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的三个分队长,‘他说,“你跟着这位老康和他的第三分队行动。“我看了一下他所指的那个人。此人脑袋很大,蹙领上长着两道浓眉。在火光中,他的两只眼睛露出严厉和愤怒的神情。他的块头不小,大约有六英尺高,手脚较大,脖子粗短,头紧紧挨着他那副耸起的双肩。好象他全身和脸上都充满怒气。地老鼠望着这个人笑了。“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咧嘴笑了笑,然后看这比高一头的康说,“这家伙的个子可不小。“可以看得出来。”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喜欢他的,不过他那忧郁的性格使得他看上去对人不够热情。“你跟在我后面走。”他说。“好的。”我说。“你以前参加过出击吗?”“很多次了。”“跟民兵一起吗?”“不是。”“那太糟糕了。你不能穿那些衣服。你这个目标太明显了。““那我就穿你的上衣吧。”我说。地老鼠笑了。“脱下来,老康。”他说。康解开他的上衣扣子,脱了下来。他个子虽然大,我仍然穿不了他的衣服:袖子太窄,腰太紧。尽管我一直走路,我还是很胖。陈翻译把他的八路军服给了我。这件衣服做得很松大,我穿上了它。“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裤子和鞋子吧,”我说。“我穿八路军军服,一且被俘,那就麻烦了。“没人能俘虏你的。”地老鼠说。“你带上一支枪吧。”康说。“不,我不带武器。”我说。康绷起了脸,眼里露出轻蔑的神情。“我理解你,”陈翻译说,“不过,你是否需要我的手枪?”“不,我还是不带武器好。”杰克·贝尔登啊,你是个混蛋,我暗自骂自己。你保持中立,是为了一旦被俘时可以有理由说自己是个观察员。可是,保护你的那些人怎么样呢7他们会被枪毙或者活埋的。连陈翻译现在都背上卡宾枪了。我早就知道他衣服里有支手枪。这支手枪是他为了保护我而向他的一位同学借来的。他的上级曾私下关照他,要注意保护我,特别要警惕特务暗害我。“当心坏人下毒,”上级说,“如果贝尔登出了事,我们大家都不好交代。“上级也许决不会同意我参加这次行动,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事。副县长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有点抱歉,也许他现在为我的安全捏一把汗,希望我不出事。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无法交代了。唉,我真混蛋,为什么拒绝自卫?“这么办,”地老鼠对围着他的民兵说,“一分队向西绕到炮楼和村子之间。敌人不开枪,你们不准开枪。敌人就是开枪,没有我的信号,你们也不要动。二分队去放火烧村南的寨门和碉堡,老康带三分队进屋逮人。“他转向康。“你的任务最轻松。可是要抓紧时间。瞎子领你到那屋子,直接进去把他抓住。他有手枪,要小心。如果有人向你们开枪,就不要客气。政府对你们的行动负责。““如果需要紧急撤退,我就吹这个。”他举起一个扎着红布的军号,“或者我连吹哨两下,大家就赶紧撤。”“还有一件事。今天夜里的口令是‘蒋介石’,回答是:‘混蛋‘。“我笑了。我想起了我随美军第一师攻打西西里岛的情形。那天晚上的口令是“乔治”,回答是“马歇尔”。与我同行的一个摄影记者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口令,听到人家在黑夜里一再向他喊乔治。开始他还不理,后来他恼火了,说:“操你妈,我的名字不叫乔治。“而四年以后,现在我们还用口令。或许将来有一天没有战争了,人们在夜里走路遇到人只打个招呼,而不用担心被喝住问口令了。到那时,咱们老了,可能夜里不出来了。但是咱们还有子孙。我现在有些紧张。我做什么事之前总是紧张、烦躁。咱们什么时候走?“我问。“你如果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地老鼠说。他下了命令,队员们鱼贯走出院子。一、二分队走在前面,我们分队走在后面,瞎子走在康的前面,我在后边,陈翻译又在我的后边。天很快冷下来,我们穿过一个碎石累累的河床,下了一个斜坡,走上通向一道开阔地带的小路,这时一层薄雾遮住了星星。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开阔地带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寻找个隐蔽的地方,以便突然遭到射击时躲藏起来。可是找不到任何保护物—没有一棵树或者灌木丛。我们是在两个相距大约三里的低矮山梁间行走,这两座山梁看上去大有包围我们之势,而不是护卫我们。我们走得很快,队伍拉了六、七十米长。瞎子现在走在我前头,他稍稍向前弯着腰,他的白头巾就象走在我前边的汽车的尾灯一样给我做了标记。虽然没有月亮,又有一层薄雾,但夜并不漆黑。天空中的微弱星光使视野处于一片模糊朦胧之中。透过这种模糊朦胧,在我们的两侧出现了亮光,好象一团燃烧的火或者远处城市的灯光。我注意到所有的队员都望着亮光并互相指点着。“是你们的吗?”我问道。“咱们的。”瞎子说,但是我知道他也并不肯定。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敌人的夜袭队放的火。不过总说是我们的,给自己壮壮胆。如果是我们的另一支民兵在那里烧寨门,你就会感到自己是一支强大力量中的一分子。“是咱们的,”瞎子说,“我从方向上辨认出来了。那些地方都在国民党手里。咱们有一支强大的人民武装。“他欣喜地说。“对。”“咱们一定胜利。”“你今晚回村去有助于你们的胜利吗?”那还不清楚?咱们要是不处置他,今后他要杀谁就杀谁了。““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呢2”“那不是我的事。你看我没带枪嘛。”“你们不会杀掉他吧?”“他杀了我全家。我恨他。但杀他不是我的任务。我不是民兵。一切都必须按规定办事。咱民主政府才有权下令处死他,咱可没这个权。““难道你不想处死他吗?”“我是可以杀他的。不过,那不是我的任务。我从没杀过人。我可不象老康那种人。““那么说他是管杀人的喽?”“他按照政府的命今执行处决任务。”“今天夜里他也要执行处决任务”“你自己问他吧。”我向前走近鼠看着他那宽大的肩膀。“老康,”我说,“你看情况怎样?”“很好嘛。”“计划安排呢?”“计划并无关紧要。从来就是不完全按计划的。但是计划下还是好的。敌人不会出来。““那么,你们要收拾的对象呢?”‘太好了,他有支手抢,我正用得着。。“那个人呢?你们将对他怎么办7”“我们将抓住他。”“处决他吗?”“我不知道,我遵守命令。我不随便杀人“那么说,你处决过人喽?”我在黑暗中轻声问他“两回了。”“你觉得怎样?”“没什么。”“那么你有什么感觉呢?”“那是好事。我感到很好。”他回过头来。“我恨他们,”他咬牙切齿地说。“只可惜要费一些子弹。子弹很缺啊。““对于处决人,你不感到懊丧,不怕报应吗?“他们都是坏人。咱怕什么?”“不怕老天爷吗?”“咱不信神。让有钱人信神吧。咱穷人只靠八路军。”“你是为八路军而杀人吗?”“咱为自己和人民而战斗。以前我们根本没有活路。八路军来了,他们象我们自己的家人一样。我们有了吃的和土地,也有了说话的权利。还乡团来了,不但夺去土地,还杀人难道我们说‘请来杀我’吗?不,现在我们解放了。前边什么地方有只狗叫。康停住话,声地骂着狗。这是多日来我第一次听到狗叫声。在抗日战争中,为便于游击队行动,山区人民把狗都宰了。这只狗可能是国民党的。村口没有栅门,我们走了进去,穿过一条无人的街道,从街道另一端的一座大门走出村。狗叫声渐渐小了。我们爬上一个很长的缓坡,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有个农民点了一支纸姻。陈翻译和我向他发出嘘声。他眼望天空,继续吸他的姻,对我们这种外行人表示轻蔑。我们往下走到一个石头河滩,一、二分队继续前进,我们分队由瞎子领着拐向右边。我们出了石滩,走上另一条路,之后又沿一个长坡向下走,然后突然向左边转去,这段路比较宽一些,但是通向一片柳树林的小路却陡峭婉蜒起来,树梢在前边已隐约可见。这时瞎子走在后面,康走在前边。“慢点,慢点。”瞎子低声对我说,他的手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示意我走慢些。康从肩上摘下枪,右手握住枪托,左手握住枪管,双臂直地伸向前方,身子稍稍向前倾斜着,他跪了下来,双肩和双臂左右摆动,向前爬行着。在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很大,而且有些令人害伯。“慢点,”瞎子又低声地说,“就在这里。”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着,康在前边带队,另外三个农民猫着腰,跟在后边,他们的枪口一会儿朝这边,一会儿朝那边。他们的后面是瞎子。我每走一步都很小心,这样才不致于滑倒。我感到脚底下有块石头,便把它轻轻地拨到一边,以免滑落到山下,弄出声音来。开始仅能看见树梢,惭渐连树干也看清楚了。不久房顶进入视线,最后连草垛和土墙部看得清楚了,院子里还有些分辨不清的其他东西。我感到自己又回到三十几岁的年纪,正经历着首次战斗。我们下了斜坡,到了平地,路边有一座土星。康在屋前的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他拉着瞎子的手腕低声地间:“是这屋吗?”话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没错。”瞎子说。我们贴着房墙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小心地拐了个弯,到了一所院子里。我看见几垛麦秸或者别的什么枝叶,地上放着一张耕犁,房前还有一个碾盘。这所房子很好,土培很结实。大门上两扇淳厚的门板紧闭着。高高的屋顶坡度很大,房檐离地面约十尺。雾已散了,我现在看清楚了村子的轮廓,但仍然宛如在梦中一样。左边不远的地方有座塔,右边透过树木五、六百米远的地方,炮楼轮廓依稀可见。康站在屋檐下边,瞎子踩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抓住上边的茅草,星光照亮他的身子。他抓住一把草向上爬一下,然后把抓掉的草丢在地上.再往上爬一下。房檐边缘没有可以支撑身体的地方,他摸到一个牢固的地方支撑着身子,双脚踩着康的肩膀,双手一撑,用力一纵,使胸部高过房榴,借着房檐的支撑,提上去一条腿,然后又提上去另一条腿,最后爬上了屋顶。我看他骑坐在房脊上,接着翻过房脊不见了。我仔细地听着,但他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与此同时,我还聆听着国民党士兵有何动静,监视着院外田野里有什么东西出现。我倒不是感到害怕,而是看到瞎子飞檐走壁、象惯盗一样跳到那个杀害他全家的人的院子里感到好奇。但是此时此地容不得激动,一切都静得很。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民兵们围上去,上枪栓。瞎子把门大开,我们走了进去。我们进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四边各有一间房子。所有的门都上了门栓。我们不知道那个罪大恶极的地主住在哪个房间里。“开门!”瞎子大喝一声,打破了宁静。天井上方高出三个台阶的屋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低哑声音。“是瞎子。”她说。“坏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时我们弄清楚7他们所在的地方,康跳上台阶,猛力敲门,大声喊道:“开门!他的声音划破丁宁静的夜空,我想可能会惊动全村和国民党士兵。屋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大声呼救吧。”女人说。男人发出了低沉的哼哼声。我想:到底还是这女的勇敢。“救命啊!救命啊!”她的尖叫声吓了我一大跳,感到毛骨悚然。“救救我们啊!救命啊!救救我们吧!”她不停地尖叫着,她的声音中充满惊慌和恐惧,同时也抱着一线希望。“开门!”康大声地喊叫着,想压倒那女的声音。他每喊—次‘开门“,那女的就尖叫一声:“救命!”“他妈的!”一个民兵说,“她叫得多邪啊。”“她只能喊叫,没有别的办法,”我说,“也难怪她。”然而我却在想:还拿人家开玩笑呢。要是你自己同老婆睡在床上,人家深更半夜来抓你,难道你不害怕吗?你肯定会害怕。那个女人的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她在等人来援救他们。她是在同敌人周旋。听听这女人的喊叫声吧。她又尖叫起来。就在那时,康搬起一块大石头朝门猛砸过去,嘎巴一声,门闩断了,两扇门打开了。我们站在台阶下,从开着的门向里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在里边靠右的地方好象有人在动,发出沙沙响声。这时,我听到康说了声:“站开!”只见他抽回胳臂,手一甩,向门里投出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响,我感到爆炸的声浪向我脸上扑来,硝烟从门里冒出来。我看见瞎子和康乘势冲进屋里。屋里浓烟呛人,开头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凭措着手电透过烟雾的亮光,我发现堂屋是空的。右边有个门,我们走了进去,隐约看到一个老太婆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妇女抱着小孩站在石炕旁边。炕上趴着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他的一只胳臂弯曲着放在头下,挥身直哆嗦。康猛力地把他翻过身来,他惊恐地望着我们。那人摇摇头,嘴唇动着,但听不出说什么。康在炕上和屋里各处胡找,始终没有找到手枪。“起来,你这个王八蛋!”康喝道。但是,那人一动也不动。“他病了两个月啦。”那个年轻的妇女说,“他动不了。”“把这狗日的拉出去!”一个民兵咆哮起来,“咱们不能等他半宿。“我感到这句话很有些军事意味。很明显,那个人是在尽可能地拖,指望救兵到来。我跑出院外去看看村里有什么情况。当我走出大门时,听到一声巨响,接着看到火光冲天。地老鼠已经炸了碉堡。由于那女人的尖叫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和火光,炮楼里的敌军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我跑回院子里说:“那边起火了。”康伸出大手抓住那个人的两条腿,猛力地把他拉下炕来,啪的一声,身子着了地,然后把他拽出房子,半拉半拖地弄到台阶上。那人的头枕着一级台阶,肩膀搭在另一级台阶上,仰脸躺在那里。他躺着看上去又渺小又虚弱。他的恐惧使得他很难看,不能博得人们的同情。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跪在他身边捋平他的头发。“得啦,起来!”一个民兵向他吆喝着。“他有病。”女人拉着那个民兵的胳膊说。民兵胳膊一甩,把那个女的甩出好远。“你起来不起来?”康说。他站在那人的面前,用枪口顶着他的脑门。“就在这儿打死我吧。”那人喃喃地说,“起来,狗日的。”康骂道。“让我死在这儿吧。”那人说。“这狗日的在泡时间。”一个民兵说,“把他拖出去。”“把他的衣服拿来。”陈翻译和气地对那女的说。她走进屋里,出来时没再抱孩子,而是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那人不肯穿,最后由民兵把他架起来,硬给他穿好上衣、套上裤子。“好啦,走吧。”康说。“让我呆在这里,”那人说,“把我枪毙得了,省得你们麻烦。让我呆在这儿吧。“我和其他民兵一样,当然急着要走开。但是,那人却不肯起来。“架着他走。”康说。几个人把手插到他的腋窝下架起他来,然后把他拖出院子,上了路。那个女人在他旁边跑着,既不哭,也不作声。火光很亮,看得见那些树、光秃秃的土墙和院子里草垛的尖项。那女的脚上只穿着袜子,蹒跚地走着。那男的被人架着走,两脚拖地、双膝不时地磕碰在一起,仍然在拖时间,希望有人来救他。说也奇怪,根本没有枪声。那些国民党士兵一定是不敢出来。就在这时,传来两声长长的哨音。这是撤退的信号。这哨声使人心惊内跳,我不觉加快了步伐。这时那个人躺在地上不动了,民兵们对他犯了难。“咱们只好抬他走。”康说。四个人把他架起来。他又甩胳膊又蹬腿,企图躺下去。我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因为一个民兵使劲地扳着我的肩膀,说;“跟上我们。”我们头也没回,用力地爬着山。走到半山腰时在一个很陡的地方停下来,两个民兵分别走到路两边卧倒,架枪警戒着。这时康和另外三个人正沿着这条路吃力地爬上来,那男的被夹在他们中间,那女的跑着跟在后边。等他们走近时,我们又站起来向前走。这回我们走得非常快,我什么都不想,只是不停地走着。我们向右转,越过一些岩石,走上另一条路,又开始爬一个长坡,一直爬到集合地点,才坐下来等后面的人。不多一会儿,康和其他几个人架着那个男的象抱着重重的一口袋面粉似的,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然后把那家伙放在我们的面前.瞎子和我坐着看他。自从瞎子从房顶上跳下来开门让我们进入院子,他就没参加后边的任何行动。现在他象一块石头似地坐在那里盯着那人。我定到那人跟前,往下看他。他的双唇在颤抖,我弯下身子仔细听他说什么。“我走,我走。”他象唱歌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但是,他的声音中充满着莫名的恐惧。那女人坐在他旁边,把他的头托在自己的膝上。我识相地走开,跨过小路坐在瞎子旁边看着他们。那女人在星光下坐在小山上,把惊恐的丈夫的头放在自己膝上。这种情景感动了我。我知道,大多数中国农村妇女是非常容易动感情的。当他们日常生活中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时,有时哭泣,有时嚷叫;甚至还常常语无伦次地歇斯底里大发作。可是,那个女人除了对她丈夫表示体贴外,既没有号哭,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流露。我想问问瞎子对这个女人有什么看法,然而我为自己的侧隐之心感到内疚。我暗暗责骂自己:真是胡涂的知识分子!那家伙杀害无辜的人,还把人活埋,怎么处置他都不为过。这点我承认。可是,那个女人,我还是佩服她。瞎子抓住我的胳膊,向山下指了指,只见地老鼠走在两支小分队的前边,喘着粗气微笑着爬上来了。“那个碉堡他妈的真高,”他说,“我还以为爬不上去了。他突然停止了说话。看了看那男人和女人,然后又看了一下老康。“把那个女人带走。”他轻轻地说。我感到脊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一个民兵俯身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个女人。“过来。”他说。她把丈夫的头放在地上,什么也没跟他说,默默的站起来,跟着那个民兵顺着小路走开。现在,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身旁只有地老鼠、康和我。康咔嚓一声拉上了枪栓。我心里一震,象被一条紧箍勒住,直想抬手把这紧箍解开。“走吧。”地老鼠说着走开了。我们往前走。我能听到自己的靴子踩在路上的响声,我意识到我是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我的耳朵似乎就要爆炸丁。随后,便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响。“怎么样7”事后我问康。“他仰卧在地上,我站在他跟前。”“他的眼睛睁着吗7”“是的,他瞅着我。”“他没说什么吗?”“他说,‘咱们两人素无冤仇,我留下一些财宝,你拿去吧,我送给你。“我让他说下去。我想知道他把手枪藏在什么地方,可是,从他嘴里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站在那里边听边瞄着他的脑门。我的枪口象这样上下移动着,尽量找准地方打。我一枪把他的头打成了两半,接着又朝他肚子补了一枪。我不愿意浪费子弹。“枪声深深地触动了我。我的思绪象陀螺一样急速旋转。我本来以为此行是一次小小的冒险活动,却万万没想到这样的结果。我望着走在路上的民兵们和在队伍最前头的那女人。她那双没穿鞋的脚慢慢地移动着,民兵用枪推搡着她。“走快点。”他们说。队伍现在走得很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放在队尾,叫人押着走。现在她影响了大家的速度。我不愿意看见她被人家推推搡搡地。对一个仅仅才五分钟的寡妇应给予安慰,而不应该在她光着脚走在崎呕山路时加以推搡。我一时冲动,走到队伍前边,提起她的手腕儿,轻轻地拉了她一下,表示她应该走快点。然后我加快向前走几步,顺势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一下,向她示意:“我是你的朋友。”她立即作出了反应,跟在我后边蹒蹒珊珊地加快了步伐。“哟!”一个民兵说,“这就对了。得拉着她走!”我心里明白,她放快脚步是因为感受到了同情,而不是因为被人拉着走。我有些气愤。这时我们正通过起伏不平的地段,我感到脚下道路的高高低低,感到了我后边那个女人急促而跌跌撞撞的步子,感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挽住我的手,手指移动着寻找我的手指。她的手心贴着我的手心,那样急切,那样期望,似乎有一股电流,通过我的胳膊,流通全身,使我产生要安慰她的想法。她挨近我,低声向我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低头望望她,想听她讲什么。她仰脸对着我,但是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她的面部,分辨不出是丑还是俊,是老还是少。她也看不出我是个外国人。在黑暗中,我们两人各看不清对方面孔,不通姓名,她也不知我的国籍和政治面貌。以前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处境危险的女子产生侧隐之心,也没想到,自己能理解一个看不见的人的心情。然而,我却对这个女人产生侧隐之心,并觉得我对她的心情的了解胜过对我一生中所认识的许多女人的了解。虽然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觉察出来,她在看着我,对我充满了感激、信任—以及希望。我们继续前进。天空中的群星已经隐去,只有晨星还在微微地闪动。我知道我们已经脱离了险境,不会有追兵了,于是我放慢了脚步。那个女人感激地在我手上捏了一下。我们继续朝西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当我们穿过狭窄的河沟,走过一片石摊,回到我们出发的村子时,已经是拂晓了。我捏了那个女人的手,然后松开手,回头看她。她年轻漂亮,对我微微一笑。她发现我是个外国人时,是否大吃一惊,这一点她并没有表示出来。地老鼠走过来递给她一双鞋,这是他从一家农民那里要来的。她默默地把鞋穿上。“我处决了你的丈夫,称有什么想法?”地老鼠问道。这个问题提得那样突然、那样残酷无情,使我不禁一惊。那女人抬头望了望,笑了。“他是个坏人,老打我。”我注视着她。她在微笑。我闹不清她是娇揉造作呢,真情实意。“你现在可以走了,”地老鼠说,“你如果生活有困难,八路军会帮助你的。“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便朝刚才的路往回走。我目送着她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滋味。我想,她将路过躺在山坡上的她丈夫的尸体。她会怎样呢?趴在尸体上大哭一场?向他吐唾沫骂他一通?还是从他旁边走过,哈哈一笑呢?我朝东望去,看着她翻过山头往国民党占领区走去。这时,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开始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第十章.妇女的反抗四十二.金花的故事从安阳游击区出来时,我心情不安,思绪混乱。我在那个黑暗的中世纪地方所见所闻的许多东西,根本不符合一般西方人关于战争、革命,甚至生活本身的概念。一个女人的丈夫刚刚在一处荒山坡上被杀,而她还笑,这似乎有点难以解释。这女人的笑是否同中国革命有关系?我很快就认为是有关系的。我细细地琢磨了在土地改革和人民战争中所了解的各种情况,很惊奇地发现,共产党夺取政权的过程,几乎在各个方面部与妇女有关,涉及她们的感情、她们同男人的关系、她们的社会地位以及她们作为财产、宗教和性的象征。这个发现使我决定尽快找一位中国农村妇女谈话,了解她的生活、内心思想和隐密的感情。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因为中国农村妇女一般不愿同男人、特别是外国人单独谈话。然而,我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这种机会。我辞别了陈翻译和刘明基,横越华北平原往回走,几天之后到了冀中的一个有三百来人口的小村子李家庄。从这里我不能往前走了,因为国民党军队为阻止共军前进而掘开大运河,淹了这一带地方。要是涉水而过,就会遭到双方的射击,我不想挨枪子儿,只好在这个村子里呆几天再说。在这段时间里我想找几个农村妇女向我谈谈她们自己的情况,但是,人家都不愿意谈。经过一番周折,我总算获得了一位农村女青年的信任。她的名字叫金花,丈夫在国民党占领区。我慢慢地说服了她向我讲述她的身世。我发现她的身世非常有趣,所以把离开这个村子的时间推迟了一周,每天同她谈话八、九、十来个小时。她向我讲述自己的身世时声泪俱下,还边说边骂,感情激动,有时灰心绝望,有时充满希望。在这里,我将尽量原原本本地复述她的身世。我把她的话压缩了一些,不过还是很详细,因为我认为此中所揭示的关于中国共产党所使用的某些策略,以及它为什么能够富得那么多人的拥护,要比读毛泽东的十几篇讲话更清楚。也许在此我应该说明,我曾借助于一位从北平来的讲英语的年轻教授杨彪的翻译,我倒不是一定要依靠翻译,因为尽管金花有一些农村口音和开始时有点拘束,但由于她说话清楚,而且比我在解放区所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更富于表达力,所以我还是听得懂的。不过,有个翻译,我就可以把全部谈话部记下来。我见到金花时她刚刚二十一岁。她是个相当美貌的姑娘,有着一副开朗的面孔,一张标致的小嘴,鼻子微翘,眼睛乌亮。苗条的体型使她显得比一般华北农村妇女秀丽得乡。她有着法国人非常欣赏的纤细的手腕和脚踝。她没裹脚,留着短发。我们的谈话是在她家里进行的。她家是个四合院,泥抹的房子。下边就是她向我讲的她的身世。她出生在离这里三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十分贫穷,粮食缺乏,生活艰难。她从记事起就辛勤地劳动。在抗日战争中期,她十五岁时爱上一个名叫李宝的青年。据她说,李宝是她哥哥的小学同学,那年十七岁,十分英俊.身材细长,双目有神,声如洪钟。金花深深为他的声音所打动,这声音同她所熟悉的粗声粗气的农民声调十分不同。不管他什么时候来看她哥哥,也不管金花手头有什么活,她都要放下活计走过来听他们谈话。她听着李宝侃侃而谈,他那热忱的双眼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身子向前倾斜,全神贯注于所谈的问题,都是她闻所末闻的大事情,什么自由啦、民主啦、中国的未来啦,等等。她内心倾慕着他,他是多么崇高啊!她想把心里话对他说,可是哥哥总在场,从来没有机会说。她只好靠近他坐着,偷偷向他送秋波,两眼盯着他的每个动作。李宝很快领路到了金花的心思。有一次当她哥哥离开房间一会儿的工夫,他凑近金花说:“从你眼神我看出来了。我知道你的心。“金花又向兴又害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很想私下同他说说心里话,却苦于没有机会。在华北农村里,年轻姑娘在男人面前必须表现端庄,不能有丝毫轻佻,因为中国社会把这一点看作高于爱情的美德。年轻女子在结婚前,甚至结婚后都得呆在家里,不能随便露面。尽管有无数事实证明中国男人把他们的女人交给别人为妻、做妾或为娼;但是,一个女子不经父母知道和同意便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却是极其罕见的。女子如果违反这个条规,便会立遭耻辱。任何人只要看到她和一个男子在一起,都可以责骂她丧失贞操。中国社会十分虚伪:地主可以毫无顾忌地奸污佃户的妻子,每个村子都容许有至少一个“破鞋”,而青年男女不管动机多么纯正,却不许单独在一起谈话、拉手,更不要说接吻了。又有一次,乘哥哥离开房间的一会儿工夫,金花凑过身子向李宝低声说:“明天我们家里人都出门去,你来吗?”在当时的情况下,人们不能不认为金花真大胆,也有人会说她一时糊涂或者神经错乱。第二天,李宝偷偷离开学校.九点钟的时候来到金花的家门口。他走进来时,金花臊得脸通红,只好微笑着强装镇定。为了避免生人或家里人回来时撞见,她把李宝领到自己房间里,马上关好门,上了栓。原来金花只想同这位自己所钦佩的有才华的青年私下谈一点贴心话。可是,李宝却对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产生了误解,尤其是门上了栓更使他想入非非,便向她求欢。金花开始时是震惊,接着是激动,最后是害怕,先是拒绝,接着半推半就,最后气愤地叫他走开。可是,当李宝站起来要走时,金花的心里乱极了。她一会儿怕他不再爱她,一会儿觉得李宝竟要她的处女身作为征服她的纪念品,这使她十分痛苦。假如她能确信李宝对她有真情,或者她以前同男人有过这种经验的话,那么,她大概就会让他走了。可是,失掉这样一个男子的交情,在现时对她说来似乎是莫大的灾难。金花一时感情激动,跪在李宝脚下,抱住他的双膝,恳求他不要使她失身,因为她将许配给另一个男子。同时,她又祈求他不要抛弃她,因为她孤单寂寞。“做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情人—做我的情人吧,除了那件事以外,什么都行。“她哭着说。李宝被她这番话和诚挚的态度所感动,克服了恼怒同意了她的条件。这样,一场幼稚的,但为中国农村规矩所不容的恋爱便开始了。他们继续这样往来。当她家里人都回来时,金花仍然设法同她的情人幽会。每天夜里,等家里人—她的三个兄弟和父母—都上炕入睡后,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把大门的门闩悄悄地拉开。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轻轻地推门进来,迅速穿过院子。接着,金花的房门开了,又关上了。这对年轻人夜夜幽会,互诉衷肠,但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也没有接过吻,只是手拉着手,相互深情地望着,发誓永远相好下去。这种行为是完全违背村里的规矩的,所以,金花定神一想,不由得谅恐懊丧。有一次,她的女友们聚集在她的房里做绣花鞋时,她开始产生了不同的想法。姑娘们玩“你希望嫁给什么样的人:“的游戏,轮到金花时,她微微红着脸回答说:“我希望嫁给象我的邻居李宝那样英俊而温柔的人。“女友们把她大大地逗笑了一番,她担心秘密被人识破,耸了耸肩膀,装作识时务的样子,说;“嫁给谁,咱们自己不能选择,谈它有哈用?”“真是!”女友们回答道,‘婚姻由父母包办。说不定配一个丑女婿。“姑娘们恨自己不投生在英国、法国或美国,听说那里的女子可以同自己所爱的男子结婚。她们模糊地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黑暗的社会里”。她们在内心里是这个社会的叛逆者,所以每人都认为私下有个情人没什么不对。金花暗暗感到高兴,因为这些话给她和李宝的私情罩上了一件在此以前所没有的道德的外衣。她甚至开始为自己敢于蔑视舆论而洋洋自得,并寻找证据来说明这种大胆行为正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女人。有时她从枕头底下拿出小镜子幸福地照照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漂亮了。“我有个情人!情人!”她暗暗喊道,就象小孩子得到一件新玩具那样高兴。后来的时光过得有新内容而且甜蜜。当李宝第一次倾诉他爱她时,金花心醉神迷,差一点在他的怀中昏过去。李宝并没有为这一爱情的表示索取任何报酬,所以金花认为李宝真是宽宏大量,心地高尚。李宝还教会她写几个简单的字。此后,她想见他时就在一张纸条上写一个。来“字,放在村里池塘旁边一个树洞里。李宝看到纸条,便写个回条放到那里,告诉她,“好”或者“不”,或者“今夜”或者“明夜”,或者“我的屋里”或者“你的屋里”。金花也只认识这几个字。这些条子虽然那么简短,但是,金花却把它们视为珍宝,藏在炕角的苇席底下,经常拿出来用手指摹写李宝的字迹。说真的,金花似乎觉得这些字具有莫大的魔力。一个“来”字常常发生奇效大验,她只要写出这个字,就象变戏法似的,李宝就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里。她的眼界豁然开阔了,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了。而在李宝出现于她的生活以前。她全身都埋在一大堆的活计中,这是每个中国农村妇女的命运。那时的金花,除了从其他妇女的嘴中听到一些传闻故事以外,从未想过热恋和爱情的事。可是,那些故事现在对她来说变得几乎和地自己的生活一样真实了。她开始模仿她以前听说过的爱情效事中那种通常有的做法。因为给情人做衣服是她所能记得的故事中的女主角们传统的做法,所以金花也着手给李宝做袄。她娘注意到了这事并且产生了怀疑。金花骗她娘说:“李宝的娘没时间做衣服,我就把它粗针大线地缝在一起,帮她—下。“然而,她却暗暗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用针线把我的情意表示出来。“这样一来,这件袄的做工是任何大城市的裁缝都会为之惊叹的。一般的袄都有五个扣眼,她却做了十三个,而且还在每个扣眼周围绣了一朵花。华北一带青年男女都熟悉这种扣眼,称之为“十三颗宝”。金花对自己的活计感到高兴,她相信自己正按着最好的传统进行着恋爱。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拿着袄跑到李宝那里,一定要他穿上试试。李宝试衣服时,她一直围着他蹦呀、跳呀地喊:“喜欢吗?说呀!告诉我,你喜欢吗!”她是那样地热烈,那样地深情,使得李宝所作的回答正是她所想望的:“我喜欢它,因为它是我真正的心上人亲手做的。”李宝按照习惯给金花钱买线做绣花鞋。开始时她不收,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心意。”后来,看到不收会使李宝难过,便收下了钱。但是,她没给自己买任何东西,而是把每个铜板都花在买布料和针线给李宝做衣服上面。金花常常想,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如果他知道蜜月这个词或知道这个习惯的话,她很可能把它叫做蜜月。她恨不得向全村高喊她爱李宝,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盼望能有个可以对之吐露心事的知心入。不仅这点根本做不到,她反而还得加倍地小心,以防泄露。渐渐地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情绪揪住了她。她不再象先前那样无所忧虑了。她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满足李宝的要求,或者,既然她不能完全满足他的爱情的要求,是不是今后干脆不再见他为炒。开头她是由于意志坚强而不肯失身于李宝。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不去了结这笔孽债,莫非说明自己软弱?后来她问自己,如果父母把自己许配出去怎么办?许配给谁呢?李宝的面容总是浮现在地眼前,她不能想象其他什么人能做她的丈夫。然而,“要是把你许配给人!要是把你许配给人“的念头总在她脑海中萦回。夜里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考虑与其将来委身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不如现在委身于自己所爱的李宝。她暗下决心,下次李宝来时一定投到他的怀里。但是,等到他真的来时,她又踌躇,默默不语。一九四二年秋天,金花被许配给一个姓张的人,他就住在我们现在坐着谈话的这个村子里,金花以前从未见过他。几乎在这同一时间,李宝也由父母做主聘了另外一个姑娘。按照中国各地农村的习惯,没人告诉金花她已被许配出去的事,她只是看到媒人的来来往往、家里的不寻常的淮备工作以及邻人巧妙地对她开玩笑,才逐渐感到了这件事。那是个非常可爱的秋天。然而金花大部分时间里却是痛苦的。媒人告诉她父母说,男方只比金花大两岁,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可是,见过张的金花的朋友们告诉她说,他比她大十五岁,长着一副很丑的白灰脸。金花的情绪非常低落沮丧。她只是同李宝在一起时才快活。实际上,一想到她那个未来的丈夫,金花对李宝的柔情蜜意就更加增长。她越想到她真正的心里人,就越厌恶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李宝,更恨这件婚事,恨自己的父母,恨那不公道的社会和不合理的生活。她坚持要李宝每晚一定来看她。他来时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然而,终于到了她不能与他见面的时候了。邻居们经常在她屋里帮忙准备婚礼,她必须陪伴客人,根本无法与李宝幽会。婚期越来越近,金花也越来越心神不定。人家对她说话,她几乎听而不闻。母亲看到女儿这种情况,十分焦急不安,想到自己结婚时的情形,打算开导安慰女儿一番。但金花总是躲开她。女儿开始恨母亲了。在金花结婚的前两天晚上,李宝来向她告别。因为邻居们在她屋里正为婚礼最后的准备工作而忙碌,金花急忙把她的情人偷偷地领到野地里。一轮明月刚刚升起,两人手挠手地穿过草地,走到池塘边,坐在一槐树下边。金花看到阴影和月光混杂在情人的脸上,更觉得与他难舍难分。“要是咱俩个结婚,”她说,“那咱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伙子骤然转向她,“咱俩就把今晚当做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吧,“他说。“答应我吧!爱我吧!”他把她的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恳求道。她沉默了一会。“我不能。”她说。“求求你答应我吧,”他搂住了她“不—我不能。”她说。“为什么?”“我不能—咱们回去吧。”他抽回胳膊,头也离开了她,望着田野.低声说:“但是我爱你—我非常想要你—就是这样,在此时此地。也许咱们再没有机会了。“他说得很急促。“你为什么不给我呢?我是你所爱的人啊!为什么给一个你没见过面的又丑又老的家伙呢?“李宝的这句醋话打中了金花的要害。他一再说她将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唾在一起,使她心烦意乱。她泪如泉涌,悲痛地望着李宝。接着她跪下来.爬到他的身边,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弥知道吗,我再也不能给你做袄了?这是我可以同你谈话的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最后一次把心掏给你啦。请别折磨我吧.“李宝感到惭愧,便又转向她。可是,她却用手把他挡开,然后哭着站起来。他想法安慰她。“不要这么哭了,”他说,“你被迫嫁给那个凡夫,使人惋惜。但是,不要丧失希望。也许咱们这两门亲事都不能长久,总有一天咱俩儿还可能在一起。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永远爱你。“听了李宝脉脉温情的话语和感人的声调,金花开始觉得热乎乎的,她心灵中某种东西又复活起来。刚才李宝的求欢曾使她凉了半截,现在他的柔情蜜意又使她温暖起来。一种凄凉的幸福感激动着她,她再也不忍听下去了。她一下扑到李宝的怀里,接着他的脖子,第一次吻他。那时她只知道吻他,而忘记了一切。她的心与李宝的心跳在一起,完全陶醉了。可是,只要他们的嘴唇一分开,便意味着离别,意味着他们又被社会分隔开。虽然她一再吻他,但是欢乐已经消失,只剩下离愁。她越吻越感到悲哀,最后心里痛苦得无法忍受,猛地撤下李宝,哭泣着跑开了。第二天,金花醒来时感到昏昏沉沉,昨天夜里的缠绵似乎是很久远、恍惚的事了。白天很冷,傍晚时刮了北风,下起雨来。当夜幕笼罩着村子时,金花的家人都出门参加邻居们为即将来临的婚礼而举行的聚会。金花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一直到他们走入地上升起来的蒙蒙灰雾中。不一会儿,她听到从聚会中传来的喧闹声、锣鼓声和笛子声。她回到屋里,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不时地向房门投去抱着希望的眼光。她盼望她的情人前来再次向她求欢,这一回她不会拒绝了。昨夜为什么拒绝他呢?这完全是由于自己的怯懦。他可能恨我了。她想到这里,忽然害怕起来。昨夜为什么不答应他呢?现在他不会来了。她心想,如果她失身于另外一个男人,李宝就不会再尊敬她了,这下完了!羞愧之心使她极度痛苦。她决心马上去找李宝,去他家委身于他。她顾不得外边下着雨,奔向李宝家。她也顾不了许多,径直跑进院子,宜奔李宝的房间。房门没锁,她一推而进,里边黑洞洞的。她叫李宝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她走到炕前,用手模了模,炕上没人。她把各个房间找了一遍,都没有人。顿时,她四周的墙壁似乎都在收拢,房顶似乎向她头上场下来。她一劲跑出房子,踩着下雨积成的水坑,溅起泥水,象喝醉酒似地摇摇晃晃地到了家。她靠在院子前边的照壁上,气喘吁吁,外边传来一阵鼓乐声。这是她的婚礼的音乐!她用手把耳朵堵上,仰面望天,天空阴沉沉的,大雨滂沱。她如痴似醉地在院子里徘徊着。她当时十五岁。那天是他婚礼的前夕,本来是个大喜日子.然而,她不想活下去了。她快步走进厨房,找到一根绳子,摸黑回到自己房里,把一条板凳拉到门边。她站到凳子上,把绳子的一端穿过横梁,打了一个活结,把头套进去,路开凳子.她上吊了。不一会儿工夫,她父母回到家里,发现她悬梁,马上割断绳子,找来邻居,大家七手八脚,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把金花抢救过来。金花苏醒过来,看见母亲抱着她的头哭泣。母亲擦干眼泪,站起来严肃地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必须服从。“世世代代的中国父母都是用这句话来劝导女儿服从她们所反对的婚姻。金花一听,又凉了半截,后悔自己没有死成,没有摆脱这个圈套、这个黑暗的社会、这种奴役。她痛恨这一切。当母亲重复这句话时,金花感到一阵恶心,好象服了毒药似的。“你还记得你年轻时的情形吗?”金花质问母亲,“难道你愿意嫁给比你大十五岁的人吗?“她突然象复活的僵尸一样坐起来大声说:“你们不叫我活了,母亲吃惊地后退几步。金花感到非斗不可,奋力从炕上下来,冲着母亲的脸大嚷:“我不听你摆布!你这个老蠢货!臭娘们!混蛋!”邻居们听到这种辱骂,大吃一惊,纷纷劝解。但金花哪里平静得下来,还是一个劲地叫骂,嘴巴噘着,四肢抽搐,整个身子象琴弦一样紧绷着。她喊的声音更大了,不停地痛骂她的娘,要她的娘干脆把她杀死算了。谁敢接近,她就用那僵硬酌胳膊把谁推开。最后她精疲力竭了。不停的哭泣和呜咽使她喘不过气来,全身颤抖着瘫倒在炕上。她眼皮不抬,两手张开,一动不动地直接挺地躺着,从半睁开的眼中流出两行泪水,落在席子上。她的嘴唇不时地动着,微微地说:“不……不。”她使劲地咬紧牙关。邻居们围拢过来,对她开始了一番无用的安慰和劝告。金花感到围拢在她头上边的那一圈人的面孔使她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又不走开。邻居们轮番地劝解她。她感到身上象压着一块大石头。既不能嫁给自己所爱的人,又不能自杀以殉自己的爱情,这一切使她悲愤已极,精疲力尽,最后完全不省人事。当金花苏醒过来,已到迎亲的时候,花轿已等在门口,她被无情地塞进轿里。花轿抬到男家已经过了午时。金花下了轿子,第一次与她的丈夫照面。他带着欣尝的眼神向她咧嘴笑着。然而,金花看到他的长相,大吃一惊,万分厌恶。原来,朋友们先前对她说的千真万确。他看上去比她大二十岁。由于金花心中还念念不忘李宝的音容笑貌,相形之下,她丈夫就显得奇丑无比。他那白皙脸的一边有一颗痣,痣上长着一根长长的黑毛,一口七扭八歪的牙齿,活象坟场里的东倒西歪的墓石。榻鼻梁、鼓腮帮、嘴唇聋拉着,简直是个丑八怪,金花想。金花象进入监狱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跟随丈夫进到屋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逃出这里,回到李宝怀抱?丈夫走开了,让她同家里的女眷及看热闹的邻居呆在一起。这些人拿金花开心,捏捏脸蛋,摸摸胳膊,扭过来,转过去逗弄她,就象在集市上拿起一把铁壶,东磕磕、西碰碰,琢磨着是否值得买回家一样。金花受这些人的摆弄,浑身僵冷,心想:自己那里还是个人,完全是某种半死的奇异物品。天黑后,只剩下她和丈夫。她脑子里一直担心这个时刻,考虑着会发生什么?怎么办?他在她身旁坐下,她对他强作笑容。他抚摸她的胳膊时,她躲开。他脱光了衣服,叫她也脱掉衣服。她不肯。‘你这是干吗?“他问,“结婚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感到窒息,爬到坑的一个角落里,泪流满面。他把她拉出来,夸奖她又年轻又漂亮。她抬眼冲着他的脸恨恨地说:“你又老又丑。”说完低头抽泣。“哭也没用。”他说。她想下坑,他把她拉了回来,打了她一记耳光。金花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他一拳差一点儿把她的头打掉下来。鲜血从金花脸上流下来。他一直把她打得不能出声才住手。她筋疲力尽地躺在炕上,他却情欲大作,硬是招她强奸了。丈夫带着满意的微笑入睡了。可是,金花一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地想事。她浑身疼痛,但是受到最大伤害的是她的精神。她感到她背叛了自己的情人。由于她性格中的某些致命的弱点,没有把自己的处女身奉献给李宝,现在侮之晚矣。一想到她的丈夫把应属于她的情人的东西夺走了,就使她那幼稚的灵魂受到莫大的折磨。她喃喃自语道:“可恨哪,这样糟蹋我,真可恨哪!“要是刚才是李宝就好了!那该使她多么高兴啊!可是现在她再也没脸见他了。太可怕了!在这里呆下去,则更加可怕!一个年轻人真正发泄感情时,那个冲动劲儿十分剧烈、可怕,而且不加掩饰。金花看到今后是这种没有尽头的岁月,昏然入睡了。她象是被捉到监狱里,无法逃脱了。一夜之间,毁了她的一生。按照当地的习惯,婚后第九天金花回到娘家。她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对她娘发泄出来了。“你骗了我,”她愤怒地责骂她娘。“难道你不记得你自己结婚的事?我爹比你大许多。你亲口告诉我,当时你是多么伤心。难道你忘了自己遭的罪,如此狠心地把你唯一的闺女推到火坑里?“做娘的引用了许多古训极力教导女儿要忍受这一切,“木已成舟。一切都定下来了。你要记住‘女子从一而终’这个古训阴啊金花气得直跺脚,伤心失望地流着泪。后来,她平静了下来,对娘说话也温和起来,因为她认识到这桩婚事不能全怪父母,而要怪当时那个社会。没想到娘也说:“不光你一个人恨这世道,我也恨啊。“第二天当她父母都不在家时,李宝出现在她的门口。她怔然叫他进屋坐下。他看出她痛苦的心情,便说:“我先前求你把你的身子给我,你就是不肯。“金花气得想批驳他,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现在李宝还是象以前许多夜晚那样坐在她面前。一想到他即将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掉,金花就难过。她有心求他的情人原谅她,但是不知从何说起。她羞愧地看着他,不敢委身于他。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身已被糟踏了,不配接受这样一个纯洁青年的爱了。“当时我要是勇敢一些,也就答应你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是我的不好,我感到悔恨。“她看着李宝起身向她告别,离开了她。她在后边叮咛道;“好好干,为社会做好事,忘掉我吧。”她望着走远了的李宝的背影,心中充满着悲哀,但没有哭出来,她已经心灰意冷了。金花尽量同她丈夫的一家建立一种新的生活。但是只有怨恨,没有基础。家里除了她自己和丈夫外,还有公公、婆婆和小姑子。由于生活的煎熬,婆婆衰弱得几乎是行尸走肉,所以,金花并没有象大多数中国的新媳妇那样受到婆婆的很大虐待。然而,这一不足却由她的丈夫给弥补了,他苛待她的厉害程度,十二个婆婆也比不上。她必须日夜伺候他。睡觉时她得给丈夫脱衣脱鞋,早起再给他穿上。她得给他点烟、倒水,双手捧上茶杯时,还得带着恭顺的笑容。揍是家常便饭,稍一怠慢,就要受到毒打。一天晚上睡觉前,金花给丈夫端来一碗小米汤,有点米汤溢出碗沿,流到他的大拇指上。他勃然大怒,从角落里抓起一把刷子,把她打倒在地,没头没脑地揍。她不敢叫出声来,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她跳在地上求他原谅自己的疏忽。为了打动他的心,她强装笑颜,但他还是不停地打她,直到他累了才罢手。两个小时以后,他才让她爬上炕来。她的公公也好不了多少。金花的娘病了,捎信儿来说想看看女儿。公公不让她走,还说:“我们为什么要娶你呢?你到这里来是为我们家干活的,你是我们家的,不是你娘的。金花苦苦哀求,公公终于允许她走了。当她两天之后回来的时候,他竟命令她跪在院子里求他宽恕回来晚了。她从中午一直跪到傍晚。那天夜里,当她给丈夫脱衣服时,他问她:“跟我说实话。你真想另找一个主儿吗?“金花伯遭到进一步惩罚,强装欢颜,柔声回答道:“我嫁你时是个黄花闺女,我不想再嫁,我愿伺候你一辈子,死了也要与你同穴。“她编造了这一套,表面上对丈夫微笑,心里却在想自己受到的待遇简直象一头驴或者一头牛,而不象个女人。为了使丈夫不找碴儿闹事,她装出最恭顺的样子,甚至对他引用古老的谚语。“花有种,”她说,“草有根,人有后嗣。将来咱们有了孩子,我要为你把他养大成人。现在咱们都还年轻,可是,等你老了的时候,我还年轻。将来遇上荒年,咱们不得不去要饭时,我也先到外面要饭给你吃。我是女人,得靠你,就必须照顾你。你要是披土匪抓去,我要把我的东西全卖掉,那拍卖身也要把你赎回来。“在整整三个艰辛的年头里,金花就是这样竭力消弥丈夫的脾气,使自己痛苦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十八岁那年,华北闹饥荒,她那村子也遭了灾。虽然丈夫和家里其他人仍都吃小米,而金花却只能吃到糠皮和树叶。灾情越来越严重了,丈夫决定到天津去做买卖。金花温顺地把他送到大门口。丈夫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次出门,对金花一句体贴的话也没有,临走还粗言祖语地给地下了一连串命令。“有饭要让我爹和妹妹先吃,剩下的,你才可以吃。”最后,他恶狠狠地警告说:“你得保住我的面子。如果你不规规矩矩,我就打死你!“这些恶言恶语使金花十分痛心,但她还是强作笑容。“别担心,“她说,“我只要你。”这一段生活使金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度过这样的岁月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没有比断绝希望和葬送未来更加悲惨的了。金花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已经感到厌世了。她痛恨社会,痛恨丈夫,痛恨生活本身。她又打算自杀,但是那将给她娘带来痛苦,所以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她决定等娘去世后才自杀。从她婚后的生活中,金花逐渐体验到。男是天,女是地‘这句俗话。她也听到过新寡妇守着丈夫的尸体嚎啕大哭:“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那敏捷的脑筋认识到,不仅她的丈夫、而且所有的男人生来就注定是女人的统治者。金花不能不屈服于社会的这些纲常,在丈夫面前,她装得象奴隶一样卑屈、顺从和战战兢兢。但是,在心灵深处,她另有盘算。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对于她所受到的侮辱、打骂以及从她丈夫那里受到的一切苦痛,她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加以报复。甚至在送丈夫到门口时,她也在想: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算账。等着瞧吧,这一天会来的。在华北的每个农村里,都有一个肉体上受到毒打,感情上受到摧残而痛苦悲哀的金花。所以,她是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共产党发现了她,想方设法拯救她,并通过她去拯救许许多多的金花。她有着什么都记得情、什么都不宽恕的精神。她站在门口,心中燃起复仇的火焰,等待着出头的日子,等待着报仇雪恨的时机。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支八路军小分队来到金花的村子。他们在村里只呆了几个小时,然后宣布说,他们要去打日本,便开拔走了。一个星期后,县里来了一个干部在村里召开了一次会议,宣布他是代表八路军政府的,并说:“人民和八路军是一家人。“金花听了这句话,对自己说:“不可能。你们甚至连我们村的人都不是,怎么能和我们一家人呢?“过了一些时候,这位干部把村里的全体妇女召集起来,叫她们成立妇女会。他宣布每个妇女都有同男人平等的权利,并要求那些受苦最深的妇女都去秘密找他。这位干部的话使金花很兴奋,使她产生很多想法,但是她不敢去参加秘密会议。再说,她也不相信那样做会有什么结果。“有人说八路军是来解放咱们的,”她对小姑子说,“可是你看:日本人已被赶走了,而咱们两个女子在村里还是受苦。我看所谓八路军帮助妇女不过是谣言。“几天以后,那位县干部走了,村里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这使金花感到自己的怀疑是对的。村里除了成立了个妇女会.别的事就再也没有了。“原来八路军只能做这些,”她对自己说,“不中用啊。”她的一个女友黑玉秘密来看她,使她感到吃惊。黑玉已被选为村妇女会的干部。因为两人是好朋友,所以她们之间敢于畅怀交谈。“咱们必须从男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黑玉对金花说,“不过,要做到达一点,单枪匹马不行。大家必须团结起来一块儿求解放。“金花仍抱怀疑态度。“你没哈问题,”她说,“你现在当了干部,政府保护你。可是我呢?谁保护我?““听我说,”黑玉道,“把你的苦情告诉我。我不会坑害你的。”金花沉默不语。“睁开眼睛看看吧,金花,”她的女友说,“咱们出头的日子来了。咱们受的苦到头了,咱们有盼头了。“因为这些话是自己的好友说的,金花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啊,如果是真的,那该多美呀!”她说,“那样,八路军就真的是咱们一家人喽。“过了几天,黑玉带着一个名叫陶娃的姑娘又找上门来。金花细细地询问她们,想尽量了解她们对这种新展示的生活究竞是怎么看的。看到那两个姑娘有股闯劲,有信心为村里妇女争取平等.金花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她向那两个姑娘倒出了她的全部苦水。话匣子一打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长久以来一直煎熬贴心的事大声地说了出来,越说越激动。这是她自认识李宝以来所没有过的。她咬紧嘴唇,极力忍住眼泪和抽泣。接着,她高兴地听到她的朋友们答应尽力减轻她的痛苦。很明显,做到达一点是有些困难的,她自己也心中有数。那两位姑娘劝她安心地呆在家里等待事态的发展。过了几天,四个妇女前来找金花的公公。“我们的调查组查明你虐待儿媳妇。”黑玉说。老头儿惊得张大了嘴,不相信他所听到的话。他从惊呆中恢复过来后,气冲冲地大声叫起来,“不要管我家的闲事。我对儿媳妇怎样,你们管不着!”几位妇女干部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是黑玉坚定地说,“我们一直对你很客气。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们好,完全是为了你们家庭团结、幸福。“金花的公公气势汹汹地跳了起来。“走开!滚蛋!”他一边挥着手臂一边喊道。一个姑娘走开了,其余的不作声。不一会儿工夫,那个姑娘带着十五个妇女回来,人人都带着棍棒和绳子。老家伙见势,大吃一掠。“难道你真的不想改变你的脑筋吗?”黑玉质问道。老家伙挥舞拳头说:“不改!滚出去!”“把他捆起来1”黑玉喊道。老头子刚要举起胳膊,四个妇女冲上去一把抓住他。不一会儿工夫,他象网里的鱼一样两只胳膊被绳子捆了起来。金花在一旁惊愕地看着。她生活中的这个灾星被乖乖地制服了。可是当她看到公公被拉出门外的时候,顿时感到有些害怕。“我没受苦,“她叫了起来,“不要伤害我的好公公。”她跑着跟在队伍后边。“爹,别担心。”她说。可是,老头子十分惊慌起来,扭着身子,极力想挣脱绳索。“不要伤了我爹“金花叫着,然而,她内心里却乐开了花。队伍拐过了街角,金花已经走到大街中间。她心想,真是痛快啊!她终于相信八路军了金花的公公在妇女会的一间屋里被关了两天。第三天召开了全村妇女大会来决定对他的处理。妇女们成群结伙来到村子中央的会场。以前她们从没有象这样走到街上来过。金花惊奇地发现,村里竟有许多她几乎不认识的妇女,原来她们也一直被紧紧地关在家里。黑玉和陶娃来家里找她,把她领到妇女会的会所。这里原来是一个汉奸的房子,日本人离开时他跟着逃跑了。当她们赶到时,大会正要开始,四、五十个妇女挤在屋子里和院子里的台阶上。在前边的一张桌子后边坐着几个妇女,其中有个青年妇女是金花所不认识的。黑玉走上前去叫大家安静下来。“姐妹们,”她宣布道,“现在区里的一位干部讲话。请大家守秩序。“金花不认识的那个妇女站了起来。她的讲话一开始,大家就都被她的口才迷住了。她讲到中国的封建主义使妇女成为男人的奴隶,还讲究新媳妇和末出院的姑娘们共同关心的事、又讲到同压迫儿媳妇的公婆以及同反对婚姻自主的父母进行斗争的必要性。她还介绍了八路军和共产党的宗旨,说他们正为妇女的平等而进行一场反对黑暗的旧社会的斗争。“我们向受压迫的姐妹们伸出手,希望在我们反对蒋介石和地主专制制度的斗争中,村里的妇女们做我们的可靠同盟军。“她的声音金花听起来简直象个号角。“咱们民主军队的工农大众正在前方同美国反动派武装起来的蒋介石军队浴血奋战。在后方,在农村里,咱们必须团结起来建设一个新社会。咱们一定能建成这样的新社会!咱们要携起手来投入战斗,同那些奴役咱们两千年的人进行斗争。反对咱们的任何男人、丈夫和公公,咱们部将把他们打翻在地,毫不客气。““说得对啊,说得对啊!”金花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地自言自语,好象那个妇女正说到她心窝里似的。女干部讲完了话,大会主席黑玉站了起来。她的发言中有不少蹩脚和难懂的词句,因为她以前从未演讲过。但妇女们却听得亲切,因为她是本村人,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几乎没人打断她,她的讲话获得了热烈的反应。她突然停了一下,眼光投向金花,亲切地对她说话,这时金花感到周身发软。“现在,”她说,“该谈谈咱们亲爱的金花妹妹的情况了。她受的苦也就是咱们全体妇女受的苦。要是她得不到解放,咱们大家也不能解放。……““说得对!”会场中有人高呼。“咱们大家来救救金花吧。”“咱们得给那老家伙一点厉害,”金花听到一个尖叫声,“揍他!揍他!“其他妇女也跟着叫了起来。黑玉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叫喊声平息了下来。“姐妹们!咱们开会时应该严肃,人家才不会笑话咱们,咱们才能办成大事。过去男人对咱们确实不公道,但咱们可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咱们必须尊重咱们自己的妇女会,这样,别人才会尊重它。让咱们先讨论讨论怎么处置那个老头儿,然后作出决议。会议最后决定把老头儿叫进来。黑玉猛地一下推开金花背后的门。金花的公公被反剪着双臂,由两个妇女押进来。他的脸色灰白,眨着老眼,惊疑地环顾四周。“老头儿!坦白交代你是怎样虐待人的。”黑玉喝道。其他妇女也助威喊道:“快坦白!”“我没做做错事。”老头儿粗声粗气地说,“你们不信,可以问我的儿媳妇。“他的眼睛从其他妇女的头上看过去,落到金花身上。他目光带着敌意,好象在说:“小心点儿!”金花远远看到他,感到一阵恐惧,打了个寒战。她看到大家的眼光都投向她。她用手捂着胸口,跟着脚尖跑到会场前边,下决心豁出去了。“我嫁到你们家—这不假!。她冲着公公的脸说,“可是,我连小米也吃不上,、冬天也没有棉袄穿。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你忘了五年来你们是怎样虐待我的吗?我娘生病那一次,你们逼我在院子里跪了半天,难道你忘了吗?过去我受你们的欺压,我再也不愿忍受下去了。现在我要翻身。全体姐妹给我撑腰,八路军也给我撑腰。她的呐喊使得老头儿的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你们这样待我,说得过去吗?我有满肚子苦水,要是我说出来,在场的姐妹们非把你大死不可。这时会场上群情激昂,有人高呼:“说!”这一怒吼声刚落下,一个姑娘的尖叫声又打破丁宁静:“打倒虐待儿媳妇的人!咱们妇女会万岁!““你们吃白面馍馍,让我吃糠咽菜!”金花越说越气。“哎呀呀”扫女们的喊叫声象一颗炮弹爆炸似的。人声鼎沸,还有咚咚的脚步声,金花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一边。一个胖胖的姑娘走近她身边,其他妇女也都挤过来了。“啐他的脸!”胖姑娘说。她鼓着嘴冲着老头儿的脑门啐了一口。其他妇女也冲上前去啐他的脸,然后退下来。怒吼声越来越大。老头儿仍然站在那里,红着脸,胡子上沾满唾沫,双腿颤抖着。这种狼狈相逗得妇女们都笑了。吵嚷声渐渐平静下来。这时黑玉把大家推回去,大声问老头儿:“你想不想改造?”“我改,我改。”老头儿怯声回答。“你还敢折磨你的儿媳妇吗?”“不敢了。”“妇女们团结起来!”刚才领喊口号的那个姑娘又在人群中高呼。“妇女们团结起来!”群众跟着喊。“打倒封建老顽固!”口号声又起。“打倒封建老顽固!”众人跟着喊。既然金花的公公认了“罪”,会议就结束了。但是先派人找来保人,站在全体妇女面前保证:如果老张头再对他儿媳妇不好,我就把他带来由你们处置。“金花的公公走了以后.一群年轻的妇女围拢过来,向她祝贺。“多亏大家帮助我翻身,”她对大伙儿说,“我现在才懂得妇女会有力量,八路军为我撑了腰。“那天晚上,金花回到家里时,公公非常羞愧,连头都抬不起来。“这次翻身运动是不是你搞的?”他问。“不,不是我搞的。”金花说。她仍然不敢大意。“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村里妇女会有人专门调查虐待妇女的事情。”金花说,“她们什么都知道。“老头儿恐惧地望着儿媳妇。金花暗暗好笑。公公被“改造”后短短的时间里,金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那种受了家人打骂逆来顺受的样子了。他在公公面前的态度就说明了这一点。她再也不是整天低着头,别人同她说话才敢张口的一副可怜相了。她不再认为公公的一切言行都总是正确的了。现在,凡是她不同意的问题,她都敢于抗争了。现在家里人吃什么她也吃什么了。公公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布对她说:“你拿去做身衣服穿吧。”从此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了。过去她总是被关在家里,现在她爱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旁苦无人。金花没有想到妇女能享有这样的自由。她也懂得,必须使村里的每个妇女都象她一样自由,反对男人统治的“斗争”才能取得胜利并得到保障。因此,当她被选为十人妇女小组长后,在调查“坏”婆婆和“落后”丈夫的工作方面表现得非常积极。她以前所掌握的对付丈夫发脾气的种种巧妙办法,现在都被他用来同不讲道理的公堕进行斗争了。“你的儿媳妇待你好吗?”她常常这样问一个做婆婆的,“她听你的话吗?”没有防备的婆婆回答说:“自从八路军来这儿后,情况槽透啦,我儿媳妇想什么时候出去就出去。你有眼睛,你都看见了。“金花装作同情她的样子,向她告辞。然后,她躲在窗户底下,仔细偷听这家的吵架。把材料搜集到手后,她便把那个倒霉的婆婆揪到“改造”会上整治。一九四七年,蒋介石加紧了向华北的进攻。金花担心八路军可能被打败,她新获得的自由也可能毁于一旦。共产党增加农业生产的号召,如同喊亮的号角在她耳边吹响。她到处动员妇女下地劳动。她说:“咱们现在翻身了,平等了,咱们妇女应该劳动,不要依赖男人。“村里的妇女并不都听她的劝导。“咱们下地干活,”她们说,“家里的活计咋办呢?难道翻了身就得拼死干活?““不是这个意思,”金花回答说,“如果咱们不下地干活,打粮食就少,前方的战士就没粮食吃。那样,蒋介石军队就会打过来杀咱们,咱们得到的一切就会失掉。咱们又得依靠男人。“妇女们没法反驳她的道理。可是,还有别的阻力。男人们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下地干活。金花去动员村里的美女白清,白清同意下地干活。“你长得太漂亮了,不能下地干活,“她丈夫说,“要是有人把你从玉米地抢走,咋办?“白清笑了笑说:“不错,我漂亮,难道说我就得象笼子里的鸟一样一辈于呆在家里吗?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时代,如果有人敢在地里欺负我,我就报告我们的妇女会揍死他。“丈夫只好同意她下地干活。后来他发现妻子的劳动使家里的收入增加了,心里非常高兴。一天晚上,他对妻子说:“一旦我不得不离开家时,你能养活我全家了。“白清早就等着他说这句话。“是呀,”她说,“我现在能养活咱们全家啦,你可以参加八路军去。你年轻,不去打反动派应该感到害臊。“丈夫察觉到上了当,不肯去参军,于是白清就不跟他睡觉。他要打她,她就威胁要告到妇女会去,后来又扬言,如果他不去参军,她就要寻死。丈夫无计可施,终于骑上驴子去打蒋介石了。金花在本村妇女当中进行工作后,找到了生活的新意义。最使她快活的事就是帮助男女青年实现婚姻自主。秋收季节,只见她在地里来来去去,端详村里的小伙子们,设法为地所认识的姑娘们物色对象。“你为哈不找个对象?她这样问一个小伙子,“你孤零零一个人,找个对象就有人给称做衣服了。”“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对象啊?“伙子问道。“我帮你找。”金花这样回答,便安排双方在朋友家会面。因为男女青年在父母面前公开见面仍是不可能的事。这种会面很生硬、刻板而严肃。双方的对话有加以下:小伙子:你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对象?姑娘:象你这样的。小伙子:我觉得咱俩是很好的一对。可是,你的父母同意吗?姑娘;现在是新社会,旧社会一去不复返了。咱有妇女会撑腰。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就假装寻死。那么你呢?小伙子:我好办。如果家里不同意我婚姻自主,我就吓唬他们要离开家。通过对旧传统斗争、藐视旧习俗和智斗父母,村里的青年们逐渐赢得了新自由。然而,这些挣脱了羁绊的青年男女感到还不能一下子把什么都甩掉。性的自由基本上不存在。结婚前,双方一般要经过三、四个月仔细地互相考察,在这期间双方不发生性关系,他们既不接吻,也不抚摸拥抱,甚至俩人不在街上一起走路,远远没有象美国的那种性自由,也根本不存在俄国革命初期所一度实行过、后来被抛弃的那些非常过激的思想。实行婚姻自主后,农村里采取了一种新的结婚仪式。新娘的父亲再也不需要借高利贷去雇花轿,而是让新娘骑着毛驴到男方的村子里。因为本村内不准通婚的旧传统已经被打破,所以许多姑娘都嫁给邻居的小伙子,根本不需远离家门.婚礼通常是在空场上搭起的席棚里举行,谁都可以参加。新郎、新娘穿着布衣裳,戴着草帽,腰上系着彩带,不需如过去那样向祖宗牌位磕头,而是相互鞠躬。在更加新式的婚礼中,首先由司仪宣布:“现在王其某同周某某结婚。”证婚人接着宣布;“这不是买卖婚姻,而是采取民主方式,经过双方自愿,受到政府的承认。“介绍人也不是过去那种花钱雇的媒人,他要报告如何撮合这对青年男女的经过。最后,参加婚礼的群众喊叫着让新娘、新郎报告恋爱经过。一般情况下,新娘、新郎都不好意思说,至多说一句:“我们是自愿结婚的,”新郎向三位主持婚礼的人鞠躬,并同新娘握手,仪式便告结束。新郎新娘从不当众接吻。金花怀着胜利的心情看着村里的这些变化。但是,她个人的胜利以及为公众服务所产生的喜悦心情,只持续了几个月的工夫。要是她仍然同自己所厌恶的人连系在一起,那么她的一切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解决同丈夫的关系问题,金花就不能认为自已有了真正的自由。她突然决定把丈夫哄回来。金花刚参加妇女会时,公公对她说:“我没办法治你我儿子回家来,他会打死你的。那时候,她回答说:“我不怕。我们有强大的妇女会同任何敌人斗争。“她现在决定来试试看这一条灵不灵。她瞒着公公,找了一个族人,口授一封信给她丈夫。她十分巧妙地在信里用了她从未用过的甜蜜词句,结尾中说:“我非常想念你。你回来得越快越好。“她继续投身于农业生产,在地里卖力干活。她赶着骡子,又是吆喝,又是拉着缰绳;她锄地、捣粪,边干活边想主意。如果丈夫表现不好,她决定在会上斗争他,改造他的脾气。她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复仇愿望,她必须全身心投入工作,才能加以控制。二十天之后,她的丈夫—张回来了。他喜气洋洋地对妻子说:“我一接到你的信,就赶回家来。”金花对丈夫笑了笑,还说不出来对他回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挨近那副又老又讨厌的面孔后,心里就明白了。她不喜欢他。或许他已经变了。但是,她并不这样认为。她面上对他笑笑,但肚子里的气越来越大。她感到某种铤而走险的事将要发生,再往后会发生什么,她也难以逆料了。金花把丈夫领到厨房,坐上水壶烧水。她公公从地里回来后,便蹲在儿子旁边,脸上闷闷不乐。金花注意到:儿子对爹的这种态度感到迷惑不解,似乎很想单独同爹谈谈。于是她故意走开,回到屋里纺线,让他们爷儿俩在一起。她开始产生好奇心。他们爷几俩会谈些什么呢?她想公公一定会向丈夫表示对她不满意。她感到必须预防万一,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她对这种行为丝毫不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她现在的心思就如同一个布置一场战斗的战略家一样。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因为那两个人正在谈论她呢。“你回来,太好了,”公公说,“现在你可以报仇了。自从八路军来后,你媳妇变坏了。她总是在外边跑,不管家里的事,不管我和你妹子。““把你所知道的我老婆的情况都说给我听。”丈夫的刺耳的声音通过门缝传到了金花的耳朵里,“我有办法整治她。我要打死她,不死也得掉两层皮。“金花直起身子,脸上气得通红,冷冷一笑,低声说:“你休猖狂!你已经落到我手心里了。拿你那一套对我来试试看。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回击你一万倍!“她又弯下身子继续听。老头儿的声音在讲:“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八路军来以前,你媳妇为咱们家努力于活。现在全变了。就说这个什么翻身运动吧,你知道娘们翻身是啥意思吗?我对你说吧。娘们野了,不规矩了,想怎么干就怎么于了。妇女会!你听说过这玩意儿吗?“金花的丈夫沉思着说:“怪呀?她现在那么胆大,怪得很。没关系,我来治她!““你哪里知道,”老头儿说,“她们把我捆起来,向我脸上吐唾抹,当着许多娘们的面骂我。“金花气上心头。“你这昏老头儿!她对着虚掩的门轻声骂道,“你把一切都告诉你儿子了。现在要叫你们爷儿俩尝尝我们妇女的厉害!“这时天已经黑了,金花看见妇女主任黑玉走进院来,便出去迎她。“他们爷儿俩正在里面说话呢。”金花说,“你进去看看情况怎么样。“黑玉走进去向金花的丈夫打了个招呼,说:“你出门时间很久了,你娶了个那么漂亮的媳妇,怎么忍心离开呢?““我出门后,”张说,“我媳妇变坏了,不饲候我爹和我妹子。我得教训教训她。“现在时代变了,”黑玉说,“和你上次在家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不准说那种话。““娘们真的能翻身吗?”金花的丈夫冷笑道,“我就不相信“黑玉沉默了一下,然后严肃地此“到时候你当心点儿。别怪我们一上来就就你不客气。“黑五回到院子里,找到金花,说;“他使我非常生气。”突然,她沉下脸,严肃地问金花:“如果他挨了打,你不会心疼吧?““你这是什么意思7”金花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决心要向妇女会报告。你考虑你的斗争方案,我考虑我的。他对一个女人的仇恨现在已变成对全体妇女的仇恨了。心疼他?我才不呢。依着我,应该打死他。““好,”黑玉说,“不过在实际斗争之前,咱们得开大会,要站出来诉若。那样才能激发群众的仇恨。“金花表示同意。那天晚上,她丈夫来到她房里,挨着她坐在炕沿上。仇恨的心情使金花感到颤抖,但是地尽量控制住自己,表现镇定,默默地等丈夫先走一步。“我不在家时,你老老实实吗?守规矩吗?”他问道。金花倔强地说:“你如果认为我不规矩,请拿出证据来,捉住奸夫,我就承认。“丈夫冷笑了一声;“没必要说出你的奸夫的名字。”突然,他厉声喝道:“你已经有了身孕,你叫我回来是想让我相信你肚里怀的真是我的。“金花霍地站起来。“你真是混账东西!你想用这种办法诓我。告诉你:办不到!你说我肚里有了孕,那好吧,咱们不要睡在一起,走着瞧!“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眼里噙着气愤的泪水,模模糊糊地看见桌上有把刀子,便伸手抄起来。丈夫吓得直往后退。她放声大笑,把刀递给他。“你要是不相信我,就把我劈开。”她用刀子指着他的脸。“剖开我肚子,看看里边有啥。”丈夫红着脸,不安地看着刀子。“可是你干吗要闹翻身呢?”他嚅嚅地问道。“那可是很有必要。你虐待我足足五年。难道我就应该受这份罪吗?过去你想怎样整我就怎样整我,现在就不许了。……决不许了。……“丈夫冷笑一声:“你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哼,别说你一个人……再加上你爹你妈丈夫瞪着她。金花向他开了连珠饱,“你要是认为男女一起开会不对,那么,咱们现在就到街上去,当着群众辩论辩论。你想限制我的自由,想不让我翻身。告诉你,办不到。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来,咱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胆量。你敢吗?这里有刀,你来撕掉我两层皮吧,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来呀!有种的!“金花站在那里大声叫着:“来呀!来呀!”“不,”他说,“我不打死你。我要达断你的胳膊和腿,让你活着,让你残废。那样,你就不能去开你们的会了。叫你断了腿,爬也爬不动。“金花气红了眼,怒视着丈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牲!”她大叫道,“我准备好了,决心死在你面前,可是你害怕了。”最后,金花和丈夫两个人都喊累了。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个炕上,但是,没有进行夫妻间那种事。第二天一大早,金花起了床,张罗着做早饭,烧水,收拾厨房,然后,没对家里人说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出去找妇女会主任。她迅速把昨天夜里在她房里发生的事报告了主任。“现在该由你召开群众大会解决我的问题了,”她说,“今天我要翻身。我的整个性命部靠这个会了。我自己要坚决斗争,但是,姐妹们一定得帮助我对我男人斗争。““放心吧,”黑玉说,“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咱们全体妇女是团结一致的。“金花喃喃地表示感谢。“记住,妹妹,”黑玉边说边用手搭在金花的胳膊上,“在生活中有时候你也得厉害些。你不能对他软,不然的话,下回他就彻底毁了你。你必须坚持到底。““我会对我男人非常厉害的。”金花向她保证。“那样的话,”黑玉说,“咱们得有个计划。首先派干部去找你丈夫,尽量劝他坦白。如果他不肯坦白,就用绳子捆着他拖到会场上来。“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黑玉领着十五个妇女到金花家来了。金花的丈夫在院里迎接她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啦,干部同志们?“他客气地间道。“现在是新社会,”黑玉不加寒喧,开门见山地说,“你必须坦白交代,你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姊妹的。要是不坦白,就叫你尝尝我们拳头的厉害。“张陪着笑,他的表情和整个神态安详而有礼貌。“我媳妇告我的状了?“他问道。他说话时非常和蔼、友善。可是,金花看得出来他眼中闪着凶光。“不错,你媳妇告了你,”黑玉说,“但是,我们的特别调查员也掌握了你的罪行。过去是男人的天下,现在共产党毛主席解放了我们。你要是不交代,就把你捆起来。“张的脸上慢慢红起来。他站在那里,双唇紧闭,眼睛蔑视看。“你们爱咋办就咋办吧,”他耸了耸肩“我才不怕呢。妇女会有哈了不起?“黑玉回头对其他妇女说:“拿绳子来!”妇女们动了起来,有一个人拿来一根草绳,上前要捆张,他后退了一下,喝道:“滚开!黑玉和另一个女的冲上去扇他的耳光。黑玉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乱动,我们就当场打死你。”金花的丈夫一时给楞住了。妇女们迅速将他捆了起来,不容分说,七手八脚、推推搡搡地将他弄到街上,然后把他投进妇女会的一间屋子里。黑玉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上了锁。“先饿这瘟猪三天饭!”她说。第二天,妇女们在会议室举行了严肃的秘密会议。,“咱们金花同志还受她男人的虐待,”黑玉说,“咱们应该把金花同志这件事看成咱们大家的事。她一人孤掌难鸣,有了咱们大伙儿撑腰,她可以同任何坏丈夫斗争。现在大伙准备好进行斗争了吗?““准备好了。”群众回答道。“好,”黑玉说,“咱们先来对这个坏丈夫说理,如果他不听,咱就不客气了。“妇女们象战土一样列队。金花走进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去了。当她丈夫被押进来时,群众发山一阵喊声,作为下马威。“我们已经翻身了。……不许你再欺悔我们。不然的话我们就打死你。·….·坦白交代……不许抵赖。—…·你要是坦白了,我们就对你客气些;要不,决不留情。。张神情紧张地站在妇女们面前,听着她们的充满敌意的叫喊声。“妇女同志们,”他说,“发生误会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娶那个女人吗?我娶她是要养活她,让她伺候我们。你们知道她是怎样虐待我们家里的人吗?“他带着一种无辜受害的神态环视着四周。“好吧,”一个姑娘说,“你就讲讲她对你家做了些什么。”张看了看这个面孔,又看了看那个,她们都逼视着他。他不安地垂下两眼。“我不了解妇女翻身的事。……。妇女们发出一阵嘘声。“坚决反对这个坏丈夫!”一个姑娘喊道。在喊叫声中,一个干部说:“现在该请金花出场了。”金花通过拥挤的人群,同她丈夫面对面地站在那里。“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押到这里来吗7”她厉声问道,“你还记得你说过要打死我吗?你要知道这里的妇女准备要打死你。现在我不跟你多说,我让我的姐妹们解决我的问题。“一个人说:“你是否愿意向妇女们低头?”张深深作揖,说:“我低头。”“你低头是装的,”金花说,“你必须起誓具结。”张不吭声。“你在想什么?”几个妇女一齐喊道。张不说话。“咱们对他怎么办啊?”黑玉问大家。“没说的,奏他!一个妇女说,“揍他!揍他!另外一个人尖叫道。象发出了信号一样,妇女们一拥而上。金花迅速走到丈夫身后头去了。众人向他袭来,嚎叫着将他打翻在地,许多只脚跳到他身上猛踩他。几个妇女扑到他身上,挥拳痛击。那些在后边的也冲过来,撕他的衣服,揪他的肉,乱拧乱掐,身上许多被抓破的地方流出了血。挤不到他跟前的人蹲下身子抓他的腿,狠狠地咬他的肉。张疼得嚷叫起来。“别打我啦!别打我啦!”他惊恐地哀求道,“我愿意改造。不要再揍我了。”妇女们一阵痛打,使他很快就叫不出声来了。大家这才住了手。金花向躺在地上的丈夫瞥了一眼,只见他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嘴里全是泥土,衣服被扯成碎条,血从鼻子里慢慢地淌出来。“过去他就是这样打我的,”金花想着,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对妇女们说,“多谢啦,姐妹同志们,多亏你们帮忙,要不,我还出不了这口气呢。““别客气,”一个姑娘说,“这是他罪有应得嘛。”金花的丈夫呻吟着。“完啦。”他说。“哼,便宜了你,一个胖胖的农家姑娘说,只擦破了点皮。““起来,瘟猪!”几个妇女一齐说。“我的腿断了。”张说。“我看看。”那个胖姑娘说着很快跑过去把张的腿猛地往上一提。他疼得哇哇定叫,妇女们哄堂大笑。最后,张还是站了起来。“你觉得什么滋味?”金花问道。“我再也不敢虐待你了。”他连忙说,“再也不敢了。”“你说说你是不是该打?”金花又问,“如果该打,我们再打你一通。““哎哟,别打啦!求求你们别打啦!”“好!不打你!但是你得当着群众的面起誓。”金花的丈夫咬了咬嘴唇。“要是我再犯,就用绳子把我捆起来交给人民,碎尸万段。“妇女们不满意,她们要求他写书面保证。于是由黑玉口授,张在纸上写:“我受到群众斗争,罪有应得。从今以后,痛改前非,如再做坏事,保人负责。“张和被找来作保的人都在这份文书上按了手印,妇女们才把他放了。“你男人今天被打得够呛。”黑玉说,“你还是回家,给地做点吃的,照顾照顾他。“金花同意了。金花回到家里,给丈夫做了一碗面条,但他一口不吃。“你为哈不吃?”她问。“我不吃你做的东西,怕你往里下了毒药。”“那你就看着,”金花说,“我把这碗喝了,看我是不是会死。“她低下头,很快把面条都吃下去了。然后,她抬起头对丈夫笑笑。他垂下了双眼,吃掉了金花放在他面前的第二碗面条。金花的公公从地里回来后,象他儿子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金花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胜利,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客观性看着他们父子俩。他们俩都很难为情,她却十分坦然。她心里多么愉快呀!她的妇女会、共产党和八路军是多么强大呀!“战争,”她自言自语地说,。真正为我们解决了一些问题啊!“她感到非常自豪,禁不住逗弄公公,“妇女们打了你儿子,你是怎么想的?“老头儿噘着嘴说:“都是他自己不好。他若没做错事,也就不会吃这苦头了。我说他,他不听。是我没把他教育好。小时候我常打他,还是没把他改造好。“金花忍不住暗笑。“他挨打时,我也心疼呢。”她说。“是啊,你一定很难过。”老头儿说,“不过,不要难过,怪他脾气不好。““那么你认为组织妇女会的八路军怎样?”金花问道。“唤,很好。不错。”“你为哈这么说呢T”“嗅,以前只有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现在你也下地,干活很卖力。““那么说,我下地干活你高兴。但是你舍得给你儿媳妇穿那些衣服吗?““没哈。人家看见你穿得好,都会说:‘那是老张的儿媳妇,我脸上也光彩。现在我老了,你干活对我也是个帮助。我要靠你过日子。我儿子不对,可是,看在我的老面上,一定请你好好待他。我需要靠你们俩。“金花站了起来。“要知道,不是我斗争你们,而是人民。他们有眼睛,他们看见不对头的事,就替我说话。要保持咱们家庭和好,我有几项条件。你们要是答应这些条件,我就安宁。你们要知道,我们妇女全靠共产党和八路军翻了身。我相信毛主席,你们睁眼看看,我们妇女得到解放全靠他。“老汉低下了头。“我不懂那些事。”他说。她丈夫拾起眼睛。“你说的有点道理。”他说,“我不相信八路军能组织起妇女会。吃了这次打,我才知道八路军厉害,我服了。“金花打量着丈夫,心想:自己从前怕他,现在他怕自己了。看到丈夫这种狼狈相,她感到厌恶。可是,那天夜里,她丈夫躺在炕上,似乎有点异样。他好象在想:我挨了打,丢了脸。他想心事的样子使金花不安起来,她怕丈夫对新社会未必真心地投降。她心绪纷乱,决定立即搞清楚。“那顿打真的教育了你吗?“她问道。她丈夫仰脸躺着,看着屋顶,老实说道;“我在群众面前低头,那是不得已,人那么多,我不敢抬起头来。“金花坐了起来。“你敢再使坏,她们下次准把你揍死,决不饶你。““那你就高兴了,是吗?”“这是什么话?你应该明白,现在是新社会。你已经三十多了,你识字,在天津做生意,见过世面。新社会哪点不好?难道男人们不该改造吗?他说;“我感不到新社会好在哪儿。我对八路军不感兴趣。对什么翻身运动也不感兴趣。在天津能想象这种情况吗7那里没有八路军,也没有翻身运动,妇女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切都好好的。““你不喜欢新社会吗?那么,你喜欢什么呢?”“我就喜欢象天津那样的社会,我认为女的就应该听男的。可是,你看,在八路军管辖地区里,女的都狂得很,不听男人的话。还有,在天律不共产,那里有穿得好的富人。可是,解放区共了产,富人变成穷人。这种新社会我不信服。“金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理解丈夫为什么有那种思想。她尽量耐心地向他开导。“妇女有了自由,”她说,“她们可以参加社会工作。以前没饭吃的穷人分到了土地,有了活路。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这里的人民享受着自由。“金花又躺下了。丈夫想抚摩她,她躲开他,她不想那样,而打算严肃地同他谈话,看看他心里究竟想什么。“咱村穷人的生活已经变了,“她说,“毛主席为穷人建立了新社会。”“我不管毛泽东怎样,”丈夫说,“至于说穷人,他们没饭吃是他们自己的事。至于富人,难道他们的财产是偷来的?“金花又气又恨,甚至想不通。她觉得道理明明很清楚。然而,丈夫的观点完全与她不同。“你现在又变卦了,”她说,“在大会上你说你相信新社会。原来,你还是顽固、落后。为什么穷人命里注定要缺吃少穿呢?富人又为什么命里注定可以不劳而获呢?这是天意吗2我再也不相信天意了。我们穷人在地里干活生产麦子,富人却坐享其成。我看这是没有道理的。可是,金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丈夫。她生气,他也生气。“我现在我老了,”他说,“要是我年轻的话,我就去投中央军。当个军官,另外娶个老婆,让你走你的路。““好哇,你想另娶个老经。我哪儿配不上你啦?你那么老,我这么年轻。你另娶个老婆去吧,我马上和你离婚。年纪一大把,又梦想升官发财,还要打击穷人。你要走就走,我和你离婚!“金花越说气越大,他也不相让。“我参加不了蒋介石的军队了。“他说,“但是我要回天津去,再娶个好老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才不在乎呢。等将来我发了财……。他翻了个身,背朝金花,谈话停止了。她躺在那里,考虑该怎么办才好。关于他说他要参加中央军的事,是否应该检举?她还没想好。突然,他又开始抚模她。她躲开了。她觉得自已同丈夫之间不再有任何共同点了。他又向她求欢。“咱们不为这,干嘛要结婚呢?“他问道。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一些了,同时也更加坚持了。“谈政治没用,”他说,“你以后会看到你会改变观点的。“金花乏了。白天参加斗争台已经够累的了,又同丈夫吵了一夜架,弄得她精疲力尽。最后,她想:算了,就这最后一次了,于是满足了他的情欲。他似乎心满意足了。“你感到好点吗?”他问金花。“不好。”她说,“可是,我感到痛快极了。”他说。他以为金花假装对与他交欢不感兴趣。而她呢,她现在躺在炕上,并不阻止他的再次抚摸。然而,她完全清楚自己对他的态度。她恨他,不爱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他或者他这类的人。他是黑暗的旧社会强加给她的东西,而旧社会和那些东西现在正在消失。能够摆脱它们,太好了!她这种心情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和丈夫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旧传统把他们强拉在一起。打破了旧传统,把他们联在一起的渠道就完全不存在了。他们俩的情况不是孤立的,这是全国性的现象。金花躺在丈夫身边,反复对自己说,“他属于有钱人,而我属于穷人。他年纪大,我年轻。我们是仇敌。“丈夫又向他求欢。但是,她躺在那里,对他的抚摸冷若冰霜,心里却窝着火。第二天她起了床,没对丈夫说一句话。她整天都在盘算着。做晚饭的时候,她再也压不住怒火了。她二话不说,跑到丈夫面前。“你还是满脑子旧思想!”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还没有改造。你是否还想再受些教育?你要是不相信无阶级的社会,就和我们较量较量吧!“张暴跳如雷,向妻子扑去。她机灵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过去,拔腿向妇女会飞跑而去。她找到妇女主任,大声喊道:“我丈夫还没有改造好。”妇女主任登上她家的房顶,通过喇叭筒高呼:“妇女同志们!马上集合!有要紧事情!“从村里几乎每个土坯屋里都匆匆忙忙地跑出一个妇女来。她们跑到妇女会,听主任解择道;“金花的丈夫又捣乱了!拿绳子去把他抓来“金花打头,四十个嚎叫着的妇女跑在村子的大街上。可是,金花的丈夫逃之夭夭了。妇女们追出十里路,但是他趁黑夜逃跑了。金花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她感谢大家对她的帮助。“不要害伯。”几个妇女对她说,“有朝一日我们抓住你丈夫,非咬死他不可。“第二天,金花把丈夫逃跑的事报告了区长。区长说,政府将对她的安全负责。区长还说:“金花同志,你丈夫只是一个人,你应该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你应该回到村里把妇女们团结得象块铁一样。“金花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她决心不让旧社会卷土重来。她个人决不允许回复到旧社会。不久,她把村里的妇女召集在一起讲了一次话。“妇女同志们,”她说,“共产党、八路军解放了咱们,现在天下是咱们的了!咱们一定要为打蒋介石和中央军多生产粮食。咱们必须反对美国帮助蒋介石打解放区。“然后,她握紧拳头高呼别人教给她的口号:“反对美国!反对蒋介石!反对美蒋进攻解放区!姐妹们回家去动员丈夫参加八路军!四十三.妇女与革命金花谈完了她的身世。在她谈话的后半部分,我不断地在想:她现在期望于生活的是什么呢?革命是否使她变成了一个狂热分子,把性的本能升华为政治的要求?她是否变成了一心只想当英雄的女子?她是否把家庭、爱情、思慕等看成是资产阶级的无聊东西?情况当然不是如此。我们来到这里时,金花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这在旧社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很想再嫁。而且她对于嫁什么样的人,心中有着明确的想法。“我想找个思想进步的对象。”她说,“他应该是个无产阶级,不自私自利,不压迫妇女,为人民服务。“我要找一个比我大两三岁、有文化、吃过苦、克服过许多困难的人。“我不找有钱人,我要的是工农,一个不怕死的人。我不找资本家,也不要逛窑子或有小老婆的人。这种人剥削穷人,而我正要对这种人进行斗争o“我丈夫不是有钱人,可是他站在有钱人一边。他没有穷人的心,而且瞧不起妇女。“【文章所有权归作者与Chemnitz中国学人网论坛共同所有,未经授权请勿使用!】“教员怎么样?”我问道。“不好,他们不懂新社会,还怕死。他们教人落后。虽然我没上过学,可是我知道教员坏,因为我听他们教出来的学生说:‘将来我要当个阔人,将来我要当官。’那不好。还有,教员不把美国帮助蒋介石的事实告诉孩子们。“知识分子呢?“我反对这种人,金花说,“他们的心术不正当然喽,有两种知识分子,一种是用他们的知识压迫人民,另一种是用他们的知识帮助人民。即使他们说要帮助人民建造工厂,我还要仔细看看他们是不是说到做到。“我最后猜想,金花的理想丈夫一定是个干部。可是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干部听命于上级,只是为了捞到好处。他们不劳动。我们村里有个干部,派他来为我们服务,可是他不干事,还占我们的便宜。“对我来说,找个农民最合适。他能带头生产。他生来就忠于穷人,而干部往往不忠于穷人。一个农民比八路军干部更坚决。他象牛马那样勤劳,能克服一切困难,而且自食其力。他对我们国家有很大功劳,虽然没人知道他。“最后,我问金花,她想找个有什么样性情的丈夫。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应该比我有文化,这样,他可以教我。比如说,教我识字。要是我记不住,他应一遍一遍地耐心教我。暴性子也不要紧,只要他努力工作,领导人民和武装人民。他脾气不好,我会帮他改掉,让他对地主发脾气,而不是对我。如果他对我暴躁,我就告诉他那将使我们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我要用爱来感化他。他累了,我给他脱衣服和鞋子,伺候他睡觉。第二天早晨,我要告诉他,只是因为他累了我才这样做,他不能要求我天天这样伺候他,因为那样他就是压迫妇女了。如果他心里不痛快,我就穿上最干净的衣服,把头梳好,打扮得漂亮些,让他看了高兴。然后,我就让他干他所最喜欢的那桩事儿。这样,我用爱教我丈夫爱我,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不好,而会爱我。“我谅奇地看着这位纯朴的农村女子。按西方标准她是粗鲁的。她穿的布裤沾着粪汁。她没识几个字,她正在每天向村里的小学生学三个字。她往地上吐痰,毫无淑女的仪态。她用手背揩鼻涕。她不是什么交际花,而是个普通的女人。我不想根据金花这个女子的身世就演绎出一整套社会或政治的哲理。她不是个典型,然而有她突出的特点。在广大中国农村里,身世与她相似的人不可胜数。中国妇女受到非人的待遇是世所共知的。但是,这种待遇的社会的、政治的和宗教的含义及其对革命的重要性,却不为人们所充分认识。三千年来,中国的政治权力始终与对妇女的控制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没有证据说明中国社会经过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某种原始公社阶段。不过,考察一下原始社会,可能有助于弄清楚妇女在中国的权力斗争中所起的作用。从我们历了解的早期人类助情况来看,似乎可以有把握地说,人类历史上的初始的政治和社会革命是由战争引起的。这种战争是不同的男人集团在其势力所达到的范围内争夺财产的斗争。在原始社会中,这些财产往往就是妇女。弗洛伊德的《固腾和禁忌》一书中所写的一群兄弟起来反对一个氏族长老垄断妇女的故事,从心理学的角度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原始社会里,政治权力就是对女性的控制权。德朱维内尔在《论权力》一书中指出,澳大利亚原始野人的财富的唯一表现形式就是他们的侍女。这些妇女非常宝贵,她们完全为长老们独占,所以长老们的妻妾不断地增加,而年轻人却一无所有。氏族社会中长老的绝对权力,主要表现在对从邻近氏族掠夺来的妇女的占有上。青年人对长老的专制不满。他们袭击别的氏族,掠得妇女归己所有,从而提高了他们在本氏族里的地位,逐渐改变了政治权力的对比。虽然情况远为复杂,但是,中国宗法社会也植根于家长的地位以及他们对作为物质财产源泉的妇女的占有。在农村,对妇女的控制历来集中在有产阶级手中。拥有庞大家庭的总是地主,而不是普通贫民。穷苦农民极少有一个以上妻子的。然而,族长和地主们却是妻妾无数、婢女成群。她们不仅用自己的劳动为地主创造了财富,而且为地主生育了众多的子孙,从而使他们获得地方政治权力。笔者在河南省遇到一个地主,他全家有六十九口人。通过这个家族他控制着七百个佃农、三十个奴脾、二百个雇农和七个奶妈,这些奶妈用自己的奶汁喂养他的众多子孙。他有钱,所以能够买卖妇女;他拥有许多女人,所以他的势力强大。妇女当奴隶、成为私有财产和统治阶级传宗接代工具的地位,不仅对总的中国社会、甚至对国家的结构,下至农村上至朝廷,都产生了影响。家庭是培养对国家权力效忠精神的训练所。父亲是家庭里的最高独裁者。女性服从男性,儿子服从父亲,这是农民服从乡绅,佃农服从地主以及地主服从国家统治者的自然反映。从上边的叙述中应该清楚地看出,任何全面解放妇女的运动,必将导致整个社会金字塔的倾覆,导致争夺权力的各种力量消长的巨大变化,这就是为什么共产党人为妇女的平等而那样奋斗,而国民党那帮封建道学家则抓住一切机会猛烈抨击共产党“破坏”中国家庭。对于共产党,解放妇女乃是打碎旧势力的一种手段;而对于国民党,继续束缚妇女乃是保持权力的一种手段。妇女的不平等地位也深深地反映在中国的哲学和宗教中。中国的玄学认为生命中有两种力量发生作用:处于主导地位的阳和处于从属地位的阴。这样,统治阶级的哲学家们便把妇女应该低于男人一等说成是自然法则。中国的道德观很少反对虐持妇女的现象。相反,据非常有见识的传教士亚瑟·史密斯说,儒教在现实生活中对妇女犯下了七条大罪。我把他的话归纳于下:一、不让中国妇女受教育,使她们思想闭塞,无数的中国妇女被认为根本没有思想。二、妻子、女儿可以象牛马一样随便被出卖。三、女子婚姻不自主,使中国社会墨守成规,个性毫无发展余地。四、纳妾是儒教实行祖先崇拜的自然结果,因为它要求多子多孙来奉祀先人。五、女人不能履行祭祖的职责,所以女婴常常被父母弄死。六、中国的家庭制度经常导致妻子和女儿自杀,这样高的死亡率令人信服地证明中国妇女所忍受的痛苦。七、最后,祖先崇拜的信条和妇女的不平等地位助长了中国人口的过度增长。中国好女地位的低下,不仅给妇女本身带来可怕的结果,同时也造成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各方面的关系遭到败坏。蒋介石政府统治中国的二十年间作了一些改进,但是成绩不大。不错,蒋介石本人信奉自由婚姻,并且同中国最美貌的女人之一结了婚。在上海、北平和香港,有一些中国妇女享有近似美国妇女的自由,这也是事实。但是,在中国农村,特别是在华北农衬村,妇女的地位比五十年前好不了多少。实际上,考虑到过去十年中买卖妇女的数量惊人增长情况,可以相当肯定地说,中国妇女的命运与过去差不多,甚或更坏了。蒋介石政权之所以未能改进农村妇女的地位,甚至往往还使之恶化,其原因部分是由于战祸,部分是由于蒋介石恢复了使中国妇女处于低下地位的哲理基础—新儒教。但更重要的是国民党从未认真解决半封建的土地关系。而这种关系如不废除,势必使农村妇女永远处于农奴地位,并使大批的男子也和她们一起处于这种地位。然而,处于低下地位的不仅仅限于农村妇女。绝非如此。在中国的文化古都北平,迫于贫困和父母之命令而卖淫的中小学女生数以百计。这种活动往往是父母守在门外、女孩子的自行车和教科书放在床边的情况下进行的。在蒋介石的首都南京夫子庙一带有着一排一排的房子,男人们在那里公开向过路行人兜售自己的妻子。那些房屋并不是妓院,而是住家。如果顾客很匆忙,丈夫便叫妻子放下饭碗或喂着奶的婴儿,赶紧同顾客上床。蒋介石的金融中心上海也许是世界上贩卖妇女的最大市场。年轻的女性不断地被从农村弄到上海来,象商品一样投入市场,卖给人当包身工、丫头、小老婆、妓女,等等。而且,她们大部分人对于自己的去路毫无发言权。尽管蒋介石夫人鼓吹新生活运动,上海仍不仅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卖淫中心之一,而且拥有一些世界上最大的妓院。实际上,中国的许多旅馆,包括上海繁华大街上的永安公司属下的大东旅馆、先施公司的东亚酒店以及扬子酒店,也不过是高级妓院罢了。这些饭店的每层楼上都配备着一定数目的姑娘,有时候一层楼专门配有某个省的姑娘。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姑娘都没有自由,而是属于某些男人或男人集团所有,有时候也属于某些女人所有。这些姑娘往往由于太害怕或太幼稚,无论受到怎样蹂躏都不敢抗议。新从农村弄来的姑娘偶尔奋身反抗,其结果是她们被用链子拴在床上,受到香烟头的烙烫,直到她们顺从主人的要求为止。强迫妇女卖淫造成了中国社会的一种物质上和精神上的裂痕。然而,在家庭里比较正常的两性关系中,这种裂痕导致了非常革命的后果。某些好古的西方人宣传一种理论说,中国妇女喜欢她们在社会中所处的低微地位。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中国妇女不爱折磨她们的那种关系。她们毫不认为自己低微的生活地位有何‘可爱之处“,而是把它看作是她们受奴役的条件。“当官靠印把;老虎靠山林;女人靠丈夫。”“买马任我打,娶妻任我欺。”“女人发火男人揍,男人发火揍女人。”太行山区的妇女们告诉我的这些俗话,足以说明她们完全认识到自己在中国社会中所处的低下地位,并且不喜欢这种地位。备受赞美的中国家庭制度,对她们来说只不过是压迫她们的制度而已。中国妇女对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非常不满意,所以常常希望来世投生为狗,可以爱去那里就去那里,而不被日夜关在丈夫的家里。她们大概只有在被拐或被卖掉时才离开家门。结婚对妇女来说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前景,以致有些地方的姑娘组成姐妹会,对天发誓绝不嫁人,认为婚后的生活是悲惨和渎圣的。直到近几年还常发生因为一个成员被父母逼迫出嫁而造成姐妹会集体自杀的事件。这种对社会纲常的坚决反抗,当然在社会上产生了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分裂趋向。而且这种社会分裂还扩大到男性。妇女得不到解放,男人也不会有自由,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由于为了早生儿子来祭祀祖先男孩和女孩一样被迫早婚。男孩在十岁就结婚绝非少有,虽然比较普通的是十四、五岁结婚。我所讲过的关于地老鼠的故事,非常清楚地说明男孩子并不比女孩子更喜欢早婚。男孩子经常逃离自己的小新娘,这也是促使他们参加八路军的一个很大因素。比男子逃离自己所不喜欢的新娘更加惊人的现象,是社会经常有意地强迫丈夫虐待他们所钟爱的妻子。我在山西省沁源县丁胡村见过一个青年农民受其父的逼迫打自己的妻子。他本来拒绝打,但是儒家的孝道使他不得不几乎每天都把妻子打得死去活来。他如果拒绝这样,他就会很容易地被投入当地官府或地主的土牢里去。由于不能忍受妻子的哭叫和自己精神上受的折磨,他最后从家里逃跑了。这种情况只能使蒋介石社会制度腐朽的因素又增加一个。强迫婚姻以及两性关系方面其他极不合理现象所造成的中国社会的完全僵化,把农村青年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使他们随时准备拼死挣脱枷锁,对旧社会实行反抗。共产党宣布的土改给他们带来了这种机会。这正是金花的故事之所以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当然象对待中国其他事物一样,谈论这个问题时也必须有所保留。俗话说得好:“相隔十里,习俗不一”。因此,妇女的反抗并不总是象金花村里那样激烈和彻底。然而,妇女地位的改变,即使是比较和平和革命性差一点,也对家庭、政府、农业、宗教和战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至于对中国社会终极的影响如何,那是笔者也不敢预言的。毫无疑问,即使是革命性的变革,也将是慢慢地实现的,东方的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这方面我想讲一个发生在上面提到的山西省丁胡村的很短的也是最后的故事:虽然这个村子座落在山里,那里的情况可以想象是极落后的,但是丁胡村的妇女们却不裹脚,也不下地干活。这里的妇女一般都希望嫁给地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就是她们的格言之一。但是她们对结婚的快乐并不抱什么幻想,这一点正如另两句谚语所表明的那样:“线穿针,夫管妻”‘“女人好比小推车,三天不打用不得“。抗日战争以前,丁胡村只有六个妇女下地干活,她们不是寡妇就是士兵的家属。她们扛着锄头走在街上和弄脏衣服从地里回来时,总遭人耻笑。为避开村里人无情的嘲笑,她们只好绕道而走或者天黑以后才回家。村里的男人也看不起下地劳动的妇女。关于这点竟然也有个谚语:“男人干活处处有成果,女人只会做清水汤“。丁胡村有个名叫詹淑英的妇女,因为小时候出过天花,留下一脸麻子。十七岁那年嫁给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农民。婚前,她的丈夫就经常同村里其他女人鬼混。由于詹淑英长得不漂亮有非常没有经验,所以满足不了丈夫。结果丈夫夜里继续到外边同别的女人睡觉。过新年时,大家都到街上唱歌、扭秧歌。可是,詹淑英不敢参加,因为感到太差耻,甚至都不敢出去看看。一九四零年在减租运动中,淑英参加了妇女会。这使她婆婆很不满意。实际上,婆婆的不满发展到这种地步,不等淑英开会回来就把东西全吃光。丈夫和婆婆吃粥,媳妇只有清水汤喝。当她要一套新布衣穿时,家人告诉她说:。一套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九四一年,政府发动了大生产运动,詹淑英买了一部纺车。她纺线挣的钱足够全家买三套新衣服和买全家吃的盐。因为她的劳动好,她被选为妇女会主任。接着她进了冬学,学了几百个字,并鼓励其他妇女也学习。后来,妇女们相互间发生口角时都来找詹淑英调解。她在村里的地位逐渐地提高了。当抗日战争造成村里的经济生活极为困难时,詹淑英领导妇女挖麦根当柴烧,摘山桃核榨油。后来,她学会了织布,又学会了做鞋,最后,她把家里需要干的话差不多都包下了。这样一来,婆婆持她好了,开会回来给地热饭吃了。一九四三年,危淑英被选为了胡村的织布英维。婆婆逢人就大声地夸自己的儿媳妇。詹淑英的丈夫发现自己的妻子是当地最有声望的女人,夜里也就不再出去鬼混了,并且越来越愿意同妻子睡觉,甚至还买了些他认为可以帮她生育的药。现在,妇女是农村中一股正在兴起的力量。一九四三久丁胡村举行了第一次选举。但是,村长是在没有一个妇女投票的情况下选出来的。詹淑英和其他妇女宣布不承认新村长。男人们只是笑笑,置之不理。于是,詹淑英发动妇女们不同丈夫睡觉。最后,男人们不得不认输,答应重新选举。这次选举非常激烈,妇女们在选举令取得很大的胜利,获得了副村长的职位,同时也成功地使一位妇女当选为教育主任。在这之前,丁胡村只有六个妇女出门干活。到了一九四一年,参加割麦的有十三人,播种的十人,间麦苗的十人,担水的三人,砍柴的三人。到一九四三年,参加劳动的妇女人数增至一百零一人。根据县政府的统计,那一年全县有二千名妇女纺线。再过一年,全县一万一千名妇女中纪有八千名有纺车。由于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妇女参加生产劳动,所以,农村的经济状况提高得很快。这就是翻身运动给丁胡村妇女带来的一些好处。这些好处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同时也是物质上的。这一切都对内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许多农村中妇女们行使的权力比男人更多,而且往往是比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更热烈地支持八路军。这便是中国内战内幕的一部分,也是美国对华政策失败的原因之一。蒋介石不听中国妇女的痛苦呼声而使自己遭到了可怕的报复和应有的惩罚。美国对华干涉政策的设计师们不顾、甚至于完全不了解中国妇女的需要和她们在内战中的作用,他们所提出的关于中国内战的理论以及他们所竭力强加于美国和中国人民的政策,竟与现实毫无关系。这决不是牵强附会的说法。从抽象的定义出发不可能了解中国的战争和革命。必须了解人。中国妇女的痛苦、烦恼和绝望已被革命之火烧成一种充满快乐、自豪和希望的新感情,这是对全世界都具有巨大意义的一种现象。妇女的反抗深深地震撼了中国,甚至也可能震撼我们这个强大国家的基础。然而,政治评论家们却忽视这些农村妇女,似乎她们在世界历史舞台上正在上演的这出戏剧中没有扮演什么角色。自己生活也让别人生活、吃饭并生育后代,这是人类的基本要求,在这点上中国人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有意义的是,正是在吃饭和妇女的问题上,中国共产党人以百折不挠的精神和巧妙的智谋努力工作。由于消除了农民对吃饭问题的担心和妇女对夫妻关系的恐惧,共产党人在农村中引起了巨大希望,他们正是乘着这种激情的波涛而取得节节胜利的。共产党人是不是把改造男女之间的关系作为取得政权的一种手段,这并不要紧;问题也不在于他们是否真诚。但事实是他们已经给妇女指出了她们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读到这里,诸位可能认为我过份强调了妇女问题在革命和政治中的重要性。大家也许认为我对妇女的同情影响了我的政治判断力。我自己并不这样看。如果不存在可资一个新集团作为依靠力量的被剥夺了权力的广大人民群众,任何革命—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可能发生。在中国妇女身上,共产党人获得了几乎是现成的、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广大的被剥夺了权力的群众。由于他们找到了打开中国妇女之心的钥匙,所以也就找到了一把战胜蒋介石的钥匙。第十一章.四十四.共产党的战略战术我在中国内战面临决定性转折的时刻来到共产党地区,这不是有意的安排,而是一种巧合。在我漫游解放区的几个月当中,发生了三个事件,对中国内战的军事方面有着直接的影响。共产党的首都延安失守了,蒋介石堵住了黄河大堤的决口,使洪水浸淹了解放区;八路军开始转入反攻,这场反攻终于歼灭蒋军大量有生力量,使共产党得以控制从满洲到长江的大片土地。这些事件很使我感到震惊,尤其是八路军的转入反攻。因为我来到解放区之初,几乎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表明这一重大事件正在蕴酿之中,刷在农民的泥屋与村庄的土墙上的标语都是防御性质的。“恢复停战协定规定的边界线!”‘打退蒋介石的进攻!保卫解放区!这两条标语是我到解放区时最常见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象“打倒蒋介石”那样的口号。当时,这一切都令人十分奇怪。我曾问刘伯承将军总部的一些参谋人员,为什么不号召人民起来推翻蒋介石?所得到的各种回答,虽然有趣,但不太令人信服。一个参谋对我说:“你这个家伙真坏。”另一个则说:“还有很多人拥护蒋介石,提打倒他的口号还不合适。”较普遍的回答是“我们无意推翻蒋介石,我们希望与他实现和平解决,对他进行改造。“这些久经征战的游击队领导人物,在革命和战争的问题上难道会抱有这种基督徒式的态度?这在我看来当然是荒谬的。一天,刘伯承将军亲自对我说,中共现阶段对蒋介石作战的目的在于恢复马歇尔主持下谈定的停战线。这次我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于是脱口提出下面的问题:“难道你是说,等你们打败徐州和蚌埠一带的蒋军,向南京进军(后来的情况果然如此)的时候,如果蒋介石提出;‘不要再前进啦!请退回到停战协定规定的线上去。‘你们就马上停止前进,把部队撤回来,同蒋介石实现和平解决吗?“独眼将军以探询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儿,说道:“我们同蒋介石打了二十年的仗,对他是很了解的。如果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我们是不会伸出脖子,让蒋介石来砍头的!“我得到了我所希望的答复。几天之后,我从总部的一个参谋人员的口里得到了更加明确的回答。他说;“注意,这只是策赂问题,时机成熟时,我们就会提出:‘打倒蒋介石!’的口号而把他推翻。“然而,共产党根据什么认为他们能够打败蒋介石呢?从表面上看,他们未免不自量力。蒋介石的兵力比八路军多两倍路、炮舰及摩托化运输,共产党却没有。但我很快就发现,共产党是完全相信他们能够打败蒋介石的,不管蒋介石有没有美国的武器装备。原因何在呢?就这个问题我与八路军的军官有过多次交谈。很快,我发现他们的必胜信念是基于对内战的性质的分析上面。他们的全部观点,在一九四七年圣诞节广播的毛择东的一篇讲话里可以说作了最好的概括。毛泽东说:“这场战争的根本性质,就是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反对封建主义和独裁专制、争取独立和民主的斗争。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军事力量的优势和美国的援助,只是临时起作用的因素,蒋介石政权的反人民的性质,人心的向背,则是经常起作用的因素。‘刘伯承总部的军官给我解释说:“处于劣势物质基础的一方,将战胜有着优势物质基础的一方。农村将要征服城市,没有外国援助的一方将战胜有外国援助的一方。“他们相信,在战争过程中,蒋介石将脱离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在他的政权和军队内部也将陷于众叛亲离,从而为他自己的覆灭和联合政府的诞生开辟道路。这就是胜利的政治基础。毫无疑问,共产党希望在联合政府里取得支配地位。然而,他们毫不隐瞒他们的这种纲领。恰恰相反,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纲领。所以说这是一个极高明的策略。而蒋介石呢,他先是驱逐中共驻南京的代表,继而宣布不让中共参加政府。于是他就在举国要求和平的情况下把自己放到了继续打内战的站不住脚的地位。后来,他又取缔左翼的民主同盟,排除其成员参政的资格,甚至还逮捕了它的一些成员。结果,他的地位更不妙了。与此同时,共产党则不断鼓吹成立联合政府,把门开得大大的,把全国不同政治派别的人都争取到自己周围。这样的策略,无论其真诚与否,肯定是大得人心的。刘伯承部下的大部分参谋人员虽然认为中国的内战是革命战争,但他们指出这次战争与其他革命战争不同。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言论很有意思,我把其精神介绍如下。他们说:中国的内战不同于俄国的内战,它主要是一场农民战争,工人参加的人数极少。所以决定的因素是实行土地改革,而不是搞工人起义。中国内战的目的是解放受地主压迫的农民,这和从南方地主压迫下解放黑奴的美国南北战争是相似的;但是它不是那种工业北方反对农业南方的内战。按照共产党的说法,这是中国人民反对国民党头子,即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陈立夫和陈果夫兄弟四大家族的战争。就反独裁、反封建、反外来干涉而言,它和西班牙内战相似;但西班牙人民反佛朗哥的斗争是在人民阵线领导下进行的,而中国人民的斗争,尽管有很多的党派参加,却是在共产党政策指导下、在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因此,中国人民的斗争具有共同的方向和利益,而这是西皮牙共和派所没有的。最后,共产党人认为他们现在所进行的战争,同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他们反抗蒋介石的战争的情况是很不相同的。相同之处也有,那就是仍然以运动战为主,游击战为辅,仍然是把农民武装起来斗地主;但是不同之处更多。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共产党作战的目的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和一党统治;而现在的斗争目标则是建立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和联合政府。一九二七年的时候,世界帝国主义还在扩张,但是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意大利和德国的帝国主义阴谋被粉碎了。法、英帝国主义已全面后退。只有美国还有能力对中国进行干涉,但由于它在全世界都插手,因而就不可能对中国内战施加决定性的影响。许多中国人认为蒋介石为了外国的利益而出卖中国人民,这一事实使这场战争具有独立战争的性质。概括起来,共产党就是根据这些政治和战略因素相信他们能取得胜利,并在联合政府中取得公认的、也许是占统治的地位。那么他们打算怎样打这场战争呢?与他们以前的打法是有所不同的。当我来到解放区的时候,刘伯承已经把他以前的游击队合编成相当于军、师建制的部队,准备运用他的部队对蒋介石开展大规模的运动战(虽然他仍然以游击战为辅)。这种作战方式,他在抗日战争中是未能采取的。不仅刘伯承是这样做,所有八路军将领那是这样做的。这些作战原则也没有什么特别保密的。毛泽东本人在一九四七年圣诞节讲话里公开对之作过以下的概述:(1)先打孤立之敌,后打集中之敌。(2)先取小城市,后取大城市。(3)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夺取城市为主要目标。(4)每战集中绝对优势兵力(两倍、四倍、有时甚至是五六倍于敌之兵力),力求全歼,不达那种得不偿失的消耗战。(5)只打有胜利把握之仗。(6)发扬不休息地接连打几仗的作风。(7)力求在运动中歼灭敌人。(8)夺取一切敌人守备薄弱的城市,待条件成熟后再夺取守备强固的城市。(9)以俘获敌人的全部武器和大部人员补充自己。我军人力物力的来源,主要在前线。(10)利用两个战役之间的间隙,休息和整训部队。休整的时间不要过长,不使敌人获得喘息的时间。毛泽东说:“这些方法,蒋介石和他的美国顾问都是熟知的。蒋介石曾多次集训他的将校,将我们的军事书籍发给他们研究,企图寻找对付的方法。美国军事人员曾提出这样那样的战略战术……但是我们的战赂战术是建立在人民战争这个基础上的,任何反人民的军队都不能利用我们的战略战术。“毛泽东的这个为取得胜利而制订的纲要,在他讲话之后的一年里将以惊人的精确性得到实现。八路军先是夺取小城市,继而攻打象济南、保定那样的省城,然后占领沈阳、天津那样的大城市,最后终于夺取南京、北平、上海等最大的都市中心。正如跟我谈话人所说的,农村逐步征服城市。在其他方面也一样,时间证明毛泽东是一个很灵验的预言家。国民党军队,先是一小股一小股孤立的部队、继而整师整军的部队被共军所消灭。这些势如破竹的胜利,并不单是依靠军力取得的。此中也离不开共产党高级将领们对政治策略的妙用。一天,在与独眼刘将军谈话时,我问他,在四分之一世纪的戎马生涯中,他的最重要的策略心得是什么?他想了很有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利用敌人的矛盾。比方说,当我面临三支敌军时,我就仔细研究每支部队司令官的历史,设法了解这些司令官之间是否存在不和,看哪一个司令官是最不得志的,哪一部分敌军最弱,哪一部分敌人士气最低,然后我就先挑它打。“不妨指出,这也是共产党十分拿手的政治策略。在整个内战过程中,几乎每一个共产党高级将领都运用了这种策略,有时取得惊人的战果。共产党将领们在利用国民党军队内部的矛盾方面从不懈怠。一切都是经过细心策划的。例如,我在解放区期间,陈毅将军部下的一支共军决定进攻白塔城,目的不在于拿下该城,而是要消灭郝鹏举将军所统帅的国民党第四十二军。郝将军曾经是日本人手下的伪军指挥官。他投降了共产党,共产党仍让他指挥他原来的人马,后来,跟三国时代的情形相仿,他突然又倒向蒋介石。在共产党准备进攻郝的过程中,八路军政治指导员把所有这些情况向战士作了说明。蒋介石军队的情报人员保存了这种临战前政治教育方法的材料,这里我引录其中的一个文件:向所有攻坚部队的全体战士详细解说以下各点:(1)郝鹏举的部队先前是伪军,他们投降过解放军,解放军支持他们,对他们表示欢迎;去年当他们还同解放军在一起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小麦和面粉,领了多少套军装,等等。每一项都详尽地列举出来,使每一个战士对郝鹏举的特点及其部队的本质有一个清楚的了解。(2)去年中国共产党的华东局是怎样派人数育郝的部队的;郝是怎样加以抵制的;郝又是怎样暗中同南京勾结的。列举了郝部队中最反动的分子,最进步的分子和那些没有定见的分子的情况。(3)郝的部队的战斗力:分别列举了装备最精良的营、人数最多的营、指挥官最进步的以及最反动的营的番号。连排单位就下列问题进行讨论:一、郝鹏举及其部队是不是背叛了人民?二、郝鹏举及其部队是不是背叛了共产党?三、对他们应采取什么态度?四、他们对人民和党犯下了错误,应作何惩处? 在每个排和连队里进行三、四天的讨论,对必须消灭郝鹏举及其部队一事取得一致意见之后,指挥员号召每一个战士订立个人作战计划。每支步枪上都写有“坚决消灭郝鹏举”“只能前进一尺,绝不后退一寸“之类的标语口号。几乎用不着多加赘述,可怜的郝将军无法抵挡强大的政治宣传攻势,几天之内他和他的部队大部被俘了。随着战争的继续,共产党的这些政治策略收到了丰硕的成果。敌人方面,不仅整团、而且整师、有时整军的对蒋介石不满的部队,在作了象征性抵抗之后便倒向共产党。实际上,当时就有一个叫高树勋的国民党将军在总部里,他刚率领整整一个军投诚共产党。我决定去采访他。四十五.一位起义将军如果不了解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六年间崛起的一些风云人物的情况,就不可能了解中国的军队。那些人都是失去生计的识字不多的青年农民,本来是无名小卒,突然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帅、将军和军阀。他们统治的地区,其面积之大和人口之稠密,不下于当今的许多欧洲国家。这些显赫一时的中国统治者们在国外的声誉很坏。许多人认为,他们的军队只不过是用来夺取金钱、权力和女人的一种武器,他们之间主要是用“银弹”打仗,而发给士兵的军饷则是鸦片。上述情形,很多老牌督军确实如此,但也有一些小的军阀,不为贪婪的权欲所驱使,而是怀有浪漫色彩的、但多少有点迷乱的高尚理想。实际上他们象足戏班子里的丑角,在历史上最大的一出悲剧—东、西方两个世界的冲突中跑龙套。高树勋将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不久前背叛了蒋介石。现在,他坐在山西省的一间小茅屋里,向我叙述他自己的经历。关于高招军的身世,值得注意的倒不是因为他是一位放荡的军阀,被共产党包围后无处可逃,为了活命便投降。相反,他的不凡之处在于:这位出身于破产中农家庭的没有文化的农村青年,二十几岁就当上了军长,中年以后竟重新燃起青年时代的理想,抛弃了权势地位,最后,不顾特务的监视和部属的劝阻,背叛了蒋介石,毅然率领整整一个军投向他一度极不喜欢的中国共产党。农民出身的高树勋将军,五十岁开外,性格开朗,古铜色的脸庞,相貌不凡。当他将自己的身世向我介绍后,我才开始深刻地了解在过去三十七年的战争和革命中,使多少中国男男女女的生活受冲击的悲剧性原委。说来也奇怪,高树勋之所以走上曲折的道路,最后走到中国共产党的阵营里,完全是西方资本主义冲击中国人生活的结果。高树勋小的时候,没上过学。十六岁时,他到了北平。当时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虽然他为推翻了帝制而振奋,但更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饥寒交迫之中,他不得不惜高利贷,买个托盘在前门外卖卷烟。所谓前门,就是拱卫北平内城门户的雄伟的石砌城楼。卖的烟都是外国工厂生产的,这使高树助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说,“为洋人卖烟,我很气愤。为什么钱都让他们赚去? 中国为什么不能自己生产卷烟?“他的结论是由于中国不强。看看守卫着北京各国大使馆的洋兵,他断定一个国家强大与否,取决于它的军队。于是他自愿参加了基督将军冯玉祥的部队。“在冯玉祥部队里,”他说,“我逐渐认识到帝国主义列强的图谋。其中最恶劣的是日本。每年五月七日,冯将军都要集合全体格士在操场上,向大家宣读日本对华的‘二十一条要求’,读完大哭。此事使我深受感动,很快就产生了必须革命的强烈思想,并且十分信仰孙中山先生的学说,特别是他的民族主义。“一九二六年,高树勋当了冯玉祥部下的第十二师师长。一九三七年,蒋介石高喊着孙中山先生的口号,为打倒军阀而举行北伐。这使高树勋非常鼓舞。但是一九二七年的一连串事件和蒋介石的残暴行为,使高为之心寒。他说,“蒋介石走上了军阀的老路,这位我很失望。“但他还没有完全灰心丧气,他还有自己助抱负。到了一九二九年,他升任冯玉样部第九军军长。他同孙连仲将军一起去边远的西北地区,和孙共事了二十年.他一度担任青海省省长。后来,他站在冯玉样一边与蒋介石打了一场时间不长但很激烈的内战。冯玉样战败了,其部属包括高树勋那个军大都被收编为蒋介石的国军,遣往江南去打共产党。高树勋保持了军长的职位,但他心情不舒畅。他在二十年的军队生涯中,形成了一种很坏的习惯,那就是学会了读书识字。他这个人胸有抱负,精力充沛,一贯如比。升迁得也很快,在短短时间里就从一个摆摊卖姻卷的失业的流浪汉一跃而当上了省长和军长,不过他一直保持着某种理想主义。由于读书和多年战争的影响,他逐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蒋介石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把“革命”二字当作他愚弄人民群众的手段。一天,他读了一篇描述沙皇统治下农奴生活的文章,对照自己周围的情形,他感到中国的现状亦是如此。他看到自己把共产党赶走了,国民党官僚却跑来,又把农民的土地夺定。他很难过,觉得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只是停留在那些官吏的口头上而已。另外,他是同自己的部队同甘共苦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官吏的生活竟然比他高几倍,而他们毕竟是靠着他才能保持官职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三十年代初,他跟谁也不说,便放弃了军长之职,跑到天津。蒋介石发出了通缉今,但高树勋躲进英租界,平安无事。一九三三年,他前往张家口,参加了他的老上司冯玉祥领导的抗日运动。运动很快按压下去后,他当上了河北省公安局长。日本侵入北平后,他带领他的警察到农村打游击。他指挥着三万人,在敌后坚持了五年。然而,八路军到处扩大势力,很快把他挤得无立足之地,于是他率部南渡黄河。他终于安全到达了后方,就前往中国战时的首都重庆。“在那儿,我感到头痛,”他说,“所见所闻,令人厌恶。没有一个政府机关真正办事。官员们只是等侯着蒋介石的旨令。贪污行贿成风。一位缝衣针厂老板请我吃饭,他告诉我,他须为厂里的每个工人向蒋介石的特务缴纳十万元,才能免服兵役。这可把我气坏了!“他满腔怒火,去见参谋总长陈诚将军,对在重庆看到的腐败和苛政提出抗议。他对陈诚气忿地说:“你们这里,三民主义只是写在墙上和在书店里卖,就是不在人民中间实行。你给我指出哪一个县实施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陈诚面红耳赤,哑口无言。高树勋又去见蒋介石。“这一次更叫我头痛,“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模仿着蒋介石那种上海滩流氓的架势,皮笑肉不笑地装模作样、连连点头说,“好!好!”然而,他也没有从委员长那里得到任何满意的回答。“在重庆看到的一切,都使我非常生气,”他说,“以致我觉得除了杀掉蒋介石,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有效地抗日。“象他这样直言不讳的批评家,在重庆是不受欢迎的。军方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赶快打发他回前线去。高一回到河南,正赶上洛阳战役,吃了大败仗。他目睹农民被税吏所激怒,举行暴动反抗中国军队,然后投向日本人。到这时,高树勋对蒋介石政权完全失去了希望。与此同时,共产党非常注意地观察着高的异常行为。毛泽东每发表一篇著作,就给高送去一份。高开始感到蒋介石确是无可救药了。日本投降的那一年,他派亲信分别送信给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将军以及刘伯承将军,建议进一步保持联系。“我之所以敢于这样做,”他说,“是因为我读了许多共产党的书,还因为我请了一百多个共产党员来我的部队工作,我觉得他们很不坏呀!“高树勋倾向共产党一事,很快不仅对他本人的思想发生了影响,而且使整个内战的进程也发生了变化。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命令高树勋的部队和附近的其他两个军,开向平汉路,占领新乡,准备横扫华北平原,打开通往北平的铁路线。在新乡的时候,刘伯承的密使和共产党的两位代表访问了高。高告诉他们,自己正要率部北上,想知道在哪里可以遇到八路军以便投诚。对他说来,这是性命交关的重大决定。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不是偶然的,而是二十年的经验所导致的结果。“在北上途中,高又写信给独眼刘将军,要求不要袭击他。刘不予理会,而是让高的部队和其他两个军继续推进然后突然加以包围。高告诉我,“我不责怪刘伯承,他做得对。”高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其他两位军长,力劝他们也起义,但他们不干。高给自己的妻子、袍泽和友人写信解释自己的行动,向其他的将领凄然告别之后,率部向刘伯承将军投诚。共产党让高的部队保持原来的武装.于是他通电全国,解释自己的立场并呼吁一切爱国的中国人实行以下三条:“反对内战,争取和平与民主,联合一切党派组成民主联合政府。“高在蒋管区的子女立即遭捕,但在其名朋友的帮助下,很快被营救出狱,夫人和一个儿子被偷偷地送到了解放区。高的倒戈对内战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它挫败了蒋介石向北平方向的攻势,从而为马歇尔的调停工作打下了基础。这次行动使高自己的生涯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