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去玩施卡特牌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赌四分之一芬尼一点怎么样?忘掉这些事情,恢复了和气,阿尔弗雷德会给你做蘑菇炒鸡蛋和油煎土豆吃的。”妈妈没有搭话,翻身下床,重新扯平了黄色床单,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跟在扬后面离开了卧室。我的眼睛从窥视缝前移开去,随即听到他们在洗牌。谨慎而轻微的笑声,马策拉特签牌,扬分牌,随后大家叫牌。我想,现在是扬叫牌,马策拉特是下一家,扬喊到二十三点他就不要了。妈妈接着,一直喊到三十六点,这时扬也不得不让步了。妈妈总算打满了三十六点,真险,差一点她就输了。第二盘打红方块,扬稳稳当当地赢了。第三盘,妈妈打红心三十点,侥幸赢了。不用说,这场家庭牌戏一直玩到深夜,中间短暂地间断过一次,吃炒鸡蛋、蘑菇和油煎土豆。可是,接下去的牌局,我几乎听不见了。我又重新设法寻到护士英格和她的催人入眠的白色护士服。可是,在霍拉茨医生诊所里的情景却仍旧相当模糊。不仅绿色、蓝色、黄色和黑色一再来破坏红十字胸针的红色,而且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也掺了进来:通往听诊室和护士英格的门刚打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总不是洁净而轻盈的护士服,而是新航道防浪堤上航标灯下那个装船工,他正从水淋淋的马头上把爬满的鳗鱼抓下来。至于呈现为白色的东西,我本想把它同护士英格联系起来,却不料都是海鸥的翅膀,片刻之间,遮盖了马头和马头里的鳗鱼,直到伤口又迸裂,但流出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像那匹黑马。酒瓶一般绿的大海,给幻景增添一点锈红色的是那艘运木材的芬兰船,那些海鸥——可别再同我提起鸽子——像云一样遮盖了那个献祭品,用它们的翅膀尖伸进去,拽出鳗鱼来,扔给护士英格。她接着了,赞颂它,并且把自己变成了海鸥,不是鸽子,即使变成了圣灵,也不以鸽子的形骸显现而以海鸥的形骸显现,像云一样,降落在肉上。庆祝圣灵降临节。我不再白费劲了,而要离开衣柜。我怒气冲冲地踢开镶镜子的柜门,爬出柜子,在镜子前照了照,依然故我,但毕竟很高兴,因为卡特太太不再拍打地毯了。虽然耶稣受难日对于奥斯卡来说已经结束,但是他自己的受难日则要到复活节过后才开始。棺材一头小妈妈也是如此。过了这个马头上爬满鳗鱼的耶稣受难日,我们同布朗斯基一家到比绍乡下同外祖母和舅公文岑特一起过完复活节。这时,她的受难日才告来临,甚至明媚的五月天气也无力挽回。有人说是马策拉特又强迫妈妈吃起鱼来,此话不确。复活节过后两个星期,她莫名其妙地自动大吃起来,像中了邪似的,完全不顾自己身体会发胖,吃的数量之多使马策拉特不得不说:“你可别吃这么多鱼,好像别人强迫你吃似的。”但是,她早餐吃橄榄油浸的沙丁鱼。两小时以后,如果店里没有顾客,她便大嚼板条箱里装的博恩扎克的西鲱鱼。午餐时,她非要吃加芥末调味汁的煎比目鱼或鳕鱼不可。到了下午,她手里又拿着开罐刀,开肉冻鳗鱼、鲱鱼卷和油炸鲱鱼罐头。晚餐时,如果马策拉特拒绝再煎鱼或熬鱼汤,她就不说话,也不骂人,站起身来,离开饭桌,从店里拿回一块熏鳗鱼。这可叫我们两个倒了胃口,因为她用刀子把鳗鱼皮上和肚子里的肥油刮下来吃。她吃鱼总是用刀的。白天,她一次又一次地呕吐。马策拉特既担忧又无计可施,便问她道:“你是怀孕了还是怎么回事?”“别胡说八道。”妈妈会这样答复他,假如她还愿意说话的话。一个星期天,外祖母科尔雅切克来了。一见端上桌来的是在黄油调味汁里游泳的青鳗鱼和新鲜土豆,她气得拍桌子说:“怎么回事,阿格内斯,你倒是说呀!你不该吃鱼,却偏吃鱼,你也不说个究竟,简直像个疯子!”妈妈只是摇头,把土豆推到一边,从黄油调味汁里把鳗鱼捞上来,照吃不误。她埋头大嚼,像是在完成一项费力的任务。扬·布朗斯基一声不吭。有一次,他们两个正在沙发榻上,被我撞见了。他们同往常一样,互握着手,衣服也很凌乱。但是,引我注目的是扬哭得红肿了的眼睛,还有我妈妈对我漠不关心的态度也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跳起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抱起来,抱得紧紧的,给我看一个深渊,那是无法填满的,即使用巨量的煎鱼、熬鱼、罐头鱼和熏鱼也是填不满的。没过几天,我看见她在厨房里不仅大嚼普通的、该死的油浸沙丁鱼,还把她保存下来的许多吃剩的罐头里的橄榄油倒进一个做调味汁的小钵里,放在煤气上煮热后喝下去。这时,站在厨房门口的我吓得把手里的鼓都掉在地上了。就在这天晚上,妈妈被送进了市立医院。救护车未到之前,马策拉特又哭又嚎:“你为什么不要孩子?是谁生的,那无所谓。你是不是还因为那个要命的马头?我们真不该去呀!忘了它吧,阿格内斯!我可不是故意的呀!”救护车来了,妈妈被抬上车。街上聚满了孩子和大人,车开走了。事实证明,妈妈既忘不了防浪堤,也忘不了那个马头。她带着对那匹马——管它叫弗里茨还是汉斯呢——的记忆去医院了。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贮存着对耶稣受难节那次远足的痛苦而清晰的记忆,由于惧怕旧地重游,她身上的器官已经同我妈妈统一了意见,要让她死去。霍拉茨医生说是黄疽病和食鱼中毒。医院里的人断定,妈妈已怀孕三个月,并让她住进单人病房。我们可以去探望她。有四天之久,她给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由于恶心和痉挛而无人色的脸。有时,她还一边恶心一边向我微笑。尽管她费力地想使前来探望的人高兴,正如我今天每逢探望日也要费力地显出一副面孔使朋友们都高兴那样,然而她终究无法阻止周期性的恶心迫使她一再把渐渐垮下去的身子探到床外,弯下来,可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末了,在那艰苦的死亡过程的第四天,她吐出了那一丝气息——这是每个人最终都要吐掉随后才能去领死亡证书的。当我妈妈体内再也不会产生恶心来损坏她的美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等她被人擦洗于净,换上寿衣,躺在那里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又是她那张亲切的、天真中露出几分狡猾的圆脸。护士长给妈妈合上眼皮,因为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哭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能哭,因为别人都在哭,那两个男的、外祖母、黑德维希·布朗斯基以及快十四岁的斯特凡都在哭。何况妈妈的死并没有使我感到突然。奥斯卡每星期四陪她进旧城,每星期六伴她上圣心教堂,他怎能不觉察到,多年以来,她一直费尽心机地在寻找这样一种方式来解决他们的三角关系呢?一方面能使或许是她所憎恨的马策拉特对她的死承担罪责,另一方面又能使扬·布朗斯基,使她的扬在波兰邮局继续干下去,并且永远想着:她是为我而死的,她不愿妨碍我的前程,她为我作出了牺牲。他们两个,妈妈和扬,不仅有深谋远虑的本领,譬如找了个不受人干扰的幽会地点,而且同样显露了干风流韵事的天赋——只要愿意,就可以把他们看做罗密欧和朱丽叶,或者看做据传为深海所阻、不能团圆的王子与公主[注]。妈妈及时地领受了临终圣礼。在神甫的祷告声中,她冷冰冰地躺着,任凭什么也不能再使她动弹了。这时,我有了时间和空闲去观察那些多半信新教的护士。她们合掌的方式同天主教徒不同。我可以说,她们更加信赖自己。她们称“我们的父”时,用的字眼也同天主教原版经文有差异,并且也不像外祖母科尔雅切克、布朗斯基一家和我那样画十字。我的父亲马策拉特——我有时这样称呼他,尽管他仅仅有可能生育了我——他,这个新教徒,在祷告时却与其他新教徒不同。他不是两手十指交叉握紧了放在胸前,而是手指痉挛着放在下面,大约在生殖器附近,把一种宗教换成了另一种宗教,并且显然羞答答地不愿别人看他祈祷。我的外祖母跪在死者床前,在她哥哥文岑特的身边。她旁若无人地大声用卡舒口语做祷告,而文岑特只是嘴唇在动,可能讲的是波兰话,圆睁的眼睛里充满着天神显灵的景象。我真想敲鼓。我毕竟得感激我可怜的妈妈给过我许多红白相间的铁皮鼓。与马策拉特的愿望相反,她答应给我一面铁皮鼓,这是我在摇篮里得到的慈母的许诺。不仅如此,我妈妈的美有时还是我在鼓上敲出的形象的蓝本,尤其是在她还身材苗条、不必去做体操的那段岁月里。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便在我妈妈去世的房间里,再次在我的铁皮鼓上再现出她灰眼睛的美的理想形象来。护士长立即提出抗议,令我惊奇的是马策拉特竟会站在我这一边,悄声地劝护士长说:“您就让他敲吧,护士小姐,他们就是这样互相爱抚依恋的。”妈妈可能非常快活。妈妈可能是非常害怕。妈妈可能很快把一切都遗忘。不过妈妈的记忆力很强。妈妈可能把我连同洗澡水一起倒走,但也可能同我坐在一个浴池里。我有时把妈妈丢失了,但是,找到她的人却在同她一道行走。当我唱碎玻璃的时候,妈妈便用油灰去粘。她有时也会失算,尽管机会有的是。尽管妈妈不露风声,对于我,她却不守秘密。妈妈害怕过堂风,却经常喜欢说大话。她靠经销手续费生活,却不乐意纳税。她掩掩盖盖,我了若指掌。如果红心是主牌,她打起来准赢。妈妈死时,我的鼓身周围一圈红火舌也极了一点颜色;可是白漆却变得更白,刺目地闪光,有时连奥斯卡也不得不闭上眼睛。我可怜的妈妈并非如她所愿被安葬在萨斯佩公墓,而是葬在布伦陶一处小而幽静的公墓里。那里还埋葬着她那个一九一七年患流行性感冒去世的继父、火药厂工人格雷戈尔·科尔雅切克。送葬的人数众多,这只能理解为我妈妈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殖民地商品店老板娘。不仅有老主顾,而且有好几家公司的商务代表,甚而至于买卖上的竞争对手,譬如,殖民地产品商魏因赖希以及赫尔塔街上那爿食品店的普罗布斯特太太也来了。布伦陶公墓的礼拜堂太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那里散发着鲜花的香气和放过防蛀药的黑衣服的气味。在未加盖的棺材里,我可怜的妈妈脸色蜡黄,形容憔淬。在举行冗长繁复的仪式时,我怎么也不能摆脱这种感觉:她马上要抬起头来了,她还得呕吐,她肚子里还有东西要出来,不只是那个三个月的胎儿,他同我一样不知道应该感谢哪一位父亲,不只是他要出来,并且同奥斯卡一样也要一面鼓,而且还有鱼,不是油浸沙丁鱼,我想说的也不是蝶鱼,而是一小段鳗鱼,若干绿白相间的鳗鱼肉纤维,斯卡格拉克海战地区的鳗鱼,新航道防浪堤的鳗鱼,耶稣受难日的鳗鱼,马头里跳出来的鳗鱼,可能是她父亲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身上钻出来的鳗鱼,他沉没到木筏下面,被鳗鱼吃掉,你的鳗鱼的鳗鱼,因为鳗鱼变成了鳗鱼……但是她没有恶心。她控制住了。她显然打算把鳗鱼带到地底下去,这样才能最终得到安息。几个男人抬起棺材盖,正要盖住我可怜的妈妈坚定而难看的脸。安娜·科尔雅切克扑过来抓住他们的胳膊,随后,踩过棺材前的鲜花,扑到她女儿身上,扯她昂贵的、洁白的寿衣,用卡舒贝语大哭大嚷。后来,许多人都说,她是在咒骂马策拉特,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人,说他害死了她的女儿。据说,也讲到了我从地窖阶梯上摔下去那桩事。妈妈编造的这个故事,她又接过去常挂在嘴上,让马策拉特一辈子记住他的所谓的罪过以及我的所谓的不幸。尽管马策拉特把任何政治上的考虑置之不顾,简直违背了他自己的意志,一直尊敬她,并且在战争期间供给她白糖、人造蜂蜜、咖啡和煤油,她仍一再怨恨他。蔬菜商格雷夫和像女人一样尖声哭泣的扬·布朗斯基搀扶我的外祖母离开棺材。那几个男人加上棺盖,终于做出了那副面孔——扛棺材的人屈身蹲到棺材下面准备扛起时,都是这么一副面孔。这个半乡村式的布伦陶公墓有一条榆树林阴道,两侧是两条墓地,有一座小教堂,像幼儿园里纸糊的劳作,有一口井以及一个活跃的鸟的世界。送葬的队伍走在耙干净落叶的公墓林阴道上,马策拉特领头,我跟在他后面,这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棺材的形状。今后,我还常常有机会溜一眼黑色的、棕色的、用于终极目的的木材。我可怜的妈妈的棺材是黑色的。它一头大,一头慢慢缩小,多么协调啊!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形状能如此巧妙地吻合人的体形吗?要是床也一头大,一头慢慢小下去,那该有多好!不论我们平时习惯的或者偶尔摆出来的躺卧的姿势是什么样的,不总是上身大并明显地渐渐往脚那头缩小下去吗?不论我们如何伸展肢体,不总是上面大,头、肩膀、躯体,然而逐渐缩小到脚,缩小到那个支撑我们全身的狭小基础吗?马策拉特紧跟在棺材后头走。他手里拿着礼帽,尽管一伸膝盖就感到巨大的疼痛,但仍然吃力地慢步走着。每当我看到他的颈项时,我就为他惋惜:他的杭骨突出,两条抽搐的血管从衣领里钻出来,一直伸到头发根上。搀着我的手的为什么是特鲁钦斯基大娘,而不是格蕾欣·舍夫勒或者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呢?她住在我们那幢房子的三层楼上,她可能没有名字,因为谁见了都叫她特鲁钦斯基大娘。走在棺材前面的是维恩克圣下和拿香的辅弥撒者。我的目光从马策拉特的颈项溜到抬棺材人皱纹纵横的后脖子上。我必须把心头一种强烈的愿望压抑下去:奥斯卡要坐到棺材上去。他要坐到棺材上面去敲。不是敲铁皮鼓,奥斯卡要用他的鼓棒敲棺材盖。他们扛着棺材摇摇晃晃前进时,他要骑上去。奥斯卡要为那些走在棺材后面、跟着神甫祈祷的人们敲棺材盖。当他们把棺材抬到架在墓穴上方的木板和绳子上去后,奥斯卡仍旧坚持要坐在那口木头棺材上。在布道、敲小钟、焚香、洒圣水的时候,他要在木头上敲出拉丁经文来。当他们用绳子把棺材放下去时,他还要坚持坐在上面。奥斯卡要同妈妈和胎儿一起进入墓穴。当遗族和亲友用手抓上扔进墓穴时,奥斯卡仍旧留在下面。他不想上来,他要坐在棺材缩小的那一头上,敲棺材,如果可能的话,到了地下还继续敲,一直敲到手里的鼓棒腐烂了,鼓棒下的木头也腐烂了,一直敲到妈妈为了我,我为了妈妈,各自为对方腐烂了,把肉交给了土地和土里的栖居者为止;如果可能和允许的话,奥斯卡还愿意用小骨头敲胎儿细细的软骨。没人坐在棺材上,棺材在布伦陶公墓的榆树和垂柳下独自摇晃着。教堂司事的一群杂色母鸡在坟墓中间啄虫子,它们不劳而获。队伍走到桦树间。我走在马策拉特后面,特鲁钦斯基大娘搀着我的手,我身后是我的外祖母——格雷夫和扬搀扶着她——文岑特挽着黑德维希的胳膊,小玛尔加和斯特凡手挽手走在舍夫勒夫妇前面。还有钟表匠劳布沙德、海兰德老先生以及小号手迈恩,他只是没带小号,也不是醉醺醺的样子。安葬完毕,人们开始吊唁。这时,我才发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也来了。他穿一身黑,窘困地夹杂在那些人中间,他们正挨个儿同马策拉特、我、我的外祖母以及布朗斯基一家握手,嘟哝着说上那么几句。我起先不懂亚历山大·舍夫勒干吗找马库斯说话。他们不会认识的,恐怕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话。后来,乐师迈恩也插进去同这个玩具店老板谈话。他们站在半人高的树篱后面,那种灌木的绿叶子用手指一搓就会褪色,味道是酸的。这时正好轮到卡特太太带着她那个用手帕捂着嘴在冷笑的、个儿也长得太快了点的女儿,在向马策拉特表示慰问,她还非得抚摩我的脑袋不可。树篱后那几个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了,不过听不明白。小号手迈恩用食指弹着马库斯的黑上装,逼着他后退,随后抓住他的左胳臂,舍夫勒也动手抓住他的右胳臂。他们两个还得注意那个被拽着的马库斯别让坟墓周围的界石绊倒,并一直把他拉到林阴道上,给他指出出口的方向。马库斯好像感谢了他们给指路,并朝出口走去。他戴上礼帽,不再回顾,而迈恩和那个面包师却还在背后目送他离去。马策拉特和特鲁钦斯基大娘都没有发现我从他们身边溜走,不再接受慰问。奥斯卡装着非去不可的样子,转身从掘墓人和他的助手们身边悄悄走过,随后拔腿就跑,也不顾常春藤拦路,奔到榆树下,在公墓门口赶上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小奥斯卡!”马库斯不胜惊讶地说,“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马库斯?我干了什么错事,他们要这副样子对待我?”我也不知道马库斯干过些什么,便拉住他那汗湿了的手,领他走出公墓的敞开着的铸铁大门。我们两个,我的鼓的保护人和我这个鼓手,也可能就是他的鼓手,我们迎面遇上了舒格尔·莱奥,他同我们一样也相信天堂。马库斯认识莱奥,因为莱奥是全城的知名人物。我也听人讲过舒格尔·莱奥,当他还在神学院的时候,在红日当空的一天,世界、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信仰、天堂和地狱、生与死在他头脑里全都倒了个儿。从此以后,莱奥对世界的看法虽然是癫狂的,但却完美无缺,光芒四射。舒格尔·莱奥的职业,是穿着过分宽大而晃动的服装,戴着白手套,在葬礼之后——只要举行葬礼,他就闻风而至,从来也瞒不过他——等候送葬的人们。马库斯和我都知道,他是由于职业的缘故才站在布伦陶公墓的铸铁大门前,戴着温情脉脉的手套,转动着海水般蓝的眼睛,嘴里一直淌着涎水,对送葬的人们唾沫四溅地大讲废话。这一天是在五月中旬,阳光明媚。树篱和树林上鸟儿成群。咯咯叫的母鸡通过它们的蛋来象征不朽。空中嗡嗡声。大地新披绿装,清新无尘。舒格尔·莱奥戴着手套,左手拿着破旧的礼帽,右手伸开五指,踏着轻盈的舞步——因为他确实受了神恩——朝马库斯和我迎面而来。虽然没有一丝风,他却仿佛站在风中,身子向我们倾斜,脑袋歪向一边。马库斯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把没戴手套的手伸过去,被莱奥戴手套的手握住。这时莱奥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多美的日子!现在她已经到了那个样样都便宜的地方。你们见到天主了吗?他刚走过,匆匆忙忙的。阿门。”我们也说:“阿门!”马库斯不仅附和莱奥关于天气的说法,而且还说他看到了天主。我们背后的公墓里,送葬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马库斯从莱奥的手套里挣脱了手,总算还来得及给他酒钱,像他平素那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有人追他似的匆匆向停在布伦陶邮局门口等候的出租汽车走去。汽车扬起尘土,遮掩了逐渐消失的马库斯。我还在目送他时,特鲁钦斯基大娘已经再度拉住了我的手。他们结成大帮小帮地走来。舒格尔·莱奥对所有的人表示慰问,请送葬的人们注意美好的天气,逢人便问是否见到了天主,照例得到了或多或少的酒钱,或者分文也捞不到。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付钱给抬棺人、掘墓人、教堂司事和维恩克圣下。圣下窘困地叹着气,让舒格尔·莱奥吻他的手,然后用被吻过的手向渐渐四下散去的送葬者打起祝福的手势。我们,我的外祖母、她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夫妇和两个孩子、没带妻子的格雷夫以及格蕾欣·舍夫勒,坐上两辆普通的运货马车,经过戈尔德克鲁格,穿过森林,越过附近的波兰边界,到比绍采石场去赴葬礼晚餐。文岑特·布朗斯基的农舍坐落在一个坑洼儿里。门前几棵白杨树,据说是可以用来避雷电的。他们转动铰链,打开了谷仓的门,让门倒在锯木架上,然后铺上桌布。左邻右舍还来了不少人。做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谷仓门口聚餐。格蕾欣·舍夫勒让我坐在她身上。先是油腻的,接着是甜的,随后又是油腻的,土豆烧酒,啤酒,一只鹅,一头小猪,香肠蛋糕,糖醋南瓜,酸乳脂拌果汁麦糊。傍晚,起了点风,吹进敞开门的谷仓,耗子在里面乱钻乱跑,布朗斯基家的孩子同邻家的孩子们占领了院子。他们点起煤油灯,在桌上玩施卡特。土豆烧酒还摆在那里。还有自制的鸡蛋利口酒,这东西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不喝酒的格雷夫唱了几支歌。卡舒贝人也唱了起来。马策拉特第一个发牌,扬第二,砖窑上的领班第三。现在我才注意到,我可怜的妈妈不在了。他们玩牌一直玩到深夜。可是逢到打红心,三个男的谁也赢不了。有一盘打红心五一点,扬·布朗斯基完全莫名其妙地输了。这时,我听见他小声对马策拉特说:“要是阿格内斯打,准赢。”我从格蕾欣·舍夫勒的膝上滑下来,在外面找到了外祖母和她的哥哥文岑特。他们坐在一根车辕上。文岑特用波兰语低声对星星说话。外祖母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让我钻进裙子底下。今天有谁让我钻进裙子底下呢?有谁替我隔住日光和灯光呢?有谁给我闻那种融化着的、易臭的黄油的气味呢?外祖母把它存放在裙子底下,给我吃,使我发胖,我也就尝到了甜头。我在四条裙子底下睡着了,离我可怜的妈妈起源的地方近在飓尺。我同她一样安静,虽然不像躺在一口小棺材里的她那样不再呼吸。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背脊常言道,失去母亲,无以取代。妈妈安葬后不久,我开始惦念我可怜的妈妈了。星期四不再去拜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了,再没有人带我去看护士英格的白护士服了。尤其是到了星期六,我更痛心地意识到妈妈死了:妈妈不再去忏悔了。我于是失去了旧城、霍拉茨医生的诊所以及圣心教堂。我失去了对集会的兴趣。既然诱惑者的职业对于奥斯卡已失去了意义和吸引力,我怎能再去引诱橱窗前的行人上钩呢?曾经带我到市剧院去看圣诞童话剧,并且领我去看王冠或丛林马戏团表演的妈妈,如今不在了。我孤单单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准时去上课,垂头丧气地走过笔直的市郊大街,到小锤路去拜访格蕾欣·舍夫勒。她给我讲“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夜半太阳国旅行,而我则不为所动地拿歌德同拉斯普庭做比较。这种比较没有止境,忽明忽暗,循环往复,于是我逃避到历史研究中去。《罗马之战》、凯泽的《但泽城历史》和克勒的《船队年鉴》,我这些老一套的标准读物,给予我广博的半瓶醋知识。因此,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所有参加斯卡格拉克海战被击沉击伤的船只的装甲厚度、装备、完工和下水日期、人员限额的精确数字。我快满十四岁了,喜欢孤独,经常散步。鼓是我的伴侣,但我却难得敲两下,因为妈妈去世后,就没人及时给我供应铁皮鼓了。那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季还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季呢?不管怎么说,我沿着兴登堡林阴大道往城里走去,到了离四季咖啡馆不远的地方,落叶纷飞,或者蓓蕾初绽,总而言之,大自然正在起变化;这时,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师傅贝布拉,这位欧仁亲王的嫡系子孙,因而也就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后裔。我们已有三年未见面,但是,相距二十步就已彼此认了出来。他并非了然一身,而是挽着一位美人儿,南方人,娇小可爱,大约比贝布拉矮两厘米,比我高三指。据贝布拉介绍,她叫罗丝维塔·拉古娜,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梦游女。贝布拉请我到四季咖啡馆喝穆哈。我们到水族馆[注]坐定下来,爱喝咖啡的女常客们就窃窃私语道:“瞧这些矮个儿,莉丝贝特,你瞧见了没有?是不是王冠马戏团的?可能的话,咱们也去瞧瞧。”贝布拉朝我微笑,挤出了上干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皱纹。给我们端穆哈来的侍者,个子非常高大。罗丝维塔太太请他来一块小蛋糕时,就像抬头望一座塔楼似的望着这个穿燕尾服的侍者。贝布拉打量着我说:“看来咱们这位毁玻璃能手怏怏不乐哩!出了什么毛病,我的朋友?是玻璃不听话了,还是声音不灵了?”奥斯卡少年气盛,当即要小试锋芒,显一显他那远未衰退的技艺。我环顾四周,寻找目标,目光对准水族馆里金鱼和水下植物前的大玻璃板。我刚要唱,贝布拉连忙说:“行啦,我的朋友!我们相信你是行的。别破坏,别让水泛滥,别弄死鱼!”我难为情地道歉,尤其对罗丝维塔太太。她忐忑不安,拿出一把微型扇子扇着。“我妈妈去世了,”我试图解释我的心境,“她本来不该死的。我怪她自己不好。人家常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看在眼里,都能体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会宽恕。这全都是母亲节的那套废话!我在她眼里,只是个侏儒罢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甩掉我这个侏儒。她之所以没能甩掉我,那是因为孩子,哪怕是个侏儒,都登记在她的身份证上的,所以没法随便甩掉。还因为我是她生的侏儒,因为她甩掉我就等于甩掉她自己的骨肉,所以甩不成。她问过自己,她和侏儒不能两全,于是就结束了她自己的生命。她什么也不吃,只吃鱼,而且不吃新鲜鱼。她诀别了情人,现在,她长眠在布伦陶。无论她的情人还是我家店铺的主顾,人人都这么说:是那个侏儒敲鼓把她敲死的。因为奥斯卡的缘故,她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奥斯卡把她害死的。”我是故意夸大其词,想尽可能打动罗丝维塔太太的心。其实,大多数人把妈妈的死归罪于马策拉特,尤其是扬·布朗斯基。贝布拉看透了我的心思。“您言过其实了,我的好友。您纯粹出于嫉炉才怨恨您死去的妈妈。她不是因为您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些令人厌烦的情人的缘故才进了坟墓。所以,您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您既爱虚荣又调皮捣蛋,这两者,大凡天才,都兼而有之的!”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斜视了罗丝维塔太太一眼,又说:“像我们这样身材的人捱过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啊!虽然是个人,身体却长不起来,多难做到的事情啊!多艰巨的使命啊!”罗丝维塔·拉古娜,那不勒斯的梦游女,她的皮肤既光滑又多皱纹,我估计她只有十八岁,但是转瞬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妇。罗丝维塔太太抚摩着贝布拉先生那身英国裁缝做的时髦服装,她那双樱桃黑的地中海眼睛送我一道秋波,并用阴沉的声音——像给子女许诺言似的,不仅打动了我,还使我周身麻木——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奥斯卡[注]!我十分了解您的痛苦!跟随我们一起走吧:去米兰、巴黎、托莱多、危地马拉。”我一阵头晕。我抓住拉古娜的苍老的手。地中海拍打着我的海岸,橄榄树向我低声耳语:“罗丝维塔会像您的妈妈一样,罗丝维塔会理解的。她,伟大的梦游女,看得透任何人的心思,了解任何人的内心,唯独不了解她自己,妈妈呀,唯独不了解她自己。天哪!”奇怪的是,拉古娜刚开始用梦游女的目光像照X光似的透视我,就突然胆怯地缩回了被我捏住的手。难道我这颗十四岁少年的饥渴的心吓着了她吗?难道她已经明白,不论罗丝维塔是少女还是老太婆,对于我来说,无非是罗丝维塔罢了?她用那不勒斯话低声说着,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画十字,似乎她在我身上所观察到的使她产生了无穷的恐惧,随后,一声不吭地把脸藏到扇子后面去了。我不知所措,极想听个究竟,便请贝布拉先生讲一讲。可是,贝布拉尽管是欧仁亲王的直系,却也惊慌失措,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我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他讲的话:“您的天才,年轻的朋友,是天赐神授的,但也肯定有魔鬼授予的成份。这使我的善良的罗丝维塔困惑不解,而我也不得不承认,您身上有一种突然发作的无节制的因素,这是我感到陌生的,虽说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不过,”口布拉打起精神说下去,“不论您有怎样的性格,那都无所谓。您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吧,参加贝布拉的魔术团吧!只要自己多少约束一点,纵使在今天的政治条件下,您还是能找到观众的。”我当即明白了。曾经劝过我要永远在台上不要站在台前的贝布拉,自己也混到陆军里去了,尽管他继续在马戏团里登台表演。因此,当我客气地表示遗憾,并拒绝了他的提议时,他丝毫也不觉得失望。我能听到罗丝维塔太太在扇子后面的呼吸声,看到她又朝我露出了那双地中海眼睛。我们还聊了一小时光景。我让侍者拿来一个空水杯,用歌声在玻璃上刻了一颗心,上面加了漩涡形花饰,下面是一行题词——“奥斯卡为罗丝维塔而作”,并把杯子送给她,让她高兴一下。贝布拉付了账,留下不少小费,我们起身离去。他们两人一直陪我到体育馆。我用鼓棒指着五月广场另一头光秃秃的演讲台,并且——现在我记起来了,那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天[注]——把我在演讲台下那段鼓手生涯叙述给我的师傅贝布拉听。贝布拉尴尬地微笑着,拉古娜则板着面孔。趁这位太太离我们有几步远的时候,贝布拉同我低声话别:“我不行啦,亲爱的朋友,我怎能再当您的老师呢?哦,这种肮脏政治!”随后,他像几年前在马戏团活动房子中间与我相遇时那样吻了我的前额,罗丝维塔太太向我伸出了瓷器般的手,我做作地躬身吻了这个梦游女的手指——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这样做,似乎显得太老练了。“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我的儿子!”贝布拉先生挥手说,“不论时局怎样,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失去联系的。”“要原谅您的父亲们!”这位太太告诫我说,“要习惯您自己的生活,这样心灵就得到安宁,撒旦就不能得逞!”我觉得,仿佛这位太太给我施了第二次洗礼,不过照样徒劳。撒旦,滚开——但是撒旦不走。我心中空虚,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当他们登上一辆出租车,完全消失在里面时,我还在挥手;福特牌汽车是为大人们造的,所以,马达一响,汽车开走时,车里不见乘客,却像是开出去寻找主顾似的。我想法说服马策拉特去看王冠马戏团的表演,但是他不为所动。我可怜的妈妈死后,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完全支配过她。那么,有谁完全支配了我妈妈呢?扬·布朗斯基也算不上。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我,因为妈妈去世后,最受苦的是奥斯卡,日常生活被打乱了姑且不说,连活下去都成问题了。妈妈扔下我不管了。对于我的父亲们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贝布拉师傅已经把宣传部长戈培尔当成了他的师傅。格蕾欣·舍夫勒一心一意干她的冬赈[注]工作。据说是为了不让一个人挨饿,不让一个人受冻。我坚持敲鼓,在原来是白漆的、现在敲薄了的铁皮上,擂出我的孤独来。晚上,马策拉特同我面对面坐着。他看他的烹调书,我则用鼓哀诉。有时,马策拉特哭了,用烹调书挡住脸。扬·布朗斯基成了稀客。鉴于政治局势,这两个男人都认为小心为妙,谁也摸不准风向。玩施卡特牌——如今在他们两人之外,另加了一个男的,而且经常换人——次数也越来越少,即使玩的话,也很晚才开始,在我家起居室的吊灯下,并且避而不谈政治。我的外祖母安娜,看来连从比绍到拉贝斯路我家里的路该怎么走都忘了。她怨恨马策拉特,也许还怨恨我,我可听她说过:“我的阿格内斯是因为受不了鼓声才死的。”尽管我可怜的妈妈的死,我可能要负一份责任,然而我却更加死抱住受诽谤的鼓不放。妈妈会死的,鼓却不会死,鼓可以买新的,也可以让老海兰德或者钟表匠劳布沙德修理。鼓理解我,始终给我正确的答复,鼓和我相依为命。我觉得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房间的天地未免过于狭小,街道则不是太短便是太长,白天没有机会去当橱窗前的诱惑者,而晚上又不是有什么紧急的情况非要我到黑魆魆的门洞里去扮演十拿九稳的诱惑者角色不可,这时,我便跺着脚走上四道楼梯,踩出节拍来,一边数着这一百十六级楼梯,每到一层停留片刻,闻一间各层住家门缝里透出来的气味,因为气味也同我一样,觉得这两间一套的住房太狭窄了。起初,我有时还能侥幸碰上小号手迈恩。他烂醉如泥,躺在挂着晾干的床单中间未被水滴湿的地板上,以罕有的音乐感吹着小号,使我的鼓获得快感。一九三八年五月,他戒掉了杜松子酒,逢人便说:“我现在开始新生活啦!”他当上了冲锋队骑兵队乐队队员。我看到他脚登皮靴,穿着臀部包着皮子的马裤,上楼时一步跨五级。那四只猫——其中一只叫俾斯麦——他还养着,因为可以预料,有的时候杜松子酒还会占上风,并使他乐兴大作。我很少敲钟表匠劳布沙德的房门。他是一个生活在一百只坏钟中间的沉默的人。这样过分地耗费时光的情况,我每月至少能目睹一回。老海兰德的小作坊始终还是在公寓的院子里。他始终还是干敲直弯钉子的活。同过去一样,院子里有兔子和兔子的子子孙孙。但是,院子里的孩子却换了人。他们都系黑领带,穿制服,不再煮砖头粉浑汤。那些正在长个儿并超过我的孩子,我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来。这是另一代人,而我那一代孩子已经从学校毕业,都在当学徒了。努希·艾克成了理发师,阿克塞尔·米施克想在席哈乌当焊接工。苏西·卡特在施特恩费尔德百货公司当见习售货员,已经有了男朋友,关系相当确定了。变化真大啊!不过三四年间的事。拍打地毯用的旧架子始终还屹立在院子里,住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