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要是我想起她老是在盼我的回信,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可不知道等待邮递员的叩门声是啥滋味,我可算是有体会的了。我决不能让人家也忍受这种折磨。""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感到难过,这是不成的。干那号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菲利普重新坐了下来,挥笔写了下面这封信:亲爱的诺拉: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深感内疚。不过,我想我们俩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那种地步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毫无乐趣可言,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不存回去的奢望。再见。菲利普·凯里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闪动着晶莹的眼光注视着菲利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字未吐。"我认为这封信定能奏效,"他说。菲利普出去把信寄走了。一上午,他过得很不舒畅,一直在推测着诺拉接信后感情变化的细枝末节。他为诺拉可能要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在这同时,他又感到轻松。想象中的痛苦总是要比目睹的痛苦来得容易忍受,何况他眼下可以无拘无束地、情思专一地爱着米尔德丽德了。医院下班时,想到那天下午要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跟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塞进门上的锁眼,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这是诺拉的声音。他顿觉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时,声调欢快,没有一丝怨恨,从中听不出可资证明他俩双方龃龉的端倪。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既害怕又厌恶,但还竭力装出一副笑脸。"可以,请进吧,"他说。菲利普把门打开,诺拉在他头里走进起居间。他心中忐忑不安,为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采奕奕地凝望着他。"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来这么一封可怕的信?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它足以使我感到痛心疾首。""这封信决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抑郁地回答道。"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是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满意,喏,今天我又上门请罪来了。归根结蒂,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决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张着,感情冲动地朝菲利普走来。"让我们言归于好吧,菲利普。要是我触犯了你,我感到难过。"他不能不让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恐怕现在太迟了。"他说。她一屁股坐在他腿旁的地板上,抱住了他的双腿。"菲利普,别傻!我性情急躁,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不过为了这一点就生气,那也太傻了。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他站起身子,躲开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实在抱歉,我无能为力。整个事情就此完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恐怕是的。""你是在找个机会把我抛弃掉,而你就抓住了那件事,是不是?"他默不作声。她两眼直勾勾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看上去她已到了妨无可忍的地步。她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背靠着安乐椅。她无声地哭着,也不用双手蒙住脸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到她这种样子,令人不觉悚然,痛苦万分。菲利普转过身去。"我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就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她默默无言。她似乎不胜悲切,只是木然地呆坐着,眼泪不住地顺着面颊流淌。要是她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他也许好受些。菲利普想诺拉脾气上来时会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他也准备她来这么一着。在思想深处,他,觉得干脆大吵一场,两人都用刻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在一定程度上,还能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无咎的。时光匆匆流逝。最后他看到她无声地哭着而变得惊慌起来。他走进卧室,倒了杯水来,朝着诺拉俯下身去。"你不喝点儿水吗?喝了,心里要好受些。"她嘴唇设精打采地伸向杯子,喝了两三口水。然后她精神倦怠地、轻声地向菲利普讨了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自然,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她呻吟地一说。"恐怕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也总是有人被别人爱。"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一阵剧痛袭上心头。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总是那么悲惨不幸,我的一生又是那么的可恨,"她最后说。这话诺拉并不是对菲利普,而是对她自己说的。以往,他可从来没有听到她埋怨过她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到她诅咒过穷困的境况。他过去总是非常钦佩她敢于正视世界的凛然态度。"后来,你同我邂逅相逢,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钦佩你,是因为你聪明,再说,找到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可贵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结局,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她又淌下了眼泪,不过此时她较能控制住自己,用菲利普的手帕蒙住自己的脸。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再给我些水喝,"她说。她擦了擦眼睛。"抱歉,我竟做出这种蠢事来。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太对不起你了,诺拉。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唉,事情全是一个样,"她叹息地说,"倘若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给你罪受。"诺拉从地板上站起来要走,她向菲利普投来长长的、沉静的一瞥,接着是一阵欷瞒叹息声。"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菲利普突然打定了主意。"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你是我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回来了。"诺拉涨红了脸。"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是当然应该知道的。""我不敢讲。"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把帽子戴正。"劳驾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她跟随他走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吃了一惊。她的步履沉重,好像转眼间变得苍老了似的。看到她的病容,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陪你回去。"见她不置可否,他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孩子们尖声匐喝着在马路上戏耍。马车来到诺拉寓所门前时,她没有立刻走出车子,看上去她似乎不能聚集足够的气力来挪动步子。"我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她把眼睛转向菲利普。此时他发觉那双眼睛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还极力使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忧了、你不必费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她轻轻地、敏捷地抚摸他的脸,以表示她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一动作仅仅起点暗示的作用,如此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菲利普付了车资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寓所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心情,真想把自己臭骂一顿。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路过一爿水果店时,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非常感激自己能够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第七十二章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去时随身带着书,一用过茶点,便埋首攻读,这当儿,米尔德丽德便躺在沙发上欣赏小说。有时,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瞅上一会儿,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然而,米尔德丽德总是能觉察出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别望着我浪费你的时间,傻瓜!快做你的功课吧,"她说。"好一个独裁者,"他兴高采烈地应答着。菲利普见房东太太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便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同她打趣逗乐。这位房东太太是个上了年纪、个儿瘦小的伦敦佬,伶牙俐齿的,具有逗人发笑的幽默感。米尔德丽德已经同她交上了朋友,并且还把导致自己处于目前这种不幸境遇的种种情况,对她作了一番详尽的但是虚假的叙述。这位好心肠的瘦小女人却深受感动,觉得只要米尔德丽德日子过得舒适,再大的麻烦也不为大。米尔德丽德出于礼貌起见,建议菲利普以她兄长的身分出现。他俩在一起用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变幻莫测。但每当订到能引起她的食欲的饭菜时,菲利普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高兴。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禁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时地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饭后,米尔德丽德坐进靠近壁炉的安乐椅里,他则紧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倚着她的双膝,嘴里叼着支烟。他俩常常不言不语。有时,发觉她打着盹儿,菲利普便不敢动作,生怕惊醒她,悄没声息地坐在那儿,眼睛懒懒地望着炉火,尽情享受着他的幸福。"午觉睡得香吗?"她醒来时,他笑吟吟地问道。"我可没睡,"她回答说,"只是闭闭眼睛就是了。"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的。她生性冷漠,而眼下她身体状况也没有使她感到特别的不便之处。她为了自身的健康,可算是费尽心机,不论什么,只要他愿意提出建议,她都照听不误。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都出去,在外面呆上一段时间。天气不太冷的话,她就坐在圣詹姆士公园里。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全是悠闲地坐在沙发里消磨掉的,不是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就是同房东太太在一块儿唠叨扯淡。她就爱说东道西的,其谈兴之浓,经久不衰。她对菲利普絮絮叨叨地讲述房东太太的身世,谈论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趣闻轶事。时而她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对菲利普诉说起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自己因此而撒手人世。接着,又把房东太太以及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的分娩情况,对菲利普从头至尾说了个罄尽。(至于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米尔德丽德还不认识呢。"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她说,"可不是那种见人就搭讪的人儿。")她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既兴奋又惊悸的口吻娓娓叙来,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近在眼前的临产一事,却处之泰然。"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呀,对不?况且大夫说我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你瞧,看来我还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眼看产期将至,米尔德丽德去找了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给她推荐了一位大夫,米尔德丽德每隔一周去检查一次。这位大夫索费十五畿尼。"当然咯,我完全可以还他的价,不过这位大夫是欧文太太竭力推荐的,因此我想总不能因小失大吧。""如果你觉得愉快、舒适,费用我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说。菲利普为她做什么,她都心安理得,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在菲利普这方面说来,他就喜欢为她花钱,每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在他心头激起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菲利普给了她好一笔数字的钱,因为她从来不是算计着花钱的。"我也说不清钱是怎么花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水似的,都从我指缝里流掉了。""这不打紧,"菲利普说,"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乐意去做。"她既不擅针线活,又不为那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她对菲利普说到头来买它几件比自己做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手头有几张抵押契据,这就是他的全部钱财。近日他卖掉了一张,换来的五百英镑,眼下存在银行里,准备往一桩其意义不能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事业里投资。此时,他感到自己异乎寻常的富有。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菲利普切望米尔德丽德把孩子带在身边,但是米尔德丽德却连声拒绝,因为她还得去挣钱糊口,要是不带孩子,去找工作就要容易得多。她打算重新回到她先前工作过的商店里去,而把孩子交给乡下一个正经女人抚养。"我能找到只要七先令六便士就会带好孩子的人。这样,无论对我还是对孩子来说,都有好处。"这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当他试图同米尔德丽德说理时,她却装作认为菲利普只是肉痛要付孩子的抚养费。"孩子的抚养费,你大可不必操心,"她说,"我决不会叫你付的。""要我付多少钱,我是不计较的,这你是知道的。"米尔德丽德内心深处巴不得这孩子是个死胎。虽说她丝毫没有流露,但菲利普看出她存有这份心思。起初,菲利普不由得一怔,可后来,经过一番考虑,也不得不承认,鉴于种种因素,事情果真如此,倒是求之不得的。"坐着说这论那的倒是很动听,"米尔德丽德抱怨地说,"可是叫一个姑娘出去自谋生计就艰难了,要是身边再拖着个孩子,那就更不容易了。""幸运的是,你还有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菲利普笑吟吟地说着便拉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菲利普,你一直待我很好。""喔,尽说些混帐话!""你可不能说我以往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一点都没有酬报你啊。""老天在上,我可从来不曾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酬报。如果说我为你做了些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希望你也爱我。除此之外,我对你没什么企求了。"对米尔德丽德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件商品,她可以为了尽其用途而随随便便地提供给买主的想法,菲利普感到有点吃惊。"不过我真想报答你,菲利普。你待我一直是那么情深意切。""嗯,再等一段时间也无甚害处。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咱俩再去度几天蜜月不迟。""你真淘气,"她粲然一笑,怪嗔着菲利普。米尔德丽德企望在阳春三月坐月子,身体一好便去海边过上半个月,这样可以让菲利普不受干扰地复习迎考,然后就是复活节,他们俩早已打算双双去巴黎度假。菲利普滔滔不绝地数说着他俩在巴黎的种种活动。到那时,巴黎可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去处。他们可以在他所熟悉的拉丁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开个房间,上各式各样的迷人的小饭馆去品尝食物,上戏院观看歌剧。他还要带她去欣赏音乐,引她去见见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一切会使她感到很有趣的。他曾在米尔德丽德面前谈起过克朗肖,她很想见见他。还有劳森,他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了。他们还可以去逛逛皮利埃舞厅,还将去凡尔赛、恰特兹、枫丹白露游览观光。"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哩,"她说。"哦,甭管花多少钱。想想吧。我朝思暮想的就盼着这一天哪。难道你不清楚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吗?过去我除了你谁也不爱,以后也不会去爱旁人。"米尔德丽德笑眯眯的,默默地谛听着他这番慷慨陈词。他认为从她笑眼里看到的是一片脉脉柔情,对此,他对她满怀感激。她比往常要温存得多。以往她身上那种令人不快的傲慢神气,眼下已杏无踪影。她在他跟前呆惯了,不再故作姿态了,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精心梳理她的头发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拢成一个发髻。她通常把她那浓密的刘海梳得齐齐整整,现在却任其披散着。她那张瘦削的脸庞使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下眼睑布满了皱纹,在苍白的双颊衬托下,更显突兀分明。她神情阴郁,悲哀之至。从她身上,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影子。他希望米尔德丽德岁岁年年永不改颜。他体会到今生前所未有过的幸福。每天晚上,一到十点,菲利普便起身向米尔德丽德告辞,一来因为她喜欢早早就寝,二来因为他回去后还得用功一两个钟头,以弥补先前几个小时耽误下来的功课。他通常在离开她之前替她梳理头发。在同她道过晚安之后,菲利普便举行仪式般地把他的亲吻奉献给她。首先,他吻吻她的手掌心(她的手指是多么的纤细,那指甲又是多么的秀美,因为她花了不少时间来修剪指甲),接着便先右后左地亲亲她那双合上的眼睛,最后贴着她的嘴唇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在回家的路上,他那颗心充溢着爱。他引颈盼望能有机会一遂平生心愿,以弥补因自我牺牲而使自己心劳神疲的亏缺。不久,米尔德丽德该移居私人医院了,她将要在那儿生产。此时,菲利普只能于下午去探望她了。米尔德丽德另编了一套说法,把自己说成是一名随团队驻扎在印度的士兵的妻子,而把菲利普作为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这家私人医院的女院长。"我说什么都得当心,"她告诉菲利普说,"因为这儿还有一位太太,她的丈夫就在印度民政部工作。""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为此担忧呢,"菲利普说。"我相信她的丈夫同你的丈夫是搭乘同一条船去的。""什么船?"她天真地问道。"鬼船呗!"米尔德丽德顺利地生下了个女孩。当菲利普获准进去看她时,那婴儿就躺在她的身边。米尔德丽德的身体非常虚弱,但因为一切都过去了,心情还是轻松的。她把孩子抱给菲利普看,而她自己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这孩子。"这小东西看上去怪滑稽可笑的,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我生的。"那新生儿浑身通红,皮肤皱皱的,模样古怪。菲利普瞅着瞧着,脸上现出了笑容,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感到很是尴尬,因为此时那位拥有这家私人医院的看护就站在他的身旁。从她瞧自己的目光看来,菲利普觉得她压根儿就不相信米尔德丽德那种颇为复杂的说法,她认为菲利普就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你准备给她起个什么名儿?"菲利普问道。"究竟是叫她马德琳还是塞西莉亚,我还没打定主意。"那位护士走开了,让他们俩单独呆上几分钟。于是,菲利普弯下腰去,对着米尔德丽德的嘴吻了一下。"亲爱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了,我感到很高兴。"她抬起纤细的双臂,勾住菲利普的脖子。"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儿,亲爱的菲尔。""现在我终于觉得你是我的人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的亲爱的人儿。"他们听到那位看护走到门边的声响,于是菲利普急急乎直起身子。看护走进房间时,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第七十三章三周以后,米尔德丽德带着孩子上布赖顿,菲利普前往车站给她母女俩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菲利普发现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赖顿一家食宿公寓里,她曾经同埃米尔·米勒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预先写了封信去,说她丈夫奉命去德国出差,她将带着孩子到那儿去度假。她津津乐道于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且在编造细枝末节方面还颇有些想象力呢。米尔德南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乐意领养她孩子的保姆。看到她竟如此冷漠,急着要摆脱掉这个孩子,菲利普感到震惊。但她却口口声声说先让这孩子在别处呆段时间,然后再领回来,让孩子慢慢习惯在她身边生活,这样做要好得多,还说这是人之常情。菲利普曾想,她亲自带了两三个星期的孩子,总该唤起她做母亲的天性了,因此他企图借助这一点来帮助自己说服米尔德丽德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时这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而且她也常常三句话不离孩子的事儿。但是,她内心深处,对这孩子可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不能想象这孩子会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相像她生身父亲。她常常暗自纳闷,待这孩子长大以后,她还不知怎么办呢。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她不禁自怨自艾起来。"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嘟哝了一句。她嘲笑菲利普,因为他为了那孩子的幸福而操心,简直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假如你是父亲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了,"她说,"我倒想看看埃米尔为了这孩子而感到心乱如麻、坐卧不安的样子。"菲利普曾经听人说起过育婴堂,以及有些可怜的孩子被他们的自私、狠心的父母扔进专以恐怖事情取乐的歹徒手中而惨遭虐待的事儿。眼下,他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令人可怖的念头。"别傻,"米尔德丽德说,"这是你出钱找个女人照看孩子。你一周出那么多钱,她们照顾好孩子,对她们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呀。"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丽德把孩子交给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妇人抚养,并要她保证不再领别的孩子。"别计较工钱,"他接着说,"我宁愿一周出半个畿厄,也不愿让这孩子去遭受饥饿或毒打。""你这个老伙计,还怪有趣的哩,菲利普。"菲利普看到这孩子脆弱无力,任人处置,觉得怪揪心的。这个小东西,样子像个丑八怪,还动不动就大哭大闹发脾气。她是在生育她的人怀着耻辱、苦恼的期待中降临到人世间来的,谁也不要她,却全仗他这个陌生人为她提供吃的、住的,给她衣衫以遮掩其赤裸裸的躯体。火车启动时,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他本想也亲亲那个小家伙,可生怕米尔德丽德因此而讥笑他。"你会给我来信的,亲爱的,是不?我盼望着你快点回来,哦,我简直都等不及了!""注意可要通过考试啊。"近来他一直为通过考试而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眼下还剩下十天,他要作最后的冲刺。他急不可待地要通过考试:一来可省些自己的时间和费用,因为在过去四个月里,钞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二来意味着单调乏味的课程就此结束。他要进入学习药物、妇产和外科的阶段,学习这三门课程显然要比迄今还在学的解剖学、生理学要有趣得多。菲利普怀着兴趣期待着余下的三门课程。他可不想到最后不得不向米尔德丽德坦白自己没有通过考试,尽管考试很难,绝大多数的考生第一次都没有及格。要是他考试不及格,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她在表明自己的看法时,总是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叫人下不了台的讥诮口吻。米尔德丽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每天,他都从百忙中抽出半个小时给她写封长信。他历来羞于辞令,不过他发现,借助于手中的这枝秃笔,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活儿都毫无顾忌地写下来告诉她。多亏了这一发现,他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倾筐地诉了个罄尽。他周身各处无不洋溢着他对米尔德南德的爱慕之情,因此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念头无不受之影响。可是,以前他一直没能向她一诉衷肠。他在信中畅谈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描绘展现在他面前的锦绣前程,同时也倾诉了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米尔德丽德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得他整个心灵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以往他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来没有用语言的方式来表达)。对此,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有她在自己身边,他就感到无比幸福,而她一旦离他而去,那整个世界蓦地变得凄凉阴冷,黯然无光。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那颗心啊,仿佛在体内逐渐增大,并剧烈地跳荡着,使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就像那颗心在压迫肺似的)。此时,由于见到她而激起的一阵欢喜变成了近乎是一种隐痛,他的双腿打颤,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弱,仿佛他多时粒米未进,长期饥饿而变得四肢无力,摇摇欲倒似的。他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了解写封信对米尔德丽德来说也不是件易事。她寄来了一封短笺,字迹歪歪扭扭的,算是对他前四封信的回答,不过,他也心满意足了。在这封短笺里,她描述了那幢食宿公寓,她在那儿订了个房间;说到了那儿的天气和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她同一位在食宿公寓结识的太太在公寓正门前散步,而这位太太还挺喜欢孩子的哩;还说她将于星期六晚上去看戏;最后提到布赖顿到处客满了。这封短信是那么的平淡无奇,倒也拨动了菲利普的情弦。那难辨认的字迹,以及这封信本身只是例行常礼这件事,无不勾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欲念。他想放怀畅笑,将米尔德丽德一把搂抱在怀里,亲她个够。他满怀信心和兴奋走进考场。没有哪张试卷有题目难倒他的。他知道这次考得不差。考试的第二部分是VIVAVOCE,虽说他在回答问题时显得有些紧张,但还是竭力给以恰如其分的回答。考试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丽德拍了个报喜的电报。他回到住处时,发现有她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认为她还是在布赖顿再呆一个星期的好,原因是她已经找到了一位妇人,每周只要七个先令就乐意给她带孩子,但她还想摸一摸这位妇人的情况。再说,她此去布赖顿经海风一吹,受益匪浅,因此再多呆些时日,肯定会给她带来无穷的好处。她实在不愿向菲利普讨钱,可要是他在回信时顺便捎上几个子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她一直想给自己买顶新帽子,总不能让自己跟那些太太们出去散步时老是戴同一顶帽子呀,而她那位女朋友对穿戴还挺讲究的哩。好一会儿,菲利普感到凄苦和失望,因通过考试而欢天喜地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要足她对我怀有的情意有我对她的那份情意的四分之一,那她也就决不忍心在外多呆一大的。"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要紧咯。但是眼下他无所事事,不妨去布赖顿和她一道度过这一周,这样他们俩从早到晚都可以厮守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现在米尔德丽德的面前,并告诉她他已经在同一幢食宿公寓里订了个房间,那情景才有趣哩。他去查阅火车的时刻表,但又戛然驻步不前。米尔德丽德见到他会高兴,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她在布赖顿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一向沉默寡言,而米尔德丽德却喜欢热闹和恣情欢乐。他意识到她同别人在一起时要比跟他在一起快乐得多。如果他稍微感觉到自己在碍事,那他可受不了这个折磨。他不敢贸然行事,甚至也不敢写信暗示,说他眼下在城里闲着,很想到他可以天天看到她的地方去过上一周。她知道他空着无事,倘若她想叫他去,她早就会写信来说了。要是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提出种种借日叫他不去,他可不敢自讨这个苦吃。翌日,他写了封信给她,还随信邮去五个英镑,最后他在信里带了一笔,说要是她好心想于周末见见他的话,他自己很乐意到她那儿去,不过她不必为此变动她原先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音。她在来信中说,要是她早知道的话,她就会为此作出安排,不过她已经答应人家于星期六晚上一道上杂耍剧场观看表演。此外,要是他呆在那儿的话,会招食宿公寓里的人议论的。他为何不可以在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过上一天呢?这样,他们可以上梅特洛波尔饭店吃中饭,然后她带他去见见那个气宇不凡的贵妇人似的太太,就是这位太太马上要带她的孩子。星期天。菲利普感谢大公作美,因为这大天气晴朗。列车驶近布赖顿时,缕缕朝晖,一泻如流,透过窗子照人车厢。米尔德丽德正伫立在月台上等候他。"你跑来接我真好极了!"菲利普一边嚷道,一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你也真希望我来嘛,不是这样吗?""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啃,你的气色挺好的哩!""身体的确大有起色,不过我想我在这儿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这个想法是明智的。食宿公寓里的那些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正经人。在与世隔绝了几个月之后,我真想提高提高自己的兴致。那会儿,有时还真闷死人了。"她戴了顶新帽子,显得挺精神的。那是顶黑色大草帽,上面插着许多廉价的鲜花。她脖子上围着的一条长长的仿天鹅绒制品制成的围巾随风飘着。她依然很瘦,走路的时候脊背微微佝偻着(她历来如此),不过,她那双眼睛似乎不像以往那么大了。虽然她的皮肤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色泽,但原先那种土黄色已经褪去。他们并肩步向海边。菲利普记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同她一起散步了,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跛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看到我你高兴吗?"他问米尔德丽德。此时此刻,他心里激荡着狂热的爱。"我当然高兴咯。这还用问吗?""喂,格里菲思向你问好。""真不知害臊!"菲利普曾在她面前谈论过格里菲思的好多事情。他告诉她格里菲思此人生性轻浮,还把格里菲思在得到菲利普恪守秘密的诺言后透露给他的一些自己所干的风流韵事讲给她听,以讨她的欢喜。米尔德丽德在一旁谛听着,有时会露出一种不屑一听的轻蔑神情,不过一般说来还是不无好奇。菲利普还把他那位朋友的俊美的外貌及其洒脱的举止大事铺陈了一番,说话间还夹带着一种羡慕赞叹的口吻。"你肯定会跟我一样地喜欢他的。他那个人生性欢快、有趣,是个很好的好人。"菲利普还告诉米尔德丽德,说还在他同格里菲思互不熟识的时候,当他病倒在床上时,格里菲思是如何照料他的。他这番叙述把格里菲思的见义勇为的事迹一事不漏地统统讲了出来。"你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我可不喜欢相貌很帅的男人,"米尔德丽德说。"在我看来,他们都太傲慢了。""他想同你结识结识。我经常在他面前说起你。""你同他说些什么来着?"米尔德丽德问道。除了对格里菲思,菲利普没有人可以一诉自己对米尔德丽德的满腔情愫,就这样,他渐渐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关系全抖落给格里菲思所了。他不下五十次在格里菲思面前描绘了米尔德丽德的容貌。他用充满眷恋的口吻详详细细地描绘米尔德丽德的外表,连一个细节都不漏掉,因此格里菲思对她那双纤细的手是啥模样以及她的脸色有多苍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当菲利普说到她那两片毫无血色然而却富有魅力的薄薄的嘴唇时,格里菲思便嘲笑起他来。"啊!我高兴的是我可不像你那样拙劣地对待事物,"他说。"否则,人活在世上就没有意思了。"菲利普莞尔一笑。格里菲思哪里懂得热恋的甜蜜,就好比人们须臾不可缺少的肉、酒和呼吸的空气。他晓得那姑娘怀孕时全仗菲利普照料,而眼下菲利普将同她一道外出度假。"唔,我得说你理应得到报偿,"格里菲思对菲利普说。"这次你肯定破费了不少钱财。幸运的是,你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我也是力不从心哪,"菲利普接着说。"不过,我才不在乎呢!"天色尚早,还不到吃饭的时辰,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坐在广场一个避风的角落里,一边享受着阳光的乐趣,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广场上来往的游人。一些布赖顿的男店员,三三两两地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杖,一群群布赖顿的女店员,踏着欢快的步履向前走去,嘴里还不住地格格笑着。他们俩一眼就辨认出哪些人是从伦敦赶来消磨这一天的。空气中寒意料峭,使得那些伦敦佬显得身体困乏,精神萎顿。眼前走过一批犹太人,那些老太太们,身体敦实,裹着缎于衣服,浑身上下闪烁着珠光宝气,而男人们,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说话时总是配以丰富的手势。还有一些衣着考究的中年绅士,住在大旅馆里欢度周末。他们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不辞辛劳地来回踱步,好使自己在用丰盛的午餐时胃口不减。他们互相校准钟点,在一起谈谈有关布赖顿博士的逸事或者聊聊海边的伦敦风光。间或走过一位遐迩闻名的演员,引起了所有在场的人们的注目,对。此,这位名演员摆出一副毫不觉察的神气。时而,他身穿装有阿斯特拉罕羔皮领子的外套,脚上套双漆皮靴子,手里拄着根银质把手的手杖;时而,他上身披着宽大的哈立斯粗花呢有带长袍,下身套条灯笼裤,后脑勺上覆盖一顶花呢帽,悠然自得地溜达着,像是刚打完猎回来似的。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蔚蓝的大海,一平如镜。中餐过后,他们俩便上霍夫去看望那位领养孩子的妇人。这位妇人住在后街的一所小房子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倒整整洁洁。她叫哈丁太太,一位中年模样、身体健旺的妇人,头发花白,脸膛红红的,而且很丰满。她戴了顶帽子,一副慈母相,因此菲利普认为她看来似乎是位面善心慈的太太。"你不觉得带孩子是桩十分讨厌的苦差事吗?"菲利普向那位妇人说。那位妇人对他们两位解释说,她的丈夫是个副牧师,年龄要比她大出许多。教区的牧师们都想录用年轻人当他们的助手,这样一来,她的丈夫就很难谋得一个永久性的职位,只得在有人外出度假或病倒在床时去代职,挣得几个子儿。另外,某个慈善机构施舍给他们夫妇俩一笔小小的救济金。她感到很孤独,因此领个孩子带带兴许会使生活稍有生气。再说,由照料孩子而挣得的几个先令也可以帮她维持生计。她许诺一定把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她真像是位高贵的太太,是不?"在他们俩告辞出来后,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他们俩回到梅特洛波尔饭店去用茶点。米尔德丽德喜欢那里的人群和乐队。菲利普懒得说话。在米尔德丽德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走进店来的女客身上的服饰的当儿,他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东西值多少钱。她不时地向菲利普倾过身子,低声报告她观察的结果。"你瞧见那儿的白鹭羽毛了吗?每一根羽毛就值七个畿尼呢!"没隔一会儿,她又说:"快看那件貂皮长袍,菲利普。那是兔皮,那是——那不是貂皮。"她得意地哈哈笑着。"我老远就可以一眼认出来。"菲利普喜形于色。看到她这么快乐,他也感到高兴,她那机智的谈锋使得他乐不可支,深受感动。那边的乐队奏起凄楚动人的乐曲。晚饭后,他们俩朝火车站走去。这当儿,菲利普挽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臂。他把他为法国之行所作的安排告诉了她。他要米尔德丽德本周末返回伦敦,但她却说在下周六以前回不了伦敦。他已经在巴黎一家旅馆里订了个房间。他热切地盼望能订到车票。"我们坐二等车厢去巴黎,你不会反对吧?我们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啊,只要我们到了那儿玩得痛快,就比什么都强。"菲利普在她面前谈起拉丁区已不下一百次了。他们将在该区的古色古香亲切可人的大街小巷间信步漫游,将悠闲地坐在卢森堡大公园的花园里。在巴黎玩够了以后,要是天公作美,他们还可以上枫丹白露。届时,树枝都将抽出新叶。早春时分,森林一片葱绿,那景致比啥都要美。它好比是支颂歌,宛如甜蜜之中夹带丝丝幽忧的爱情。米尔德丽德默默地倾听着。他转眸凝视着她。"你很想来,是不?"他问道。"那当然咯,"她说罢嫣然一笑。"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此行早日到来。以后这几天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生怕节外生枝,使得此行落空。有时候,因为我说不清我对你怀有多么深的爱情,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下好了,最后,终于……"他戛然而止。他们已经来到车站。刚才在路上耽搁太久了,因此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道别都来不及了,只是匆匆吻了她一下,随即撒腿朝售票口拚命奔去。她站在原地没动。他跑步的姿势实在别扭、难看。第七十四章在紧接着的那周的星期六,米尔德丽德回到了伦敦。当晚,菲利普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上歌剧院订了两个座位。晚餐时,他们俩还饮啜了香槟酒呢。米尔德丽德在伦敦已有多年,但这么开心她还是头一次,于是,她便尽情享受了一番生活的乐趣。戏院散场后,他们便雇了辆马车,朝平利科大街驶去,菲利普在那儿为她租了个房间。一路上,米尔德丽德蜷缩着身子躺在菲利普的怀里。"我深信你见到我一定很高兴,"菲利普说。米尔德丽德没有吱声,只是温存地攥了攥菲利普的手。对米尔德丽德来说,柔情的外露是罕见的,因此,经她这么一攥,菲利普不觉心旌飘摇了。"我已邀请格里菲思同我们一道吃饭,"菲利普告诉她说。"喔,你这样做我很高兴。我老早就想同他见见面了。"星期天晚上城里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可以带米尔德丽德去的。菲利普唯恐米尔德丽德整天同他呆在一块会感觉腻味。他想起了格里菲思,此人一举一动无不逗人发笑,可以为他们俩消磨这一夜晚助兴。菲利普对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两人都很喜欢,真希望他们俩相互结识,并且喜欢上对方。菲利普走时对米尔德丽德说:"还只有六天时间了。"他们预先包了罗曼诺餐馆顶层楼上的雅座。这顿佳肴丰盛而且可口,看上去远远超过了他们支付的饭钱。菲利普同米尔德丽德先到,只得坐下来等候格里菲思。"他这个老兄历来不准时,"菲利普开腔说,"他的情人多得数不清,眼下兴许正在同她们中间的一个鬼混哩!"但是,菲利普的话音刚落,格里菲思飘然而至。他是个瘦高个儿,长得倒挺俊的。一颗脑袋同他整个身材适成比例,给人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倒蛮引人注目的。他那头鬈发,那双大胆、热情的蓝眼睛,还有那张鲜红的嘴,无不具有迷人的魅力。菲利普发现米尔德丽德饶有兴味地凝睇着格里菲思,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格里菲思对着他们俩粲然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不少,"在同米尔德丽德握手的当儿,格里菲思对她说。"怕的是还没有我听到有关你的事儿多吧,"她回了一句。"也没有你那么环,"菲利普补了一句。"他是不是一直在败环我的名声呀?"格里菲思说罢哈哈大笑。此刻,菲利普看见米尔德丽德注意到格里菲思那口牙齿是多么的洁白整齐,他那笑靥又是那么的悦人。"你们俩理应像对老朋友一样相处,"菲利普说,"我已经分别为你们俩作了一番详尽的介绍了。"今晚,格里菲思的心境是最好不过了,因为他终于通过了结业考试,取得了当医生的资格,并于不久前被委任为伦敦北部的一家医院的住院外科医生。他将于五月初赴任,在此之前他准备返回乡里度假。这一周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周,于是他决心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他又讲开了他那些妙趣横生的无稽之谈,对此,菲利普却赞叹不已,因为他自己就是模仿也模仿不起来。他的话多半没什么意义,不过他说话时那股活泼劲儿给他的话添加了分量。说话间,一种活力宛若一股涓涓细流从他口中淌出,凡是同他熟识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就好比身上流过了一股暖流。米尔德丽德那种欢天喜地的样子,菲利普前所未见。眼看到由自己一手张罗的小小聚会颇为成功,菲利普感到很是高兴。米尔德丽德着实快活了一番。她的笑声越来越高,完全忘却了业已成为她第二天性的那种矜持斯文的淡漠表情。这时,格里菲思说:"喂,要我称呼你米勒太太还真不习惯呢。菲利普一向只叫你米尔德丽德。""你真那样称呼她,她大概不至于会把你的眼珠给抠出来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那她得叫我哈利。"在他们俩闲聊的时候,菲利普默默地坐在一旁暗自思忖,看到别人精神愉快确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格里菲思不时地将菲利普戏弄一番,当然是出自一番好意罗,因为他这个人一向是正经八百、不苟言笑的。"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菲利普,"米尔德丽德笑吟吟地说。"他这个老伙计人可不坏,"格里菲思一面接口说道,一面抓起菲利普的手快乐地摇晃着。格里菲思喜欢菲利普这件事似乎使得他更富有魅力。他们可都是饮食有度的人儿,几滴酒下肚,其力直冲脑门。格里菲思的话越来越多,竟到了口若悬河的地步;菲利普虽觉有趣,但也不得不出来恳求他有所收敛。他有讲故事的天赋,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把他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风流韵事、逗人发笑的妙处渲染得淋漓尽致。在这些艳遇中,他都是扮演了一个奔放不羁、幽默风趣的角色。米尔德丽德双眸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不住地敦促格里菲思继续往下讲。于是,他便倾诉了一则又一则轶事。当餐馆里的灯光渐渐隐去时,米尔德丽德不胜惊讶。"哎呀,今晚过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不到九点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