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瞪着眼,尴尬之余不禁迁怒于菲利普。"嗯,随你的便。""那就多谢您罗!"菲利普语中带刺地说。"你来有何贵于?""听我说,打我回来后,你干吗变得这么窝囊?""噢,别说蠢话了,"罗斯说。"真不懂你看上了亨特哪一点。""这你可管不着。"菲利普垂下眼睑,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怕失言丢丑。罗斯站起身来。"飞得上健身房去了,"他说。他昂首阔步走到门口时,菲利普硬从喉咙日挤出一句话来:"听我说,罗斯,别那么不讲情义。""哼,去你的吧。"罗斯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任菲利普一个人留在房里。菲利普气得浑身直哆嗦。他跑回自己的书室,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恨罗斯,一定要设法报复,也让他难受难受,又想到刚才原可以说点什么挖苦他一下。菲利普沮丧地暗自嘀咕,这场情谊就此告吹啦,不知旁人会在背后怎么风言风语呢。他出于神经过敏,似乎在其他同学的言谈举止中看到了各种嘲讽和诧异的表示,其实他们才不把他放在心里呢。他想象着别人在怎么私下议论这件事。"毕竟是好景不长嘛。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和凯里好上的,那么个讨厌家伙!"为了显得白己对这事满不在乎,菲利普突然同一个自己一向讨厌而且瞧不起的同学打得火热。这同学叫夏普,是从伦敦来的,一副粗俗相:矮胖个儿,嘴唇上盖着一层刚长出来的绒髭,两道浓眉在鼻梁上方合到了一块。一双软绵绵的手,举止斯文得同他的年龄不相称。说起话来,带点儿伦敦土腔。他是属于行动过于迟钝而干脆什么游戏也不参加的那类学生,为了逃避学校规定必须参加的活动项目,他还挖空心思编造些借口来。同学和教师对他总隐隐有种厌恶之感。而菲利普现在主动同他结交,纯粹是出于牛心眼赌气。再过两个学期,夏普将要去德国,在那儿呆上一年。他讨厌上学,把求学念书看作是有失体面的苦差事,而在长大成人踏入社会之前又非得忍受不可。除了伦敦之外,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而关于自己假期里在伦敦的活动,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好讲。他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喉音低沉,言谈里似乎萦绕着伦敦街头夜生活的袅袅余音。菲利普听了既心荡神迷,又不胜厌恶。凭着他活跃的想象力,菲利普恍惚看到了剧院正厅门周围蜂拥的人流;看到了低级餐馆和酒吧间里的炫目灯;光,一些似醉非醉的汉子坐在高脚凳上,同侍女们搭讪攀谈;看到了路灯下影影绰绰的人群,神秘莫测地来来往往,一心想寻欢作乐。夏普把一些从霍利韦尔街买来的廉价小说借给菲利普,菲利普便一头躲进斗室,怀着某种奇妙的恐惧看了起来。有一回,罗斯试图同菲利普言归于好。他性情温和,不喜欢结冤树敌。"我说,凯里,你发这么大的傻劲,何苦来着?你不理睬我,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菲利普回答道。"嗯,我是说,咱俩何必连句话也不讲呢?""你使我讨厌。""那就请便吧。"罗斯一耸肩,转身走开了。菲利普脸色煞白——每当他感情冲动时总是这样——心儿怦怦直跳。罗斯走后,他突然感到悲痛欲绝。他不明白自己干吗要那样回答罗斯。只要能同罗斯重归于好,他付愿牺牲一切。地怨恨自己刚才和罗斯发生了口角;看到自己给罗斯带来了痛苦,他感到十分内疚。但是在那当口上,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就像魔鬼缠身似的,冲口说了些违心的刻薄话,其实,即使此时此刻,他何尝不想主动找上门去,同罗斯握手言欢。然而,他雪耻泄恨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他一直想为自己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找机会报复一下。这是自尊心在作怪,而这种做法又是多么愚蠢,因为他明知罗斯根本不会把这放在心上,自己反倒要为此备受折磨。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去找罗斯,对他说:"喂,对不起,我刚才太蛮不讲理了。我也实在没法子。让咱俩不记前隙,和好吧。"然而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干的。他怕招罗斯耻笑。他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不一会儿,夏普走了进来,菲利普一找到个碴儿就同他吵了一架。他具有一种揭别人伤疤的残忍本能,而且往往也因其一针见血而特别招人怨恨。可是这回,亮出致命绝招的却是夏普。"嘿,我刚才听到罗斯同梅勒讲到你啦,"夏普说。"梅勒说:那你干吗不飞腿给他一脚?这可以教训教训他,让他懂点规矩嘛!罗斯说:我才不屑这么干呢。该死的瘸子!"菲利普蓦地涨红脸,半晌回不出一句话来,喉咙口哽住了,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第二十章菲利普升入了六年级,但是现在他打心底里讨厌学校生活。由于失去了奋斗目标,他心灰意懒,觉得功课学得好坏都无所谓。每天一早醒来,他心情便十分沉重,因为又得熬过枯燥无味的一天。现在他干什么都觉着厌烦,因为这全是别人要他干的。他对校方规定的各种限制极其反感,这倒不是因为这些限制不合理,而在于它们本身就是束缚人们身心的条条框框。他渴望得到解脱。他讨厌教师重复自已早已知道的东西;教师上课有时为了照顾智力愚钝的学生,翻来复去地讲解某些内容,而这些内容自己一眼就看懂了,对此他也不胜烦腻。珀金斯先生的课,学生听不听可以随自己的高兴。珀金斯先生讲课时,热切而又若有所思。六年级的教室设在一座经过修葺的古修道院内,教室里有一扇哥特式窗户,菲利普上课时就把这扇窗子画了一遍又一遍,想借此消闲解闷;有时他凭着记忆信手勾勒大教堂的主塔楼,或是描画那条通往教堂园地的过道。他还真能画上两笔。路易莎伯母年轻时曾画过一些水彩画,现在手头还藏有好几本画册,里面全是她的大作,有画教堂的,画古桥的,还有画田舍风光的。牧师公馆举行茶会时,常把这些画册拿出来请客人观赏。有回她送了一盒颜料给菲利普,作为圣诞节礼物;而菲利普学画,就是从临摹他伯母的水彩画人门的。他临摹得相当出色,出乎他人意料。不久,他就开始自行构思作画。凯里夫人鼓励他学画,觉得这样一来,他就无心再调皮捣蛋了,而且说不定日后菲利普画的画儿还能拿去义卖呢。他有两三幅画配上了镜框,挂在自己的卧室内。可是有一天,上午的课刚结束菲利普正懒洋洋地往教室外走,珀金斯先生忽然把他叫住。"我有话要对你说哩,凯里。"菲利普等着。珀金斯先生一面用他精瘦的手指持着胡子,一面定睛打量菲利普,似乎是在琢磨要对这孩子说些什么。"你怎么搞的,凯里?"他劈头问了这么一句。菲利普红了脸,飞快地瞥了珀金斯先生一眼。但是他现在摸熟了珀金斯先生的脾气,所以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等他继续往下讲。"我很不满意你近来的表现。老是这么松松垮垮,漫不经心的,似乎对自己的功课一点不感兴趣。作业做得潦潦草草,敷衍了事。""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说。"就这么句话吗?"菲利普绷着脸,望着地面。他怎么能照实对珀金斯先生说,这儿的一切都叫他厌烦透了?!"你知道,这学期你的学业非但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你别想得到一份成绩优秀的报告单。"菲利普暗暗在想,要是这位夫子知道学校报告单的下场,不知会作何感慨呢。其实,学校成绩报告单早些时就寄到家了,凯里先生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菲利普。"是你的成绩报告单。你最好看看上面写些什么来着,"说毕,便只顾用手指去剥旧书目录册上的封面包纸。菲利普看了一下成绩报告单。"成绩好吗?"路易莎伯母问。"没反映出我的实际成绩哪,"菲利普笑嘻嘻地应了一句,把成绩报告单递给他伯母。"待会儿我戴上眼镜再看吧,"她说。但是用过早餐,玛丽·安进来说肉铺掌柜来啦,因而她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珀金斯先生继续说:"你真叫我大失所望。简直没法理解。我知道,你只要愿意,一定能搞出点名堂来的,看来你再也不想在这方面花功夫了。我本打算下学期让你当班长,可现在我想还是等等再说吧。"菲利普涨红了脸,想到自已被人瞧不起,心里很不服气。他紧咬嘴唇。"还有一点。现在你得开始考虑考虑你的奖学金了。除非打现在起发奋攻读,否则,你什么也别想到手。"菲利普被这顿训斥惹火了。他既生校长的气,又生自己的气。"我想我不打算上牛津念书了,"他说。"为什么?我想你是打算将来当牧师的。""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为什么?"菲利普不作回答。珀金斯先生摆出个习惯性的古怪姿势,颇像佩鲁季诺画里的人物,若有所思地捋弄着自己的胡须,他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想看透这孩子的心思,过了一会儿,突然对菲利普说他可以走了。显然,珀金斯先生余言未尽。大约隔了一星期,有天晚上菲利普到他书房来交作文,他又拣起几天前的话题。不过这一次他改变了谈话方式:不是以校长身分对学生训话,而是作为普通人在与他人推心置腹交谈。这一回,他似乎并不计较菲利普功课差,也不在乎菲利普在劲敌面前很少有可能夺得进牛津深造所必须的奖学金,而重要的问题在于:菲利普竟贸然改变他今后的生活宗旨。珀金斯先生决计要重新点燃孩子心中献身教会的热情。他极其巧妙地在菲利普的感情上下功夫,这么做还是比较容易的,因为连珀金斯先生自己也动了真情。菲利普的改弦易辙,给他珀金斯带来莫大的痛苦,他真心认为菲利普竞莫名其妙地糟蹋了获得人生幸福的机会。他说话的口吻委婉亲切,感人肺腑。菲利普向来很容易被别人的情感所打动,尽管从外表来看,他常常不动声色——除了短暂地红一下脸之外,内心感受难得见于言表。这一方面是他生性如此,另一方面也是多年来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实质上却极易动感情。此刻他被校长先生的一席恳谈深深打动了。他由衷地感激校长的关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校长带来了痛苦,不免深感内疚。珀金斯先生作为一校之长,要考虑全校的事务,居然还在他的事情上如此操心,想到这里,菲利普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可是与此同时,总觉得心头有样异物,像个紧贴在他肘边的第三者,死命地抓住这两个字:"我不!我不!我不!"他感到自己在不断沉沦。他无力克服自己的软弱,而这种软弱之感似乎正逐渐充斥他整个身心,就像一只浸在满盆水里的空瓶,水正在不断往里灌;他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这几个字:"我不!我不!我不!"最后,珀金斯先生伸手按住菲利普的肩头。"我也不想多劝你了,"他说。"你得自己拿定主意。向全能的上帝祈祷,求他保佑,给你指点迷津吧。"菲利普从校长的屋子走出来时,天正下着丝丝小雨。他在那条通往教堂园地的拱道内走着。周围阒无一人,白嘴鸦悄然栖息在大榆树上。菲利普慢腾腾地四下转悠。他浑身燥热,身上淋点雨正好清凉一下。他反复回味着珀金斯先生刚才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既然已从自己个性的狂热之中摆脱出来,正可以作一番冷静的思考——他额手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让步。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大教堂的巨大轮廓:现在他憎恶这座教堂,因为他被迫要在那儿参加各种冗长而令人生厌的宗教仪式。唱起圣歌来又没完没了,而你得一直百无聊赖地木然站着;讲经时,声音单调而低沉,叫人没法听清楚,想舒展舒展肢体,但又不得不在那儿正襟危坐,于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菲利普又联想到在布莱克斯泰勃做礼拜的情景:每个星期日得早晚做两次,空荡荡的教堂里,阴气逼人;四周弥散着一股润发脂和上过浆的衣服的气味。两次布道分别由副牧师和他大伯主持。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认清了大伯的为人。菲利普性格率直、偏激;他没法理解这种现象:一个人可以作为教士虔诚地讲上一通大道理,却从不愿以普通人的身分躬身力行。这种言行不一的欺骗行为使他义愤填膺。他大伯是个懦弱、自私之徒,生活中的主要愿望就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珀金斯先生对他讲到了鞠躬尽瘁、侍奉上帝的动人之处。菲利普洞悉自己家乡东英吉利那一隅衮衮牧师诸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离布莱克斯泰勃不远,有个怀特斯通教区,教区牧师是个单身汉,为了不让自己闲得发慌,最近着手务农了。当地报纸不断报道他如何在郡法院一会儿同这个一会儿又同那个打官司的情况——一不是雇工们控告他拒不发给工资,就是他指控商人们骗取钱财;也有人愤愤然说他竟让自己的奶牛饿着肚子。人们议论纷纷,认为对这个牧师应该采取某种一致行动。另外还有费尔尼教区的牧师,一个蓄着大胡子,颇有几分大丈夫气概的角色,他的老婆因为受不了他的虐待,只得离家出走。她给左邻右舍数说了许多有关他的邪恶行径。在傍海的小村庄苏尔勒,人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见到教区牧师在小酒店里厮混。他的公馆离酒店仅一箭之遥。那一带的教会执事常登门向凯里先生求教。在那儿要想找个人聊聊,那只有去找农夫或渔夫。在漫长的冬夜,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林里凄厉呼啸;环顾四周,唯见一片片清一色的耕翻过的田地和贫困凄凉的景象。人们性格中的各种乘戾因素全都暴露无遗,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有所节制。他们变得心胸狭隘,脾气古怪。凡此种种,菲利普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出于小孩特有的偏执心理,他并不想把这作为口实提出来。他每每想到要去过那种生活就不寒而栗;不,他要跨出去,到尘世中去。第二十一章没多久珀金斯先生就明白了,自己的那席话对菲利普不起什么作用,因而那学期就再也没去理他。学期终了,珀金斯先生给他写了份措词辛辣的报告单。学校报告单寄到家里时,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报告单上怎么说的,菲利普嬉皮笑脸地答道:"糟透了。""是吗?"牧师说,"那我得再看一下。""您觉得我在坎特伯雷呆下去真有好处?我早该想到,还是去德国果一阵于的好。""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念头来的?"路易莎伯母说。"您不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主意吗?"夏普已经离开了皇家公学,并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写过信。他才是真正挪开了生活的步子呐,菲利普每想到这点,就越发坐立不安。要他再在学校的樊笼里熬上一年,真觉得受不了。"那你就拿不到奖学金啦。""反正我已经没指望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不怎么特别想进牛津念书。""可你将来不是要当牧师的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起来。"我早就不做那个梦了。"凯里太太瞪着双惊愕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菲利普,不过她惯于自我克制,旋即转身给菲利普的大伯又倒了一杯茶。伯侄二人全都沉默不语。顷刻,菲利普看见眼泪沿着伯母的双颊缓缓淌下。他的心猛地一抽,因为他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穿着街那头的成衣匠给她缝制的黑色紧身外衣,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暗淡而倦怠,那一头灰发仍按年轻时的发式梳理成一圈圈轻佻的小发卷,她的整个儿模样,既引人发笑,又不知怎么叫人觉着怪可怜的。菲利普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一点。后来,等牧师进了书房,关起门同副牧师在里面谈心的时候,菲利普伸出条胳臂一把搂住他伯母的腰。"唉,路易莎伯母,真对不起,我使您伤心了,"他说。"但是,如果我秉性不宜当牧师,即使勉强当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您说呢?""这太叫我失望了,菲利普,"她呻吟着说。"我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想你将来可以成为你大伯的副手,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毕竟不可能长生不老的,是不——你就。可以接替你大伯的位置。"菲利普惊慌失措,心儿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般抖动,好似误人罗网的鸽子在不停地扑打翅膀。伯母把头靠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希望您能劝劝威廉大伯,放我离开坎特伯雷算了。那地方我讨厌透了。"然而,要那位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改变主意,谈何容易。根据原来的打算,菲利普得在皇家公学呆到十八岁,随后进牛津深造。关于菲利普这时想退学的事儿,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事先没有通知过学校,这学期的学费不管怎样还得照付不误。"那您是不是通知一下学校,说我圣诞节要离开学校?"经过长时间舌剑唇枪的争论,菲利普最后这么说。"好吧,我就写信给珀金斯先生,告诉他这件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上帝哟,但愿我现在就满二十一岁了。干什么都得要别人点头,真憋气!""菲利普,你不该这么对你大伯说话啊,"凯里太太温和地说。"难道你不知道珀金斯先生是不会放我走的吗?他恨不得把每个学生部攥在手心里呢。""你为什么不想上牛津念书?""既然我将来不打算当牧师,进牛津又有什么意思?""什么打算不打算当牧师,你已经是教会里的人啦!"牧师说。"这么说,已经是牧师罗,"菲利普不耐烦地顶了一句。"那你打算干什么呢,菲利普?"凯里太太问。"我也说不上。我还没打定主意。不过将来不管干什么,学点外语总是有用的。在德国住上一年,要比继续呆在那个鬼地方强多了。"菲利普觉得进牛津无非还是他学校中涯的继续,并不比现在强,不过他不愿意这么直说。他满心希望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况且,一些老同学多多少少知道他这个人,而他就是想远远避开他们。他觉得他的求学生涯完全失败了。他要改弦易辙,开始新的生活。说来也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念头,正好和最近布莱克斯泰勃人们议沦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有时候,医生家有些朋友来访小住,他们谈到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八月里来海滨消夏的那此游人,也自有一套独特的观察事物的方式。牧师也听说过,有人认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过去那么管用,他年轻时不为人重视的各种现代语,现在却日见重要。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一个弟弟有回考试设及格,后来被送去德国念书,由此开创了个先例。但是既然后来他患伤寒死于异国他乡,就只能说明这样的试验实在危险得很。伯侄俩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总算谈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读一学期,然后就离开那儿。对这样的解决办法,菲利普并不怎么满意。哪知他回学校几天之后校长就对他说:"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来信。看来你是想要去德国,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菲利普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保护人竟然说话不算数,这不能不使他人冒三丈。"我认为事情已经定啦,先生,"他说。"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伯父,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是莫大的错误。"菲利普立刻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他也顾不上斟词酌句。那天晚上,他气得连党也睡不着,一直到深夜还在想这件事;一早醒来,又在细细琢磨他们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结尾还提到,凯里先谁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菲利普满腔怒火,一直憋到下个星期的半休日。学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学生都散了,只有菲利普待着不走。"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莱克斯泰勃,可以吗?"他问。"不行,"校长回答得很干脆。"我有要紧事同我大伯商量。""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菲利普二话不说,掉头出了教室。他羞愧难当,心里直想吐。他蒙受了双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启口求人,继而又被一口回绝。现在他痛恨这位校长。这种极端蛮不讲理的专横作风,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吃过午饭,便抄一条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班车。他走进牧师公馆,看见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内。"嘿,你打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很明显,他并不怎么高兴见到菲利普,看上去还有点局促不安。"我来是要找您谈谈我离校的事。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您明明亲口答应了,谁知一星期后又突然变卦了,我想搞清楚你这么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菲利普不免对自己的大胆微微感到吃惊,但是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尽管心头小鹿猛撞不已,还是逼着自己一吐为快。"你今天下午来这儿,学校准你假了?""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被他一口拒绝了。要是你高兴,不妨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儿了,包管可以让我挨一顿臭骂呢。"凯里太太坐在一旁做编结活,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她看不惯别人争吵,此刻伯侄俩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她如坐针毡。"要是我真的写信告诉他,你挨骂也是活该,"凯里先生说。"你要是想当个道地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经给珀金斯先生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内行着呢。"菲利普说这些个话实在不高明,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脱身机会。"我可不想再坐在这儿,仕你冲着我满口胡言,"他气宇轩昂地说。他站起身,阔步走出餐室,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砰地关上了房门,而且还上了锁。"唉,上帝,但愿我现在满二:十一岁就好了。像这样受人钳制糟糕透了。"路易莎伯母低声抽泣起来。"噢,菲利普,你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伯父说话,快去给他赔个不是。""我可没什么要赔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要弄我嘛。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还不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真够残忍的。""菲利普"菲利普正口若悬河,发泄着心头怨气,听到她这一声叫唤,猛地闭上了嘴。那是声悲痛欲绝的凄叫。他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刻薄。"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心肝?你要知道我们费尽心血无非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声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小不丁点的个儿,风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处女似的神态里,含带着几分凄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他喉咙口突然一阵梗塞,热泪夺眶而出。"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要伤您老的心哪。"他在她身旁跪下,张开胳膊将她抱住,吻着她那老泪纵横、憔悴的双颊。她伤心地低声饮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白白虚度了。她从来未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的心掏给你。我膝下无儿,就像你幼年丧母一样,够寒心的。"菲利普忘却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忘却了自己的重重心事,只想着怎么让她宽心,他结结巴巴地好言相劝,一边用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时,时钟敲响了。他得立即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这趟车,才能及时返回坎特伯雷参加晚点名。当他在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定,这才明白过来,门自己么也没干成,白跑了一趟。他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气愤。牧师旁若无人的傲态,还有他伯母的几滴眼泪,竟搞得自己晕头转向,忘了回家是干什么来的了,真窝囊。然而,在他走后,也不知道那老两口于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看到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这样写道:亲爱的珀金斯先生: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儿再次冒昧打扰您。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实在让我和内人焦虑不安。看来他急切希望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愁苦不开心。我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究竟该如何处置,我们委实一筹莫展。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甚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纯属浪费金钱。要是您能同他恳谈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倘若他不愿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您的非常忠实的威廉·凯里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一阵胜利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毕竟如愿以偿,争取到了自行其事的权利,他的意志战胜了他人的意志。"你大伯收到你下一封信,说不定又要改变主意了,我犯不着花半个钟头来复他的信,"校长不无恼怒地说。菲利普默然不语,尽管他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却无法掩饰眸子里的灼灼闪光。珀金斯先生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呵呵地笑了起来。"你算得胜了,是吗?"他说。菲利普坦然地莞尔一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你真的急于想离开吗?""是的,先生。""你觉得在这儿心情不舒畅?"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刺探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哦,我说不上来,先生。"珀金斯光生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利普看来,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当然罗,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而设的。反正就是这些个圆孔儿,管你木桩是方是圆,都得楔进去呆在那儿。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劳神费心。"接着,他猝然冲着菲利普发话:"听着,我倒有个建议,你不妨听听。这学期反正没多少日子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吧。假如你真想去德国,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别一过圣诞节就走。春日出门远比隆冬舒服嘛。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坚持要走,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多谢您了,先生。"菲利普满心喜悦,总算争取到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多呆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了。想到在复活节前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脱,学校似乎也减却了几分樊笼的气氛。菲利普心花怒放。那天晚上在学校小教堂里,他环顾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站在年级队列里的同学,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再见不着他们了,禁不住窃窃自喜。他几乎怀着友好的情意打量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罗斯身上。罗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班长的职责;他这个人一心想成为学校里有影响的模范学生。那天晚上,正轮到他朗读经文,他念得很生动。菲利普想到自己将与他永远分道扬镳,脸上绽出一缕笑纹。再过六个月,管他罗斯身材怎么高大,四肢怎么健全,都于他毫无关系了;罗斯当班长也罢,当耶稣十一个门徒的头头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菲利普凝神注视那些身穿教士服的老夫子。戈登已经作古,两年前中风死的。其余的全都齐集一堂。菲利普现在明白他们是多么可怜的一群,也许特纳算得上个例外。他身上多少还有点人的气味。他想到自己竞一直受着这些人的管束,不觉感到痛心。再过六个月,也不用再买他们的帐了。他们的褒奖对他再没有什么意义,至于他们的训斥,尽可耸耸肩膀一笑了之。菲利普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尽管他仍为自己的扭。怩羞怯感到苦恼,然而就精神状态来说,倒往往是热烈而高昂的。他拐着条腿,带着淡漠的神情,沉默而拘谨地踽踽决独行,但他内心却洋溢着欢乐,在大声欢呼。在他自己看来,似乎觉得步履也轻松了。脑子里万念丛生,遐想联翩,简直难以捕捉。然而它们来而复往,给他留下了喜不自胜的满腔激情。现在,他心情开朗,叶以专心致志地刻苦攻读了。他决心在本学期剩余的几个星期里,把荒废多时的学业再补起来。他资质聪慧,脑子灵活,以激发自己的才智为人生一大快事。在期终考试时,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对此,珀金斯先生只简单评论了一句,那是他给菲利普评讲作文时说的。珀金斯先生作了一般性的评讲之后,说:"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不再做傻事了,是吗?"他对菲利普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齿,而菲利普则双目下垂,局促不安地回以一笑。有五六个学生,一心希望明年夏季学期结束时,能把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全都给包了,他们早已把菲利普排除在劲敌之外,现在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且有点惴惴不安。菲利普将在复活节离校,所以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竞争对手,可是他在同学中间半点口风不露,任他们整日价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曾在法国度过两三个假期,自以为在法语方面胜人一筹;此外还希望能把牧师会教长颁发的英语作文奖拿到手。但罗斯现在发现,菲利普在这两门科目上远远胜过了自己,不免有些泄气;菲利普则冷眼相看,暗暗感到极大的满足。还有一个叫诺顿的同窗,要是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就没法进牛津念书。他问菲利普是否在争取奖学金。"你有意见怎么的?"菲利普反诘了一句。菲利普想到别人的前途竞操在自己手心里,觉得怪有趣的。这样的做法真有几分浪漫色彩——一先把各种各样的奖赏尽数抓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因为自己不稀罕这些劳什子才让别人沾点便宜。冬去春来,预定分千的日子终于到了,菲利普前去同珀金斯先生告别。"总不见得你当真要离开这儿吧?"看到校长明显的惊讶神色,菲利普沉下脸来。"您说过到时候不会横加阻拦的,先生,"菲利普回答道。"我当时想,你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暂时迁就一下的好。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脾气既固执,又刚愎自用。你倒说说,你现在急着要走究竟为的什么?不管怎么说,至多也只有一个学期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马格达兰学院的奖学金;我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你可以稳稳拿到一半菲利普噘嘴望着珀金斯先生,觉得自己又被人捉弄了。不过珀金斯先生既然向自己许下了愿,他非得兑现不可。"在牛津你会过得很顺心的。到了那儿不必立即决定今后要干什么。不知你是否了解,对于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那儿的生活有多愉快。""眼下我已经作好去德国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说。"安排好了就不能改变吗?"珀金斯先生问,嘴角上挂着嘲弄的浅笑。"失去你这样的学生,我很惋惜。学校里死啃书本的笨学生,成绩往往比偷懒的聪明学生要好,不过要是学生既聪明又肯用功,那会怎么样呢——会取得像你这学期所取得的成绩。"菲利普满脸绯红。他不习惯听别人的恭维话,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夸过他聪明呐。校长把手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你知道,要把知识硬塞到笨学生的脑瓜于里去,实在是件乏味的苦差事。要是不时有机会遇上个心有灵犀的聪明孩子,你只须稍加点拨,他就豁然贯通了。嘿,这时候呀,世上再没有比教书更快人心意的事儿了。"校长的一片好意,使菲利普的心软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到珀金斯先生对于自己的去留这么在乎。他被打动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美滋味。要是极其光彩地结束中学时代的学习生活,然后再进牛津深造,那该有多好呢。霎时间,他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大学的生活场景。这些情况有的是从回校参加O.K.S.比赛的校友们的谈话中了解到的,有的是从同学们在书室里朗读的校友来信里听到的。但是他感到惭愧,假如他现在打起退堂鼓来,那他在自己眼里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大伯会为校长的诡计得逞而暗暗窃笑。他本不把学校那些奖品放在眼里,因而打算颇有戏剧性地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如果突然也像普通人一样去明争暗夺,这种前据后恭的态度岂不贻笑于他人。其实在这时候,只需有人从旁再规劝菲利普几句,给足他面子,他就会完全按珀金斯先生的愿望去做了。不过此时他声色不改,一点儿也没流露出他内心情感的冲突,怏怏不乐的脸上,显得很平静。"我想还是离开的好,先生,"他说。珀金斯先生也像许多惯于凭借个人影响处理事情的人那样,见到自己花的气力不能立时奏效,便有点不耐烦了。他要办的事情多着呢,总不能净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在他看来似乎是冥顽不化的疯孩子身上呀。"好吧,我说过要是你执意要走,就放你走。我泺恪守的己的诺言。你你什么时候去德国?"菲利普的心剧烈搏动。这一仗算是打赢了反倒更好呢,他说不上来。"五月初就走,先生,"菲利普回答说。"嗯,你回来以后,务必来看看我们。"他伸出了手。假如他再给菲利普一次机会,菲利普是会回心转意的,但是他觉得木已成舟,断无挽回的余地了。菲利普走出屋子。他的中学生涯就此结束了。他自由了。可是以前一直翘首期待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激情,这时却不知了去向。他在教堂园地里踟躇逡巡,心头沉甸甸的,感到无限压抑。现在,他懊悔自己不该这么愚蠢。他不想走了,但是,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跑到校长跟前,说自己愿意留下来。他永远也不会让自己蒙受这等羞辱。他拿不准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他对自己,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忿忿不满。他怅们地问自己:这是不是人之常情呢,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事后反倒希望自己功败垂成呢!第二十二章菲利普的大伯有一个老朋友叫威尔金森小姐,住在柏林,是位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当副牧师的最后任期,就是在这位小姐的父亲手下度过的,当时他是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父亲死后,威尔金森小姐被迫自谋生计,先后在法国和德国许多地方当过家庭教师。她同凯里太太保持着通信往来,还曾来布莱克斯泰勃牧师公馆度过两三次假期,她也像偶尔来凯里先生家作客的亲友一样,照例要付点儿膳宿费。等到事态已很清楚,凯里太太觉得执意违拗菲利普的心愿,只能给自己横生麻烦,还不如依顺他的好,于是便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向她请教。威尔金森小姐推荐说,海德堡是个学习德语的理想之地,菲利普可以寄宿在欧林教授夫人的家里,那儿环境舒适,每星期付三十马克膳宿费。欧林教授在当地一所中学执教,他将亲自教授菲利普德语。五月里的一个早晨,菲利普来到了海德堡。他把行李往小车上一搁,跟着脚夫出了车站。湛蓝的天空中,阳光明媚;他们所经过的大街上,枝叶扶疏,树影婆娑;四周的气氛给了菲利普一种新鲜之感。菲利普乍然进入新的生活天地,置身于陌生人中间,腼腆胆怯的心情之中掺杂着一股神清心爽的强烈喜悦。脚夫把他带到一幢白色大房子的正门处,径自走了。菲利普看到没人出来接他,有点不大痛快,而且感到很难为情。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伙于把他让进门,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蒙有绿大鹅绒的家具;客厅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束养在清水里的鲜花,一条羊排肋骨似的装饰纸边把鲜花紧紧地扎在一起;花束周围井井有条地散放着皮封面的书籍。屋子里有股霉味。不一会儿,随着一股厨房饭菜的油腻味,教授夫人走了进来。她身材不高,长得非常结实,头发丝纹不乱,红扑扑的脸,一对小眼睛像珠子似的晶莹发亮,神态举止洋溢着一股热情。她一把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起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曾两次来她家,住了几个星期。她口操德语,间或夹着几句蹩脚英语。菲利普没法让她明白他自己并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这时,她的两个女儿露面了。菲利普觉得她俩年龄似乎已经不小了,不过也许还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大女儿特克拉,个儿同她母亲一般矮,脸上神情也同样那么灵活多变,不过容貌姣好,一头浓密的乌发;妹妹安娜,身材修长,姿色平庸,但她笑起来很甜,菲利普一见之下,觉得还是妹妹更讨人喜欢。彼此寒喧一阵之后,教授太太将菲利普领到他的房间便走开了。房间在顶层角楼上,俯视着街心花园内的一片树梢密叶。床支在凹室里,所以坐在书桌旁看这个房间,会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间卧室。菲利普解开行李,把所有书籍都拿出来摆好。他终于摆脱了羁绊,不再受人掣肘。一点钟铃声响了,唤他去用午餐。他走进客厅,发现教授太太的房客已济济一堂。她把菲利普介绍给自己丈夫,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脑瓜挺大,金黄色的鬓发已有点斑白,蓝蓝的眼睛,目光柔和。他用准确无误却是早已过时的英语同菲利普交谈,显然他的英语是通过钻研英国古典作品,而不是通过实际会话这一途径学到手的;他所用的口语词汇,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见到过,听起来怪别扭的。欧林教授太太并不把她经营的这所公寓叫作膳宿公寓,而是称之为"房客之家",其实这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兴许得惜重玄学家明察秋毫的眼力才辨别得出来。当大家在狭长而幽暗的客厅外套间坐下来用饭时,菲利普颇感腼腆。他看到席上共有十六人,教授太太坐在餐桌的一端,用刀切着熟肉。那个给菲利普开门的愣小子,负责端汤上菜,分送食物,他笨手笨脚,把餐盆子碰得丁丁当当震天价响;尽管他不停地来回穿梭,还是照顾不过来,最早一批拿到饭菜的人已经盆空肚饱,而后面的人还没拿到他们的那一份。教授太太执意要大家用餐时只讲讲德语,这样一来,即使忸怩不安的菲利普有勇气想凑兴几句,也不敢贸然开口了。他打量着面前这些自己将与之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太太身旁坐着几个老太太,菲利普对她们并不多加注意。餐桌上有两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菲利普听到别人称呼她们赫德威格小姐和凯西莉小姐。凯西莉小姐的颈脖子后面拖条长辫子。她们俩并排坐着,一面嘁嘁喳喳地聊个不停,一面在吃吃地笑,并不时朝菲利普瞟上一眼,其中一位不知悄声儿说了句什么,只听见她俩格格地笑开了。菲利普尴尬得脸红耳赤,觉得她们暗中在拿自己打哈哈。她们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黄黄的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的状况。他说起话来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讲的话,姑娘们并不句句都懂。这一来,她们就张扬大笑,而他自己也随和地跟着笑了,笑的时候,那双细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缝。另外还有两三个美国人,身穿黑外套,皮肤又黄又燥,是攻神学的大学生。菲利普在他们那一门蹩脚德语里听出了新英格兰的口音,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他所受的教育给他灌输了这样的看法:美国人尽是些轻率、喜欢铤而走险的野蛮人。饭后,他们回到客厅,在那几张蒙有绿天鹅绒的硬椅上坐了一会。安娜小姐问菲利普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散散步。菲利普接受了邀请。散步的人不少哩,有教授太太的两个女儿,另外两位姑娘,一个美国大学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赫德威格小姐的旁边。他有点忐忑不安。他从来没和姑娘打过交道。在布莱克斯泰勃,只有一些农家姑娘和当地商人的小姐。他知道她们的芳名,同她们打过几个照面,但他怯生生的,总以为她们在笑话他的残疾。牧师和凯里太太自视高人一等,不同于地位低下的庄稼人,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这种看法。医生有两个女儿,但年纪都比菲利普大得多,在菲利普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相继嫁给了医生的两位助手。学校里有些学生认识两三个胆量有余而庄重不足的姑娘,同学间飞短流长,说他们和那些姑娘有私情,这很可能是出于男性的想入非非,故意危言耸听。这类传闻常使菲利普不胜震怖,但表面上,他总装出一副清高、不屑一听的神气。他的想象力,还有他看过的书籍,在他心中唤起一种要在女子面前保持拜伦式风度的愿望。他一方面怀有病态的羞涩心理,一方面又确信自己应该自己出风流倜傥的骑士风度,结果被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他觉得正该显得聪明潇洒、风趣大方才是,哪知脑子里却偏偏空空如也,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教授太太的女儿安娜小姐出于责任感,不时同他攀谈几句,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却难得启口,时而转动那对门如流星的眸子乜他一眼,间或还在一旁纵声大笑,搞得他越发心慌意乱。菲利普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可笑极了。他们沿着山麓,在松林中缓缓而行,松树沁人肺腑的阵阵幽香,使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晴空里不见一丝云翳。最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只见莱茵河流域跃然展现在他们面前。广阔的田野、远处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之中,金光闪烁。其间更有莱茵河曲折蜿蜒,宛如银色的缎带。在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那一隅,很少见到这等开阔的一马平川,只有凭海远眺,才能见到天地相连的胜景。眼前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使他的心灵激起一阵奇特的、难以描述的震颤。他猛地陶醉在幸福之中。尽管他自己并不了解,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了美,而且没有被奇异的感情所冲淡。他们,就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其余的则继续往前去了。两位姑娘用德语快速交谈着,而菲利普毫不理会她们近在咫尺,尽情饱览眼前的绮丽风光。"天啊,我真幸福!"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第二十三章菲利普偶尔也想到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而每当他回想起以前他们某时某刻正在干些什么的时候,就禁不住暗自发笑。他常常梦见自己还待在那儿,等他一觉醒来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角楼的小房间内,心里立刻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他从床头就可以望见飘浮在蓝天里的大团大团积云。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乐趣。他愿意何时安寝就何时安寝,高兴何时起床就何时起床。再没有人在他面前发号施令,要他于这干那了。他忽然想到今后无需再违心撒谎了。根据安排,由欧林教授教菲利普拉丁语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此外,教授夫人还推荐一位英国人教他数学。此人名叫沃顿,目前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打算得个学位。菲利普每天早晨去他那儿。他住在一幢破房子的顶楼上,那房间又脏又乱,满屋子的刺鼻怪味,各种污物散发出五花八门的臭气。菲利普十点钟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往往尚未起床,接着,他便一跃而起,披件邋里遗邋遢的睡衣,趿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就开始授课了。他矮矮的个儿,由于贪饮啤酒而变得大腹便便。一撮又浓又黑的小胡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人乡随俗,已十足条顿化了。他得过剑桥的学位,但提起那所大学时,总是语带嘲讽;在海德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将不得不返回英国,开始其教书匠的生涯;而在谈到这种生活前景时,又不胜惶恐。他很喜欢德国大学的生活,无拘无束,悠然自在,而有好友良朋朝夕相伴。他是Burschenschft的会员,答应几时带菲利普去参加Kneip。他手头非常拮据,对菲利普也直言不讳,说给他上课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午餐是吃肉饱口腹呢,还是嚼面包和干酪充饥。有时,他一夜狂饮,第二天头疼欲裂,连杯咖啡也喝不下,教课时,自然是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为了应付这种场合,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杯酒外加一个烟,就可帮助他承受生活的重担。"解酒还须杯中物,"他常常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酒,不让酒面泛起泡沫,耽误自己喝酒的工夫。随后,他就对菲利普大谈起海德堡大学里的事儿来,什么学生联合会里的两派之争啦,什么决斗啦,还有这位、那位教授的功过是非啦,等等。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情世故要比学到的数学还多。有时候,沃顿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着说:"瞧,今天咱们什么也没干,你不必付我上课费啦。""噢,没关系,"菲利普说。沃顿讲的事儿既新鲜,又极有趣,菲利普感到这要比三角学更重要,说实在的,这门学科他怎么学也搞不懂。现在面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向内窥视,而且一面偷看,一面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行,还是把你的臭钱留着吧,"沃顿说。"那你午餐吃什么呢?"菲利普微笑着说,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沃顿甚至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束脩,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这样算起钱来可以少一点麻烦。"哦噢,别管我吃些什么。喝瓶啤酒当饭,又不是第一遭。这么一来,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更清醒。"说罢,他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换洗,已经呈暗灰色),又提出一瓶啤酒来。菲利普年纪还轻,不知晓生活中的神仙事,硬是不肯同他把杯对饮,于是他继续独个儿自斟自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