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来例假——到目前只来过三次——我都有一种甜蜜的神秘感,尽管很疼,不舒服,也不干净,所以虽然从某种意义来说它对我只是件麻烦事儿,但我总在期盼着再次体会我内心的那种神秘感。 西丝·海斯特还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自己的感觉不太确定,她们发现自己原来是有主见、有思想,也有独特的习惯的人。在我来到这里之后,当我还只有14岁的时候,我开始比大多数女孩子更早地想到自己,更早地晓得我是一个“人”。有时候当我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特别强烈地想抚摸自己的胸脯,想倾听我的心安静地有节奏地跳动。 其实在我来这以前就已经下意识地有这种感觉了,因为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个女友睡在一起,我特别想亲她,我也真的亲了她。我忍不住对她的身体充满了好奇,因为她老是躲着不让我看。所以我就问她,作为我们友谊的证明,我们可不可以相互抚摸对方的胸脯,但她拒绝了。每当我看到裸露的女人体,比如维纳斯,我就会一阵狂喜。它是那么奇妙和精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要是我有一个女友该多好啊! 你的,安妮§§§1944年1月6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我想跟人说话的欲望太强烈了,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就在脑海里选择了彼得。 有时候白天我会上楼到彼得的房间,那种感觉真让人舒畅,可因为彼得非常腼腆,即便有谁令他讨厌了他也从来不晓得回绝别人,所以我从来不敢待得太久,生怕他把我看成了讨厌的人。我总是想着法子在他的房间里多待一会儿,引他说话,但又不能太明显,昨天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彼得眼下正对字谜游戏特别着迷,成天几乎什么别的事情也不做。我就跟他一块玩,很快我们就面对面坐在了他的小桌子旁,他坐在椅子上,而我在沙发上。 每次我看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都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他坐在那,嘴角边挂着诱人的笑容。我能读懂他的心思,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助和不确定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丝男子汉的感觉。我留意到了他害羞的举止,这让我觉得特别温柔;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并且几乎是深情地哀求他:噢,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噢,你就不能暂时搁一搁这些无聊的闲扯吗? 可夜晚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我跟他讲的害羞的事情——当然不是我写的那些,只是希望他长大的同时对自己变得越来越肯定一些。 当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切,我又觉得很泄气,一想到我居然要讨彼得的施舍,便觉得真让人受不了,要想满足内心的渴望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我现在的这种渴望就特别强烈,所以我决定再多到彼得那儿去坐坐,跟他多讲讲话。 随你怎么想,就是不要以为我已经爱上彼得了——绝对不是那么回事儿!要是凡·达恩家有的是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的话,我也会想尽办法跟她交朋友的。 今天早晨我大概差五分七点醒的,立刻就知道了,非常肯定,自己梦到了什么。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是彼得·韦瑟尔。我们俩正一起看一本玛丽·博斯的图画书。梦是那么真切,我甚至还能记得起一部分图画。但这还没完,梦在继续。突然彼得的眼睛跟我的对上了,我久久地注视着那双漂亮柔和的棕色的眼睛。接着彼得非常温柔地说:“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一定早就来找你了!”我粗暴地扭过身去,因为这种感情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后来我便感到了一张温柔的,噢,那么英俊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感觉那么好,那么好……就在这时我醒了,但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脸贴着我的,感觉到他那双棕色的眼睛深深地看进我的心里,那么深,在那里他看出我曾多么爱他,我现在还多么爱他。眼泪再次从我眼睛里涌出,我为又一次失去他而非常难过,但同时也感到欣慰,因为这让我确信彼得还是我的意中人。 奇怪得很,我在梦里常常会看到那么多生动的形象。有一天晚上我就非常清楚地看到了祖母,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出她厚厚的、软软的、长满皱纹的皮肤;接着外婆也出现了,是一个守护天使;再接着是丽茨,她好像成了我心目中所有的女友和犹太人的苦难的化身。当我为她祈祷的时候,我就是在为所有的犹太人和需要帮助的人祈祷。而如今是彼得,我亲爱的彼得——在此之前我的脑海里从没有出现过关于他的这么清晰的图像。我不需要他的相片,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就在我眼前,噢,太清晰了! 你的,安妮§§§1944年1月7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真是头蠢驴!我居然从没有想起来要跟你讲讲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男朋友的故事。 我还很小的时候,甚至还在幼儿园,我就跟凯乐尔·桑姆森特别要好。他没有爸爸,他跟他妈妈和一个姨母住在一起。凯乐尔有个表兄弟叫罗比,长得细条条的,很好看,皮肤黑黑的,比那个幽默的胖小子凯乐尔更招人喜欢。但相貌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有好多年我都特别喜欢凯乐尔。 有一阵子我们总待在一起,可后来,我的爱没有得到回报。 接着彼得·韦瑟尔就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真的爱上了他,当然是很幼稚的。他也很喜欢我,一整个夏天我们形影不离。我仍然记得我们手拉着手从大街上走过,他穿着白色的棉汗衫,而我穿着夏天的短连衣裙。暑假结束后他进了高中一年级,而我进了一所中级学校的六年级。他总去等我放学,而我也常常去等他。彼得长得非常好看,个子高、英俊、苗条,一张真诚、镇定和聪明的脸。他有一头黑发,非常漂亮的棕色的眼睛,红润的脸庞,挺挺的鼻子。他的笑快让我喜欢死了,笑起来的样子真调皮真坏! 后来我去乡下度假,等到回来的时候彼得已经搬了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是一个岁数大很多的小伙子。他显然提醒过彼得我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于是彼得把我放弃了。我非常崇拜他,不想面对这个事实。我想尽一切办法继续跟他来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再这么追他很快就会落得个男生狂的名声的。许多年过去了,彼得跟几乎所有同龄的女孩子来往,甚至连跟我打招呼的心思都没了。但我无法忘记他。 再后来我进了犹太中等教育学校,我们班的许多男生都对我有意思——我只觉得好玩,有面子,但一点也不上心。再后来,哈里特别喜欢我,不过我跟你讲过,我再也没有爱上过谁。 有句老话说“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我就是这样。我以为我已经把彼得忘了,再也不喜欢他了。可对他的记忆却如此强烈地活在我的潜意识里,以至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嫉妒别的女孩,这也是我不再喜欢他的原因。今天早晨我才晓得什么都没有改变,相反,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更加成熟,我的爱也伴我一起成长。我现在特别能理解彼得当初觉得我幼稚,不过他居然把我忘得那么干净还是挺让我伤心的。他的面容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现在我知道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如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梦让我心神不宁。今天早晨当爸爸过来亲我的时候,我差点就叫出来了:“噢,多希望你是彼得啊!”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整天都在跟自己重复:“噢,彼得尔,亲爱的,亲爱的彼得尔!” 现在谁能帮助我?我一定要活下去,祈求上帝在我从这里出去的时候能够让彼得再次走进我的生活,当他在我的眼睛里读到了那份爱的时候他会说:“噢,安妮,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一定早就来找你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与往常大不一样。我的眼睛看上去那么清澈,深沉,我的面颊粉红粉红的——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这样过了——我的嘴也柔软了许多。我看上去好像很快乐,可在我的神情里藏着某种忧伤,我的笑容从我唇边匆匆滑过,正如它不经意地来临。我不快乐,因为我知道彼得的心并不真的和我在一起,但我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双凝望我的神奇的眼睛和贴在我脸上的温柔俊俏的脸庞。 噢,彼得尔,彼得尔,要我怎样才能不去想你?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不都是你的替代品吗?我爱你,这爱是如此强烈,我的心已无法再承受,仿佛它就要喷射出来,刹那间以最猛烈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 一个星期以前,甚至就在昨天,如果有人问我:“你觉得你的朋友中哪一个最适合嫁给他?”我只会回答:“我不知道。”但现在我会大喊:“是彼得尔,因为我全身心地爱着他。我把自己全都拿出来了!”但有一点,他可以抚摸我的脸,但不能更多了。 有一次当我们谈到性的时候,爸爸跟我讲我恐怕现在还不太明白那种欲望;但我知道我真的明白,我现在完全明白了。现在对我来说没有谁比他——我的彼得尔更可爱。 你的,安妮§§§1944年1月12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爱丽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梅爱朴和亨克两天没有上班,他们两个人都在闹肚子。 此时此刻我特别想跳舞,想跳芭蕾,恨不得每天晚上都能勤奋地练习舞步。我用妈妈的一条淡蓝色的带花边的裙子做了一条超级现代的舞蹈裙。一根丝带从顶部穿下来,在中间打一个蝴蝶结,再以一根粉红色的灯芯绒收尾。我还企图把我的那双体操鞋改成真正的芭蕾舞鞋,但没成功。我的僵硬的四肢再次变得像从前那样柔软起来。一个巧妙的锻炼方法就是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握住一边的脚跟,然后将两条腿往上提。我得在下面铺个垫子,要不然我可怜的小屁股就要受罪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读《无云的早晨》这本书。妈妈觉得它特别精彩;里面有很多年轻人的问题。我却在心里挖苦到,“你还是先来为自己的年轻人多操点心吧!” 我相信妈妈一定以为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更好了,一定以为没有人比她更关注自己的孩子的生活了。但毫无疑问她只关心玛格特,我想玛格特的问题和想法不可能跟我的一样。但我还是不指望跟妈妈指出,就她的两个女儿而言,情况完全不像她想像的那样,那样的话她会非常惊讶的,反正她也不会知道该怎样改变。我很想省去可能会给她带来的麻烦,特别是在我看来,无论如何一切都会是老样子。 妈妈一定觉得玛格特比我更爱她,但她会认为这只不过是成长中的阶段问题!玛格特已经出落得这么水灵,她如今看上去已经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坦率了许多,而且也成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她也不再把我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黄毛丫头了。 我有时候会很奇怪地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这样我就能轻松地看待一个名叫“安妮”的人的事情;把她完全当成个陌生人来浏览她的生活。在我们来这儿之前,那时我还不像现在会想那么多,我常常会觉得自己不属于妈妈、皮姆和玛格特,总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局外人。有时候我会假装自己是个孤儿,直到自己谴责和惩罚自己,告诉自己装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全都要怪自己,其实我已经够幸运的了。后来我慢慢地晓得要强迫自己变得友好一点。每天早晨,只要一有人从楼上下来我都会希望那是妈妈,希望她会过来跟我问早安;我非常热烈地问候她,因为我特别渴望她能深情地看着我。接着她会说些什么话,听上去可能并不怎么亲切,那样我就会垂头丧气地去上学。在回家的路上我又会给她找借口,因为她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等到了家里我又快活得不得了,跟她说三道四,直到把我自己都说烦了,才灰溜溜地离开房间,书包还夹在胳膊底下。有时候我故意要装着一直生气的样子,可放学一回家就总有一大堆新鲜的事情想跟妈妈说,我先前的决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而妈妈哩,不管她当时在做什么,总得留只耳朵听我说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接着那样的时刻再次来临,我不再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脚步声,而夜里我的枕头总被眼泪打湿。 到了那一刻一切都变得更糟糕了。总之,你全都晓得的。 现在上帝给我派来了一个助手——彼得。“他们这帮人跟我何干!彼得是属于我的,这一点没有人能理解。”只要这样我就能将自己受到的那些斥责抛到九霄云外去。谁又会想到一个小姑娘的心里会有那么多的感受呢? 你的,安妮§§§1944年1月15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每次都详细地跟你讲我们这些人的争吵和议论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想告诉你好多东西我们已经分开用了,例如黄油和肉,土豆我们也是自己来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餐之间我们总要吃一些粗面包来对付一下,因为等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的肚子就会咕噜噜地响个不停,特别想吃晚饭,妈妈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她从克莱勒那儿得到了一些白糖,这让凡·达恩夫妇很嫉妒,因为凡·达恩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可没有享受这样的待遇。可是彼此间用更多难听的话、更多的眼泪和怨恨来惹恼对方又有什么用呢?有一点你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凯蒂,我们甚至比从前更不能忍受这一切了!妈妈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愿望——只不过暂时还无法实现——那就是两个礼拜不要看到凡·达恩一家人。 我不断地问自己,不管一个人跟谁住在一起,时间久了是不是终会有麻烦,还是只是我们特别倒霉?是不是大部分人都这么自私和刻薄?我认为多一点点对人的了解总是有好处的,不过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了解得够多的了。战争继续进行,不管我们要不要吵架,还是渴望自由和新鲜的空气,我们都要尽可能使待在这里的日子有意义。现在我就像是在讲大道理,但我也同样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待得太久的话,我一定会变成一根干巴巴的老豆秸的。可我是多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少妇啊! 你的,安妮§§§1944年1月22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总要费尽心思隐藏起他们真实的感受?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我的表现总会跟我应该的样子大不一样? 为什么我们那么不信任别人?我知道一定有原因的,想到你不可能与那些即使是你最亲近的人坦诚相待,这实在是令人沮丧的。 自从前些天晚上做了那个梦以后我就好像突然间长大了许多。我已经更像一个“独立的人”。如果你听到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改变了对凡·达恩一家的态度一定会非常惊讶的。突然间我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所有那些争论,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带有偏见了。 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确实,我也突然会想到假如妈妈突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妈咪,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和从前大不一样的。虽然凡·达恩太太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可爱的人,但我还是以为有一半的争吵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尤其是碰到话不投机的时候,妈妈其实也不是好对付的。 凡·达恩太太有好的一面,那就是你可以跟她讲话。尽管她自私、刻薄,私下里爱玩些小把戏,但你很容易就能让她让步,只要你不和她对着干,不故意激怒她就行。这种办法当然不是总管用的,但只要你有耐心,你就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 一切有关我们“教养”的问题,关于我们被宠坏了的问题,关于食物,要是我们彼此都足够坦率和友好,而不是总盯着某处,随时准备抓住反击,事情一定会大不一样的。 我敢肯定,凯蒂,你会说:“怪了,安妮,这些话真的是从你嘴里出来的吗?是从那个已经听了那么多楼上的人对你粗暴的言辞的安妮嘴里出来的吗,就是那个受了这么多委屈的小姑娘?”但这些话的确是我说的。 我想重新开始,并想坚持到底;而不像俗话说的,“年轻人总喜欢跟着坏的学”。我想把整个事情仔细地考察一番,最终发现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夸张了的。假如错误在我,我就会站在妈妈和爸爸一边;假如不是,我首先就会尽全力改变他们的想法,如果不成我仍然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和判断。我会抓住一切机会公开地与凡·达恩太太讨论我们争论的一切观点,再也不能害怕宣布自己的中立立场,即便因此而被人叫做“万能人”也在所不惜。这并不是说我要跟自己的家人作对,只是从今天开始我自己首先不会再讲出充满恶意的话了。 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是坚定不移的!我一直都认为凡·达恩夫妇是错的,但我们也有该受责备的地方。在重要的问题上我们当然是对的;但从聪明人身上(我们当然自认为是!)人们完全有理由看到更多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见识和开明。我希望自己已经获得了一点点见识,一旦有机会一定会好好运用它的。 你的,安妮§§§1944年1月24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我碰到了一件事情,换句话说,我又很难说它是件事情,但我觉得这实在有点疯狂。过去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只要有人说起性方面的问题,不是让人觉得神秘就是恶心。任何只要跟这方面沾点边的话都会小声地说,而且要是有谁不明白,他准会招人笑话。我一直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人们一讲起这些事情就一定要显得那么神秘和令人讨厌的样子呢?”可是因为我知道我是无力改变什么的,所以只好尽量把嘴闭上,要么偶尔找女朋友问个究竟。后来我已经知道了不少,也跟我的父母说了不少,妈妈有一天这样对我说:“安妮,我来给你出个好主意,千万别跟男孩子说起这个话题,要是他们找你说就不要回答。”我对当时的回答还记得特别清楚:“当然不会了!那还用说!”至今我都这样。 我们最初来这儿的时候,爸爸常常跟我讲一些本来真希望从妈妈嘴里听到的事情,其他的都是从书上学来的,要么从人家的谈话里捡来的。彼得·凡·达恩从来都没有像学校里的男孩子那样令人讨厌过,可能最开始有过那么一两次,但他绝对不会故意引我讲话。 凡·达恩太太跟我们讲她从来都没有跟彼得讲过这些事情,据她所知她丈夫也没有。很显然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 昨天当我、彼得和玛格特一块儿削土豆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了木菲身上。“我们还不知道木菲的性别呢,是吗?”我问。 “当然知道,”彼得回答。“他是公的。” 我开始笑了:“公猫也会怀孕,真是太棒了!” 彼得和玛格特也对这个傻错误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吧,两个月前彼得曾经宣称木菲很快就要有家庭了,它的肚子一天天明显地大了起来。不过那种胖好像是因为吃了许多偷来的骨头的结果,因为小猫咪不可能在她肚子里长那么快啊,更别说露面了! 彼得当然要为自己辩护:“就是,”他说,“你可以跟我过去自己看。有一次我跟他玩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只公猫。” 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跟他去了仓库。不过木菲当时并没有打算接待客人,哪儿也见不着。我们等了一会儿,都开始着凉了,就再次去了楼上。到了下午我听到彼得第二次下楼的声音。我鼓起浑身的勇气一个人穿过安静的房子,到了仓库。木西就站在包装台上正和彼得玩着哩,彼得刚用天平给它称完了体重。 “你好,你想看看他吗?”他根本就没有绕什么弯子,拎起那个小家伙儿就把他翻过身来,非常熟练地握住他的头和爪子,教学开始了。“这就是雄性生殖器,这边是几根杂毛,这边是他的屁股。”猫又朝另一边翻了个身,用它的小白爪子一骨碌爬了起来。 换了任何别的男孩,要是他给我看“雄性生殖器”,那我绝对不会再理他了。但彼得全然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论着这个本来会令人尴尬的话题,没有任何让人不快的意思,最后居然让我也放松下来,也变得若无其事了。我们一起和木菲玩,自己逗自己开心,一块儿聊天,然后闲荡着穿过大仓库,走向大门。 “一般我要是想知道什么,我会到书里去找。你呢?”我问。 “干吗费那个劲,问上头就行了。这种事情我爸知道得比我多,经验也比我多。” 这时我们上了楼梯,所以我赶紧闭上了嘴。 “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正如布莱德诺(荷兰作家)所说。确实如此。和女孩子我反倒不会那么自然地讨论这些事情。我也敢肯定当妈妈告诫我不要跟男孩子谈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意思。当天接下来的时间我觉得自己整个儿换了个人。当我回想我们的谈话,还是觉得怪怪的。但起码有一件事情我比从前懂得更多了,那就是年轻人——甚至跟异性在一起,真的可以非常自然地谈论这个话题而不会相互取笑。 我不知道彼得有没有真的跟他父母问过那么多东西。在他们面前他会跟昨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诚实吗? 啊,这我又怎么能晓得呢! 你的,安妮§§§1944年1月27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最近我迷上了家谱和皇族的血系表,得出的结论是,一旦你开始了,你就想深深地钻进去,而且会不断获得有趣的新发现。尽管学业上我特别勤奋,现在听广播也完全能跟得上“英国家政”了,但我还是把许多星期天贡献给了整理和欣赏我那一大堆有关电影明星的收藏,现在的规模已经相当可观了。 我特别感激克莱勒先生每到星期一就会给我们带来《电影和戏剧》。尽管这种小礼物总会被这个家庭中那些不那么庸俗的成员们称做浪费钱,但每当我能准确地报出某部电影里谁是谁——甚至都过去一年了,这总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爱丽在她不上班的时候常常会跟她的男友去逛电影院,她总会把每个星期的新电影名字告诉我,而我就会一口气讲出那些电影里出现的影星们的名字,连同对这些电影的评论。不久前,妈妈说我以后根本用不着去电影院了,因为无论情节、影星的名字以及电影评论,我都能背下来。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个新发型,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一定不会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我也能肯定一定会有人问我是跟哪个迷人的影星学的。如果我回答说纯属自己的发明,他们也只会半信半疑的。 但要想保持那个新发型可不容易——其实顶多不过半小时,很快我就会因为厌烦人们的说三道四而迅速冲进洗澡间,恢复我那头正常的家庭——院子——厨房式发型。 你的,安妮§§§1944年1月28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今天早晨我问自己,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时候很像一头母牛,总是要把那些过了时的新闻嚼了又嚼,最后大声地打着哈欠,默默地希望安妮偶尔也能挖掘点儿新东西出来。 怎么说呢,我知道你有时候觉得很乏味,但你也设法替我想想,每当那些老母牛又不得不被拉出水沟的时候,我有多恶心。要是吃饭的时候谈的不是政治或好吃的东西,那妈妈或凡·达恩太太一定会抖搂出她们年轻时的老故事,都是些我们以前就听了好多遍的;要么就是杜塞尔来咕哝他妻子丰富的收藏、漂亮的赛马、漏水的赛艇,还有什么四岁就会游泳的儿子们、肌肉方面的疼痛和神经病人。一番喧嚷过后,结果总是这样的,要是我们八个人中还会有谁张嘴,其他的七个人就能帮他把话讲完!我们全都能一开始就知道每个笑话的高潮,只有讲笑话的人自己笑自己的风趣了。从两位前家庭主妇口里蹦出来的形形色色的送奶工、售货员和屠夫早就在我们的脑海里长了胡子了,他们不是被夸上天就是被撕成碎片。谈话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还会是新鲜的或没听过的。 不过,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当库菲尔斯、亨克或梅爱朴在场的时候,这些大人们仍然像平时那样没完没了地将他们那些琐碎的故事,再加上花哨的架子和装饰,有时候我只有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胳膊才能忍住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像安妮这样的小鬼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也不可能比大人懂得多呀,可他们犯了多少荒唐的错误啊,他们那些不着边际的想像又跑得多远啊。 我们最喜欢听库菲尔斯和亨克谈论躲起来的人们和地下活动。他们很懂得我们的心思,知道只要是跟其他躲起来的人有关的一切都会特别让我们感兴趣的,每当这样的时刻,我们总在内心深处与那些被抓走的人们同苦难,与那些被解救的犯人共欢乐。 我们已经非常习惯躲起来或者“地下”这类说法了,就像从前的日子里习惯爸爸搁在炉火前烘烤的卧室拖鞋一样。 有各种各样的组织,比如“自由尼德兰人”,他们会帮助地下的人伪造身份证,给他们钱,寻找藏身的地方,给藏匿中的年轻人找活干,这些人所做的工作是多么高尚和无私啊,他们完全是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来帮助和拯救别人。帮助我们的这些人就是特别好的例子。他们带着我们历经磨难一路走来,我们希望他们还能把我们安全地带到陆地。他们本来完全有可能遭受和其他那些被搜捕的人们一样的命运。尽管他们为我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从来没有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个累字,从来没有谁抱怨过我们给他们添的种种麻烦。 他们每天都会上来,跟男人谈生意和政治,跟女人谈食物和战争时期的困难,跟小孩子谈报纸和书籍。他们脸上总挂着最灿烂的笑容,每逢生日或各种节假日他们总会带来鲜花和礼物,随时准备尽一切可能帮助我们。这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或许别的人会在战争中或反对德国人的斗争中展现出英雄气概,但我们的这些帮助者们却以他们的欢乐和情义展现着英雄气概。 可怕的故事到处在传播,但它们大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比如说,库菲尔斯这个星期告诉我们,在戈尔德兰有两只足球队踢了场比赛,一方是清一色的“地下”成员,而另一方则全由警察组成。希尔韦瑟姆正在发放新的配给本。为了方便更多藏起来的人们领取配给,官方给该地区的那些人发出指示,让他们在特定的时间过去领,这样他们就能从一个单独的小办事处那儿领到必要的证明文件。但他们仍然要非常小心,任何不慎的举动都有可能传到德国人的耳朵里。 你的,安妮§§§1944年2月3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反攻的消息在这个国家里传得沸沸扬扬。要是你也在这儿的话,一方面你很可能会和我一样觉得很有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可另一方面你也可能会笑话我们的大惊小怪,谁知道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所有的报纸都充满了反攻的报道,说什么“一旦英国人登陆荷兰,德国人会尽一切力量保卫这个国家,如果必要他们可以求助洪水。”都快把人们搞疯了。与此同时还发行了大量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明了荷兰可能会被水淹没的各个地区。因为这会涉及到阿姆斯特丹的大部分地方,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街上的水升到了一米我们怎么办?不同的人的回答大相径庭。 “既然走路和骑车已经根本不可能了,我们就只好在脏水里蹚着过。” “用不着,可以试试游泳啊。我们全都可以穿上泳衣,戴上泳帽,尽量在水底下游,这样谁都看不到我们是犹太人了。” “噢,真是废话!我倒真想看看女士们游泳,老鼠不跑来啃她们的大腿才怪呢!”(说话的当然是男的:就看嗓门扯得最响的那个!)“我们怎么也走不出这幢房子的,要是发大水仓库肯定会垮的,它已经晃得不行了。” “听着,伙计们,先别急着说笑,我们还是得先想办法弄条船。” “干吗费那个劲?我知道更好的东西。我们每个人从阁楼里抱一个木包装箱,然后用汤勺来划!” “我还是踩高跷算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高手呢。” “亨克·凡·桑腾肯定用不着,他肯定会背着他老婆的,再让他老婆踩着高跷。” 你现在已经有点眉目了吧,凯蒂? 这些闲聊的确很逗乐,但事实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关于可能到来的反攻的第二个问题是:要是德国人疏散阿姆斯特丹的居民,我们怎么办? “也离开城里呗,尽量给自己化化装。” “别走,不管发生什么,待着别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待在这里!德国人是完全有办法把所有的人都赶到德国去的,到了那儿他们都得死。” “那是当然喽,我们是应该待在这,因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会想办法把库菲尔斯一家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还得想办法弄一麻袋细刨木花,这样我们就能睡在地上了。我们现在就让梅爱朴和库菲尔斯开始往这儿带毯子吧。” “除了我们的60磅以外还要再采购一些玉米。我们可以派亨克再去弄一些豌豆和大豆;现在房子里大概有60磅大豆和10磅豌豆。别忘了我们还有50听蔬菜哩。” “妈妈,能请您跟我们讲讲还有多少别的食物吗?” “10听鱼,40听牛奶,10公斤奶粉,3瓶色拉油,4坛子黄油,同样的4坛子肉,2瓶带柳条盖的草莓,两瓶果汁,20瓶西红柿,10磅燕麦,8磅大米,就这么多了。” “我们的储备还不赖,但你们要想到我们可能会有客人的,每个星期都要从储备里拿东西,这样想想需要的就更多了。房子里有足够多的煤炭和柴火,还有蜡烛。我们赶紧多做一点小钱袋子,可以很容易藏在衣服里面,以防需要的时候随身带钱。” “我们得把需要带走的最重要的东西列出来,一旦真要逃跑的话,现在就该把帆布包收拾好。如果情况真有那么急的话,我们可以派两个人放哨,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面的阁楼上。真是的,要是我们连水、煤气和电都没有,准备这么多吃的又有什么用呢?” “那我们就在炉子上煮啊。水可以过滤后再煮开。我们可以把那些大的柳条罐清干净用来盛水。” 一整天我听到的只是这些谈话,除了反攻还是反攻,要么就是没完没了的争论,什么饥饿呀,死人啦,炸弹啦,消防队员、睡袋、犹太人救济券、毒气呀,等等等等。没有一样听起来会让人开心的。“密室”里的先生们干脆发出了直率的警告,接下来就是他们与亨克之间的一场对话:“密室”:“我们担心的是,假如德国人撤退,会把所有的居民都带走的。” 亨克:“那不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多余的火车。” “密室”:“火车?你以为他们会用豪华车厢来载我们这些公民们?做梦吧。他们有的是‘两脚马’哩。”(杜塞尔总爱这么说)亨克:“我才不信哩,你们什么事都太悲观了。他们把所有人带在身边一起走又有什么目的呢?” “密室”:“你忘了戈培尔说的啦,‘如果我们撤退,我们就会关闭身后所有被占领国的大门’?” 亨克:“这话他们说得多啦。” “密室”:“你以为德国人做不出来,还是会讲仁慈什么的?他们的看法是:‘如果我们要沉下去了,那么被我们掌握的每一个人都要和我们一起沉下去。’” 亨克:“这话还是跟海军去说吧,我才不信哩!” “密室”:“可事情从来就是这样的,非要大难临头了才会醒过来。” 亨克:“可你们什么也都还不能确定啊,你们不过是在想像。” “密室”:“这都是我们自己亲身经历的,先是在德国,然后在这里。俄国那边怎么样?” 亨克:“你不能把犹太人也算在内。我看没有人晓得俄国那边怎么样。英国人和俄国人肯定是为了宣传才虚张声势的,跟德国人一样。” “密室”:“不可能吧,英国人在广播上向来讲真话的。就算他们的报道有些夸张,但事实的确很糟糕啊,因为你没法否认在波兰和俄国有成千上万爱好和平的人都被杀死了或毒死了。” 其他更多的谈话就不跟你说了吧。我一直都没说话,也不在意这些沸沸扬扬的骚动。我现在已经到了不太在乎生死的阶段啦。这个世界就算没有我,也照样会运转。要发生的总会发生的,想要阻挡也是白费力气。 我祈求好运,除了工作什么也不做,但愿一切都能善终。 你的,安妮§§§1944年2月12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阳光灿烂,天空蔚蓝,还有美妙的微风,我在渴望,如此渴望,渴望着一切。我想谈话,我渴望自由,渴望朋友,想一个人待着,我真的很想……哭!我感觉自己就要爆发了,我知道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但我不能,我焦躁不安,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透过紧闭的窗户缝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它仿佛在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我的渴望呢?” 我相信那一定是我心里的春天,我感觉到春天正在苏醒,我能在自己整个的身体和灵魂里面感觉到它的存在。要想举止正常一点的确不容易,我感到特别迷茫,不知道该读什么,写什么,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充满了渴望……你的,安妮§§§1944年2月13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星期六以来我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是这样的,我渴望——此时还在渴望——可是……现在发生了一些事情,使这种渴望减轻了一点,只是一点点。 我特别高兴——我会老老实实地对你说——到了星期天早晨我注意到彼得一直都在盯着我看。不是通常的那种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说不清楚。 我以前一直认为彼得爱的是玛格特,但昨天我突然感觉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不去看他,因为每次我一看他,他就会调转眼睛,不再盯着我看了。是的,这给我的内心带来一种美好的感觉,但这可不是我通常习惯的呀。 我特别想一个人待着。爸爸已经留意到我有点儿魂不守舍了,但我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跟他说吧。“让我安静吧,让我一个人待着。”这就是我一直想大声喊出的话。但谁又晓得我能独自一人的那一天会不会来临呢! 你的,安妮§§§1944年2月14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星期天晚上,除了皮姆和我,大家都坐在收音机旁,打算收听“不朽的德国大师音乐会”。杜塞尔不停地拨弄着频钮,这把彼得惹烦了,其他人也是。大概克制了半个小时之后,彼得终于有点毛糙地要求停止那种扭来扭去的动作。杜塞尔以他惯有的轻慢的态度回答:“我不是在把台调正一点儿嘛。”彼得火了,态度很粗暴,而凡·达恩先生站在他一边,杜塞尔只好让步。就这么回事儿。 事情其实内在的原因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彼得很往心里去。反正当我在阁楼的书柜里翻来翻去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开始跟我讲述事情的整个过程。我对此一无所知,但彼得好像很快发现自己找到了最忠实的耳朵,便舒坦地拉开了话匣子。 “真的,你看,”他说,“我一般不会轻易说什么的,因为我早晓得我肯定会卡壳的。我一张嘴就开始结巴、脸红,绕来绕去想把话讲清楚,可就是找不到词儿,只好打住。昨天就这么回事儿,我本来想讲的是别的意思,可一张嘴就完蛋了,完全乱了套。我过去有个坏毛病,真希望现在还有哩。要是我跟哪个人生气了,我不会跟他斗嘴的,我会操起拳头对付他。我也晓得这法子不管用,所以我才佩服你呀。你说话从来都不打梗儿,不管跟谁讲话,想说什么你就能说出什么,还从来都不怕丑。” “告诉你吧,你犯了个大错误,”我回答,“我说话通常都会跟我心里想说的完全不同,然后我就会讲好多,讲好长,那也一样糟糕。”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不过为了好让他继续讲话,我只能偷着乐,顺势坐在地上的一个垫子上,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专心地看着他。 我真的很开心这幢房子里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会生这么大的气。我能看出,要是能让彼得把杜塞尔撕成碎片,那他才会尽兴哩,这可是毫不夸张的。至于我嘛,我很满足,因为我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陪伴,这让我想起曾经和我的女友们在一起的感觉。 你的,安妮§§§1944年2月16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今天是玛格特的生日,彼得十二点半跑过来看礼物,然后待在这聊天,时间长得毫无必要——换了平时,他是从来没有这样过的。下午我去拿些咖啡,后来又拿了些土豆,因为我想在一年中就用这一天来宠宠玛格特。我经过彼得的房间,他立刻就把楼梯上的所有纸片都收了起来,接着我问他要不要把通往阁楼的地板门关上。“好吧,”他回答,“回来的时候敲一下,让我来给你开门。” 我谢了他,然后在楼上的那个大桶里摸了起码十分钟,找出了最小的土豆。接着我的背疼起来了,还着了凉。我当然没有敲门,而是自己打开的地板门,但他还是特别恳切地跑过来接我,还接过我手中的平底锅。 “我找了很长时间,这些是我能找到的最小的。”我说。 “大桶里找过了吗?” “当然,我全都翻了个遍。” 说着我已经站在了楼梯底下,他则细细地察看着还端在他手里的那个平底锅。“噢,这些可都是一流的,”当他把锅换到我手里的时候又添了句,“恭喜你呀!”与此同时他非常温柔地看了我一眼,使我内心激起了瞬间的柔情。我真的能看出他的确想讨我开心,可因为他讲不出过长的赞美人的话,就只好用他的眼睛说话了。我了解他,噢,太了解了,心里也很领情。甚至现在,当我回想那些话和他看我的那种眼神的时候,我也感到很愉快。 下楼以后,妈妈说我还要再拿些土豆,这回是晚饭用的。我正乐此不疲哩,于是又上了楼。 等我进了彼得的房间,我便向他说抱歉,得再次打搅他。等我都已经到了楼梯上了,他才站起来,跑过来站在门和墙之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想强行挡住我。 “我去吧。”他说。我说:“真的不用,这回用不着非得拿小土豆了。”他这才松开我的胳膊让我走。下来的时候他跑过来打开地板门,又接过平底锅。等我到了门边上,我问:“你在干什么?”“法语。”他回答。我便问他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他做的练习,接着我洗了手,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 在我跟他讲了一点点法语之后,我们立刻就聊开了。他告诉我他想以后到荷兰的东印度群岛去,在庄园里生活。他谈到了他的家庭生活,谈到了黑市,后来又说觉得自己没有用。我很肯定地告诉他,他有很强的自卑感。他谈到了犹太人。他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基督徒的话,心里会好受许多,并且希望战争结束以后能做个基督徒。我问他想不想接受洗礼,可那也无济于事啊。等仗打完了,谁还会想知道他是不是个犹太人呢,他说。 这让我心里很有点痛苦的感觉。真可惜他身上似乎总有那么一点不诚实的意味。对其他的,我们都聊得非常开心,聊到了爸爸,聊到了怎样判断人的性格,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 晚上他又说了些别的,我觉得很好。我们谈到了一张以前我送给他的电影明星照,至少一年半以来都一直挂在他的房间里。他特别喜欢。我答应过些日子再多给他几张。“不要,”他回答,“我就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我每天都看着这些东西,它们都已经变成我的朋友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搂着木西了。毫无疑问,他也需要某种亲昵的感情。 他还跟我讲了点什么,我忘了。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除了有时候我会想到自己的缺点。但我现在正学着对付。” 彼得的自卑情结的确很严重。比如说,他老以为自己特别笨,而我们都很聪明。要是我帮他学法语,他非得谢我一千次不可。总有一天我会转过身来说:“噢,你给我闭嘴,英语和地理你都比我好多了!” 你的,安妮§§§1944年2月18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现在我只要上楼就总希望能看见“他”。因为我的生活现在有了目标,因为我心里有了可以向往的东西,一切都变得更加愉快。 起码我情感的对像总在那里,我也用不着担心对手,除了玛格特。别以为我恋爱了,因为我没有,但我的确总有这样的感情,某种美好的东西会在我们之间成长起来,某种可以给予信心和情义的东西。只要有半点机会,我马上就会上去找他。他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知如何开始了。正相反,我半个身子都已经出了房门,他还在跟我说话。 妈妈不太喜欢,总说什么我会讨人嫌的,我不该打搅人家。说实话,难道她看不出我自有分寸吗?每次我走进彼得的小房间,妈妈总会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要是我从他那儿下楼回来,她也总会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真受不了,觉得这太恐怖了。 你的,安妮§§§1944年2月19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又到星期六了。 早晨很安静。我在楼上帮了会儿忙,但也只跟“他”随便地说了几句话。两点半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要么睡觉,要么看书。我去了私人办公室,带上了毯子和所有东西,坐在桌子边上又写又读。没过多久,我就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我的头耷拉到自己的胳膊上,内心的苦水开始往外流。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淌了下来,我觉得特别难过。噢,要是“他”能来安慰我该多好啊。我再次上楼的时候已经四点钟了。我拿了些土豆,心里重新充满了邂逅的期待,可就在我还在洗澡间里收拾自己头发的时候,他却到了仓库,去看木菲。 突然,我感到眼泪又要回来了,我急忙冲到卫生间,迅速抓起了一面小镜子。接着我就坐在那儿,穿得整整齐齐的,眼泪滴在我红色的围裙上留下了深色的印子,我感到自己非常可怜。 这是我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噢,我再也不能这样去接近彼得了。谁知道呢,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做真心的交流。或许他不过是以平常的心思来看待我的。我应该恢复自己的独立,不要友谊,不要彼得。或许很快我就会再次失去希望,失去安慰,失去一切可以向往的东西。噢,我多希望能把自己的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不再那么孤单和绝望!谁知道呢,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或许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的。或许只是我自以为他对我很特别呢?噢,彼得,但愿你能看见或听到我。要是结果真的很糟糕,我怎么受得了呢。 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新的希望和期待似乎又回来了,尽管我脸上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你的,安妮§§§1944年2月23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外面的天气真舒服,从昨天开始我的心情就特别好。几乎每天早晨我都会跑到阁楼上,让彼得吹散我胸中的郁闷。从我最喜欢的角度仰望着蓝天,还有光秃秃的板栗树,望着枝丫上的小雨滴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那些海鸥和其他的鸟儿迎风飞舞。 他站在那儿,头靠着一根很粗的房梁,而我坐在地上。我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外面,彼此都默契地希望那种安静的魅力不要被任何言语打破。我们就这个样子待了很久,当他要到顶楼上去砍木头的时候,我已经晓得他是个好人。他爬上梯子,我跟在后头,然后他砍了大约一刻钟木头,其间我们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从我站着的地方打量着他,他显然正用上全部的心思展现着他的力量。我还看了看敞开的窗户外面,越过开阔的阿姆斯特丹,越过每一座房顶,直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一切都融化在一片无法分割的淡蓝色中。“只要这一切还在,”我心里想,“只要我还活着,能看到它们,看到这阳光,这无云的天空,只要它们还会延续,我就不可能不幸福。” 对于那些胆怯、孤独和不幸福的人来说,最好的药方子就是走出去,走到某个他们可以安静地和天空,和大自然,和上帝待在一起的地方。因为只有在那里,在美丽而淳朴的大自然中间,一个人才能领略到一切本来的样子,才能感受到上帝本来是希望看到人们都幸福的。只要这一切都还在——它们当然会在的,那我就知道,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每一个悲伤的灵魂都能找到属于它的安慰。我坚信大自然会给一切磨难带来慰藉。 噢,谁知道呢,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和一个跟我有同样感觉的人分享这无边的喜悦。 你的,安妮一段感受:我们在这错过了太多,也错过了太久:我也错过了,和你一样。我讲的不是外在的东西,因为我们不必太在意那些;不,我指的是内在的东西。像你一样,我渴望自由和新鲜的空气,但我现在相信,对于我们生活中的物质匮乏,我们拥有丰富的补偿。我是在今天早晨坐在窗户前突然明白这一切的。我说的是内在的补偿。 当我朝外面望去,一直望进大自然和上帝的深处,我就会感到幸福,真的幸福。彼得啊,只要我能在这里拥有这样的幸福,只要我能拥有对大自然的欢愉、健康和对其他一切的愉悦,一个人就总能重新捕捉到幸福的感觉。 再多的财富都会消失,但你内心深处的幸福只会暂时被蒙蔽,只要你活着,它就终有一天会回到你心里。只要你能无所畏惧地仰望苍穹,只要你晓得你心里是纯洁的,那你就一定能找到幸福。 §§§1944年2月27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从一大早到深夜,除了想彼得,我真的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入睡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他的样子,在梦里见到的是他,等我醒了,仿佛他仍然看着我。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彼得和我肯定不像我们表面上显现的那么不一样,我来给你讲讲理由吧。我们都缺一个妈妈。他的太肤浅,喜欢打情骂俏,从来都懒得关心他在想什么;而我的倒很为我操心,可就是不够细腻,缺乏真正的母亲的感觉。 彼得和我一样内心冲突,我们都还不自信,都不能承受粗暴的对待。每逢发生那样的情形,我的反应是“管它哩”,但其实我做不到,我会把自己真实的感受藏起来,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故意吵吵闹闹,弄得大家都希望我赶快消失。 而他刚好相反,干脆把自己关起来,几乎不说话,非常安静,做白日梦,这样就能小心翼翼地藏起真实的自己。 可我们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真正接触到对方?我不知道我清醒的理智究竟还能控制这种渴望多长时间。 你的,安妮§§§1944年2月28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简直都要成为噩梦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看见的总是他,却够不着他,还丝毫都不能表现出来,明明绝望至极,却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 彼得·威瑟尔和彼得·凡·达恩已经融合成了一个彼得,都是我心爱的人,是我特别渴望的人。 妈妈真烦人,爸爸甜蜜蜜,结果凑起来更烦人。玛格特最烦人,因为她总指望我脸上挂着笑容;而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彼得没有到阁楼里来找我。他上了顶楼,干了些木工活。我的勇气随着每一次细小的咯吱声或撞击声一点点地溜走,情绪也越来越低落。远处响起了钟声:“头脑清醒,心灵纯洁。”我被无名的忧伤笼罩,我知道;我绝望而愚蠢,这我也知道。噢,救救我!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我内心的烦恼暂时因一件意外被搁浅了——又是一次夜盗。我已经烦透了那些盗贼,但我有什么办法哩,他们好像看上了科伦公司,特别喜欢光顾这里。这次的盗窃比1943年7月的那一回复杂多了。 当凡·达恩先生像往常一样,七点半去科莱勒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传达室的玻璃门和办公室的门都是开着的。他很吃惊,便走了过去,看到那间阴暗的小房子的门也是开着的,这让他更加吃惊,而大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有盗贼。”他立刻作出判断,为了证实,他直接跑到楼下察看前门,摸了摸那把耶鲁牌大锁,发现它安然无恙。“噢,看来今天晚上彼得和爱丽都太马虎了。”他推断道。他在科莱勒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灯,上了楼,没太去理会那些敞开着的门和乱七八糟的办公室。 今天一大早,彼得就来敲我们的门,带来的是不大愉快的消息。他说大门敞开着,橱柜里的放映机和科莱勒的新文件夹全都不见了。我们让彼得先把门关上。凡·达恩跟我们描述了头天晚上他的发现,我们全都非常担心。 最大的可能就是小偷有一把万能钥匙,因为锁完好无损。他一定非常顺利地溜进了房子,关上身后的门,在凡·达恩先生出现的时候便把自己藏了起来,等他离开的时候便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逃之夭夭了,匆忙间忘了关门。谁会有我们的钥匙呢?小偷为什么不上仓库?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某个仓库管理员呢?他会不会背叛我们?因为他肯定听到了凡·达恩的声音,说不定还看见他了呢? 听起来这件事真让人毛骨悚然,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位夜行贼会不会哪天再次光顾我们。或许他会发现房子里居然还有人走来走去,让他吓了一大跳! 你的,安妮§§§1944年3月2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今天玛格特和我都上了阁楼,尽管我们不能像我想像的那样共同领略其中的乐趣,但我知道大部分事情她是同情我的。 洗碗的时候爱丽开始跟妈妈和凡·达恩太太讲,有时候她觉得很沮丧。你猜她们给她帮了什么忙?你知道妈妈提出什么建议了?她当然应该像妈妈说的那样,想想所有那些处于困境中的其他人!但一个人已经很悲惨了,何必再让她一个心思想着悲惨?我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却被告知:“这样的谈话用不着你插嘴。” 大人们是白痴还是怎么了?就好像彼得、玛格特、爱丽和我对事情的感受会不一样似的,好像只有什么妈妈的爱或者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的关心才能帮助我们。这儿的妈妈们根本就不理解我们。连凡·达恩太太可能都比妈妈略胜一筹。噢,我多想对可怜的爱丽说点什么呀,用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来帮帮她。但爸爸插进来把我挡到一边。 他们全都是笨蛋!我们根本就不准发表任何意见。人们可以叫你闭上嘴巴,但绝不可能阻止你拥有自己的看法。即便大家还很年轻,也不应该阻止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有伟大的爱和奉献精神才能帮助爱丽、玛格特、彼得和我,可我们谁都没有。这里没有人能理解我们,特别是那些愚蠢的“无所不知者们”,因为我们全都比他们粗野的头脑想像的要敏感多了,我们的思想也发达多了。 这会儿妈妈又在发牢骚了,因为近些日子我跟凡·达恩太太讲的话更多,她显然嫉妒了。 今天下午我总算想办法抓到了彼得,我们至少聊了三刻钟。彼得对跟他自己有关的事情特别说不清楚;总要费很长时间才能引他把话讲出来。他告诉我他的父母经常为了政治、香烟和各种事情争吵。他很害羞。 然后我跟他讲了我的父母。他很护着我的爸爸,他觉得他是个“一流的伙计”。接着我们又聊到“楼上”和“楼下”。当他得知我们并不总是很喜欢他的父母时,他显得很吃惊。“彼得,”我说,“你知道我一向是很老实的,所以干吗不能跟你讲我们看到的他们的缺点呢?”聊到别的事情时,我还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彼得,你愿意吗?你的处境这么尴尬,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这并不等于你不在乎。” “噢,我当然愿意接受你的帮助。” “恐怕你最好去找找我爸爸,他什么事情都不会过分的,相信我,跟他讲起来很轻松。” “没错,他可真够朋友。” “你很喜欢他,是吗?”彼得点了点头,我接着说,“他也喜欢你呀!” 他快速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脸红了,看见这句话让他高兴的样子真感人。 “真的吗?”他问。 “是啊,”我说,“你完全可以时不时地随便说点小事情。” 彼得也是个一流的伙计,跟爸爸一样! 你的,安妮§§§1944年3月3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盯着今晚的蜡烛①,内心充满了宁静和喜悦。奥玛仿佛就在蜡烛里。正是奥玛藏在那里保护着我,总能让我再次感到幸福。 可是……还有一个人在驾驭着我的情绪,那就是……彼得。今天我上去拿土豆的时候,正端着锅站在梯子上,他问:“午饭后你一直都在干吗?”我走过去坐在台阶上,我们开始聊天。一直到五点过一刻(一个小时后),一直待在地上静悄悄地听我们谈话的土豆才总算到了它们的目的地。 关于他的父母,彼得没再讲一句话;我们聊了书,聊了过去。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温暖,我相信自己就快要爱上他了。今天晚上他谈到了这个。我走进他的房间,刚削完土豆,跟他讲我觉得很热。 “你能根据玛格特和我来判断温度:假如我们脸色惨白说明很冷,假如脸上红扑扑的就很热。”我说。 “恋爱了?”他问。 “我干吗会恋爱?”我的回答真够蠢的。 “干吗不呢?”他说。接着我们就都得去吃晚饭了。 他那么问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我今天总算问了他觉不觉得跟我聊天很烦,他只说了声:“还行,我挺喜欢的!” 这样的回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害羞,我实在没法判断。 凯蒂,我现在就像恋爱中的人,只能谈论她心中的爱人。而彼得实在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这么跟他讲呢?当然喽,只能等到他也认为我值得爱的时候。可我控制自己的能力太强了,这他也非常清楚。而他又喜欢他的安静,所以我根本就搞不清楚他有多喜欢我。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彼此了解了更多。真希望我们都有勇气告诉对方更多的东西。谁晓得呢,那一刻可能比我想像的来得更早!一天中大概能有两次我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领会的神色,我也有同样的回应,我们都觉得很快乐。 说他很快乐,我简直是疯了,但我敢肯定他和我的感受会是一样的。 你的,安妮①每到安息日(星期六)前夕,犹太家庭都会点上蜡烛。 §§§1944年3月4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这是多少个月来头一个不枯燥乏味和冷清的星期六。而彼得就是原因。 早上我上阁楼去晾围裙,爸爸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说说法语。我同意了。我们先聊了法语,我还跟彼得做了一番解释;后来我们又聊了点英语。爸爸给我们大声朗读了狄更斯的选段,我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因为我就坐在爸爸的椅子上,紧挨着彼得。 我十一点下了楼。当我十一点半再次上楼的时候,他已经在楼梯旁等我了。我们一直聊到差一刻一点。只要一有机会,比如吃完了饭的时候,每当我要离开房间时,只要旁边没有人听得到,他就会说:“再见安妮,一会儿见。” 噢,我太满足了!我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爱上我?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伙伴,又有谁晓得我和他的谈话有多么亲切啊! 每当我去跟他讲话的时候,凡·达恩太太总是相当赞许的,但今天她却调侃地问:“你们两个一块儿待在上头真能让我放心吗?” “那当然了,”我抗议到,“您这么说不是在骂我吗?” 从早到晚我都渴望着看到彼得。 你的,安妮§§§1944年3月6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我能从彼得的脸上看出他和我的心思一样多。昨晚当凡·达恩太太用嘲笑的口吻说“瞧这深沉的样儿”的时候,我有点恼火。彼得脸一下子就红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差点就要发作。 这些人干吗不能闭上他们的嘴? 你真不能想像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孤零零的样子有多可怕,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完全能想像得出,假如我处于他的位置,无论是吵架还是和睦的时候,会感觉多么绝望啊。可怜的彼得,他太需要爱了! 当他说他根本不需要朋友的时候,那些话听上去多么刺耳。噢,他完全错了!我根本不相信他真是那个意思。 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孤独,抱着他假装出来的冷漠和大人样儿,但这不过是在演戏,从来就不是他真实感情的表达。可怜的彼得,这样的角色他还能扮演多久呢?这样超人的克制的结果难道不会带来猛烈的爆发吗? 噢,彼得,我多想能帮你呀,多希望你愿意让我帮你呀!我们在一起就能驱散你的孤独,还有我的! 我想得很多,但说得很少。只要我能看见他,只要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阳光灿烂,我就感到幸福。昨天我特别激动。当时我正在洗头,我知道他就坐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里。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我内心里越是安静,越是认真,我表现出来的就越喧闹。 谁会是第一个发现和打破这层盔甲的呢?我很高兴,毕竟凡·达恩夫妇有的是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如果不是碰巧撞上了一个异性的话,我对情感的征服又怎么会这么艰难、这么美丽、这么幸福。 你的,安妮§§§1944年3月7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假如现在让我回想1942年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时的我是一个多么不同的安妮,终日享受着天堂般的快乐,而如今的安妮已经在这些高墙里变得更加明智。是的,那的确曾经是天堂般的生活。每个街角都候着男友,我有二十来个同龄的朋友和熟人,是几乎所有老师眼里的宠儿,从头到脚都被妈妈和爸爸娇惯着,有好多糖果,好多零花钱,你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你肯定奇怪,我是怎么会招这么多人喜欢的。彼得说的“魅力”还不完全对。所有的老师都会因为我机智的回答、逗乐的语言、灿烂的笑容和询问的神情而感到高兴。这就是那时的我,特别懂得卖弄风情,懂得逗人开心。我确实有一两个优点,这足以让我备受青睐。我勤奋、诚实、坦率。我从没有想到过要占任何人的便宜。我和别人大方地分享我的糖果,我也不自负。 受这么多的宠爱,难道我不该变得卓而不群吗?就在快乐中间,就在快乐的顶端,那感觉多好,可突然间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至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让自己慢慢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再也不会有垂手可得的宠爱了。 我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一个总能想出新鲜的笑话和鬼把戏的人,是“山寨大王”(一种儿童游戏),从不晓得生气,从不会哭。难怪大家都愿意和我一块骑车,那多美好啊。 可现在我把那个时候的安妮看成一个虽然快活但很肤浅的女孩,和现在的安妮一点儿都不像。彼得说得挺对的:“要是我从前看见你,你肯定总被好多男孩子围着,身后总跟着一大群女孩。你肯定总在笑,总是大家的中心!” 这个姑娘现在还剩下些什么?噢,别担心,我并没有忘记怎样笑,也没有忘记怎样机智地回答。对于批评人我还是一样擅长——如果不说更擅长的话,而且我还晓得卖弄风情,假如——我愿意。可我多么渴望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只有几天,最好有一个星期——那种无拘无束而欢乐的生活。可等到那个星期结束了,我就彻底蔫了,然后还得怀着感激之情聆听别人唠叨那些知书达理的话。我不想要追随者,我要的是朋友;要的不是因为讨人喜欢的笑容而爱上我的仰慕者,而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和我的性格而爱我的人。 我太清楚了,我周围的圈子会越来越小。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个人能拥有一两个真心的朋友? 尽管拥有那么多,可1942年的我也不是完全快乐的;我常常感到很孤独,只不过因为我整天动个不停,尽情地自得其乐,不去想它罢了。有意无意间,我总想着法子,用各种笑话和把戏驱赶我内心的空虚。回顾以前的生活,我明白,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已经永远结束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走了,一去不复返。 我甚至都不再期待那样的日子了。我不能总是那么嘻嘻哈哈的,我还保留了内心严肃的一面。 我好像在用一个超倍的放大镜回顾自己的往事。在家时充满阳光的生活,然后1942年来到这里,突然的变化,无休止的争吵。我当时并不懂得这一切,我完全被惊呆了,唯一能保持一点点自己尊严的办法就是跟他们对着干。 1943年上半年:总想哭,寂寞,我慢慢地开始看到自己有那么多的缺点和不足,它们那么明显,在那个时候显得尤其突出。白天我故意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总想把皮姆拽在身边,可做不到。我只能独自面对改变自己的艰难使命,承受别人没完没了的责怪,那些责怪曾经多么压抑,又多么让人心灰意冷。 事情到了下半年有了些许转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女,别人也更能把我当一个大人来看待。我开始思考,开始写日记,并终于认识到别人再也没有权利把我当一个皮球踢来踢去了。我想依照自己的心愿改变自己。还有一件更令我震惊的事,就是我终于意识到即便是爸爸也不能在所有事情上成为我的知己。从今以后我只想信任我自己。 新年伊始,第二个重大的变化,我的梦……伴随着这个梦,我发现了自己的渴望,不是对一个女友的,而是对一个男友。我还发现了我内在的喜悦和对付肤浅与忧伤的武器。我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沉静下来,发现自己对一切美丽和美好的事物无尽的渴望。 到了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我会用这样的话来结束自己的祷告:“我要谢谢你,上帝,为了所有的美好、亲切和美丽。”我内心充满喜悦。接着我就会想到藏起来的“美好”,想到自己还那么健康,想到彼得的亲切的存在——虽然它还那么朦胧,我们谁也不敢去提起或触摸,但它终有一天会来临;想到了这世上无处不在的爱、未来、幸福和美;想到这个世界——大自然、美和一切都那么精致和美妙。 这样,我就不会再去想那么多的痛苦,而去想依然存在的美。这也是妈妈和我截然不同的一个方面。每当一个人特别忧伤的时候,她的建议总是:“想想这世上所有的不幸吧,要感谢老天那还没有轮到你头上!”而我的忠告是:“走出去,到田野里去,享受自然和阳光,去重新捕捉你自己和上帝心中的幸福。想想一切还残留在你心中和你周围的美,你就会快乐的!” 我实在想不出,妈妈的话怎么会有道理,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假如你自己正经历着不幸,那你又该怎样做呢?你只有绝望。恰恰相反,我已经发现总还会剩下一些美——在自然里,在阳光中,在自由中,在你自己的心里。这些都会帮助你的。看看这一切吧,你就能再次找到你自己,还有上帝,你就能找回你失去的平衡。 不管是谁,只要他幸福,他也能令别人幸福。拥有勇气和真诚的信念的人是永远不会在不幸中消亡的!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2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我最近好像总静不下来,我不停地上楼又下楼。我那么喜欢和彼得说话,可又总担心招人厌。他跟我讲了些过去的事情,关于他父母和他自己。可这还远远不够多,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会要得那么多。他过去曾认为我让人难以忍受;我也回敬了同样的恭维。现在我的看法已经变了,那他的也变了吗? 我想是吧。但这还不能意味着我们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尽管就我看来这一定会令这里的时间不再那么难熬。可是,我不能让自己那么心烦意躁,我已经很了解他了,再说我也不能仅仅因为自己觉得很悲惨,就老来惹你不高兴,凯蒂。 星期天下午我感到晕头转向,因为听到一大堆悲惨的消息,所以我干脆躺到沙发椅上睡了一觉,我只想用睡觉来停止大脑的运转。我一直睡到四点钟,接着就得进客厅了。我发现很难回答妈妈那么多的问题,也很难用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搪塞爸爸,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睡了那么久。最后我只好说成“头疼”,这也不算说谎,那是真的——只不过在我心里! 普通的人,普通的像我这样十几岁的姑娘,肯定会以为我这么自怜简直是疯了。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把我全部的苦水向你倾诉。一天中其他的时间我就只好要么冒失无礼,要么装得开心和自信,只是为了躲开那些讨厌的问题,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心烦。 玛格特很温柔,也很希望我能信任她,我还是不能把一切都跟她讲。她很可爱、善良,也很漂亮,但是她就是缺乏那种进行深刻的交谈所必需的从容。她太在乎我了,真的太在乎了,所以事后总会对她这个古怪的小妹妹想半天,或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会琢磨我说出的每一句话,会不停地想:“这只是笑话还是她真这么认为?”我想这全都因为我们整天在一块儿,而假如我充分信任一个人的话,那我就不想让他们成天围着我转。 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我内心的愁肠,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我内心的宁静?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4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把这些讲给你听听,可能会让你乐一乐的——尽管我一点也乐不起来——你来听听我们今天要吃的东西吧。楼下的那个勤杂女工正在上班,而我当时就坐在凡·达恩的桌子边上。我用一块香喷喷的手绢(是我们来这儿之前买的)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你肯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让我们“话说从前”吧。 帮我们弄食品券的那些人已经被抓走了,所以我们只有五张配给卡,没有多余的食品券了,也没有油了。又因为梅爱朴和库菲尔斯都病了,爱丽也没有时间去买东西,气氛便变得非常低沉和沮丧,吃的东西好像也跟着染了病似的。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连一小块儿脂肪、黄油或人造奶油也不剩了。我们早饭再也不能吃煎土豆了(为了节省面包),只好用麦片粥来代替;又因为凡·达恩太太认为这样我们全都会饿死的,所以我们“秘密地”买了些全脂奶粉。我们今天的晚饭是一份大杂烩,是用腌在大桶里的蔬菜做的。所以我才拿出手绢做预防措施啊!你想想腌了一年的蔬菜会有多臭吧。房间里混合着烂李子、强效防腐剂和臭鸡蛋的味道。呜!一想到要吃这么脏的东西就让我恶心。 这还不算,我们的土豆也染了一种奇怪的病,其中有两桶全都成了“泥巴块儿”了,一桶接着一桶全都在炉子上作了处理。为了给自己找乐子,我们便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病因,从癌症到天花到麻疹无奇不有!噢,别乐了吧,如果到了战争的第四年还要躲在这里,那可就乐不起来了。但愿这堆烂摊子早日结束吧! 说真的,我对吃的并不太在意,只要其他方面能让人开心一点就好了。可问题是:这种冗长乏味的生活已经开始让每一个人都有点支撑不住了。 接下来就是五个成年人就现状发表的观点:凡·达恩夫人:“厨房皇后这份差事早就没有吸引力了。坐着什么事也不干真无聊,所以我只好再去烧我的饭。但没有油又怎能烧饭呢?这么多讨厌的味道弄得我都要生病了。我吃了这么多苦头,得到的回报只有忘恩负义和那些不尊敬我的话。我总是害群之马,总是那个有罪的人。还有呢,据我观察,战争几乎没什么进展,到头来德国人还是会赢的。我就害怕我们会饿死。要是我情绪不好,别怪我骂你们。” 凡·达恩先生:“我得抽烟,抽烟,再抽烟。然后,还有吃的、政治形势就都不算什么了。柯丽的情绪还不算坏。柯丽真是个好老婆。” 可只要他什么都没得抽了,那一切就都要乱了。你只会听到这样的话:“我要生病了,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我一定要吃肉。我的柯丽真是个蠢女人啊!”当然话音刚落,必有一场激烈的争吵。 弗兰克夫人:“吃的倒没那么重要,可我现在特别想来一片麦麦面包,我都快饿死了。要是我是凡·达恩太太的话,我早就能刹住凡·达恩先生没完没了的吸烟了。但我现在非得来一支烟不可,我的神经快绷不住了。英国人犯了好多错误,但战争还是有进展的。我得跟人聊聊,幸亏我不在波兰。” 弗兰克先生:“万事如意,我一无所求。放心吧,我们的时间用不完。把我的土豆拿来,我得把我的嘴闭上。我的配给留一份给爱丽。政治局势前程似锦,一片光明!” 杜塞尔先生:“我今天一定要接着干活,每一件事情都得准时完成。政治局势‘很精彩’,我们‘不可能’被抓住。” “我,我,我……”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5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呸!噢,天哪!噢,天哪——这暗淡的场景就歇一小会儿吧!今天我只听到“要是发生这个那个的话,那我们可就麻烦了……要是他或她生病了的话,那我们就孤立无援了……要是……”其他的话不说我想你也晓得了,起码我敢说,到了这个时候,你已经非常了解“密室”了,完全能猜得出他们谈话的势头。 这么一连串“要是,要是”的原因是克莱勒先生被抓去做挖掘工了。爱丽的鼻涕流个不停,可能会在家里待到明天;梅爱朴的流感还没有完全好;库菲尔斯的胃出血已经非常严重,人正处于昏迷状态。多么悲惨啊! 仓库里的人明天会休一天假。爱丽可以待在家里,这样门就一直会是锁着的,我们就都得像老鼠一样安静,免得邻居听到我们的动静。亨克会在一点钟来看望我们这些被抛弃的人,简直就是动物园的管理员嘛。多少年来他头一回在这个下午跟我们讲了点外面的大千世界。你真该看看我们八个人围坐在他身旁的情景,那样子真像是一幅奶奶讲故事的图画。他滔滔不绝地跟他这些专心的听众们讲到了食物,当然了,还有梅爱朴医生,凡是我们问到的都讲了。“医生,”他说,“别跟我讲什么医生!我今早给他打电话,却是他助手接的。我找他要流感的药方子,回答是我可以在早晨八点到九点之间的任何时间过来取药方子。要是你流感很重,医生会亲自过来接电话,说‘把舌头伸出来,说啊——我听出来了,你喉咙发炎了。我会给你写个药方子找药剂师拿药的。再见。’就这么回事儿。”真是绝妙的就诊,只用电话操作就行了。 但我也不想批评医生们,毕竟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而这些日子有那么多病人,能治病的医生却相当地少。不过当亨克跟我们复述这段电话的时候我们还是笑得要死。 我能想像得出,如今一个医生的候诊室里会是一番多么繁忙的景像啊。谁也不会再瞧不起那些有健康保险登记的病人了,被鄙视的会是那些只生了些小病的人,人们会想:“嘿,说你呢,你待在这儿干吗?请你别排队了,急诊优先!”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6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天气好极了,特别地好,我简直无法形容。我马上就会到阁楼上去。 现在我晓得我为什么比彼得烦躁多了。他有自己的房间,可以在那儿工作、做梦、思考和睡觉。而我却被从一个角落赶到另一个角落。我几乎就没在自己的“双人间”里待过,可我是多么希望有自己的房间啊。所以我才会那么频繁地往阁楼上跑。在那里,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有片刻的时间做我自己,只是片刻。但我还是不想为自己叫屈,相反,我想勇敢点。谢天谢地,其他人觉察不出我内心的感受,只知道我对妈妈的态度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淡,对爸爸也没有那么亲切了,跟玛格特干脆什么事儿也不说。我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最要紧的是,我必须维持我外表的克制,决不能让别人晓得我内心连绵不断的战争。是欲望和常识之间的战争。后者至今仍然胜出;可前者会不会终究成为二者中的强者呢?有时候我害怕它会,而有时候我又多么渴望它会! 噢,跟彼得什么都不能说实在让人受不了,但我又知道他一定是先开口的人。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有太多的事想要做,这一切我全都在梦里体验过了。看到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心中的渴望没有一样成真,我感到心痛不已!是啊,凯蒂,安妮真是一个疯狂的孩子,可我就生活在疯狂的时代啊,就生活在更加疯狂的环境里。 可是,最精彩的一点是至少我还能用笔写下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要不然我肯定会被闷死的!我不知道彼得对这一切究竟怎么想?我不断地希望总有一天我能把这些告诉他。他对我也一定猜到了些什么,因为他爱的绝对不可能是外表的安妮,而是他早已了解了的。 他,一个爱好和平和安静的人,怎么就不能从我成天的喧嚷和慌乱中有丝毫的察觉呢?他有没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看穿我坚硬的盔甲的人呢?那一刻的到来对他来说还需要很久吗?不是有句老话说,爱源于同情或者二者并驾齐驱吗?我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呢?因为我常常为他感到难过,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样。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对他来说,开口说话更难。那他应该怎么做呢?也许我能给他写信,这样他就能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而说出来太难。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7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密室”总算又松了一大口气。克莱勒已经被法庭判决免于挖掘劳动。爱丽的鼻子总算能让她清楚地说会儿话了。一切又都好了起来。除了玛格特和我开始对我们的父母有点不耐烦。不要误解我,我暂时没法跟妈妈处得好,这你是知道的。我还是很爱爸爸,玛格特也爱爸爸和妈妈,可等你到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你一定希望有那么几件事情能够自己做主,有时候你一定希望能够独立。 只要我上楼,就会有人问我上去干什么。我不能往吃的东西里加盐,每天晚上一到八点一刻妈妈总会问我是不是该脱衣服了,我读的每一本书都一定要接受检查。说真的他们其实一点也不严格,我几乎什么书都可以读,可我们两个人都对整天延续的询问和斥责厌烦极了。 还有一件事,主要跟我有关,也不讨他们喜欢:我不再喜欢有那么多亲吻了,觉得那些花哨的昵称也非常做作。一句话,我现在最希望能有一小会儿摆脱他们而存在。玛格特昨天晚上说:“我觉得烦死人了,只要你无意间叹了口气,或者把手搁在脑门上,他们就会问你是不是头疼了,是不是哪儿觉得不舒服,那样子真奇怪!” 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突然间意识到了我们从前在家里拥有的信任与和谐已经所剩无几了。这大部分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我们都被“看歪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全都被当小孩子来对待,其实我们比大多数同龄的女孩要成熟多了。 虽然我只有14岁,但我非常了解我想要什么,我知道谁对谁错。我有自己的思想、原则和看法,这对一个少女来说听上去不太正常,但我的确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小孩,我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任何其他人的人。 我知道无论讨论事情还是争论我都比妈妈强,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多偏见,我不夸大其词,我更加精确和敏捷,更因为——你可能会笑话——我觉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比她高明。要是我爱上一个人,我首先一定要对他有仰慕之情,仰慕和崇敬。只要我能拥有彼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在很多方面确实非常仰慕他。他实在是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小伙子。 你的,安妮§§§1944年3月19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昨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我决定把心里话都对彼得说出来。就在我们快要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我小声对他说:“今晚你还要学速记吗,彼得?”“不用。”这是他的回答。“那我待会儿很想和你说说话!”他同意了。洗完了碗,我便在他父母房间的窗户边上站了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一会儿我就去找彼得了。他站在敞开的窗户左边,我走过去就站在右边,接着我们就谈开了。在半明半暗中,在敞开的窗户边上说话要比在雪亮的光线里容易多了,我相信彼得的感觉也会是一样的。 我们彼此聊了很多,很多很多,多得我没法全部重复,但非常开心。这是我在“密室”里度过的最美妙的一个晚上。我来简单地跟你讲一下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吧。我们首先谈到争吵,谈到我现在对他们的看法已经大不一样了,还有和父母之间产生的疏远感。 我跟彼得讲到了妈妈、爸爸和玛格特,还有我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他问:“我猜每天晚上临睡前你都会给每个人一个晚安吻的,是吧?” “一个?一打!怎么了,你没有吗?”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亲过谁。” “过生日的时候也没有?” “有的,那时候有。” 接着我们聊到了我们都不能在父母面前讲真心话。他说他父母非常想了解他的心事,但他不想。我说到我躺在床上痛哭,用以发泄苦闷;而他跑到顶楼里骂个痛快。我们说到玛格特和我彼此才刚刚了解,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无话不讲,因为我们总待在一起。我们聊了一切可以想到的事情——噢,他和我想的简直完全一样! 接着我们又聊到了1942年,那时的我们多么不同。现在,我们对自己的看法已经大不一样了,而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又多么不能彼此容忍,他觉得我当时话太多,无法无天,而我也很快觉得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我过去总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都不逗我,但现在我却很开心。他还提到他常常有意让自己跟我们所有人隔离开来。我说我到处吵嚷和他的沉默其实没多大区别。我其实也很爱安静。但除了我的日记却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说我父母以及两个孩子让他特别开心,而我也很高兴这里有他。我还说我现在能理解他的克制了,还有他跟他父母的关系,希望自己能帮助他。 “你一直在帮我呀!”他说。“怎么帮的?”我非常惊讶地问。“凭你的快活。”这实在是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真是太好了,他一定已经把我当一个朋友来喜欢了,而在眼下这就足够了。我心里特别感激和快活,我简直说不出话来。我一定要向你道歉,凯蒂,我的风格今天实在有失水准。 我刚刚把跑进脑子里的想法都写下来了,我现在有种感觉,彼得和我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假如他用那双满含笑意和柔情的眼睛看着我,那就好像在我的内心里点亮了一小盏灯。我希望它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希望我们还会有更多更多在一起的灿烂时光! 你的满含感激和幸福之情的,安妮§§§1944年3月20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今天早上彼得问我,要不要哪天再去找他,并且说我根本就不打搅他,还说只要能容纳一个人的房间就能容纳两个人。我说我不能每天晚上都来,因为楼下的人不喜欢这样,但他觉得我不用为此烦恼。后来我就说我很愿意找个星期六的晚上来,还特别求他月亮出来的时候一定要叫我。“然后我们就一起下楼,”他回答,“到楼下去看月亮。” 与此同时我的幸福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我想了很久,玛格特其实也挺喜欢彼得的。她到底有多喜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实在很折磨人。每次我和彼得在一起的时候,一定都让她很痛苦,但有意思的是她几乎从没有显露出来过。 我敢肯定她一定嫉妒死我了,但玛格特只说我用不着可怜她。 “要是你成了局外人,那就糟透了。”我说。“我已经习惯了,”她回答,有点酸酸的。 我还没敢跟彼得讲这个,也许过阵子吧,但我们还是先聊了不少其他东西。 昨天晚上我又挨了妈妈一顿训,实在是活该。我对她的态度不应该太冷淡了。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再变得友好一点,检点自己的言行。 皮姆最近也有点异样。他好像已经不再把我当小孩看了,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像更可爱了。就让我们继续观察,看看还会有什么变化吧! 暂时够了,我对彼得的感情已经不能再满了。除了看着他,什么事也做不了! 玛格特善良的证据:(这是我今天收到的,1944年3月20日。)安妮,我昨天跟你说我不嫉妒你的时候只有一半是真话。是这样的,对你和彼得我都不嫉妒。我只是为自己至今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人有点难过,但要想找到一个能和我交流思想和感情的人,眼下也不大可能。但我不能为此而怪罪你。一个人在这里失去的已经够多的了,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别人却不以为然。 话又说回来,无论如何,我很清楚我和彼得是不可能走得很远的,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假如我想跟一个人谈很多,我就希望跟他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我希望不用我说很多话,他就能深深地看透我。要想这样子,那个人就必然是我认为在才智上超过我的人,而彼得在这方面显然不足。但你和彼得在一起我却完全能理解。 你一点都没有让我成为局外人,不要因为我而对你自己有丝毫的责备。你和彼得一定会获得真正的友谊。” 我的答复:亲爱的玛格特,我觉得你的信特别温柔甜蜜,但我还是不太高兴,我也不认为自己应该高兴。 就目前而言,在彼得和我之间还不存在你以为的那种秘密,但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的黄昏中,彼此可以比在耀眼的阳光里说出更多的话。同样,小声说出你的感情也比大声喊出更容易。我认为你开始对彼得有了一种类似姐姐的感情,你过去一直是愿意帮助他的,就和我一样。也许你有时候还会这么做的,尽管你们之间还没有我们之间的信任。我以为信任一定要来自双方,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爸爸和我从不至于如此的原因。 我们还是别再谈那么多了吧,假如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写信给我,因为在纸上我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你不知道我有多仰慕你,我只希望自己也能获得一点点你和爸爸身上都有的那种善良,因为就现在来看你和爸爸在那方面几乎是一样的。 你的,安妮§§§1944年3月22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昨晚我收到玛格特的回信:亲爱的安妮:昨天读了你的信之后心里很不舒服,知道你去看彼得总会带着良心的责备,可这实在是没有理由的。在我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有权利和某个人分享彼此的心事,但我还不能和彼得那么做。 不过,我的感觉的确如你所说,彼得有点像个兄弟,是弟弟;我们彼此都愿意敞开心扉,如果继续接触,姐弟之间的那种感情可能还会发展起来,也许是以后,又也许永远不会;但是,那种感情一定还没有到达那个阶段。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可怜我。既然你找到了伙伴,就尽情享受吧。 与此同时这里变得越来越精彩。我相信,凯蒂,我们在这个“密室”里一定会拥有一种真正的了不起的爱。别担心,我还没有想到要嫁给他哩。我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会爱到可以结婚那么深。我现在只知道彼得是爱我的,但究竟有多深我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不是只想要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又或许我对他的吸引力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或一个妹妹,我还没有弄清楚。 当他告诉我,他父母争吵时,我总能帮助他的时候,我高兴极了。这令我对他的友谊的信任又向前迈了一步。我昨天问他假如这里有一打安妮成天来找他,他会怎么办。他的回答是:“如果她们都跟你一样,那肯定不坏呀!”他对我特别热情,我也相信他真的喜欢看见我。同时他现在还在勤奋地学习法语,甚至在床上还要弄到十点一刻。噢,当我想到星期六晚上,一句话一句话回想的时候,头一次我不再对自己感到失望了。我的意思是说心里怎么想就原样把它说出来,不再会像从前那样改变什么。 他太英俊了,不管他笑的时候还是静悄悄地看着正前方的时候,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大好人。我猜,关于我,最让他吃惊的发现是: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肤浅俗气的安妮了,而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有着许多烦恼和困惑。 你的,安妮回复:亲爱的玛格特:我认为我们最好静静地等待,看会发生什么。彼得和我作出最后的决定的时间不会太久的,要么继续像从前一样,要么完全不同。究竟会怎么样,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愿费心去妄想。但有一件事情我是一定会做的,假如彼得和我决定做朋友,我就会告诉他,你也非常喜欢他;还会跟他讲,只要需要你随时都会帮助他。这第二点可能不是你的本意,但我现在也管不了了。我不知道彼得怎么看你的,但我到时候会问他的。 我觉得这不坏——正相反!永远欢迎你到阁楼里来和我们一起玩。不管我们在哪里,你绝对不可能打搅我们的,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我们只会在天黑的晚上聊天。 拿出你的勇气吧!就像我一样。尽管并不总那么容易,但属于你的那一刻可能会比你想像的来得更早。 你的,安妮§§§1944年3月23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眼下一切或多或少又恢复了正常。给我们提供购物券的那几个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感谢上天! 梅爱朴昨天回来了。爱丽也好多了,尽管还有点咳嗽。库菲尔斯还要在家里待很长一阵子。 昨天,附近有一架飞机坠毁了,飞机里的人都及时地跳了伞。飞机落到了一所学校里,幸亏这时里面没有孩子。结果只起了一场小火,死了两个人。他们跳伞的时候德国人向他们猛烈地开火。看到这个情景的阿姆斯特丹人都快要气炸了,对这种胆小的行径非常愤怒。而我们呢——我是说我们这些女士们——简直快要吓死了。我特别讨厌猛烈的枪声。 最近吃完晚饭我常上楼去,吸一口傍晚新鲜的空气。我喜欢待在上面的感觉,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一起看着外面。 凡·达恩和杜塞尔在我溜进他房间的时候说了些特别低级的话:“这完全是安妮的第二个家嘛。”他们嚷嚷着。要么就是:“年轻的男士在夜晚接待年轻的女士合适吗?”面对这些所谓幽默的警句彼得的回答显示了非凡的机智。妈妈对此也显得有些好奇,如果不是私下里害怕碰一鼻子灰,总爱询问我们都聊些什么。彼得说这不过是大人的嫉妒心,因为我们年轻,我们用不着太在意他们的怨恨。有时候他会到楼下来接我,但无论预先怎么准备,他的脸都会变得通红,激动得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好。幸亏我不会脸红,这一点肯定是最招他们讨厌的。爸爸老说我装着一本正经、虚张声势的样子。但他说得不对,我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以前还从来没有谁对我说过我长得漂亮。上学的时候只有一个男生说过我笑的时候很好看。昨天我得到了彼得真诚的赞美,就算好玩吧,让我大概跟你讲一讲那段对话:彼得过去老爱这么说:“笑一个,安妮!”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总会问,“我干吗老要笑?” “因为我喜欢啊;你笑的时候脸上会显出这样的酒窝。说真的,它们怎么出来的?” “我天生就这样。我下巴上还有一个呢,那是我唯一好看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