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掌从自己脸上抹过。总是就是这样的:他的所爱是什么?他愿意为之牺牲的是什么?始终是那个使命。他热爱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惧地为它去死。尽管,事实上,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个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觉不到安全呢? 当他的工作面临较大一点的困难——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获胜——的时候,他便决定逃避了。这只是偶然地巧合吗?他们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危险一直在不断地增长,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叛变躲藏。他以往从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惧——他的激情压倒了恐惧,然而,当他的激情过去之后呢?他便决意要逃跑了。 他所爱的是什么?也许他爱那使命胜过爱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一根树枝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窥视者想要进屋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是不是他们来了。史密斯抬起头来,绝望地注视那像手指一样向他摇晃的树枝。不是他们。不可能是他们。他们都陷在那个他当初有意要他们留下来的地方。而他自己却逃走了,或者说,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鲸鱼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他的手指才不经意地碰到书口,这些话便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圣灵!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着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潜往大海的深渊,你的手也仍然在指引着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着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声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在你的目光眷顾之下,我如何还敢期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树枝狂乱地敲打窗户,整个小屋都在发抖,好像要被拔起来扔到一边似的。忽然门砰地一声给吹开了,风像搜寻追逐的精灵,挟着雪花涌进屋来。史密斯从圈椅里跳进来,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门猛地关上。有好一阵,他靠在墙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瘫到地板上。树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哗啦地一声碎了。风裹着雪灌了进来。那根树枝从窗户洞里伸进来,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现在他觉着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够摆脱这种绝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会被真理感动;再不会为经上说的、为认罪的感觉、为爱所感动。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习惯。他哭了,热泪涌了出来,咸咸的,像是鲜血。第三十章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喜欢到我祖父的卧室里去玩。这是一个与外面不相关的世界。它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有厚厚的羽毛垫。屋里还有好些各式各样的摆设……嗬,这么多的摆设。我祖父有好多属于他个人的小玩艺,记载着他才知道的回忆的纪念品……每一个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人生回忆的百宝匣子,一个供他逃避的时间和空间。 他年纪越来越老,便越来越爱说这么一句话:“路特福特——”,他总是这么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希望我是男孩子,所以这么叫我,“路特福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想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伤心,因为你要知道,死不过是一道门。就像面前这道通到我卧室里来的屋门。”他死得非常平静,在睡梦中,在他的很大的铺着羽毛床垫的床上。但他们不让我进屋里去看他。等他们把他下葬后,便永久地锁上了那道门。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总会经过那道门,就像我以前到他的屋里去玩耍一样。 ——露茜,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到教堂来的第三天早上,山姆在克莱尔阴沉沉的眼光下,抓起那个木桶,里面盛着融化的雪水。山姆把木桶传给旁边的人。他们只能饮这个了。所有的人晚上都蟒成一团,在厨房里的火炉边睡觉。而炉膛里的火一会儿奄奄一息,一会儿干脆灭了。炉火弄得大家的嗓子又干又疼。山姆非常难受地观察着这些人,心里一直在纳闷,这可怕的两天,这些人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被大雪困在这里,心中憋着愤怒的火,又满是绝望的情绪。这个小集体的统一意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每个人的信念都独自地站立,静静地,孤零零地……每个人都在内心独自地审视着他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感觉,他们现在都呆在劫后的救生舢板上,所有的遇难者都只能透过眼前的昏暗看着别人,所有的人都彻夜未眠,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再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彼得死了,克莱尔的枪响过之后,他当时就死了。现在他裹着一床墙上摘下来的挂毯,躺在地下室里。外面的雪还在下,地下已经冻到很硬很硬,现在无法掘坑埋葬他了。露茜先还很伤心,一个人吸泣了好久,然后她似乎唤起了内心的力量。这真正使山姆羡慕而感慨不已。艾米和玛丽娅沉浸在悲哀里面。路加一个人在祈祷着,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动着。 尽管克莱尔也为他所干的事所震惊,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帮人的意思。他执意要等到大雪停了以后,再带这些人质走到山下的警察局去领赏。彼得的死已经使鲍比心慌意乱,更没有了主张。一方面他厌恶他的朋友所干的事,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如果自己不在这中间缓冲,还会发生可怕的事。 雪越下越大,就像很大很厚的毯子一样,几乎就要把他们整个地封闭在教堂内了。如果大家以前只是觉得恐怖的话,现在他们的恐怖已经增强了十倍。绑架他们的人把他们驱赶到浴室里面,一再地因为没有一点食物而破口大骂这些人,偶而,当克莱尔灌够了从他的汽车里取来的威士忌时,他还围着人质转,用脚踢他们。 克莱尔和鲍比商量好了轮流睡觉,留一个人看守着他们。但结果他们谁也不敢真睡,看上去谁也没有得到休息。 克莱尔喝了一口酒,路加说道,耶稣说从那井里饮水的人不再会有干渴。 “闭嘴。”克莱尔咆哮道。“三天,已经三天了。我他妈真厌烦这样的天气。雪才刚小一点,风又号叫起来;等风不号丧了,天却又黑下来,反正不让你动身。真他妈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山姆最后一个喝那木桶里的水。觉得这像是大伙儿一起在行圣餐礼。主耶稣的身体和血将使你们得到永生。可这只是水,也没有一点面包。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呀,山姆差不多就要大声说出来了。他看看周围这群无精打采的人,心里想也许他从来就弄错了。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全部经验都置于一个完全是虚伪的基础上了:他一直认为生活的本意应该是和平的、安全的。过去的这么多年,他同他惟一的情人——学术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一直在努力,也只是为了这种和平和安全的生活。但他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和安全只是一种幻想。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级棘的一群人,这破败的教堂。这里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缩影;这里,为了获得信仰需要奋斗,生,就需要不断忍受苦难,需要面对面地不断遭遇死亡,需要认识怎么才能算是在生存。在舒适中间生活的人无从遭遇上帝,因为人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并不会回应上帝。上帝只眷顾那些已经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的生活满是荆棘和汗水,他们的筋腱必得绷紧,他们流的血是暗红色。上帝并不在会倚靠在软座上而是立于十字架上。只有当你领会到这点,生活当中才会出现安宁。 “如果我去礼拜堂里拿我的日记簿,你不会在意吧?”山姆问克莱尔。 “不,我在意。”克莱尔回答他。 鲍比刚去厕所回来,他的脸上带一些生动得有点怪异的神情。“克莱尔,外面的雪住了。看样子天要暗了。这儿真不能呆了,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对付着走回你家的农场上去。” 克莱尔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后面的窗户跟前。但低矮的屋檐住了视线。 “前门。去看看吧。” 克莱尔朝礼拜堂走去,他要穿过它才能到前面的门外去。 所有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鲍比。“我们真的得跟你们一块儿走吗?”艾米问。 “我想是吧。” “我们走以前能够把彼得先安埋了吗?”露茜问道。 鲍比皱着眉头,他也不知道。这是几天来有人第一次提到彼得。“我想不可以吧。如果克莱尔找麻烦,我想我会……”他避开大家的眼光,好像一下子有点觉得羞耻了。他轻轻地说:“我很为克莱尔所干的事觉得抱歉。其实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干过。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山姆看露茜的眼光很难受。他的表情非常凄惨,尽管那是同情的神情。他正在心里想,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恩典在她有生命中起作用呢,居然令她会原谅这桩野蛮而残忍的事。如果真这样,他山姆可不会。他在心里想多少年来,鲍比一直是克莱尔的帮凶——他都一点没有制止它。鲍比还想说话,他现在是在对露茜说。“我知道你是他的亲人。我真的觉得对不住你。如果我想还有什么补救的话……” “那就放我们走吧,”露茜说。 鲍比还来不及答话,克莱尔已经回来了。克莱尔那张疲倦的脸带着一点兴奋,古怪地显得明亮了一点,好像在死阳活气的面具上抹上了一丝微笑。“鲍比,把他们都集合起来,我们要准备动身了。先把他们弄到我家农场上去,从那里我们再往村子里去。看这样子我们终究可以拿到赏金了。” 看样子,鲍比并不想按他吩咐的去做。他脸上的表情显出来,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斗争:他要不要向克莱尔坚持,让他放这批人质离开呢?但他没有说话。山姆知道,要想使克莱尔打消他的计划,需要很大的勇气,而鲍比没有这种力量。 大伙慢慢地站起身来,像是送葬的行列。他们从厨房里来到礼拜堂中,在那里拿起自己的行囊,准备走很长的一段路往克莱尔家的农场去。 山姆刚打算绕到桌子去取他的日记簿,忽然听到礼拜堂里有一个声音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吧?”像是问什么人。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克莱尔和鲍比举起枪,往四周打量,准备开火了。但那声音好像在礼拜堂内的各处回响,他们也无法确定究竟来自哪里。 前面的门有一扇吱呀一声开了。所有的人都感觉一惊,抬头看去,但那里却没有人。微微的一道光伴随着早上的寒冷空气透了进来。那声音又从他们的后头来,“这样的日子里出去散步可不合适啊,”说这话的人终于现身了,他从内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史密斯!”艾米喊出声来。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就好像他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克莱尔。“为什么你不乘还没有再伤害人,先把你手里的那玩艺儿放下呢?” 克莱尔果在那里,他吓坏了。半天才说:“你是谁?” “叫做史密斯的人。对不起,我们没有时间聊天了。乘天还没有再下雪,我们得赶紧动身吧。”他转过身去,对其他的人说话,根本没有理睬克莱尔或是鲍比。“先把你们的东西收拾好。” 没有一个人动手。克莱尔和鲍比都因为这个人一下子冒出来而反应不过来了,呆在那里。 “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山姆,请你告诉大家,现在就动身吧。” 山姆看看克莱尔,又把眼光回到史密斯身上。“我倒是想这么做,但我怕那杯克拉丽斯又要吐火了。” 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道:“走吧,我说!” 大伙犹豫了一下,便开始穿外面的衣服了。这动作一下子把克莱尔从他发呆的境地中惊醒过来。他一步跨前,平端起手中的枪。“等一下,你进来时我没有阻拦你,但这伙人却不能跟你走。说实在的,你恐怕也得跟我一块儿走了。” 史密斯忘情地笑起来。“克莱尔,你和鲍比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你的父亲已经有两天不见你了。他正担心着呢?”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克莱尔更坚定地握紧手中的枪,“现在你,慢慢走过来,跟这伙人站在一堆。我们先得赶到农场上去。从那儿下山,再去村子里。你听见了吗?” “可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已经有人从村里往这儿来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不遇见他们为好,”史密斯非常冷静地说道,山姆都觉得他有点偏执狂。 “你认为你很厉害,对不对?”克来尔问道。 “克莱尔!” “不许叫我的名字!”克莱尔冲着密斯大声喊。“我不认识你!” “也许我们先到外边去吧,你可以再想一想,”山姆说道。 克莱尔端起那杆枪,还抖动一下,那意思像是要一口气对这伙人射出全部子弹似的。“不许动。我发誓我就要开枪了。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会对付油嘴滑舌的人的。” “把枪给我!”史密斯命令道。伸出他的两只手,像是父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给我。” 山姆的眼睛紧张地盯住克莱尔,紧张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犹豫。“喂,伙计,我给你五秒钟,你和这伙人都站到一起去。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五秒钟。”他把枪举起来,用枪托抵住自己的肩膀。枪现在对着山姆的脸。“一……”他开始计数。史密斯向克莱尔走去,他的手臂平伸出去。山姆已经攥紧了两个拳头。当彼得挨那一枪时,他还是旁观者,而现在,无论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准备朝克莱尔扑去。 “先生,请你后退。他可不是开玩笑的。”鲍比说话了。 “二……” 玛丽娅开始抽泣起来。“不!请不要再开枪了。”空气死沉沉的,好像整座教堂都屏住了呼吸。 “三……” “克莱尔,请不要开枪。我想我可以处理好这件事。”鲍比失声起来,“我不于了。听明白了吗?我不干了!不值得这样。” 史密斯说,“克莱尔——” “四……” 山姆已经就要扑过去了,但鲍比站到了他们中间,他的手枪举得高高的——对着克莱尔。“住手,克莱尔!我也会开枪的,伙计,我发誓我会。喂,先把枪放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克莱尔向鲍比投过愤怒的眼光。“别他妈犯傻啦。” “我是说到做到的,”鲍比说,他的枪在颤抖,汗从他胀得通红的脸上流下来。“不等你射杀这帮人,我就会先开枪的。我就要结束这件事了。” 三方的对峙僵持了有一阵。山姆简直想不出下一步会是怎样的。“你究竟打算不打算走过去?”克莱尔朝着史密斯嚷,但他的语调略微缓和了一点。 史密斯摇摇头。“已经结束了,克莱尔。听鲍比的话,回家吧。” 鲍比扣着他的手枪扳机。“我们走吧。”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鲍比,”克莱尔说,一边把他的步枪放了下来。他再不说一个字,脚跟一旋,大步朝门外走去。他出门时,把两扇门大大地推开。外面的光随着雪地里的寒气一下子涌进来。鲍比长长地舒一口气,两只手臂僵硬地垂下来,就好像它们从来就是这么平伸着似的。他把枪机锁上,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依次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干得好,鲍比,”山姆对他说。 鲍比的嘴唇动了动,好像他的勇气在嘴里留下了苦涩味。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大伙点点头,然后跟着克莱尔出门去了。随手把两扇门给关上了。 在场的人都明显地感到松了一口气。玛丽娅的脸伏在露茜的肩上,艾米瘫坐在地板上。一直哑巴似地注视着这情景的路加开口说了一句:“不在他们的手里……”山姆的身子斜靠在桌子上,他的心还在猛烈地跳,肾上腺素还在从身体里涌出来。看这样子,他们的处境这还没有了结。 “拿上你们的东西吧,”史密斯大声说,“动作快一点。” 一开始大伙还是有气无力的,然后动作真的快了起来,一如理性的考虑过后,希望又回来了。这个人,这个陌生人又一次地出现了。这一次好像他真的会领大伙走向希望之地了。 “我们的旅途很长,也很难,我希望你们能够挺得住,”史密斯向大家宣布。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离开这儿,”艾米说。 山姆觉得有一丝狐疑,他不相信现在就能够离开这地方了。过去的三天里,他不知怎么总有这样一个想法:他们这群人是无论如何离不开这教堂的,不管是克莱尔和鲍比,还是史密斯都不能带他们离开。他低头拿自己的行囊,检查看是否拉下了什么。 史密斯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轻声地说道:“我看见彼得的尸体还在地窖里。我们没有时间顾上他了,我真对不起。霍华德到哪儿去了?” “走了。” “提摩太呢?” “他死了。食物中毒。” 史密斯点点头,一如这是他早知道的不可避免的事。 “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山姆说道。 “我知道你会的,”史密斯回答说,“但你不要以为都会有答案。” 大伙穿上了大衣,背上的行李袋,一一检查了所有应带走的必需品。他们就要往外走了。“走吧,”山姆说。 他们甚至犹豫了一下,最后一眼地环视这个礼拜堂。山姆心里在问自己,所有的这些人——这些逃难者和人质——是不是都同自己一样,对这教堂,这囚禁他们的地方,有一种扭曲的情感呢?看起来这像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他在大学的时光,他那间装满书的公寓,他过去生活中的所有一切东西,现在都随他已经经历的苦难洗礼而给冲洗掉了。这好像是他已经在家里死掉了,他被埋葬在这座教堂里面了。现在他将要从这里走出去,走进一个充满了光明的开端——由死走向新生。 “让我们祈祷,求他给我们指引和力量吧,”路加大声地对大伙说,就像他面前有很多很多的人似的。山姆注意了一下看是不是有人响应他的话。也许已经有了,也许他们一直都在这么做。教堂里充满了只有路加才能看得见的会众,感受到与圣徒的交流。 史密斯让步了,“好吧。” 大伙都低下了头。路加举起他的手。“在天的父啊,我们感谢你还爱我们,感谢你通过你的儿子——耶稣基督赐我们以和平。” 山姆好像听到了一点细微得难以查党的声音,但它在某个隐密处令人不安地低语着。它既低微又很单调。 “我们感谢您现在许我们以这样一种逃亡的方式,”路加补充了一句。 山姆偷偷地瞥一眼史密斯,看见他的眼睛已经在四处打量了。他的头微微斜着,好像一头机警的狗,小心翼翼地嗅着什么异样的味道。艾米、露茜、还有玛丽娅都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只有路加一个人好像并不关心面前发生的一切。“在你打发我们上路以后,愿你总同我们在一起,” “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山姆低声地说,他知道这是真的。不管怎样,这早已经是真实的现实了。 那声音真切地、急促地、沉闷地在走道上响起来,甚至摇晃着整座教堂。外面的风雪在呼啸,又像在呻吟。渐渐地响起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墓地里使用链锯。但这并不只是链锯,还有其他的声音在应和,声音回响在教堂里,随着声音的增强,山姆感到它唤起了自己的胸膛里的恐惧。 没有一个人奔跑或是哪怕移动一下位置。尽管山姆确信所有这些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催促他们快跑。但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们非常熟悉的那声音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使他们僵硬地麻痹了。这就像是停尸房里突然响起了铜管乐队的声音。教堂的前门一下子给打开了,在通亮的背景下,门道里站立着几个黑色的人影。伴着背后透过来的强光,他们像是鬼怪或是阴间的幽灵。又有一些阴影在四周出现了。教堂里的人现在眯缝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些影子都是什么。又一个影子从外面走进来,站定脚步,现出了人形,这是一个高个儿的瘦削的家伙,长着一头的红发,目光猫一样的犀利,薄薄的冷峻的嘴唇。 “我是斯奈特上尉,革命委员会特种部队的人。你们都被捕了。” 第三十一章 穿着刺眼的褐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员,很快站满了所有的进出口。在这群刚才就要离开的人的周围各就各位,他们荷枪实弹,一言不发地盯牢了这觫栗的羊群一般的逃难者。山姆注意到史密斯自己置身于大伙的中央,他低着头,不看山姆的这边。斯奈特大踏步地在这群人的周围巡视着,就像这是什么仪式似的。“这真是一个漂亮的捕获,”他好像正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这儿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干吗你们要这样一涌而入?”山姆问道。他想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可其实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他对克莱尔和鲍比也曾做出这种愤怒的样子,可是并没有发生预期的作用。 “耐心一点吧,”斯奈特说。门边钻出另外一个人,他的衣服是平民式样的。他个儿比斯奈特高一点,头发有点卷曲,长着一张看上去很快乐的脸。 “哈,威廉!”斯奈特给自己的助手打招呼,那样子就像是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重逢。“请你把我们的朋友带进来吧。没有理由让他老呆在这大家庭的外边吧。”威廉点点头然后给身边的人做一个手势。霍华德·贝克给推推攘攘地弄了进来。看上去他并不愿意在这儿露面,那样子就像是硬给推出来参加游戏的小学生。威廉牢牢地抓住霍华德的手臂,让他面向被围着的这伙人。霍华德两手相互握在一起,拘谨地放在胸前。他慢慢地走过来,头却低着。他的眼睛躲避着这伙人的目光。他的样子显然是挨过揍的,在地牢里呆过的人八成都是这样,瘀青的眼睛,满脸挂着痛苦。他们折磨过他,山姆知道,他心里也宁可希望,霍华德是出于受威逼才不得不带他们到这教堂来。 “谢谢你的帮助,”斯奈特对霍华德说道,“眼前的事,要离了你,我们是做不到的。” “我并没有——”霍华德刚开始说了两个词,突然改变主意,闭上了嘴。 “霍华德,”艾米充满讥消的口气说,“我们早该想到的。” 斯奈特还在慢慢地围着这伙人转,眼睛仔细地一一打量他们中的每一个。他那冷酷的目光今山姆的心有点发麻。他审视手边的牺牲品的那种表情,流露出成功的狩猎者才有的那种自我陶醉:慢慢地观察每一细节,准备在那条皮带上再刻上几道痕迹。那皮带上已经刻满了死人的数目和记满了死人的梦。当他看见路加时,眼睛停留他的身上,那样子好像在自己的脑海里一连打了好几个问号。“以前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路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斯奈特打发了这尬尴了一会儿,转而宣布:“我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被控参与了叛乱。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否认这点。我可以……” 斯奈特的话突然中断了。他的眼睛里显出兴奋和惊奇,他的嘴张着没有合上,“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会这样幸运呢。”他推开山姆,推开艾米和路加,径直来到史密斯跟前,面对面地看着。“归根结底——” 史密斯的眼睛回看着他,目光是冷漠的。 “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你,”斯奈特高兴地说,像是欢迎老朋友的口气。他转身对霍华德说:“霍华德先生,你对我们撒谎。” “我没有!”霍华德说,那声音是为自己辩解。“他已经走了,我跟你说过的。”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回过来看着史密斯。这一分钟,山姆领悟到了它的意义。真相总是伴随着意义的感受的,他想,而这一真相就要改变他们大伙的存在了。 玛丽娅问:“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吗?” 斯奈特笑起来,转身对威廉说话,“你听见了吗?” 威廉文雅地笑了一笑。 斯奈特紧紧地靠在他助手的旁边。“给直升飞机上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弄几辆吉普车,等公路一清理好,便赶紧过来。雪地汽车没有用。乘他们还没有过来,我们先得做点事。我可不想错过时机。” 威廉点点头,走出去了。 “你会把我们怎样呢?”露茜问。 “来一个审判吧,”斯奈特回答她。 “审判?在这里?”山姆问他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带我们回去审讯么?” 斯奈特不耐烦地说:“审判就在这里举行了。” “但你不能!”露茜坚持道。 “我能,我愿意。”斯奈特瞪着眼睛说。然后他眼睛看着史密斯又说:“我可经受不起再让这家伙逃脱的损失了。我已经让你逃脱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又给溜走了。” “为什么?什么事使得他这样特殊?”露茜的这话是为在场的大家问的。 斯奈特的眼珠转了两转。“你们真的不知道?”然后他问史密斯,“你对这些人施了什么魔法?没有奇迹?没有用帽子作预言?” 史密斯用眼睛瞪着他算是回答。 “嗬,简直像在彼拉多面前的主呢。”斯奈特对面前站着的这一群人说。“我真觉得惊奇呢,你们都不知道在你们中间的这人是谁?因他而得荣耀,但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他做戏般地停下来,然后做出非常庄重的姿态,对史密斯说:“幸会了,以利亚。”所有的人,除了山姆以外,都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都是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山姆是在史密斯离开的那天就猜到了的。除了摩西和以利亚,还有谁会因为除自己之外的生命负责而犹豫的呢?但这消息对他还是有一点意外。这使他更增加了这样的信念:在这一幕就要过去的剧中,这人,还有其他这些以往支持他的人都成为了旁观者。现在的战斗已经成为了巨人的较量,而像他山姆这样的凡夫俗子丝毫不能决定这场斗争的结局,无论是用任何方式。他突然领悟到,这就是生活的真实面貌。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会相信他自己把握着自己的生活。 “我的主啊!”露茜说道。 史密斯的眼睛仍然看着斯奈特,脸上毫无表情。 斯奈特的两手互相搓着,就像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下来时的表现一样。“让我们紧开始正经事吧。你这儿等着我处理的蟑螂还不少呢。我们已经逮住摩西了,你知道。”斯奈特对史密斯说,“他说他不知道你的情况。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但现在,看起来他说的是实情。真可惜,要知道他便是因此才死去的。” 史密斯的心里紧了,但他仍旧一言不发,也没有一点动作反应。 斯奈特有脸上又一次泛出了那种残忍的执拗的微笑。“你怎么啦,以利亚,你担不了这么多灵魂的责任了吧?也许你以为你可以稍稍放一个假,休息休息?或者那深藏在你们信仰当中的胆怯已经压倒了你,你已经打算逃跑了吧?” 史密斯摇摇头。“你在浪费时间呀,斯奈特。你还记得吗?我知道你的这套心理游戏的。” 斯奈特转过脸去对着这群俘虏,语气坚定地说:“这就是我们的交易,简单明白,你们宣布放弃信仰,我便放你们走。” “你是个骗子,”史密斯说。 斯奈特接着说,“保持信仰或是丧失生命。” “你管这叫交易吗?”山姆问他道。 “这是你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斯奈特回答他,然后又说:“你们会觉得这很容易。我知道你们这些基督徒,你们喜欢——这整个的事。不管是真的还只是想像,从一开始你们便因为受迫害而兴旺。你们喜欢四处奔逃、东躲西藏,喜欢开点什么秘密的集会。你们一直希望有一个机会为你们的主而受苦。啊,那是一切的荣耀。如果我的上司能听我的,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迫害。如果我随你们做你们想做的事,你们就会变得懒惰、发胖、自满……你们就会自相倾轧,侵蚀你们自己的信仰。只要没有人追逐你们,你们就会是自己的敌人。但我的上司就是不听。他们命令我给你们一个选择。”说完这话,他还深深地叹一口气。 “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些麻烦,”史密斯说道。 斯奈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已经给你们开价了。就看你们的了。我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他一抬手,旁边的一个当兵的很听话地走上前来。“看好他们。” 那当兵的举手敬礼,斯奈特走了出去,他的长大衣在后面飘起来,那样子真像是格林·里珀的披风。 所有的逃难者在那儿,模样像是参加葬礼,不过面对的是一具看不见的棺材。史密斯抱着自己的双臂,站在这一群人的中间。 “大名鼎鼎的以利亚。那么你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捕的人了?”霍华德说话的腔调里又透露出一点点他先前的本性。看来他们给他的折磨并没有完全把它抹掉。 “恐怕是的吧。” “我现在绝望了。” “你不是第一个绝望的人。” “他们一连三天都在追问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把双手伸向面前的这几个人,像是向他们呼吁。“只要还挺得住,我是是会挺下去的。我以为你们已经都离开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怀疑他是一被带到斯奈特面前,才听说要用刑,就赶快原原本本地合盘托出了这边的情况。 “我们正想走出这道门,但看样子是再也出不去了。只有提摩太和彼得算是出去了。”山姆说道。 “彼得?”霍华德有点惊异,“他上哪里去了?” “他在地下室里,”露茜说。 霍华德的眼睛睁大了。“怎么会呢?” “那农场主的儿子开枪杀了他,”艾米怨恨地说。“你还记得吧,就是你去向他要食物的那人。他的儿子跟着你到这儿来了。” 霍华德一声不吭地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肚子上挨人揍了一拳。 “为什么你要回来呢?”山姆问了史密斯一句。 “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的,”他回答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大家说这件事呢。“彼得一直在谈你,”艾米说,她胸中的愤怒还在翻腾。“你,还有摩西。他们是完全信任你们的。可惜他并不知道,那个抛弃我们的逃兵就是拯救者以利亚。”“艾米——”山姆求艾米别再说了。 “没有关系,山姆,”史密斯说道,他转身去对着艾米。“请你原谅,我配不上你们对我的期望。真对不起,我没有长长的白发,没有白色的胡须,也没有一根拐杖从天上把光带下来。我从来就没有吹嘘我没有的东西。如果你们只相信上帝而不是相信想像当中的英雄,你们也就不会这么样绝望了。” 艾米的眼睛直视着他,然后移开去了。“对不起。我为自己刚说的话道歉,”她说了一句。“我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对大家说。“我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地下组织中好开展工作。过去的许多年我都叫以利亚,直到几个月前……”史密斯停下来,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后空气中是一阵尬尴的沉默。“我决定放弃了,我已经不能再工作下去。你是对的,山姆。我也没有想到我会逃避。” “对上帝我们无法逃避躲藏,”路加打断他的话。 “斯奈特真的会杀死我们吗?”露茜问道。 “那是个疯子,”史密斯说,“如果他要想这么做,他是会的。” 霍华德抬起头来。“可他追捕的是你。也许他会放了我们大家。也许我们可以同他交易,……” “什么交易呢,霍华德?”山姆问道。他很气愤。 “用史密斯交换我们的自由。” “你闭嘴!”露茜大声喊起来,扬起她的手臂。 “行了,他得为这儿的事负责。要不是为了抓他,警察是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对我们并不感兴趣。他应该对警察这么说出某种安排。” 山姆一把抓信霍华德的手臂。“别说了,霍华德。要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他可以不到这儿来的。” “要不是你到那个农场上去乞讨的,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艾米补了一句。“要不是你把他们领来,他们是找不到这个教堂的,”露茜补充道。 霍华德瘫了下去,显然因为大伙的控诉让他觉得亏心。 “但我不想作什么选择,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露茜愤怒地继续说下去。“我们中没有人想死去,霍华德。但以上天的名义,如果我们必得去死,就要死得尊严。不要哭哭啼啼地,像个胆小鬼。” “不要像那些绝望的人那样伤心,”路加说道。“我们的胜利在耶稣基督和永久的生命。我们会死,但我们会重生。” 霍华德的双手掩信两只耳朵。“不,我不想听这些。我想活下去。我们不能不作交易。” 霍华德刚好这么说时,斯奈特和威廉已经走到了教堂的走道里。斯奈特笑着说:“我的印象真正深刻极了。这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啊。” “显然并没有那么好,”山姆说。 “精确之极,”斯奈特说“但这仍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试想想一伙逃亡的基督徒藏身在一所教堂中。显然这是颇有创造性的做法。你们在这儿好像什么都有了。” “除了权力和食品,”露茜说。 “真的吗?威廉,我们可以为他们找一些三明治和饮水来吗?没有理由让人家这么长久地不舒服吧。” 威廉对旁边的士兵做一个手势,等于是下了命令。 “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回你们的房间去,单独呆着。”斯奈特宣布,“我想你们这样会想得清楚一些,好好想想这件事……要活还是要死。” 当兵的便押着他们往走道那边去,那模样像是赶着牛群去屠宰场。 斯奈特对手下的人吩咐:“不准许他们同隔壁的人相互交谈。我不希望看见他们的同志间的友爱交流。” 山姆回到那间牧师的办公室。他打量着眼前的黑暗。几个星期来,他一直掩蔽在这黑暗当中。可现在这黑暗好像移到敌人那边去了。由于斯奈特的出现,黑暗也变得生疏了。他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他也不想再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以往在这儿发生的任何暴力行为,同这儿行将发生的事比起来,都像是神圣的事了。 山姆跪下来祈祷。他以往曾经求上帝降奇迹,让他们能够逃脱。而现在他的祈祷不同。他需要另外一种奇迹、另外一种思典。 我要去死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尽管知道这是很糟的事,但他也知道这就是和平。 第三十二章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斯奈特说。 “我觉得很紧张,”史密斯说。 斯奈特他斜挎在肩下的套里把枪掏出来,给史密斯一个手势,“请坐吧。” 史密斯坐下,眼睛看着桌上的手枪,略略点一下下颌,“你其实用不着它的。” “可绝望的人有时候会有一些愚蠢的举动,”斯奈特回答他。 “我并没有绝望。” “你会绝望的。”斯奈特开始慢慢地在史密斯的身边兜圈子。 “耶稣基督不会在最后一刻将你从目前的境况中拯救出去的。” “你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呢?”斯奈特一言不发,略微一笑,继续在史密斯坐着的椅子边来回踱着步子。“你打算干什么呢?”史密斯问他。“你已经捉住我了,干吗不放了其他人呢?” “现在还不行。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瞧,我在这糟糕的乡下到处追捕你时,有充分的时间来筹划这件事。你是以利亚——一个移山填海、到处行神迹的先知,出埃及的领袖……” “摩西才领导出埃及,不是以利亚。”史密斯说。 斯奈特根本不理睬他的纠正,继续说:“你和摩西两个人是地下基督徒组织的信心和旗帜——摩西死了,你的影响力就更大。你们基督徒都热爱的是殉道者。” “你想说什么呢?” “我要是杀了你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你的死恐怕不会扑灭基督徒的反抗,而倒让他们更来劲了。”斯奈特竖起一个手指,好像是提醒自己的话说到哪里了。“但如果能够公开地向全国宣布你放弃自己的基督徒信仰——” “你就忘记它吧。” “现在我还不想忘,”斯奈特纠正他的话。 “考虑考虑你们的处境吧。你不过是一个在这荒山中给圈住了的可怜虫——为什么?我知道为了什么。因为你已经厌倦了这样多的悲痛和死亡。你已经放弃了。你认为人类能做的你们都已经做了,也许你的上帝也正要你休息呢。” 史密斯本想开口与斯奈特争辩,可他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斯奈特俯身对他说,他们挨得很近。因此他的声音像是耳语,不断发出丝丝的声音。“我的朋友,你该休息了。加入我们吧。放弃你那无用的信仰,号召你的人放弃吧。让国家来照顾他们。如果你加入了我们,还会更仁慈得多呢。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的吧,嗯?” 史密斯没有回答。 斯奈特不耐烦地挥一下他的手臂。“到广播里去说吧。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建议吗?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你和你们的人可以结束这没完没了的逃亡和躲藏了。这难道不值得你牺牲你自己?” “你死心吧,斯奈特,”史密斯坚定地告诉他,“这行不通的。” 斯奈特愤怒地咬着牙,他的苍白的嘴唇张开,好像那脸上拉了一道合不上的口子。“你真是顽固呀。可我早就知道你们的顽固。顽固的另一面便是自以为是,以为正义在自己一边,这样的人通常在想,他是被宽恕了的,是得到了新生的。说起来,你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背离了上帝,你做了你认为可以救赎你自己的事。那是什么事呢?是因为你又回到这儿来,帮助这些给困在教堂里的可怜的家伙吗?这样做让觉得你坚强了一点,”他咯咯地笑,“我一点也不吃惊,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宁愿要死的。可别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愿意死吗?” 史密斯抬头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正在纠正我们的小小的游戏规则,以利亚。要么你按我说的去做;要么我杀死你的这些人。你要什么,你来决定吧。” “你是疯子,”史密斯说,语气里带着怀疑。但他知道斯奈特是真会说到做到的。 “也许我是的,”斯奈特回答他。“威廉!”他大声叫道。 威廉立刻应声出现在走道上。 “从中挑一个女的。”第三十三章 露茜独自坐在她的小床上,两只手造着放在自己的膝上。她在脑海里翻来复去地审视自己的一生,就像在看一张过时发黄了的慰问卡。她审视它、珍视它,又为它惋惜。她已经有过完全的一生,这她自己是确信不疑的。她自己的整个人生经历包含了所有她以为生活应该给她的东西。 她从生下来便受到合情合理的教育。做为一个乡下女孩子,他们认为她今后最需要的便是虔诚的信仰。她父亲死后,她独自一人承担了农场的所有劳动,在她的努力下,农场也成了收入颇丰的事业。农场的赢利已经可以供她母亲今后过舒适的生活时,她便将它出手卖掉了。她们家的人都没有长寿的。她父亲在50岁时便因为中风死去了。结果她的母亲也是在50岁生日之后的两天死了。死亡鉴定书说“死因不详”。而露茜本人现在也49岁了。她有过两个孩子,小的一个与她丈夫同名,都叫安德鲁。可他三岁时便患肺炎死了。萨拉是她的女儿。她大概还在她的肚子里时便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辞世,所以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生下来就没有成活。 每个孩子死后,露茜都难过了足足一年。那时候她总生活在黑暗当中自悼自怜,心中始终怀着怨恨。她觉得孤独无助,坚信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苦楚。她的朋友和亲戚——求上帝祝福他们——都曾经劝慰过她,可他们所说的,在露茜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老调子。毕竟当时她才25岁。有谁能够想到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年纪就失去这么多了呢?这样的悲剧和打击应该是发生在更老一点的人身上,只有成熟一点的人才能经受得住,才能熬得过去的。 然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悲痛的两年正像是蚕茧,等她从中出来以后,她也就成为了一个成熟的人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找到了上帝。但这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上帝——主日学校里的那个行神迹的雷霆一样威严的或是在祈祷时的灯光中捉摸不定的令她幻想的精灵,而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上帝。他充满尊严和爱意,既有慈爱,也有惩戒,既有大能也让人敬畏。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当她一心一意地想到自杀时,上帝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一个劲地问自己:“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的声音清晰可辨,“因为我还活着。”他撕去了她窗子上的黑纱,把曙光放进屋来。她从此怀着一种默默的决心抓住了的生命。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喜悦。 彼得生下来了。他是她妹妹的儿子。他也就是她的孩子了。她看护他,把他带大。当那场迫害开始时,他都已经长成人了。彼得是一个上帝并没有应许的诺言的实现,但她相信那就是她生命的一个契约。 在他们把彼得用窗帘布裹起来,准备抬到地下室去前,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希望他的灵魂会在自己的身上流过,在它回家之前而触及她的心。她相信它已经触摸到自己的心了。 什么人在轻轻地敲门,然后门开了。那个叫威廉的警察走进门来。 露茜对着他微笑。 “看看她!一个身材多么美好的女人,”威廉把她带进屋里时,斯奈特对史密斯说。 “史密斯先生吗?”露茜轻轻地问一句。 斯奈特和威廉都走到外面的门厅里去。“我们留一点时间,让你们好好商量自己的未来。” 他们出去后。史密斯站起身来,像野兽坏视自己的笼子一样地打量这间屋子。他想寻找一个可以逃跑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露茜对他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史密斯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她:“这已经不再是您的选择了。如果我不抛弃基督,他们就会杀死你。” 露茜轻轻碰一下史密斯的手臂,“你不会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他的目光还在打量那窗户。“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木板卸掉一块,便——” “要是外面没有卫兵的话,”露茜接着他的话说,那意思好像是说他想逃跑的念头有多么荒谬。“请不要为我们耽心吧,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而在这里结束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史密斯的眼光看一下她,像是不想念她的话似的。“我真的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 “我不要蒙受你的恩惠,”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的话真是我心里的意思,你千万不能为我的缘故而放弃你的信仰。” 史密斯有点不耐烦地抓起他的外衣,将它扔给露茜。“前门附近并没有任何卫兵。如果你跑的话,还来得及。直接朝墓地那个方向跑——” “史密斯先生,”露茜刚开口,但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 斯奈特两手叉在腰上,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用不赞成的语调说话,声音就在喉咙里滚:“我对你们真失望得很,我应该给你们加上手铐的。”他又抽出手枪,用枪对着史密斯。威廉听斯奈特这么一说,会意地让史密斯退到他刚才坐的椅子边去。 “你不能这么做,斯奈特。”史密斯愤怒地说。“要杀你杀我,放了他们吧。” 斯奈特摇摇头,“你还是在想逃避做决定的责任呀。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做决定呢。你对我已经是没有用的死人了。但这几个……我想她们还可能有希望吧。”他对着露茜略微一点头,“这不是私人的事,当然啦。” “当然不是,在像你这样的人杀死像我这样的人时,”露茜说。 “你的决定?”斯奈特问史密斯。 “不要放弃,以利亚。”露茜说。 威廉刚掏出手铐想要把史密斯铐起来,突然史密斯一下子朝斯奈特扑过去,手臂便勒在斯奈特的脖子上。他们两人抱做一团滚在地上。威廉冲上去把史密斯提了起来。他的力气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了。 “不!”露茜喊出声来。这时候斯奈特和威廉两正把史密斯的手臂反剪过来,推到那张椅子跟前。她的意思是求他们不要伤害他。 斯奈特把史密斯的两只手腕铐牢。“绝望的念头和愚蠢的行动,我的朋友。”斯奈特一面喘着气,他的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一道伤口,那里渗出了一点点血。“我想这就是你的答复了。” 他对威廉做一个手势,后者便抓住露茜的手臂将她带出门去。他们穿过了教堂前面的大门。同屋内的黑暗相比,外面的光线刺目地亮,令人睁不开眼。史密斯觉得外面的景象就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他略一颤抖并挣扎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这像是他要送给露茜的礼物。“你们不能这样,”他说。 没有人说话。大门砰地关上了,史密斯一下子跳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枪声,就像击中了他。然后才是枪真正地响了。史密斯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他也挨了子弹。 “这是一种浪费,”斯奈特说话的声音带着久已习惯的沮丧。“难道你的信仰就真的就值得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吗?” 门又开了,威廉又回到屋里来。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他刚才出去只是看一下外面的气温如何。他和斯奈特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威廉又一次往门厅那边走去。 史密斯看一眼斯奈特,吐了一口唾沫,“你怎么能这样干?你也有一个人的形状,怎么你的里面会有这么残忍的东西?” “我们来看看,究竟是谁残忍吧?”斯奈特回答。“决定权还在你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制止这一切。” 这回威廉把玛丽娅带进来。史密斯呻吟地声,低下了头,“啊,玛丽娅……” “你用不着把我们关在屋里,上尉,”玛丽娅说,“我们不会逃走的。” 斯奈特做出很诚挚的样子。“您在这里的遭遇完全取决于史密斯先生。你对他说出你的要求吧。”他和威廉再次走到门厅里去等着。 “我想我听到的是枪声,”玛丽娅说。 “是的。” “是谁呢?” “露茜。”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一声是从她的内心发出的,她的灵魂在那里响应着史密斯的悲痛的呼喊。 史密斯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给眼泪浸红了的双眼看着史密斯,史密斯的心里又是一震。耶稣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看着十字架的儿子吗?“玛丽娅……”他想说话,但他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不用说话,史密斯先生。” “你不理解,”他想说。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的确理解。 她只是说:“失去提摩太我就好像已经死了。我当时害怕,我现在也害怕,但这又有点不同。也许这是一种预期。我想我可以看见我的丈夫和儿子了。” 她直起身来,强壮、坚定。史密斯想,他现在看见的是本来的玛丽娅。多年的苦难境遇掩埋了她,现在她却复活回来了。 “怎么样?”斯奈特才一进门便问了一句。他看着玛丽娅和史密斯,他的眼光显得焦急。没有人回答他。他便说,“照样处理。” “跟我来吧,”威廉对玛丽娅说,带着她往大门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看,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迎着前面走射进来的白天的光。 “多么可惜呀,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这些都不会被写下来,不会载入圣经。这些都会被忘记,就像这教堂里的尸体最终会腐烂殆尽。那句话怎么说的?从尘土来的归于尘土——” 又是一声枪响。 “从尘土归于尘土?” 史密斯觉得一阵恶心似的,眼泪涌腾在他的内部。 “这又何苦呢,以利亚?这没有价值呀。” 威廉像幽灵似地往礼拜堂那边走去,消失在门厅里。斯奈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想注意威廉已经不在跟前。“你并不能改变什么的,我的朋友。你本可以使这里发生的事有意义,有价值的。你本可以使这个教堂成为和解的圣地,让冲突的分裂的两面缔结和平。” 史密斯猛地投给他愤怒的一眼,手铐砸在椅背上。“基督徒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你这么仇恨呢?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基督徒有的,你并没有!正是这种感觉在啮食你的心,让你心里不安。你把捉不住它,你不能从我们这里把它夺走。无论你如何拼命干,你都不能扼杀它,不能制止它。你以为你对人性了解,但你却一点不懂属灵的东西。因为你永远无能,所以你才这么疯狂!” 斯奈特俯身在史密斯的上方,直盯着他的脸。他的鼻子喘着粗气,火热的气息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为什么?因为有你的父亲吗?”史密斯说。 斯奈特往后一缩,就好像给史密斯的话烫了一下。 史密斯接着说下去,每一话都扎在他的神经上。“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想要把地下组织斩净杀绝,不就因为它是你的父亲创立的吗?” “威廉!”斯奈特后退一步,大声喊叫道。“这次带两个出来!” 史密斯咬紧牙关。“不!” “你总不能坐在这里,看着所有这些人去死。你总不会这样吧?总没有这样的信仰,更不会是你们的信仰吧——让自己的兄弟姊妹去死?你能承当这样的责任吗?现在制止它吧,伊利亚!你能这么做,权力就在你的手里!”第三十四章 屋里只有史密斯,再就是霍华德和路加,史密斯的脑筋拼命地转着。两个对两个就可以稍稍改变斯奈特的这场游戏了。如果霍华德能跳起来扑向斯奈特,路加和他就比威廉强了一头……不过,这个想法其实是荒谬的。 “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贝克说,“我觉得刚才响的是枪声。” 史密斯的脑筋还理不出头绪来,斯奈特没完没了的说了那么多,露茜和玛丽娅的死更弄得他心里乱乱糟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我!所以他觉得自我责备袭来,像老虎钳子死死地夹住自己。要是他并没有逃开会怎样呢?要是他没有回来又会怎样呢?如果他放弃了,跟斯奈特回去,然后逃走呢?如果……?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贝克问他。“斯奈特上尉打算跟我们做一笔交易。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贝克问他,“是你把我们弄到这个境地的,也只有你能将我们弄出去。” 听起来容易,史密斯心想。为什么不是呢?他只要点一点头,斯奈特就会停止这一场屠杀了。然后会怎样呢?史密斯觉得像是魔鬼同自己握手同自己打招呼,一阵寒噤从他的背脊窜过。如果他赢得了这世界而输掉了灵魂会怎么样呢? 史密斯抬头看路加,为他脸上的那种宁静和澄明吃惊。他真正地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吗?还是他真正地内心里一片宁静?路加的眼睛接受了史密斯的探索的目光,然后给他一个微笑。这表情可不是那种木然的、玄奥的。它看上去充满了生气,它是活生生的。这给史密斯的心猛地一击。 “在鲸鱼的肚腹里很黑,”路加说。“在坟墓里也很黑。但它只有三天。今天你们就可以解脱了。” 史密斯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火热的眼泪。“宽恕我吧,”他低声地说。“你在说什么呀?”贝克在一旁问,“宽恕你什么?现实一点吧,史密斯。如果你能够照他们说的去做,那我们便可以自由了,对不对?‘那战斗过了才逃跑的人,是为了明天能继续战斗。’” 史密斯冷静地告诉贝克:“如果我放弃了耶稣,他们就会放你们走。要不然……”贝克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会怎样呢?”“你已经听见了,那几声枪响……他们已经杀死了露茜和玛丽娅。” 血色一下子从贝克的脸上退去。“什么?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惊慌。“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了我吧,不会吧?” 斯奈特和威廉已经回屋里来了。他们刚刚走到门边。 贝克一下子朝他们跳过去。“斯奈特上尉,你们不会真的要这样吧?你们把我交到他的手里太不公平了。应该是我自己来做选择啊。我们曾经说好了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合作,没有人会受伤害。” “史密斯?”斯奈特没有理睬贝克,显出满脸的恶心的表情,他还是朝史密斯问道。史密斯把头调到一边去。 “他们给拉出去!”斯奈特突然大吼。威廉一把抓住贝克的手臂把他带出去。路加安静地跟在后面,驯服得像一头被屠夫牵着走的羊。 “不!请别!”贝克拗不过威廉的劲,他求他。“你要我怎么样,告诉我吧。史密斯,请救救我!这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去死啊。” 威廉把他一直推到门外。直到大门关上了,史密斯还可以听得见贝克的求饶声。“别那样!”他喊起来,“这太疯狂了!哦,上帝,宽恕我吧!”枪声打断了他。然后又是一声枪响。史密斯的头垂了下去,眼泪从他的脸上滴下来。 听见枪声,霍华德在潮湿的雪地上跪着,慢慢地抬起头。威廉握着的枪对着天上,就像是赛跑时裁判手里的信号枪。 “我们说过的,如果你肯合作,你就不会受伤害,”威廉说道。“这是你的大衣,背包和你的零碎物品。带上你这位疯子朋友,现在快跑吧。” 贝克战战巍巍地从雪地上站起来,他的腿还在发抖,寒风吹在他的身上,现在他能感到像针扎似的。路加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脸上的表情跟在教堂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我们两个吗?”贝克问,他的嘴还不听使唤,下颌松驰地合不上。脑海里还无法摆脱刚才的那场恶梦。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威廉。他死了吧,他有一种奇怪的绝望感——我还会活着?他曾希望,他会得到救助的。这就是获救了吗? 威廉推一把呆呆站在那儿的路加,“他对我们没有用了。走吧,带他走。” “可是——哪儿呢?” “快跑吧,”威廉下令说。然后他转身朝教堂走去。 贝克飞快地抓起他的背包,将另一个包塞到路加的怀里。“快走吧,路加!”说完,他使劲扯扯路加的袖子。 他们在雪地里蹒跚地跋涉了好久,最后踏上了通往大山里去的路。第三十五章 我总听到人问我——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心中回响——“为什么这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是基督徒——为什么所有这些不幸都发生在我的身上呢?” 可我每一次又都会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不什么不呢?” 想一想这个世界的不断堕落,我不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不是常常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呢? ——摘自《寒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帝要说的话,好像总是只通过美丽和痛苦二者呢。从那些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裂纹之间,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巡逻哨兵,看到他们后边的更远处的山脊——笼罩着一切的积雪,那些高大威严的松树,那些陡峭的山峰,像是大地的脊柱。云缝的深兰色就像是天上的湖泊。这些以前他并没有看见过,他觉得奇怪,怎么现在反而有时间来观察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轻轻敲一下他的肩,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 但是,上帝并没有用美来触动他的心,在他成为基督徒之前或之后都没有。上帝让他的心颤动是通过痛苦——十字架上的痛苦,分别的痛苦,他们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痛苦,还有现在迫在眼前的痛苦。痛苦意味着一个复活的生命,一颗复活的心。山姆说不出为什么是这样,但肯定是这样的。如果上帝的儿子必须履行这么一条规则,那么就不会再有例外。 有两个人影从远处的林中穿过,但山姆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肯定不是当兵的,他们不是那样的穿着。他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出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门便打开了。他转过身来,面前站着威廉,这并不使他意外。 “我想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玩纸牌的,”山姆说道。 威廉的嘴角现出了一种扭曲的微笑。山姆随他走出房门,来到门厅里。等走近礼拜堂时,他听到了斯奈特的声音。 “你的心现在肯定都要碎了,”斯奈特在说话,一边神气活现地在史密斯的身边转悠,像一头狮子守定了猎物,“它当然不能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人的心能够这样。那就来一个了断吧。” 斯奈特抬头看见山姆,做出一副像在排练的样子,从房间的那一头迎过来,像是要给老朋友打招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朋友真够顽固的,你开导开导他吧。”便同威廉一道出房门去了。 从背后,山姆已经能够看到史密斯有何等的痛苦。他的手臂往后伸出来,给牢牢地铐在椅背上,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像他的脖子已经不能承受头的重量,它抵在膝盖上。山姆往前走了两步。 “我听见枪响了,”山姆的声音很低沉。“真奇怪,以前我一直在想,到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有点什么有意义的深刻一点的话要说。可我现在没有。现在我只觉着一种非常无声的和平。这正是我在祈祷时想要的——和平——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体会到它。”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他的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山姆才能领会这是他在哭泣。 “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身上在发抖。他的眼睛红发肿,还有点浮肿;粗糙的脸上明显地看得到泪痕。 “你回到这里来是非常有意义的,”山姆说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这是天意,过去的几个星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可为什么呢?”史密斯问。 “为什么不呢?”山姆耸耸肩。“我完全可以像约拿一样逃开,可我们终究要像耶稣,面对自己的各各他。这战斗我们好像输了,但我们却赢了整个战争。所以,从某一方面说,它怎样结束都是偶然的不太重要的。我们总是要死的。” 史密斯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说,谁这么说的呢:死亡是不可能有欢乐的结尾的?”他大声喊道:“斯奈特!”斯奈特和威廉进到屋里来时,他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让我们结束这件事吧,”山姆冷峻地说道。 斯奈特感到了绝望,对威廉挥一挥手。威廉站到山姆的身边,就像是侍者准备等他入座就餐,要给他把椅子推进去似的。 “你保住了你的信仰,以利亚,”山姆离开时对史密斯说道。 山姆紧紧地抱住面前的双手,使劲握它们,直到它们颤抖。他不想让自己的表现看上去意外地冷静,倒像是给吓坏了似的。是的,他也害怕。但没有理由让威廉和别的卫兵看出来,他在害怕。他的膝头在发抖。 “你站着还是跪下?”威廉问他。 “跪着,”他答道,在雪地里跪下来。不远的地方,他看到雪地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那也是膝盖留下来的印痕,松软的雪白的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腥红色斑点。很快就会过去了,他想。 “瞄准一点,”他对威廉说。 他听见了那空洞的枪声。第三十六章 史密斯努力想要祈祷,但斯奈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还有一个了,以利亚。这里还有一条命,而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救他们。”史密斯已经枯竭了。他给负罪感折磨得精疲力尽,那种内疚深深地钻进了他灵魂。好像在他空荡荡的内心久久地回响。最终,那里已经一无所存,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这都是我的过错!他想。这都是因为我啊!他已经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即令该做的与不该做的都履行了又会怎么样呢?在他的内心,他已经死了五次,因而他再也没有时间为此赎罪了。神啊,我希望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洗除我的罪,他想,请让我担负我的责任吧。 艾米的目光对他坚强的决心便是一个打击。她就像他失去了的爱人,那个他本来希望同她结婚同她养孩子的姑娘。也许如果她能够活下去,她的青春和精力还会为这可怕的世界保存下剩余的什么东西来。她是这世界上仅存的那点纯真无邪,那点尚未燃尽的灰烬,也许它能够燃起新的大火。这世上还能有像她这样的美好的事物吗? 如果他不按斯奈特的话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了。 “她是这样可人心的姑娘,”斯奈特在旁边令人心烦的聒噪,像是拍卖奴隶的人。“失去这样的姑娘真让人心疼啊。你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吗?” 史密斯拒绝抬起头来。他不愿看斯奈特,也不敢看艾米。如果看了她的眼睛,他就会变得更软弱了。 斯奈特对威廉做一个手势。“怎么样,威廉?觉得外面的士兵会喜欢这个年轻的姑娘吗?” 威廉伸手去捏艾米,史密斯的头不无赞赏地摇晃着。她挣扎着避开威廉,但却无济于事。“不!”艾米好几次叫出声来,听得出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告诉他们,是我说的,他们想拿这姑娘怎么样就怎么样,”斯奈特大声说。 威廉一步一步地逼她到了墙边,但每退后一寸她都在反抗挣扎。 “她可是战士哩,” 斯奈特笑了,“这样他们会更喜欢她的。” 史密斯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艾米被强暴的场景。这比他所能想像的任何情况都还要糟糕。他原先想,一颗子弹穿过头颅,或是别的什么酷刑——这些他都有力量去忍受——但现在却可能强暴他的希望,而这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世界最后的一点火星就要给践踏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艾米,但他要保持沉默已经做不到了,他承认自己的软弱。 “好吧,”他点点头。 “停下,”斯奈特对威廉嚷道,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史密斯。“你说什么?” “放过她吧,”史密斯说,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