呜咽道。他于是把她搂进怀中。“你要耐心些,”他继续道。“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呢。事情不是一刻儿就弄得好的。可是总可以弄好。我自己对于平时忍受不了的事现在也在忍受啊。”他最后才看见她恢复比较平静的状态,从眼泪里露出一个惨苦的微笑来。“现在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他指着那些大箱子温婉他说。“此外我还要请求你一件事情。”“什么事情?”珍妮问道。“从此什么事情再不要瞒我,你听见吗?从此再不要打你自己的主意,不等我知道就干起来。你如果有什么心事,我要你说出来。我不会把你吃掉的!你有为难的事情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即使解决不了,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该隐瞒的。”“我知道了,雷斯脱,”她直望着他的眼中恳切地说。“我应允你什么都不瞒你了——真的不瞒你了,我从前是怕,现在不会怕了。你可以相信我。”“这才对呢,”他答道。“我相信你了。”说着把她放开。几天之后,因这次协议的结果,就把葛哈德的将来的问题提出讨论。珍妮几天以来都担着他的心事,现在她觉得不如跟雷斯脱商量一下的好。因此,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把克利夫兰的情况对他说明。“我知道他独个人在那里很不快乐,”她说,“我想起来也难过。我如果回到克利夫兰,我本想接他同住。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法了。”“你为什么不寄点钱给他呢?”他问道。“他不肯再要我的钱了,雷斯脱,”她解释道。“他想我不好——行为不正当。他不相信我是结过婚的。”“难得他有这个很好的理由”,不是吗?”雷斯脱平心静气地说。“我想他睡在厂里,心里很过不去。他年纪这么老了,又这么孤单。”“那末他的孩子们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为什么不帮帮他的忙?你哥哥巴斯到哪里去了呢?”“我想他们也许不要他,因为他脾气太坏,”她老实地回答道。“如果是那样子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可想了,”雷斯脱微笑道。“老人家的脾气不应该那么坏的。”“我知道,”她说,“可是他年纪老了,向来心事又太大。”雷斯脱手里拿一把叉玩弄着沉吟了半晌。“刚才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你听我告诉你,珍妮,”他最后说道。“我想我们如果要这样坚持下去的话,就用不着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刚才想,我们可以到海德公园去找一所房子。那里离开事务所虽然远一点,可是我已然不大高兴住这种分租房子了。你和味丝搭有了个院子,都会觉得舒服些。如果那么的话,你就可以把父亲接来跟咱们同住。叫他安安逸逸过几天日子,也并不会妨事的,而且他还可以替咱们整理整理东西。”“哦,这是跟爸爸很相宜的,如果他肯来的话,”她回说。“他原喜欢做做零碎事儿的,他会割草,会看炉子。可是除非你能保证我已经结婚,他是不肯来的。”“我想除非你把结婚证书给他老人家看,别的没有法子可保证。他好象是一定要看看我们没法拿出来的一件东西。如果叫他替乡下人家看炉子,他倒可以安安心心干下去的,”他又沉思地加上这句。珍妮却并不觉得这话里含着的讥嘲。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生活是多么不幸的一种纠葛。即使他们有个可爱的家庭让父亲来同住,他现在也不肯来的。可是他本来就应该跟味丝搭住在一起。她会使他觉得快乐的。她落人了一种悲惨的沉思,半晌没有言语。雷斯脱把她的思绪体会了一回,最后才开口道:“我真想不出法子来。空白的结婚证书是不容易得到的。而且这是干不得的事——我相信伪造证书是要犯罪的。我实在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哦,我也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雷斯脱。我只怪爸爸太固执了。他如果打定了主意,你是不能移动它的。”“那末且等咱们搬家之后再说吧,”他建议道。“那时你可以回到克利夫兰去亲自同他谈一谈。你可以劝得他来也未可知的。”他喜欢她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他觉得这是十分正当的,所以他愿意帮她实行她的计划。他对葛哈德虽然不大觉得有趣,但也不觉得讨厌,所以老头子如果愿意到他那里去做点零碎事情,他当然是不反对的。三十七移家海德公园的计划不久就实现了。原来出事后的几个礼拜,形势又渐渐平静下去,雷斯脱就邀同珍妮到南海德公园去找房子。第一次去时,他们就找到一所好象非常适宜的房屋。那是一所共有十一间大房的旧住宅,外面的草地足有二百英尺见方,并且有许多成荫的树木,是这个城市新建的时侯就栽起来的。房子很华丽,颇有家庭的气氛,使人感到安逸。珍妮一见地方那么宽阔,又有乡村风景,马上就被迷惑了,但想起她住进这新家庭里来,实在是名分不正的,心中不免郁悒。她当初计划要走的时候,原有一点模糊的希望,以为因她这一走,也许就会造成一种情境,叫雷斯脱追她去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如今这希望已成泡影了。她已经应允他不走了,又得把她全副心力用在目前的生活上了。当时她对雷斯脱示意,以为他们似乎用不着这么多的房子,可是雷斯脱打消了她的疑虑。“我们也许不时要有客人来,”他说。“我们且把它设备起来,看到底怎样。”他就跟房子的经理人订了五年的租约,又订定有可续租的特权。租定之后,他就立刻打发人手去布置。不一时,油漆装饰都好了,草地也整理过了,一切都弄齐整了,满意了。内中的分配,第一层是一间大而舒适的图书室和起坐室,一间大餐室,一间美丽的接待室,一间客厅,一间大厨房,一间仆室,事实上凡是舒适家庭第一层上应有的条件俱已齐备了。第二层上,则是卧室,浴室,和女仆室。一切都很舒适,很调和,珍妮一面整理东西,心中感到无限的得意和快乐。搬家之后,珍妮得了雷斯脱的允许,立刻就写信给父亲,请他来同住。她并不说她已经结婚,只不提起这件事。她在信里赞美那地方的风景多么好,院子多么大,以及说不尽种种舒适便利的地方。“这地方是这么的好,”她又补写道,“你一定会喜欢的,爸爸。味丝搭在这里,每天上学去。你不来跟我们同住吗?这比住在厂里好得多了。我很希望你肯来。”葛哈德用着一副庄严的面孔读过这封信。事情是当真的吗?他们如果不是永久的结合,会住这样的大房子吗?经这许多的年数,这许多的欺骗,终于有结果了吗?难道竟是自己错了吗?好吧,这是好机会到了——但是他应该去吗?他已经独个人住得这么久——现在该到芝加哥去跟珍妮同住吗?她的请求已经使他感动了,但是他仍旧决计不去。他想他如果真去,那就不啻承认自己也跟珍妮一样有过了过失。葛哈德的拒绝使珍妮失望。她又跟雷斯脱商量了一回,决计亲自到克利夫兰去找他去。因此她就动身到克利夫兰,找到那工厂,原来是在城里最荒僻地段的一家家具制造厂,就向办事处问起父亲。办事处的秘书把她带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