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它染了点血迹。”斯奈特说道。 本喊了一声,一跃而起。但威廉更快,转眼间枪已经在他手上了。他的电枪正对着本的脸,他开枪了。电脉冲一下子将本打到后面的墙上。然后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下,顺着墙根坐下去。他觉着晕头晕脑的,但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斯奈特的手撑在墙上,就站在他旁边。 “我希望你这下清楚了,我们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时都会做些什么。你妻子没有受伤,除了我们在搜查她时,有一点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但我对你说,格林先生,如果你不跟我们合作,你的妻子就会受伤了。”斯奈特改变了一下他站立的姿势,“注意,电子枪的作用会在一两分钟后消失,到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够做出一种合乎理性的决定。” 本声音含混地回答一声。即令他的混身是麻木的,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既愚蠢又虚弱。但这决不是因为上帝的力量而在人身上引起的那种虚弱——这不是《圣经》里面说到了那种。这只是人的虚弱。这是一种失败。他对斯奈特作的回答便是“不,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如果只为自己,本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他们可能对他的折磨,但为了妻子,他只能放弃一切。而一旦意识到这点,他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不仅是他的良知的失落,而且是整个心的失落,他真想为那些他就要出卖的人放声大哭。他回过头来,在墙根里看到了犹大的影子。“好吧。” “这对你有好处,”斯奈特说道。“这才是聪明的决定。” 本感觉到威廉的手就在他的胁下扶着他,将他拖回椅子上坐下。 “顺便说一句,”斯奈特从桌子对面对他说道,“那血是我的,我昨天鼻子流了一点血。” 第十九章 你想知道我对死亡的看法,嗯?我不知道,我一直忙于活下去,所以没有时间来考虑死亡。我只是希望如果死亡来临,最好不要拖泥带水的,快快地到来。我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无论做考验什么,我都希望快点完成。我想对死亡也是这样,我希望它干脆一些……别像对我父母那样。我希望它要到来就快一点,而且没有任何痛苦。 ——彼得,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站在他农舍的厨房里,眼前是摇摇晃晃的窗户,木头都已经朽了,墙纸也开始在剥落。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它的弟弟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弟弟在十岁时患白血病死去的地方。在这里他的母亲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直到去年她自杀身亡。他的父亲坚持要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最后复归于尘土,回到当初他们所从来的那个地方。克莱尔恨这地方。这是他们受贫困压迫的象征。无论如何他要从这山里逃走。他都顾不得父亲在他走后如何自己生存下去的担忧了。他管不了那多了,如果这个人一定要复归于尘土才能心安理得,那就随他去吧。克莱尔打开洗涤槽上的水龙头,里面的空气发出戏剧性的咝咝声,可就是没有水流出来。他又试了一下身边的电灯开关,看有没有电流通过。没有动静。他关上又打开,打开又关上,反正无济于事。他看一下墙上的钟,它停在2点56分上。大约在半小时前停的电。 他希望杰克通情达理地离开小镇,因为要不这样,他就要是个死人了。 他用手轻轻敲敲咖啡壶,所幸它还是温的。下午的这个时候,他需要一杯咖啡,那怕是温吞吞的也罢。整整一夜,他的嘴里都像塞上了体育馆里的臭袜子。因为酒精,他的头痛得要命,随着心跳每一下,都像有人用一个锤子在头上砸。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恶狠狠地往水槽里喷了一大口,好像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那口恶气。 他是一定得离开这家的。他一定得想出一个计划,一个方案,离开这大山。以前他一直没有认真想过的计划。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聪明的小伙子,但为了离开这里,他的脑子还是够用的,逃走的起码智力并不缺。以往的失败并不使他畏缩,过去两年当中,他有过不少的计划和失败。有的是因为缺少具体步骤,有的因为缺少勇气——那时候他还惦记着母亲;还有一些时候,他的失败是因为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满脑子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碰见残酷的实际便夭折了。在他看来,这是不公平的,每次他下决心干什么都不成功——他缺少的是心计。环境总跟他作对。他需要的是一个运气不坏的开端。 他缺钱,那正是他所需要的。没有钱他活不了两天。 他喝一大口手中的那杯咖啡,心想这温吞吞的咖啡毕竟没什么劲,放下了。也许他得回他的卧室去,再来一杯带劲的东西。那才是以酒解酒的方法。 他又吐一大口痰。然后看着窗处单调的景色——那灰蒙蒙的褐色的院于连着那同样灰蒙蒙的篱笆,再过去便是灰蒙蒙的褐色的土地,在冬日里的光秃秃的田地。他的父亲正站在篱笆边同一个陌生人说话,父亲的背弯着,真是老了。陌生人的穿戴很整齐,尽管衣服有点旧,也有一点脏——他从窗子里还能看得出这一点。这个穿戴整齐的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呢?这是警察吗?难道为昨晚上的事,杰克竟然会糊涂到去报擎, 父亲作一个手势,好像是让陌生人等着,然后他回屋里去了。陌生人没有走开,但他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他那种鬼鬼祟祟的过于期待的样子,使杰克觉得很不舒服。他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到了屋子的门外,上了两级台阶,然后齐腰高的那两扇门吱呀地响了,屋门开了,父亲走进屋,一股冷风随着灌了进来。 “什么事,老爸?” 他父亲向他投过来一道厌恶的目光。“你总算起床了。”他往食橱跟前走过去,开始拿一些收藏在盒子里的食品。 “那是什么人?” “要求我们帮助的人,不关你的事。” 克莱尔看着父亲拿那些罐头或盒子里的食品。“你要把我们的食品给他吗?” “就一点,不多。” “老爸,我们自己也不多了。你干什么呢?你不知道电已经断了吗?” 父亲停下来,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你觉得意外?我可不觉得,自从昨天晚上你作了那番特技表演我就预感到了。你想杰克会怎么样做呢?你压根儿没有想过吧?” “杰克?杰克是谁?”他做出一幅茫然而一无所知的样子。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什么人告诉他的? “随它去吧,”他的父亲不愿意再说下去,便转过身去收拾食橱码东西。“我知道,等我们都到救济营生活时,你就称心满意了,用不了两天了。” 你去你的救济营吧,我才不会去那儿呢,克莱尔心想。“那你还为什么要把我们辛辛苦苦挣得的一点口粮送给不相干的人呢?” “因为眼下他比我们更需要这点吃的。” “他于吗不把那件大衣和靴子脱下来换吃的呢?” “他不能这么做。” “他是逃亡的人,嗯?” “你忘了这件事吧。” “也许这是一个——人们怎么称他们来着?——叛乱分子?也许我们可以报警?” “怎么报?你已经想法把电话给掐了,”他的父亲挖苦他。 “即令如此——” “忘记这件事吧,克莱尔。这些叛乱者——如果人们这么叫他们——只是一些像你母亲一样信仰的人。你还能在你的头脑深处留下来一点什么吗?我不想让他空手回去,我只是为了你的母亲。”他父亲说,抱着食品往门外走去。“你去劈柴吧。” 外面的两扇门撞击的声音,窗户也咔咔作响,克莱尔从破旧的窗帘后往外看着。远处的那陌生人显然很高兴看见食品,他一边同父亲讲话,一边甚至弯下腰去,像是在鞠躬,向父亲表示感谢。克莱尔也禁不住从心里高兴。他听收音机里已经说过了逃亡者的事,他们可出了一笔很大的赏金要捉拿这些人呢。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半个月,我和鲍比就可以离开这大山沟了。这说起来,可还要感谢那边那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呢。 他痛快地吐了一口痰,从隔壁房间的衣钩上摘下衣服。老爸,劈柴的事可以等一等,他心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可要先打猎去了。 第二十章 “他们都在这附近,”威廉对斯奈特小声说道,“就藏在我们的鼻子底下。” “你以为会看见什么呢?”斯奈特问他,一边把夜视望远镜放到眼睛跟前。他和威廉正在离总部不到两个街区的一条胡同里,两人站在一个砖彻的门洞里面。远处,在三个街区之外,可以听得见后半夜汽车经过的声音。一只很大的黑耗子顺着墙根溜出来,警惕地闻着什么,好像是看这两个人在这里是意味着什么特别的东西,然后不慌不忙地跑开去。“喂,”斯奈特问威廉,“你认为会有什么出现呢?” 威廉乜斜着眼睛瞟一眼外面的毛毛雨,它有时候随着冷风也刮进门洞里来。街灯的黄光有一种造成一种鬼幢幢的感觉,灯光在漆黑的汽车道上,车道一直通往他们正在监视着的五金厂的那扇大门。“我希望我们的摄像头能看得见他们。离我们的办公室才两个街区呢。”他说话的声音咝咝的,出气很粗,那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门洞里放汽哩。 “这是一帮蟑螂,”斯奈特说,“我早就讲过。我们监视器的摄像头遍布这城中,那怕郎蒙广场上一个扒手,也不会漏掉的。不过这些蟑螂——跑不掉的。所以他们才敢在离我们总部不到两个街区的地方活动,才会甚至敢到我们那座大楼里去活动,用我们的电话,偷吃我们的中饭——你知道,上星期才有人从冰箱里偷走了我的中饭……” 斯奈特和威廉的耳机里面一阵吹话筒的气流声。“有人来了,”这是威尔森,他在屋顶上监视。他们二人躲进阴影,尽量把背贴在冰冷的工厂的铁门上。虽然隔着外面的大衣,威廉还觉得那铆钉硌得背疼。 脚步声沿着小道走过来,脚跟著地哒哒地响。一下一下,就像节拍器那样准确——这是有意的。“这是一个警察,”威廉小声低语,那个条子刚好走进他们的视线。“让我们看看他是否注意到我们了,”斯奈特心怀恶意地说。 那身著黑色制服的警官,一步步地走过去,他没有看见门洞里的这两个人,甚至也没有注意到附近还有十来个布好的岗哨。“我要你们在他一走出这小巷便逮住他,”斯奈特的嘴凑在话筒上低声说,“弄清他的名字和警号。” 一个声音问:“有什么理由吗?” “有,”斯奈特说,“我要弄清楚为什么他竟然看不见我们两人在这里。他算是什么警察,差不多一只部队都把他围住了,他竟没有注意到?” 威廉在一边嘀咕,“这才说明为什么那些蟑螂竟然在离我们两个街区的地方出没。” 但那警官并没有顺着小巷走到另一端出口。他在半道上折往旁边,走到五金厂汽车库的大门跟前。他往四周看了看,揿一下大门边人口处的一个按钮。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警官溜了进去,然后关上大门。 “也许我们现在得进去了,”威廉说。 斯奈特摇摇头。“不,等他们再开大门。他们会再开门的,如果格林先生的话准确的话。” 提到格林的名字,威廉便想到了审讯室里那个留着海豹须一样的八字胡的大个子。他坐在地板上毫不害羞地抽泣。很难说清楚这个格林先生为什么这样伤心——是因为想到要去感化中心呢,还是因为出卖了他的“道友”。但威廉认为这两种情况中,无论那一种他都是在浪费眼泪,何况他两小时以后便在关押他的小牢房内上吊自杀了。 斯奈特问“现在几点?” “九点半,”威廉回答他。 “检查站就要换岗了,如果他们要走,现在就是时候了。” 斯奈特的话音刚落,就像咒语念过似的,工厂仓库的大门一点点地往上提了起来。“好吧,等45分时我们冲进去,”斯奈特对着话筒下命令,“听清楚了,我要抓活的。” 门完全打开以后,可以看得见里面有两辆封闭货车。车的引擎已经发动,威廉甚至能够看到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那人。小巷里突然活了过来。警察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一点没有声音,手中端着的枪指向同一方向。人影在惨淡的黄色光雾下跳舞。车库里面立马有了反应。有几个人一下子缩进货车去了。然后车门砰地一响,一下子洞开,人们跳了下来,一幅四散逃走的样子——这当中不仅有男人,还有儿童和妇女。这形势就像是一场没有规则的马拉松,人们爱怎么跑就怎么跑。 “他们能在这货车里塞多少人呢?”斯奈特自己问自己。 警察部队颇有效率,像牛仔赶牲口似的,很快就把这帮四散逃开的人重新赶到一起。一声枪响,一个男的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不!”斯奈特对着仓库那边大喝一声。 刚才从他们面前溜过的那穿制服的男人,从车后跑出来,一面摇晃着他的手,“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我说了不要开枪!”斯奈特一面跑上去,一面对话筒嚷道。 威廉拔出枪,跟着斯奈特冲出去,顺着小巷一直冲进车库的灯光里。那些基督徒现在给围在警察中间,挤成一团。他们已经听到命令扔掉了手里的刀,现在都把双手举起来抱到脑后。旁边地下躺着一个男的在啜泣。 “他受伤了?”斯奈特喊道。 站在地上那人旁边的警察报告说,他只是因为听见枪声害怕才站不起来的。 “谁开的枪?”斯奈特厉声问道。 一个年轻的警员——这是新手——很不情愿地举起手行礼。“是我,长官。” 斯奈特走上前两步。“为什么开枪?” “我以为他在拔枪,”那年轻的警员很紧张地说。 斯奈特走到地下半躺着的那男人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他抽了一下,然后又挣扎一下。原来他手里拿着一本黑皮的小开本圣经。斯奈特一把从他手里把圣经抢过来,朝那警察扔过去。“这就是你的枪,”他咆哮道,“你要因为违抗命令受审的。” 那年轻警察的脸拉得很长,“是,长官。” 斯奈特像演戏似地围着这群索索发抖的人转了一圈,然后像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慢慢地踱着步子。“把车里的人都给我赶出来。”他大声命令那帮警察。有几个便把枪掖进枪套,然后跳进车后的货箱深处。一回儿便把背包、袋子、盒子和箱子都顺了出来。斯奈特一言不发。说到底,这不过是像难民营。威廉细细地审视这群基督徒,想找出他们有什么可疑的动机。他知道,通常这些人是非常温和的,只有极其少数的人才会拔出刀或枪自卫。但眼前的这帮人,没有一个有这种热情。他们都像是吓呆了的羊。不仅如此,威廉甚至为他们的普通吃惊,他们一个个都穿戴得非常朴素,那样子就像是出门去购物似的。他们的穿着与警察们森严的制服形成对比。后者正荷枪实弹地把他们围在中间。 “这里谁是领头的?”斯奈特问道。货车卸空以后,斯奈特没有发现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着地下。 “告诉我你们谁领头,免得皮肉受苦吧,”斯奈特有点不耐烦了。 还是那样,一种就义似的沉默。 “喂,你们听着,我没有问你们密码,也没有问你们孩子的小狗的名字。你们中间总有领头的吧。是谁,我要你们说出来。” 见还是没有人说话,斯奈特拔出枪,小心地用枪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孩晃动——这小孩大约五岁,梳着一根小辫子,碧绿的大眼睛。“还要我再问一遍吗?” “我猜想,我算是负责人吧,”那穿警服的人说道。 “啊哈,当然是你了,警官,”斯奈特说,“顺便说,装备颇不错嘛。我以后再来听你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搞到这些东西的。眼下嘛——” 斯奈特的话被一个警员打断了,他正附过来在他耳边说什么,旁边的威廉听不到他说什么。斯奈特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看。 威廉往他上司旁边挪了挪脚步。 “你带着文件夹吗?”斯奈特问威廉。 威廉点点头,伸手去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夹子来。这是一个上面写着被追捕人的情况和重要基督徒档案的小夹子。威廉把它递给斯奈特。 斯奈特一边一页一页地翻着,一边问道,“麦肯纳警官认为,我们的这位警察朋友,样子看上去很熟悉。”威廉仔细地打量他们盘问的这人。他有一张瘦削的脸,头发和胡须都是黑色的。那双蓝色的眼睛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它们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一直透彻地穿到被看的那人的心里。 “这里,”麦肯纳警官说,指着夹子中的一页。 斯奈特仔细看那一页,然后眼光移到而前的这犯人脸上,又再看看手里的文件夹。“干得不错呀,麦肯纳。”斯奈特把夹子给威廉。只再看这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抓到了要犯。眼前的那张人口身份照片就是他的。 “你就是勃拉德·尼古拉。”斯奈特面带微笑。 勃拉德·尼古拉转过身来用他锐利的眼光看着斯奈特,没有说话。 斯奈特丝毫不为所动。“你用不着对我们再说什么了。不过,在经历这么久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在这里遇见你,实在太好了,摩西。”第二十一章 阴沉沉的乌云始终没有露过那怕一道缝,那怕是早晨,天只是像黑夜稍稍淡了一点——像是给黑墨水浸过的旧棉花团一样。露茜和艾米用罐头里的蔬菜和豆做了一顿非常可怜的晚饭——那份量实在太小——所有吃饭的人都一言不发。既然电和煤气都断了,他们只得在厨房的旧炉膛里点着了木柴取暖。多年不用的废弃物,这回派上了用场。火光使这个沉闷的房间有了一点欢快的暖意,又使人有一点不稳妥的宁静感觉。 露茜和彼得都想起了露茜的姐姐,也就是彼得的母亲。露茜对彼得讲起了她们姐妹俩年轻的时候。艾米在一边听着,渐渐感受到彼得的母亲是一个意志坚强而有点骄傲的女人,就跟她的儿子现在看来也有的气质一样。有的事,艾米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彼得干的,回忆起这些事,大伙都发笑了。也许昨晚上大伙谈的东西,彼得听进心里去了。他看着她,而她也想起了大伙昨晚所聊的另外的那部分内容,那透露出彼得对她的意思。从那以来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她希望这不会使他们之间说话时有什么尬尴。他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小伙子,但她对他的感觉同她对学校里的那些男孩子的感觉没有两样。露茜和彼得的谈话引起了好多回忆,其余的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艾米本来希望,史密斯先生能回忆点什么,说一点他自己的事。他已经刮过了胡须,样子很整洁。但他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看着火。大伙本来也希望从他那里听到点些秘密,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大伙也就死心了。突然他站起来,跟大家道了晚安,便悄悄地溜到礼拜堂里去了。 山姆一心一意地写他的日记。可以听得见他的笔在纸上沙沙地作响,偶而可以听见燃烧的木柴里爆出的一两点僻啪声。 路加坐的地方离那桔黄色的火光很近,他借着那点光在读圣经。他的嘴唇不出声地微微动着,时不时地他还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演员,好像自己在读他最喜欢有哈姆莱特的独白一样。 平时最饶舌的霍华德·贝克,也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不再抱怨什么。他今天晚上也不像是因为满意才一言不发的。这让艾米觉得很不解,但她又不能开口盘问,反正这让她心存疑窦。甚至小提姆,也一反常态,平时他总不肯去睡觉,今天也一点没有争辩,便乖乖地跟母亲上床睡觉去了。 所有这种种的迹像,好像马上就要有件对他们大伙很重要的事发生了。这样子就像是有了点什么病毒,虽然还没有辨认出来,但已经在大伙不清楚的情况下在悄悄地慢慢地酝酿着。 艾米坐在那里,好半天注视着大伙的神情,然后她向大家道过晚安,便回她自己在前厅中的房间去了。她在门边站住,她心中的矛盾的感情交织着。过一会儿,她告诉自己别去想它们。然后她进房门去了。寒气很重。她知道自己只能合衣而卧,知道山姆和彼得又会商量看这里的电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双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她焦急地在房间里踱着,就像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在赶路。突然她停下来,在自己的小床边跪下。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就这样便开始向上帝祈祷。跟跪下去一样突然,她一下子站起来,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她在脑里苦苦地思索,要尽量想起一段祈祷文或赞美诗来,她想用一段诗文来清理自己的脑子,才能安心地躺下去睡觉。但无济于事。她在床边上坐了好一阵,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史密斯先生现在是否安顿了呢?晚上他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呢?露茜可能已经问过他了。落实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她站起来,脚步很轻地朝门口走去。为什么自己做这点事会这样费劲呢?她不过是想和他说两句话罢了,如此而已。这有什么错呢? 她又一次走到了走廊上,她的眼睛看着走廊另一头的厨房。桔黄色的火光很平稳,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彼得在说什么,惹得露茜又一次发笑了。她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艾米一直朝礼拜堂那边走去。但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样有点傻气,她站在门口。她都要转身离去了,忽然看见史密斯先生在和路加谈话,神情十分严肃。这是很奇特的场面。她绝对想不到路加会跟什么人这么认真地说话的。 艾米听到史密斯先生说:“这么说来你完全想不起来了?” 路加肯定地摇一摇头。“我的记忆力不像从前了。” 史密斯点点头;然后他的眼睛看到了艾米,他对着艾米说:“有什么不对头的事吗?” 路加远远地看着艾米,便笑了一笑,“你想要同我们一起读一段圣经吗?” “今天晚上就算了,”艾米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道。她看见山姆的桌上有那个水罐,便径直朝它走过去,好像缝衣针前有一个磁铁在吸引它。“我只是过来看一看你还需要点什么。罐子里还有饮水吧?露茜说了你还需要多喝水。水泵打不出水来了,下午我从溪边提了好几罐水回来。不管怎样,那水质要好得多。” “我想那罐子是满的吧。” “求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今晚平安。”路加道了一句祝福,便走出房间去了。 史密斯目送路加出门,然后问她:“你知道他的事吗?” “只知道一点点,”艾米回答他,“因为他曾是牧师,他们便说他的精神不正常,他们用电击他,直到最后——呃,你觉得他怎样?山姆说他的情况好多了。” “那就很让人欣慰了。” “是的,让人欣慰。” 有一会儿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艾米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罐子。“哦,罐子里水是满的。”她把水罐放回桌上去。她能感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背。“我早先已经灌过水了。” 又是一会儿的停顿。他并不打算解除她的窘迫。“要下雪了吧?” 他朝宽大的窗框外面看去,“从这里很难看得出来。” “我小时候很喜欢下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下雪使我觉得要暖和一点,也让我觉得有生气一些。”她避开他的目光,又一次拿起罐子来,想起刚才还看过它是满的,便又把罐子放下了。“史密斯先生,我很高兴你到这里来。” 史密斯扬起他的眉毛,“你很高兴?” “是的,”她自顾自地说道,“你给了我,给了我们某种新的希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井没有带来什么希望,我忘了在打包时把它也给带来了,是吧?”他的微笑解除了她的紧张和警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除了严肃的脸还有笑容。使她的心欢跃起来,就像自己得到了什么非常特别的秘密的礼品似的。信心稍微增强一点以后,她开始试探了,“你是这样地神秘,史密斯先生。没有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敢明确地问你问题,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躲避他们的问题,在他们问你的时候。”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会是神秘的。”他说,迎着她直视的眼光,“你认为我神秘吗?”她希望他这道长久的目光会有别的意义,因而便有点顽皮地说“你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多呐,我自己就还没有琢磨透呢。”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然后好像是一点阴影掠过那双眸子——那是一种怀疑,或者是一种自我谴责。然后有点什么东西似乎改变了。“别太费劲去琢磨了,其实你到头来也许会宁愿不知道才好呢。”他说话的语气是鄙夷的。 “你知道吗?你现在又是神秘兮兮的了。”她还不想失去现在的机会。 他耸耸肩,说:“也许我有点吧。” 又是僵硬的尬尴的沉默,但她确信他们现在正在建立某种她求之不得的相互联系。“彼得听说你是地下组织的人,他多么激动啊。他也想加入。”为什么我要提到彼得呢?她问自己。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加入的了。”他一只腿跪下去,收拾地板上的他的行囊。她心里还在想,平时他是不是都是这么样,动作敏捷而麻俐。他习惯这样?要不他只是不耐烦同她说下去? “他想参加地下组织,他只是想跟你一起战斗,早点结束这种疯狂的局面。他的父母都给他们杀害了,你知道的。” 史密斯停顿了一下,不到一钞钟,然后继续收拾他的背囊。“我为此觉得难过。我不知道这事。” “我们每一个人说起来都有一个伤心的经历,如果……是的,每个人都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亲人。我们都熟悉那种半夜的敲门声,心里害怕地追问自己,这回又把隔壁的谁带走了。然后是真正的折磨,因为你简直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他们是死是活,是在感化营里,还是在地牢里。多半都是一去便音信杳无。”她的话充满了愤怒和伤悲,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她自己觉得像是激流漩涡中的小船,她赶紧抓住桌子的边沿。 史密斯站了起来,像是要走过来扶住她。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艾米……”如果他抱住她安慰她,她的感觉就不会这么坏了。但他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觉得尬尴。“对不起,我太孩子气了。” “哭绝不是孩子气,”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过想说是彼得要参加战斗。促使他要行动的情绪使我激动得流泪了。” “没有战斗了,”史密斯说,便回到自己的行囊旁边,那样子明白地就是要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不是革命者。我们所做的,我们曾经做的,就是以基督的名义帮助我们的兄弟。如此而已。” “可人们说的以利亚和摩西呢?他们创造的奇迹呢?我听人说起过他们打击整个统治集团,令他们晕头转向,而他们……” “你不能听见什么就相信什么吧,”他冷静地打断她。 “如果我不相信这些,我应该相信什么呢?” 他又耸耸肩。“问得好。等我找到答案,我就告诉你。” 这种态度刺痛了艾米,但她弄不懂他们的谈话在哪儿出了问题。她被他的有点玩世不恭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可以结束这场谈话了吗?或者你要在这里看护我一晚上?”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她。 她觉着像是有人把冷冰冰的水注入了她的血脉。她的语言也结结巴巴的,“我并不是说……我只是想,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显然我做错了什么。” 他变换了一下蹲在背囊旁的那种笨拙的姿势,回过头来看着艾米。“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误。” 她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呆在这屋间弄清他的意思。她的手离开桌子,然后走出了礼拜堂。等她走到自己的房门跟前时,她看见彼得正站在过厅里,从厨房门口注视着她。她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回屋上床躺下。 山姆肯定自己一宿都没有睡。他躺在那儿眼睁睁地被他看到的东西折磨。他看见史密斯道过晚安之后,路加又走进了礼拜堂。那还不是让他烦心的。他并不相信那些谈话仅仅限于路加因为“治好”了史密斯而沾沾自喜。使他不能成寐的是艾米。从史密斯来了以后,她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古怪了。他也知道她曾溜进他那里去同他谈话。山姆所以为她觉得担忧,是因为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担忧。山姆把头枕在环抱起来的手臂上,心里想他正在盯着天花板看,然而从门厅过道那边传过来一点响声,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打了一个盹——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等他轻轻地摸着下了沙发,站在床旁边时,他的胳膊肘以上像有好多针在扎似地痛。他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走去。有一小会儿,他觉得那像是扫帚在水泥地上拖过的细微声音,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往厨房那边去了。贝克不会深更半夜地溜到厨房去找吃的吧?平时他是会的。但今天夜里他不会。这也不是贝克的脚步声。山姆并不熟悉这脚步。 他轻轻开门,所幸门上的铰链一点没有发出声音。山姆走到过厅里,一个身影刚刚溜进厨房。山姆加快脚步跟上他,手在自己的兜里摸到了一根火柴。他才到门边,那人正要从开着的后门出去。 “谁在哪儿?”山姆问道。 那个人影站下来了,“是我,史密斯。” 山姆掏出火柴,划着了一根,把火柴举起来。史密斯站在门边,他穿着大衣,肩上背着那个行囊。山姆走到桌边,把桌上的灯点亮。“我们总应该道别一声吧?”他问。 史密斯也朝桌边走过来。“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这就看怎么说了,”山姆说道,“每个人都会觉得失望的。他们还以为——”他自己纠正自己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帮助我们离开这儿呢。” 史密斯皱一皱眉头,站在灯光边上,他额上的折皱显得特别地深。“是这样的,我不能给他们或你想的帮助,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我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三年来我都——”他停住不再说下去。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凝神,离开了刚才在记忆中跳到眼前的境像。“不知道我负有的责任,而我不想再负有责任了。如果你的人想有一个领头的,为什么你不来领他们呢?” “我不知道往哪儿领他们去啊?” “挖一个洞,一个洞就行。这大山里到处都可以藏身。但我得警告你,斯奈特是一头嗜血的猎狗,或迟或早,他的人是会找到这儿来的。乘雪还没有下来,赶紧离开吧。否则你们便会发现已经被围困起来了。” 山姆看着史密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受。史密斯转过身,朝门边走去。他的手触到门把手时,他停了一下,好像是等待山姆对他说什么请他留下来。 山姆接受了他的暗示,“为什么你要逃跑呢,史密斯先生?” “我们大家都在逃跑,你忘了吗?” 山姆沮丧地摇摇头。“我们不像你。我们是逃避警察。而你似乎是逃避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史密斯耸耸肩,调整好背着的背囊的位置。“我只是尽量逃脱罢了。” “约拿也是这样的吧?”山姆不无挖苦地说,“不过我希望这大山不是鲸鱼的肚腹。” 史密斯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但一转念觉得还是放在心里好些。他轻轻推开门,迎面一阵刺骨的寒风。他一下子像是冲到了寒风中。门在他后面砰地响了一声。“他走了吗?”露茜从通厅堂的过道里问山姆。 山姆在自己的喉咙里回答:“是的,他走了。” “你说过他是要离开的,”露茜的这话听上去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肯定山姆的看法正确也是一种安慰似的。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抵御这夜晚的寒气。“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自己也想这么做,”山姆回答她。 第二十二章 近来我总想到死亡。除了我想跟我的家人团聚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我不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死亡是我跟他们见面的惟一方法了。我相信我也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大家——除了我的弟弟——都认识耶稣基督,都非常地爱他。所以我自己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团聚,在那里,我会坐在一张巨大的户外餐桌边吃土豆沙拉,还有……天使的蛋糕,我想。既然我们都有天使的身体,我们也就不用为摄入热量过多发愁了。 ——艾米,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对基督教的了解不至于生疏到不知道它对基督徒的讥讽。他自己就是一个特例,他也逃不掉这种讥讽。史密斯走后,山姆回到自己的房里,读他母亲的那部圣经,作了祈祷。这同他以往的那些经历都不一样,这是一个警醒。那么为什么它在这么一个危机时刻到来,使他跪下祈祷呢?为什么它要让史密斯这样的人来给他显示,他自己的信仰心有多么脆弱呢?他曾经期待从史密斯那里得到什么呢? 答案很清楚:他曾期待史密斯领他们走向那块许诺之地。山姆是这样地疲倦和饥饿,这样地绝望,他想有什么人来接过为这一群人所担当的责任,他实在愿意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那怕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他只相信一件事:他们必须尽快地离开。 当黎明的曙光洒在群山上时,山姆趴在几份地图上仔细地研究。地图是他在牧师桌子的抽屉里找到的。那些抽屉塞满了像是廉价汽车旅馆里常有的那种小册子。他们可不敢走那些大路,但地图上也有一些徒步旅行者的小道,最终好像是可以通往边界的。尽管他的心情很沉重,但他还是计算了一下,这大约需要经过三天左右的艰苦跋涉,才能达到那里。但等他们到了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呢?他不知道。一道高墙,全副武装的士兵?完全有可能,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结果只是在边界上给逮住,然后让人拖回来。 大家都到在厨房里做早上的聚会。山姆通知大家史密斯已经走了,他留下来什么话,而他山姆对此有些什么建议。 “为什么他这样一个人说点什么东西,我们就非得听不可呢?”艾米的语气颇为尖刻的说。“他不值得我们信赖而且……” “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霍华德补充一句,“我对你说过了,我们根本就应该让他果在树林里。” “霍华德!”露茜打断他的话。 他们都同意山姆的建议,大家分头去收拾行装,尽量带上能带的东四。先朝边界方向走。彼得热情地附议。艾米只说这是惟一可行的选择。露茜也说同意。而路加说主会在前头领大家走向我们未知之地,但无论他领我们到哪里,都既不需要手杖也不需要鞋履。山姆认为那表示路加也同意了。提姆病倒了,昨晚一夜呕吐——现在他还在床上,所以玛丽娅非常焦急,她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熬过三天的步行。山姆不得不承认他也不知道。玛丽娅说她也赞成离开这里,如果提姆的感冒能够及时痊愈的话。 露茜问道:“你以为他得的是什么?24小时的病痛?” 玛丽娅点点头,然后转过去对山姆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这就走,”山姆说道,“今天早上我起来已经看到扬了一阵雪花了。我估计大雪很快就要到了。” “啊,天啦,”玛丽娅轻声地说。 山姆摊开双手,做出听命的样子。“待会儿我们看看他是不是好了一点儿,无论他得的什么病,求上帝让它快过去吧。霍华德,你的意见呢?” 霍华德的话很含混,在喉咙里响,“你是要我们大家都打好包袱,跟你到树林里去,而你并不知道往哪儿带领我们?这真荒谬。”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留下来,”彼得说。 霍华德的样子看上去很愤怒。“你乐意那样,对吧?你太想那样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 “看见你饿死,我会很难过的,”彼得说。 “就像我看见你闭上嘴时也会很难过一样,”霍华德回他一句,“我想我们的英雄现在溜走了,你知道你是一个傻帽了吧?”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霍华德嗤之以鼻,“多一半的胆小鬼都有理由。” “比起你来,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彼得大声地回敬他。 “朋友们,”山姆在求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霍华德站起来,从身后敲着他的椅子。“你是对的,我没有时间同这个毛头小子计较他的侮辱。我们来看一看做个决定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出决定的话。”他大步地往门外走了。 “霍华德,不要走!”山姆喊起来。那脚步声毫不犹豫地远去,贝克回他的屋里去了。好像是去取他的大衣,然后他重新回到礼拜堂,再从前门出去了。 山姆回过来看着彼得。“只能把事情弄成这样吗?” “对不起,山姆,”彼得说,低下了他的头。 “重要的是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这是你清楚的。” 彼得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但他存心要找岔。他这出去是要走好远呢,我信不过他。” “没有关系,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好久呢。我知道这不容易,你尽量同他把关系处好一点吗。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来,最亲密的就是家庭了。” “他不是我们这家庭里的,”彼得带着点孩子气的蔑视口吻说道。 “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山姆回答他。“现在去找他,道个歉吧。让他回来。” “可是,山姆——” “彼得,求你了。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受河斥被罚站的学童,“好吧,先生。” 彼得出门的时候,山姆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露茜有点动感情地说:“好久以来我都在想,他究竟像谁呢,是像他母亲还是像他父亲。肯定像他母亲。她比我们大家都要顽固,她总是——” “原谅我,露茜,”山姆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收拾东西吧。请记住要轻装,只带你能背得动的东西。如果说带上什么,重要的是要穿的衣物。” 大伙散开了。 玛丽娅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眼睛眯逢着透过昏暗的光线往小床那儿看。床上的被褥裹成一团,没有一点动静。我的孩子呀,她心里想,一阵窒息的抽泣。她没有对山姆或别的人说到提姆的病有多严重。她害怕这样说。她知道大伙一直把她当作最让人担心的女人,一个脆弱的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她的一生中,人们都多半这样看待她。还做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家里体弱多病而又脆弱的一个。因为伤风、感冒和肺炎,她经常不能上学,也失去了好多小朋友和应有的一切。这使得她很孤单,脱离了正常的世界。她成人以后的社会疯狂,使她的境遇变得更糟了。她从来没有感到心里踏实过。她生活的那个小圈子简直是个小气泡,她的生活和这世界让她要不断担心的东西实在太多。 “提姆,我的心肝?”她朝他的小床走过去,尽管一股确定不疑的气味把她往后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朝墙边走过去。墙上是一块已经开裂的黑板和一块软木片的木板,几幅扯坏了的画从那上面搭拉下来,黑板下是一个破旧的小木桶。那几幅画描绘的是耶稣在加利利海边的神迹:他如何使五千人吃饱,耶稣在神庙里教训人,耶稣拥抱一群孩子……这些都使人想起当初这儿曾经是一个主日学校。玛丽娅当初进来时,她看见那小木桶里还有好多彩色小蜡笔。可现在已经成了提姆的夜壶了。桶是空的,可那怪味儿—— “提姆,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在唱歌,通常她要是为什么事特别担心时,就会冒出这样的声音。 从毯子底下发出了一点呻吟的声音。 “怎么啦,提姆?你还在恶心吗?”她停下来观察他的脸。从某一角度看,他简直就像他的父亲,甚至像一个小伙子,就跟她在中学时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个样。那之后不久,她就辍学了,然后,除了父母和几个觉得应关心他们家的教友,她的生活便没有了所有的同伴。因此,当罗伯特第一次跟他约会时,她反而是最惊奇的,比谁都更惊异不置。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毕竟,罗伯特在校足球队踢四分卫的。而她的骄傲太不坚强,甚至太弱,她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希望听到她同意前,便先答应了。她一直在心里揣想,别人说他是基督徒的流言是真的。他约她出来不会是恶作剧,如果他是个真的基督徒就不会干这样的恶作剧。那正是罗伯特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那时的基督教还未像现在,并不是违法的事物。它正是为像玛丽这样的人保存的。它是为那些特别的人:与环境不合的人,赶不上社会步伐的人,为那些无处去寻求友爱的人所保存的。它是他们的避难所,是他们的依靠。而像罗伯特那样的人并不需要它,因为他们应有尽有。 他把玛丽娅带到他的教友中,参加一个教会安排的社会活动。他把她介绍给周围的人,而她难堪地对人微笑,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那没有光泽的褐色头发。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笨拙动作、每一句不得体的话、每一个疵暇失误对她说来,似乎比平时更要招人注意。她弄洒了潘趣酒、在凳子上没有坐稳滑到了地下。晚会结束时,她朝前门跑去,满眼是泪,觉得无地自容,心里认定这恶作剧对她的最后打击就要兑现了。他耐心地跟在她后头,不是来跟她吻别,而是提出下一次的约会。她说不出话来,便猛地推门进屋,然后扔下他面对那砰地一声劈面关上的大门。等到她置身于自己家中的前厅,感受到安全时,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中放声大哭,足足一个钟头。 但他仍旧坚持跟她约会。然后他们参加了舞会。再之后是夏季的传道活动,以后他们同时进了大学,玛丽娅在这段期间,也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他不费什么劲便为她做了这一切。如果他是出于某种深刻的同情或是什么赎罪的行为,那他是做不到的。他非常地珍爱她,而她也崇拜他。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像做梦。只有提姆才让她相信这曾是真实的东西,也使她感受到某种钝痛,有的时候玛丽娅甚至不敢看他。进大学以后的第三年,罗伯特向她求婚。他在学习法律,而她退学去工作,做了他的妻子,又一年后她做了妈妈。他们的家庭是这样地完美和完全。他是一个勤奋的大学生,一个忠实的丈夫,一个热情的父亲;而她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而她也打算给他一个值得他为之骄傲的家。又过两年,她再次怀孕,但因为精神失常她只好堕胎。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场绵延恶梦的开始。那是某种预兆,是表面的完美之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纹。尽管已经逐步地从这种痛苦当中恢复过来,但世界却以更为致命的另一种方式恶化下去。革命没有一枪一弹便发生了,之后便是迫害。罗伯特想以法律来进行战斗,然后便是遭逮捕—— 玛丽娅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她心目中的时间沙土上划了一道线——这就是那条线。越过这条线,便只有绝对凄凉孤独的——细节,还有那无尽的痛苦。她的生命之泉已经给切断了。她只是一只受挫折的天鹅,已经又变回去成了丑小鸭。她的上帝已经离开了她,留给她的是那她根本不再认识的现实的上神。 所以她现在才这么脆弱。重建她的生活和她的信心,使她付出了远比自己能够想像的要多得多的牺牲。但她能够坚强进来的,她自己知道,也相信这点。为了她的儿子,她只能这样。对于她如何挺过了丈夫被杀害的恐怖,山姆、露茜和别的人怎么看呢?这是为了提摩太。当她的精神处在完全失常的边缘时,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才顽强地死死抓住她的理智不敢撒手。无论现在他出了什么事,她都能挺过去,它们都不会成为她的负担。尽管有时候,她在内心深处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罗伯特的上帝替换成了她儿子的上帝。她从内心相信,真正的上帝是能够理解她的。为了重建她的信仰,她希望自己更为了解的上帝应得理解她。这是他们之间无言交易的一部分。 玛丽娅轻轻拂开儿子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用手试试他的额头的温度。手是凉的,这让她觉得纳闷。她在自己的心里,按她的经验在一步一步地思想:不发烧、夜里肚子疼、但不呕吐,也不腹泻、浑身无力。“你猜怎么着,我的宝贝,我们今天也许得走好长一段路了,如果你好一点的话。你也想走一长段路,也想离开这地方吧。” “我们要走了吗?”他没有一点力气,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他的脸是多么地苍白。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将它掖在他的下巴下面。那股怪味又向她袭来。“提姆!”她喊出声来,把他到另一侧。 他睁开眼睛,问:“怎么啦?” “你在床上拉屎你不知道吗?”她轻轻地把他拉起来,想让他站起来。他站着的脚又细又弱。“啊,你瞧你弄得多么脏啊。如果我们还不收拾好的话,山姆会生我们的气的。我们今天得离开。” “妈,我可以带约书亚跟我们一起走吗?我相它不会——”提姆话才说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然后他开始呕吐。 玛丽娅尖声喊了出来。 山姆站在礼拜堂的中央,注视着他放到地上的背囊。到现在,他是第一个收拾完了行装,准备离去的。彼得和霍华德都还在外头,他心里正在纳闷,为什么彼得向他道歉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道歉怎么会说这么多话呢?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他想。但他没有费神去猜测会出什么事。一个危急状态便足够应付的了。露茜和艾米正在帮助玛丽娅清理提姆身上和床上的脏东西。 “你怎么样了?”山姆问路加。 “我们到世上来时一无所有,我们离去时也是一无所有,”路加宣称,他踱出礼拜堂去了,两只手背在背后。 山姆甚至都有点想笑了。倒不是因为路加,而是因为这整个情势。结果却是一场滑稽剧。这环境中的每件事都似乎勾结起来,反正要让他们困在这教堂里。他又一转念,是环境呢,还是上帝呢? 他听见前厅有一阵脚步声,心里不自觉地生起一点希望,便抬起头来。 “他怎么样了?”山姆问道。 露茜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太好。玛丽娅几乎要歇斯底里得精神失常了。艾米现在与她在一起。我看不出来是什么病。他并不发烧,呼吸却很微弱,他呕吐厉害。甚至吞咽都困难,他不说他看不清东西。”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病毒引起的呢?” “我说不上来。” “不会是狂犬病吧?他老玩那只松鼠。” 露茜摇摇头。一我想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我们出来逃避取缔令时,谁也没有说要带一本护理手册。” 山姆同情地笑了笑。“我想我得在这教堂里各处检查一下——有的地方可能提姆去玩过。也许可以发现点什么。” 露茜的手放在山姆的手臂上,她的表情是在问那个问题,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愿我们不至于要替他去村子里找医生,”山姆说道,马上便希望自己没有这么说。看起来这样的忧虑已经悄悄地浸在空气里了,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随时会降临。 露茜轻轻叹一口气。“我去收拾一下东西了。 山姆把整个教堂一层都检查了一遍,然后他走到外面。雪花已经成了羽毛般大小了。大雪使他的头脑稍微轻松了一点。雪花很可爱,简直抵消了一部分眼下的威胁。他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低着头,眼睛在搜寻,那种专注,像是在寻他的家传宝物。不过对他说来现在要寻的宝物只是一点线索,他希望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提姆得这样。他有一种模糊的意念,如果他能看见那只松鼠,他就能弄明白,提姆到底是否得狂犬病。可所有的松鼠都没有患病呀,他心想。 猛地刮来一阵风,山姆打了一个寒噤,如果他山姆觉得太冷,在外面呆不住,那松鼠大概也就不会在外面了。山姆现在想赶快屋去。回到礼拜堂里,他看见了自己的那只背囊孤零零地在地板上,像是马戏团小丑使用的魔棍,像是剧中坏蛋贴在鼻子下面的八字胡须。前厅深处回响着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的脑海里重新现出了自己的任务,他要找到提姆玩的地方。这礼拜堂里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的。他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心烦,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地方,可又一时想不起来。记忆当中有这么一个地方的。等他的眼光落在杂物间的那道门时,他终于想了起来。就是这儿。杂物间里还有一道门一直通到地下室。提姆是会到那儿去的,有时候他可是有胆量置他妈妈的愤怒于不顾的。 山姆点上一盏灯,顺着台阶一级级地走下去,脚下的木梯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是不乐意他到这儿来。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山姆站在楼梯中间四顾,搜索下面的房间。到处是破箱子、要丢弃的废物,还有一些早已快散架的无用家俱。货架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他觉得奇怪,干吗提姆对这地方这么有兴趣,非要在这儿玩不可。不过他又想,儿童们的好奇心是远远超过成人的理性和逻辑的。棍子可以成为刀剑,空盒子可以成为殿宇,垃圾成为宝藏。有一会儿,山姆在提姆身上看见了他自己的幼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再次做孩子,能够体会对世界的那份好奇和新鲜感觉:那种对奇迹的信念。 他把灯举得高一点,好看清楚周围的坏境。哪儿有两只耗子——他确信那是耗子——跑了出来,在他的右边互相咬。他最恨耗子,他祈祷上帝别让那东西碰着自己的腿。要不他会一直高声尖叫下去。 他听见头顶上的天花板上传来闷着的说话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有点尖,还有点发颤,那是玛丽,他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又尖,说得又快,一口气不停地讲下去,听起来非常歇斯底里。露茜和艾米也在那里,她们好像是在安慰她。他不太相信是这样,但这种时候除了说安慰话还能干什么呢? 山姆走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下面,他停下来,感受像老朋友一样拥抱他的绝望无助。没有一样事不出错。他们非得离开不可,可甚至不知道能往哪儿去;他们需要食物,可不知道去哪儿才能弄到食品。他愤怒得发抖。为什么这一切要由他来负责呢?谁把这责任放到他的肩上的呢?为了上帝,他愿意尽力去做,可如果他尽了最大努力还不够怎么办呢?如果他配不上那使命怎么办呢? “我不是摩西,也不是以利亚,您知道,”山姆说。 他一下子瘫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那情景像是跟耶稣在风雨大作时出海的门徒。除了倒下,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主啊,拯救我吧。”山姆低声祈祷,求给他实际的恩典,让他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臆断的恩典。他并不企望大的奇迹,仅仅使他们这群人能够安全地离开这教堂。也许这已经是过份的要求了。 灯光照出了前面几步之外的那堆纸盒子边上的闪光的什么东西。那光随烛光闪烁,像是黑夜中沉船发出的信号。 第二十三章 死亡?我想我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提摩太,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出了什么事?”艾米一边冲进礼拜堂,一边紧张地问道。她正在同露茜和玛丽娅照顾提姆,突然听到前面的大门砰地一响,然后是彼得的愤怒的嚷叫。提姆恐惧地睁开了眼睛,艾米赶紧跑出屋去。 “你坐下,”彼得用命令的口吻说,一边一把将他推到山姆的桌子跟前。艾米可从来没有见过彼得会这么发火。他的狂怒像火一样逼人,像在瓶子里翻腾而随时都会冲开瓶塞的高压液体。艾米大吃一惊。霍华德却一言不发,听从他的命令,他坐在山姆的桌子跟前缩成一团,成了小不点。 “彼得,什么事——” “山姆在哪儿?”彼得跟本不听她问话。 艾米一惊,说话就快了许多,“我不知道,也许就在这附近——怎么啦?他——” “先去找他吧,”彼得说,猛地转过身去,对着霍华德,“你到那里去多少次了?”贝克眼睛盯着他自己的手指,“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彼得一下子冲上去,像是咆哮的狮子,“我问你有多少次了。” “两次吧,我没有数过,”贝克回答他。 “彼得,你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艾米还在追问他。 彼得看着她,那神情好像她只是出了交通事故后在一边傻问的什么人。“什么?” 她坚定地说:“冷静点,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看见我们的朋友霍华德正在两英里外的那个农庄,同人家做交易。”彼得说,“显然他跟本不在乎是不是会给人抓住,也不管他会不会把那家人带过来。” 艾米有点呆了,“这是真的吗?”她问霍华德。 贝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我们就要绝粮了。我得试一试运气。给抓住总比饿死要好点吧。” “可我们大家不都——”彼得一下子停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窜上前两步,一把揪住贝克的领口,将他提起来。“你想过没有,你会把我们大家弄到监狱里去?你想过吗?拷打、精神失常、死亡……” “彼得!”艾米喊了起来,无济于事地想把他拖开。“放开他!” 彼得一把将霍华德扔下。他踉踉跄跄地后两步,砰地一下子撞在椅子上,要不是抓住桌子边,他差点倒在地上。 “那农户知道你是从哪儿去的吗?” “不,”贝克喘着气,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我不傻。” “你不傻,”艾米重复了句。 彼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我才不会相信你。你肯定已经对他说了我们住在这儿,对不对?” 贝克的眼睛不敢直视他。 彼得又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说:“对不对?” “是的,不这样他还会再给我们吃的吗?” “再给?”艾米问道。 “我告诉他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在这里,请他再给一点食品,我好带回来。” 艾米的样子非常困惑,“可你并没有给我们带吃的回来呀。” 她明白过来后,看了彼得一眼,彼得的眼神证实她的疑问。艾米又看了霍华德一眼,想弄明白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为的自己的肚子,竟然不惜拿我们的生命冒险。” “你不懂的,”霍华德在抱怨,他的嗓音竟然像孩子那样的啜泣。“我并不想殉道。我不相信那捞什子,说什么为信仰受苦是我们的荣耀。我怕痛苦……我怕死。我要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彼得截住他的话。“你这个可怜虫。” 三个人的声音你来我往地乱成一气,门开了,山姆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像是不会化装的小丑。他的眼睛红肿,手上举着一个空罐头盒子,艾米觉得他手里看上去还有一把提姆的瑞士军刀。 “山姆,你简直不会相信,霍华德竟——”彼得突然说不下去了。山姆的模样看上去也很古怪,非常痛心、悲惨,神不守舍,一幅送丧的样子。“你怎么啦?” 山姆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办。” “我们?”艾米问道,犹犹豫豫地向他走过去。“什么怎么办?” 山姆根本就没有她说话。“我一辈子都跟书打交道。我知道的只是书上的东西。我尽量让自己的决定都合乎理智。上帝知道我是尽我所能地去做的。但我们遭遇的一切却都蔑视知识与理性。你们不知道这对我说来,有多么困难——我要尽力去指导这一组人,让他们作正确的决定。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 “山姆,你在说什么呀?”彼得像是在求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为山姆的焦心,他从来没有见过山姆的这种神情。 一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伸出手里拿着的罐头盒子和那把小刀。“我在地下室时里发现的。那孩子吃了这盒子里的东西,吃了好些这种罐头里的东西。他的症状……现在我知道这都是……” 他们还在等他说下去,恶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几个人的脸一下子都变得更晦暗了。 山姆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得了腐肉中毒症。”第二十四章 “玛丽娅?”露茜轻轻地敲着门。没有人答应,但她仍然慢慢地推开了门。屋里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灰蒙蒙的光线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像盖上了薄纱。露茜可以看到玛丽娅警醒地坐在她儿子旁边。露茜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玛丽娅的名字。她知道了那消息,可是她无法把这消息告诉玛丽娅。 玛丽娅跪在提姆的床边,“他看起来太虚弱了。我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他睁开眼睛,然后发出‘卟’的一声,他以往有时候想吓唬我时,就会这样。他觉得吓唬我很有趣。可你已经不想吓我了,是吗,提姆?”她抹一抹自己的脸,然后喉咙里一阵哽咽。 露茜搂住了泪流满面的玛丽娅。“我知道的,玛丽娅。” “我尽了我的力了,我尽了力,可我不懂,为什么上帝要这么样对待我,一定要让我经历这样的恶梦。他是我的儿子呀,露茜。他是我惟一剩下的了。”她拼命绞着自己的手指。“虽说很艰难,但我还是能接受上帝在这世界上,在这人世间的意志,可现在这是我的儿子啊,他病了。我希望他好一点。” 露茜把玛丽娅搂得紧紧地,等待着。她已经语无伦次。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这好像倒容易让人忘掉情况的紧急性。但前厅里的脚步声又不断地提醒她。那好像是彼得和山姆,她知道的。为了还有的一点希望,他们想要把提姆送到村里去求医。在这地方已经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凶手已经进到了提姆的体内,但他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玛丽娅突然一把抓信露茜的手。“和我一起祷告吧,露茜。” “玛丽娅——” “不,别说了。我们只能祈祷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他真的爱我们,他就得让我的儿子再好起来。” 露茜屏住呼吸。“不,玛丽娅,这不是真的。你不能用提姆来试探上帝对你的爱。他知道——” “是他在用提姆来试探我对提姆的爱,是吗?” “我不知道”露茜说,“也没有人知道。上帝所见的与所做的与我们所想的差别太大了。” “我们祈祷吧,露茜。” 露茜摇摇头。“我们可以祈祷,玛丽娅,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玛丽娅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露茜,满脸的狐疑。 她还能承受多少呢?露茜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还能受多少呢?“玛丽娅啊,你认为我们能带着提姆离开这儿吗?你认为他能逃得脱这一切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你一定知道点什么。” 露茜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如果你能让他不受这种罪,这一切我们不能不面对的暴力,你是不是——,你会吗?” “是的,当然我愿!可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出了什么事,露茜?提姆怎么啦?你告诉我吧。” “山姆和彼得正在大厅里。他们想把提姆送去看医生。” “村里的医生?他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 “但你们会给逮住的,我们大家都会。我们不能送他去村里。警察会把他从我这儿抢走的!” “玛丽娅,你反正是要失去他的。” “为什么?” 露茜犹豫了一下,她的心再挺不住了。她得赶紧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得了中毒症。” 玛丽娅的脸变得煞白。露茜心里也拿不稳,她是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呢,还是因为拒绝想念它。“中毒症?” “提姆打开了地下室里的罐头,吃了里面的牛肉。他可能是昨天吃的。” “可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们现在不把他送到医生那里去,他就要——”露茜停了下来。她在找合适的说法。“上帝就要把他带走了,玛丽娅。” 玛丽娅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睁得大的,她已经呆了。“不!上帝不会夺走我的儿子。他是我的一切。你错了。”她一把搂住提姆。“上帝不会夺走我的儿子!” 山姆和彼得悄悄走进屋里,他抱歉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女人。 “玛丽娅,”露茜说,她的眼神告诉露茜,她需要帮助。“我们得带他走。” 玛丽娅紧紧地抓住她的儿子。“不!我不听你们的。我不!你们没有信心!如果你们祈祷,提摩太是会好的。你看吧!” 这是露茜最可怕的时刻,是她绝不会忘记的时刻。她紧紧地抱住玛丽娅的手臂,而和彼得走上前来从玛丽娅的手从她儿子的毯子上拖开。 “不!”她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会好的。你们看吧!我们不用带他去哪儿。”她在挣扎,手臂在胡乱挥舞。露茜只好用双臂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挣扎。 “玛丽娅,别这样。求你了。”露茜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两个人挣扎的劲失去了平衡,两人都同时往后仰倒。玛丽娅乱蹬,她的脚一下子挂住床的边缘,猛地一下床翻了。提姆滚到了地下,但他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了。 “提摩太!”等玛丽娅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她一声尖叫,挣脱了露茜,往前一扑倒,朝提摩太跟前爬过去。山姆和彼得也立即跪在提姆的身边,想看那孩子没有什么事。而他的无神的眼睛正好说明了相反的情况。 “啊,天啦!”彼得喊了一声,转过身去哭了。 “提摩太!”玛丽娅哭喊起来。 山姆的身子一倾,他瘫倒在地板上。 “他……?”露茜有气无力地问道。 山姆点一下头,然后双手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玛丽娅一声声地哭喊着他儿子的名字,一边把他没有知觉的身体死命地搂得紧紧的。第二十五章 你究竟为什么要问我死亡的事?我甚至不愿去想它。不!我根本不愿想它。 ——玛丽娅,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玛丽娅伏在提摩太的身上哭了整两个小时。露茜和艾米轮流抱着她,为她祈祷,直到最后才劝导她放开了紧抓住提摩太的手。他的小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了。她吻了孩子,才站起身来。 “玛丽娅,真对不起,”山姆说道,他的声音稍微有点发颤。“可我们现在就得埋葬他。然后我们才赶快动身。白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雪又下得这么大。”山姆把毯子扯上来盖住了提摩太的身体。 “不!不要盖住他的脸!”玛丽娅命令道。 “可是,玛丽娅——” “他怕黑暗。就让他这样吧。你们别碰他了。” 彼得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对她说,“我去把他埋了吧,玛丽娅。你愿意给我这个荣誉吗?你不反对吧?” 玛丽娅庄重地盯着彼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以几乎不能查觉的动作,微微点了一下头。“你爱他的,彼得,你理解。” “是的,我会照料他。”彼得小心地把孩子用毯子裹起来,有好一阵让人觉着这远不是一个人的尸体。这是一种希望。他小心地伏在彼得的肩上,就像是一个希望的靶标,首先它象征着所有的孩子。但作为一种靶标,这意味着他们首先得承受悲剧的打击,得受苦,得跌倒。“我和你一块去。”山姆说。 “不,我想一个人做这件事,”他轻轻地回答他一句。“也许等我走了,这里还会有别的事要你做的。” 山姆点点头。 彼得让孩子伏在他肩上,抱着他往礼拜堂那边走去。他放下孩子,自己再穿上衣服,下午的寒气已经非常凛冽。外面的地下,雪积了足有两英寸厚。现在要挖穴是很不容易的,但他还是决心要独自完成它。 路加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对他说:“把孩子给我。” “为什么?”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想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说话。“你的意思是说你又可以用祈祷为他治疗?上帝会让你把他救活?你要这么做吗》” “他是活着的,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罢了。”路加的态度是恭谦的。他把手放到彼得的肩上,眼光深深地透进彼得的眼里。“你知道吗?你不懂吧?我们请求上帝帮助我们吧。只有他才有智慧应许我们为提姆作的祈祷。” 他的这番话朴实而自然,彼得几乎忘记了他是在同一个被认为已经疯了的老人在交谈。 “可他对我们呢?彼得问,“我们这些人都是爱他的。” “时间实在太短,”路加说。“生命短暂,然后它一下子便离去——但那并不等于结束。记住吧,它并没有结束。” 路加忽然一转过头去,眼睛看着的墙上,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彼得着他再说下去。可他不再说了。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眼睛里恢复了那种茫然。这情景就像一块喂硬币的机器,他清醒的时刻一过,再投多少硬币都不管用了。彼得把他外衣的拉链拉上,拿上山姆在棚子里找到的一把铲子,看一眼孩子的身体。他躺在那儿,像是一个没有履行的诺言。他给他们大家留下了什么呢?他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可这样的损失他们能逃得掉吗? 彼得在教堂墓地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树林里找了一块地。他在这个临时的坟墓上拍上最后一铲土时,他想,这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浅坑。提姆已经永远地走了。也许路加是对的,上帝给了他最好的逃脱机会。 他站在那儿发楞,手臂因为长久地挖掘这冻得坚硬的土地而酸痛得要命。他知道那些带翅膀的天使守护着这里,就驻足在他身后的这个十字架上方。这就像是墓地里的花瓶,亮丽的鲜花的色彩在记忆中还在留在上面,但它现在已经空了,就像是生命离开时一把抓住那些花携它们远去了。 他抱起自己的双手,作了一个简单的祝福。“上帝啊,求你祝福提姆吧,”然后他又低声说,“求你救助我们吧,现在。”大片的雪花,这上帝的眼泪下得更急了。风在树木间凄楚地呼喊着。 彼得又看了这小小的坟墓最后一眼,然后慢慢转身朝教堂的方向走回去。他要收拾离去了。教堂现在蹲伏在昏蒙蒙的薄暮中。它将保留这死亡的记忆和气息。他们所有的人,特别是玛丽,都不堪忍受这痛苦。但他们还得面对那在前头等等自己的命运。 他往后瞥了一眼空中飞扬的雪花,远处墓地的墓碑好像都看不见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眼前看见了什么东西,他便不再去回顾那些隐约的墓碑。他的头脑竭力要分辨眼前的图景。教堂的大门边停了一辆满是泥垢的吉普车。两个拿枪的人正从车上下来。第二十六章